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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封魔录全文阅读

作者:笑万夫     大唐封魔录txt下载     大唐封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鬼者佛者?乱世赤子

    整个人间,仿佛置于一座巨大的琉璃穹顶之下。

    此时,鬼地藏以天雷魔杵之力,自幽界一侧,在琉璃结界上,炸开了一道裂隙。人间与鬼域的分界,马上就要消失了。

    琉璃结界之外,聚拢了越来越多的恶鬼、妖兽,它们贪婪的敲打、冲击、啃噬着,那已变得脆弱不堪的界限。

    就算是佛法精深的惠琳,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在这之前,还从未有人如此大规模的破坏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结界。也从未有人,对抗过如此众多的妖魔恶鬼。

    惠琳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中念诵的经文,不似在抵抗来者,更似在超度无辜的众生。

    “怎么,惠琳放弃了?”鲜于燕和韩当四目相对,惊愕不已,“无奈,此情此景,怕是已非人力所能补救。”

    郭暧的结界之上,紫色的火焰渐渐熄灭,金刚鹏王之护渐渐恢复了原本通体金黄的形态,转而快速的消失了。

    一口紫黑色散发着腥臭的鲜血,脱口喷出,郭暧登时昏厥过去。他已经到了极限。韩当连忙抱起了郭暧,点了几处穴道,护住了紧悬一线的生命。

    郭暧的结界崩毁,一阵阵狞笑声,一阵阵哀嚎声,回荡在整座天穹之下,洪水般灌入了众人的耳中。

    临战之时,鲜于燕的耳力总是更胜平常。在充塞天地的鬼吼狞笑的混响里,还夹杂着无数无辜百姓的哀嚎声。

    仿佛整座长安城,都笼罩在这无边的恐惧中,婴儿的嚎哭,女人的惊恐,男人无助的叫骂声,以及马匹牛羊冲出围栏的嘶鸣,都混做一团,混合成巨大的恐惧与无助的海浪,侵蚀着每个人的灵魂。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当长安城里的众生,真切的感受到这一刻时,竟是如此的绝望与不堪。

    琉璃结界上的裂痕,正一道一道的扩大,不疾不徐,然而每一次崩裂,却似一柄狭长幽然的钢刀,撕裂着众生脆弱的心灵。

    本来鲜于燕早已准备再一次使用兽王蛊的力量,此刻他竟不知道所措的放弃了,他看着正在诵经祈祷的惠琳,一种压抑了千万年的悲怆从心底冲了出来。

    他回首看了看,一名郎将怒目横眉,握紧了拳头看着眼前的世界,只有他还站立着,其余的人早已瑟瑟缩缩,甚至蜷伏在了地上。

    鲜于燕把广平王交托给郎将,自己默默的抽出背后的双刀,向着鬼地藏冲杀过去。

    他矮胖的身形,此刻竟如一枚耀目的流星疾射而出。

    鬼地藏岿然不动,却见他胯下的异兽怒目流火,狞张巨口,数十枚苍白的骷髅引着烈火,扑向了鲜于燕。

    这火焰乃是火山地狱里炼化恶鬼冤魂的真火,若是烧在身上,就算鲜于燕有先天的恢复再生能力,也断然丧命于此。

    鲜于燕早已豁出了性命,明知此火必然非同寻常,却不退缩,迸发浑身劲力,疾冲向前。

    然而,鲜于燕似是受到了一股巨大力量的牵引,凭空改变了弹射的方向,重重摔落在惠琳的身前。

    惠琳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转而继续念诵经文。

    刹那间,穹顶的结界一阵巨响,更大程度的崩溃持续着。

    是惠琳救了自己。惠琳的额上沁满了汗珠,鲜于燕看看穹顶继续崩裂的结界,明白是自己太鲁莽了。惠琳正独自运使元力,支撑着正在崩毁的结界。

    很明显惠琳并不能完全的阻挡这巨大的破坏力量。他在等待着什么。

    鲜于燕守护在惠琳身边,看了看落在地上燃烧着地狱真火的骷髅,内心充满了焦急。

    就在天地崩坏,人间将毁的时刻。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了过来。

    是一种新生儿特有的稚嫩的哭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就在惠琳和鬼地藏中间一些的地方,白狗异兽吐出的骷髅,燃着黑色的真火落在那里,附近的沙石山岩,都被烧成了焦土。

    几枚骷髅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具大红色的襁褓,一个皮肤白嫩的新生婴儿在襁褓里哇哇的哭着。

    白狗异兽狰狞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吐出细长的舌头舔舐着嘴唇,它似乎想挪动脚步,身躯微微的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动物本能的母爱。

    鬼地藏同样听到了婴儿的嚎哭,其实这穹顶下早已充盈了千千万万的婴儿的哭啼,他杀念已定,并不觉得这身边的孩子哭声有何不同。

    胯下的白狗异兽,温柔的挪动着脚步。鬼地藏忍不住微微睁开了眼睛。

    红色的襁褓映入眼帘,婴儿胸前的布片上绣着一只三足的金乌。

    惠琳和鲜于燕也看到了。和先前见到的阴森诡异的三足金乌不同,这一只是用金丝混合了五彩的丝线绣成的,是一只祥瑞的神鸟。

    黑衣黑冠黑色脸膛的鬼地藏,眼睛里现出一丝欢喜的光芒,就像一点烛火在黑夜里划过。

    一声巨大的炸裂声传来,是琉璃结界上一道巨大的裂缝崩裂开了,黑色妖异的鬼雾蔓延过来,众魔见状更加疯狂的敲击着结界。

    婴儿的哭声,更加的撕心裂肺。他翻转身子,爬了起来,想要躲避是什么,身边却是包围着的黑色火焰。

    “快停下,不要伤到恩儿。”

    有什么人的声音喊了起来,带着哀求。

    “那不是恩儿,混蛋”

    一个凶悍而暴戾的声音回道。

    “那是恩儿,那是恩儿,快停下。”哀求的声音继续道。

    “你这个懦夫,恩儿早已经死了,你快住手。”

    “不,不,那是恩儿,你是个疯子,不要杀死恩儿,不要连恩儿都杀死啊。”

    “你这个懦夫,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哈哈哈哈,行啦,收起你那点慈悲心,就让我毁灭这个世界吧。”

    “不行啊”原本哀求的声音,一声长吼。

    随即,在鬼地藏的身后,一条裹着金色袈裟的胳膊猛地伸了出来,死死的勒住了鬼地藏的脖子。

    鬼地藏受力,头一后仰,身后现出一尊金冠金面的僧人形象。

    一样的佛冠、一样的面貌。一尊漆黑,一尊散发着神圣的金色光芒。

    就像一只正在蜕化的蝉一般,黑地藏的背上生出了同样面貌,却又截然不同的一尊佛地藏。

    佛地藏的出现,令暗黑的天穹下出现了一线生机。结界另一侧的万鬼,不禁停下了躁动,天幕上映着一双双巨大的鬼瞳,窥视着地上的变化。

    “你这个混蛋,那不是恩儿,那是幻觉,恩儿已经死了。”

    “恩儿,我的恩儿,那是我的恩儿。”

    “你这个混蛋,不仅懦弱,还愚蠢呵。那是幻觉,那不是恩儿,恩儿早被杀死了,还有你那心爱的女人,都被他们杀死了。”

    金色的佛地藏一怔,顿了顿,没说出话来。

    “你答应过我的,不再出来阻挠我,错,是你求我的,是你求我的,是你求我,让我毁了这个世界。你忘记了吗?”暴戾凶残的声音有些得意的逼迫着。

    “可是恩儿,眼前的恩儿,快救他。”佛地藏心思软弱,哀求道。

    “那不是恩儿,你这个蠢货,你的法眼难道不能看透那道幻影么,懦夫。”

    说完,鬼地藏摇动手中的魔铃,阵阵魔音飞旋天际,众鬼旋即恢复了猖狂,苍穹之外又是一阵疯狂的冲杀。

    “住手,住手,快住手。”见此情景,原本有些妥协的佛地藏忽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又现出一条臂膀,一边疯狂的勒住鬼地藏的脖子,一手去抢夺那魔铃。

    佛地藏争抢着魔铃,却令那魔音更盛,穹顶之上万鬼更加凶残,裂隙一道道加剧奔溃开来,浓厚的妖雾渗透下来,天地间一阵鬼哭狼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蠢货。”鬼地藏见状,不仅张狂大笑,侧过头来,看着背后的佛地藏,现出发自肺腑的鄙夷的神色。

    鲜于燕死死的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道彻底的鄙夷的眼神,他都看在眼里。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谁对谁投射过那样鄙夷的眼神。不论是谁看到那样鄙夷的眼神,都会感到心寒、自卑,甚至是痛彻心扉的绝望。

    佛地藏松开了抓住魔铃的手,双手合十,念诵经文。围绕着婴儿的骷髅上的黑色火焰,渐渐衰弱下来。

    他还是想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保护那可怜的孩子。

    “呵呵,你这个混蛋,都说了那不是恩儿,是幻觉,”鬼地藏一声冷笑,“当初你保护不了他,现在还逞什么能。”

    似乎是为了斩断佛地藏最后一丝慈悲,鬼地藏袍袖一抖,一件铜杵疾射而出,直砸向襁褓中的婴儿。

    佛地藏连忙抖动丝绦,缠向铜杵。不料,铜杵一化三分,三分作九,九九八一,以此无穷变化,如暴雨般落向婴儿。

    佛地藏一声绝望的惊叫,半截身子从鬼地藏的背后蜕化出来。却也无可奈何。

    这佛地藏法相**,金光缭绕,当是有着无上的佛法修为。奈何受这鬼地藏牵制,使不出什么手段来。

    懵懂无知的婴儿,在地狱真火的灼烤中兀自哇哇的哭着,眼见着便要命丧刹那。

    刹那间。时光凝滞,一切归于寂静。

    九霄云端,一滴光华,超越了时空的束缚,流星般坠落下来。

    刹那间。如是久远劫过。

    只见那一滴光华,晶莹剔透,如珠如玉,如露如霜,落在婴儿身旁,顷刻间融入焦土之内,如化虚无。

    一朵翠芽萌发出来。

    待到时间恢复流动,众人再看时,那婴儿所在的地方,升起一朵宛如伞盖般硕大的莲花,粉红的花瓣上滚动着永不干涸的露珠,发出无暇的圣光。

    婴儿也止住了哭声,温柔的躺在莲花的芯里,安然的睡着。

    鬼地藏回头瞥了佛地藏一眼,断定不是他所作为。不由恼羞成怒,昂首长啸,苍穹下乍起一阵电闪雷鸣。

    “哪个浑人,胆敢在洒家面前操弄时间往来。”鬼地藏怒声咒骂。

    狰狞张狂的鬼声继续着,天地间无人应答。

    那襁褓中安睡的婴孩儿,却醒了过来,不像是被刚才的怒喝惊吓到,却更像是受到母亲的召唤一般。

    婴儿的身形也似长大了许多,端坐在莲花的中间,不知是看着鬼地藏,还是佛地藏,那婴儿展露出干净明澈的笑容,不时的发出咯咯的笑声。

    受到婴孩纯真笑容的感召,佛地藏身上的金光更加殊胜威严。

    鬼地藏,却是受到羞辱一般。在他看来,眼前的美好,都是幻觉,一切都是世人尔虞我诈的欺骗。

    那孩子的眉眼口鼻,渐渐脱去了婴儿的稚气,清晰明澈起来,像极了眼前的鬼佛地藏。

    “那个孩子,连同你心爱的女人,早被他们杀死了,被仁慈的皇上,还有你那个中正儒雅的大哥,被他们杀死了。哈哈哈哈。你的存在,就是一个丑闻,一个关乎皇家与王族颜面的丑闻。”

    鬼地藏兀自说着,也不看身后的佛地藏,他知道,他在说他。

    佛地藏陷入了**的静默之中,身躯渐渐从鬼地藏的躯壳里蜕化出来。

    就连胯下的白狗异兽,都渐渐浮幻出一道金色的影子。

    “你怎么不说话,你刚才不是很紧张那个孩子的生死吗?你又变成这个死样子了,我最讨厌你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鬼地藏驱动白狗,吐出一道地狱真火,熊熊的烧向金华玉露的莲花。

    “没用的,你知道,你烧不动那莲花,何必徒劳。”佛地藏静默中流露一丝微笑。

    “呵呵,你什么时候变得聪明了,那你看这样如何?”鬼地藏翻掌向地,一股开山劲力,自地下涌出,势要将莲花法相连根摧毁。

    山石炸裂,泥沙喷涌。莲花法相岿然不动,那孩子微笑如常。

    “哎。你还没看出来,那孩子是谁吗?”

    一声叹息。方才还凄苦哀嚎,恩儿、恩儿,唤着那婴儿名字的佛地藏,忽然发问。

六十一、飘零少年?春雨阿罗

    听完佛地藏的话,鬼地藏流露不屑。

    “那不是你的恩儿么,弄什么玄虚。”

    “你方才说那是幻觉。”佛地藏回敬道。

    “别跟我打禅机,我是说那孩子的模样是恩儿。”

    “你还记得恩儿,记得阿罗的样子么?”

    “说什么蠢话。那是你的恩儿,你的女人。我不记得了。怎么,事到如今,你打算阻止我么?”

    “我不是要阻止你,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再后悔。”

    “不定是哪个妖道秃驴施的幻术,都能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懦夫,你这辈子的悔恨,你了结得了吗?”

    “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那个孩子呢?”佛地藏,重复着自己的意见。

    “一个幻觉而已。”鬼地藏冷哼一声,袍袖一扬,一只遮天巨掌重重的砸了下来。

    巨掌凌空落下,待到与莲花相接的刹那,却如穿越了一团光影,凭白将大地砸起一阵烟尘,莲花法相与那孩子却丝毫无动于衷。

    鬼地藏再施手段,搬动两处山峰上的巨岩,雄浑裂地之力猛然夹击而来。

    不料,两块巨石方一近身,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射开去。

    鬼地藏连番失手,狂态渐收。一副邪魅的样子,回头望向佛地藏。

    佛地藏金色的法身,已有大半从鬼地藏的躯壳里分离出来,一条腿斜跨在外边。

    连同狰狞的白狗异兽,亦变化出一颗金色的头颅,慢慢分离出来。

    真是异常奇妙的场面。从一尊躯壳里,蜕化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佛地藏微微笑着,那是一种近乎温柔,近乎柔弱的力量。

    “那是什么?就连人世与地狱间的结界,都要被我打破了,怎么还会有如此之物。”鬼地藏斜眼问起。

    “就连你,也所疑惑啊。当初我创造你的时候,本是为了不再疑惑、不再迷惘,不再被这俗世的光怪陆离所遮蔽啊。”

    “我只是问你那是什么,少来这般名堂,我哪有什么疑惑,优柔寡断的人是你。”鬼地藏愤愤道。

    “当初我以为只要修习了无上般若智慧,就可获得自由,不再受那人的拘束。

    直到后来遇见了阿罗,直到他们将她夺走,甚至连同恩儿,也不给我留下。我才发现,所谓般若智慧,在情爱面前,才是浮光泡影。

    后来,我就创造了你,我以为凭着单纯的力量,就可以摆脱束缚,打破一切的界限,就像你说的,就连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结界,都可以被打破啊。

    可是,还是得不到自由,得不到自在。还是有太多东西,是打不破,挣不脱,烧不毁,断不开的啊。”

    “那是什么,快说?怎么还有我的力量打不破的东西?”鬼地藏原本暴戾刚毅的眼神里,露出些许狐疑焦虑的神色。

    “那是过去。”佛地藏,镇定、温柔的回答。此刻他法性渐圆,已不是初时那般凄婉哀求的样子。

    “过去?恩儿?幻觉?”鬼地藏连声问着,他的疑惑越来越多,他的力量渐渐瓦解。

    “恩儿,纵然是我们的孩子,也不过是你我生命中的过客。那真正打不破的,是我们自己啊。”

    鬼地藏诧异的看着那个孩子,“那是我们自己?怎么?那不是恩儿么?怎么会是我们自己?”

    “方才你每一次出手,杀死那个孩子的刹那,你什么都没看到么?”

    “杀死?我的攻击,都被时空结界弹了回来,你这样说,是故意取笑我么?你这个混蛋,要知道我可是你创造出来的强者。”

    “你什么都没看到吗?”

    “一个像恩儿的孩子,一个幻觉,在莲花中,在时空结界的彼端,”鬼地藏直白的述说着,“你看到了什么不同的东西吗?”

    “我看到了母亲,你每一次击杀那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一次又一次抱着襁褓里的我们,自父亲的府邸被赶出来,被众人打骂羞辱。”

    “母亲,母亲是谁?”

    “母亲是一位漂亮的女子,至少在我记忆里是非常美的。”

    “那为什么父亲要赶走母亲?”

    “不是父亲要赶走母亲,是父亲的母亲要赶走母亲,父亲是深爱着母亲的,可她不喜欢母亲,母亲出身卑微。”

    “哈哈哈哈,你和父亲还真是像呢。不过,父亲比你幸运,至少他保住了你和母亲的性命。你连恩儿和那个女人的命都保护不了。哈哈哈哈。”

    “后来母亲也失踪了,大概是十二三岁的光景,一天傍晚,当我回到那处简陋的茅舍时,从来不曾离开过家里半步的母亲,不见了,大哥带着我回到了父亲的府邸。”佛地藏兀自说着,也不知道他在回忆,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幻象。

    “大哥,那个道貌岸然、心机叵测的大哥啊,难道你从来没怀疑过,是他杀了母亲么?”

    “我,后来是那么想过。不然,也不会有你了。”

    “哈哈哈哈,这些我倒是依稀记得,只是关于妈妈还有你说的什么茅舍,都不记得了。”

    “哦。你记得大哥带我回府的事情?”

    “是啊。当时他带了几个家人,驾着马车接你到了一处深阔的府邸。不过,虽说是回家,却也只是在深深的后花园里,有一间屋子罢了,和下人们吃住在一起。不过那时候,你才不会觉得被冷落,被歧视吧?看你当时跟那些家丁杂役在一起,很快活啊。”

    “是啊,我一直觉得那是很快活的时光啊。后来,他却又安排我到西明寺出家,去做和尚。反正那个家里也容不下我,索性去和尚也罢。”

    “大哥真是有心机啊,巧妙安排你结实了不空金刚,学习密宗术法,又保你觐见皇上,为他讲习佛理。”

    “后来想想,也许一切的确是他所操纵的吧,只是当时什么都不觉得,直到遇见了阿罗,她就像一阵饱含了希望的春雨,落在早已干涸的我的世界里。”

    佛地藏说完,陷入了回忆之中。

    “可她是皇帝的妃子啊,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份,还引诱她,还让她怀了你的孩子,做人你胆子不大,色胆却不小哦。”鬼地藏歪着嘴,揶揄起来。

    “看来,是从大哥带我回府那时候起,你就出现了呢。我还以为是我创造了你哦。对了,你记得阿罗的样子么?”

    “嘿嘿,当然记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你怎么会把我从那阴暗之处,放出来呢?

    记得你第一次去为皇帝讲经,讲得是鸠摩罗什大师所译的《金刚经》,你把佛理与天下巧妙融汇,皇帝非常喜欢。

    当时的召见,就在皇帝的御花园里,她也只是皇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个芳仪。第一次见面,她大概就被你俊朗聪慧的风采所吸引了吧。她看着你的样子,嘿嘿嘿嘿,好像要生吞了你一般啊。

    一个久居深宫的怨女,一个青春正盛的少年。

    是啊,虽然当时你已经是一个小和尚,可容貌却十分的俊俏出众啊。有时候你洗漱的时候,我都禁不住要多偷开几眼呢。

    后来,你也发现了她对你的情愫,年少的你,怎么禁得住那样的爱欲哦。就算铁石心肠的我,当时也难免动心啊。

    记得第四次被召见,是在皇帝出行狩猎的时候,你们俩就在你的僧帐里成了好事。哈哈哈哈。

    是年纪大、又久居深宫的缘故吧。她是那么的主动,甚至有些疯狂。她几下扯掉你的僧袍时,我记得你都有些被吓到了。

    旋即又被她疯狂的爱欲烧得昏了头脑,她丰腴高挺的胸脯、雪白如脂的大腿,妖娆如蛇般扭动的身子,啧啧啧。 不出几下你就被她吸去了精魂呢。”

    “想不到你竟记得这些,当时的我,的确是大快活啊。怎么,难道你不是在我忧愤的时候才会出现吗?”被提及**往事,佛地藏倒也非常的平静。

    “这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有一天,我慢慢苏醒过来,在你的黑暗的角落里,我是你的什么呢?爱?恨?愤怒?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也许我就是你心中的野兽吧。

    当你被她汹涌的**淹没,吓坏的时候。你心中禁锢着我的黑暗就变得异常薄弱,我就像一只出笼的猛兽,征服了那个饥渴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帮你,你怎么会让她满意呢?恐怕她以后都会懒得再同你约会了吧。”

    “心中的野兽?爱?恨?愤怒?是这些么?或者,你只是另外什么人,寄居在我这里吧。”

    佛地藏的身体,已有一半多从鬼地藏的躯壳里,分离出来。

    白狗异兽,也渐渐分裂出两颗头颅,脖颈处也渐渐分离出来。

    “都怪那个女人太贪心了吧,约会的日子越来越多,还怀上了你们的孽种。她是很少获得皇帝宠幸的女人啊。为了遮掩住丑事,你竟用了密宗的术法,将一个妓女改换成她的样子,带进宫里。

    可事情,还是败露了呢。虽然当时你修炼密法不久,又耽于女色,但你的密宗术法,不该被人识破啊。你从来没怀疑过,为什么那妓女的身份会暴露么?”

