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零章 万马齐喑究可哀
赵曦是完全按照富弼建议动议政事堂的,不过他也用了些心思。
三相二参两枢密,大致没超过陈例。
韩琦、韩绛,欧阳修同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司马光两个参知政事,文彦博、吕公弼同为枢密使。
赵曦看着这政事堂和枢密院的任命,自己都想笑。
唉……这可有的乱了。
韩琦出生官宦世家,其父曾官至右谏议大夫。
而韩绛同为官宦世家,其父曾任参知政事,以太子少保致仕。
论出身,韩琦还稍逊一筹,论资历韩琦又高那么一点。
而欧阳修中正却不平和,同样是刚硬的性子,有理不屈服。
司马光和王安石,从现在看来,两人是私底下的好友,相当亲厚。
别人不知道,赵曦却清楚。这一次王安石回朝,绝不会像前两次一样,溜一圈就走了。也就是这一次王安石回朝,他和你司马光就要分道扬镳了。
憋了这么久,该是要放大招的时候了。因为自己的原因,或许时间上有些偏差,大趋势应该没多少改变。
王安石还是要变法的,自己有很多想法,都在等着这个拗相公呢。
至于吕公弼和文彦博,一个老奸,一个巨猾,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一届政事堂的组成,有谁像富弼那样,从各方面都能压住场子,势必是一场龙争虎斗。
都是硬茬!
也果然是硬茬,还没开始施政,争端就先开始了。
先皇大行,守孝三载,科考停举三年。算算已经满三年了,政事堂提议,应该开科举了。
在赵曦看来,这守孝跟科考屁关系没有,可这时代就这样。一个孝字大于天,赵曦也没想着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在守孝三载结束之时,政事堂建议该着开科了。
也就是来年开春,是赵曦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考。
这时候的科考,重视程度比后世的高考大多了,这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就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了。
毕竟是新皇即位的第一次,都表现的相当重视,也是因为这样的重视,让挺稳当的政事堂有了激烈的争论。
赵曦不算文化人,那怕他来到这个时代,也经过了系统全面的经义学习,可他仍然没把自己当文化人。
主要是这年月,千古留名的大人物太多了。
所以,科考该怎样弄,他全权委托给政事堂了。
哎吆喂,这政事堂那叫一个混战呀!
“还吵呢?”
皇城司有报,说这些天政事堂一直就吵吵个没完,重点在科考上。
题目还没出,先因为答案争吵起来了。
别奇怪,争吵的就是答案。当然,并不是题目的答案,毕竟题目还没有确定。
题目脱不开那些四书五经,而答案却五花八门。说白了,就是不同的人对经典的理解不同,也就出现了不同的释义。
争端的由来,就是关于答案的释义,应该以那一种释义或者说注解为准。
“禀官家,还在吵,一直没定下来。主要以司马相公和王大参为主。”
老陈琳有七八十了,耳聪目明,一点都不显老。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就是脸上越来越没表情了。
本来表情就少,皱纹多起来后,简单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来了。
确实是老了,正逐渐把皇城司的事务交给王中正呢。
“欧阳相公呢?”
赵曦记得,好像苏轼他们那一届主考官是欧阳修,也是他们那一届在后世显达的人物最多。
就想知道欧阳修怎样看这次的科考。
“欧阳相公在释义的大方向上倾向于司马执政,可在内容上又认同王大参……”
也是,司马光和欧阳修都是所谓复古一派的,而王安石属于古文新义,偏偏来源于庆历新政。
这些天赵曦也大概清楚他们吵吵什么了。
王安石对经义有自己的见解,这么多年自费出版了不少自己注解经典的书籍。
在他的原籍江西一带,包括整个南方,自己他任职的地方,都相当有基础。
而司马光也一样,虽久居朝堂,但治学不曾放下,他的复古训诂的观点,在整个北方都有很大的市场。
就在争论的开始,吕公著也有过参与,他看重关中的张载……
张载?赵曦依稀记得这个名字,肯定不是这个时代记得的。
说实话,这都即位三年了,赵曦能认清的也就是政事堂这几个,工坊城、矿城、讲武堂以及西军的部分。
整个朝堂,就是早朝的臣工,他都认不全…~没必要认全,他只需要记住六部九卿,各军州的主官,各上州的府尊。这已经将近二三百人了,哪能记下那么多?
至于这个张载?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时候这个张载好像还是个小官员吧?六品还是七品?不知道。
不过,这几句最牛掰的口号,赵曦还没有听说,应该是还没酝酿成型。
要不抢了?太无耻了,这事不能干,还是留给人家吧。
想到张载,赵曦也想起了二程……
赵曦的记忆里,关于儒家学派,好像就知道个二程那个理学,被后世深恶痛绝的。没想到王安石居然也算是自成一派的儒学大家。
还有司马光,还以为就是个写史书的……治政嘛,也就那样。没想到居然也有一家之言。
这年月,还真是人才辈出的时代。
“中正,陈押班既然在交接,接下来这件事你主导吧……”
“着手调查国朝所有的儒家学派,那怕是挂着儒家名头的也算,只要自成一派,有一定的影响力的都算。”
“不管是在朝的还是在野的,不管是有功名的,还是民间名士,尽数调查清楚,并列出各家学派出身的臣工名录。”
赵曦没想着推倒儒学,从董仲舒那时候儒家就登堂入室了,一直到后世,依然影响深远。只想尝试着去了解一下这个时代是怎样释义经典的。
既然政事堂有争论,这倒是个契机。
这是个开放程度相当高的时代,虽然独尊儒术,在儒学的注释上,似乎显现了百家争鸣的态势。
那就以此开始,玩一场大活呗。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奉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赵曦又一次剽窃了,这一次剽窃的心安理得。
龚自珍的诗,也就在这个时代有市场,也跟这个时代契合。
“将此诗送于政事堂诸公吧……”
自己的意思,他们应该能懂吧!
第四三一章 来一次辩经
其实对于科考是不是要改,赵曦也没确定。
在赵曦看来,不管是那个学派,只要还是科考,总离不开经史子集,也就是说,科考选材,到底还是那么回事。
典籍,就是释义能解释出大天来,只要不是百科,取才就有局限性。
历史有其必然性,科技也一样。不是某一个人就能带动一个时代飞跃,那怕是帝王也不行。
赵曦明白这点。
从实业入手,引导人们有一种认知,同时稳定提高工匠的地位,在特定范围内,能滋生一种趋势,赵曦就已经很满意了。
主要是,他真的没能力系统的做出一套教材来。
还有,他是帝王,行事作为,时时刻刻被关注着,那些没来由的事,他没法做。
别扯什么天授,越是遵于孔孟之道者,越觉得天授是扯淡。
或许将来他可以在施政时,可以促进一下科技在国朝州府事务中的比重。
帝王,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是否有利于皇权统治。而现在的科考,不管哪家学派,都脱不开这一点,也不会脱开这一点。
所谓的分权,别说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在后世,赵曦也没认为那种分权的政体适合这个国度。
大一统的集权,是最适合这个民族,甚至整个汉文化区域最适合的政体方式。
赵曦记得看过一本书,就是说体制和文化根骨的。
汉民族的文化根骨是流域文化。大一统的需要是治理需要,是安全需要,更是文化的需要。
用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就说治理黄河。黄河泛滥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患,从上游治理黄河效果最为显著,而受益者却是中下游。
从上古传说,治理黄河泛滥就是从黄河根源,从黄河上游入手的。
保护上游植被,在上游分流疏导,这是治理黄河最有效的办法。但黄河的上游却是西夏……
国朝对统一西夏的需求,名义上是因为李元昊的叛出,其实这种需求是从文化根骨上就有的,是潜意识的需求。
这也是将大理纳入版图,和战胜西夏在朝堂和士林中反响差距大的原因。
流域文化是这个民族的根本,不是那种建个城堡,围几个村子就可以自给自足的城邦文化可比的……
扯远了……咱还是回到儒家学派和科考的事。
皇城司调查回来,赵曦才知道原来这时代解释经典居然有这样多的学派。
赵曦大概看了看,所谓的学术分歧,居然是各自对《易》的理解不同。
否则,也不会出现邵雍那种象数学术也成了一派儒家学派……还不能说人家是顶儒家的名头,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释义经典,无非解释的方向是卦象和爻辞。
也难怪,儒家经常借二帝三王说事,这三王不就有周文王嘛。最为著名的,恐怕就是《周易》了。
到这里,得做一下说明了。
孔圣人在创立儒家学派的起初,便是借用《易传》来为儒学立论的。
在释义儒家典籍时,各家学术为证明自己的正统性,就究竟到了《易》的原义解释。
好吧,确实挺乱的,越了解越乱。
这玩意儿,怎么说呢,倒是见仁见智最能说明问题。
赵曦把所有学派的核心教义都看了看,做了一些了解,发现自己反倒更糊涂了。
能成为一家学术,自不会胡诌八扯,都是有根有据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士林成就一定的影响。
本来还想着能从这所有的观点中找到自己心意的,直接把政事堂的争论叫停了。
现在才知道,自己是真没这个能力。
说真的,若不是多了那千年的见识,自己在这时代就是个小白,任何一个学派的观点,都能折服自己。
怎么办?
“诸位相公,关于科考可有定论?”
有事问相公。赵曦没想过把自己当小吏用,不可能事必躬行,不然养这帮臣工有何用?
“官家,命题不外乎经史子集,循惯例,并无增减之意。主要是经典注解的分歧。”
韩琦所说的,赵曦知道,赵曦问的是他们有没有想出什么辙来解决一下。
自富弼丁忧,韩琦做了政事堂之首,好像棱角圆润了些,也只是些许。最起码在科考争论上,他并没有掺合,甚至没有支持或者反对任何一方。
估计是没动着老韩的什么……
“循惯例?”
赵曦知道,庆历年的科考跟皇佑年的类型是不同的,不明白他们确定的循惯例是哪个惯例。
当然,这也是政事堂还没个定论,达成一致后,才会呈报并采纳自己的意见。
“禀官家,以嘉佑二年,欧阳相公主考的类型为例,不做增减。”
那是改革科考后的,也就是复古训诂,恢复了前朝的策论作为内容之一,适当减低了诗赋的权重。
马马虎虎,暂且就这样吧。
“官家,只是在释义上政事堂诸位有分歧。时间尚早,若政事堂能达成一致最好,达不成就需要官家指定一种注解……”
基本就是这个情况,皇城司倒也打听的清楚。
“这样啊……诸位相公,我少年进学时师从孙明复。听闻国朝如今之释义,孙师为开创者之一。”
“虽我师从孙明复,但忙于事务,于治学一途并无建树。今闻所衍者众。朝廷也多日未开庭筵,如今政事堂又因释义有纷争。”
“诸位看这样行不行,组织一次辩经,或者说让国朝成型的释义流派,都有机会登堂入室,各家也可以取长补短,完善自家学术。”
“同样,也可在辩经中明道,从而明确来年科考释义。如何?”
赵曦挺不好意思,觉得这就是闲着没事找事玩。
确实,朝堂近段还真没什么大事,正逢政事堂有这样的争议,他又特别想深度了解如今的所谓儒家正统,更想究竟一下那个理学又是怎么样。
所以,他想玩一次大活。
殊不知,在赵曦看来是玩,可在政事堂的这帮人眼里,这是堪比新皇登基的大事。
对于士林,还有什么比宫廷辩经更神圣的事?
