第四九零章 走一趟
国朝的文臣其实就是这样子,就像他们在对待辽夏时一样,在知道无力对抗时,都会选择妥协。
倒是司马光,让赵曦诧异了。
之所以一开始赵曦没有明说延福宫改造的本质,就是担心朝堂在耗费上没完没了的扯。最后耽误了成千上万灾民廉价劳动力的时机,所以才撇开朝廷启动了这事。
这次延福宫改造,他不仅仅是因为灾民的问题,甚至不是因为宫殿失修什么的,他想的很多很远。
借这一次重建延福宫,他引导苏颂做出了铸铁的锅炉,引导李诫营造了具有扩音效果的藻井,还有为建造议事大殿而需要的林林总总的新鲜物事。
赵曦觉得,在宫殿群主体完成后,若是有心走一趟,不管是臣工还是相公,都会明白,他不是真的营造什么内苑的宫殿……这是用于朝廷办公的宫殿群。
从帝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一直到六部九卿办公的公廨,还有朝廷大朝会,政事堂的集议等等。在这一片的宫殿群里,都囊括了。
只需要实地去看一下,就是一般的朝臣也能明白这片宫殿群的作用。可司马光偏偏就根据道听途说,便上奏指责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从上古圣贤开篇,把历朝历代那些肆意妄为的帝王都数落了一遍,好像是让自己对号入座一样。
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没有一点跟自己契合……赵曦就不明白了,你司马光亲自去看一看就那么难吗?
真心不想让相公们尴尬呀。
从开始撇开朝堂,由工坊城主导,他就是怕朝堂上反对声太多,而最后没法收拾。
希望他们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君臣和谐就这么过去了,多好。
结果……司马老头,唉,看来只能是自己带着他们有一趟了。
赵曦不是建筑学家,建筑物的受力和稳定该怎样,他并不懂。
在跟李诫讲述自己对这片所谓宫殿群的设计理念时,他侧重于实用性,也就对传统的多少柱多少梁什么的忽略了。
再说了,真要依照传统的皇家规格,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他想要达到的功能,所以,整片宫殿群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也不怨司马光指责了。
在进入正殿门的一瞬间,和煦的暖风就让诸位相公们忘记了大殿门脸对称的石柱……一边两根石柱,很不符合皇家的规格。
正殿是个半圆形状的大殿,面积比现在的大庆殿还要大。正对面是陛阶,双层九阶的规格,这倒是符合皇家规格。
圆弧形的殿壁,从陛阶哪儿开始,向两边发散,然后慢慢收拢,到了殿门口,还是圆弧形的。
大殿的穹顶没有规矩,抬头看上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方格,从正中央开始,层层叠叠的分布着,如同繁星满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藻井吧?
沿着圆弧的殿壁,大概一腿高的位置,自上而下都是一排排的管道,像是铜管……
“管道是用来取暖的。由于技术上的原因,工坊城做不出官家设想的热气锅炉,只能用铸铁的锅炉。”
“根据试验的结果,整个大殿取暖需要十台锅炉供暖。在锅炉里把水烧热,然后顺着管道流转,再回到锅炉里,就形成了一个循环,只要锅炉不停的烧水,大殿就能保持温暖如春。”
“到夏日了,关闭锅炉,以凉水形成循环,又能确保大殿不至于闷热。”
苏颂这时候站在官家的身边做讲解。
这一次工坊城的都来了,从韩缜、苏颂、薛向到李诫、沈括、贾宪。
“顶部藻井可以让处于大殿的每一位臣工说话,在大殿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清晰的听到。这是贾郎中用算学之法推演的结果。”
李诫介绍,贾宪见提到自己,就出列示意,向官家和诸位臣工鞠躬。
“穹顶藻井的每一个间隔,就是一处照明点……”
苏颂说着,在殿壁处打开一个暗格,伸手进去开始摇动。随着他的摇动,从穹顶之上缓缓落下一个由四条系绳拴着的小平台。
待这个平台降下,人们才发现,这个平台是透明的……这是用琉璃做的底吗?
不管是不是用的国帑,这样做都有些奢侈了。
“这是玻璃,是工坊城最新的产品。实不相瞒,官家指导此法煅烧玻璃已经一年余,可惜,工坊城只能做出巴掌大小的平面玻璃……”
“也是因此原因,大殿无法按规格做轩窗,不得不将大殿的窗户做成适合镶嵌玻璃的样式。”
听苏颂这么说,人们才想起来看大殿的窗户……
从外面进殿,被暖风这么一熏,人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殿内的光亮……这不是窗户纸的效果。
窗户是由无数方格子组成,两层的木质窗棱把苏颂口中的玻璃夹在中间,让整个大殿的密封效果剧增。
韩缜引导着众人往里走,偌大的大殿空荡荡的,凌乱的脚步声被回响陪伴着……
“官家原本要求在大殿设置座椅,依照大殿形状,成半圆形拱卫陛座……因为这与祖制相悖,我等工坊城诸臣工未敢遵行,还需政事堂议定。”
很明显,这大殿的作用是用于朝廷,不管是朝会还是庆典,如今国朝的殿堂没有一处可媲美了。
不说其他,就说这冬暖夏凉的享受,就让人无法拒绝。
“左侧为文臣,右侧武将,从两侧门洞出去便是各衙门的公廨……”
这时候李诫到了队伍的头前,引导着众位向左侧侧门而去……都是文臣,自然要先看看文臣的公廨。
文彦博倒是想去右侧有没有枢密院,可现在只能陪着大伙往左了。
出了左侧偏门,是一个平台,平台再往远,是七八个连接这平台的廊桥。
这时候一阵冷风吹过,人们有点恍然的感觉。
抬头向各公廨看去,阳光照在窗户上有些晃眼…~看来这些公廨也都是装了玻璃的,也应该是用了那所谓的锅炉取暖的。
这时候有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政事堂的设计了,甚至连为什么会有七八个廊桥都无人问起。
其实从进入大殿开始,政事堂相公就没人再吭气,因为这大殿的一切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见识。
尽管工坊城诸官在介绍时很平淡,可这大殿绝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
第四九一章 各怀心事
沿着上首位第一个廊桥,一行人继续向前行。
“整个宫殿群的通道,都是廊桥式的,而宫殿和廊桥的间隙,仍然保留原来延福宫的亭台花谢。”
“原本的基础并没有改变,遇水架桥,整个延福宫的山势水形没有做任何改变。这也最大限度的节省了营造的钱粮。”
这是秋末,延福宫没有了夏日的绿意盈盈,相公们都对延福宫熟悉。确实如李明仲所言,基本保持着延福宫的本源。
“这是政事堂议事大厅,每一道门就是通向诸位平章和大参的公廨,这是一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综合宫殿……诸位相公可自行观看,若有不合意处,还请诸公不吝指出,也便我等及时改进…”
此处从外观看是一个宫殿,只不过在里面用隔断分割成了十数个功能不同的隔间。从相公到书吏,各自有各自的屋舍。
而所有的屋舍,都一样不再需要火盆取暖,甚至在议事大厅的门口,还专门配备了烧开水的火炉……
相公们都各自去查看自己办公的地方了,议事大厅就剩下赵曦还有工坊城的各位。
韩缜有些忐忑,很想知道朝廷到底会不会支付建造这片宫殿的费用。
这次宫殿营造,不管是朝廷还是内苑,都没有支付一个大子,全是工坊城垫付营造的。
而且,这一次宫殿群的营造,还把工坊城无数的发明创造都用上了,也使整个宫殿营造费用大幅上升。
因使用灾民而节省下来的支出,相对于这些新物事的费用,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当然,这是从售价而言,从成本而言,倒也没那么夸张。
只是官家说新物事出世,应该有一个暴利期,说是为了鼓励创新,保护新产业的发展……
这些韩缜不懂,但这一次确实是让工坊城有些捉襟见肘了。若不是朝廷令荆南路禁军改造,增加了军备的采买,工坊城的日常用度都会是问题。
虽然这片宫殿群还没有交付使用,也就剩下最后的收尾工程了。
今天这情况,几乎算一次验收。是否合格,是否能让朝廷心甘情愿的支付,这是韩缜他这个工坊城城主最忧心的。
他也知道,朝廷对这次宫殿的营造并不赞成,之所以没有在朝堂引起纷争,是因为不需要使用左右藏库的钱粮。
按照官家的说法,只要宫殿群完成了,让朝堂诸公见识了宫殿的不凡,朝廷不会拒绝支付相关费用的。
可韩缜是真没底。
这就是一个走马观花的过程,整个宫殿群所包含的新物事,根本不可能全数让相公们了解,仅仅是看到些表面。
比如各衙门、各相公公廨里方便的茅房;比如可以让当值的官员洗澡的淋浴房;比如诸位相公及六部九卿主官公廨的休息室等等,那所有的一切,都聚集了工坊城诸多的创新。
这些都是钱呢!不说这次营造使用了的物品,就说工坊城制造这些物品花费的钱粮也是个天大的数字。
官家说不用担心,可韩缜不踏实,很不踏实。
不仅仅担心工坊城独自担负了这次营造的费用,更担心这些奢华的物事被朝堂非议……
可看官家的神情……好像胸有成竹。
“玉汝在担心?”
“回官家,臣确实忧心此举。”
既然官家问起,韩缜就没藏着掖着的必要。他确实忧心,连表情都遮掩不了。
“没必要,若朝廷不用,此处就先放置。但工坊城的付出,一样回有回报,尔等且看着吧……”
韩缜想不明白,倘若朝廷不用此处的宫殿,工坊城耗费的钱粮又从何处讨要?
就是薛向也懵。工坊城之所以垫付大批资金营造这片宫殿,还是冲着朝廷钱粮的……
这几年,新兴产业的兴盛,让朝廷的财务得到了明显的改善。
加上削减宗室,推行青苗法,冗兵状况改观等等相关措施的推行,朝廷已经相当宽裕了,这也是工坊城垫付营造的底气。
可若是朝廷弃之不用……
“此处是朝议殿,用于朝廷商讨重事……”
从政事堂出门往北,通过一处廊桥,再次进入一处殿堂。
殿堂不大,还是那种半圆弧形的格局。只不过在九层陛阶下,有三五十成弧形拱卫陛阶的座椅。
这一路上相公们不表态,官家又在政事堂说了那样的话。让李诫和苏颂介绍的兴致没那么大,只是简单说一两句,尽由相公们想吧。
就连为什么有了座椅,又为什么朝议殿只有三五十座椅的原因都没提。
简单的浏览后,再次向北,通过陛阶一侧的门,在通过一处廊桥……
“此为集议殿,是官家与诸位相公集议所在……”
还是那样的暖和,还是圆弧形状,还是玻璃方格窗,唯一的区别是穹顶不再是藻井,是按皇家规格的九梁八柱八十一棂椽的结构。
集议殿和朝议殿跟朝会殿的区别就是,这两处都配置了座椅……
能坐着谁愿意站着?还是在朝议和集议这种特耗费时间的情况下,如今改成了臣工们有座椅,即便是有违祖制,也没人多嘴。
至于集议是十多把座椅……应该是有中书舍人以及知制诰的位置。
可为什么朝议殿里只有三五十个座椅呢?