    “怀疑。有些事,已经不需要怀疑了啊。你一直躲在暗处窥伺着一切,不会不知道吧。那些所谓的真相,不都是你告诉我的么?”

    “哦。是啊,我用真相交换,得到了我的自由。哈哈哈哈。

    那,你方才不是说看那莲花中的孩子,有看到什么不同的过去么。时空的另一头,你没在那里看到更多真相么?”

    “真相,皆是虚妄吧。你每次击杀那孩子一次,那孩子的命运都会被重启,命运遭遇也都会变得不同。你和我,过去都太在乎所谓的真相了。

    有时候,所谓的真相,不过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失败罢了。你说的对,是我太软弱了。”谈到对自己的看法时,佛地藏,显得十分平静。数十年的怨事,无法原谅的自己,都已释然。

    通过去的自己,坦诚相见。也是一种修行。

    “你真的不再恨了?

    你真的不再想知道,到底是师父还是师兄出卖了我们?

    还有大哥,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他本可以在皇上面前为我们求情的。毕竟,阿罗也不是什么宠妃。

    你不恨皇上?

    难道你和母亲被逐出府,不是阴谋?

    十多年后,母亲凭空失踪。大哥将你带回父亲的宅邸,却又不给你个名分,只让你同一干下人同吃同住。就连父亲,都不许你见上一面。这些难道不是大哥的算计?

    然后在他的百般安排之下,又送你到西明寺出家。甚至,你被皇上召见,遇见那个女人,难道不会是他的手段么?

    还有皇上,他有那么多的女人,每天把天下臣民怀仁之心挂在嘴上,却因为一个自己并不喜欢女人爱上了别人,而雷霆震怒,将那女人还有刚出世的孩子,活活打死,活活摔死。这样的皇帝,有什么可爱戴的。还要我们为大唐祈求风调雨顺,呸。

    我们的命运,就像大洪水中的一块朽木,被撕扯的支离破碎。

    难道你不想找到背后操控着这一切的人?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害得我们颠破流离,一生凄苦?

    找到他,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吧?”

    随着两尊地藏的分离的加剧,鬼地藏也慢慢展露出自己完整的思想。

    佛地藏岿然不动,沉稳的回答:“找到操纵一切的人,就能改变一切么?那个在背后操纵着我们一生的人,不正是我们自己嘛。”

六十二、佛鬼两分?鬼王暴走

    “我们自己操纵了一切?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逼到这般地步么?

    你是说,我们爱上了阿罗也是罪过,就该受皇帝的责罚,世人的白眼么?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杀了阿罗,杀了恩儿么?

    你是说,是我们自愿离开母亲,去到那个冰冷家的么?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把母亲逼迫离开了家宅,孤苦无依么?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选择了那个一出生就抛起了我们的父亲么?

    你是说,是我们自己愿意跟着那个儒雅斯文却百般算计的大哥吗?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们自愿的?”

    听完佛地藏的话,鬼地藏不禁发出一连串的责问,脸上的颜色也由纯粹的黑,变成青绿的颜色,怒目突起,獠牙渐渐伸长出来,原本静穆的样貌,变得十分狰狞。

    “你说的没错。这一切皆非你我所愿。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纵然父亲不是真心爱着母亲,也许当时,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和母亲生下一个孩子。

    这也不代表,我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其实,无论是人类,还是猫儿狗儿,亦或蝼蚁蛾蝶,每一个被带到这世间的生命,不都是被迫而不可自主的么。

    生命的降临,本就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机缘,一种无可邀请、无可退避的偶然。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看待我这个儿子的,更不知道他是否思考过,我的生命该负有怎样的意义。

    可我们还是有选择的机会,母亲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给了我机会和其它村童一样去读书,先生也教了他毕生的所学。

    其实,当大哥去寻找我们的时候,我是有机会做出选择的。我本可以拒绝他,做先生的书童,或者做一个农夫。

    在父亲的宅邸里,同下人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也是一个自由的人啊。我可以选择离开,去哪家铺子里做一个学徒,做木匠、做泥瓦匠、做石匠,其实当初有那么多的选择,而我却没有选择。

    在西明寺时,有僧人学习戒律、有僧人学习经义,甚至还有些护院的僧人,菜园里也有种菜的僧人,有火头僧,有洒扫。是我自己主动去跟不空金刚,学习了密宗术法。

    当时,我还可以选择做一个游方僧人,远离长安,到西域、到天竺,或者到扶桑去。

    那样,我就不会遇见阿罗。也不会失去她和恩儿。”

    “这样的话,你还真说得出口呢。一脸懦弱的德行,只会一味的逃避,阿罗和恩儿真是白死了呢。”鬼地藏以一种不无讥讽的口吻说道。

    “这并非逃避。人的一生中,种种时间,种种地点,种种人物,种种因由,种种心念,而得无数不同的结果。凡此种种,皆是虚空。”佛地藏平静的对答,好像所说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似的。

    “你说的还真是轻松啊。恩儿在不住的啼哭声里,被禁卫武士一把丢在石阶上摔死。你的阿罗更是被几个太监用鞭子,一鞭一鞭的抽打致死,那份儿痛楚,难道也是虚空么?当时你痛彻心扉、万念俱灰,你可是忘记了?难道不是因为这份真真切切的痛楚,你才下跪于我,求我为你报仇么?如今却说都是虚空,哈哈哈哈,你这懦夫,根本不敢面对这个凶残邪恶的世界,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因缘际会。”

    说着说着,鬼地藏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许的不满。

    “大千世界,有千千万万个我,就有千千万万个阿罗,亦有千千万万个恩儿,以及千千万万的皇帝、大哥、母亲、不空、乃至芸芸众生。在不同的佛国世界总有不同的人,过着种种不用的生活。

    此一世,我与阿罗种孽缘,得恶果,甚至恩儿也受了我们的株连,皆是我和阿罗贪恋红尘**所至,种得苦果,自当有所受。心甘情愿,不再怨尤他人。”

    “说的轻巧。你不再恨那个一面都不肯见的父亲么?”

    “不恨了。”

    “你不再怀疑是大哥操纵了一切?”

    “他的因果,他自去承受。”

    “你不再想念母亲?”

    “母亲自是母亲,心田一念,无处想念。”

    “那阿罗呢?她可是为了你,被活活鞭笞致死。”

    “她为我死,我当她为她活着。”

    “那恩儿呢,无辜的孩子啊,不足满月的孩子啊,就那么被摔死了,你心里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至少应该为了恩儿,杀那名禁卫和皇帝吧。”

    “世间种种,皆是苦难,他既受着,我也须受得。”

    鬼地藏步步紧逼,佛地藏娓娓作答。

    众人发现随着佛地藏的讲话,圣莲之上,生出一片虚空境界,演化出种种因果,种种劫数。初生的婴孩儿,在三千大千世界内,不断经历着自己的命途,不同的选择,不同的因果,不同的劫数。或幸福,或悲惨,或圆满,或孤零。

    似是幻象,又似在圣莲的结界内打开了一道道通向不同宇宙时空的窗口。一幕幕劫数,印证着佛地藏的说话。

    然而,只有佛地藏发现,无论佛地藏如何述说,鬼地藏只是变得越来越乖张暴戾,他不禁担忧起来,这个家伙已经不能同他讲道理了啊。

    佛地藏忽然眼光一凛,对着鬼地藏问道“难道你没看见,那圣莲之内孩子的命运,因缘变化,是多么的无常,多么的虚空啊。我们所执着的,不过是千万泡影中的一影,万千痴梦中的一梦呃。”

    佛地藏试探着问道,如果鬼地藏真的看不到圣莲内的大千幻境的话,那接下来可就麻烦大了。

    “你怎么回事?一来二去问过几遍了,那个孩子被一道时空结界保护着,我根本不能伤他分毫。何来因缘变化,无常虚空?你这懦弱的家伙,虚张声势可骗不了我,我可比你更了解你。”

    鬼地藏言辞故作笃定,声调里却透露出猜疑和不安。

    “罢了,过去种种一场幻梦,不如放下,得大自在。”佛地藏转而笑着对鬼地藏说道,纵然佛法高深,他的笑也有些牵强。毕竟,他也无法把握当下大灾难的局面。

    “放下?”鬼地藏仰脸看了看几近崩坏的天宇,狞笑着,“你是让我放下么?

    “是,一切虚妄,不该挂碍。这天裂之势,赶紧补救,还得来及。”

    “补救?放下?哈哈哈哈。既是一切虚妄,那这琉璃结界崩坏了又能如何呢?你怕什么?”鬼地藏反驳。

    “芸芸众生,自有其因缘劫数,各有修炼的果报途径,横加断绝众生的因果命途,是大恶。”

    “是大恶?是大恶人?你是说我是大恶人?

    哈哈哈哈,是哦。你看你,如今你修得一身金光、法相**,而我却是一副修罗煞相,当然我是大恶人了。

    可当初,难道不是你苦苦求我,帮你去痛打了那个诬陷你偷了他家鸡蛋的村童么?

    那时候,我还只是你心魂深处的一点微光,安安静静的生活在你灵魂的角落里,悠然自得,多么的快乐啊。

    是你,是你,求我去痛打他一顿。

    也是你,在父亲的府宅里被那些刁蛮的下人欺负了,苦苦求我,去教训他们。

    还有今天这局面,不也是你,在阿罗和恩儿死后,求我去不空长老那里偷来《三界密卷》,从中窥探到了打开地狱与人间结界的法门么。

    这一切,都是你求我干的。

    是你求我这么干的。

    是你说,这个世界人心贪婪,父子相残,妻儿背叛

    是你说,这个世界已经无可留恋。

    是你说,要斩断这世界种种的因果。

    这一切,都是你苦苦哀求我去做的啊。

    杀吧。毁灭吧。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唯有怨恨与杀戮,才是我的正道。

    哈哈哈哈”

    狰狞的笑声里,流露着许多的凄苦与绝望。鬼地藏,狂态毕露,身形扭动,与佛地藏的法身彻底分裂开来。

    天地间顿时现出一阵奇异的景象,佛地藏、鬼地藏就像阴阳的两仪,光明与黑暗各自围绕着他们,清晰的分辨开来。

    一片纯然的黑暗,围绕着鬼地藏,一片缭绕的金光,围绕着佛地藏。两股光芒的力量,彼此毫不退让,又难以互相抵进。

    光,本是无形的,如今却如两阵军马一般,各自分明的对峙着。

    鬼地藏,连同胯下的白狗异兽,身形徒然暴长,高大威猛了许多,背后生出了第二颗头颅,紫面獠牙,圆眼豹突,十分的狰狞;肩膀上亦添了一双臂膀,手中各持火剑、黑杵,不停地舞动着。

    鬼地藏现出了双头四臂的恶力法身。

    佛地藏的面庞上,**更加殊胜,身形间迸射出华光万道、瑞气千条,岿然不动稳坐于白狗坐骑的莲台之上。

    他大概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娓娓说起:“想来,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合该是你吧。你本是超脱于因果轮回之外的一缕执念,是我将自己无数的怨怼、愤恨,悉数灌输在了你的身上。令得你如此的暴戾狞狂。

    你即是我心中的一念所化,自然看不到我幼年时光的苦乐悲喜,也看不到无数轮回时空中,我的种种因果生灭。

    此刻的你,虽脱胎离去,然而,始终不在这世间的因果轮回之中,是贫僧的罪过,是贫僧的罪过。”

    佛地藏这样说着,亦现出两头四臂的法身,手上同样握了法器,准备着应对眼前的突变。

    “哈哈哈哈,你又怎么确定,你不是我的一念所化呢?你又怎么确定我不是这法身的本来面目呢?哈哈哈哈。你也是你,我也是我,我也是你,你也是我,如何做分别呢?哈哈哈哈。恐怕”

    鬼地藏话不说完,突然结起法印,口中念诵有词,众人只觉脚下的大地一阵涌动,地面上泥石搅动现出无数的漩涡。

    惠琳在一边目不转睛的观察着阵中的局势,发觉大地异动,连忙施展术法,祭出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驮了郭暧等人,浮在半空。自己也踩了玄武神兽的头甲位置,稳站了身形准备随时出手援应。

    分离之后的鬼地藏,法力徒然暴涨,顷刻间众人便见山谷里大地之上,俱是迅速搅动的泥石漩涡,整座山谷犹如蜂窝一般。

    鬼地藏昂首暴喝,一个个漩涡里忽然腾射而出无数的法杵,箭雨一般冲向天际。

    众人尚不及惊叹,忽然听得四面八方一阵阵呼啸声接连而起,众人不由得四面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天地间飞升起无数的法杵。

    这残酷的景象,不由得让惠琳想起翻越西域流沙时,卷天塞地的龙卷沙暴,只是组成这巨大沙暴的不是普通的沙粒,而是经过淬炼蕴含强**力的一枚枚无可计数的石杵。

    恒河沙数一般的石杵急速飞行,与气流摩擦发出阵阵的呼啸,进而通体红热燃起了火焰,流星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整个世界迅速进入了夜幕之中。

    无数的流星在天空中旋转汇聚,急速向着佛地藏袭卷而来。

    “师父惠果”惠琳眼见天地间变数突现,看这等规模的密术,知道自己的能为远在鬼地藏之下,念及师父和师弟惠果,有心求援,不由得道出声来。

    惠琳也看得出,这鬼地藏纯然一股恶念所化,法力无匹,纵然是一体双分而来的佛地藏,怕也是对手。

    如今这灭世之招,恐怕只有师父和师弟能够挡下来了。

六十三、胜败谁手?有熊悲歌

    无数的石杵化作漫天的流星,逼杀过来。

    佛地藏胸前双掌合十,背后一手翻出一面紫金钵盂,挡在了身前。

    这钵盂虽小,底部却映着无数的星辰,广袤虚空,好似整个宇宙被收纳在里面。

    万万千千急速袭来的石杵流星,携着无穷的毁灭之力,秋风卷孤叶一般,扑向佛地藏。

    佛地藏从容昂首,口念法咒,钵盂内透射出一股宏大的金色光芒,漫射开去,形成一朵巨大的莲花。

    莲花旋动,隐隐可见一个强大的漩涡渐渐张开,银河倾泻般的石杵星雨,劲力虽猛,却源源不断的被纳入了钵盂之内。

    惠琳屹立玄武神兽的头端,眼见着佛地藏施展无上法力,脸上不由得现出释怀的微笑,呢喃道“老朋友,我果真没看错你。”

    此时的战斗,已是韩当、鲜于燕所无法参与的了,回首看看昏迷不醒的郭暧和广平王,鲜于燕也多少露出些喜悦的神色,虽然还没完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佛地藏了。

    大地上的岩石,似是被鬼地藏用尽一般,无穷尽的石杵流星冲击过来,不断的汇入佛地藏的法钵之内。附近连绵的山体,早已被剥蚀的面目全非,到处是坑坑洞洞。

    这样下去,就算挡住了鬼地藏的攻势,可这大地怕也要被破坏殆尽了。

    时间点点滴滴,已然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众人彷徨忧虑之际,忽然见得鬼地藏双手摆动、变换了法印。

    裹挟着飓风而来的石杵星雨,随着鬼地藏的咒语操纵,同时改变了运行的方向,不再一味莽撞的冲击佛地藏,转而回旋在半空,就在佛地藏头顶的云霄之间,再次显现一团巨大的洪荒涡流,不断搅动着时间与空间的秩序。

    隔绝了人间与地狱的琉璃结界,也因应洪荒涡流的力量而动荡起来,裂隙不断的蔓延着。

    佛地藏面色冷然,双手拖住法钵,擎举向天,同时亦变换法咒,口唇急速念动起来,法钵上的金莲转动愈快,意在将云霄间无穷无尽的石杵悉数收纳起来。

    不成想,却见法钵连同佛地藏的双臂,不断的震颤摇动起来。钵盂之内,原本被收纳进去千千万万的石杵流星,此时亦受到了牵引,急速的运转、撞击着,一阵阵金属碰击的轰鸣声不断的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钵盂内部形成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佛地藏连忙另加双臂,四条法臂同时抓紧,拼尽力量,想要控制住震荡不定的金钵。

    佛地藏连同座下的白狗,受力难耐,身形不断下塌,白狗双腿已然没入了山石之中半尺有余。

    惠琳看佛地藏显露败势,稳住座下玄武神兽,连忙祭起第二道术法,方圆百里之内,天地间的水之力量顿时游走奔腾,渗透进石杵流星的涡流里,漫天的水汽迅速冻结,力量逆行,拖住了石杵星雨的速度。

    “垂死挣扎么?时至此刻,你还能做什么呢?

    你看看四野,有多少人为了你而死啊,难道乌鸦不是在你的推动下,才有今日的规模吗?

    就连我,哈哈哈哈,也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看看吧,人间与地狱的界限就要被打破了,就让这无趣的人间,变成焦土地狱吧,哈哈哈哈,杀戮!杀戮!杀戮!难道你不是一心想要毁灭这个世界么?哈哈哈哈,杀戮吧,杀戮吧,杀戮吧。”

    佛地藏艰难的仰起脸来,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看着已经完全进入狂魔之态的鬼地藏,他的明澈眼眸里流露出些许的愧疚和悲凉。

    人这一生啊,最对不起的,只能是自己。

    一滴金色的眼泪,在明澈如溪水般的眼眸里划过,淹没在尘埃动荡的世间。

    佛地藏口念佛陀的名号,没有正面回答鬼地藏的话。

    他也不指望他回答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谁在想什么,谁要做什么,早已知道的太多。

    鬼地藏感觉劲力受阻,知道是惠琳从中施为,只是斜过眼来,轻轻的看了一眼。随即,背后双臂同时发力。

    一股强大的气旋,在鬼地藏头顶迅速凝聚着力量。

    “喝”

    随着一声霸唱,这股强大的气劲被猛然抛向云霄,天宇之间两股巨大的玄力交汇,顿时风雷激荡。

    就见佛地藏所在之处,忽然一片光芒耀世乍现,一声爆裂,无数流星飞射,佛地藏顿时消失在白色的光芒里。

    鲜于燕就感觉身下一晃,惠琳身形一震,嘴角的鲜血顿时淌了下来。

    方才惠琳一边祭起玄武神兽张开结界,又强行运转法力,相助佛地藏,是以遭受鬼地藏巨大术法的力量反噬,竟不能躲避。

    惠琳受到重创一时难以支撑,因而玄武神兽随之震动起来。待惠琳稳住身形,众人向远处看去,只见原本佛地藏所在的地方,早已荒唐难辨。

    那里竟现出一座百余步方圆地坑,在高处看来,约莫有五丈多深,坑内布满了倒插的石杵,林林总总,犬牙交错,场面非常的骇人。这等规模的冲击,纵使真的大罗神仙,怕也形神俱灭的危险。

    如果不是方才惠琳强撑着玄武神兽的结界,这些石杵箭雨般突刺过来,鲜于燕等人必死无疑。

    众人心里一阵后怕,探寻一番,却找不到佛地藏的下落,方圆所见,到处都插满了石杵,仓促之下,应是无所躲避的。

    众人不由得担心起佛地藏的安危来,就在这时,鬼地藏也加强了动作,再次祭起落在大地之上的石杵,铺天盖地的四下飞旋突袭着,恐怖如成群觅食的蝗虫一般。

    “佛地藏,没死。”鲜于燕看向惠琳说道。

    “恩,鬼地藏这般搜寻突袭,想必是感应到佛地藏的生息,所以才四下狂击,要下杀手。”

    二人说话间,鬼地藏计上心头。眼目一怒,一股强大的气旋裹挟着无数的石杵急飞袭来。

    “不好。”惠琳示意众人做好防御准备,自己强忍着伤痛,连忙加开了两道结界。

    强大的石杵星雨狂卷过来,第一道结界被迅速击溃,玄武神兽亦被狂流卷击,险些从半空中掉落下来。

    鬼地藏此时的举动,无非是为了引诱佛地藏现身,攻势猛烈,惠琳的术法根本无法支撑多久。

    几番冲击下来,外层的结界很快破碎了。惠琳只好驱动玄武异兽,不断在空中飞腾翻滚,以躲避不断袭来的石杵星雨。

    鬼地藏一心要杀了惠琳等人,以逼佛地藏现身,哪肯放过。登时祭起五股石杵星雨,连番追击绞杀。

    惠琳心里不由得一阵怅然,想来自己一介疏勒国王子,潇洒不羁,天纵奇才,而笃心佛学,一生放下多少爱恨名利,想不到今日竟要命丧于此么。

    原本草木丰饶的大地,眼下变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就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处山坳里,一头巨大的黑熊使劲儿把身子塞进一处山体的凹陷里,尽量躲避着多如星辰、肆意突袭的石杵星雨。

    尽管身上已经挨了不少石杵的打击,几处伤口方才愈合,又有新的伤口迸射出浓稠的鲜血来。巨大的黑熊还是奋力把头伸出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难以察觉的懊悔和愤怒,似乎是经历了太长久的岁月,那双深邃而黯淡的眼睛里,无法在看出更多的东西了。

    许多年前,他就察觉到,那个男人正在积极的谋求着某种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是某种令人恐惧的力量。甚至,也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早就做了他帮凶吧。

    那个男人,一次一次冠冕堂皇的要什么童男童女的献祭,说什么要建立光明的乐土。他想,就算不是要开创什么乐土,最多也是帮他们推翻李唐王朝,恢复他们的故国吧。

    今天这地狱般的场景,他是万万不曾想到过的。

    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神佛,可他依然觉得,“这个世界,就这样也很好啊!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只是因为怀念故国而已啊。”

    任由鬼地藏这样下去,整个世界都会被毁灭吧,难道他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么?难道毁灭一切就是他本来的目的么?