“官家,可是有朝廷主导,士林皆可参与的辩经?”
韩琦有点不太信。士林有辩经,但多是某个书院,不同学派的人邀约,何时曾有过朝廷组织的论道辩经?
“正是,以庭筵形式辩经,博采众长而不拘泥于一家之言。”
不是有句话话吗?理越辩越明。同样也有句话,辩论的结果是各人保留各人的观点。
具体会是怎样的体会,那得看大家的自我感觉了。
第四三二章 乱局
这是一次大盛会,甚至是堪比科考的大盛会。
因为今年开科,各州府本来就在准备秋试,当听说朝廷有大型的庭辩后,应本地士林要求,都利索的把秋试完成了。
进不去大庆殿,见不着庭辩现场,在汴梁能及时的听到庭辩内容要比在州府听传闻强。
甚至有的边远州府,府衙的官员被士林的情绪感染着,上书朝廷,要求将庭辩的日期延后,以确保边远地区的士子,能赶上这次盛会。
更严重的是,本来今年年底回朝求职的官员,不约而同的把时间推后了。
各种理由都有,除了不诅咒家人离世,其他能用的理由全部能见到。
不为什么,就为能有机会站在大庆殿听庭辩。
至于吗?赵曦听着王中正汇报这些杂闻,有点理解不了了。
“官家,如今的轨道马车客运远远超过了货运,工坊城不得不临时将备用马车投入……”
都干嘛呢?就是一群人聚一起扯闲淡,都正事不干了?
唉……赵曦是真没想到事情会搞大发。
“都是士子?”
“禀官家,都是士子官员。虽然庭辩时间未定,如今汴梁的客栈已经是一床难求了。”
真是个麻烦事,自己还真是没事找事了。
国朝各书院不是没有过这类辩经的活动,可没听说过有这情形发生呀。
赵曦愣了愣,看着王中正,让他继续,继续把这杂七八五消息说出来。
“禀官家,那个……那个印书坊……”
“哪个印书坊?”
“就是早年官家因为那个毕升盘下的印书坊,如今日夜赶工,都顾不得印蹴鞠快报了,全力在翻印各家学派的释义注解……”
“就连蹴鞠快报,也专门腾出版面,用来解说各家学派的特征和核心要义。”
“并且,原本约官家写传奇故事的落魄文人,也停止了连载,全部改成了用乡间俚语解说各家学派的学术……”
这是要闹那般?赵曦是真的体味什么是大宋文华了。
身为帝王,职责所在,他无法真正认清这个帝国对文华的热衷,这一次这所有的一切让他有了直观的感觉。
“官家,甚至那些勾栏酒肆瓦台坊市,也摒弃了原来的诗赋戏文,时不时的邀请各地关联的士子辩经。”
“就是……就是内苑,诸位娘娘也翻找内苑藏书,以了解各家学派的学术。”
“如今市面上,都拿官家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为幌子,召集各层级的辩经盛事……”
“特别是一些落榜的书生,甚至开始攻讦历年科考题目和主考官……”
乱了,这是真乱了,这一次是真出乎意料了。
赵曦只是想……到底原本是什么意思,他自己都忘了。
或许是为解决政事堂的争论,或许是想把政事堂相公们之间的分歧扩大化,或许是想改变科考阅卷的形式,亦或是根本就是想玩,想看热闹,结果却被整个国朝给裹挟了。
我嘞个去!赵曦都不知道怨谁去。
大型活动,是最容易出事的。倒不是担心举办的不如人意,这无所谓,庭辩本来就是形式,至于结果,赵曦心里早有了,只是需要这个过程,好让自己的决策让人信服。
可现在,造成这么大的盛势,到了席卷整个国朝的程度,自己就不得不重视了。
庭辩的流程和规则暂且不说,因为庭辩,或者说借庭辩而衍生出的其他问题,就需要处理了。
“中正,着人关注一下勾栏酒肆的那些辩经活动,记录参与者都是些什么人,分别又从学何地,师从何人。”
“重点关注非议朝廷历年科考或非议主考官的生员,调查他们的背景……”
本来赵曦还想让皇城司着手处理来着,想了想这样可能有激化的可能,皇城司又没个轻重,最终还是没出口。
不过这事,还是得介入。或许这个时代的人们不太看重舆论,而赵曦却清楚舆论的威力。
不管庭辩的目的如何,这毕竟是官方举办的活动,赵曦不想最后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舆情给裹挟了。
这就是个乱局!
朝廷庭辩,不可能所有学派的所有人,都放在大庆殿扯淡,这就有了争端。
学派内的主辩人之争,不同学派造声势之争,浑水摸鱼者,滥竽充数者,还有故意搅混水的,这时候这些魑魅魍魉就都出来了。
从学王安石者,自然希望科考以新学为尊,那样考中的概率就会大很多。
在士林凡间,替王安石新学造一些声势,拉拢一下士林的人气,未必是要逼迫朝廷最终选择新学,聚一些人气总是没错的。
同样,从学周敦颐者,因为周敦颐在朝堂的官位有劣势,适当的在士林扩大一些影响力也无可厚非。
那怕是象数学术是冷门,有这样的机会,邵雍即便懒得玩花活,跟着他的士子,未必不想趁机会让象数学术登堂入室。
这时候,个人的,学派的,地域的,各自带着各自的目的,就造成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也同样给一些心思不纯者有了可趁之机。
估计现在这样的情况,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在整个汴梁的辩经中,都有迹可循了。
倘若真任由发展,估计庭辩还没开始,士林和民间已经有了胜出的学术,甚至会影响到朝堂臣工,导致最终朝廷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确定这乱局中胜出的学派为官学。
不是赵曦要以恶意揣度他人,尽管没有预料到这事会有这样大的影响,可赵曦还是知道道统争端的。
孔圣人都有诛少正卯的典故,更何况孔圣人的这些门人?
这时候,那怕是做的有些过分了,有孔圣人在前面顶着,他们也能找到借口,为自己的无耻辩解。
尽管赵曦对王安石、司马光等人的人品很信任,可却不敢相信他们的门生弟子也一样品性高尚。
更何况这还是道统之争,谁知道人品和道统那一样能占了上风?
不管是不是有政事堂的掺合,是不是各个学派有意为之,既然是官方组织这次庭辩,那所有关于庭辩的活动,就必须由官方来组织。
也罢,大不了变一下庭辩的流程呗,既然自己倡议了,有了这样大的盛势,赵曦就不容许被搅乱了。
所有的主动权,还是在自己手里。
第四三三章 有辱斯文 践踏经典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这话还真不是骗人的,最起码这个阶段的汴梁,就把这两句话充分体现了。
原本诗词是最拉粉丝的,可那需要天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玩好了。
经典不一样,每一个士子,那怕是落魄文人,也一样学了经典。
自己悟性不足,可能没本事举一反三,也衍生不出自己的见解,更没有独成一家之言的可能。
可就是死记硬背,也能把所学的说个七七八八。
这时候,樊楼的小娇娘都不吟唱诗词了,只有开口,就拽几句子曰,满嘴的经史子集。
还是官方有号召力呀!
谁曾想还有这情形,那怕是玩不了诗词,都可以得到娇娘的青睐。
柳三变这时候过时了,苏子瞻也是靠经典释义博名声了……只是苏子瞻好像在丁忧,倒是省的失落了。
最让士子们舒爽的是,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请着去来一场辩经…~好不好无所谓,就是凑个热闹。
如今的汴梁,那是遍地斯文,处处辩经,瓦台的戏文都带着诲人不倦的经义,更何况其他。
现在的辩经已经不是一天一两场的问题了,是时时刻刻都在上演者。
仿佛在说:这就是一场闹剧!
有没有人兴风作浪,赵曦不确定,但接近闹剧是赵曦确定的。
政事堂居然没人吭声,难不成他们觉得这是文华昌盛吗?
如果说刚开始,王中正汇报的,还有些上了台面,有些名望的士人辩经。到现在,那些不入流的草台班子,搭配着落魄文人,真的把这事搅和了,这是要彻底把最终的庭辩变成闹剧。
或许有人觉得,他们玩他们的,官方做官方的,各不相干……
错了,还真的不是不相干。
对于文人,从那个不为三斗米折腰的开始,好像对士林的风评,比官方看得更重。
倘若某一个学派,或者某一个学子,在这次盛会中,在民间得到了相当大的名望,偏偏官方摒弃了那个学派,落那个学子,或许所有的罪责都得让官方来背着。
这就是舆情,被舆情绑架的事,赵曦见识的比这个时代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
该制止了,就是政事堂无恶意,就是士林民间炒作是借势,就是这样有利于国朝文华昌盛,也该制止了。
这时候制止,或许是恰当好处。
把民间的官方化,把乡野的朝堂化,把繁乱的秩序化,把随意的规矩化……倒成了民间士林为这次庭辩造势。
“把所有辩经的场所、人员、辩经士子的从学,以及参与者等等,都分类整理,就按我以前教给你的方法……”
赵曦以前在护卫营讲过一些统计方法,以及如何能清楚的表述各种调查结果。目的是根据各种各样的战报来决策战略战术的,这时候用在这事上,倒也合适。
皇城司不管是冰井务还是核心探知,都是经过护卫营训练的,有些常识性知识,他们也都掌握了。
没几天,把所有的情报整理了,还像模像样的做出了趋势图,很清晰的说明了现在汴梁辩经的混乱局面。
“诸位相公如何看如今汴梁之乱象?”
把统计结论丢出来,赵曦一点没客气,直接定义为乱象了。
没有责怪政事堂的意思,话里话外就是点一点,让他们自惭对事件的敏锐性。
“官家,此乃国朝文华盛典,何谈乱象?汴梁处处辩经,正是彰显了我大宋尊文之根本,不可以乱象言之!”
果然,在司马光的眼里,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
全民学经典,这是何等的昌盛啊?
“先看看这个调查结果吧。”
跟一个小时候会砸缸,长大了只会爬缸的人较劲,是自己找不自在。
“疥之疾,不理也罢!”
又是疥之疾,这话听着就熟悉。当初王则乱事,就是疥之疾,西夏捉生军,北辽打草骨都是疥之疾,真不知道在韩稚圭眼里,什么才不是疥。
他应该不知道,疥之疾是最难治愈的。
“铜钱大的疥,那是疥之疾,若全身上下全部是疥,就不是疥之疾了,会被人看成妖人!”
赵曦不算是嘲讽,就是想说明一下事态。
“我不否认这是好事,最起码起初是好现象,说明国朝尊文,也能体现昌盛的文华。”
“可任其这般发展呢?那还是文华吗?说说场所,瓦台戏说?先圣若知道自己的典籍被当作戏文唱词,他是该开心还是愤怒?”
“说说辩经的人,起初辩经的还是学子,多少有些名头。再看看现今,五十岁的童生,以撰写乡野白文为生,这时候倒翻身了,成了汴梁有名望的辩经人,似乎还嘲笑朝廷没录用他是朝廷的损失!”
“再看看那些参与者,原本还以士子为主,现在是什么?商贾?我不是看不起商贾,但商贾一旦配上斯文,真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对了,还有农妇,有赤脚,有花腿闲汉。什么时候经史子集这般亲民了?”