如今国朝的朝议,是在京的四五品以上京官全数参与的,几近等同于大朝会的数量。很显然,这个所谓朝议殿的作用,跟国朝如今的朝会朝议不尽相同。
这所有的疑问,包括整个宫殿群的奇思妙想,政事堂的相公们没人提,好像他们真的就是来游览的,就是来长见识的,这宫殿如何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不是不感兴趣,是不能表现的感兴趣。
相公们没一个省油的灯,此宫殿群这般营造法,断不是几千几万贯就能打住的。
即便就是内苑担负了营造的钱粮,这时候要想朝廷过来用,绝不会那么简单。
这都是钱的事,谁也不会轻易的丢手。那怕是有天家无私事的说辞,就这样把几十上百万贯的宫殿拿了,相公们也难开口。
话说,自官家即位这七八年,让内在库藏的用途有了明显的界限,不再是早先内在库钱粮混用的时候了。
公廨是好,可钱从哪出?官家万万不可能轻易送出来的。否则,官家也就没必要组织这样的观摩了,直接下旨搬迁,朝堂绝不会有异议。
第四九二章 又被坑了
在相公们观摩结束后,整个朝堂又恢复了平静。
宫殿群营造还有些收尾的工程,工坊城的相关人员还留在此处。
而韩缜等人,遵官家令,已经全数回工坊城了。
不知道何时,又是从哪里传出的风,朝堂的臣工们都私底下悄悄的去了延福宫的宫殿群观摩……
这些低品级的官员,没有相公们那么矜持,对于这片宫殿群的了解相当的细致。
“终于有了……”赵曦掂了掂手里的奏折,就跟遇到什么喜事一般的笑着。
这是第一道,第一道恳请朝廷使用延福宫改造后宫殿的奏折。
奏折很有条理:不管是内库还是左右藏库,耗费的都是国朝的钱粮。营造了如此规模大的宫殿群,弃之不用是对朝廷的不负责,是糟蹋钱粮。
先帝时,因三冗之弊,加之征伐西贼李元昊的反叛,导致两次大败而朝廷库藏亏空,寅吃卯粮。
那样的境况,别说修缮公廨,就连官员俸禄都是艰难维持。
又有缺铜之弊,国朝财务状况堪忧,各衙门公廨多年失修。
朝堂臣工于公廨办公,每逢冬日无一不是在寒风中坚守,每逢夏月无一不是在炙烤下煎熬。
如今,在今上多年谋划以后,先是解决了冗兵之弊,又南征缓解了缺铜之现状,多番兴实业而让朝廷税入倍增。
几次征战均为大胜,更是改良军备使国朝军力强盛。
可以说,在当今陛下即位以来,确实可称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即便是河北道大旱,也未曾让朝廷有一丝窘迫之相。
在如今这大好形势下,继续让朝堂臣工在危房中办公,实在不是盛世的大宋朝廷该有的。
再说了,既然宫殿已成,不管是谁出钱营建了,不用总是不对的……
还别说,这道奏折的说辞还是相当有道理的。不过力度吗?赵曦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中正,着人将此奏折收起来……另外准备一个大一点容器,这几天所有这方面的奏折都留下……”
这就是留中不发吧?嘿嘿,赵曦忍不住想笑……
这只是个开头,或许是因为赵曦的留中不发,到底是惹恼了还是给了胆,反正接下来的几天就没有停止过。
从第一道开始,到几道十几道,最后除了政事堂诸公和六部九卿,几乎整个朝堂臣工都上奏要求启用新宫殿了。
赵曦肯定自己没有撺掇,也肯定工坊城没有撺掇……这是他严令禁止的。
至于政事堂相公们有没有撺掇,他不信臣工会众口一词。就是所有人都观摩了新宫殿,也不可能如此集中如此口径一致。
很好嘛!
……
赵曦面前摆着一个大筐,筐里面是一沓沓一叠叠的奏折,这奏折的数量都赶上贺表了。
“诸公,朝臣请求启用新宫殿,诸位以为如何?”赵曦说话的口气让人感觉很为难。
“官家,我等也有此意。只是鉴于内库耗费钱粮,宫殿营造又这般宏大,户部结余不足以支付,是故才未奏请陛下恩准。”
韩琦如是说,也有些为难,是不是根官家的为难一样,这就不好说了。
这大宋到底是什么样,赵曦很清楚。
这大宋的士大夫到底什么样,赵曦也很清楚。
即便是在好水川大败时,士大夫们也没有停止过饮酒作乐。
除了老爹入世后的国丧,赵曦还没听说过朝臣们有一天没饮宴的日子,樊楼除了国丧期间,也没有一天歇业过,一直是夜夜笙歌。
还是在老爹当政时,那时的国朝真正的是国事蜩螗,可朝堂臣工做什么了?都在做糊裱匠,就那样这修修哪儿补补的在让整个国朝苟延残喘。
但他们一样没忘记饮宴,仍然频繁的有华丽富贵的诗作传唱。
说白了,整个朝堂就是由一群只知道享乐的臣工组成的。
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老范,最后还落得个凄惨。
虽然现在的政事堂相公们,有多数是曾经陪着老范要革新奋进的,但早年的雄心已经被繁华消磨了,只剩下一颗修补匠的心。
老王不错,王安石应该算另类,偏偏他有自己的目的,在这档口也会推波助澜吧?
“启禀陛下,臣以为新宫殿不论营造耗费是内库,还是左右藏库,均为国朝钱粮,也就不存在支付之为。”
“臣于新宫殿开工时就劝谏官家,不应耗大批钱粮以图享乐之事。安贫乐道方为君子之道。”
“正如臣工们所言,既然朝廷已经耗费钱粮营造而成,如今弃之不用实为不智。臣请陛下恩准朝廷公廨择日搬迁……”
真不明白司马君实怎么什么话在他嘴里都是这样的理直气壮。
还不管是内库还是左右藏库,都是朝廷钱粮…~听这话都让赵曦有点恍惚,似乎忘记了他坚决反对皇家支配左右藏库的行为。
赵曦是真不能跟他计较,是真怕他动不动就旁征博引的把先贤搬出来扯淡。
“中正,喧工坊城诸位进来吧……”
赵曦已经确定,政事堂已经决定要启用新宫殿了。而韩琦和司马光这一唱一和的,似乎是想着跟他讨价还价。
韩琦客气一点,司马光再据理力争,最后他赵曦跟政事堂相公们各退一步。然后,朝堂就可以用很少的钱粮补充内库,换来朝廷启用新宫殿的结果。
现在应该是真正的群情激昂吧?相公们想必以为可以以此来逼迫自己同意吧?
得!赵曦也懒得废话了,就让工坊城的账本说明吧。
不一阵,韩缜等人就进了垂拱殿。
韩琦感觉到一丝不好,可说不清会是什么原因。
很明显,官家在召集今日集议时,就已经通知了工坊城的诸位候着。
这会是什么情况?
接下来是薛向解说的,因为是关于新宫殿营造的耗费问题。
垂拱殿早就立了一面黑板,这是赵曦为记录一些重要事件的。
这时候黑板上是薛向写下一串串的钱粮数字,这是营造工坊城的度支情况……
“薛侍郎,如此说来,新宫殿营造内库也并没有支付钱粮?均是工坊城垫付营造?”
相公们都阴着脸,韩绛不得不调和气氛一般的问薛向。
“倒也不能这样说,内库支付了新宫殿官家处置政务以及相公们集议用殿的费用……”
又一次被坑了!想不到政事堂费劲挑起来群臣的意愿,最后还是得朝廷来背负。
工坊城不是内库,也不是纯粹的朝廷,那是一个复杂的构成,就是相公们也不想让工坊城亏损了。
第四九三章 又砸脚了
集议在薛向发放给诸位相公账单后结束了。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除了王安石有一丝的激动……朝廷越窘迫,他的市易法越能借风推行。
本来是一次由朝臣发起,最后官家与相公们谈判后,用少量钱粮就可以拿下新宫殿使用的局,最后却是又在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除了脸面上过不去,其实诸位心里都清楚该怎样做。
工坊城赚钱,那就相当于自己家赚钱……当初官家还是东宫太子时,拉扯了朝臣,掺合了乱七八糟的营生,因为契约中限制了各家介入,但并不妨碍大家知道都有哪些项目。
工程营造,本就是最大的一块。
在花朝廷钱粮和自家生意亏损之间,谁也知道选什么。
可这心里怎么就这样憋屈呢?
不管怎样的心思,都无法阻挡朝堂的这股洪流,要求启用新宫殿的奏折一天都没有停歇过。
官家留中不发,并没有让臣工们有丝毫妥协的想法,越发激起了不挠的信念。甚至开始有臣工再往相公头上扣屎盆子了。
拦是拦不住了,花朝廷的钱总比花自家钱心里舒服些……可现在户部根本没几个钱,怎样能拿下新宫殿?
有些事总是藏不住的,关于新宫殿的来龙去脉朝堂上还是知道了,但仍然没有改变群情激昂的状况。
在工坊城有生意的,奏折的语气不那么尖锐了,可一样的强烈要求公廨搬迁。
至于在工坊城没生意的,那就更不客气了。不管是工坊城还是内库,亦或是左右藏库,都是朝廷的钱粮,无非是左右口袋互换而已。
总不能因为朝廷和工坊城的官家体制不同,就任由浪费国朝钱粮吧?毕竟那宫殿群在哪儿放着!
至于工坊城是不是亏损,朝廷是不是有这部分钱,那不是自个该考虑的,自己想到的就是新宫殿群里办公舒服。
眼看就要立冬了,各衙门公廨里的火盆已经烧开了……越看这烟熏火燎的火盆就越想着新宫殿的好。
官家已经不在垂拱殿处理政务了,已经搬到了新宫殿,并且为整个宫殿群命名了新名字:勤政殿。
官家,我们也想勤政,再勤政殿里勤政。
于是,请奏的折子越发多了,甚至有的人一开始就写好十几份,每天都往政事堂递。
政事堂现在最多的,或者说差不多全部都是这类奏折,就是原本政事堂相公们撺掇臣工递给官家的,现在也都返回来了。
官家的态度很明确,从为勤政殿命名并搬迁到勤政殿就表明了。
现在是政事堂相公们在设置障碍。
所以,臣工们的奏折开始找相公们的茬了……
从灾民安置开始说起:往年只要有灾荒,有灾民聚集在汴梁,朝廷总是要动土的。
修缮城墙也好,还是修筑黄河大坝也罢,这样做的作用,一是可以避免人闲心乱,二一个可以避免征用民役。
而今年,因为城墙因为水泥的出现,已经被整体改造过了,而堤坝也在官家的主导下,全部总水泥加固了。
因为这样,官家才倡议今年营造宫殿的。
而政事堂的相公们干嘛了?他们眼里不看户部的结余,也不看朝廷用度,就看准了内苑娘娘们的脂粉钱,毫无根据的把朝廷结余折腾了,导致最后朝廷无法支付工坊城建筑队的费用,而造成了朝廷的诸多衙门无法搬迁!
这些弹章的对象对准了整个政事堂的相公,说他们是尸位素餐。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司马光……
好在朝臣们还感激消暑费和炭火钱的发放,没有指名道姓的对着司马光开骂。
可司马光这样的君子那受得了这个?直接回家待参了!
但臣工们并没有因为司马光自请贬黜,就怎么算了,反倒是认为这样见效,便越发来劲了。
相公们这叫一个后悔呀!