    “羽归林和小狐狸,都很喜欢这个花花世界呢。”有熊异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一头巨大的黑熊,看着脚下支离破碎的山河大地,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对这个他曾经厌弃的世界的欣慰的笑意。

    心里打定了主意。有熊异兽,看准身边一块岩石的裂隙,双手手指插入,一叫力,硬生生劈下一块三丈方圆的岩块儿,擎举过头,一跃而起。

    鬼地藏和佛地藏,一体双魂,可以清晰的感知彼此的存在。他知道佛地藏受了重创,却又在刹那间隐去了生息,躲了起来。此时,他一边寻觅着佛地藏的气息,一边加紧了手段,不断操纵亿万枚石杵追杀惠琳等人。

    鬼地藏第一次完全脱离了肉身,仅以一躯灵识之体化气成形,魂识思虑本就单纯,此时又进入狂暴之态,两颗头颅四下张望寻找着目标,对于有熊异兽的行动,竟无察觉。

    有熊异兽擎举着巨石,凌云半空,转而迅疾拍下,及至逼近鬼地藏的身侧,他才察觉,反手攻击已无机会,竟同胯下坐骑合成一团,翻身滚开,躲过了有熊异兽砸下的巨石。

    有熊异兽全力一击,自然难以收住身形,随着巨石落地,有熊氏也滚了出去。

    有熊异兽几个翻滚,来不及变换身形,就觉得身上无数利刃穿刺而过,鲜血喷溅如柱,随即小腿上一道穿心的剧痛。接连变数,有熊异兽猝不及防,笨重的身躯竟被咬住小腿的一股蛮力狠狠的抛起。

    身躯浮在半空,四下无着,加上剧大的伤痛,有熊异兽来不及扭动身形,又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咬住、撕裂,再次抛开。

    有熊氏忽然意识到鬼地藏胯下的那只黑狗,连番的攻击,必定是那黑狗所为。

    当下忍住浑身的伤痛,念力催动,身躯猛然一沉,改变了身体抛行的轨迹,身体落地,又接连变换几次方位,这才躲过了黑狗的追击,背靠一处山岩躬身而立。

    传说中,地藏菩萨得道之前,有一白色的忠犬爱宠,常年伏卧在地藏经案之下,伴其诵经礼佛,久而久之竟也修通大乘。后来地藏菩萨修成圣果,白犬也得道成圣,成为佛宗中的圣兽之一,尤其以听力聪慧能辨忠奸,是号谛听。

    谛听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头生独角,代表着公正决断。

    而眼前,鬼地藏胯下这只谛听,却是完全的黑狗的模样的,身形健硕,腾挪奔袭十分的灵活敏捷,只是更加狰狞凶残,血红色的眼睛里透露着无尽的残忍。

    鬼地藏似乎并没有把这头顶天立地的黑熊放在眼里,自己回神继续与惠琳纠缠,任由黑狗杀向有熊异兽。

    连番攻击过后,黑狗也停了下来,短暂的休息,一条血红的舌头不停吐纳着,身子低伏,一颗漆黑丑陋的狗头,几乎压在了地面上,死死的盯着有熊异兽。

    这等架势正是凶犬以命相搏的姿态。

    在有熊氏面前,一条狗,本是微不足道的。然而眼前这条黑犬,却不由得令有熊氏生出几分忌惮。身上被石杵贯穿的伤口早已愈合,被这黑犬撕裂的皮肉却迟迟不能愈合,甚至有一股透骨的痛意。

    以奇毒克制兽王蛊的超强复生能力,本是蛇王蛊的专长,自数千年前,蛇族与熊族结盟后,有熊氏还是第一次被伤到这等地步,而且还是一条不在兽王族类中的狗。

    这狗明明是黑暗地藏的黑犬,应该不具备佛神之力的啊。

    对峙调息之际,一番思虑,有熊氏不禁对眼前的敌人,提高了警惕。

    想到这黑狗身法异常迅捷,有熊氏不由得把腰身抵在身后的岩壁上,意图借力发力,一招制服恶犬。

    身形落定,有熊氏的脸上露出笃定沉着的神情。

    鬼地藏的黑犬眼神亦是冷峻非常,瞅准了有熊氏的身法,知道对手意在一招决胜,猛地昂扬一啸响彻山谷。

    然而,事出意料,事出突然,事出情急,不等有熊氏应声出击,只惊觉背后从脖颈到腰下,原本贴着岩石的一侧身体,被无数利刃穿刺而过,剧痛翻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六十四、圣白骨甲?黑岩流狱

    受到重创,一刹那间,有熊氏失去了意识。

    当他醒觉时,发现鬼地藏的黑犬早已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脖颈,尖利的长牙深深的刺入了肩头。

    有熊氏一把扼住黑犬的脖子,一个翻滚,身体从背后的利刃丛中脱离出来,顺势将黑犬压在了身下。

    回头时,这才发现方才自己背靠的岩壁上,竟生出许多的石刺,状如长矛,常人手臂般粗细,尖利无匹,一丛丛石刺上淌满了自己的鲜血。

    这些石刺就好像被赋予了生命,忽然从岩壁里长出来一般,甚至有熊氏十分确信这一点,这些石刺,是活的。

    或者是鬼地藏的术法?可眼前已经不见了鬼地藏的踪影,想必是追踪惠琳等人而去了。

    有熊异兽眼神一瞥的功夫,身下一空,原本狠狠压住黑犬的劲力一泄而空。

    “不好”有熊氏一惊,身下已不见了黑犬的踪迹。

    原本黑犬所在的地面上,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穴,猜是黑犬遁去的方位,有熊氏握拳猛砸下去。

    有熊氏金刚不坏的铁拳,直砸进地穴丈余深,地穴深处空无一物,却感到地穴四周的岩土猛得向中心涌动,有熊氏粗壮的手臂顿时被岩土死死吸住动弹不得。

    “难道这里还有另一位密术高手?岩壁石刺、地穴为牢,有人在帮助黑犬?可鬼地藏明明已经不在这里了。”

    有熊氏自闯入战场以来,接连失利,心里阵阵狐疑。这位自己跟随了十数年的人,其手段自己竟然全然无知,密教术法的高深莫测,此刻展露出来,不由得震惊非常。

    耳畔一声长啸,头顶一片巨大的阴云忽地笼盖下来。有熊异兽仰头一看,竟是一头与自家身形差不多巨型的石犬,獠牙巨口直咬下来。

    这石犬通体黑亮,犹如墨玉,只是少了方才地藏黑犬的灵动。

    有熊氏情急之下,右臂劲力泄去,巨大沉重的身躯急转,硬生生把右臂拗断,这才就地一滚,躲过了黑色石犬致命的一击。

    虽是有过刹那的念头,认为屡屡出手以土遁密术袭击自己的正是鬼地藏的黑犬,但真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有熊氏心里还是难以名状的震惊。

    且不说不能通晓人类的语言,而无法领悟高深的密宗教义, 就连根本的经络血脉,犬类与人类都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的黑犬,真的是跟随地藏菩萨悟道的白犬所化么?

    兽王蛊族,无论哪个族类,都经历了太漫长的岁月,那些自远古洪荒时代就留存下来的族群记忆,培养了他们对世界和生命独特的认知。

    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他们学习了很多,甚至可以说是太多,却并不能和常人一样,理解那些王权、神教、儒道之类的真正奥义。更不懂那些佛教徒、袄教徒为何要对着一具具的木头石块伏地跪拜。

    当然,在他们看来,赋予石头以生命,也是极其不可思议的。

    此时,地藏的黑犬,正满目狰狞的趴伏于黑石犬像上,驱动着这一庞然大物,向着有熊氏欺压过来。

    有熊氏,一张熊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惘然的笑意。

    在兽王族看来,八方**,洪荒宇宙,唯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对抗过那无边的黑暗与孤独。

    那种需要跨越久远劫数才会懂得的体悟,其实这等劣等的生物所明了的呢。

    有熊异兽一声长吼,刚刚断去的右臂,迅速萌芽复生,片刻间,便已恢复如初。除了被黑犬直接所伤的地方,身上的伤口也迅速愈合了。

    在远古时代,有熊氏一族的力量,在华夏地区是最强的,仅次于西方的女娲一族。

    而在所有的兽王蛊族里,有熊氏的个人作战能力都是最强的,一头熊王可抵挡百万大军。

    面对有熊氏的恢复能力,伏在巨大石犬上的地藏黑犬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昂扬着丑陋的狗头,操纵石像逼近有熊氏。

    是幻觉么?随着石犬的脚步,有熊氏发现身边的山岩土石,也在跟着轻微的隆起、涌动着,动作不大,本能的危险意识却使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幕。

    有熊氏全身的肌肉收紧,躬缩着身子,随时可以发出强劲的一击。

    地藏黑犬脖颈处狼牙剑树一般的鬃毛微微晃动了一下,有熊氏登时发力跃起。

    此时,他所有的体能、感官,都被数倍的提升,对手乃至周边环境细微的变化,都会被感知到。

    有熊氏的速度,虽说不上后发先至,却也几乎与黑犬同时到达了半空。

    有熊氏的身法在兽王族里虽说不上最好,终究还是比笨拙的石犬灵活,接连几下拍击,有熊氏都欣然得手,石犬的一条前爪、一条后腿,被拍碎掉落。

    担心地藏黑犬的术法,有熊氏借力,在空中挪移了身形,远远离开双方交手的地方,才轰然坠落。

    就见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现出两个幽深的洞穴,正同自己的双腿般粗细,如果不是事先察觉,提早跃起,必然着了黑犬的道儿了。

    黑犬失利,一时羞恼,丢弃石犬不顾,徒然咬向有熊氏。

    有熊氏躲闪不及,肩头受了狠狠一记咬杀。

    黑犬一击成功,不成想却猛然蹿开,好似碰了岩浆铁水一般,嗷呜嗷呜一阵惨嚎。

    再看时,有熊氏的肩头,已经多了一层白亮的骨甲保护,就见那层白色的骨甲,慢慢生长蔓延,很快便覆盖了有熊氏的全身,关节、骨架的结构,全然一副外生的骨骼,坚固的防御之外,丝毫不影响身体的灵活性。

    地藏黑犬初时连番得手,只当有熊氏咬起来如瓜菜一般,一时用力过猛,不成想咬在了有熊氏的骨甲上,满嘴尖利的牙齿,几乎崩碎一般剧痛。

    有熊氏屹立于一座山丘上,一身纯白的骨甲散发出温暖柔润的光泽,在这阴晦可怖的天地间,犹如一尊天神,威武不可侵犯。天穹结界外的魑魅魍魉,甚至都为其所震慑,纷纷散开,露出天外之天的光芒照落到破败不堪的大地上。更为这伟大的熊王,增添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有熊氏慢慢察觉出地藏黑犬术法的窍门,它可以通过自身肢体的动作,来影响和控制周边岩土山石,或化成种种厉害的形象,或变成地穴陷坑,从而攻击对手。

    地藏黑犬似乎并不为眼前对手的威严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怯战的意思,方才的剧痛已经消失,它压低着头,慢慢踱着步子走向有熊氏,在它的身后,山岩土石同样随着它的步伐诡异的涌动着。

    有熊氏,知道黑犬术法的厉害,拉开与地藏黑犬百余步的距离,不断围绕着它奔跑移动起来,他发现黑犬可以影响岩层的距离也就百余步左右,在这个范围之外,自己是十分安全的。

    有熊氏故技重施,不断抛起身边的石块,砸向黑犬。逼迫地藏黑犬加快了跑动的速度。不出所料,随着黑犬速度的加快,它的术法对周边岩土的影响也愈加衰弱,几近消失了。

    黑犬恼羞成怒,愈加疯狂的追逐有熊氏,很快便失了章法,熊王看准机会,回身猛然跃起,迅疾反击,一把擒住黑犬的脖颈,高高举起。

    “不能让它沾着地面,”有熊氏心中暗想,“希望这样它就不能施展术法了。”虽是有着这样的猜测,熊王还是不肯大意,一边死死扼住黑犬的咽喉,更用强劲的臂膀夹紧了黑犬的胸腹,使其难以呼吸,一边不住的奔跑跳跃,以防它再施术法。

    约莫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黑犬的心跳和呼吸渐渐消失了,就连它的身体四肢都变得僵硬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郭暧、惠琳等人,“此刻不知道他们怎样了?看情形鬼地藏应该还没有得手,只怕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啊。他是非常了解郭暧、惠琳,甚至鲜于燕这几个人的,当然这种了解是基于乌鸦集团提供的密报,以及自己多年的观察。

    他们并不是朋友,虽然有时候他很欣赏郭暧、惠琳的风采,以及鲜于燕的憨厚可爱,很希望能有一些组织之外的朋友。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能掩饰感情的人,他只有默默的做一个观察者,一个要对大唐社稷图谋不轨的人。

    然而今天,方才还杀得你死我活,此刻,自己竟然担心起他们的安危来。

    想到这里,有熊氏心下一狠,一手扯住黑犬的脖子,一手扯住两条后腿,一叫力,黑犬顿时撕裂两片。

    本以为撕裂了黑犬,管教它没的活路。却不料,这撕扯下去,好似扯开一具硕大的酒囊一般,一股酸涩的汁液雨泼一样,浇了下来。

    眼睛里、鼻子里、嘴里,渗满了这种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汁液,腐筋蚀骨一般的疼痛。

    身上的骨甲,沾到这些汁液的,亦是发出滋滋滋滋的灼烧声,有熊氏本能的抱头一滚,还不及动作,就觉得脚下的大地忽地一沉,身子犹如陷入了泥淖一般,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陷落下去。

    睁不开眼睛,却真切的感受到四面八方,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过来。

    原来,这黑犬临死之际,竟将自身化作了发动咒术的媒介,黑色的狗血漫天喷溅,方圆百余步的岩层土石全都受到了感染,变作黑色浓稠的黑岩流狱,并不断蔓延深入,将有熊氏狠狠的吸住,拖入了大地的深处。

    很快,在那里就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粘稠的黑色岩壁底下,回荡着一阵阵的熊的怒嚎。一种近乎绝望的呼嚎。

    在终南山的深处,鬼地藏追逐了十数里的路程,终于在一处断崖下,撵上了惠琳等人。

    惠琳幻化的玄武神兽已经不知所踪,一伙人背靠着一处瀑布,被迫围成了一团。他们只剩下了五个人。

    韩当背着广平王,鲜于燕背着郭暧。只有惠琳一人,苦撑着局面。

    惠琳一袭白色的僧衣,早已遍染了血水,原本俊朗照人的脸孔,露出深深的疲惫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许多。

    此刻他已气空力尽,根本没有力量再带众人远逃。

    身上所藏,只有自己的恩师不空金刚所赠的一件玉棉袈裟,这是不空三藏在天竺时自家穿戴的法器,数十年参修加持,殊胜非常,对于惠琳来说,也是万分的珍贵。

    惠琳展开袈裟,又以水遁术法,运转天瀑的水势,构成一道刚柔并济的结界,抵挡着鬼地藏一波紧逼一波的攻击。

    此刻支撑着自己的,竟然是人类最低级的求生的本能。惠琳心里不由得苦笑,除此之外,自己也真的没了别的办法。

    佛地藏一直没再出现。可天地巨变,师父和师弟,总归察觉到这灾变吧?竟一直没个救援。

    佛心是什么呢?此刻自己竟有如此多的挂碍。罪过。罪过。

    天地混沌一片,在层层叠叠的瘴气云团间,透射出似火焰般诡异的光芒。不时的有一道道紫色的电光,闪动其间。

    魑魅魍魉不断叩击着裂痕斑驳的琉璃阴阳结界,死亡的气息在大地上肆意蔓延着。

    就在惠琳与鬼地藏僵持的时候,昏昏沉沉的郭暧,身体里正发生着异变。

    一颗年轻的心脏,雄健有力的跳动着。

    一条黑色的血线由淡入深,渐渐出现在布满血脉的心房上,并迅速蔓延渗入每一条经络,直至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将这颗原本生机勃发的心脏,严密的包裹起来。

六十五、魔天鹏王?无间问名

    一团黑暗的邪阴气息,很快包裹了郭暧的心脏。同时,一股强大而原始的暗黑力量,亦随着血液的奔流,迅速充满了他的身体。

    也不知佛地藏用了什么手段,鬼地藏始终感受不到他在哪里,于是,一股心思全放在了玩弄惠琳等人身上来。

    他看得出,惠琳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他的水遁结界已是最后的手段。当下,鬼地藏便以纯阴之火的力量,炼化山岩土石,成为火石弹,不断冲击着惠琳的结界。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杀了眼前这些人。慢慢的折磨猎物,更让他感到兴奋和满足。反正,天地毁灭是迟早的事儿,不如尽情的戏耍。

    鬼地藏脸上露出满足的诡异的笑容。

    忽然,一声慌乱无措的惊叫声传来。是从惠琳的结界内部传来的。

    不及多想,一道强大的气劲,突破了惠琳的结界,直拍在鬼地藏的前胸上,将鬼地藏狠狠的抛起,随即,一件锋利之物,重重的刺穿了鬼地藏的胸膛。

    黑色的血液喷薄而出,鬼地藏远远摔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鬼地藏头一次,受到了如此的重创,不见丝毫的愤怒,反而更加狂态毕露。

    他单手一撑,稳稳的站了起来,胸前的伤口看都不看一眼。

    惠琳的结界已经被彻底打破,一干人同样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四散跌倒在地上。

    正前方,一尊通体透黑的邪神,正怒视着自己。

    这邪神生的半人半鸟,身高足有三丈以上,鹰嘴人面,背上张开两面铁翼,两条粗壮的手臂是人的样子,双腿如柱,脚作鹰爪,利比吴钩。

    一双眼眸,没有眼白,浑然一体的黑,燃烧着冷森森的紫色火焰。

    这邪神当中屹立,周身缭绕着缕缕的紫色火焰和无数道黑色邪气,狰狞可怖,威风凛凛。

    “是魔天鹏王”,鬼地藏见他一条漆黑的手臂上,正淌着许多粘稠的黑液,心下暗自思索,“是自己的血,方才就是他的利爪击穿了自己的胸膛吧。”

    想到了,鬼地藏不由得低头看了下受伤的身躯。

    只见那里,从前胸到后背,一个海碗大小的伤口洞穿着,被击碎的脏器淌着许多的血液,黏连在伤口外边。

    鬼地藏把手往伤口深处探了探,忽然狂啸起来。“哈哈哈哈,这下有的玩儿了。”

    那伤口,兀自慢慢的结痂愈合了。只是在本该生着心脏的位置,留下了一个海碗口般大小的洞,添了几分别样的诡异和狰狞。

    鬼地藏自己也戏谑的笑了笑,他自己也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伤成这样,怎么不死呢?