“我不是要辩驳有教无类,可真让辩经如此下去,这不仅仅会让朝廷的庭辩失色,这样的事实甚至是在践踏斯文!侮辱经典!”
赵曦说的慷慨激昂,就是自己心里不踏实。他很少用这种高帽子砸人,还是借圣贤的经典砸文臣,忒有些不厚道了。
没办法,得为自己接下来的做法铺垫,诈一诈这些文人是必须的。
“官家……”
“陛下……这如何是好?”
国朝对这种事,还真没有叫停的先例,也没有理由。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你总不能限制人家花腿闲汉有一颗崇文的心吧。
“官家,可由开封府出面叫停!”
有辱斯文,践踏经典,这真不是小事,还真把人唬住了。
“堵不如疏,这毕竟是子民崇文之举,合理引导为善。”
“既然朝廷要举办庭辩,有在整个国朝形成了这么大的盛势,朝廷可以充分借用这种声势,将这次庭辩组织的更合理,更圆满,甚至将经史子集真正的推向民间,实现真实、合理、有序的有教无类。”
“既然庭辩的日期延后了,朝廷可以利用前期的这段时间,借用现在民间士林的辩经方式,来多样化推动庭辩和民间辩经的衔接,争取做到官方和民间士林的协调统一。”
好久没对臣工们说这么多话了,结果说了这么多,这些相公还是一脸懵逼。
第四三四章 自己说了算
说起来有蹴鞠赛制的现成例子,不应该政事堂的想不到自己的意思呀……
看着这帮懵逼的相公们,赵曦不得不继续往下解说。
“首先,对于庭辩造成汴梁热衷于辩经的情况予以肯定,这确实是好事。”
“但,如何两好事办好,这就是朝廷应该担负的责任。朝廷应该将汴梁出现的辩经之事规范化,说白了就是,辩经这事必须是朝廷说了算!”
“鉴于民间士林已经开始了辩经,那么现在朝廷就应该以官方的名义来组织,让整个辩经正规化,避免玷污经典。”
“指定辩经场所,制定参与人员标准,邀请经义大家,不管是民间的还是官方的,作为评判人来评定每一场辩经的胜负。”
“同时,每一场辩经的胜负可作为最终庭辩的参考分值…~具体如何操作,可参照蹴鞠赛制。”
都是精英,无非是思维固化了,舍不得把斯文跟野蛮的蹴鞠关联。赵曦只需要捅破这层纸,相信政事堂的相公,能组织好这次盛会。
至于会不会出现因亲疏而导致胜负不公……怎么说呢,抛开这时代文人对经典的尊重,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杜绝。
赵曦也留了窗口……是最终庭辩的参考分值。庭辩结果,以及最终怎样确定科考,还是由自己来定的。
先让他们玩一阵,最后自己再玩他们。
这一次集议,几乎相当于官家在下达旨意,还是没人有能力辩驳的旨意。
没办法,从一开始,就被侮辱斯文,践踏经典的帽子给砸晕了,这些文人,是真不敢担这个名声。
那怕有保密法令做保,也没人在这事上较劲,毕竟官家定的也是有利于文华传播。
又来了,又一次风靡国朝的传闻来了。
朝廷依照蹴鞠赛制,在汴梁制定了辩经的场所,并严格了辩经的场次和参加人员。
国朝的商贾应该是最敏感的一批,在朝廷刚刚传出这消息,像樊楼这样的商贾就开始运作樊楼作为辩经场所的事。
“樊楼为每一场辩经的学子五百新币,评判者两百新币,以求每日樊楼能有一场辩经……”
“琴娘跟老六家联络,准备在聚香楼也承担辩经之地,同样为辩经者和评判者发俸禄…~”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官家怎么就这样让出去了?
不仅仅是樊楼和聚香楼,汴梁有名的酒楼,包括勾栏,都在做这样的事。
完全可以让琴娘子全包圆了,何必让他们都占便宜?
得说一下,聚香楼,是赵曦按后世那种茶馆的形式让赵琴经营的。
聚香楼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就是让人喝喝茶,提供些点心之类的,偶尔有士子们在那里谈经论道。倒是最符合这次辩经场所的。
别看聚香楼清淡,可一面世着实火爆,甚至有亲友来汴梁,不请人到聚香楼都是看不起亲友的文采。
聚香楼最被人推崇的是,一进大厅正对着,是一面让士人题诗词留姓名的留痕墙。
又扯远了。
当文化遇上经济,经济是可以促进文化发展的。
赵曦本来是一招闲棋,没想到居然有了这样的结果。
这以后,那怕没有了庭辩,国朝的士林也不会丢掉这种方式。
不管经义大家,还是诗文名人,都得吃饭不是?这将会是一个庞大的产业,文化产业,最终所衍生的内容,产生的效益将不可估量。
“说正经的!”
赵曦听出王中正话外之音了……这小子!
“回官家,政事堂确定了四处辩经地点,规定每日放衙后开始辩经……”
“薛子正向政事堂递折子,建议朝廷与组织辩经的商家采用出售入场券的方式谋利,被司马相公和欧阳相公驳斥,认为文华不该沾染铜臭……”
估计这也是政事堂不跟自己说的原因吧。
薛向也算是潜邸的人,出这样的主意,政事堂直接压回去了。
可惜了……
这事自己还真不能说什么,也算是被自己抛出去的帽子压回来了。希望最终朝堂能明白了。
“政事堂邀请了部分致仕老臣,比如曾公,还有没有明显学派痕迹的翰林学士为评判……”
皇城司因为辩经的事,几乎到了每日一报的程度,这还是经过筛选了之后的信息。
那些零零散散的的信息更别说有多少了。
就这样,一个跟蹴鞠类似的辩经在汴梁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赵曦也想过自己去现场看看,也知道这不现实。
原因嘛…~皇城司探知的文化水准真不敢恭维,有时候带回来的奏报,就是辩经现场的奏报,纯粹就是热闹,没一点门道,甚至断句都有偏差的。
皇城司探知很重要,赵曦登基以后更清楚这个机构的重要性了。只是真要是成士子了,谁会屈尊做皇家的家奴?
想想而已,知道不可能。就跟赵曦特别想去看看辩经现场一样。
做帝王其实真的很苦逼,活动范围太局限了,就内苑这么大的地方为主。
倒是能出去,要不就是兴师动众,要不就得避开朝臣……否则肯定被喷。
像辩经这样的盛事,朝臣们肯定不会错过,自己要真去,那就是去找骂的。
算了,先让你们玩着吧,等最后就知道是被玩了……
确实是盛事,朝堂的各部门,在办理公务的间歇,每每议论的,都是关于辩经的内容,甚至在公廨里都时不时的参杂着辩经。
皇城司在这方面的奏报要清晰很多,相比于辩经,他们更侧重于朝堂臣工的日常。
赵曦都有些不确定这是好还是不好,要按这时代的价值观,那怕是不办公,也必须辩明白经义,可在赵曦看来,这就是不务正业。
算了,又得算了,毕竟还没出现耽误公务的事,都是皇城司的奏报而已。
怎么说呢,赵曦还算理智,也头脑清楚,不会也不想被皇城司的喜好而左右了思考。
就跟他不能因为整个国朝热衷于经义争辩而左右一样,同样不会因为现在汴梁辩经的结果,而左右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想法。
经是古圣贤的经,释义是现在文人的释义,而选拔人才却是朝廷在选拔,是为他赵家王朝选拔。
也就是说,这事还是得自己说了算。无论是庭辩规则和内容,还是科考如何取才,都应该是自己说了算。
第四三五章 我玩的不一样
汴梁辩经的热潮,一直延续到元日后,人们都辩经的热衷,甚至超过了汴梁每年的元日活动。
赵曦算是真正了解了这个时代是如何尊重文化的……
这时候,也到了举世瞩目的时刻:庭辩。
几个月时间,每天四个场所,不停歇的辩经,基本上各家学派的理论已经分出个七七八八了。
不管是士林,还是官方,甚至民间都对最终的胜出者有了大致的评判。
说真的,这对赵曦而言是个相当大的考验。
庭辩,是需要帝王命题的,就如殿试由帝王出题一样。
这么长时间的辩经,基本上囊括了各家学派究竟道统的诸多题目。
若庭辩的题目是曾经被辩论过的,不仅仅是失去了庭辩的意义,更是对赵曦学识的验证。
“官家……”
集议庭辩事宜,首先是要确定庭辩题目的。韩琦都不好意思追问官家。
这场盛会到了这程度,好像官家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
可不嘛!若是民间士林那样随意的拿辩经玩,再怎么也不可能穷尽题目的。毕竟他们的格局和见识就那么点。
到后来,真正有辩经水准的,以及那些真正代表显学学派的士子,已经不再掺合了。
这就给庭辩留了很多的余地。
现在呢?官家为维护经典的高贵,硬是让朝廷出面了。
这是官方的,肯定会被士林士子趋之若鹜。更何况官家还容许将这些辩经的结果,作为最终庭辩的参考。
同样,不管是致仕老臣,还是士林名宿,以及朝廷以学识著称的臣工,为显示自己的学识,使出了浑身解数为那些辩经出题目。
最终造成了官家在庭辩时无题可出的地步……
“官家,士林辩经只属于士林,那怕是朝廷有参与,也与庭辩不可比。同样的题目,不同的士子在不同的场合,所阐述的也有所不同。”
到底是自己人。韩绛这是在给自己找坡呢,生怕自己卡在门槛里出不来。
“官家,正如韩相公所言。异地异人,即便是题目相同,所述内容也不尽相同。同样的题目,在不同的场合反倒更能体现辩经者的立论根基。”
吕公著也跟上了,理由还相当充分。
似乎整个政事堂的相公都认同这个观点。
他们是知道这段时间辩经情况的,几乎囊括了经典中所有能辩的题目。
这时候,就是让他们出题,恐怕也会与已经辩过的重复……没办法,实在是举行的场次太多了,一个个穷经皓首,只想着显摆学识渊博了,早忘记庭辩这回事。
真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朝廷的一份子,庭辩比那些辩经更重要。
事已至此,唯有找能让自己将就信服的理由了。
倒也不是没题目了,是后来由朝廷介入的辩经,已经把辩经的层次提高了。
这时候若在选择低一个层次,或者那种大众化的题目,还不如类同呢。
四书五经,字数最多的《左传》也就十九万字,而《左传》只是编年体的史书,辩经其实用不上。
能出辩经题目的,因为这是涉及道统之争,就局限在四书了,满打满算也就五万多字。
再抛开一些不能成为辩经题目的,真没有多少,就是这几个月辩经的题目,也有了拼凑的痕迹。
所以,这时候就是官家出了类同的题目,想来整个国朝士林也是理解的。
“怎么?都觉得我出不了题目了?”
赵曦可没他们这些忧虑。
整个汴梁的辩经,都辩了些啥,赵曦很清楚。
无非是摘句……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还有他们固化的思维。
不管是士林还是朝臣,他们出题的类型,完全与科考题目相同。就是从四书五经中摘录句子,让辩经者以此展开。
赵曦的轻松,并没有让相公们也跟着轻松起来,反倒是更加凝重了。
毕竟官家没参与辩经,即便是知道,也不会知道的太详细。
倘若官家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出题,若题目难度够大还可以,若题目大众化了……这就丢大人了。
“官家……”
“诸位,我想问,辩经辩经,所辩者为何?”