当知道勤政殿是工坊城垫付营造后,相公们商量了:只要政事堂不开口,有臣工们这样无休止的请奏,官家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今朝廷没钱,可内库有钱呀!只要政事堂扛下去,官家被群臣搅和着,势必会用内库的钱,先把工坊城的用度给解决了。
早年朝廷窘迫时,就是这样逼着先帝动用内库乃至封桩库的,如今只不过是故技重演而已。
他们相信,官家扛不了多久。
官家确实没扛多久,没想到官家直接选择了搬迁,直接从垂拱殿搬迁到了勤政殿,还是不是叫相公们去集议,频繁到了每天一次,一次一个上午。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了政事堂。
至于勤政殿是如何营造的,这样的消息被臣工知道,在相公们看来不是事,毕竟涉及到了工坊城,也就涉及到了太多的官宦家,这又不是需要保密的大事。
没人会认为这是官家故意宣扬的。
不管怎样吧,反正现在政事堂的压力挺大。
已经有一个回家待参了,真担心这又是一次政潮。
王介甫的青苗法,因为官家的谨慎和协调,没乱了政事堂的稳定,难不成要因为勤政殿这么一档子小事而让政事堂动荡吗?
自己种的粮,是苦是甜,还是得自己收呀!
从一开始在处置官家建宫殿这个说辞时,政事堂就错了方向。
在知晓勤政殿具体营造事宜后,还瞅着内库的钱粮,再一次错过了弥补的时机。
直到如今,成了政事堂被朝臣逼迫着与工坊城谈判……
事情很简单,当政事堂表示有与工坊城谈判意向时,工坊城直接就拿出了方案。
工坊城并不苛刻,也没有趁火打劫。
朝廷对工坊城免税三年,三年后由朝廷偿还勤政殿造价的五成即可。
说不来吃亏占便宜。
对于工坊城而言,三年交于朝廷的税,要远远超过勤政殿造价的五成。
对于朝廷而言,工坊城免税,并不影响朝廷的日常运转,无非是税入逐年递增的幅度稍微减了减。
可赵曦看到这个协议,真的忧心把整个国朝交给这群耻于言利的士大夫!
他们根本不知道免掉的三年税,对朝廷会有多大的损失。
自己是不是把后面的计划再延后一些时间?否则政事堂的这群老大相公,恐怕真的没脸居朝堂之上了。
第四九四章 猝不及防
朝廷的公廨都搬家了,在忍受了一段时间的寒风以后,终于搬迁到了勤政殿那一片宫殿群办公。
有米谁吃糠呀?更别说还是国朝最顶层的士大夫阶层。
经过大家艰苦卓绝的努力奋斗,在政事堂相公黑沉的脸色下,各衙门的官吏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样的氛围,司马光真没脸去感受。
虽然朝臣们并没有继续赶尽杀绝的对他弹劾,官家也把他的自请出外留中不发了。
可他司马光却再一次自请外出!
他实在不想看如今朝堂的状态,与先贤的盛世截然相反,这是他根本不能忍受的。
“陛下,老臣奉旨修史,实在无暇顾及朝政。为臣等能专心修史,还望陛下恩准老臣请辞!”
在官家对他的自请外出还没有反应后,司马光趁集议时,直接方面提出来了。
出外的决心很大!
王安石是真希望官家能恩准司马君实的请辞。
多年的老友,从自己入朝为相开始,友谊的小船就漏水了。两人的友谊在庭辩以后,便每况愈下。
更别提青苗法推出后的决裂了。
现在虽然每逢饮宴,还有文事的相惜,是真找不到曾经的契合和贴心了。
司马君实下野,对于他王安石下一步要做的,以及对他两人的友谊,有百利而无一害,说不定因为司马君实下野,两人还能破镜重圆,回到当初那种亲近的状态。
而对于韩琦和文彦博而言,是不希望司马光离开朝堂的。
王介甫那个獾郎,真要在嘴上能抗衡他的,估计也就司马君实了。
一段时间的安稳,并不意味着王介甫会一直安稳下去。
王介甫跟他手下的那些爪子,从来没减少聚集的频次,谁都知道他又在憋着大招。
官家又不是个安分的君王,谁知道下一次又要折腾啥!
如今的政事堂,欧阳永叔已经成摆设了,频繁的往讲武堂跑,听闻吕公著都为他腾出了专门的公廨。
严格来说,欧阳永叔在政事堂已经废了,除了处理自己份内的奏折,对于朝政几乎不再发表意见。
韩绛和吕公弼,从开始就没有作为臣子的立场,只要政事堂与官家有冲突,恐怕他俩不用考虑,也会站在官家的那一方。
若再走了司马君实,政事堂作为制衡君王的力量,就剩下他韩琦跟文宽夫了……
对于司马君实这样当面向官家请辞,一个个都屏了呼吸,都不知道该如何劝。
“司马相公,你两次请辞,我都看了,理由似乎也充分……”
官家这是要准了吗?在赵曦停顿的间隙,所有人都胡乱猜想着。
“但我还是不能准了。一个朝廷的稳定是国策的延续和稳定,也就是朝廷主政者的稳定。”
“对于国朝而言,君王、相公以及臣工的稳定,就意味着国策的稳定。我不认为频繁的更换相公能让朝政久存了。所以,暂时无意调整政事堂诸公。”
“若司马相公真是因为修史而无暇朝政,请司马相公再坚持一年,或者还会更短。到时候若司马相公还要请辞,我同意!”
赵曦差点脱口说成:我绝不留你……真要说出来,产生的歧义就大了。
赵曦把话说到这份上,司马光也不再坚持了。
从先皇大行,至今五年余,政事堂除了富弼富彦国丁忧,曾公亮致仕以外,还真的没多大变化。
这五年来,朝廷颁布了不少政令,问确实让国朝有了中兴的苗头。
也是因为政事堂的稳定,国朝并没有在国策上有反复,让地方官有了施政的方向,也让吏部有了考评的重点。
当然,也因为这两人离开朝堂,让政事堂多了王介甫这个麻烦精。
王介甫还真是个麻烦精,就是赵曦也不得不承认。
今年的最后一个大朝会,也是在勤政殿的第一个大朝会。
本来应该是一个由胜利走向胜利,从成功走向成功的大会。却因为王介甫这个麻烦精,彻底变了调。
在这个大朝会上,门下平章事韩琦,对国朝今年的各项工作做了总结。
韩稚圭详细陈述了国朝今年的成就。从丁口增加,到税入飙升,从科考取士,到万国来朝,从农事稼穑,到军备提升。
就连河北道百年难遇的大旱,也没能对国朝的有一丁点的影响。
政和五年,是光辉的一年,是成功的一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是国泰民安的一年。
韩稚圭的报告结束后,文彦博对国朝今年的军事做了讲述。
详细陈述了国朝今年禁军更换了多少军卒,军转民又减少了多少厢军禁军,使国朝三冗之弊的冗兵,基本得到了解决。
又提到西北两地,国朝边军斩杀了多少辽夏贼人,让辽夏退后了多少里疆域。
并且对工坊城将作监的军备生产情况也做了讲述。火枪、火炮、火药弹、战车,一直没停止装备军伍,如今的国朝边境,已经彻底从战略防御转向了战略进攻。
政和五年,是军力强盛的一年,是海晏河清的一年。
这时候差不多就到了大朝会结束的时候了。
接下来的几天,各衙门处理一下琐事,就要封衙了,一直到元日后,朝廷才算正式的处理政务。
在这般暖和的勤政殿里,听着相公们高度赞颂朝政,满朝文武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多好的时光呀!
偏偏这时候王安石出列了……
仓冲鼠窃喜而已…~王安石指出了国朝税入增加的背后是被豪强欺压的百姓。
万货买卖,都被大商贾左右了物价,奸商为赚取暴利,压榨百姓不遗余力。
国朝税入增加,也代表着大商贾欺压百姓的程度更甚了。
想改变这种情况,唯有将物品交易权收回到朝廷,并由朝廷主导批量物品的交易,并严格控制或调控物品价格,以避免百姓被大商贾欺压,导致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王安石说这是市易法,还没有停顿的把整个市易法详细的讲明白了。
王安石的这一番话,就如一声炸雷,把整个勤政殿的主殿炸沸腾了。
赵曦知道王安石会提出他的市易法,本以为他会在年后,待朝廷各衙门开衙以后提出来,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档口,还是在大朝会上提出。
我说老王,你真的不怕麻烦吗?真的以为满朝堂都跟你一样?真的以为朝廷欠下工坊城的钱粮,就会同意你的市易法吗?
第四九五章 殊途不同归
没人愿意做枪头,更何况是王安石这样的人物。
那怕是王安石并不知道赵曦用他做枪头,仍然还是要占据主动。
从官家跟他谈话的口气,他知道官家并不反对他的市易法,而是在意朝堂的稳定,在乎朝臣的反应。
时过境迁,如今,朝廷因为免除了工坊城的税收,签订契约起生效,导致朝廷后两月一度出现财务紧张。
甚至连过大年的贴钱也比往年少了些许。
王安石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趁臣工们还没有忘记大年贴钱的怨言时,他提出市易法,必将会从者众!
所以,在政和五年的最后一次大朝会时,王安石把这颗炸弹丢在了勤政殿。
因为藻井的原因,主殿的嘈杂声,还真有炸弹的威力!
我的老王呀,你诚心不让大伙过好年吗?