    对面的魔天鹏王,也伫立了许久,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鬼地藏看得出,他的身子在微微的颤动,好像这威武狰狞的邪神并不适应这个环境,或者不适应别的什么东西,他正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也许,他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抗争。

    鬼地藏看着地上的惠琳等人,咧嘴笑笑,狡猾的选择了观望。他不确定如果自己激怒了这尊邪神,结果一定会对自己有利。

    反正眼下的情形来看,观望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方才,惠琳与郭暧挨得很近,又有结界的屏护,魔天鹏王初一现世,不世的魔威震荡在狭小的空间内,冲破结界的同时,也使惠琳等人身受重创。

    鲜于燕有兽王族的恢复能力,很快好转过来。惠琳和韩当,各自只剩了半命在身。

    惠琳也注意到了鬼地藏空荡荡的胸口,他并没有迅速发起反击,这样的伤口,他一定也受伤不轻。虽然还没搞清楚自己的阵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惠琳隐约觉得,眼前的黑天魔王,就是郭暧所化。

    应该是近日的战斗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才导致郭暧黑化的吧。以自己之前对郭暧的了解,他不该有此劫数的。

    此刻的魔天鹏王还不稳定,应该是郭暧的意识还在与之抗争。虽然魔天鹏王重创了鬼地藏,但这股力量恐怕郭暧还不能完全驾驭,方才的一击只是本能而发。

    一番沉思,惠琳挣扎着盘膝坐起,见不远处溪岸上一丛野菊开得烂漫,遂念动密咒。

    一丛野菊,顿时瓣瓣飘起,连成一条花带飞来绕住了魔天鹏王。香花缭绕,梵音清唱,净化着魔天鹏王身上的邪阴之气。

    魔天鹏王的黑浊狰狞的脸上,渐渐清晰,露出了一张人类的脸,是郭暧的脸。

    “是郭暧。”惠琳心中肯定道。

    “是郭暧?”鬼地藏心中狐疑,“这小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休想。”鬼地藏一声低喝,出手,脚边的一堆乱石应声而起,射向惠琳,阻止他继续净化魔天鹏王。

    鬼地藏出手。魔天鹏王迅速张开了羽翼,一拦一弹,石块纷纷反击回来。

    看来郭暧的意识已经占了上峰。

    惠琳迅速结印,翩翩飞旋的香花,很快收拢成一件项圈儿,围在了魔天鹏王的颈上。

    郭暧清晰的面目印落在魔天鹏王的脸上,暂且控制住了魔天鹏王的上古魔力。

    鬼地藏一声狂喝,收起了两头四臂的法身,身形亦随着变化,变得更加高大威猛。旋即把手往胸前的伤口里一探,一阵摸索,竟抽出一柄通体透黑的利剑。

    鬼地藏把利剑高高举起,猛地杀向魔天鹏王。

    魔天鹏王身形高大,身法却十分的敏捷,见鬼地藏擎着黑剑冲杀过来,静待他逼近之时,一个轻轻转身绕到鬼地藏背后,铁翼猛然舒张,一击拍在鬼地藏身上。

    鬼地藏亦非凡躯,踏前几步泄去了拍击的力道,回身与魔天鹏王战在了一起。

    一个是地藏菩萨的纯恶之体,一个是金刚鹏王上古魔身,两股纯粹的黑暗力量,千万年一遇敌手。

    双方明白,此时,密术道法在彼此面前不过是烟花泡影般的儿戏,于是各将自身魔元不断提升,以纯粹的力量迎接着纯粹的力量。

    一场恶战,终南山方圆十数里,峰间谷地,顿时山石崩飞,江河乱流。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已经不记得持续了几个日夜。日与月,皆被挡在了琉璃结界之外,天地间明晦间杂,非昼非夜,万鬼攒动,阴火流布,大地上的生机渐渐消散,死灭的寂静消磨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就在地狱最幽深最黑暗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空间,应该是一处地河冲刷侵蚀而成的岩穴,四周的岩壁上漫着一层稀薄的水渍,水渍漫流汇聚,在岩穴中央的位置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水潭。

    水潭清澈,可以真切的看见水底大块大块黑褐色的岩石,几尾细小的银色透明的小鱼静静的浮在水间,顺眼望去,几片碧绿如玉的小巧荷叶,拥簇着一朵光艳夺目的金色莲花。

    此间,不知何处。

    此时,不知何时。

    一切的一切,沐浴在金莲的华光里,静止着,沉默着。

    水潭边,有一块大大的圆形石头,石头上盘膝而坐,是一位俊俏的少年僧人。

    僧人面含微笑,看向金色莲花的方向,口唇微启,好像在对着金莲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一朵金莲呢!”

    少年僧人讲话的声音传来,就像秋日里的细雨,落在窗前的芭蕉上,轻微温柔,清晰入耳。

    “是啊。”一个温柔的声音回答。

    “是怀秀吧?”少年的僧人,又用了同样的声调和语气问着。

    “是金莲。”那个声音回答。

    “是怀草吧?”

    “是金莲呃。”那个声音继续回答。

    “是李少棠吧?”少年僧人的语气依然超乎寻常的自然平和,只是这样连连发问,在常人眼里,已是近乎捉弄了。

    “一朵金莲呢!”那个声音恢复了开始时候的温柔,重复了少年僧人的一句话。

    “这些名字说的都是金莲吧?”少年僧人说着。

    “名字即可以有,可以换,就无所谓说的是谁!”空荡荡的声音,自金莲里发出来。

    “名,自然可变,可弃。业,却都是自身做下的吧。纵然幻化作金莲,还是担着那些果报吧。”少年的僧人不紧不慢的说着,言语里透露着不容质疑推却的威严,“你这一生,担当了太多的名字,也承载了许多的因缘,果业轮回,终究一身。”

    “名与身,不都是虚空色相么,和尚要教人执着么?”

    “和尚是教你直面心魔。”少年僧人话说的严厉,语气却依然的平缓自然,不容抗拒。

    “既然身与名都是虚空,心魔又何须看呢?”

    “我佛慈悲,还要降妖除魔。纵是菩萨佛祖亦在因果轮回之内,我等修行的沙弥,自当力担声色虚空有相无相。懒惰不是彻悟,推脱不是彻悟,畏惧不是彻悟,逃避不是彻悟。”

    “担起了,便是彻悟么?”

    “担起才能放下,担得起,才能以金刚慧剑斩灭啊!”少年俊俏的僧人,不紧不慢的说着,“前尘种种,而有今日的结果,未来的果报,又须今日的修行。”

    自金莲里发出的声音,这一次沉默下来。不再作答,无人能看清那金莲的表情,也就无从知晓那人物的心思了。

    “你自家躲在这无间琼宇之内,人间的山河大地,却遭受着一场亘古未有的劫数,用不了多久人世就会毁灭,很快你所躲避的这小小桃源,也会变成一片焦土。”

    “这,我,哎,这件事,我也没想到他的怨念如此之深。”沉默许久后,那个声音重新对答起来。

    “那是你自己的怨念,也正因之前种种的劫数,你心存畏惧不断逃避,才使得这怨念一天天强大,在你的法身之内,蕴生出新的魂元,一步步操控了你的意识和灵魂。你应当正视他的存在。”

    “是我自己的怨念?想来是这样吧。当初大哥安排我与不空金刚见面,希望我能学习无上密宗术法,帮助他图谋大计。那时候,不空金刚大概便已看破了一切,只是不曾言明。在那段跟随神僧修行的日子里,特别传授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要我在每日修炼密术之后,以心经炼化密术杀招所带来的杀气。因缘契悟,有一次我发现念诵《心经》便可将心底的怨念那个躲在黑暗深处的怨念驱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曾经试图以《心经》,炼化那一团怨念。”

    那个声音连续说了许久,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便停了下来。少年僧人看出他佛心萌发,继续循循诱导。

    “你太执着于怨念本身,反而使得他越来越强大。人有六欲,眼、耳、鼻、舌、身、意;而生六尘,色、生、香、味、触、法;六欲六尘彼此孕生交合,而有喜、怒、哀、乐、爱、恶、欲,凡此种种生出无量嗔痴梦想,患得患失,便生无量怨念,种种怨念便是心魔最好的滋养。

    你虽于心魔早有警觉,却不曾窥见其中关窍,是以南辕北辙,不进反退,令得心魔逐渐侵蚀你了的魂元,乃至化生出自己的法身。

    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凡人大致一具皮囊一朵魂元,而你天然便生有两朵魂元,且这两具魂元一善一恶,各行其道,十分的极端。你的恶念便是由那魂元所控,他即非你的心魔,更不是你的寻常怨念。

    你的善念愈精纯,在这滚滚红尘中,便更易心生畏惧无奈,求不得易失去,怨念无边滋生,供养纯恶的魂元不断生长。”

    “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听闻。不过,若真如你之所言,我时常警觉自心底无尽深处,黑暗中有一双窥伺的眼睛,便是说的通了。起初,我只当那是我的心魔。

    既是如此,我该当如何才能度过此次劫数呢?”

    自金莲发出的声音,愈加的沉稳镇定起来,也更加充满了积极的力量。

    “恩,这样的事情是极为鲜见。不过也不是没有,先天菩萨护法诸王中早有先例。至于如何度过眼前的劫数,还看你的涅心。”

    “涅心?”金莲内的声音顿了顿,继而沉吟道:“死,我倒是不怕的。”

六十六、涅槃之珠?有熊脱困

    涅又称般涅、涅那,中土译作圆寂、灭度、寂灭,或说不生不灭。

    佛陀说,涅即要灭尽世间一切法,归于圆满寂静。从而断离八苦,不再堕入六道轮回,使人得以永生极乐净土。这是佛的境界。

    要证涅,须得寿尽。对于大多数僧人来讲,就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因为对于许多信念不定、开悟不深的僧人来说,死后如何是根本无法了解的事情。

    若真有轮回,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此生未了的夙愿,便可寄托来世。

    当金莲中的声音,提到“死”的时候,少年僧人并无嗔怪的意思,也不想去纠正什么,也许“死”才是涅的真谛,只是死灭的更为彻底罢了。

    “是无所畏惧,还是因畏惧而逃避呢?”少年僧人语气缓和,却不乏逼人之势。

    “死,且死吧。只能这样想了。”那金莲里的声音传来,透露着几许柔弱。

    “死不是涅。涅须有金刚智慧和不动决心。摇摆不得,模糊不得。死亡,只是重入轮回。涅,是灭尽一切法,斩断一切缘,断离一切因,从此远离轮回之苦。”

    “灭尽一切因缘啊”虽然是金莲的化身,看不到那个人的表情,但听声音可以了解,那人心里方才一定掠过一阵的痛楚,似乎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东西的,在心口翻涌过来。

    “是想到什么人了吧?”少年僧人的话锋略作缓和。

    飘飘荡荡的金色莲花里,先是传来一阵轻轻细细的沉吟声,随即慢慢的说道起来。

    “遗弃了我们的母子的父亲,狭隘刻薄的祖母,恃强凌弱的家丁,这些人都该忘掉吧。”

    “自然是要忘掉的。”少年僧人揣摩到那人的心思,轻快的回答。因为是些不愉快又不打紧的人和事情,要断掉,是很容易的。

    “工于心计,善于操控他人命运的兄长;昏庸无道,冷血寡恩的李隆基;阿谀献媚、残忍无情,害死阿罗和恩儿的高力士”

    “这些要忘掉。”

    少年僧人打断了那个声音,不再让他继续回忆下去。僧人的语气很是委婉巧妙,使金莲里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冒犯的地方。

    “忠诚憨直的松下风,顽皮率性的羽归林,还有可爱的小狐狸,没有他们,我是没办法把乌鸦支撑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忘掉吧。无论这一场劫数之后,各自的命运如何。”少年的僧人,语气里多了些安抚。

    “阿罗,恩儿,还有我苦命善良的母亲,对了,母亲至今生死不明呢!”

    辽阔的似是巨大岩穴般的空间里,并没有风,金莲兀自摇曳着,发出近乎呢喃的声音。

    少年的僧人听得出,那细细的呢喃里,隐隐有坚定的意味。便不再做声。迷者师渡,悟者自渡。这最后的关锁,还是须他自己看破。眼下,也只能相信他,可以自己看破。

    俗语讲,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涅心的最后,一念之差,虽有天堂地狱之别,最有千山万水之险,也只能自己去踏破。

    摇曳的金莲,光芒乍盛,放出万千道霞光,在光焰之中,隐约现出一尊菩萨的仁慈的脸庞。

    是佛地藏没错了。

    金光收敛,变得温和起来,佛地藏的身形样貌很快变得清晰,只是一刹那的显现,那温柔慈悲的法相,便足以令每一个见过的人,融化心中的坚硬和冰冷。

    然而善良,大多都伴随着柔弱。

    柔弱不是智慧。只有真正彻悟般若菠萝蜜多智慧的人,才能将这种天地间罕见的纯善炼化,而成菩提心,涅心。

    佛地藏正需要的便是这般修炼。如今他命中注定的劫数,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他的修行也到了最后的关头。

    也只是一刹那的光景,佛地藏的法相迅速暗淡,光华完全的收敛。现出一名素衣僧人的形貌。

    看五官确定是怀草,只是面目衣饰,十分的俊秀整洁,不似平日里一副邋遢酒鬼的情形。

    这个样子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往往自称怀秀。

    此间此刻,金莲里的话语,正是怀秀发出来的。

    怀秀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僧衣,看不出在寺庙中的地位身份,只是相貌慈悲**,是得到的高僧。

    怀秀盘膝坐在另一块圆石上,似有似无的望着对面的少年僧人。

    少年僧人双耳垂轮,眉目清秀,樱红色的嘴唇,挺拔的鼻梁,五官生得极为标致俊朗,虽是十二三岁的幼年模样,却极有一番美男子的风采。

    这少年僧人,真如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散发着异常炫目,却又极其温和的光芒。

    怀秀现出真身来,沐浴在少年僧人的佛光里。

    怀秀明澈如水的双目,慢慢微阖,就在他眉心上方,隐隐现出一颗朱砂色小如红豆般的明珠。

    怀秀的身形渐渐变得淡薄模糊,如一层烟气一般,浑身的元气很快凝聚汇入到额头上的明珠之内。

    最后,怀秀竟兀自消失了。只剩下一颗光彩夺目的血色明珠,缓缓落在了少年僧人伸出的手里。

    随着黑色的流岩地狱,不断的下沉着。一刹那的时间,彷如经年般漫长。有熊氏的兽王状态渐渐消退,露出松下风的容貌。

    黑色的岩流竟如泥沼一般紧紧吸附住自己的双腿,一直往下拖曳着,丝毫动弹不得。头顶上的洞口,只剩了豆大的光点,就要看不见了。

    “看样子,是要坠落到地狱里去啊,”松下风心里一声叹息。没有懊恼,更没有恐惧之类的情绪,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一般,“连同这无聊的人世间都要坠落到地狱里去了啊。也不知道羽归林和小狐狸怎样了。自己还是无能为力,到头来终究一事无成啊。”

    想起自祖父到自己,为了所谓的复国大业,世代忍辱负重,到头来不过是这样的一场劫数。

    而祖父和父亲,竟是努力一生,无所作为,空有一生的本领和报复,默默无闻的活过了那么多漫长的岁月。

    在这样的时刻,任谁都会感到深深的无奈,而胡思乱想吧。甚至脆弱的人们,还会因为恐惧而发狂吧。

    相比之下,松下风倒是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在漫长的等待中的岁月里,有什么东西,早已被磨灭掉了也说不定。

    一声叹息。

    过后,松下风收回仰望的目光,漠然的看着四周。

    自己所处的空间,整个就像一个巨大的胃囊,不断分泌出黑色的粘稠液体,溶解着周围的岩体,并把被溶解的岩体化为这粘液的一部分,将自己牢牢的吸住,不断的拖下去。

    想不到一条狗,竟能有如此的修为,使得出这等厉害的术法。

    随即又是一阵苦笑,显然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赞佩敌人的手段,是有些滑稽的。不过,也无妨了吧。

    松下风,放松了心情,迎接着尘埃落定的一刻。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来一阵清新悦耳的乐声。

    好像有一千只笛子在吹奏,又好像只有一只笛子。

    好像有一千张瑶琴在抚弄,又好像只有一张琴子。

    好像有一千把琵琶在弹奏,又好像只有一把琵琶。

    好像有一千只唢呐,一千面鼓,一千管笙,一千对铙钹

    又好像有一只唢呐,一面鼓,一管笙,一对铙钹

    一阵阵曲调传来,既清越又**,好像在哪座大寺里听到的佛乐。

    这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又好像就在自己的耳边。

    当你捕捉这声音的来处,它便显得十分遥远;当你放平了心思,这乐调,便又忽然来到你的耳边,真是奇妙的乐音啊。

    松下风不由得抬起头来,只见头顶遥远的地方,有一枚闪着血色宝光的明珠,正缓缓的落下来。

    在美妙而奇异的乐音里,又多了丝丝缕缕清新的香气。

    “是谁在故弄玄虚啊。看情形,是来救自己的呢。”松下风原本枯淡平静的心里,竟怦然一动,一股暖流涌了出来。

    松下风一直是这个样子,玄术密法之类手段,无论是谁施展出来,他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

    比起自己擅长的纯粹的藉由身体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他总不能很好的理解这些近乎梦境幻术一样的手段。

    宝光四射的赤珠,眼看就落到了自己的头顶,悬在那里。

    看得更清晰了,在光滑的赤珠表面,一团缭绕的水汽很快凝结汇聚,结成一滴晶莹剔透的露水。摇摇欲坠。

    那滴露水,好似一颗正欲淌下的**,又好似久旱后的一汪甘霖,引得人不由得想伸出舌头,接住它。

    松下风痴痴的笑了一下,忍住了这个动作,继续望着眼前的变化。

    很快,赤珠结成的露水便滴落下来。

    一颗,落在松下风面前不足三尺远的地方,轻轻的溅起一点水花儿。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昏暗幽沉的地穴深处,赤珠结成的露水一颗接着一颗,带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如甘霖般滴落下来。

    每一颗露水,都包含着大量的水汽,不一会儿,地上便汇成了一汪不小的水洼,在幽暗的空间里,散发着银白色的淡淡的光。

    开始,水自赤珠滴落下来,在小小的水面上砸出涟漪;慢慢的,一个气泡从水底冒了出来,又一个气泡从水底冒出来。

    很快,水泡汩汩的接连不断的涌出来,最后,一道水柱自地底喷溅而出。

    “这小小的水滴,竟能引动地下的水脉喷涌。好手段呢。”松下风淡然赞许。

    地泉涌上来,不一会儿功夫,水就没到了松下风的膝盖处。

    地泉水质清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甘冽的气息,混合着赤珠散发出的异香,令人身心舒坦,数日苦战带来的疲惫一扫而光。简直比有熊氏的恢复能力的功效还要好。

    松下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实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恢复。

    不仅如此,就连黑色流岩极具腐蚀性的腥臭,也很快被驱散了。甚至,松下风看到四周原本黑漆漆的岩壁,也在被净化。

    头顶的赤珠,开始慢慢飞升。就在赤珠离开自己一段距离后,松下风发现自己魁梧的身躯也在跟着上升。

    没在膝盖处的水,依然没在膝盖处。水面也在上升,可自己分明是踩着脚下的岩地的。是连脚下踩着的岩层也在上升么?