“官家,辩经本就是着经典之论而辩。”
说到经义,都有自己的理解。这次辩经,王安石的儿子王是真正的一鸣惊人了,也让王安石的新学第一次在士林露脸。
这时候王安石对答官家时理直气壮。
他好像感觉到一点点不合适了。
官家经常出乎意料,他真不想这时候官家再有什么变化,让新学的大好形势化为泡影。
“那我就再问,既然是经典,为何会有各家之言?”
赵曦其实能直接说出来,这样做有点装。
让这些千古名人,一步步顺着自己的话头,最后在落在自己想说明的问题上,相当有成就感。
本来这庭辩,赵曦从开始就是当玩的……
“时过境迁,经典被历代大儒释义,经典的本意是否为圣贤原义,无从知晓。”
“如今,各家学派释义,自是为究竟经典之本,追根溯源,以此定儒学之道统。”
浸淫经典多年,每一个相公都对典籍有自己的理解。同时,也保持了对前辈们释义典籍的怀疑。
这就是大宋文华昌盛的体现。
其他人这时候已经开始警觉官家了,毕竟这种事在官家身上台常见了。
可韩绛却是在配合着赵曦往下说。
不管是不是踩对了官家的点,总不能让官家冷场了。
“确如子华相公所言,道统之争……也就是说所有学派都在究竟根源。”
“既然庭辩最终要落在道统上,寻章摘句是辩经,那么直指根源也是辩经。”
“我想出的题目是……道!”
赵曦很享受一帮相公懵逼的神情,这时候就是这样。
“官家,可是辩道之追根溯源?”
韩琦没什么学派之争,配合不配合官家,看需要而定。
到这程度了,作为宰辅,就应该配合着官家做。
“是也不是,见仁见智吧。可以是明道,可以是论道,也可以是说道,甚至是定道,都可以。”
辩经数月,整个士林都在寻章摘句,我偏偏跟你们都不一样。
提纲挈领的辩经,才是真正契合道统之争的命题。
一个道字,是真正的见仁见智。放民间可论,放士林可辩,放朝堂也一样。
第四三六章 见识的差距
一个道字,定下了庭辩的题目。
赵曦又一次让政事堂,乃至整个士林惊诧了。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个题目,可又不是题目。
不管哪家学派,所有的立论,都是围绕着道,所有的阐述都是为了表述道。可这道该怎样辩,谁都摸不准。
定义?还是阐述?或者是释义?就是论证也无不可。这个道,太宽泛了。
更让人凌乱的是官家说的庭辩规则。
一个道字题目,把政事堂的相公们搞懵了,都不知道是怎样同意官家定下的庭辩规则的。
不管是论道、明道、证道,还是阐述道之根源。
只要有一人开始阐述,在讲经者没有结束前,任何人不得打断或辩驳。
在所有的阐述结束后,当庭表明阐述结束。
这时候,由其他学派,包括在场的所有士子和朝臣,都可以针对阐述的内容辩驳和提问。
同样,认同阐述者的理论,或者与阐述者理论相近者,不得再重复。
这些都必须依照一定的秩序,是对参与辩经者点名,还是举手示意,由政事堂决定。
同时,一旦有人反驳,并阐述自己对道的释义,将与第一人论述者相同,一样接受所有人的辩驳,赞同者除外。
哗众取宠或者违反规定者,一律按破坏庭辩论处,逐出庭辩现场,严重者将影响其功名和职衔。
这是官家与相公们集议而拟订的,不可更改。
所幸的是,朝廷在庭辩的半个月前,公布了庭辩的题目和规则,也让参与庭辩的人有所准备。
唯一遗憾的是,朝廷明令禁止在庭辩之前,有任何形式关于道的辩论。
………
国朝最大的殿堂……大庆殿,这时候满满当当的。
因为这是庭辩,跟庭筵还是有区别的。
鉴于对孔圣人的尊重,赵曦还派人从曲阜把衍圣公请到了汴梁。
而赵曦日常坐的位置,还摆放了孔圣人的牌位……真的像那么回事。
在场的都是圣人门徒,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当然,君王应该除外。
不过赵曦做了个非常得人心的事。
平日的朝堂臣工们是没有座位的,顶多了是怜惜某位老臣,帝王会赐座。
而此时,大庆殿所有人,不管是执宰还是白身的士子,都有一个蒲团可以跪坐。
论道嘛,就得有个论道的样。这个举措,深得士林称赞。
还是做帝王好啊……赵曦摸了摸自己的榻座,很是有感慨。
由于护卫营原来的桌椅工坊,现在朝堂已经全部替换成各种座椅了,自己的帝王座,赵曦也根据后世改造过了。
看看下面乌泱泱跪坐的一片……可劲的辩吧。
有一种说法叫所知障,也就是说,人所掌握的知识会造成在接受新知识时形成障碍。
赵曦的知识体系是成型的,是经过后世那逻辑严密的系统教育形成的。
尽管他来到这个时代,也接受了这个时代的教育,但始终无法替代他的知识体系。
为人处事,或许自己会去适应时代,可脑子里成型的知识,赵曦无法清空。
年少时靠着成年人的能力,对现在的典籍死记硬背了不少,他真正理解的都是当初孙复解说的,没本事衍生出自己的一家之言了。
至于这庭辩……唉,对赵曦而言,只是看个热闹,人家不用白话讲明白,他还是晕晕乎乎的。
可惜,这庭辩,是一个个显摆才华的,谁会用大白话讲?
若是经典的释义,或许赵曦还能听出门道来,好歹是接受过讲授的。
可这对于道的一家之言,全是各自的体会,云里雾里的话,似是而非的言辞,还真的做不到全明了。
别看这群士子朝臣在颔首点头,赵曦觉得他们也是一知半解,只是不好意思,硬撑着装懂而已。
听不懂他们的旁征博引,但对于核心要义,赵曦能很清晰的捕捉到。
比如张载的太虚即气、一物两体,撇开他云里雾里的词汇,归结他学术的本质。赵曦还真觉得有点道理。
倘若把张载那个什么气换成分子……跟后世的科学理论有一定的契合。
而他提到的道是气化过程,说是在论道,倒不如说他在臆想物理化学反应。
后世有一种说法,说汉民族没有科学,只有技术。从张载的学说特征中,赵曦却看到了科学的朦胧意识。
可惜,文运昌盛,大多是在穷经皓首上,都把精力放在故纸堆里,没有那个精英会沉下心去究竟物质的本质。
当然,科考应该负有责任,份量还不少……毕竟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想多了!赵曦想过改变,但是这真的需要慢慢来。
再说辩驳者,这程灏和程颐听闻跟这张载还沾亲带故的,在道统之争上撇开了这些。
二程的理论,倒是纯粹的谈论义理。
只是他哥俩侧重于人,而对本源只是轻描淡写的提及而已。更侧重于人道的论述。
是对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具体化,详细化。
着重论述如何遵循这个叫做天的道,君臣、父子……是伦理学。
这应该是后世理学的根源,但赵曦并没有听到被后世辱骂的一些内容,只是在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的规则而已。
在如今这个时代,或许到后世,乃至任何时代,二程的理论都有一定的道理。
地位尊卑、阶层分明,这是人与人相处的规矩。
这是道,同样更是礼仪的教化根本。
若说二程的理学是阐述人与人之间的道,司马光讲述的道,就是直接局限在单个人的个体上了。
尽管司马光也提到了天之道,扯的有点玄乎。
司马光的观点就一个诚字,他认为天以诚为主旨,人该思诚而明诚,从而与天之诚殊途同归,实现天人合一。
天是不是诚,又如何做到诚的,这没法论证。再说了,天是什么,都只在心里有个概念,好像不说大家也都清楚。
但司马光也做不到去论天去,所以,他的陈述大多集中在人为什么要诚,怎样能做到诚的问题上。
赵曦不认为已经开辩的这三家观点有冲突,或者说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
可在他们看来就是道的根基不同。
气、理、诚,三者那个才是道……在这个问题上,一个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辩着。
他们真正争辩的,从根子上就已经错了。这是宏观和微观的区别,他们因为过于看重学术的影响力,而没去注意各自理论的相辅相成。
第四三七章
文人有文人的弊端,特别是这种都自以为是的文人。
能在经典中衍生出自己的理论体系,都确实是大才。
这样的成就,也让他们都钻到了自己的理论体系里出不来,没法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体会他人的论述,只是单纯的辩驳。
有人说,所有成功者都是偏执狂,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三家还没有分出个所以然来,其他学派,比如王安石和邵雍,也掺合了。
因为所有人都发现,所谓的异论而辩,那就是个门槛。
也就在开口时,有辩驳的意思,到后面几乎成了各人借官家那个不可打断陈述理论的规则,在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学说。
还不能说这不是反驳,从立论上就不同,确实不能说是认同对方的理论。
所以,整个庭辩就越来越热闹了。
从某种意义上,赵曦是倾向于王安石的理论的。
王安石没有过多的扯玄乎的概念,他阐明了道是变化之后,就大篇幅的在论述经世致用。
王安石不赞同遵循圣贤的一切,对上古先贤全盘接受。他认为道就是变化,今与古不同,冬与夏不同,应该在不同的环境下,从经典中摘取适合当下的经典。
王安石的新学,说是一派学术,倒不如说他是在针对国朝现状而专门创立的理论。
他的道就是变。远古圣贤,汉唐大家,各有各的道,大宋也该有大宋的道。
董仲舒如其说是孔圣人的继承,倒不如说他是摘录经典,从而创造了符合当时时代的儒家学说。
一样,在如今的大宋,不管究竟道统到怎样的地步,一切都应该以服务于国朝,适应于这个时代为衡量标准。
本来赵曦以为邵雍的象数学派应该最扯淡,结果偏偏相反,真正给他惊讶的还最数邵雍的象数学说。
在赵曦的概念里,后世《周易》被人看成算卦用书,很可能就是这老小子一手造成的。
儒家以《周易》立论,到后世《周易》这个儒学的根源,反倒被看成蒙人哄人的起卦算命用书,赵曦对这老小子没一点好感。
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先入为主的原因,邵雍在开始阐述时,着实是把赵曦惊着了。
邵雍是第一个把道上升到形而上的。
没多扯玄乎的言辞,直接言明道发于物而高于物,并且在他的理论里,赵曦看到了道和规则的勾连。
他的理论在某些程度上跟周敦颐以及二程有相似之处,又有所不同。
周敦颐和二程的理论,认为道是抽象的,是可感觉而不可明言的。
而邵雍似乎要把道拉下来,说成有形之物,或者说必须基于有形之物才有道的存在。无物则无道,有物方有道,道为物之演化,物为道之根本。