王安石是纯粹的,就跟司马光一样纯粹,只不过两人纯粹的方向有差异。
司马光是因为复古而纯粹,认为所有背离古训和祖制都是错的,官家和臣工都应该学古。虽不至于让官家垂拱而治吧,总则不希望官家折腾,臣工就更不应该折腾。
国事蜩螗,在司马光看来更应该休养生息。
官家不管是解决冗兵,还是创新产业让朝廷财务状况见好,这都是一时之风头。治理国朝,还是得靠王道,靠休养生息,将养百姓,固臣民之本……也就是德行和操守。
所以,他见不得革新,见不得变化,任何变化出现,他都认为是偏离圣治之举,都会给予驳斥。
但官家即位五年,训新军,谋大理,推青苗,压宗亲,再到如今的建宫殿…~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折腾。在司马光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舍本逐末。
他也看出来了,如今的陛下就是个折腾的性子。
政事堂有王介甫呼应,他根本无力阻止,所以,干脆想眼不见心不烦,才几次向官家请辞。
而王安石纯粹的是一心想辅助君王让大宋中兴。
多年转任地方与朝堂,他看明白了太多国朝的弊端,也针对性的有了解决方案……那就是刮骨疗毒。
在王安石看来,朝廷已经到了不得不下狠手治理的程度上,还是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从军、政、财各方面,都需要变,还是大变,甚至推倒重来。倘若朝廷不舍得推倒,势必会被另外的力量推倒。
所以,励精图治,是他王安石立于朝堂的期望。
他真正缺的是跟朝堂诸公的同流合污,或者说还对朝臣的无耻了解不深,认识不够。
国朝不抑商,这也导致了国朝的物品交易被大商贾垄断了,造成了商贾剥削黎民,甚至会影响到国计民生的地步。
市易法便势在必行。当然,他王安石也不是蠢蛋,也知道选择时机,就比如现在,在岁末的这次大朝会时提出……
有朝廷亏空的现实存在,有过年贴钱减少的事实,有前期因为勤政殿营造,导致朝臣、政事堂以及官家三方的龌龊,给他提出市易法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王安石不是没想过私底下跟官家捏搓着把这事搞定了,这不可能,从青苗法的推出,王安石就知道不可能。
官家有意革新,又想朝堂稳定,这本来就是相悖的。
在王安石看来,官家仍然还是赵家人,始终脱不开优柔寡断的性子。
也罢,既然官家下不了决心,那自己就把这事挑开了。
赵曦真是很无奈。
市易法合适不合适先不说,这时机选的还真不咋滴。
对于市易法,王安石提出来已经半年了,赵曦这半年忙乎,也是在为市易法布局。
赵曦是真讨厌争吵,这不是执政的正常状态。
之所以营建勤政殿,表面上看是为灾民找营生,赵曦真正要做的是,把朝会、朝议、集议用建筑固定了模式,然后让朝臣对号入座,形成三级决策制。
比如朝会,由于参与人数太多,不适合当庭议政,所以,朝会的作用是颁布政令,并由臣工执行。
即便是臣工有异议,也只能采用上奏的方式,避免在朝会上争吵。
而朝议,在赵曦的设想中,是由国朝封疆大吏、六部九卿,政事堂、枢密院以及军方,各方遴选三五十人,组成国朝的决策层。
这是真正的议事机构,也是形成国朝政策和政令的地方。
这地方可以争辩,但一旦形成决议,所有人就必须执行。
至于说集议,在赵曦的设想里是内阁,也就是整个国朝真正的领导层。
这是提出各项革新,倡议各种政策,并交于朝议层讨论的层面。
在赵曦的设想里,进入集议层面的朝臣统称为内阁,均为宰辅。他是借鉴后世明朝的内阁制,更是借鉴他原本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体制。
第二层朝议层,他将其定为廷议,所有人员均为执政。这几乎是照搬了后世的体制。
至于第三层……好吧,还是朝会。
这是体制上的布局。赵曦针对市易法还做了另外的准备。
王安石市易法的核心,有点像国进民退,或者说让朝廷去主导物品交易。
用现在的说法叫与民争利,用后世的说法叫干预市场行为。
对于宏观调控,赵曦当然清楚很有必要。但并不是要像王安石市易法那样,让朝廷官员直接取代牙行,取代大商贾。
这是一个定价权、监管责任和市场行为的大命题,绝不能真如王安石市易法那样,让应该是管理者的官员,直接去搅乱市场。
赵曦之所以营建宫殿,并在勤政殿营造中让工坊城推出诸多的新物事,他是想推行官办产业。
核心目的不是为了分蛋糕,而是做蛋糕。这样会减少得利阶层的抵触。
这中间涉及到审批权、定价权、宏观调控、朝廷干预、官办产业、管办分离等等诸多方面。
赵曦营建宫殿,并将满朝堂臣工挖坑埋进去的本意,是想让朝堂臣工意识到审批权的重要性。
以他和工坊城未经政事堂同意而建造宫殿为起源,引导朝廷制定审批制度,从而改变王安石市易法所提到垄断和操控价格的现状。
赵曦的谋划,是从勤政殿的格局开始,先调整国朝的议事模式,然后在合适的条件下,再由王安石提出市易法。
然后,针对市易法提出的背景缘由,朝廷出台相关宏观调控的法令。
最后再推出官办产业,解决朝廷财务状况并缓国朝冗官的现状。
结果,自己的所有计划,被王安石这一冷锤,全乱了。
第四九六章 有人火中取栗
事发突然,还不能对王安石发火。就是被他搅乱了计划,搅乱了大年,赵曦也得忍着,受着。
毕竟对于赵曦来说,这时候还离不开王安石。
赵曦知道自己有了一定的威信,但还没达到在朝廷一言九鼎的地步……毕竟国朝的体制决定了,君王很难一言九鼎。
关键是,赵曦并不想让朝廷变成一言谈,就是他自觉不可能昏聩也不想成为一言谈。
人会变,会随着环境改变。当周围全是奉承和恭维时,不自觉的就会自命不凡。
更何况他还是君王,占据了先天的优势。
就是司马光,赵曦都没想过踢出朝堂,更何况王安石还是锐意进取的。
只不过,他这样莽撞……这话好像不太合适,他确实有点莽撞了。
所以,对于大朝会上的乱像,赵曦没有制止,采取了消极的态度。
他也需要从这种乱像中看看臣工们的想法,他更需要理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把自己的计划铺开。
赵曦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更加舒服一点……
原本该是祥和的大朝会,这时候已经吵成酱了。
藻井的扩音效果很好,好到赵曦后悔这样设计了,那怕是离陛阶很远的臣工争辩,也一样能传到耳边……太乱了。
王安石手下的那些干将,吕惠卿、曾布、吕嘉问、蔡确等一个个在不同的区域展开了战斗。
而反对的一方则是群起而攻之。
这一次,那怕是赵曦再厌烦吵闹,都没有任何态度,硬耗到近午时,招呼一声退朝……
也不管朝臣是不是听见了,赵曦就走了。
接下来,不出意料,应该是开始递奏折了。
王安石不可能拦下反对市易法那些臣工的奏折,其他人也别想拦下支持市易法的。
赵曦又是这样的态度,就连中立方都忍不住要刷一下存在感。
于是,在将近大年的这几天里,成筐成筐的奏折往内殿送。
赵曦觉得自己疏忽了一点,该在他们争吵时提点要求来着。比如,要求他们在奏折的封面就标注清楚反对还是支持,省得现在自己还得区分。
赵曦是想知道这些臣工立场的,也只能从奏折上了解。
从奏折上还能看到各位臣工对国朝易货事务的了解程度,了解他们基于怎样的立场,是哗众取宠高谈阔论,还是有理有据据理力争,这些都能从疏奏中看到。
反正临近大年了,朝廷政务也没多少,即便有,臣工们也会压下去,待过了元日再处置……就这习惯。
也好,翻看这些奏折也能打发这一阵的闲时间。
至于从臣工的奏折中看到中和的解决方案,赵曦不报幻想。
“臣久历边疆,尝闻西夏兵戈于青塘,虽久战无果,其意昭然。”
“武威以南,远两千里,自汉时既有郡守,与秦、渭比邻。因国朝新军强盛,西贼无力扰边,便转攻厮罗……”
在一堆堆的关于市易法的奏折中,赵曦居然看到了本不该属于这时候的奏折。
王韶,王子纯,嘉佑二年及第,又是那一年的。
这是个聪慧的人。
想必他也清楚,若是平时奏请国朝开边熙河,势必得有政事堂的相公支持,他的奏折才有可能到了君王跟前。
这王韶估计对于相公们支持开边不报多大希望,或者说他有过与人讨论,被驳斥了。
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招吧。
这时候,因为政事堂相公们在市易法上意见相左,关于市易法的奏折自然不可能留在政事堂。而这个时间段,臣工的奏折除了市易法,这年节上根本不可能有其他重事。
就存在了相公们会不浏览奏折的具体内容,而直接往上递的可能。
他又是怎样肯定自己会看到呢?
看来王韶这人还是个喜欢用险,另辟蹊径的人。
不过,赵曦在看到王韶这篇《平戎策》后,这段时间的费心费力也算是有回报了。
这时候,赵曦对于王韶的《平戎策》有两种处理方式。
第一,趁现在这阵乱象,将《平戎策》明发抵报……这样是表态,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自己看好王韶《平戎策》的战略谋划。
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能缓解一下王安石的焦头烂额,分散一下那些保守派的攻击力,多一个攻击点。
从整个请奏的情况看,多数是对市易法反对的,反对的基础,大多数集中在与民争利上。说白了,就是臣工在那些垄断大商贾和牙行上有利益。
也有一部分是斥责王安石的折腾…~这部分人,一旦《平戎策》明发,很有可能会将攻击点转向王韶。
毕竟驳斥一个五六品的小官,要比攻击一个相公容易。
另外一种方式,那就是延后,等到节后,再对《平戎策》做处置。
这样做的结果,可能会让王韶本人心灰意冷,或者考虑奏本没有被看到的可能。
还有,年前的所有炮火都集中在王安石身上。
也有可能在年后明发《平戎策》,会让一部分思想保守的臣工,从冷却的市易法那边,直接转向《平戎策》,而导致王韶受到太多的攻讦。
从惰性上,赵曦也不想在大年大节时多事,可考虑到难得见到像王韶这样具备战略思维的臣工,赵曦不像凉他的心。
“诸公看看吧……”
年前集议,即便是相公们也以为会是关于市易法的。
以为官家要独断专行的对市易法做个了结呢……毕竟留着市易法,整个大年谁都不爽利。
没想到又一份没事找事的奏折……
“河、湟苦寒,千里无人烟,吐蕃散居作乱。朝廷取此地,唯徒增耗费,得不偿失。”
司马光一如既往的表明他不爱折腾的态度。估计对王韶趁这乱局而奏请的行为也是相当不满。
看各位相公好像也是此意……居然没有一个人对王韶的奏折到了自己手里而惭愧。
好像他们不浏览奏折就是对的,就是正常的工作状态。
“陛下,河、湟于汉时便设有郡守,万不是千里无人烟就可以武断的。”
“前朝初期,曾与吐蕃多次征战河湟,足可以见河湟并非不毛之地。”
王安石到底是想折腾,还是想分散一下所受的攻击,说不清,但有他这样的论调,赵曦就可以让《平戎策》明发了。
“明发抵报吧,限五品以上京官及边境臣工,纳入保密法令之禁……”
第四九七章 事事烦心
这是一个繁乱的大年,不光是臣工们繁乱,赵曦的心绪也有点乱。
王安石丢出市易法,彻底把赵曦的步骤打乱了,搞得他现在不知道从那个点入手最合适。
建勤政殿,是为改官制并推动官办产业准备的,同时捎带促成朝廷将宏观调控以法令确定了,收回定价权,制定审批制度。
结果到现在,不但王安石抛出了市易法在大朝会上,连王韶也火中取栗,把《平戎策》给抛出来了。
经略河湟还好说,既然王韶有这样的见地,并提出了方略,想必他有了具体的章程,只需要钦定他的职衔就可以了。
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把王韶的职衔敲定,关于《平戎策》的议论就歇下了,唯有等王韶在实施中有被人攻讦的漏洞,才会发起另外一次的攻击。
赵曦原来设想的,先鼓捣几次涉及六部九卿的集议,不停的让六部九卿的主官参与集议,慢慢的先固定了朝廷这边的集议人员,然后再延伸到地方大员。
届时,涉及到那个军州的事务,便召集该军州的军政主官参与集议,如此形成定例,再去理顺品级和职衔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市易法会在这个过程中间,由朝堂执政廷议。
在廷议市易法时,让工坊城抛出出卖各种新产品工艺,由此提议官办产业,并解决冗官之弊…~这一项可以与官制改革同步。
从官办产业开始牵扯,很容易能牵扯到定价和审批的问题,追本溯源,就可以把传统行业也收拢相关权利。
设想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凌乱了。
从小时候开始,一件件一桩桩,赵曦所有的谋划,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实现的,甚至到了最后,没人会认为是他谋划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这还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麻烦……王安石那个麻烦精给招惹的。
这档口家事也有烦心事了。
儿子过了年就十五岁了,该着谈婚论嫁了……虽然赵曦觉得这很扯,还是小娃娃,懂什么婚嫁?