    感觉,整个被侵蚀而成的地穴,整片山岭,都在被治愈着呢。

    “真是无上的法力啊,”松下风心中开始由衷的赞叹起来,“这样的术法,恐怕怀草是难忘项背的。”

    仰望着光点大小的洞口,很快变成圆盘一般,又很快如一轮明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松下风就上升到离十数丈方圆的洞口不远处了。

    外边的世界,已经昼夜难辨,天地间流窜着鬼火也似的光芒。

    穹顶上,琉璃界还勉强支撑着,千百万魑魅鬼怪,不断嘶吼叩击着,想要冲破人间与鬼界的界限。

    “这样下去,是撑不了多久的了。”松下风不由得悲从中来,感怀自己方才得救,便又看到人间如此的惨境。

    待到松下风一直升到与洞口平齐的时候,方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年僧人。

    杏黄色的僧衣,袒露着右肩,法相出众,样貌极为俊美。

    虽是少年的身形,却隐隐有挺拔屹立之态。看装束,在僧众中,当有不凡的地位。

    “是他。罢了,今日的灾劫,也只有那位神僧能够解救得了了。”

    松下风,心下由衷的欣喜,甚至常年不见笑意的脸上,嘴角都微微的翘了起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什么事,而感到如此的喜悦。

六十七、万鬼阴谷?魔魂觉醒

    鬼地藏与魔天鹏王之间的战斗,十分的激烈,双方各自展现出吞天灭地的威能,这样激烈的战斗已非**凡胎的众人能够近身观看的了。

    惠琳抓紧二人战斗的间隙,连忙调息培元,再次催动一头玄武云兽,驮着大家飞在空中。

    幽谷峻岭间,两尊魔神,犹如上古洪荒时代的蛮力大神一般,鏖战在一处。

    一拳击出,摧动山岳;一腿扫过,河川倒流。几座孤峰,愣是被二魔拦腰截断,倾倒在山间谷地。

    方圆十数里内的山岭溪谷,面目全非,满目疮痍。

    为了保住郭暧的性命不被魔天鹏王侵蚀,惠琳不停的念诵咒语,使得郭暧的神识不断恢复过来。

    不过,也在惠琳意料之内,随着郭暧的神识不断恢复,魔天鹏王的无上魔威也在慢慢退去。

    先是力量慢慢消退,渐渐的,连身形都开始明显的缩小。

    变化之初,作为交战对手的鬼地藏,甚至比郭暧更先觉察到了这一点。

    很多时候,我们的变化可以瞒过最亲近的人,却无法瞒过那个最好的对手。哪怕只是些微的变化,都会引起对方极为敏感的警惕。

    然而,察觉到对手力量的衰弱,鬼地藏并没有感到开心。

    他要做的是毁灭这个世界。与魔天鹏王的对决,引爆出毁天灭地的破坏力量,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眼前终南山方圆数十里,山峰断折倾倒,江河断流改道,惨烈恐怖的景象,令他十分的满意。

    “也许还可以借助他的力量,尽早打碎琉璃结界,放万鬼入世。”鬼地藏交手之间,尚有如此的盘算。

    所以此刻,鬼地藏并不希望魔天鹏王的力量,就这么快速衰退下去。

    鬼地藏瞥了一眼魔天鹏王脖更上挂着的花环,知道那正是惠琳用来净化黑鹏王邪力的关窍所在。当下虚晃一招,抽身退出十数丈远,几个腾跃,身影消失在一处幽谷深处。

    惠琳一直挂念着郭暧的安危。如果魔天鹏王的黑暗力量控制了郭暧,郭暧很有可能就再也无法恢复本体的意识了。

    鬼地藏明明越发占据优势,却忽然退去,惠琳料定其中有诈,一边催动玄武云兽追去,一边以神传之法,将鬼地藏的方位信息通过脖颈上的花环传递给郭暧。

    甫一追至幽谷山口,就见一股极为浓烈的黑雾,爆裂般迅速充满了整个山谷,并不断向外散逸出去。

    阴邪的黑雾携着透骨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心魂恐惧的寒冷。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近乎哀嚎的长啸刺破而来。惠琳早已开启佛眼神识,不惧黑雾,只看到不远处,一头冤鬼自地上一滩泥淖中爬了出来。

    第二只,第三只冤鬼,亦通过相同的方式,尖叫着自地底翻了出来。

    眨眼间的功夫,就见整个山谷里,地面上崖壁上,无数只浑身漆黑闪着白色獠牙的冤鬼,冲了出来。尖啸着涌向了郭暧。

    一声声凄厉的尖啸,穿透耳膜,似乎要把人的心,撕裂。

    “不好,这些冤鬼和冰冷的黑雾鬼地藏是想通过这些阴邪之物,激发魔天鹏王的黑暗力量,这样一来,不仅郭暧性命难保,万一黑鹏王的魔魂被完全唤醒,恐怕就连师父他,都无法挽回了。”

    可惜,方才惠琳并未料到鬼地藏的手段,一心和郭暧追赶而来。

    郭暧早已冲入了谷中,站在了万鬼的中间。

    山谷里黑雾弥漫,冷冷的雾气,使得整个幽谷的气氛都为之凝重起来。

    惠琳还是不甘心的试着凝聚了下元气,“不行,自己的元力损耗太甚,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眼前这数量众多冤鬼。鬼地藏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很可能是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强大的魔力,混在了万鬼中间。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这一场劫数,还看郭暧自己的了。先保护众人要紧。”

    惠琳寻思着,目前郭暧身上加持着魔天鹏王的力量,想必这群冤鬼无法伤害得了他。于是升高了玄武云兽,将广平王和鲜于燕等人带往更高的地方,免得横遭冤鬼的攻击。

    万鬼与魔天鹏王僵持了有一会儿功夫。

    一头口鼻里喷吐着红色火焰的冤鬼,似是受到了某些力量的鼓励,低伏着身子,慢慢向黑鹏王挪着步子。

    那头冤鬼身边的几只伙伴,也慢慢跟随过来。不一会儿,便带动了十几只,几十只冤鬼,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冤鬼的洪流,涌了过来。

    这些小小的冤鬼,自然惧怕着眼前凶猛而又残忍的魔天鹏王,虽是主动向着敌人移动过来,内心却充满了恐惧,压抑着,似乎连身形都要被这强大的气场碾碎一般。

    终于,一声近乎绝望的哀嚎一般的长啸响彻了山谷。

    那头为首的冤鬼,忽然如箭矢一般疾射而起,冲向了魔天鹏王。

    疾射而起的冤鬼,在半空中伸出黑亮尖利的钩爪,半刺半削的攻向黑鹏王的右肩。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魔天鹏王一拳挥出。

    黑鹏王的拳头,几乎比两颗冤鬼的头颅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挟着一阵拳风,正击在冤鬼的胸口上。

    “噗”。

    传来一道奇怪的声响。即非尸体碎裂的声音,又非冤鬼的哀嚎。

    众人讶异之际,只见冤鬼的整个身躯,迅速爆裂,化作了一团浓浓的黑雾。

    就在冤鬼化作的黑雾将散未散的时候,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吸力,迅速聚拢,钻入了魔天鹏王魁梧的身躯之内。

    “这”惠琳心中一阵狐疑,“黑鹏王为何要吸纳这冤鬼的冤气?”

    先前跟随而至的诸多冤鬼,见此状况,不但未被吓退。反而飞蛾扑火一般,学着先前冤鬼的样子,围住魔天鹏王,冲杀过来。

    当然,这些羸弱的冤鬼纵然数量再多,又怎是魔天鹏王的对手。

    一只只冤鬼很快被黑鹏王击碎化作一团团黑雾,吸收进了自己体内。

    自杀式的攻击,很快传染了千万只冤鬼,整个山谷里都躁动起来。一只只冤鬼迅速的奔跑跳跃着,漩涡一般向黑鹏王的方向涌去。

    不断死去的冤鬼化成的黑雾,越聚越多,犹如暴风的风眼一般,急速搅动旋转着,冲入了黑鹏王的体内。

    “不好。”惠琳感到心口一阵剧痛。

    这是与黑鹏王脖颈上所挂的花环所牵连,邪气反噬引起的剧痛,“不是魔天鹏王在吸收万鬼,是万鬼在主动冲入魔天鹏王的体内。鬼地藏是想通过万鬼的怨气和阴邪的力量,彻底激发魔天鹏王魔魂的觉醒。”

    不等惠琳再做抉择,万鬼中猛然爆出一波潮水般的惊啸,围住黑鹏王的冤鬼忽然一退,中间留出好大一片空地。

    原来,魔天鹏王吸收了众鬼的怨气,身形徒然暴涨了三丈多高,瞬间惊退了众鬼。

    山谷中传来一声长啸,紧接着又是一阵邪狞的狂笑,山谷中阴风猛荡。万鬼再一次潮水般奔涌上来,继续冲击着魔天鹏王。

    形势陡变,惠琳面凝难色,嘴角渗出一道血丝。

    “怎么回事?”鲜于燕关切的问。

    惠琳知道他的关心,不只针对自己,鲜于燕也应该看出当下魔天鹏王状况有异,当即忍住心痛,缓缓吐出:“不要再让这些冤鬼靠近郭暧,否则他性命难保。”

    惠琳没有多解释什么,鲜于燕和韩当当下明白事件的重要性,也深知惠琳早已消耗太多元力,如今是苦撑着局面,已经无法聚集力量驱散众鬼了。

    二人对视一眼,将广平王和白鹤交托惠琳,轻身下了玄武云兽,跳入了战圈之中。

    直接将这些冤鬼击杀的话,恐怕他们还是会化作黑雾,钻入郭暧的体内。只能制服。二人心里一番寻思。

    韩当是修炼过一些道术法门的。身形在空中飘荡的时候,他便将一柄拂尘摇在手里,取出几张黄色篆字的道符,口唇微启,念诵咒语催动道符缠绕在拂尘的马尾丝上。

    甫一落地,韩当背对魔天鹏王,握住拂尘的手潇洒轻抛,千百根马尾丝随风荡出,直逼围杀过来的冤鬼。

    道咒催动下的马尾丝,如蟒蛇一般蜿蜒缠绕,每一根都绞杀住一头冤鬼,死死的勒住。

    一招得手,韩当乘势追击,咬破中指食指,并作剑指,压在了拂尘柄上,轻轻一划,血迹顺着马尾丝蜿蜒而出,被勒住的数百冤鬼顿时化作了泥炭般的尸块,纷纷滚落在地上,不能再化作黑雾冲入郭暧的身体里。

    鲜于燕作为兽王族一系,战斗时多以自身的力量和格斗技巧为主,于密法道术实在不甚了了。热血翻涌,怒气升腾,一跃而下,等到真动起手来,却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凭了一身力气,捉住身边的冤鬼,不停的扔出去。

    韩当发现自己的道术对这些冤鬼有效,连忙示意鲜于燕取出兵刃,接着拿出两帖黄色的符咒,化在他的双刀之上。

    鲜于燕方得如虎添翼,两柄长刀如风挥斩,划出一道道银色的月弯。没用多久,他的周围就堆起一圈冤鬼的残骸。

    鲜于燕同韩当杀死的冤鬼越来越多,然而从地下钻出的冤鬼也越来越多。

    整座山谷里,山石、土地、草木,就连天空,都染上了一股阴冷的黑色。

    在无边的众鬼的躁动中,隐隐藏着一股肃杀的沉静。鬼地藏依然潜伏在万鬼之中,操纵着,窥伺着,等待着。

    其实惠琳早已发现了鬼地藏的所在,他就隐在山谷一处极阴之地的众鬼之间,那股庞大的黑暗力量,是如何也躲不过一名高僧的惠眼的。

    只是,惠琳不能点破。那样,也许会为鲜于燕和韩当招来杀身之祸的。

    只好这样僵持着吧,希望鲜于燕和韩当能够挡住更多的冤鬼,延缓魔天鹏王的彻底爆发。

    “希望那个人,快点赶过来吧。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哦。”就在不久前,惠琳心里忽然有一种踏实的感觉,那个人就在不远处了。

    时间,就像笨重的慢慢推动的石磨下,点点溢出的碎米,艰难的流逝着。

    身后的魔天鹏王,吸足了冤鬼的阴气,身形越来越高大可怖。身形瘦高的韩当,也只能有这蛮神膝盖处高了。

    郭暧的脸再一次淹没在黑鹏王的鸟面下,坚利的鸟喙越发突兀出来。

    “快停下来吧。”鲜于燕、韩当时而并肩,时而分开左右,不断打击着突袭过来的冤鬼,臂膀已经酸麻不堪,“杀了太多的冤鬼了,无穷无尽的冤鬼啊。真是烦死了。”

    又过了一会儿,魔天鹏王的膝盖都已经明显的高过了韩当的头。二人不时抬头仰望,已经只能看到这尊巨灵铁塔般的身躯,一具尖利的鸟喙从脑袋上伸出来,已经无法看到脸目了。

    “郭暧已经被这恶灵吞噬了吗?”

    二人心里俱是一冷,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爆破之力。鲜于燕、韩当的身躯,被猛得抛向空中,狠狠的摔了出去。

    几片嫩黄的野菊花瓣,在阴邪暗黑的山谷里,随风轻轻飘摇,就像几枚初落的细雪。

    偶尔有一片花瓣落在一头冤鬼的脸上,原本狰狞阴冷的表情,迅即变得温暖起来,甚至有丝毫的光,从怨气凝结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冤鬼抓起嫩黄的花瓣,轻轻握在手心里,微笑着,消失了。

    是惠琳在一处溪边采集,做成花环,用来压制郭暧体内魔天鹏王魔魂的野菊花的花瓣。

    随着四处飘零的花瓣,远处一朵云边,一袭白衣的僧人,亦如断线的风筝,跌进了山谷里。

    鲜于燕半空中调转身形,回头的刹那,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广平王和白鹤也紧随其后,坠落下来。

    “惠琳失败了。”已经没有机会施出援手,鲜于燕猛然回望。

    魔天鹏王已经长成了一尊通天彻地的大蛮神,站在蛮神下方,连脑袋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突起的硕大的肚皮。一双铁翼张开,铺天盖地一般,几乎遮蔽了整个幽谷的天空。

    魔神一阵顿足捶胸,忽而仰天长啸,一股黑色的火焰,烧向幽暗的苍穹深处。

    “不好。”

    不远处韩当伤重昏了过去。

    扛起韩当,鲜于燕疾奔惠琳和广平王坠落的方向。

六十八、人间终结?长安之难

    鲜于燕找到一处隆起的山岩,把广平王和惠琳等人,一一背了过来,安置在山岩背后,可做简单的屏障。这样多少会有些心理上的安慰吧。

    这魔神如今的力量,轻轻一踏,足以摧毁一座山岭。这隆起的山岩,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粒卵石而已。

    鲜于燕静静的做着这些,然后静静的在众人身边蹲伏下来,静静的看着魔神的举动。

    他并不像惠琳或者别的什么人一样,感到什么绝望之类的情绪。

    此时,他的头脑进入了一种懵懂朦胧的状态,一幅幅画面闪现而过。

    有洪水,自远处的山谷里奔涌而来,无数的城镇、村庄被涤荡一清,洪水过后,河谷里飘满了人和牲畜的肿胀的尸体,或者干脆倒伏在淤泥里,和种种的污秽混杂在一起。

    有漫天的大火,在城市的一角忽然的烧起来,迅速蔓延着。女人和孩子哭嚎着,火警的锣声、梆声响个不停,人们喊叫着去打来一桶桶的水,可大火还是很快烧遍了整个城市,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还有堆满烧焦的尸体的街道。

    有残忍的士兵,在原始**的催动下,野兽一般洗劫一处处城池,鲜血染红了护城河,士兵、老弱的尸体堆倒在城墙、路边。

    总会有血流成河的时候,总会有饿殍遍地的时候,总会有无数的哀嚎、绝望。

    然而,也总会有坚强的人们,在断壁残垣中慢慢的挺直了身子,在积满了杂物的淤泥中爬起来,在堆满同胞尸体的战场上走出来,倔强的活下去,繁衍出新的生命,创造更灿烂的文明。

    今天的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吧。黄昏时一片金色的池塘里,吹过一阵晚风而已。

    兽王族的后裔们,总是背负了太多记忆,太多秘密。

    一头压抑了久远之年的魔魂此刻觉醒,沉积了千万年的魔元在魔天鹏王的体内震荡着,大地苍穹之间气流涌动,不断呼应着这股上古的魔威。

    无数道环状的黑色火焰,缭绕在魔神的周身,嘶嘶嘶嘶似蛇吐信一样的闪电的声响,响彻幽谷。

    这头亘古时代的魔神,也在适应着刚刚复苏的身体,可以看得出他异常的躁动不安。

    这头巨魔意识复苏的程度,似乎比不上他巨大的魔力,看起来只是一头力量奇大的蛮兽一般。

    这样蛮蠢的神灵,很容易被人操纵的。

    果然,一道身影凌空飞起,落在了魔天鹏王的肩头。是鬼地藏。他手里握了一根长矛一样细长的法杵,自黑鹏王的后颈,狠狠插入,几乎没入了脑髓。

    在噬脑入髓的剧痛或许还有某种强大的密术作用下,魔天鹏王赫然抬足猛踏,一声爆裂过后,一阵强大的热浪卷起地上的尘埃土石,燃着黑色的火焰,迅速向着山谷的边缘扩散开去。

    山谷里所有围过来的冤鬼,纷纷被热浪袭卷,被爆裂的黑色火焰瞬间烧成了烟雾一般的形体,整座山谷里溢满了浓郁的阴邪之气。

    气浪余劲不消,又以魔天鹏王为中心,迅速收拢,卷动整座山谷里的阴邪之气,尽数纳入了魔天鹏王体内。

    将无数冤鬼的阴邪之气吸收殆尽的魔天鹏王,如山的身形再一次暴涨起来。

    鬼地藏在黑鹏王的肩头,如猿猴一般,一边攀爬,一边又将几根细长如矛一样的法杵,刺入了魔王的脑部。

    最后,鬼地藏攀游到黑鹏王的头顶,念诵法咒,黑鹏王的羽发如藤蔓一般缠绕起来,固定了自己的身形,又探出一根长短几乎三倍于方才的法杵,由头顶正中,刺了进去。

    魔天鹏王此刻的身形已如一座山岳一般,如果不是鲜于燕特殊的视物能力,常人已无法看清高挂在魔天鹏王身上的鬼地藏的动作。

    这样一来,郭暧的身体应该不会被鬼地藏的法杵刺穿。

    只是,这又能如何呢?这劫数能不能被阻止,尚且两说。就算郭暧此时没事,也许终究逃不过一死吧。

    鲜于燕刹那间发现,自己在这凶神的力量面前,似乎变成了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在这之前,自己不正是与这场浩劫斗争着的一份子么。

    自己根本没办法,根本就无可奈何么。心里这样想着,还是站在了众人和魔神的中间,身体本能的做出保护的姿态。

    是发泄,亦或是鬼地藏为了试探魔天鹏王的力量。只见他高过山岳的身躯,猛然低伏,挥动铺如云盖的铁翼,将几处山峰轰然摧断,抛到云霄之中。

    躁动过后,魔天鹏王顷刻间张开双翼,拔地而起,直向着阴阳结界振翅飞去。

    人间的一切因与果,善与恶,美好和丑陋,似乎都在这一击过后,彻底的终结。

    长安。

    连日异变,恐怖的气氛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人们仿佛都忘记了正常的呼吸是怎么回事。

    长安城外,十数万恐慌的百姓将各个成为围堵的水泄不通,叫喊着打开城门,放人进城避祸。

    长安城内,官员显贵、贩夫走卒,无不失魂落魄,或恸哭,或呆立,在广场、坊巷间,绝望的聚集在一起。

    就连地下潜伏的蛇鼠都蜂拥而出,在庭院里、街道上,在人们的脚下,不断汇流成一条壮阔的队伍,疯也似的向着城外逃去。

    家中饲养的马匹牛羊鸡鸭鹅狗更是躁动不安,有些牛马鸡鸭甚至挣脱了牢笼,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一派疯狂、沸腾、恐慌的灭世景象。

    朝廷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组织军队布防。

    甚至,肃宗任命了李辅国为长安布防总节度,将左右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总计十六卫的兵权,悉数交由李辅国统一指挥,贺兰寿、鱼诺海等从中协助。

    事实上越过了兵部、乃至三省,形成了由察事厅子独揽大权的局面。这一天,李辅国可以说是整个长安城内最有权势的人,甚至可以左右天下局面。

    只是此刻,看着天地间的异相,他却真的没一点心思去体会什么权势的滋味了。近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己早已将朝中文武官员拉拢过半,主持局面并非什么难事。

    他心里也清楚肃宗对自己的看法,肃宗知道他并不是这块料,可给谁呢?眼下信任的人,能拉拢起这帮文武的人,只有自己了,是不得不如此,也是无可奈何而如此。

    当然,也许肃宗看着眼前光景,根本早已昏愦无策,随便拉个人来主持一番罢了。

    想到这里,李辅国不由得一阵苦笑。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那个身在其位,而又无可奈何的人啊。

    当然,李辅国是个奸臣,却并非昏愦无能的人。有时候在组织勾连方面,坏人似乎比那些正直的人更有天赋。他们更善于洞察人心,驱使他人。

    劫难当前,李辅国把三省六部九寺里叫的出名字的,有些阅历敢说话的,全召集了起来。一众人从含元殿一直排开,直到大殿外的长廊、空地上,挤挤攘攘满满当当。

    起初大家还很守规矩,久在殿上行走的自是老成持重,知道事关非常,兀自缄默。

    一些品阶较低的官员,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虽然只是远远的望见金殿内的情形,连皇帝的样貌都看不清,心里却难免有几分飘飘然,几乎忘了事态的严重,压抑着内心亲见龙颜的兴奋小声议论起来。

    不一会儿,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喧哗骚动,甚至分成了两派,一些人支持请楼观台的道士做法,一些人则主***寺的和尚祈福,如此竟也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不得已,负责廷议的官员只好止住了众人,将情况上奏。

    完全没有头绪。

    肃宗脸上故意现出些怒意来,然后,从大殿到外廊,逐渐安静下来。众人停止了议论。官员恢复了礼序,静立在那里。

    肃宗并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他这个人习惯把一切的怨尤都归到自己身上,大概是做太子时谨小慎微太久的缘故。还有一种骨子里的善良或懦弱也说不定。