这个观点除了跟张载的道为气,演化为气化分歧较大以外,其他任何一个学派,邵雍都沾了些。
就是王安石的道为变,在邵雍的理论体系中也有所论及。
赵曦有点怀疑,这老小子是不是看人下菜……
当显世的几家学派都开始掺合后,辩经的场面越来越庄重了。
对,就是这感觉,庄重。
赵曦几次向衍生公看去,看看他对这些祖宗门徒改变祖宗原义后的反应,结果,这家伙完全沉浸在整个庭辩中了。
包括整个大庆殿的所有人,个个专注着,每当一个人论道,都会静悄悄的倾听,那怕是对立观点的,也一样尊重着阐述观点的人。
看来组织方需要管饭了……
这就是个扯淡的事,最起码赵曦开始是这样认为的,可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赵曦才发现,自己也被这个氛围带进去了。
他现在能确定的:第一,这些所谓的各家学派,从来没这般交流过,没这般尽心尽力交流过。这也让他们真正的相互学习了。
第二,没有一家学派是成熟的理论体系,都是在释义经典时有了想法,从而由某个点往广度延伸,逐渐完善自己的理论。
各人有各人的际遇,各人有各人释义经典的角度,也是造成有不同理念的原因。
这样的庭辩,能让他们试着去理解各家的理念…~找错的基础是必须去了解别人的核心。
辩论的结果,从来都是各人保留各人的观点。
在创立一家学派时,特别是这种初创阶段,还没有完全形成体系的阶段,旁征博引和考据都是有限的。
那怕赵曦不在乎一直听他们往远的扯,更不在意管吃管住,都还是有理屈词穷的时候。
最先脱离战场的是张载。张载的力量太单薄了。
官职不高,影响力不大,西北本来文运就不显,在整个大庆殿里,能找到支持他观点的官员和士子太少了。
张载还没有完善他的理论体系,关键是他并没有用科学实验去验证他的理论…~这是赵曦认为他败阵的根本原因。
还有一点是不可忽略的,张载师从周敦颐,或者说他的理论是摘自周敦颐理论的某个点。
他若是继续辩下去,只能从周敦颐的理论中找跟脚。这样的结果恐怕会让他这个所谓的关学直接埋没,成为周敦颐学术的旁系。
张载退出是最聪明的做法。辩经没有胜败,只要把观点在庭辩上阐述了,对于张载这种影响力仅限于横渠之地的学派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了。
接下来不再继续争辩的是周敦颐。他之所以不再争辩,是被跟自己理念相同的二程给放展了。
这个真没法。曾听闻二程也有师周敦颐的故事,如今看来没这回事。
在两个接近的观点中,越详细,越具体,便越有说服力。
二程之于周敦颐就是这样。
两家学术是一个宗旨,或者说一个核心要义。周敦颐是泛泛而谈,而二程相当于将其观点明晰化。
周敦颐或许更在意学术传承,无意一争高下,同样也没考虑帝王对他的看法和印象。
写《爱莲说》的人,是不是真的有超凡脱俗的品格,谁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吧。
这只是结果,至于过程……已经过去两天了。
幸好每一家学派都不是一个人撑着,否则连续说两天话,估计那嗓子也就废了。
两天了,朝廷屁事没做,就听人扯淡。赵曦早考虑过这问题,日期是定在休沐的时间……不过在朝臣们来看,好像这扯淡的事,比处理朝政还重要。
第四三八章 官家的道
后世对王安石有个提法,叫拗相公。
可在这个庭辩的过程中,赵曦才发现司马光的拗比王安石少不了一点。
王安石的理论是以变来立论,这样就有了很大的优势。
不说沧海桑田,就说历朝历代大儒对经史子集的注释,也有大把的例子现成放着。
儒生重传承,大宋的文华也是继承了历朝历代先贤之著作,这就让王安石的辩经有取之不尽的说辞。
人们还不好辩,最起码不好去斥责先贤的不是。
可司马光不同,他的立论太单纯了。想要把一个诚字敞开了说,肚里再有货,能说三天已经是司马光的极限了。
邵雍似乎刚刚有了一个思想体系的想法,或者说他真正研究的重点并不在此。
当他提及卦象爻辞跟天人合一关联时,就被整个大庆殿所有人驳斥了。
赵曦很怀疑,是不是因为这种观点不被官方认同,邵雍才放之民间去传承了。
还别说,要说传承,除了理学,就数人家邵雍的象数学流传的久了,受众甚至不少于理学……这是赵曦心里嘀咕。
“官家,庭辩就三日为期吧。”
韩琦估计也烦了。第一天,各自陈述观点时,对他韩琦还有些新奇感,有听下去的意思。
第二天,当各家辩驳多于理论阐述时,韩琦已经没兴趣听了。
到了第三天,就连司马君实都有些胡搅蛮缠了。那怕是官家还有意听下去,他韩琦也得叫停了。
总不能庭辩的结果是洛阳程家的俩小子赢下吧?
就好像是说国朝的政事堂不如小吏和乡野一般。这种事,作为宰相的韩琦,决不允许发生。
“那就三日吧。”
午饭时韩琦召集政事堂相公们到延福宫,赵曦就知道该结束了。
挺好,最起码政事堂不是一群书呆子。
别看这是庭辩,那怕是一个个口若悬河,赵曦也没觉得都是栋梁之材。
有些事需要做,因为有自己的目的。
……
“三天庭辩,彰显了我大宋之文华昌盛,确实可以用受益匪浅来表达感受。”
这是庭辩,总结性陈词是留给赵曦的。
“三日来,我听诸位大家之辩,也有些感悟与大家分享……”
啊?都愣了。政事堂相公们就更愣了。
官家这是要干嘛?都是大家,官家在这时候针对庭辩总结,最正确的是浮皮潦草的说几句,只针对庭辩而言,而不涉及输赢或者学派观点。
因为,朝廷这时候最不适合有态度。
整个国朝,都知道庭辩是因为科考而引起的,这时候官家发言就代表着科考的方向。
可能打断官家发言吗?不能,谁也不能。
韩琦着急,韩绛、吕公弼更急。他俩对官家的了解,要比韩琦深很多。
不管是吕公著还是韩缜,在兄弟们的书信往来中,谈及官家的时候很多,从来没说过官家有这方面的表现。
王安石和司马光的着急是担心官家否定他们的观点…~
“先说道是什么,我认为,道是规则,是规矩。可以是本源,也可以是变通。”
“以炊饼和蛋糕为例……可能没各位那样深奥,但应该可以说明问题。”
“炊饼和蛋糕,本源都是小麦或者面粉,添加不同的佐料,用不同的方法制作,最后成了不同的吃食。”
“面粉,就是本源之道,犹如张子厚所言太虚与气。若把面粉的颗粒当作气,那气就是炊饼和蛋糕的本源。可面粉的颗粒还能往更细微处探究吗?或许究竟到无穷小,那就是子厚定义的气了,因气化才成了面粉的颗粒。”
扯吧,赵曦也知道自己是在扯,是不是立的住足,最后能不能圆回来?扯着看吧。
“接下来再说面粉如何成为蛋糕和炊饼,肯定是经过制作了,而这个制作又必须按照一定的方式来。”
“炊饼用蒸,蛋糕用烤,同时各自添加的佐料也不同。这就是规则,这就是规矩,这也就是邵尧夫所言之道形。”
“面粉不能直接食用,所以,我们要用蒸或者烤的方法,来变成炊饼和蛋糕。这就是介甫相公所言的道为变,为经世致用。”
真不容易,就一个炊饼和蛋糕的例子,硬是让赵曦把三家学派的立论特征融进去了。
还得继续白呼,不能厚此薄彼呀。
“有人吃炊饼吃到了沙子,那是因为面粉没收拾干净,或者在碾小麦时就没收拾干净。”
“又有吃蛋糕吃出了异味,甚至还见过蛋糕里拉丝一样的粘物。这些是说明炊饼和蛋糕不好,或者不宜食用。”
“这就是司马君实所言的诚道,人之诚,物之诚,变化之诚,本源之诚,甚至商贾之诚。”
赵曦越说越佩服自己,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就是拉一起了。
其实,万物同理,这在后世是真理。
有了后世广博的见识,还有那潜移默化的逻辑学,只要想扯,总是能扯在一起的。
“再回到炊饼和蛋糕。它们的本源相同,或者借用大家所说的道,他们的本源道相同,经过不同的道形和道变,就有了不同的食用之受众和口感。”
“也因此,赋予了炊饼和蛋糕不同的名称和定位。这就是周茂叔所言本体和心性之论。”
“同样,炊饼和蛋糕用料不同,就造成了它们的价格不同,被黎民百姓看待也不同。这就是伯淳、正叔所言之天理。”
“尽管原料相同,也可以说是本源道同,但添加佐料和制作方式不同,也可以说是规则和变道不同,就造成了他们被认知的不同。这就是天理道。”
“其实,从整个庭辩来看,我不认为那一家之言为正统,反倒是大家都只是以偏概全了。”
“张子厚的本源,以周茂叔和司马君实的诚为基础,在邵尧夫的规则下,经过王介甫的变,最终达到伯淳、正叔所说的天理之境。”
“本源、变化、结果,都是道,或者说将所有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道!”
赵曦说的可能也有些牵强,相对于他们的辩经,赵曦自认为他阐述的道最符合逻辑。
至于别人是不是信服……这个还真不确定。
啥时候辩论能改变他人观点了?
对于韩琦、韩绛、吕公弼以及欧阳修来说,只要官家不明显的支持哪家学派,就足够了。
官家的这一番话,可以当成很有道理,更可以看成对各家学派之争模棱两可的定论。
不过,这才是官家该有的道。
第四三九章 引导
庭辩不是目的,甚至有没有庭辩都无所谓。朝廷真正需要确定的是这一科的科考。
扯淡也扯完了,结果是屁用没有。
这不只是赵曦的感觉,整个国朝士林都这感觉。
没有输赢,没有确定官学,已经接近开科时间了,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而考生们越发懵逼了。
各州府的考生已经都聚集在汴梁了,而朝廷居然连题目的方向还没确定。
这时候的汴梁,很明显跟往年开科前不一样。没了饮宴,没了诗词歌赋的聚集,倒是有各种各样的猜想。
有一点可以确定,诗赋肯定不会作为重点,肯定会沿用嘉佑年欧阳相公的命题模式。
至于会以哪家学派,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这时候被士人提到最多的两个词,恐怕就数炊饼和蛋糕了。
官家的炊饼蛋糕论,在士林中广为传播…~虽然很扯,可这是关乎命运的大事,谁也不敢不搭理。
有人说会以张载的关学为主,因为官家在阐述观点时,论述关学的最多。
有人说会用周敦颐和二程之理学,毕竟理学规范了君臣、父子等等人伦关系,这是为皇家统治正统而量身定做的理论……这个不能公开讨论。
还有人肯定是新学,王介甫的名望和地位,加上他强势入中枢,又提倡经世致用,正是国朝用人之际,朝廷势必会选择新学。
当然,也同样偏重于司马相公的诚。朝廷选人,重才更重德,德为才之根。
更何况,自古都对德性的要求要甚于才。
到底以哪家学派为准?这还是得朝廷集议了。
政事堂的争论要比士林更激烈。
不想细说集议时争吵的内容了,烦!
赵曦真没想到,这王安石和司马光还都真够可以的,辩经辩的上瘾了,庭辩三天居然没辩够,集议时还继续在辩,没完没了的扯,越扯越远。
不是说这哥俩关系不错嘛?