可这时代就这么回事,自己就这么接受得了。
国朝的传统,皇家是与武勋世家联姻的,赵曦也认了。
真正烦心的是,儿子居然有了科举的想法。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挖坑埋自己了。
皇家一直子嗣不继,偏偏因为自己这个意外,到现在自己已经五个儿子了。
东宫是早就立了,就是长子。但赵曦并没有让太子在待遇上有太多的特殊。
从七八岁进学,十岁开始参与到讲武堂的训练中。
所有的儿子都是这个流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儿子们其他的不知道学的怎样,但在讲武堂把自信、自尊学了个十足。
加上前期处理宗亲,容许宗亲科举做官,宗学里不再是以前的氛围了,真正有了学堂的样子。
自然这些宗亲学子也是你追我赶的争先恐后。
国朝的士大夫又是相当的骄傲,他们表现出来的士大夫阶层比皇家更高贵。
这让儿子特不爽,就有了跟天下士子一争高下的想法。
跟他娘提了,被训斥了,这趁过年,就跟赵曦谈开了。
说实话,赵曦相当赞成儿子的想法……
可不管是自己的太后娘娘,还是自家的女人们,没一个赞同的。
还真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烦心。
儿子还是懂礼的,并没有跟他娘正面冲突,还懂得迂回……
“爹爹,孩儿以为参加科举跟继承大统并不冲突。孩儿不算聪慧,也没能像爹爹那样在幼年时便创下偌大的名望。”
“可孩儿不想让宗亲和官员认为孩儿不如他人,更不想将来亲政被文臣捉弄……”
这话说的重了,讲武堂那地方,对文臣还是有怨言。
还好,这只是他们父子几人……那怕是大年,赵曦依然保持着寅时起床锻炼的习惯,儿子们也一样。
儿子也想在这私下的空间说服自己。
“儿子,爹爹对尔等的想法是支持的,可这事得你娘,还有太后娘娘恩准才行。”
在赵曦的心里,不仅仅是同意儿子们去科考,甚至想让儿子们与臣工一样,经历地方官和朝官的整个过程。
这太难了!
“爹爹,其实瞒着娘娘也可以的……”
呃……这……儿子怎么会有这想法?
赵曦顿了顿……都是自己的错。从儿子幼时,赵曦就用自己的方法给孩子灌输了后世的理念。
不知道真正的帝王术是什么,赵曦教给儿子的就是变通,或者说是方法论,夸大一点叫谋略。
谁曾想真就在儿子这扎根了。
“瞒得了一时,岂能瞒得过一世?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瞒本身就是弱者的选择。”
“儿子,若能光明正大的做到,没人会选择瞒,也不应该选择瞒。这就是所谓的宁可直中求的意义。想必老师也曾教过你们这些。”
“这样吧,就用这事做个考验。你们要是真的能说服长辈,爹爹绝不拦拌。倘若没有办法说服长辈,说明你们还没有能力应对外界的遭遇和经历,就是放你们出去,爹爹也会不放心的。”
赵曦这样说儿子,可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从儿时开始,因为老爹执政的现状,自己就一直在选择迂回,选择变通,从来没有直中求过。
就如现在这繁乱的政事,真的很乱吗?既然迟早要来,自己又何必在意王安石抛出市易法的时机?既然要去改官制,推官办产业,为什么非得借王安石市易法的风?
这几天自己一直有点埋怨王安石让自己猝不及防了,又何尝不是自身弱势的体现?
赵曦明白,自己一直在避免直面整个朝堂的文官团体,才事事小心,隐藏着真实目的。
或许自己是真错了,始终没有从老爹执政的氛围走出来,朝臣们也没有从老爹执政的惯性思维中走出来。
五年了,自己居然到现在才醒悟,还是因为家事才让自己醒悟了。
政事繁乱,是因为自己钻进了自己设置的圈,执念于自己的谋划而忽略了处理问题的本质。
赵曦看了看瞪眼看着自己发愣的儿子,脑子瞬间清明了。
摸了摸儿子的头:“咱们再跑两圈,今天光顾着说话了,没有达到锻炼效果……”
这一刻的醒悟,虽然不至于让赵曦大刀阔斧的去变革国朝,去跟腐朽的朝堂对立,最起码对于眼下繁乱的政事不再纠结了。
第四九八章 鲜明的态度
正旦大朝会,封衙前在勤政殿的第一次大朝会让王安石给搅和了。虽然赵曦对处理现下的问题有了主意,可新春的第一个朝会,他也不会败大家的兴。
正旦大朝会有一套相当复杂有庄严肃穆的流程。从执宰到六部九卿都需要做向君王叩拜,并以舞蹈、祥瑞以及贺表为君王贺。
就是着装都有严格的规定。一套套流程走走下来,从卯时一直忙乎到差不多午时了。
接下来是君王赐宴,与臣同乐。
朝臣们都是人才,那怕几日前对王安石恨之入骨,在正旦大朝会这个日子,也是表现的相当亲近。
除了王的表情,大朝会还是相当祥和的。
叫法是正旦大朝会,其实更像是在大年初一这一天,群臣向官家拜年,然后由皇家举办宴会,宴请朝臣及其家属的聚会。
往年举行,但由于国朝宫殿逼仄的原因,很难让京官把家属都带到大庆殿里胡吃海喝。
今年不一样了,有了勤政殿主殿,朝臣们也都放开了,不再局限于三品二品以上的大员了。只要是平时够格参加朝会的京官,没有返乡过年的,家家都是拖儿带女的来了。当然,这仅限于当家大妇和嫡子。在国朝,小妾相当于后世的合同工,是有服务年限的,自然不可能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聚会。
赵曦也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
工坊城的桌椅作坊,按照官家的设计,做了一百多张那种可以拆卸的圆桌…~就是后世乡下办宴席的那种,一个圆形木板,一个可以交叉变动的四脚支架。
即便如此,也让臣工乃至臣工的家属们惊叹了。
在勤政殿暖和的主殿里,排排行行的摆开,内苑的宫女和内宦,把御膳房官家确定的菜品和点心,一样样的呈上来……
赵曦把今年的元旦大朝会,举办成了一场皇家流水席。
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表达一下自己有心改变一切的意愿。
就是太后娘娘,看着这场面,也只有感叹的份儿,而不会指责跟祖制不符什么的。
朝臣中或许有人想的多些,可面对如此热闹的环境,也只能随众。
就是司马光……好吧,他本来就是复古一说的坚定支持者,对于官家这样恢复前朝与臣工同乐的做法是乐见其成的。
只不过赵曦还做了一个让人诧异行为,他像是无意的对王韶亲切了一下……
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在开衙的第一天,赵曦召集了集议,并拟定了王韶领边疆事,职衔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并划拨三千新军归其直属统领,主导收复河湟、安抚羌族、孤立西夏的战略规划。
至于关于市易法的争辩,在这次集议时,赵曦也会同诸位相公定下了具体措施。
无论是支持或是反对市易法,一律以奏折的方式向朝廷陈述意见,不论品级,不论职衔,均可针对市易法褒贬。年前的全部作废。
所有奏折必须遵循:第一,不得因事论人,杜绝借市易法做人身攻击,不得有诸如什么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等人身攻击的措辞。
第二,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在递呈奏折时必须言之有物,要以数据、实例以及符合逻辑的推演来说明问题。
杜绝假大空穿衣戴帽的奏疏,要以王安石市易法的具体措施展开来阐述,支持要有支持的依据,反对要有反对的基础。
第三,由御史台、户部、三司使以及工坊城和讲武堂,对国朝现行货易进行调查,并各自递交调查报告。
第四,着令国朝各州府郡县,针对市易法的具体措施,遵照上述要求,也畅通奏请渠道。
“每一项国策的推行,都是事关万民切身利益的,特别是诸如市易法这类变革国朝现有模式的新法。”
“作为国朝的管理者,我作为君王,还是尔等作为执宰,都不能随意的,不经调查就下结论。”
“市易法是否应该推行,是否适合推行,又该怎样去推行,这些都必须在详尽的调查研究下决定,而不是坐在朝堂里,凭自己的想象判断。”
“青苗法从王相公倡议,到最后推行,经过了怎样的过程,已经有过一次,就是大家做不到举一反三,照猫画虎总应该可以吧?仅仅是王相公提出市易法,就在朝堂引起这么大的风波,我认为这不是为国为民的臣工该有的行为。”
“我今天所说的话,希望诸位能用心想一下,同时也把这些话告知臣工们。朝堂是国朝的朝堂,是处理政务并聚众人之力博大宋中兴的朝堂,不是谁借立于朝堂的权利,来维护自家利益的朝堂。”
“另外,我有意对如今的官制进行调整,诸公也先有个思量,重点针对国朝冗官之弊,以及混乱到让吏部都搞不明白的叠床架屋的官制结构。”
“官制改革,重点明确品级和职、权、利的关系,明确奖惩,真正的能体现奖赏和惩罚的区别,而不再是像现在这样,臣工们把贬黜当成擢升的快速通道。”
赵曦是在结束对市易法集议后,统一了臣工对市易法褒贬要求后说的这番话。
这也是赵曦即位以来第一次鲜明的向相公们表态。
一味的苟且,一味的含蓄,的确能把自己所想的政策,悄么声的,如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的推行下去。
同样,这样的态度,也让臣工们还一直停留在老爹执政时的那种氛围,从而做某些事时肆无忌惮。
赵曦所说的改革官制,明确责权利,其实是给臣工们戴紧箍咒,他不相信这些所谓的士大夫真的不在意品级、职位和权利。
是向朝堂表明自己执政理念的时候了。
这番话赵曦没当成闲聊,或许在开口时并没有太多指向,当集议散场后,赵曦静静的呆坐了一阵,然后…~
事搁三天,赵曦在朝廷抵报上,针对国朝臣工的思想状态明发了署名文章。
措辞激烈,态度鲜明的指出了当今朝堂的臣工不良风气,用后世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关系的论点,向国朝臣工发出了责问。
同时,他提出了中兴大宋的愿景,号召国朝所有臣工要统一思想,全心全意为大宋中兴而努力。
可惜,这时的朝臣还不懂什么是响应…~
赵曦不得不私下里提点工坊城和讲武堂,让他们针对自己的署名文章,开展相关学习,并在朝廷抵报上发表对应文章予以响应。
第四九九章 大讨论
赵曦的署名文章,首先在年轻的官员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有了工坊城和讲武堂的响应,国朝各州府郡县,以及六部九卿的官员,也先后开展了学习官家署名文章的活动……
作为一个后世人,赵曦太知道意识形态的作用了,也懂得如何能用意识形态形成大势,并让一种理念在臣工的思想中扎根。
从来不缺媚上者,那怕如今国朝的文人也一样。毕竟官家是官家,他们是臣工,无欲则刚那只是理想。
所以,越来越多的臣工开始响应赵曦的署名文章。
赵曦的文章里并没有什么先贤之言,但到了国朝那些饱学之士的UU小说,就生搬硬套的给官家的言论扯上了先贤……
开始还只是低品级的官员,取悦君王想露个脸,留个印象。到后来,蔓延到了整个士林……忧国忧民在明面上还是士林的主流,那怕背地里男盗女娼。
在司马光撰写了一篇分析官家文章本源的文章后,关于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的关系,终于在国朝形成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大讨论。
务虚,在笔头上见真章,这才是国朝官员乃至士林拿手的。
这时候的朝廷抵报,已经远远容纳不下朝堂臣工的文章数量了,于是乎,那些民间士林和低级官员便开始借用蹴鞠快报来阐述自己对官家署名文章的见解。
一篇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关系的文章,被整个国朝的官方和士林延伸到了先贤,延伸到了宗族,延伸到了伦理,延伸到了儒家核心要义……
赵曦从没想过还能跟这些扯上。不过,这样的情况他真的喜闻乐见。
那怕是这纯粹是务虚,一样是空谈,但他清楚这样的空谈的意义所在。
后世的一句毫无营养的广告词,在连续不断的狂轰滥炸下,一样能让人铭记在心。更何况这种由士林和官方同时参与的大讨论呢?