    而且此时,他也知道这帮臣子纵然有护国安邦的本事,可对付眼前这等灾劫,还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异变初时,他也和长安城里的官员百姓一样,便察觉到了。

    或者说他比别人更敏感的发现了天空里诡异的不同寻常的气氛。

    肃宗是一个敏感而又有些懦弱的人,这些年来如履薄冰般的东宫生活,使他对危险的事物充满了警觉。

    那个宽宏博爱的父皇,也就是玄宗皇帝,对每个人都算仁慈,唯独自己,竟好似隐隐有许多的敌意。令人夜夜难以安眠。

    自登基称帝,又驱逐了反贼,夺回了长安,也曾有过短暂的胜利者的喜悦和自信。然而很快,他又陷入了对大唐岌岌可危的局面的忧虑之中。

    这些忧虑使得他身心俱疲,身体一天天衰颓下来,也使得他更加的敏感。

    最开始的异相,是天空里似乎铺展开一面巨大的透明的水晶的镜子。若有若无的,阳光透过镜子,天空里布满了一片一片的七彩的宝光。

    甚至钦天监的,当真有人兴冲冲的赶来,编排了些吉祥的说法,希望得到些封赏。

    肃宗却感到隐隐的不安,不以为意,将之打发掉了,那人自讨没趣儿,也无可奈何。

    果然,事态很快朝着肃宗担忧的方向发展而去。

    天空昏暗下来,鬼火在云翳间流窜。无数的燃烧着火焰的流星在天宇间穿梭来去。

    原本散射着宝光的巨大的天空,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就像初冬的湖面结了一层并不结实的冰层,轻轻一击,便碎裂开来。

    更有一群群可怕的移动着的影子,在天空的背面,甚至有些巨大的身形,分明就是鬼怪的样子。

    阴风从裂隙间吹了出来,天穹与大地再一次被拉近了距离,整个世界彷如地狱里一般。

    肃宗不由得想到了所谓的“气数”。这是个很难理解,又很容易被人滥用的词,但凡哪个朝代要灭亡了,便说他“气数”已尽。

    如今的大唐,不也正如天穹一般分崩离析,欲将破碎么。难道自己这样的努力,都无法挽回大唐颓败的局面么。

    朝堂上愈加嘈杂的议论,终于把肃宗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大殿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冷眼看了看角落里钦天监的几个人物,心里一阵苦笑,眼下也没心思处罚他们什么。

    文臣议事喜欢东拉西扯,想象力又丰富,说起来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最终也于事无补。

    干脆,肃宗直接点名了几位缄默而立的老将,要他们当即提出因应的方案来。

    武将们虽然不乏工于谋略的人,终究不像文人那般小气计较,不会太过顾虑自身得失而刻意言多言少。

    在他们看来,再大的灾劫也不过是一场战争。战争,便有战争的法子。

    几位将军互相看看,都知道这件事总归落到自己头上,当下便将之当做一次守城之战,很快草拟出了一套基本的布防办法,具体分为四大部分。

    第一,加派守军,增强外郭、内城的军事防御。专派一队兵马,分赴各个城门,安排想要进城的民众就地安营;内城之中,沿街、坊每百米派驻兵员五名,维持城中治安;

    第二,安排文武重臣王侯显贵暂避皇城,加强宫城、皇城的兵员;

    第三,勒令左右金吾卫,对东、西两市统一监管,统一调度米粮菜蔬等必须资源;

    第四,临时征调城中所有男丁,配合所在驻防官军就近修筑地堡,以防万一。

    至于军械配发、辎重搬用、兵将调动,自然运作有序。

    李辅国听了众将的意见,虽然心知并非真正的应对之策,这守城的布防措施,怎能对付得了天穹的崩裂?天塌下来,谁知道会是什么妖魔鬼怪来犯?

    也罢,至少这样能够维持住长安和皇城内的稳定,不至于先自内乱。

    当下,李辅国略表赞许,承应肃宗纳谏,当下便去执行了。

    如此,长安城内原本恐慌沸腾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当然,还是有些好事之人提出要法门寺、西明寺的和尚来做些法事。

    亲临过战场场面的肃宗,对这些祈福求仙之类的佛道仪轨早已不以为意,只是民心惶恐,聊胜于无,便随他们去了。

    此时,他心里倒还真的挂念着一名僧人,上朝之前便差人去请了。按时辰推算,也该到了。

六十九、唤世灵珠?菩提莲界

    皇帝派去的人,并没有将要请的人带来,甚至都没有见到那名僧人。带来的只是一位主事僧人转交的物件:一枚杏黄色的平安符。

    再问什么,那主事的僧人也不答话,只是微笑沉默。

    肃宗把平安符捏在手里,心下多少宽慰起来。“呵呵,咱们这位得道高僧,还是那么孩子气啊。”

    他知道,平安符本身并没什么,只是它表达着一种承诺。他会守护长安,守护自己和大唐的。

    朱雀大街,以及乐游原等开阔的地方,熙熙攘攘挤满了众生。

    人们小心翼翼的将内心的恐惧捧住,好像它掉落下来时,天地都被引动崩裂。

    人们拥挤在一起,仰望着曾经或碧蓝如洗或云霞锦绣的苍穹,如今已变得昏沉黑暗,穿过诡怖的云翳,鬼火流窜着,穹顶深处映着巨大的鬼魅的身影。

    这是一种艰难的等待。

    每个人都曾经憧憬美好,对未来充满希望,而此刻,人们只希望它快点到来。

    它?它是什么呢?是天幕背后的鬼魅么?是死亡?是天塌地陷?

    甚至不知道会是什么最先到来,毁灭这美丽繁华的长安,还有卑微的生民。

    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昼夜。人们心中最后的光亮,似乎只剩下了天空中流窜飘动的鬼火。

    阴风伴随着鬼哭,从天穹的裂隙中狂吹下来,令中秋将至的长安,变得彻骨的寒冷。

    乐游原上,人们远眺着终南山的方向,在那里传来兽吼雷鸣般的声响,难道有妖魔先落到那里,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么?

    起初,是爆裂声、厮杀声和烈火燃烧的声音传来。

    后来又有无数的流星从地上升起,汇合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冲向云霄。

    然后,嘈杂的声音逐渐停息下来,人们又看到两个身形高大如天神般的人物,在山岭间追逐厮杀,山岳倾倒的巨响震彻寰宇,引得长安城内庙里的铜钟一阵阵共鸣。

    过了更久的时间,一阵阵空气爆裂的声音传来。只见终南山的群峰中,一尊背生双翼的魔神,身形暴涨,随即振翅高飞,方圆百里之内不断盘旋起落,以铁翼疯狂的击打着地上的一切。几次落至长安,竟将皇城内数间殿宇扫落一片尘埃。

    铁翼魔神的降临,再一次激化了长安城内的恐慌气氛,一些人惊慌尖叫着躲入地堡之内,屎尿失禁滋流;一些人,竟瘫伏于地,身躯硬直,恍若僵尸;一些人,竟真的被吓死过去。

    此时的长安,已是自安禄山兵乱后第二次遭受浩劫,街道上牛马乱走、屎尿遍地,一众病弱倒伏在墙边,来不及救助,刺鼻的恶臭更使得暗黑苍穹下的长安,如死狱一般。

    凌冽的阴风将天空中的黑云吹来吹去,纵然是普通的百姓也已看得清楚,穹顶之上的裂隙,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在每一条裂隙的边缘,鬼头攒动,爬满了窥伺人间的恶鬼。

    天,就要崩塌下来了。这些上古传说中的故事,就要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

    “啊”

    “啊”

    忽然,一阵阵更为激烈的尖叫,在人群中炸裂传开。

    那铁翼的魔神,不再盘旋起落,径直昂首向着穹顶飞去,急冲的身形分明在说,它要一击,将苍穹击碎,彻底打破人间与地狱的界限。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雄喝。声音之大,响彻天地之间,竟至不能辩驳其来向;音色之美,犹如金钟玉磬,令惶恐瑟瑟的众人为之精神一震。

    刹那过后,一片绮丽温暖的霞光,映在了魔神的上空。兀自挡住了魔神的去路。

    一枚血红色的灵珠逐渐现出形来。

    那灵珠虽是血红的颜色,却散射出彩霞一般的光芒,倏忽变幻,耀人眼目。在长安城上空拨开一片辽阔的光明地带。

    珠子的大小亦是莫测可爱,肉眼看来,时而如大如车盖,时而小如弹丸,不论大小何如,却永远都真真的映在人们的视野里。

    进路受阻,魔神猛振铁翼,企图突破灵珠设下的界限。然而那灵珠,却又有万钧之重一般,压得魔神不断缓缓下坠。

    受到了鼓舞,长安城内群情激越,数十万军民百姓不禁狂喜喝彩。被恐惧折磨多日的人们,不断鼓掌、欢笑,甚至相拥而泣,尖啸奔走。

    狂热和喜悦,一浪高过一浪,持续了约莫半刻的光景。

    忽然有醒目的人惊觉,“啊呀,灵珠不见了,灵珠不见了。”

    果然,伴随着灵珠的消失,本来被打开的一处天光,又昏暗下来。

    惊恐的叫喊声彼此传播开来,“灵珠不见了,灵珠不见了,灵珠被魔神吞掉了,灵珠被魔神吞掉了。”

    “灵珠斗不过魔神,灵珠斗不过魔神。”

    “哎呀,哎呀,要死了,要死了,全都要死了,统统都去死吧。”

    久旱逢甘霖,然而时雨骤停,绝望再一次逼压而来。

    很快,人群又恢复了沉默,压抑着内心恐惧的沉默。

    在沉默中,忽然有人小声嘀咕。

    “不对,不对,看那魔神,他没动,他一动不动,他一动不动的,灵珠没死,灵珠还在牵制着它。”

    最开始发现异状的人,语无伦次小声的自言自语着。

    周围听到他说话的人同样仔细的端详一会儿,果然,那魔神翅膀舒展,手脚四下伸开,是一种僵硬的很奇怪的姿势,这样的姿势该会掉下来吧。可它也没有继续下落,就这样保持着僵直的姿态,诡异的停在那里。

    “恩,是啊,是啊,灵珠还在和它斗着呢。”

    “哎呀,魔神已经被灵珠杀死了也不一定呢。”

    “对啊,对啊,魔神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看它的样子,一定是死了的。就要掉下来了。”

    “哎呀,哎呀,你们烦不烦,灵珠一定是还在和魔神的元神打斗呢。一定是的,我的叔叔精通道法,它讲过类似的事情。”

    “是吗?那我们安静,安静,不要吵到了灵珠大仙啊。”有人附和着。

    种种的揣测此起彼伏。人们不自觉的把事态往好的方面去想,然而心却一直是紧着、悬着的。乃至议论的声音都是如蚊蝇一般细微的,生怕自己的声音太大,会真的让事态变得更糟。

    这一次,人们不再像方才那般狂喜,而是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心中的那点光明。

    人们几乎是手拉着手,拥抱着,团结在一起。在漫长的等待中,多了一些希望,颓败压抑的长安城里,有了一些温度。

    一道白虹闪着七彩的光芒,射了出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轻微的躁动,是喜悦的躁动。

    此时的魔神已经缓缓下坠,到了可以看清脸目的程度。鹰嘴人面,看样子和寺庙里的金刚鹏王差不多,只是这一尊鹏王浑身漆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气。

    第一道白虹,是自魔神的眉心处迸射出来。

    紧接着,一声低沉而震彻苍穹的兽吼过后,第二道光,又自魔神的后脑迸射出来。

    第三道光发自魔神心口的位置。

    三道光芒倏然迸散,自魔神的头颅身躯,皴裂开一道道的缝隙。无数道光华,自裂隙流溢而出。

    “哗”

    穹顶下,长安城内,数十万军民几乎同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喝。

    此时的魔神身躯已近崩毁,兀自怒吼着扭动羽翼、手脚,激烈的挣扎着,好像在同什么束缚着自己的东西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魔神振翅狂吼,带起的飓风卷起一阵阵气浪,将人群和屋瓦杂物一起不断抛飞到空中,摔落四处。

    人们只得趴伏在地上,双手抱着紧缩的脑袋,努力的眯睁着双眼,以一种很艰难的姿势望着天空里的战斗。

    激烈的扭动挣扎,却无法使魔神摆脱禁制,巨大的魔躯犹如被绳索捆绑着缓缓的垂落下来。

    战斗进行了三刻钟的时候,魔神的躯体已经完全的碎裂,仅仅靠着丝丝缕缕的魔元维系着,不至碎裂脱落。

    魔神所在,已经完全被温暖的光华所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照亮了非常辽阔的一片区域。

    穹顶之上,趴伏在裂隙边窥伺着人间的恶鬼,都被这光芒所震慑,蜷缩着身子,进退瑟瑟。

    长安城里的百姓,沐浴着光华,心底的恐惧和不安,一应消散。

    胜利已近在眼前了。

    魔神渐渐停止了挣扎,悬停在那里,浸润在温柔的光中。

    随即,在大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自升起一道更为夺目的光华。

    众人依次望去,只见光芒托举着四尊一模一样的莲花,缓缓飞升。

    在四尊一模一样的莲花中间,端坐着四位一模一样的少年僧人。

    少年僧人,展现出佛力伟大的法相来,明明是一个少年,明明距离很远,却看得无比真切。

    少年僧人眉目清秀、口鼻玲珑,非常的俊美喜人。身上袈裟飘动,背后瑞光护身。真如少年释迦初临人间一般。

    及待升至半空的时候,少年僧人的法身又化作八尊,于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又各依样现出同样的神通,同样的宝光,同样的莲花,同样的少年僧人。

    进而又化作十六尊法身,很快又幻化出三十二尊法身,紧接着变作六十四尊法身

    少年僧人的法身曼妙幻化着,遂作千千万万尊法身,依次增列在天地的各个方位。值此,城中的百姓才笃定这无数的少年僧人真的乃是同一僧人法力所为,更为这僧人的宏**力所折服,于是无论佛教、袄教等等弟子,纷纷就地拜服。

    每一尊法身,都有一道祥光加持,祥光直射天顶,光华所照的地方,天地很快得到净化,黑云阴翳一皆消散了。

    无数道宝光汇聚于天顶,现出大日如来的万字法印来,穹庐一般罩护住大地苍生。

    四面八方,少年僧人的无数尊法身开始变得愈加伟岸无匹,隐隐作如来法相,大有接天连地之势。

    每一尊法身背后,又各自渐渐现出一片巨大的莲花瓣来,少年僧人的法相与莲花瓣辉映一起,重重叠叠,整个天地宇宙都被纳入了这巨大的莲花之中。

    这便是佛教密宗中的无上法门,菩提莲界。

    同一时间,少年僧人、莲花宝座、天顶的万字法印,辉映起万万千千条温暖祥和的佛光。

    长安城内万籁俱静。

    众生跪在地上,仰起脸,安详的接受着来自佛的光明,内心呼应起一片片涟漪,洋溢着温柔的力量。

    原本躁动奔走的牛马鸡鸭,都安静下来,温顺的甩着尾巴、梳理着羽毛。

    千千万万条佛光,最终又汇聚于黑天鹏王所在的地方。形成一片浩大而柔和的光域。

    魔神的躯体在无上的佛力浸润下,片片碎裂,阴邪的黑浊气息渐渐淡退,渐渐的,又生出淡淡的粉红色的光芒来,轻柔的漂浮在那团温暖的光里。

    一片片魔躯,很快被完全的净化,幻作一片片莲花的瓣。

    这时就见俊美的少年僧人分布天地四方,万万千千的法身,再次幻化,遂成万万千千道光芒聚于黑天鹏王所在的地方。

    昊光乍盛,又倏然消散,光华褪尽处,还是那位少年僧人稳坐莲花法坛,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些俏皮的笑意。

    少年僧人双掌合十,慢慢举过头顶。

    又见天地四方,原本护持着少年僧人法身的万万千千瓣莲花,平静的伸展着,稳稳的向着穹顶升去。

    数不清的莲花瓣,紧紧的贴合在碎裂的天顶之上,忽而连成一体,化作一朵铺满整个天空的莲花。

    巨大的莲花发出浩大的佛光,闪耀了三次。每一次闪耀,光芒就会减弱一些。

    及至最后,莲花消隐,天穹又恢复了碧蓝的颜色,原本崩毁不堪的琉璃结界也慢慢隐入了异界之内,不见了。

    天上地下,又恢复了祥和美丽的光景。

七十章、魔元炽盛?七天七夜

    天地复初。

    长安城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呼啸声、喝彩声。

    喜极而泣。

    无论军民百姓,无不带着满脸的泪水,欢笑着奔走、拥抱,或跪伏在地上,不断的叩拜着天空中的神明。

    天空中,魔神的躯体化作瓣瓣莲花,正作落英一般缓缓坠下来。

    落英缤纷,一个少年,一颗血红的明珠,渐渐出现。

    少年,昏迷不醒,浑身缭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黑浊气息。

    血色的明珠,停在他的眉心上方,些许的光芒,正输入少年的灵台。

    灵珠,在护佑着少年。

    俊美的少年僧人,一手回落胸前,轻捻法印。无数瓣莲花倏然聚拢,变作一尊莲台,稳稳的接住了昏死少年的身子。

    另一手,轻轻探出,微微张开,血色的灵珠受到感应,倏然落入了僧人的手中。

    地上的众生纷纷跪拜着,少年僧人兀自做完一切,微微一笑,连同躺卧在莲台上的少年,便顷刻间失去了踪迹。

    圣僧隐退。

    呼天抢地的跪拜再一次浪涌开来,人们呼喊着佛号,不断的跪下又起身、起身又跪下。这样的盛况继续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人群才在官兵的驱使下,慢慢的散去,回到各自的家中。

    终南山,一处山谷内。

    仲秋的晨光,依然有些温暖,照着地上深绿的草丛,生出晶莹剔透的露珠,颗颗饱满欲坠。

    少年僧人收起了密术,把莲台上躺着的少年交给鲜于燕。

    鲜于燕见来者相貌俊美,小小少年便有无上的威严法相,自己又不认识他,道过谢,稍欠身,便退到惠琳一旁。

    鲜于燕不太善于同僧人、道士,乃至袄教、拜火教等等教徒打交道。

    “郭暧没事吧?师弟。”惠琳此时已调息良久,情况大好,知道众人不曾见过自己这位师弟,缓行一步上前搭话。

    韩当也已经醒转过来,伤势不轻,却也不至有害生命,拄了一根山木做的拐杖,踉跄着,也走了过来。

    少年僧人未语先笑,笑中带着一丝少年的俏皮,“他没事了,且麻烦师兄,按这个方子照抚他几日吧。”说罢,少年僧人便自怀中,掏出一件锦囊,递给了惠琳。

    趁着惠琳收起锦囊的刹那,少年僧人再次来到原本托举郭暧的莲台跟前,伸手在莲花芯中,取出一样物件。美丽的莲花,随之化作星星光点,消散于飞舞的尘埃之中。

    众人一见那物件,不禁大惊失色,叫出声来。就连惠琳,都本能的驱步向前,做降魔状。

    那是一颗葡萄般大小的珠子,也是葡萄一样的紫黑颜色。

    只是,那是一种邪狞的黑浊气息,就那么一点点的黑浊之气,几乎就要将山谷内的晨光吞噬殆尽,令人心头一冷。

    黑色的珠子,非常的不稳定,似乎有什么东西禁锢在里面。

    以至于缭绕在珠子周身的邪气,一会儿化作冤鬼,一会儿化作山精,一会儿又变成怪鸟的模样不断的演化成种种的魔物的样子,试图攻击握住他的少年僧人。

    当时,众人就是看到一只黑色的利爪凭空而出,抓向了少年僧人。

    俊美的少年僧人,并不为幻象所动,以手掌半握了黑珠,平摆在身前,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宽容的微笑,静静的看着黑珠里种种魔物的变化。

    是魔元珠。力量强大的魔神,魔元是很难炼化消散的。然而,这也只是佛教传说中上古十佛时代的故事了。很少真的有魔物,能够抵挡住佛法的修炼,而不神形俱灭的。

    眼前的魔元珠,竟然化生于一位只是走火入魔的僧人。惠琳的惊讶,有着更深的意味,疑窦自生。看师弟的表情,他似乎知道一些事情。

    “想不到他的怨念竟如此坚深。”惠琳试探着问起。

    “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怨念。在密宗中,这也是修行地藏菩萨道的必经之途。这怨念,乃是游荡于天地间历代地藏菩萨道修行者的怨念所凝结而成。因此才如此坚深,邪力如此浩大。”

    少年僧人正色回答,言语间流露出远远高于其年龄的智慧与修为。

    “竟有这样的事?”惠琳当即惊讶外露。

    “是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三个月前,师父忽然要我去五台山一行,交付了一些事情,其中便讲到了修行地藏菩萨道的这个负面影响。”惠果说着,斜眼看了一眼郭暧,“而且不仅是地藏菩萨道,一些其它的修行果位也需要如此的劫数。”

    “难道他?也”惠琳话没说完。

    “这几日,就劳烦师兄照顾郭暧了。”少年僧人岔开话题,说完便要拂袖而去。

    经过此番劫数,惠琳明显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他甚至有些慌意,追问:“那师弟,这魔元珠当做如何打算?”