在王安石看来,还是在官家年少时,他就试探过官家,这些年从官家的种种作为,他也看出来了,官家是个不甘寂寞的性子,绝不会因循守旧,肯定要有所作为的。
而他的新学,说白了就是专门为朝廷选材而创立,是纯粹的实用主义学说,官家就应该在庭辩时确定新学的官学地位。
之所以官家没能在庭辩上确定,是因为庭辩到最后,司马君实还在搅和。
至于二程,那怕是理论很完善,也戳中了皇家的点,可王安石还真没在意。
那是一种教化黎民百姓的学说,在朝廷选才上并不适用。关键是,二程的官方影响力,还有士林影响力还差的远。官家不会不考虑这些。
也正是官家考虑这些,避免政事堂相公在庭辩时让士林笑话,官家才叫停了庭辩…~因为司马君实一直没避让。
司马光呢?可以说他简单,也可以说固执。
一个心思,做事先做人,选才先选德,一个诚字应万变,就是不松口。
历数各朝各代,被奸臣毁败江山者,那是数不胜数。偏偏这是司马光的擅长。
所以,他俩的辩论从庭辩转到了集议,好像根本没问赵曦的意见。韩琦刚刚提到这次科考的题目如何议定,他俩就先杠上了。
王安石以国朝现状入手,大谈经世致用的重要性。司马光以朝代更迭为核心,评论选才以诚的必要性。
“要不二位相公再设辩台?等二位相公辩出个所以然来咱再集议?或者说直接取消今科,为二位相公的义理之辩让路?”
赵曦是真烦了!韩琦召集集议,从卯时开始,这都又到午时了,还没个完。
“官家,老臣恳请再议!”
韩琦配合着赵曦的厌烦,说完这话,看赵曦阴着脸点头后,径直就离开垂拱殿了。
韩绛、吕公弼紧随其后,就是欧阳修也对着王安石和司马光摇了摇头,扭身走了。
“官家,开科在即,不能再拖延了。”
“官家,士子聚集汴梁,翘首企盼朝廷拟订开科题目,朝廷若在拖延,乃是失诚失信。”
我去你大爷!司马光倒这档口,仍然不忘那个诚。
或许是自己的语气原因,亦或是老爹以前给他们造成的印象,自己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机锋话,人家根本没在意。
“二位也知道开科在即呀?那我问问二位,你俩谁能说服谁?需要多久?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八天?”
“集议并没有确定要以哪家学派的理论为主,二位因何又辩经了?是想说服我?可我怎样想,二位可知晓?”
“莫再如此了,且先回去吧。待政事堂觉得能集议时,咱们再商量开科的事。”
赵曦摆摆手……这是真有些烦了。一直以来,赵曦都是很平和的,不去招惹这些相公,宁愿背后挖坑,也很少正面表现不耐。
当然,这一次也是自己在背后挖坑了。
不好意思,捎带的,真是捎带的。
“苏颂和沈括呢?”
刚送走这两位拗人,赵曦就问王中正了。
他以为集议的时间很短,本来他已经有主意了,只需要跟政事堂通个气就行。
有庭辩这个铺垫,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应该能很容易通过。没想到被这俩愣货给搅和了,硬是磨到午时,还没定下来。
“回官家,在偏殿候着。”
“让御膳房准备,让他俩一起陪着用膳吧。”
这是殊荣,赵曦不这样认为,可在这个时代陪帝王用膳确实是殊荣。
苏颂还无所谓,这沈括就有的吹嘘了。
他现在还不是后世被推崇的大宋科学家,只是个及第十来年的官员而已。就他这资历,能入了官家的眼,那就意味着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子容,看看这个……”
赵曦待苏颂,真没那么多讲究。
便吃饭,便把他让王中正收集并打磨好的颇黎……这时候就叫这个名字。
赵曦开始还准备给王中正仔细解释来着,结果他居然知道。颇黎玻璃,原来是这样来的,还有个颇黎国。
打磨后的颇黎,是放大镜式的。
“你用这个对着各种物事看,以后你可以再找些颇黎,就用这样式,尽可能的放大……我是想说,或许张子厚那种设想的理论是真的!”
引导吧!那些没名堂的事赵曦不能做,可他有苏颂和沈括。
“官家,有一事正欲禀报。水泥作坊在烧制熟料时,出现过类似颇黎的东西,我都留着…~”
这……听到苏颂的话,赵曦都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工业体系从来就不是独立存在的。有了一颗种子,真无法确定她会成长成什么样。
第四四零章 又玩人了
饭也吃不安生了,赵曦是真激动,激动到有点着急的地步。
东西带来了,苏颂把收藏的类似玻璃物都带来了。
确实是类似,灰不溜秋的,通透性也不好,除了摸上去的手感,还真没多少相似之处。
还就是苏颂这种具备科学家思维的人,否则只会被丢到一遍。
“子容,我怀疑颇黎很可能就是如同水泥一样烧制而成的……”
怀疑?说出来是怀疑,作为后世人,赵曦就是再孤陋寡闻,也知道玻璃真的是烧制而成的。
“回官家,臣记录了那次烧制的整个过程,包括原料的采集地各种物质的分类。”
“好!好!子容,你很好!此番回到工坊城,你可任意调动工匠,组织人员,专门承办颇黎烧制之事。”
“不用担心失败,没有任何事是一蹴而就的。若支用受限,你尽可跟赵琴说,我会告诉他……”
说真的,在赵曦心里,能做出玻璃甚至比开科更重要。科考每年都有,国朝读书人多如牛毛,这个在后世号称科技发展迅速的大宋,除了自己年少时划拉的营生,还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若是有一天,再有一次庭辩,不再是穷经皓首的玩文字游戏,而是那种后世科技实验的庭辩......赵曦又想多了。
科技真不是凭赵曦一人之力就可以造就一个体系的,时代有他的局限性,工业本来就是一个体系。他赵曦不是全能,也不是全才,能做的就是引导,在现世的精英中种下种子,能成长成什么样,由这个时代决定。
他将后世称颂的,这个时代最具有科学精神的两个人凑一起,就是想激发属于这个时代的科学。
可惜,后世名声高于苏颂的沈括,在这次算是赏赐的饭局中,并没有什么表现。有些拘谨,还有些手足无措。缺少这个时代文人的那种桀骜不驯。
在一瞬间,赵曦有将数术列为这次开科题目的想法,也只是想法,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倘若真那样,那就不是各家学派的争端了,那将是整个国朝民间和士林一起讨伐他赵曦的场景。
“存中,做自己想做的,干自己想干的。事物是发展变化的,在工坊城要善于学习,善于观察,善于总结,并坚定自己的选择......”
赵曦没有对沈括死心。《梦溪笔谈》做不了假,后世对他的认同也做不了假,沈括应该有颗科学的心,他相信沈括会给他带来惊喜的。
唉......这沈括......还真受不了官家这样。被赵曦拍过的肩膀,一连好几天,沈括都觉得特沉。
......
没隔夜,政事堂还是知道轻重的,过了晌,赵曦刚刚送走了苏颂和沈括,政事堂的诸位就来了。
“官家,事不宜迟,开科的题目真的该定下了,往年这时候已经锁院了。”
不是韩琦咋呼,确实是这样。当考官确定后,立即将他们锁于贡院中,以断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系,避免泄露试题与学子请托现象的发生。
而现在,朝廷居然连新科的命题方向还没确定。关键是,今年朝廷开科已广而告之,各州府的解试已经结束,通过解试的士子已经齐聚汴梁,真不能在耽误了。
“今科题目之争因王与司马相公而起,朝廷因此还专门举办了庭辩。是不是有胜负的结果,此事该告一段落了。”
赵曦说完,还看了看王安石和司马光。还好,没什么不忿。看来这哥俩也算是想通了。至于政事堂的其他人劝说...赵曦不信,就这哥俩的性子,要是能听进去劝,就不会到这地步了,甚至连庭辩也不会有。
某些方面,赵曦还有点庆幸有这哥俩。
“其实从庭辩来看,每一家学派都有其成为一家之言并具备一定影响力的基础,士林认同并非没有道理。”
“既然如此,为何要分出个胜负来?又为何非要确定开科题目的方向?”
“官家,科考题目有限,不可能尽收诸家学术于一朝之科考......”
这是官家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就是官家在做太子时,也未曾关注过科考......不需要。造成官家对科考题目的不了解也是正常的。韩绛赶紧做了一下说明。
“这个我清楚。不管是王相公和司马相公之争,还是庭辩之论,其实都是经典的释义之别。而科考的题目,不外乎经史子集四书五经。”
“如今庭辩已过,而庭辩中各执一言并非一点道理没有,各家学术又在各地有一定的影响。这就造成了学子们十年寒窗苦读的方向了。”
“如今,朝廷并不需要改什么题目,该怎样出题还怎样出题,只需在批阅时不以一家之言定取中与否即可。”
这......这样也行?
也确实可行,或者说再也找不到比官家这方法更适合现在的情形了。
官家又一次玩人了……这是文彦博心里想的。
作为枢密使,不涉及军机,仅仅是科考的争论,文彦博介入的并不深,纯粹顺着政事堂和朝廷的意思,所以,他有点旁观者的意思。
整个过程下来,文彦博可以确定,在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在政事堂争吵时,官家已经在为今天的说辞准备了。
这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吗?或许是,不管是不是,这事算是过去了。
韩琦真觉得宰相不易,他的性格好像不适合协调,他更喜欢干脆的做事。
有富弼临走时的几番叮嘱,他一直在尽力控制着政事堂的局面。没一个好相与……
做个事真不容易……韩绛和吕公弼能看明白这一番操作,毕竟对官家的了解,他俩属于那种听闻最多的…~官家过于习惯谋划了。
不过对于官家而言,面对王介甫和司马君实,还真没其他办法。
或许官家能硬起来,也具备硬怼朝臣的实力,最起码他俩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官家。即便那样,最终结果也未必有这样好。
至于王安石和司马光,怎么说呢,因为他俩的争端,才一步步把事情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官家有了解决的办法,也算是给他俩下坡的台阶,还能怎样?
就是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接受现实。
好歹没有摒弃他们任何一人的学术。
官家在送到政事堂那首诗时,已经就想好了今天的说辞……都心里明白,憋着吧!
官家只说,具体怎样做,还是政事堂诸位的事。
第四四一章 想一出是一出
赵曦在士林中的名望再一次被提升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他的诗文,也不是因为他的才华,是因为他作为君王给士子们的公平。
没有一个士子能将国朝所有的释义都学到,这也不现实。哪怕是各州府的解元,在如今的境况下也是忐忑的。
官家这样确定取中与否,着实让整个士林感恩戴德。新学在南方影响深远,我身处陕州,熟读司马相公的朔学,也一样有高中的可能。就学于周敦颐,官不高,职不大,没有扑中主考官是同门的可能,有官家这样的取士方法,我一样可以考中。
如果说国朝取士,在以前还有些许不公平的存在,如今这样的方法就彻底解决了。
士子有一种行为,叫做游学。可能有行万里路的想法,真正的原因还是各地各家学派对释义的大不同造成的,士子们为能在东华门唱名,不得不游学,以便自己能了解国朝名家的所有释义......这太难了。
这也是国朝开科,经常出现某一地学子在某一科集中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有弊端的。比如,辞藻华丽者会有优势;比如,批阅时能看出考生的地域等等。这些赵曦交给政事堂解决了。
自己什么都做了,还要政事堂有何用?