评判市易法的几点要求,让本来习惯于卖嘴,不会实干的文臣们束手无策了,而官家关于集体和个人关系的文章,便让他们有了用武之地。
从家国天下,到克己复礼,从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的三顺三逆,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
把先贤一个个都拖出来,以论证个人和集体的关系。
甚至有人把赵曦当初关于家国的演讲也整理出来,全文在朝廷抵报上上转发了……
赵曦还真没料到会是这样。
原本,他只是想点醒一下朝臣们,别总是基于自家利益来考虑朝政,没想到最终演变成了这样一场思想碰撞。
这场面几乎超过了上一次庭辩的规模,随着各家学派的加入了,彻底变成了一次国民思想净化和洗礼的运动。
这让赵曦很无语,他也终于明白那个什么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的寓意了。
好在自己这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早知道自己就没必要指示工坊城和讲武堂玩捧哏那一套了…~
作用肯定是有好作用,可真不能都每天干这个。
赵曦能想到,这里面肯定有相公们的推波助澜,否则绝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声势。
最起码司马光撰写文章就让赵曦有点意外。
说真的,要说司马光媚上,就连司马光个人也不信,至于他为什么会用文章响应自己,在赵曦看来,第一个是因为自己文章中倾向于他关于诚为一切之根本的理念。
第二个,应该是自己透露要改官制的原因,特别是关于奖惩贬黜的提醒,这让司马光警觉了。
或许赵曦有些恶意揣度了,但这也不是没可能。
原来朝臣们的贬黜,基本上都是提一级外出,待再次回朝,势必会攀升到另外一个层级。
特别是到了执宰这一层,他们每贬黜一次,就会多一项贴职,加一份俸禄。
所以,执宰们才不介意自请出外,更不介意跟官家怼。
司马光毕竟是刚递了自请出外的折子,虽然被赵曦劝下来了,但赵曦留给他的只是活话,这让他很尴尬。
附和一下自己的文章,缓和一下关系,还能夹带点私货,把自己的学术理念融进去。这对司马光而言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司马光那性子,谁知道是不是如此。
不过赵曦很满意,一篇文章所产生的效果,甚至超过了自己的预料。那怕这段时间都几乎忘记了对市易法褒贬,赵曦也没一点着急。
这篇文章,本来就有为褒贬市易法定原则的意味。
“过犹不及。虽然这一次讨论是正面的,有益的,但还是需要适可而止。”
“关键是市易法是否适合推行,还需要朝臣评判。我的意思是确定个截止时间,诸公以为如何?”
因为这次大讨论的声势,又是开衙不久,朝政都有些懈怠了。
赵曦召集集议,也都是简单的说说近段的朝政,几乎还是围绕着大讨论。
这不合适,赵曦需要叫停。
“陛下,臣以为两月时间截止为善!”王安石恨不得现在就截止了。都忙乎着大讨论,近段时间很少有关于市易法的折子。
“不可。市易一事,关乎国朝全境。而东南一带易货之事更甚于中原。千里路程,那怕是有轨道和漕运,也很难在两月时间让地方官员的奏疏抵达汴梁。臣以为最少应有三月之期。”
韩琦好像积极了。
“臣以为韩相公之言甚善!”
哎呦喂,这文彦博居然也开口说话了。
“官家,如官家所言,褒贬市易法需要以实论证,这就需要臣工们踏实用心去调查,用事例评判市易法的优劣。两月时间确实有些紧迫。”
韩绛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支持王安石革新的,他也觉得王安石有点过激了。
真要是好的法令,又何必担心被臣工褒贬?再说了,官家定下评判市易法的原则,就已经很偏向新法了。
压缩臣工们调研的时间,反倒是会再次导致那种无根无据的攻击。
就是官家倾向于新法,在群臣的反对下推动,最终也会造成在地方被执行的变了味。
“那就给大家四个月的时间!如此一来,想必能让臣工们有时间把调查做扎实了。明发抵报吧,至五月朔日为期,过期不候!”
第五百章 面授机宜
大讨论还在继续,臣工和士林的热情并没有因为朝廷的叫停而真正停止了。
因为人们发现,除了朝廷抵报,蹴鞠快报是个很好的发表自己意见的阵地。
朝廷叫停,只是朝廷抵报不再明发相关文章,但蹴鞠快报并没有停下来。这让士林那股热情有了宣泄的渠道。
原本的庭辩,大多数人是没机会发言的,那怕是同一学派,也只会遴选机变能力较强的同门。但这一次不一样,有了蹴鞠快报这块地,谁都能去划几耙篱。
在蹴鞠快报这地方,不需要官身,也不用担心会不会与自家学派的观点合拍,自己怎样想就可以怎样说。
所以,虽然大讨论官方叫停了,但实际上反响反倒更大了。
蹴鞠快报,本来是一个不上台面的玩意儿,却因为这一次的大讨论,正式的被士林重视了。
“官家,如今士林仍没有停手的意思,反倒把讨论进一步扩大了。不仅限于官家署名文章的讨论,甚至延伸到了国朝诸多弊端的褒贬上。目前除关于个人与集体利益的争论文章,其他的暂时没有刊登。接下来该如何做,还望官家拿个章程。”
曹家二房的老大,身子躬的头快贴地了。
被官家召进宫,他心里忐忑着。接到过命令,让放开刊登,虽然朝廷抵报停了,他因为舍不得蹴鞠快报大好的销量,所以一直没跟随朝廷的步调。
怪自己贪财了,早知道跟朝廷同步就不会有这麻烦。
不管市井还是朝廷怎样评论官家,他是真的害怕。
曹家对官家的所有事迹都是清清楚楚的,他知道官家绝不是表面上朝臣看到的样子。
“夫之,这事好事。之所以没有通知那边停下,就是为达到这样的结果。很好!”
“不过,一直以蹴鞠快报这个名称来刊登时论有点挂羊头卖狗肉,名不符实呀。”
“这样吧……蹴鞠快报重心还是要以蹴鞠赛事为主,捎带一些市井关注度比较大的琐事。至于时论这方面,另外再开一报吧。”
“就叫《时论》。新报面向的群体以士林和官员为主。内容可以是褒贬朝廷施政的,也可以是论述朝廷弊端的,甚至可以专门开辟一版,介绍国朝的新鲜物事和发明创造以及介绍各地风土人情和物产的。”
“凡涉及军备,涉及边防,以及其他对施政倾向性不明的稿件给我拿过来。切记不得盲目刊发,要严格界限。”
早年创立报刊,赵曦的目的很明确,本来就是要掌控喉舌的。
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没想到这一次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有些事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要比自己强令强很多。
有了早些时候庭辩的铺垫,加上这一次大讨论,想必不管是士林还是朝堂,想要发声的人不少。
创刊《时论》,开辟这样一块阵地,也能让自己了解国朝士林和官员的真实思想。
至于指望御史台…~还是算了吧。都带着跟脚,都有利益趋向,没有发自本心的言论,他们服务于利益。
“喧王韶吧……”
王韶节制边境事务,已经完成了陛辞。临行前,赵曦需要听听他具体操作上的想法。
也可以说是面授机宜,就跟指导报刊事宜一样。
王韶被内监领进勤政殿…~这是他第一次有单独的机会觐见官家。
在同年中,三甲进士,能有单独觐见官家的,也就吕惠卿在担任馆伴使时,官家谋划大理才有这样的机会。
王韶是激动的,从官家单独召见,就能知道,官家确实是看好自己的《平戎策》。
“子纯,你的《平戎策》我仔细看了,很有见地。操作成功的可能也很大。当然,同样存在功败垂成并引起西夏警觉的可能。你准备如何进行,可有章程?”
国朝除了特定的朝会,并没有跪拜的要求。赵曦也不喜欢那一套。
王韶自进门,请安后就躬着身,直到赵曦问话。
“回官家,平戎之法,无非就是剿抚并重。臣虽有边事经历,也对河湟各部落有所了解,但时过境迁,臣还需要到任后切身体会方可计较……”
“臣认为,凡控弦者多的部落,首领威望大,力量相对强的部落,应该以剿为主,安抚为辅。而那些控制地域小,却关键的部落,应该以安抚为主,剿为辅……”
这都是大而化之的措辞。即便是自己熟悉的领域,王韶这时候也做不到拿出详细的策略来。
赵曦也没想着让王韶阐述细节,倘若那样,他倒要考虑是不是把这事交给王韶了。
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并不适合做这种需要扎实推进的事。
“子纯,涉及到吐蕃的那些部落,说到底,真正决定他们心之所向的应该只有两点。一是种族群体,就是族群;二是利益。”
“从边官的奏报,以及你对河湟态势的分析。河湟地区的吐蕃,在族群认同上应该是出了问题,而出问题的根源应该是利益。”
“这也给你的平戎提供了机会。当然,也存在在对外问题上他们会再次凝聚。所以,你这也算是任重道远。”
“既然吐蕃部落是因为利益而分裂,你可以侧重于利益方面的考量来实施平戎。”
“临行前,我建议你去一趟工坊城,与工坊城羊毛采购的相关人员接触一下。我会着令工坊城与你接洽。”
“另外还有一个,听闻西域适宜棉花生长,河湟地区也可以尝试。你需要跟司农寺接触……”
棉布现在有,很稀少,还贵的让人生畏。
赵曦记不清后世在河湟这边是不是有棉花产业,从气候条件来说,应该是可以的。
关键是那地方地广人稀,有大片的荒地可用。
赵曦眼里从来不止是地域,更多的考虑产业。
国朝土地政策造就了如今国朝的困境。从开始,赵曦就是在开源,用利益引导国朝的特定阶层把视线往外看,一点一滴的改变国朝固守的思想。
利益的诉求是不分阶层的,那怕是再正直的士大夫,面对利益时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军备强盛是基础,胜战是胆气,而那些国朝眼里蛮荒之地产出的利益是引子,而让整个朝堂有扩张的野心才是目的。
就如因为东川矿城,而让朝堂赞同谋划大理一样。
第五零一章 把疏奏带回去吧
王韶走了,带着疑惑。
蹴鞠快报恢复了以往着重在蹴鞠赛事的职能,继续面向大众。
同时,市面上出现了一家专门针对士林的刊物,继续延续着官家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的争论。
自然,也出现了褒贬朝廷施政的一些评论,偶尔还刊登一些工坊城新物事,还有有别于经史子集的考据文章。
这一切似乎局限在士林……至于是不是有朝臣掺合就不清楚了。
蹴鞠快报的背景是太后娘家,这是整个朝堂都清楚的。但是这家《时论》到底背景在哪,却知道的人很少。
不过,并不妨碍士子的热情。《时论》在一创刊,就受到了士林的一致好评。
每一期,曹家人都会先送过来让赵曦过目,确定没问题了再刊发。
这倒是成了赵曦休闲的一种方式,能有目的的去了解如今士林的思潮。甚至他还专门跟工坊城以及讲武堂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也向《时论》投稿。
这都是闲事,对于朝廷,真正的重心还是在市易法上。
给了四个月的期限,算是给了朝臣们调查并思考的时间,同样,也给了他们在私底下串联的余地。
无所谓,有勾连的,那怕时间短,也肯定能统一意见。没勾连的,那怕是半年一年,也还是有自己的主见。
反倒是这么长的时间,让大家都有机会踏实的去深入市面调研,也能冷静下来考虑自己的立场。
可惜,赵曦还是高看了这食肉糜的士大夫!