    刹那间,少年僧人早已将昏迷的广平王以一捧袈裟托起,缓行三步,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师父早有交代。”

    圣僧消失,只留下半似回答半似独白的一句,在空谷里轻轻回荡。

    惠琳望着师弟消失的方向,兀自站着,表情有些凝滞。

    密宗修行,等级严格,一些密法的传授更是非常的严苛。密宗自诞生以来,便是佛教流派中秘密最多的教派。

    加之平日里,师父对众弟子的训导,又总是因人而异。所以,大家对一些密法、信息流传的局限,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今天,看师弟的表现,一些事情应该的确如他所言,是师父最近才交付他的。而且很可能,师父对师弟同样有所保留,或者师父要求师弟对外保密一些事情。

    不然,以师弟的修为和性情,是不会藏私什么的。至少,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师父早有交代”之类的话。

    近日的事件,只是师父所交付众多事情中的一件,还有其它的事情是什么呢?

    到底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让众人知道呢。师尊啊,莫非有些事,您老人家也有难言之隐么?

    太阳终于越过了山岭,一缕强烈的阳光,洒在惠琳的脸上,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此时才忽然意识到,昏迷的广平王被师弟带走了。

    “师弟,竟带走了广平王?却为何不自行照顾郭暧呢?”惠琳自言自语。

    他这一说倒不要紧,引得鲜于燕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由得抖了出来,“怎么?大师也不知道那位小师傅为何要带走那个广平王么?而且,那个广平王,我看也有些问题。”

    鲜于燕以为,他即跟那小和尚熟识,应该也是知道些事情的。却不料他也这么说起。当下,便把自己对方才那位广平王身形特征如何如何等的猜疑说了出来,尤其是那位广平王竟然懂得召唤地下的冤鬼,从而导致他和郭暧被冤鬼反噬事情,详细强调了一番。

    惠琳听完,心下不由得一沉,凝重的脸色再也藏不住了。心中许多猜疑,只是眼下还是不讲的为妙。

    当即回话,“我等还是先照料好郭暧和韩当的伤势,回头我自去师弟那里问明,看他是否真的清楚。你说的这些,眼下,我也很想了解。”

    随即转过脸来,闪过一丝有些尴尬的笑意,引着二人向终南山外行去。

    妖魔平定,大唐的天下,却远未安宁。

    又是一个清晨,和煦的阳光透过水晶的窗子,照在床上,落在郭暧的脸上。暖暖的。

    这些日子里,每个子夜时分,郭暧就会短暂的醒来一次。只是微微睁开眼睛,不能说话,眼睛直直的,也无法确定他是否看得清身边的人。

    老夫人和几位嫂子白天会照顾些时辰,晚上便留了贴身的丫鬟伺候着,各回各房休息了。

    这时惠琳就会遣散照顾着郭暧的丫鬟婆子,亲自喂他服下熬了十个时辰的汤药。并为他运功疗伤。

    一个子夜,一个特别关心郭暧,很有些鬼灵精怪的小丫鬟,偷偷的在门外偷看。

    惊讶的发现,惠琳大师竟从少爷身体里催逼出一些黑色的烟气。惠琳将烟气驱赶进一个写满符咒的袋子里,那烟气好像有生命一般,整个袋子都被鼓噪的动来动去的,好像里面装了蛇或兔子什么的。

    惠琳,便将那烟气和着袋子一同收了起来,交给身边的小徒弟,连夜送出府去,不知道带去了什么地方。

    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第二天一早便断断续续支支吾吾的把所见,回禀了老夫人。

    老夫人听得半信半疑。却终究是见过世面的,又亲身经历了前番的浩劫,知道人间的事情,总有诡异离奇的地方。但如此邪祟的事情,还是不好张扬,当即嘱咐小丫鬟封了口,不准在对第三个人说起。

    惠琳每次为郭暧调戏完毕,便有嫂夫人留下的丫鬟,喂他服用些参汤鱼羹之类。很快,郭暧便又睡去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重复着什么东西,梦境,或是那天发生的事,但看起来,他的梦并没有让他的睡眠很辛苦。

    也许这和惠琳安排的熏香有关。惠琳嘱咐郭家人,一定要保证那份熏香一直燃着,不能断。郭家的下人们,自然记得清楚,也谨慎的尊嘱而行。

    昨天夜里,惠琳为郭暧调息完毕,又嘱咐一番,郭暧已无大碍,熏香也不必时刻点着了,但在郭暧睡时燃起便好。言罢,便带了小徒弟一起走了。

    郭暧睡眼惺忪,起初房间里一片模糊。但可以明显感觉到秋日的凉意,阳光抚照脸上,暖烘烘的不想起床。

    眼睛这是怎么了?看不清东西了。

    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心魂都被束缚住了一。心里充满了怒意和热火,只想把这个世界烧成一片焦土。眼里的世界,就真的血红的一片,天地是火红的,云翳是火红的,终南山是火红的,甚至瞥见几眼惠琳和鲜于燕,也是浑身燃着火焰的。

    那个人真的是自己么?

    还有在那朵莲花里,那两位僧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却是一个面色和善金光罩身,一个相显狰狞一袭黑衣。到底怎么回事?那僧人应该是,应该是怀秀怀草的样子,对啊,就是怀秀怀草的样子。

    他们竟然互相拥抱了,不对,好像是那位面色和尚的,忍受着黑衣僧人的辱骂甚至殴打,紧紧拥抱了上去。

    这画面为什么一直在自己的脑海里轮回盘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正思索之际,郭暧感到一阵头晕恶心,胃肠里一番酸楚搅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可以嗅到一股草木燃烧的幽香,现在变得很淡了,此时他对这股幽香更加的敏感,丝丝缕缕的幽香偶尔传到鼻孔里,恶心头晕的感觉就会立时消失。

    是密宗的药香。这一点郭暧倒是很快便得出了判断,毕竟他也是密宗修行者。是师兄在用这香帮自己压制体内的不适么?

    郭暧躺在被窝里,稍稍动了动手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创伤。但这股恶心头晕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哦。

    视线越来越清晰了,大概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房间里的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是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

    七宝和老夫人的一个贴身丫头,在自己的书桌上伏案睡着。

    看样子他们是为了照料自己才睡在这里的,自己很需要照料吗?连母亲大人的贴身丫鬟都过来了。

    “啊呀躺在床上的感觉真好!”郭暧伸了个懒腰,轻轻的**出来。

    轻轻的一声感叹,趴在桌上的人立时一股脑的醒了过来。两个人使劲儿揉着眼睛,七宝的眼睛尤为的红肿,看来自己这几日没少让他费心照料。

    “少爷,少爷,嘻嘻。你醒啦,你醒啦。嘻嘻。嘻嘻。”七宝咧着嘴笑起来,一口板牙,丑的可爱,小丫鬟也开心的叫着。

    “去,去,去,快去回禀老夫人啊,傻春儿。”

    小丫鬟在郭府里的名字,就叫春儿。换平常时候,七宝这么叫,必然狠狠的一顿掐一阵拧的。

    郭暧醒来,春儿也很开心,白了七宝一眼,兀自一溜小跑儿,回去老夫人房里了。

    卧房外的小厅里也有值夜的家人,看清楚少爷是醒来了,也赶紧去各房里去通禀一番。

    老夫人,大哥郭曜和几位嫂嫂,很快聚了过来。

    一番关切后,几位嫂嫂赶紧各自拿出特别准备的汤羹,刚嘱咐完七宝服侍郭暧吃些,就听门外管见唱了一句:“左街使鲜于燕大人来访。”

    以郭家在朝中的地位,小小的左街使到来,本该在门房远远的候着,等待叫传。此刻,老管家话一说完,便闪身让出了身后的鲜于燕。

    一来,他是郭暧的朋友;二来郭子仪修身有道,齐家有方,自己和夫人都秉承宽厚之道,之于微末小吏也向来以礼相待。

    鲜于燕是郭家的常客,连忙上前施礼见过夫人和郭曜,道了些寒暄的话。

    老夫人和郭曜都是明眼人。只见鲜于燕一脸倦容,寒暄之际面露尴尬,似乎有话憋在心里,正寻思着该怎么讲。

    而且,他一大早穿着非常正式的官服来找郭暧,也是有些蹊跷。若非祭祀狩猎等帝后出行的大典仪轨,他一个左街使也不需上朝面圣,很少见他一早就穿这么正式来找郭暧的。

    更蹊跷的是,郭暧今早醒来,自家人也是方才得到消息,他怎么就知道了?

    “鲜于大人,不像是从家里来啊?”老夫人问起,这些还是老夫人问着方便。

    “嘿嘿嘿嘿,老夫人明察,我是从宫里来,已经几天没回过家了,听说郭暧今早醒来了,便赶了过来。”鲜于燕如释重负。

    老夫人也早听郭曜讲起,郭暧最近和鲜于燕在做一些事情,是父亲密信交办的。

    老夫人心下了然,他即从宫里直接来的,自然干系重大。当即招呼众儿媳先去用了早点,给郭暧多休息一会儿。

    鲜于燕赶紧拿出背后所携的两个食盒,说是昨晚在御膳房借了锅灶和食材,做了鹿血鱼羹,满脸堆笑,一边连连抱歉,一边将炖盅分递给几位少夫人。

    鲜于燕善于烹调美食,郭暧的几位嫂嫂焉能不知,平日来也总是张罗他在家做些吃食的。

    “哎呦,鲜于大人,难怪大家都喊你吃神仙,看大人如此劳累也不忘了做些好吃食,真是有心了。”郭家二嫂作为代表,一边打趣儿一边道谢,便同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我躺了几天了?臭咸鱼。”

    “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郭暧一听,顾不得恶心头晕,一挺身坐了起来。

七十一、百年草草?疑云重重

    本来郭暧一早也寻思着自己应该躺了不少时日,但听闻是七天七夜后,也是吃了一惊。

    他并没有感到身体有什么严重的不适,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怎么就躺了七天七夜呢?

    “我竟躺了七天七夜?”

    “是啊。怎么着?要不我俩换换,你替我跑七天七夜?”

    “你跑了七天七夜,也没见你瘦下来啊?”

    “去你的。你看我脸,难道不是一脸憔悴么?告诉你我都是趁着吃饭、上茅房的空档眯瞪一会儿,多少天没沾过床边了。”

    郭暧一听,噗嗤乐了。

    鲜于燕皮肤干燥,眼角露出细微的皱纹,的确是一脸倦容。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把他累到这个地步。

    “看脸倒是几天没洗了。发生什么事了?能把你累成这样。”郭暧不再逗他。

    “一宗历时近百年的谋反大案,昨天结案了。”

    鲜于燕睁圆了小眼睛,摆着手,拉长了声音,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郭暧虽然昏迷了几天,但脑袋却清醒的很。生在官宦人家,又久居京城,自然知道这类案子往往千丝万缕牵牵扯扯,一年半载能查清结案都算快的了。

    乌鸦集团筹谋近百年,朝中恐怕早已遍布党羽,其间又作案无数,朝廷不会不明白。怎么会如此迅速?

    郭暧十分的震惊。

    虽说当初父亲交代自己只是追查边令诚和高仙芝的事情,牵扯出乌鸦集团这件大案,非在意料之内,但终究自己为之奔波许久,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虽说睡得时间长了点儿吧,可它竟然就这么结案了。

    郭暧不想把事情搞得很严肃,他更喜欢轻松愉快的去面对一些事。

    “嗬。这是哪大人智谋高远,竟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朝廷百年沉珂,连根拔除啊?”郭暧略作嬉皮。

    “是皇上的意思。”鲜于燕轻轻一拍大腿,舒了一口气,“而且不止是皇上的意思。”

    这就更奇怪了。这可是皇帝自己家的事情,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盘算了百来年,要篡夺自己的大好河山,竟至如此草草了事?

    这样的事,换做哪朝哪代哪个皇帝,恐怕都要把个天下抖落个底朝天,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一个遍才是啊。

    而且,还不止是皇上的意思?

    “这件事,你左街使也都从始至终参与?刑部,大理寺那边怎么样?”

    郭暧不是不相信鲜于燕,只是左街使的职责平常都是管些防火防盗、户籍安置、警戒巡夜、卫生治安等的事情。

    郭暧不由得想,这话是不是鲜于燕道听途说的,而非他亲身所见。

    “嘁。你还怕我骗你啊,按说这事的确轮不到我来忙前忙后,可朝廷也不知道怎么了,不仅是我,本来还想要韩当一起去呢,只是他有伤在身,才算罢了。”

    “是不是因为你和韩当,这次都进了终南山参与了进来,所以要你二人一直从中协助啊?”

    “不是,不像是这么简单。”

    “哦?”郭暧轻轻应了一声。

    鲜于燕看出郭暧的心思,当即便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和盘讲了个遍。

    原来,那日惠琳藉由密法,将众人带回长安时,尚在巳时。

    鲜于燕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跟班儿麻六儿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而且已经等了将近两个时辰。说是收到朝廷命令,要鲜于燕火速点齐人马,进驻终南山乌鸦巢穴,清缴残余、查抄案场。

    麻六拿出朝廷的敕令,鲜于燕一看,戳记竟是中书省的大印,虽不比皇帝印玺,也至少是皇帝亲自过问之事。

    换做往日,需要左右街使出面的案件,大多由刑部、大理寺发文,要求协查配合即可,这封来自中书省的敕令,事出反常。也难怪麻六火急火燎,直在自己家里等着。

    鲜于燕自然知道当今乱局之中,自己一个微末小吏,但有命令执行即可,但有问话回答即可,不该多想什么。

    鲜于燕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正式的官服,便到左金吾卫点齐二百名兵卫和十几个勘验、搜查的好手,按照敕令的指示,开赴终南山下。

    来到一处山坳里,发现这里已经有很大一块谷地被平整过了,建了临时的帐篷,储备了米粮菜蔬以及牛马的草料,成了一处补给站和中转站。同时,也负责排查进出山间的人。

    负责此地的乃是左千牛卫下属一队人马。千牛卫本是直接负责皇宫警戒安全的部队,本不该执行此类任务。

    碰巧,领队的中郎将莫思奇,和鲜于燕是旧识,为人仗义爽利,不等鲜于燕问起,便把鲜于燕拉到一旁,小声叮嘱一番。

    原来,是肃宗皇帝直接下旨给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责令各府军统领将军,即刻选拔兵卫开赴终南山,建立补给站和排查关口。但凡进出终南山的官员、兵卒,乃至辎重武器、卷宗案牍,一律检查登记。

    哪怕有人从终南山带出来一把草,都要将涉事人员以及那把草的名称,出入时间,去往何处,记录清楚。

    而且到底派了多少支部队出来,建了多少个这样的关口,别说莫思奇,就是统领大将军都不清楚。因为四支军队各自依照密旨行事,并按照各自秘密的路线图开赴指定位置,每一张图上,只标记了一个地点。

    妖魔一经降服后,不及半个时辰,旨意就下达了。一个时辰后,莫思奇的队伍已经到达指定位置。

    其间,大理寺的、刑部的、吏部的、察事厅子等等各路人马,都纷纷开进了终南山里。甚至连广平王都派了一队自己的近卫,将近三百余人,进到了山里。

    各路人马驳杂不堪,甚至有些混乱。每队人马都说是奉了朝廷的旨意来办事,幸亏大家都是久在官场,面子上的事情各都依着规矩办事,还不算难做。

    然而,如此的阵仗场面,总叫人心里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而且,莫思奇更压低了声音十分小心的告诉鲜于燕,在他们的队伍到达这里之前,应该早有一支人马进山了,也许是两支。这不仅是犯了失职之罪,被皇帝知道了要杀头。而且,这两拨人的行迹本身就十分的可疑,令人不安。

    原来,莫思奇一经到达指定地点,安排好兵卫设立关卡、搭建帐篷,自己便带了十人队,把方圆十里范围,先行探查了一遍。

    对面山头上,明显有两股人马先后经过的痕迹。只是不清楚,他们是一队人马分列先后,还是本身就属于不同的组织。看踪迹,估摸着先后有一百来人经过。

    两股人马践踏过的草木上,又新生了很重的露水,应该是早在天亮之前就已经进到了山里。那个时候妖魔还未被降服。

    “什么人如此冒险进山,莫将军后来没有进一步的察访么?”郭暧插话。

    “没有。这件事莫思奇压了下来,如果不是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他是宁肯憋死也不会说的。被朝廷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

    “这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你们进到山里后,没有发现这两队人马的蛛丝马迹么?”

    “没有。就像莫思奇担心的那样,这件事整个就很乱,各路人马纷至沓来,交错复杂,贼穴里各个衙门口,各自办案,谁也不管谁,谁也不顾虑谁。缉拿残匪、勘察现场、捡取证据,各行其道,几乎没有谁能够拿到一条完整的线索,都是断的乱的。就算有人先到了现场,也根本看不出来。”

    “乱的。断的。恐怕还有不少丢失的吧?”郭暧出神的望着鲜于燕,兀自呢喃。

    “说到这里,就更加令人心里不安了。按乌鸦集团的历史、发展规模来推断,其收藏的文献信件、账目卷宗,应该汗牛充栋不计其数才对。从朝廷到各州道乃至边疆,也该有不少文武官员与其私通的信件、物证,然而这些却都少得可怜。就像你挖开一株参天巨木,却只看见几条毛毛根,根本说不过去的。”

    “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顺藤摸瓜的?”

    “这方面,对方做的也很干净。只是目前不能定论到底是乌鸦一直以来就做得干净,还是那天先到的人做的干净。查抄案场大概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回到京城后,朝廷下旨由大理寺主导,刑部及其它各部司配合,察事厅子代圣监察,将所有卷宗文献、贼囚嫌犯,统一梳理、审讯审查,所有口供、文件、信件,都对了一个遍,几乎没有缺漏,简直是天衣无缝。

    就对各类私通贼匪的手札信件来看,开元初年最为猖獗。上至公卿王侯下至主簿幕僚,乃至边疆的节度大将,都有与乌鸦私通的嫌疑。

    甚至一位驻守过西域的将军,在信件里竟然信誓旦旦的说誓死追随乌鸦少主,倘若举事,必定带兵来长安共谋大事。信上还有那位将军和自己几位副将的签名画押。

    像他这样有实权带兵的将军便有近十位,各路大小将领更有百余名,那些卷宗看得当场各位冷汗直流坐立不安,当时大唐的情况,似乎比现在好不到哪里去。”

    “哦?后来那位将军,以及其它所有牵连的将领结果如何?”

    “天宝年间那位将军告老还乡,寿终正寝,朝廷赐了谥号,子孙虽不再出仕做官,也都得了金玉良田,安居乐业。其他几位情形大致相似,或战功卓著屡获封赏,或兢兢业业安守边疆,除了三位将军在边疆战事中殉国外,其余大都安享晚年。以平日里大家都对他们的印象,是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会跟反贼私通的。

    至于那些都尉郎将之流的事迹,倒有许多可疑之处。除了五人在边疆战事中屡立战功,获得了朝廷拔擢,有三位老死军中,有两人目前在讨伐安禄山的前线,也是骁勇善战,不见异端。其余一百余人,全部横死。”

    “全部横死?那可是一百余名都尉郎将?难道当时没有引起朝中人的猜疑么?”

    “死是横死,却也不是在一朝一夕。比对从乌鸦巢穴缴获来的文书和大理寺、兵部、刑部所有收录的卷宗来看,从开元初年到开元中期,大约经历十几年的时间,这些人小一半因为触犯军法而被处死,一部分人在戍边时或战死或失踪,另有二十余名死于伤害风疾,还有十余名更为蹊跷,也更明显,只记录了性命籍贯生卒年月日,以及家中三族的姓名关系,其人升平全无只字。这样的卷宗竟出现在兵部,现任的兵部同僚看了,无不瞠目结舌,胆战心惊。

    一些涉案的文官,人数少很多,然而大多都是横死,或是疾病致死,或是调任途中遭遇劫匪。只有一位姓张的中书舍人自告奋勇,在对吐蕃的一场战事中,监军有功,后告老还乡,得以安度晚年。”

    “哦?这么说来,这些与乌鸦有所牵连的人,在开元中期就已经被妥善处置过了。”在提到“妥善处置”四个字时,郭暧口气里带着一些惊喜和敬佩的意味,口气尤为重些。

    不等鲜于燕再说什么,郭暧紧接着又问:“那是不是到了天宝年间,乌鸦集团的活动有所收敛,与之牵连的官员就很少了?”