再说了,有了前面庭辩这事,相信政事堂会安排好阅卷人的......这么多年的科举,如何防止和杜绝各种意外,朝堂的臣工没一个省油的灯。
以往的开科,考官和主考官的跟脚,基本就能确定取中的会是哪一类士子了。
现在,即便主考官有明显的学派痕迹,一样无法确定那一类或者那一地域考生会高中。
这一年的开科,终于能如期举行了。朝臣们也相对安稳了许多……谁也不想稀里糊涂的给管家的谋划做嫁衣。
可惜,就有人没这样的觉悟。
应该是早就有准备的,也正好赶上这个节点了。
没几天,司马光抱来了一册他撰写的史书《通志》,似乎对官家没以他的学术为官学很不满,这是准备以史为鉴,来让官家明白什么吧。
有句话说的,历史就是一个被文人粉饰的小妞,具体长什么样,全在文人的心境。
这《通志》……该怎么说?司马光确实熟读史书。不知道是因为他那个同姓的前辈原因,还是他本来就对这感兴趣……一输《通志》,确实有声有色。
真实不真实先不说,最起码大事件上尽量贴近了。
更让人信服的是,他撰写的史书,确实摈弃了所有阴谋和残酷,只从历史事件中让你去明辨对错,知晓得失。
历史真这样吗?随便吧,除了自己经历的,不管是听闻还是被人奏报,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最起码司马君实的史观是积极向上的,是劝人向善的。
“司马公精于史……”
赵曦没说专于史,这是一种推崇。
甭管怎么说,司马光是个伟大的学者,是个纯粹的文人。该有的尊重,赵曦是发自内心的。
“官家,臣少时便有此意,多年来不曾懈怠。”
官家这是赞赏,不管是不是达到自己的目的,对于这样的评判,司马光只有受着,还是敬受。
“司马公若有意著史,可抽调相公人,着手于此吧!若国朝能有皇皇巨著,也是我朝盛世年华的映像。”
赵曦不清楚《资治通鉴》的背景,既然现在有这个由头,他有义务有责任推一把,也免得因为自己而让后世丢掉传世巨著。
……
尽管相信政事堂会处理好这一科考举的事,赵曦还是有些忐忑。
让王中正收集士林传闻,包括庭辩之前所有官方组织辩经的评论,初步拉了一份名单。
赵曦带着这份名单,在揭榜的那一天,由政事堂的部分相公陪着,在东华门外的一家酒楼上……
今天应该是这片区域各个酒楼茶坊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可官家到了自家酒楼,就是亏买卖,掌柜的也喜滋滋的……更别说内宦丢给自己的新币,比满客的收益还要多。
官家看揭榜…~多滑稽的事?或许是官家初即位吧。相公们倒也陪着来了,从心里,他们也想感受一下这气氛,就像回到曾经一般。
独占一家酒楼…~这事赵曦是真不想做。可在兴师动众,带一帮军卒和独占一家酒楼之间选择,他选择了独占酒楼。
只要是有政事堂掺合,赵曦也知道甭想有自在的外出。
“要开榜了……”
恍如昨日,已经二三十年了,可再一次经历这场景,自己考中时的感觉,还是引起了共鸣。
政事堂诸公都有点感谢官家生事。仕途繁忙,宦海无边,多少年为官,倒是让他们忘却了曾经年少时的初心……
赵曦真不是让诸位相公来回味初心的。在开榜的那一刻,皇城司探知就开始忙碌了…~
“官家此为何意?”
看着一个个递进来的小纸片,再看看官家对照着准备好的名单……政事堂相公们有种愕然。
“看看及第者与辩经的出入有多大。”
赵曦没掩藏自己的目的,没必要。
这是不信任吗?可又不像。官家若是不信任,完全没必要带着政事堂诸公做这事。
官家做这事……似乎很坦荡,就是有一丝不快,也没理由发作。
就是这样,一次次都是这样。明明是谋算,可每一次官家都这样摆在明处,让人特憋屈。
“不是对主考官不信任。这一次不同往常,辩经导致士林对这次开科有了诸多猜想。”
“对照士林评判和朝廷取中,可做到有的放矢。若朝廷取中与士林推崇差别太大,有些反响是难免的。如此,便可以提前谋划些对策……”
算个理由吧,还是替政事堂查缺补漏的理由。
这也是结果没多大偏差,赵曦才这样轻松的谈论了,否则,将会是另外一次下狠手!
“咦……为何不见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是国朝开科的一大景观,赵曦曾专门来看过。而今天,似乎没看到……
“官家,朝廷组织辩经,知指今科取士,优劣成败,在辩经之初已经初现端倪。恐怕选婿已经早早完成了。”
话说的平淡,但韩琦心里还是有些怨言。说不清是因为官家来这的本意,还是对辩经的不爽。
怎么说呢,反正韩琦不太喜欢现在朝廷想一出是一出,有点不稳当,有点难以掌控。
这不是一个宰相该有的境况。
第四四二章 家天下 共天下 公天下
赵曦确实有点多想了,做的事却不算多余。
把这时代官员的操守想的卑劣了。那怕是这些朝臣相公,为自己的利益,有时候会抛开所谓的操守。但对于放在台面上的大事,还是相当规矩的。
很奇怪,这时代的官员,他们认同的第一身份是士人,然后才是官员。这也让他们对于科考的尊重和重视程度不是赵曦能理解的。
当然,赵曦如此做,也不是仅限于开科,是想告诉诸位:别想着瞒我赵曦什么,那怕是深处内苑,整个国朝我一样无所不知。
这是旁白,至于什么效果,谁也不知道,就是相公们,各自的感受也不一样。
结果是好的,心里的隔应可以撇开,若没有胡思乱想过,估计心里连隔应都没有。
接下来就是殿试了,就是为天子门生这个由头而添加的一场可有可无的考试。
殿试又称为御试、廷试,是由帝王出题,所有会试考中者皆参与,并最终确定进士等级的。
殿试除前朝创立之时,到后来也就是个样子。
会试主考官本来就是大家,即便是相关辅助官员,也都是历届一甲进士。
这样的阅卷团队,认定的进士排序,基本确定了殿试的一甲名录。也就让殿试有点可有可无的味道,感觉完全是照顾帝王的颜面而已。
也是,君王的学识如何,大概每个朝堂臣工和士林,都有谱,都没想着为难君王。
赵曦可没想着让殿试可有可无。
估计又要让朝堂非议了,又要让政事堂难受了。
殿试还在崇武殿,这是陈例,赵曦遵循着。
崇武殿今日被一排排的桌椅塞满了,正儿八经的桌椅,不是矮几,更不是蒲团。
倒不是要去取悦士子,是赵曦觉得爬地上,或者跪坐着真不是答题的姿势。
那种跟后世没两样的桌椅,如今在国朝,就是稍微富裕一点的百姓家里,也很常见了,没必要在殿试上硬学艰苦朴素。
往日参加殿试的都该参加还参加。政事堂相公没具体规定,但今天是全数到场。
可能是有预料吧。
今科的总总不同,让他们也对今年的开科有了兴趣。或者说是特别是知道官家会出什么样的题目。
工坊城…~这是赵曦出的第一道题,就三个字,再没有了。
既然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那就不限定文章的方向。这是赵曦的想法。
这些已经成为进士者,未来将是这个国度的治理者,赵曦有必要知道他们怎样去看待工坊城这个特殊的存在。
是对工坊城所产物品的陈述,还是对工坊城模式的赞贬,亦或是直接唱赞歌也算,甚至论述工坊城与朝廷的关系,讨论工坊城管理等等都可以。
赵曦甚至没有去限制题材,诗词歌赋,策论等等,随便。
若说是作为一个士子,一名进士,未来的官员,根本不了解工坊城,那就不客气了。
家天下、共天下、公天下…~这是赵曦第二道命题。
一样,他依然没限定题材,就单纯的九个字,其他一律没做限制。
或许这个议题不应该在这时代讨论,毕竟是赵家大宋。
可当赵曦深度了解这个时代的士人后,他发现,这个命题偏偏真的适合这个时代。
有太祖:与士大夫共天下为前提,这百年的时间,在士人心底,似乎真的形成了与皇家共天子的共识。
否则,朝廷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朝廷。
赵曦想看看,这样的观点到底有多深。
世人推崇上古圣贤,那也是公天下具有代表性的时代,如今的士子有怎样看?赵曦想知道。
若是任何一个臣工,或者士子,有公天下和共天下的大言不惭,朝廷可以视作谋反……这是属于帝王的专权。
皇家可以说共天下,可若这个共天下被所有士人每天挂在嘴边,并付诸于行动,那或许真的就共天下了。
谁都知道,太祖的共天下,只不过是拉拢士大夫阶层的说法。
纵观国朝,唯一说过此话的文彦博,也是在涉及文武,涉及士大夫阶层和黎民百姓时,用来辩驳官家的借口。
真要是某个相公有共天下的心思,那君王就得多考虑了。
而此时,赵曦将家天下、共天下、公天下作为殿试题目,乍一看,很让人惊悚……对,就是惊悚。
可只要沉下心来,找中一个方向,都是可以大书特书的。
可以单独评价公天下,就从上古圣贤开始,这能体现一个士子的史观。最起码司马光就喜欢这个。
也可以就太祖的与士大夫共天下敞开了说,赞歌也好,还是直接言明太祖的意图也罢……谁敢呀。
就是着重说国朝是赵家王朝也可以。
当然,能将三者利弊说透,并深度阐述三者……想多了,这也太难了。
对于赵曦来说,他真的是想看看这时代的精英,是如何看待天下的。
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那怕是如今的时代也一样。
所谓天子,所谓君王,其实就是一个代管者,或者说整个朝堂都是这个帝国的代管者。早年时赵曦曾对此有过言论。
可能因为帝王的名头,会让君王多多少少真的会看做江山就是自己的。可从本质上,帝王又能拥有多少?
一个帝国,方方面面,零零种种,四百军州,上亿百姓,吃穿住行,衣食起居,士农工商……一个帝王又能真正拥有多少?
说的寒碜些,帝王也就属于内苑。说得大方些,帝王无非是对国策有决断权。
同样是这个决断权,可能是流芳千古,也可能是遗臭万年。
或许共天下才是国朝的本质。
前朝之前,天下本来就是共天下,只不过共天下者是门阀世家,帝王只是代言人,也可以说是最大的门阀世家。
如今,所谓共天下,是帝王与一个阶层共天下,可由于这个阶层的更替,导致这个阶层中,处于与天子共天下者,并不能将自家利益与国朝利益融合……这是如今最大的弊端。
家国天下,在如今这个时代,家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而对于国的概念,并没有形象化。
家天下,又是怎样的家天下,共天下又该怎样去共天下,至于公天下……不存在。
说是殿试题目,更是赵曦对如今士林的一次调研。他甚至有心让整个朝堂的臣工也来做做这次的殿试题。
第四四三章 别憋着
殿试前没一点风声,关于这次殿试的题目,就是政事堂相公也都没一点头绪。
往年,殿试题目基本都能猜个大概。
比如西夏叛出,殿试题目会是怎样处理与西夏的关系。
比如今年有旱涝灾害,殿试题目很有可能会是关于救灾赈民方面的内容。
殿试,基本都会有时事策论。
……
试卷是被内宦捧出来的,然后继续是内宦,一个个的挨着发放试卷,把笔墨纸砚送到每一位进士的桌子上。
这是一笔赔钱的买卖。殿试用具不能用太次的,可殿试用具的最终归属却是各位士子的。
试卷发下去,并不允许就开始做题,等所有人,所有物事都配齐了,然后内宦会喊一声:开科!