四个月过的很快,也就转眼之间,递上来的奏折不少,可符合赵曦标准的却很少,大多还是喊口号的。
没了祸国殃民,可与民争利的口号贯穿着大多数的奏折。
“市易法为缓解国朝易货一道确有其用。可由朝廷掌控百物之价,施以调控以利百姓;可削弱大商贾控制国朝命脉之弊,万物为朝廷所制以利税入……”
“市易法除了可以调控万物之价以外,对于朝廷增收一项也颇为可观。”
“但同样因为市易法之利,因官管市易会滋生更多弊端。以运输一行为例。国朝粮食以漕运为主,乃是官管运输,而轨道运输也分担南粮北运的任务,是为官民合作运输。”
“以去岁两条运输线路为例,漕运折损粮食为总运量的近三成,而轨道运输没有折损。”
“虽然有轨道运输与漕运安全性的区别,但两者之间的体制更为关键。漕运折损,无人担责,而轨道运输方一旦粮食折损是需要承担相关折损费用的。”
“究其原因,因为漕运是朝廷的,为朝廷运粮,由朝廷担责也就相当于无责免责。这就有了漕运高居不下的折损率。”
“以此类推,再回到市易法。朝廷不可无视万物之价,应由朝廷介入物价之调控,但依照市易法直接介入交易不可取……”
勤政殿的主殿,韩琦即便不想诵读,他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勤政殿主殿的每个位置。
这不是韩琦的奏折,是他作为执宰,被官家委托在朝会上诵读的一篇奏折。
官家把奏折的署名勾了,奏折中也有多处勾画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篇断章取义删减版的奏折。
可韩琦还不得不就这样诵读…~因为这是在大朝会,是官家在朝会上指名让他诵读。
这样的场合,根本就没给他留任何拒绝的可能。
还好,奏折并不是完全支持市易法,虽然不是反对,只要不支持,对于韩琦来说已经够了,就是被臣工当作是他的倾向也无所谓。
这是薛向的奏折,赵曦还不想让薛向往前冲。所以他把名字涂了,并且把工坊城的很多事例都涂抹了。
让韩琦当庭诵读,赵曦并没有要为难韩琦的意思,也不是想让韩琦以这份奏折表态。
“诸位臣工,自市易法公布于众并让臣工畅所欲言以来,这是唯一一份符合要求且言之有物的奏疏。”
“朝廷取士养士是为治国理政。尔等寒窗苦读,一朝登堂入室,也是怀着报国之心,可我就不明白了,近三个月时间,针对市易法的臧否除了那干巴巴的口号,居然只有一份疏奏可用!”
“可能诸位臣工会认为,大家熟读经典,于千万人中高中,就该着坐享其成,这是苦读后该得的。我倒要问问,朝廷为尔等发放俸禄可是为补偿尔等苦读?那朝廷又为了什么?”
“王相公多地转任,见国朝之弊端,苦思冥想而出市之法,乃穷尽己身之力为我大宋中兴。然而,一人计短,总难免有不足之处,是故,王相公才于大朝会时,将市易法公布于众,目的就是能让诸位臣工褒贬,以完全市易之法。”
“可结果呢?为反对而反对,为支持而支持,对国朝弊端视而不见,对王相公所倡之市易之法视而不见。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尔等是为朋党!”
戴帽子诈唬人,赵曦会,甚至还相当拿手。
“臣等不敢……”
赵曦最后的这顶帽子,就这样砸下去,有没有都敲了一杆子……这确实有点过了。
陛阶下所有的臣工,自执宰开始,统统高呼不敢……
“不敢?也罢!姑且再继续信了!把疏奏带回去吧,各人把各人的领了。离最后市易法褒贬截止日期还有月余,我不希望再看到浪费纸张耗人精力的废话,希望能看到诸位臣工与朕共襄盛举的诚心!”
连散朝都没喊,赵曦直接起身转向了后殿。
既然是发火,就要把戏演到位,让臣工们真的认为自己是发怒了。
赵曦不是没有具体的方案来解决市易法的弊端,或者说从王安石给他递了市易法的奏折时,他已经有了完整的方案。
包括勤政殿的营造,他都是在为市易法的推动而布局。
但赵曦不想把自己当小吏用,甚至不想把自己当臣工,所以,他就得利用一切可能,来开发臣工们的思想。
养这样多的臣子,还是所谓的精英,若任何事自己都做完全了,那他们还有何用?
况且,若真是那样,或许他可以成就他执政的一朝,往后呢?
今天把薛向的奏折在朝会上诵读,就是在给大家提供一个参考,或者说一种思路,从而表达自己对奏疏的倾向。
至于王安石,说真的,老王的作用在市易法上已经完成了使命。之所以在大朝会抬高王安石,说是赞扬,更是在堵住王安石的其他路,让他继续在革新的道路上披荆斩棘。
第五零二章 幌子
“赵曦奸诈!”王知道了今天朝会的情况,就这样当着他爹爹,咬牙切齿的低吼。狰狞的表情,在他本来潮红的脸色上,显得越发吓人。
“爹爹,岂能让他这般捉弄?青苗法,被他磨蹭多日,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又故技重演,最后还会将市易法变了味!”
“爹爹,朝廷若真有意改变现状,就必须依靠爹爹的新法。同样,若想要新法推行,在朝堂就应该是一个声音,而不是这样扯皮。”
“也只有朝堂统一思想,才可以让他赵曦不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王安石并没有斥责儿子大逆不道的言辞,因为他也觉得市易法即便推行,也绝不会如他所奏的那样。
但他王安石目的是要改观国朝的现状,至于市易法是不是原样并不重要。
只是官家不该这样!这也是他容忍儿子口出狂言的原因。
朝堂上一个声音?从官家那次留他奏对时,谈及将反对革新的守旧派贬黜的结果,王安石一直也在考虑:倘若反对新法者都到地方就任,他的新法真的能得以实现吗?
他也知道,这本身就是帝王异相相搅的目的,却又不得不承认,官家所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唉……他王安石誓要改变国朝现状,又怎会在意这些?
“儿,莫要乱言,为父见今日诵读之言,也并非无道理。若市易法会造就另一个漕运,为父市易法又有何意义?”
父子相对无言,唯有恍惚的烛光在替他儿子二人表达着心情。
以往只要朝堂有关于新法的议论,在放衙后,吕惠卿等一干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到家中来,即便是商量不出对策,相互坐一起说一说也是好的。
而今天……父子俩都刻意的去回避那些新法干将没来家里的事实。
“相公……”
“相公……”
到底还是来了。除了吕惠卿、吕嘉问、曾布、蔡确,章今日也来了。
“相公,下官以为,官家之所以今日让韩相公诵读奏折,本意并非否定市易法,而是对市易法实施后可能出现的问题想集思广益予以预防……”
吕惠卿不会像王那样扯官家的闲话,尽管王对他的说辞不屑一顾。
“吉甫所言极是,这样也好,终归是要推行市易法的。”
王安石如其是在给他的干将们打气,不如说是为他自己打气。
于是乎,聚集在王府中的这些新法核心人物,又一次分析现状,展望未来……
“相公,这一次官家会不会再像青苗法那般,冠以市易法之名,再一次另辟蹊径?下官以为有这种可能。”
本来挺热烈的气氛,被章这话泼的冰凉冰凉的。
章都能感觉到王杀人般的刀子眼!那又怎样?他章倾向革新,并没有依靠王安石幸进的想法。
并不是没人想到这点,只不过都在刻意回避。章之所以这样说出来,也是为自己准备的奏折打个伏笔,避免最后被人误解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甚至了可能性很大。如此很好,也能为市易法添砖加瓦,完善市易法以备朝廷推动。”
王安石何尝不明白?不管是不是无耻的往市易法上贴金,他都得这样说。
“诸位若有对市易法查漏补缺的想法,也应该奏请官家……”
王安石倒没有强颜欢笑,他心里也在考虑,也在琢磨今天诵读那份奏折的内容。
很显然,那一份奏折是戳中了官家的痛点。
该如何调整市易法,才能符合官家的预想并让朝堂反对的声音减少呢?
能看明白官家今天做法的不止王家人,今晚在不同的府门里都上演着同样的桥段。
不管还会不会推行市易法,但官家对于大商贾操控价格的行为肯定是要处理了。这是普遍的认识。
对于这点,于公,臣工们基本上认同。于私嘛……各家都各家的利益。
如何保全自家利益并让官家面子上过得去,是今晚多数人心里所想的。
折腾了这么久,官家是绝不可能就这样算了的。
……
或许真的是自己发火起作用了,过了有几日,朝臣们递上来的奏折多少有了起色,不再是干巴巴的喊口号了。
并且,不再是单纯的议论王安石的市易法,更多的是在市易法的引导下,真正的去想办法考虑怎样改变国朝易货之事。
……将万物分类,然后根据物品种类划分为几大块,分别由诸多不同的家族与朝廷合作包揽一切易货?
脑子是动过了,还不如不动。以矿城和工坊城为例……还别说,挺有说服力。
这不是分封土地,这是分封物品,结果是由原来的大商贾掌控物价,变成耕读世家控制。
赵曦想不通这与现在的模式的区别在哪里。
大商贾?在现在这个时代,赵曦不相信脱离了官员在背后的支持,没有士大夫阶层的掺合,能有商人做到控制物价的程度和规模。
这算是各退一步?好歹让朝廷介入了。
换汤不换药吗?可惜!他赵曦能看透其中的猫腻。
按照常平仓模式,建立朝廷万物常平库,价高时低价出,价低时高价入,由朝廷储备货物之量调控物品价格……
好吧,相信你用心了,可这需要朝廷建多少库,储备多少物品才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朝廷颁布法令,对商贾囤积货品的量予以限定,从而杜绝囤积居奇的可能……
推出高价税,以税比来限制各类物品价格浮动…~
赵曦翻看着奏折……很明显这一次大家对市易法的臧否与早先大不一样,所说的内容还是不是市易法都没法说清。但有意解决国朝易货一事倒是真的。
这时候已经谈不上是支持还是反对市易法了,说是在提出自己的市易新法更合适。因为所有的奏疏里,赵曦没有看到一份还硬扛着不可以动市易这块的奏折。
王安石不知道能不能理解自己的做法,总的来说,赵曦这一次的乾坤大挪移应该算是见效了。
当人们集中在市易法该不该推行,市易法推行的利弊时,赵曦把市易法推出的背景提到过比市易法还重要的位置。
这就让各个立场的臣工都没有继续揪着市易法的理由,不得不沉下心来考虑国朝易货的现状,并考虑怎样改变现状。
市易法一直就是幌子,被赵曦用来破局的幌子。
第五零三章 抛出一块骨头
行业协会和行业监管,在如今这个时代还没人能清楚界限。整个朝臣对于商贸的理解,只停留在税入上。
想要让朝臣能领会定价权和审批权,赵曦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其实这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大家都明白,可人们就是在圈子里转。
赵曦本来是想假臣工之口来推动定价和审批事宜,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也罢,市易法争论到现在,朝臣应该由单纯的抵触,变成了如何完善,或者在市易法推行过程中保住多大的利益。
没人再去忽略国朝易货方面的弊端了,也就到了赵曦将自己想法付诸于行动的时候了。
当关于市易法奏疏越来越少时,也就意味着,朝臣已经穷尽了对市易法的想法。
又到了朔望朝会时,没人再在朝会上扯关于市易法的事,都在等着官家,或者说朝廷的定论。
所以,大朝会是和谐的。
“臣有奏……”
工坊城和讲武堂参加大朝会,多数时候是过客,看客,几乎不掺合朝堂的烂事。
当韩缜出列请奏时,整个勤政殿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韩缜身上……
“讲……”
“陛下,工坊城为国朝新兴产业基地,也是一个军民两用的制造基地。工坊城不可能无限制扩大,如今工坊城的规模已经不能满足制造工坊城所发明的新产品。”
“即便是原来工坊城的作坊,都因为货品的供不应求,不得不增加制作工坊,甚至由匠人加班加点。但仍然无法满足国朝各州府郡县的需求量。”
确实,工坊城出品必是精品,国朝趋之若鹜,加上这些年轨道几乎贯通了国朝州府,使得工坊城产品供不应求。
这也造成了工坊城产品价格居高不下,在边州,工坊城的产品能高到出产价的十倍左右,还是有价无市。
可韩缜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因为为朝廷营造勤政殿,仅仅取暖一项,工坊城就又有了诸如铸铁锅炉、铸铁暖气包、暖水管道,并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取暖产品百余种。皆为民用,甚至小门小户也可以使用相关产品,从而改变原来的取暖及灶火方式。但工坊城的生产能力已经无法同时生产这些产品。”
“陛下,臣以为,工坊城既然是国朝重地,应该专注于军备,以及涉及国朝国计民生重点产品的制造。”
“对于工坊城新发明的物品,凡是可用于民间的,可出卖相关秘法和制造工艺,以精炼工坊城的营造作坊,回归工坊城的职能!”
韩缜的话音刚落,整个勤政殿主殿沸腾了,朝臣们已经顾不得这是在朝会上。
朝廷因为减免了工坊城的税,就导致了京官炭火费的锐减,可见工坊城的收益有多大。
这些年,对于工坊城产品的认同,已经在国朝成为共识。
撇开军备,从官家少年时鼓捣的食品,到军民两用的被褥、马车,水泥,以及后来工坊城生产的农具等等,还有由羊毛纺织产业延伸出来的毯子、大氅、斗篷、衣服,甚至连帐篷都成了远行必备的物品。
这还不提时不时由工坊城流传出来诸如玻璃镜子、抽水马桶、陶瓷的洗脸池子等等稀罕玩意儿。
现在…~韩缜居然奏请官家把这些产品的秘法和工艺出卖?谁都清楚这会是多大的市场,又会产生多大的利润。
别说全部拿下一种产品了,就是掺合到任何一件产品,那都是可以传承几代的产业。
没人能在这时候淡定!
还好,看来应该可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这是赵曦和工坊城的几位商量好的,在营造勤政殿之时就已经有了计较。
因为王安石奏请市易法的提前,打乱了赵曦步步推进的计划,不得不掺合着市易法一同推动了。
当市易法将要成文之前,抛出这样大的利益,同时推出官民合办各类企业,并收回定价权和审批权,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食品这块不说了,因为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出卖了秘法,已经完全属于私人举办。
可剩下所有的产品,赵曦准备这一次让国朝的多数州府都能有一个支柱产业。
不仅仅是马车、玻璃、水泥等早年的产品,这一次还会有民用锅炉、蜂窝煤、家用蜂窝煤灶火、各种取暖配套产品等等。
赵曦不敢确定,这样的操作能不能促进国朝的工业发展,作为引导的作用,他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至于工坊城,除了生产军备,在赵曦的规划里,工坊城定位是研发中心。
在当今这个时代,还不到细分产业的程度,将工坊城定位于研发中心,工坊城将由原来的制造,向创新产品方面转变。
真不用担心会卡壳了,有他这个意外存在,有苏颂和沈括这两位被后世称颂的科学家,就有层出不穷的新产品面世。
这是从王安石递交市易法时,赵曦就开始谋划的,到现在,虽然有些波折,毕竟还是到了可以推开大计划的时机。
就看陛阶下这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朝臣,赵曦感觉推动这事应该没多大问题。
利益,自古到今都是无法回避的。
抛出去这样一块骨头,想必接下来的措施不会有多大的纷争。
勤政殿主殿的吵吵声一直没停下来,赵曦就这样看着,等着。
“肃静!此乃朝会,成何体统!”
韩琦作为执宰,维护朝会秩序的责任还没忘记,尽管他也在思量自家的利益…~
就早年掺合了的那些产业的收益,已经远远超过了整个家族几代经营下耕地的收益~…当然,这也是因为安南乃至周边小国无限制供应粮食的结果。
若是能在这一次工坊城出卖各种民用产品上分一份羹,对于他韩家这个大家族,也是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
勤政殿传音的效果相当好,在韩琦喊出这一声以后,朝臣们瞬间安静了。确实有些失态了。
韩缜还没有归列,似乎在等着什么……
“韩城主所言之事,诸位臣工有何建议和意见,仍然遵前例,以奏折形式陈述。”
“政事堂诸相公、户部侍郎及以上,吏部侍郎及以上、工部侍郎及以上、工坊城在场臣工奏对……退朝吧!”
赵曦表现的很不爽,这应该是朝臣认为该有的表情吧?
第五零四章 都是精英
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启用勤政殿里的朝议庭了。
政事堂几位相公,加上户部、吏部、工部侍郎职以上者,再加上工坊城的几位主官,在朝议庭这可以容纳三五十人的大厅里,仍然显得稀拉。
赵曦已经在陛阶上就坐,而诸位臣工却有点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是就这样立在走道里,还是该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这才是议事的模式……不是一半个时辰能商量妥的,诸位就坐吧。”
别看没有指定怎样坐,但没人找不到自己该坐的位置,那怕是半圆弧形的设计,臣工们仍然能恰当的找到自己该坐的位置。
韩琦在陛阶下左侧首位,文彦博居右侧首位,其他官衔为平章事者,知枢密使、权知枢密使等依资历依次顺弧形而坐。
第一排弧形坐还有空缺,但不管是吏部还是工部、户部,就是尚书也都没敢往第一排落座,而是在第二排从陛阶下开始,同样是先官衔后资历的顺序依次坐下。
这时候,有内监端着托盘进来,从诸位相公开始,每人面前的窄桌子上,轻轻的摆好了笔墨纸砚……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都愣愣的看着。
“诸位臣工对工坊城所奏之事有何想法,是否应该如此办理可有建议和意见?”
王中正已经把茶泡好了,赵曦轻轻的啜茶,见众人已经就坐,便开口询问。
这是议政,真正的议政。特别是司马光作为复古的先锋,一直就希望恢复前朝坐而论政的规矩。
而现在这样,正是他司马光有心却不敢推动的。
前朝时,那怕是大朝会,在当初的太极殿和大明宫,也有为臣工们准备的蒲团。
再往前,甚至臣工们都根据品级有相应的矮几,如今,在勤政殿这个议事厅里,官家居然赐坐……也就是说,官家在营造勤政殿时,就已经确定了这样的议事模式。
司马光此时觉得官家是开明的,还是前所未有的开明,辅助这样的君王,对臣子而言是荣幸。
可惜,就是官家太不安分,太不懂圣贤之道…~
“陛下,老臣以为工坊城之奏甚善……”
韩琦开口,把司马光从兴奋的愣神中惊醒了……对,这是在议事中。
这是一次没有任何争论的议事议政,从韩琦开始,一直到吏部、工部、户部,虽然吏部诸公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他们的事,但还是高度赞扬了工坊城的奏折。
韩琦从工坊城于朝廷的作用和职能说起,高屋建瓴的把工坊城定位在军备制造的位置……
王安石从度支入手,从赵曦年少时新创的产业,一直说到羊毛纺织,并详细分析了这些产业在朝廷财政上的作用……这时代,那怕是如王安石这样的臣工,依然没有借用数据陈述的习惯。
这些年朝廷收入增加朝廷财政宽裕的结果,并不能单纯从新兴产业上说起,国朝弊政革新也是一方面。
但王安石以此来说工坊城的做法,倒也对应。
想说的都开口了,就是不想掺合的也应景式赞扬几句工坊城的做法。
也就是说,在出卖工坊城新产品的问题上,基本达成了一致。接下来该是如何出卖工艺,且如何在国朝布局各种产业的议题。
不能否认在场都是精英,也不能否认他们具备的大局意识和宏观视角,更不能不对这些臣工们百转千回的心思敬佩。
就从朝会到现在议事,再加上中午的午餐时间,也就两个时辰的空挡,在场的每一位都把这事想了个透彻。
在所有人的陈述中,没人提谁家拿下哪一种产品的话,都是从原料、运输、成本以及有利于产业发展的角度侃侃而谈。
仿佛都是出于公心,是为产业考虑,也是在为朝廷考虑。
可赵曦在各位臣工的陈述中却发现,似乎按照诸位臣工的陈述,把工坊城的这些产业就这样被瓜分了,是被所谓的耕读世家,被朝官京官的原籍地瓜分了。
而在臣工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一切都显得有理有据,容不得人反驳。
赵曦没有表示一点不悦,认真的倾听着诸位臣工如此这般的为朝廷谋划。
真的,难得他们用心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臣工在谋事上的能力。一个个都绝不是摆设,绝对不是尸位素餐,有绝对的能力对应他们所处的职位,特别是分析起工坊城新兴产业来,让赵曦有点刮目相看了。
比如玻璃,知道了是由沙子烧制而成……至于那一类沙子他们不管,便开始长篇大论的对河北道与玻璃产业的对应开始论述。
比如铸铁锅炉,从国朝徐州铁监说起,一直说到国朝轨道网络。
比如水泥,便无法脱开河东路多山的事实。
这样的说辞,让你不得不承认确实应该如此来分配产业。
关键是祖籍是河北道的,绝不会提河北道一点,用心阐述徐州铁监的优势。祖籍是河东路的,家乡的青石绝口不提,重点放在河北道被黄河泛滥的泥沙区……
在这点上,赵曦是真心佩服他们。
皇城司整理出国朝四品以上文武臣工,以及当世在士林中有名望的大儒的祖籍地,赵曦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做成统计表,制作对比图,他才把国朝这些能称得上世家的关系理清楚。
可这些臣工,就从韩缜请奏开始,到这时候议政,仅仅三四个时辰,就把各家各族的利益理清楚了,还能说出这样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来。
赵曦能看清每个人的表情,那怕是天已经暗了,陛阶下这些臣工的表演,他一样能看的清。
他看到了大家从忐忑慢慢变成得意的过程,看到了欧阳修从欲说还休到最后坦然接受的变化,看到了司马光那炯炯有神的眼,自始自终都闪着光,看到了王安石捉摸不定却带着不忍无奈……
对了,还有韩缜眼里的戏谑和怜悯。
工坊城新兴产品的出售,以及这些产业的分布和未来运作模式,是工坊城与官家一同商讨好了的。
官家总是喜欢让臣工们表现,可一旦被利益蒙蔽了双眼,官家希望看到的表现,就变成了小丑一般的表演。
“听诸位所述,我倍感欣慰,但由于涉及甚广,还需要慎重考虑。天色已晚,明日再议吧。”
赵曦在间歇间,冷不丁的让各回各家了……
多么热烈呀!居然让大家都忘记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