随即下来,整个崇武殿就会陷入一个特别安静的状态……
而今天……
“嗡……”
当内宦开科的一声落下,整个崇武殿突然嘈杂起来。
怎么回事?懵了,相公们都懵了。
他们没有去训斥学子,都扭头看官家……很显然,是殿试题目出问题了。
担心什么来什么,果然还是来了……看着官家那平静的神色,政事堂相公没一个人能平静。
“给我一套试卷!”
韩琦粗暴的拽住了内宦,根本不在意这是在殿试现场,声音几乎是放开了。
这是室内,是殿试现场,那怕有几百人的嗡嗡声,韩琦的声音还是传遍了整个崇武殿。
“韩相公莫急,官家早有交代,所有在场的臣工,都备了。”
内宦很稳,是皇城司的,还是被老护卫营训练过的。
对答韩琦时不急不躁,连声音都压在一个合适的范围。
因为不止是韩琦,所有来崇武殿的臣工,这时候都看着拿着试卷的内宦。
赵曦没吭气,就是眼睛都没往这边瞟,还跟刚才一样,平静的看着殿试现场,似乎要把每一个士子都记下来一般。
他知道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清楚韩琦那样是在发泄不满。
相公,特别是排在首位的宰相,最希望朝廷平稳了。
他就不明白了,韩琦好歹也是庆历年的急先锋,如今怎么就这般了?
还有富弼,还有欧阳修、司马光,一个个居高位了,反倒是没了年轻时的担当。
看吧,本来就给你们准备了,若是你们有兴趣答题,那就更好了。
“肃静!再有喧哗者,逐出崇武殿!”
不管殿试题目如何,这样的场合都不该如此嘈杂。
韩绛喊了,不单纯为官家的颜面,主要还是为朝廷取士的庄严。
韩琦可能也觉得自己冒失了……官家的花样百出,让他这个宰相越来越难掌控朝堂了,他有些失态了。
静静心,韩琦接过内宦的试卷……这……这不是惊讶,这是惊吓!
官家这是要干嘛?直抵人心吗?
叫停?不可能!韩琦也知道不可能。
可……时间虽短,韩琦还是想了个通透,也只好这样了。
可能在政事堂相公这帮人中,唯有王安石是惊喜了。
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官家果然不拘于现状,这正是自己期望的。
积重难返,唯有大刀阔斧,方能让国朝焕发生机。
官家这些年的努力,只不过是治标而已。
打通安南运粮道,解决了百姓饥谨之忧,但并没有改变国朝土地逐渐被集中的现状,反而令土地兼并更加容易了。
开创新产业,确实有利于国朝税入,但真正涉及民生的,还是老样子。
即便是训练新军,也是在陈旧的基础上盖高楼,又能维持多久?
能出这样的殿试题目,官家就不是个因循守旧的官家。这对于王安石而言就够了。
韩绛和吕公弼看到题目,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问题,他们早就听自家兄弟说过,他们也知道官家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只是没想到居然拿来当作殿试题目了……唉!说什么好呢。
他俩不相信参加殿试的士子能有符合官家的言论,就是他们第一次听闻官家的观点,第一个感觉便是大不敬,更何况这些新科进士。
难不成官家有意让政事堂诸公也答题?
看了看旁边那些多余的物事,或许官家正有此意。
配合呗,还能咋样?
他们好像没得选择,从很早以前,他们的家事,就跟官家关联太深了。
怎么说呢,就像前朝的关陇世家。
文彦博看着韩绛和吕公弼走向桌椅处,然后是王安石,接着欧阳修和司马光也归位了……他俩纯粹是陷入了思考的状态。
再看看其他臣工们,似乎也对这样的殿试题目有兴趣,一个个傻不愣登的去做题了…~
“做做未必不可。”
文彦博拽了拽韩琦,很低声的说了一句。
也是,还能怎样?总不能当着新科进士,在殿试现场跟官家飙劲吧?
韩琦也就是那一瞬间的烦躁,再细想,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官家一次玩乐吧。
毕竟最终阅卷的还是靠朝臣,不管是翰林学士还是政事堂相公,总不能是官家一人说了算。
原本不安稳的新科进士,这阵看那些翰林学士、制旨诰,包括政事堂相公都开始做题了……确实是一鸣惊人的大好时机。
然后,整个崇武殿,恢复到了真正殿试该有的状况。
事情不会就这样了了,那怕是阻止不了今科殿试,有些话还是要跟官家说明白的。
殿试是一天,朝廷管饭的。
考生们只能在座位上吃饭,可君王和那些凑热闹的臣工们,就没有限制了。
赵曦也没想让政事堂相公憋到殿试结束……憋的久了,估计不忿会变成愤怒,最终成为怨。
所以,赵曦邀请了所有在场的臣工,移步偏殿用膳。
这不是殊荣,就是给各位一个开口的机会。
“陛下!臣以为此事陛下轻率了!”
嗯,还不算太尖锐。赵曦见韩琦这样说,倒也没出预料。
“韩相公,敢问新科进士是否该了解工坊城的一切……”
“陛下!臣非就工坊城而言。”
在天下之议面前,工坊城算个屁呀!韩琦还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不过赵曦并没有直接接茬,而是环顾各位臣工,直到确定没人就工坊城一事有异议时,他才准备开口。
议论天下,特别是在大一统的时代去议论天下,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赵曦对于新科进士回答第二道题,也并没有寄多大希望。
第四四四章 有些事做不得
其实,对于被相公们诘问,赵曦是有准备的。
一直没机会扯这些,也就没机会让相公们了解自己的执政理念。
也好,就在这时候大概的提一提吧。
这是一个庞大的论题,想要说明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这时候,就是臣工们不诘问,赵曦也会在这时候提一提……毕竟涉及到殿试阅卷和三甲排名。得让他们有个谱不是。
“何为天下?词意上理解,那就是普天之下。而殿试题目所谓天下,是指统治权,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一种道德总则。”
“这并不是什么忌讳。太祖已经有言:与士大夫共天下……”
这话说的让赵曦也觉得假。他如果出题的目的,只是针对太祖所言,这题根本就没意义。
颂赞歌?当朝有王那庞大瑰丽的赞歌做底,还需要专门拿来让考生们玩这个吗?
驳斥?这是忤逆祖宗,谁又敢说?撇开文采,从德性上就会被鄙视。
敞开了说?天下是赵宋天下,所谓共天下,说白了就是给予士大夫优待而已。
那个士子去贪求过多的权益,都是越轨。君王给,那是君王的事,但臣子得守臣子的本分,况且还只是新科进士。
“其实这里面可论的很多。家天下是分封,国朝到底有多少家天下成分?可论。”
“共天下,到底是谁之天下,既然共天下,朝堂每一位又该担负怎样的责任?士子们可以敞开了论。”
“我早年有过言论,天下是诸民天下,士农工商皆有份。皇家、臣工只不过是代天牧民,不管是家天下、共天下,还是公天下,说白了都是代天而牧。”
“之所以如此出题,明晰国朝,或者天下本质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想让士子臣工明白担当和责任。”
“国朝称为赵宋,可天下真的是皇家天下吗?皇权、政事堂、乃至朝堂,真正惠民利民面对百姓者是谁?”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才是天下的细微体现。与家天下、共天下、公天下又有何干?”
“拘泥于天下之主,或者钻进国朝体制本质,都不算优秀的取向。赞歌也好,评论也罢,论述好坏差别也算,都算是落入下乘了。”
“这样的试题,说白了就是一次对责任担当的测试。自身担当、朝堂担当、帝王担当,作为即将进入国朝官员序列的进士,应该开始去思考。”
“内政之于天下,外交之于天下,天下金瓯无缺九州一统,对于这些,又应该有怎样的思考?”
其实,赵曦出这样的题,并没有统一的答案,甚至他心里也很难考虑周全。
这番话,无非是告诉臣工们,这样出题与会试摘录句子作为题目没多少区别。
首先是定义,开篇应该定义天下,然后就是见仁见智了。
对比三者利弊,这是宏观的。公天下是上古,家天下是近古,共天下…~国朝是也不是。
简单的对三者定义,然后针对符合国朝本质,并从中认识到自己的担当者,从而从微观上阐述天下本意…~这才是重点,也是作为进士,作为臣工的本职。
当然,感叹九州分裂,金瓯不全,而论述国朝完成一统者,也算是一个方向。
唱赞歌也不能说不行,分析历朝历代得失,高度赞扬国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体制……好吧,这也算。
一道题,完全可以分辨出进士们能力方向。
专注于史观,倾向于外交,还是文章华丽,亦或是治世能臣,从答题中都可以看出端倪。
这题目,乍一看有点乱人心,真正沉心思考了,确实有的谈。
之所以相公们也惊愕,其实是被天下这个名词吓着了…~这是忌讳,君王的忌讳。
赵曦说了一通,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说清楚了。这也没法说清,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管是臣工,还是新科进士,怎样论述,不犯忌讳者,都不算错。
自己只是定个方向,明确优劣,应该是说清楚了。
他是说完了,可相公们愣了,也可以说是在思考。
其实是真愣了。
官家一番话,若是臣工们这样说,算得上大逆不道了。
“其实,诸位或许真的有些妄自揣度了。范老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官家之题目,异曲同工。”
欧阳修相对于其他人,更侧重于学术。
当官家这番话说完,他便想到了范老相公的《岳阳楼记》,官家之意,又何尝不是对范老相公的凝练?
怎样的天下,并不是该由臣工评判的,撇开这些,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理念,便不会被题目所困惑。
怎么把这事忘了?赵曦经欧阳修这么一说,那叫个后悔呀。
有老范在前面挡着,他真的没必要这样费劲的去解释。
估计在场的所有人,也是被题目的名字吓懵了,所以才有诘问的想法。
被欧阳修这样一提醒,瞬间都明白了,这气氛也缓和了。
殿试还在继续,新科进士们可管不着相公和官家如何了,题目出了,他们就得做。
还真是相公们多虑了。
新科进士,心目中只有考试,见题目后,首先是切题……就是揣摩官家出题的目的。
这个时代,是后世对封建社会定义后,唯一不因言获罪的时代,最起码在现在还没有。
赵曦是真希望能看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可惜,取士必须有规矩,不能乱了章法,也不能太惊世骇俗了。
即便是赵曦想,人家新科进士也得配合才算。
就是赵曦给相公们解释,也是尽量说些符合这个时代实际的观点。
而最终被欧阳修这样一划拉,直接把取士的方向确定了。
赵曦有些遗憾,心里想法很多,还是要受时代的局限。
黄裳……这是政事堂阅卷后的头名,其实赵曦更看好王。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王安石的原因,还是王的言辞尖锐,王落到了第三。
也算吧,在经过相公诘问,自己解释之后,赵曦已经没有了出题时的情绪。
屈服吗?也不算。妥协吗?算是吧。毕竟大环境如此,有些事根本做不得,也不能做。
历史有她特定的轨迹,说是改变,赵曦也只能像做那些产业一样,种下一颗种子,让时代促发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