    “没错儿,开元后期乃至天宝年间,乌鸦的行动急剧减少,似乎蛰伏冬眠了一般。几十年间,文献中反应出来,与之有所勾连的文武官员总共不超过三十人,而且大多官职微末。不过几天来,你一直昏睡在床,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并不难猜到,你想啊,则天女皇一朝大肆屠戮李氏宗族,更任用酷吏,滥杀枉杀,文武百官无不战战兢兢,想必在那个时候乌鸦一伙儿趁机拉拢勾连,势力达到了顶峰。至于开元年间,如今的太上皇当年可是盛年壮志,文治武功威加海内,蝇营狗苟岂有不曾察觉的道理?而且就这些人的结果来看,也十分符合老皇爷的行事风格,对精明强干之人,善于怀柔照抚,赏罚分明,对于平庸微末之辈,又不介意采用雷霆手段。”

    “咦你这么说,倒真是极有可能。可这样一来,你不觉得,我们又将面对更大的疑团么?”

七十二、天衣有缝?十三黑鸦

    听完郭暧的说法,鲜于燕脸上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变得更为凝重,几乎是呢喃自语着,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郭暧听完他的话,也严肃起来,眉头微锁,没有接话。

    鲜于燕继续小声说起来:“我不是否定你的猜想,反而,我认为事情根本就该是你说的那样。只是这样一来,老皇爷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呢?他应该掌握了乌鸦的全面情报才对,甚至像松下风、羽归林这样拥有着兽王蛊血脉天赋的人,他们的恐怖力量更是大唐的威胁才对,他老人家为什么只是处理了在朝的文武官员,而对更大的外患置之不理呢?”

    “你说的不无道理。纵然我的猜测是对的,也并不排除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隐情,使得老皇爷不会那么做。而且看年纪,松下风、羽归林当年应该还不成气候吧。那个时候的乌鸦可能还未招揽到今日这般种种的奇人异士,所以全面蛰伏化整为零,老皇爷纵然想要缴贼,也无常可寻。”

    “不,有些事你不了解。你看松下风可能就四十来岁的模样,羽归林顶多三十岁,可实际上他们也许都已经是几百岁的老人了。他们当时是否效力乌鸦,不能按常人年龄来推算。”

    “几百岁?他们到底是人类兽化成狗熊和蛇啊,还是本来就是狗熊和白蛇修炼成精啊?”郭暧一听,心思都被鲜于燕打乱了。

    “啧啧啧。这个问题回头再讨论,兽王蛊的事情,你已经知道的太多了。话说回来,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老皇爷,很可能还有高力士大人,早就知道乌鸦集团的存在,甚至掌握着大量的情报。”

    “恩,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对了,那些俘虏的乌鸦残匪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报。”

    “和那些文献卷宗反映的一样,最大的情报就是还有更多的情报,我们没有找到。”

    “又一个不着痕迹,但却肯定存在的巨大漏洞?”

    “是。终南山一战本就是十分的惨烈,朝廷与贼军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时俘获的贼军不过三百余人,小头目三十余人,这些人大多各司其事,互不交集,只对自己的直属头领单线负责。他们的直属头领便是所谓的十三黑鸦,也就是十三个大头目。很多人除了自己的头领,甚至十几年都没见过其他的头领。无论小头目、大头领,但凡集会,大多都以面具示人。很多人问起来,似乎知道些事情,却完全无法把时间、地点、尤其涉及人员的姓名甚至性别说个清楚。”

    鲜于燕说完,停顿下来,自顾倒了杯水喝。

    “哦?不过就你刚才话说,你们查到的不止这些吧?”

    鲜于燕润了润喉咙,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是啊。世上事,世上的人,是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再严密的组织也总有那么一两条缝隙。我们在一处密室里找到了一个老者,那是一处藏宝室,十分的隐蔽,而且布置了许多的机关,为了打开那个密室,少府监和将作监死了十几名好手。那个人躲在那里面,地位身份自然不容小觑。起初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守保人,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独孤欢,通过在他身上搜出的一个香囊,找到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才逼使那老者和盘托出。

    原来那老者姓王,在乌鸦集团几十年了,平时只用代号,名字自己都忘记了。最常用的代号叫白老。他在十三头目中排行第八。这个人虽然身在贼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大半生不赌不嫖,大酒都没喝过几次。

    只是有一次,他手下一个小头目,不知是为了戏弄他还是真心孝敬他。带他到长安一处春楼,找了一个姑娘。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到了那个年纪,再冰冷凶悍的人,性子也会缓和下来,心会变软;再老实的人,也会学得一些人间的世故和圆滑。一来二去,他竟沉浸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深深爱上了那个姑娘。

    那个时候的他,大概对在乌鸦集团内几十年如牢狱般的生活,也有些厌倦了,有意违背了乌鸦集团严禁私自婚嫁的规矩,在长安城通化门外十五里,一处不惹眼的地方,买了一处宅院,替那姑娘赎了身,安置在那里,秘密成了亲。后来还有了两个孩子。

    那里是长安城的东北方,很少有乌鸦的人活动。不过这件事,好像还是走漏了风声,在一次闲谈中,三当家的曾经点过他几句。不过白老很容易听得出,三当家的并不想追究他什么,只是要他小心行事,不要惹出别的事端来就好。

    我想可能是乌鸦蛰伏太久了,少有激进的活动,所以对于一些戒令,也就草草了之了。加上白老为人又老实的有些木讷,乃至到了五十多岁,传言还是个老处男。在乌鸦集团里,长期以来也只是负责一些库房收纳和账务经营的事情,一些诸如谋反、暗杀的事,他知道的很少,所以也就由得他去了。”

    “哦?那他又知道些什么呢?”郭暧关切的问。

    “嗨,自然是不多的了。不过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对乌鸦的规模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再生性木讷不爱交际的人,在一个地方浸润几十年,也肯定会知道些事情的。

    首先,关于十三黑鸦。他十五岁进得乌鸦集团,二十三岁坐上小头目的位置,三十四岁成为八当家的,但有一个人,几十年来,他只见过三次,那就是排第一把交椅的那个人,那个人据说只有松下风和羽归林在紧要之时,才可以主动去见他。大家在提起时,只称呼他少主,或是乌鸦少主。

    松下风和羽归里,分别位列第三、第四把交椅。第二把交椅,便是疯和尚怀草。这三个人倒是偶尔会以真面目出现在集会之上,大概是因为身份关键,需要以此来凝聚众人。

    其余九人,有四位是身怀绝技的江湖游侠和大盗,这几个人或阴狠毒辣,或直率鲁莽,且做些暗杀的勾当。比对性命样貌查证,这四个人在乱战中死掉了。

    有一位来自东瀛扶桑,这个人虽然排行第六,但实际只做些顾问谋划的事情,乌鸦的事情,他似乎在十分客气的保持着距离。这个人,十几年来身份隐秘,时而说话是个男人,时而说话是个女人。

    不过,这个人好像有一个月多的时间,没有出现过了。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突厥人,一个是粟特人,两个都号称是西域小国的王族后裔,他们的国家早在则天女皇时,就被大唐剿灭了。两个人功夫、才智皆属平常,只是仗着姻亲关系,常年来经营着与乌鸦与西域各国之间的联系。适才在十三黑鸦中捞得两把交椅。

    这两个人,在终南山一战中,想要夹带私逃,被羽归林发现,当场格杀了。

    还有一位,也是粟特人,排行第九,代号财神。因为职责关系,老白和交集很多,关系也算不错。但也仅仅知道他叫财神。此人精明干练,通达世故,会说东瀛、突厥、吐蕃、萨珊、天竺、大食等十几国语言。他负责经营者乌鸦集团绝大部分,遍布大唐、东瀛、西域等各地的庞大的产业。

    据说,大唐与西域的丝绸贸易,他控制着五成;而西域运往大唐的葡萄酒、马匹、瑟瑟宝石等,他几乎控制了七成。通过他,不难想象,乌鸦集团的庞大与力量。

    财神也是在一个多月前,亲自参加了一次十三黑鸦的集会。后来也神奇消失了。

    据白老的说法,十三黑鸦每次集会,并非到达的都是本人,有时候会是替身。

    开始,白老还以为财神只是随商队远行了,但没过久,他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很快察觉在不到七天的时间里,自己和财神之间的联系,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切断了。虽然还有些金银财富要经过白老入库,但其交割方式却隐隐变得十分陌生,仿佛在源头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改变。那种简单、干练的熟悉感很快消失了。一些细节处理上变得毛糙起来。

    他悄悄的去财神在终南山的一处秘密据点查探,那是一处阔达二十余亩豪奢的山中别业,那里已经空了。只剩下几处岩穴,连屋舍都被拆毁,砖瓦土石都被运走了,干净的就好像那里从未出过什么宅院一样。”

    “哦?竟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不知样貌如何?”

    “白老与他打交道二十余年,二十多年来,他的脸始终保持着最初认识时的样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异域贵公子,样貌不丑不美,除了天然的贵气外,并没有什么特点。白老怀疑他常年带着面具,有时候也怀疑,这二十年来,除了替身外,财神本身就不是一个人。但那种独特的温和而又极富力量感的气场,却又让人觉得他就是同一个人。白老判断是不是财神自己出席会议,也是凭借那股熟悉的气场。”

    “那不知从乌鸦处缴来的财富如何?”郭暧嬉笑问。

    “自然十分可观。几年来,大唐战事不断,可以补上这些年军费的亏空了。只不过,还是有一个庞大的缺口,空在那里。应该是被财神带走了。至于带到了哪里,白老也不得而知。”

    “恩,有了这些钱,总算解得燃眉之急。安禄山兵发长安的时候,有传言说皇宫中的财富都被高仙芝散去激励将士了,也有说是被安禄山掠走了。朝廷府库内虚的很。老皇爷派永王李到南方各地筹集军饷,似乎并不顺利。对了,十三黑鸦,还有一个呢?”

    “这个人么,是一名西域胡僧,虽然他经常不无夸张的讲述自己在吐蕃的影响力,但据白老判断他应该是一名突厥人。”

    这名胡僧,名义上是乌鸦五当家的,听他话里话外似乎自己在西域也建起了一宗势力,并不真正把自己当做乌鸦的一份子。平日里的行径也颇为骄狂,更是弃乌鸦律令于不顾,不以代号行走,只许众人称呼他宝象法王。而且他好像对这个称号很是在意,如果有谁叫错了,便要遭他一顿拳脚的。奈何此人身形干瘦、面容枯猥,实在与宝象法王这个宏大的称谓相去甚远,以至于免不了人有在背地偷偷的取笑。很多人怀疑他根本就是个假冒的法王,冒他人之名而已。

    据乌鸦在吐蕃的眼线传言,吐蕃境内扎卜楞寺里,确实有一位宝象法王,但传言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闭关修行了。

    所以那名突厥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大家也不得而知了。只是在一个秘密集团之内,谁的过去都不那么重要,大家也就随他意,叫他宝象法王罢了。

    宝象法王每年至少有三五个月时间在西域度过,这倒也和他在西域有秘密势力相吻合。他很少参与乌鸦集团的内部行动,平日集会,也很少表发意见,大多时间都是在自己专修的一处僧堂里生活起居、念经礼佛。也甚少与人交往。

    白老对他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安禄山发动兵变之前,一次十三黑鸦的集会上,宝象法王极力主张应当趁机举事,好与安禄山的判断呼应,一举颠覆大唐。

    他第一个发言,本以为自己的主张定会得到一片喝彩,甚至情绪都有些激动。

    不料那个东瀛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坚称大唐国力雄厚,兵强马壮,此时举事只会饮恨败果,绝非良策。

    宝象法王听了,很是不屑,当场反唇相讥,骂那东瀛人国小力微,自是与吐蕃天国不能比,他的意见不看听从。当即又把话锋引向松下风和羽归林。在他看来,松下风和羽归林断不会反对他的意见。

    殊料,松下风和羽归林竟然同样驳斥了他的意见。宝象法王勃然大怒,当场拍碎了议事的桌案,愤然离席。

    也是在一个多月前,一次十三黑鸦的秘密会议上,宝象法王对着众人不无嘲讽的数落了一番,大意是指他们当初未曾采纳自己的意见,不仅失却了先机,还落得今天的地步。

    当时的白老,并没有理解他嘴里所谓“今天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但那之后,宝象法王也毁掉了自己的僧堂,回吐蕃去了。他是堂而皇之走的。

    “东瀛人,财神,西域胡僧,都是在一个月前发生的变故,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白老有交代么?”

    “没有。乌鸦集团组织严密,白老主要负责金银入库和内部的银钱流通,其它的事情几乎不让他参与。不过,据白老的说法,这三个人也是在十三黑鸦里也是享有一定特权的。虽然他们不能直接要求和乌鸦少主见面,但每隔一段时间,乌鸦少主会秘密召见他们一次。白老猜测,应该是乌鸦少主亲自同他们交代了什么,是以生出去后来的变故。”

    “乌鸦少主。乌鸦少主。”郭暧兀自呢喃。

    “是,乌鸦少主。”鲜于燕随口应和了一句。

    就在二人呢喃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七宝的声音。

    “宫里来人了,鱼诺海总管大人来访,要见公子。”

七十三、鱼戏莲莲?世事如棋

    二人倾谈之际,忽然听七宝说话,鱼诺海来访。是察事厅子的人。两人顿时止住谈话,请人进来。

    鱼诺海和郭暧,曾经也有过一段称兄道弟的时光。后来他进宫加入了察事厅子,便主动的将这份关系淡化了。似乎他比郭暧,更加介意自己的身份。

    又碍着自己此时的身份,毕竟是带着些朝廷派遣的意味,所以他是在郭府正门的门廊处等待的。

    任凭老管家好言相请,他还是执意如此,说是等六公子回话了,再入内不迟。

    郭暧是郭子仪第六子,场面上,也就有人称他六公子。

    当七宝一路小跑儿着,到门廊处引了鱼诺海,到郭暧的住处时,郭暧和鲜于燕已经来到了卧室外的小厅里。

    鲜于燕一身官服。

    郭暧简单洗漱了一下,拢了拢头发,随便取了一件袍子披在睡衣外。

    鱼诺海是一个人独自来的。

    鱼诺海甫一进门,郭暧先咯咯咯的对着他乐了一番,“哎呦,隔老远一股鱼腥味儿啊。哈哈哈哈。”

    鱼诺海见了郭暧的面,倒是放松起来,恢复了往日朋友间的自由洒脱。上前拉了拉郭暧披着的袍子,提着鼻子嗅了嗅,拉长声音咕哝起来。

    “恩,还是腌了七天七夜的咸鱼味儿。哈哈哈哈。”

    毕竟是躺了七天七夜的人,再有家人悉心照料,郭暧身上也泛起了一股男人特有的汗腥味儿

    “哈哈哈哈,鱼总管,别见外,再说我也没个一官半职的,这样穿戴,你就将就些吧。你的消息真够灵通的,我刚醒,你就来了。”

    “哎,跟鲜于燕大人比起来,我可差远了哦。怎么样?郭大哥身体恢复的可好。”

    “好。好。好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睡上七天七夜。怎么?专程来看望哥哥么,带了什么礼物就放在桌上吧?一直提着怪累的。”

    郭暧说着,故意大幅度晃了两下身子,朝鱼诺海背着的手后张望,好像那里藏带了什么东西似的。

    鱼诺海也嬉皮笑脸起来,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背后空空如也。然后忽地把手在背后一摸,拎出一样物件来。

    是一具食盒。

    大家刚要鼓掌,忽地鲜于燕叫了起来,“哎,这是我带来的啊。你小子耍的什么鬼把戏。”

    郭暧一看,果然如此,圆形的食盒描漆画银,颇有几分华贵。和刚才鲜于燕带来的大抵是同样的一件。

    再看一旁的桌案上,鲜于燕带来的那一件,已经不见了。

    是幻术。这样的把戏郭暧也会几样。

    鱼诺海在和姐姐失散后,有一段时间流落江湖,在一个胡人马戏班里讨生活,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

    大唐时代,有许多西域来的胡人,到长安、洛阳,或是其它富庶的大城,靠表演幻术谋财。当然其中也不乏偷盗拐带的行径。

    他们最拿手幻术的是砍人头。砍掉人头,血溅当场,然后再有人把被砍的脑袋接回去,完好如初。高宗时代,因为厌恶那血腥的场面,曾一度禁止西域胡人的马戏班子表演这个戏法儿。

    鱼诺海并不抵赖,咧嘴笑笑,对着鲜于燕躬了躬身子,双手把食盒递还给鲜于燕。

    鱼诺海一抱拳,嬉笑着说起,“素问鲜于兄厨艺通神,再加上这宫里上好食材,熬煮的羹汤,想必美味非常。不知道兄弟可有一般口服啊。”

    “嘿嘿嘿嘿,鱼总管不用客气,一起吃,一起吃吧。”鲜于燕一边回答他,径直走到桌案前,打开了食盒,便要将羹汤分盛出来。

    “啊呀,见鬼啦,我做的鱼羹呢!”鲜于燕又惊叫起来。把食盒一倾,摆给郭暧和鱼诺海看。

    那里面并没有装羹汤用的盅罐,而是三瓶酒,由三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儿装着。瓶身没有装饰,素的,器形却十分的雅致。

    瓶口用软木塞封着,柔和曼妙的酒香却早已流淌到了众人的鼻子里。七宝咧着嘴,当即淌下了一溜口水。

    郭暧当下看得明白,起身一拍鱼诺海的肩膀,“真是好酒。”

    “献丑,献丑。”鱼诺海嬉笑着。

    “那我的鱼羹呢?”鲜于燕一摸肚子,看了看郭暧,又看了看鱼诺海。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问个究竟。

    “鲜于兄来得这么早,难道不该早把鱼羹摆在桌上了么?”

    大家寻声望去,果然,一具金釉画彩炖盅,摆在桌案上。

    郭暧哈哈笑起来,不由得鼓掌喝彩,“精彩。精彩。小鱼儿,你这凭空挪移的手段,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啊。”

    “两位哥哥见笑了。这酒,也是从宫里借来的,说是用了上好的雪莲、虎骨、人参调制,滋补的很,郭大哥、鲜于兄一番鏖战,可好拿来补补身子。”

    七宝一听,没等郭暧吩咐赶忙到了厨房里,拿了碗筷酒盏,顺带取了几样小菜佐酒。铺开在桌案上,伺候众人吃喝起来。

    鱼诺海知道郭暧从不轻贱下人,而且他也有点喜欢七宝这个孩子,一并倒了一杯酒给七宝吃。乐的七宝露出一口板牙,白灿灿的,小心翼翼舔着嘴唇喝起来,生怕洒落一滴琼浆玉液。

    酒喝过三杯,三个人还是嬉嬉闹闹,随意笑骂着。

    郭暧和鲜于燕互相看过几眼,心领神会,知道鱼诺海此来,并不简单。

    鲜于燕试探着郭暧的态度,郭暧还是比较珍惜这样的场面,自己和鱼诺海之间,这样随意的开着玩笑,也是许久之前了。

    虽然郭暧也很想知道鲜于燕此行的目的,以及他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可是,他若真的讲出来了,一定就是自己想知道的么?也许会很尴尬,或者不开心吧。

    想到这里,郭暧也干脆放任自流,随心说笑起来。

    如果他想说,他一定会说的。何必摊破这美好的时光呢。

    不过,时间久了,鲜于燕总有些忸怩,身子屁股挪来挪去,坐立不安。

    鱼诺海是个伶俐的人,看出鲜于燕的窘态,心想自己迟迟不表明来意,可能会让鲜于燕误会,是因为他的存在自己才不便说话的。

    鱼诺海未语先笑,一抱拳,“鲜于兄,不必介怀。这次我来,的确有一半是公事,另一半却是出于小弟私下对郭大哥,还有郭老将军的崇敬之意。”

    说着话,鱼诺海,把脸转向了郭暧。依然微笑着。

    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消息。

    当鱼诺海提到郭老将军时,郭暧心里忽地一冷,虽然他生性浪荡,却毕竟身在郭家,朝中的局势、父亲的艰难,他还是能够体会的到。尤其近日来遭遇种种,更觉人生之艰辛。

    父亲虽然战功卓著,手握兵权。然而,这功勋和兵权又何尝不是一具枷锁镣铐呢?

    且不说安禄山之乱,吐蕃国之祸,就他皇帝自家那本帐,就够人看得心烦意乱了。

    自皇上登基以来,对安禄山叛贼的战事一直非常顺利,更有收复长安的盖世功勋,百官无不臣服,四野纷纷追随。皇帝自己也是知道的。

    然而,太上皇龙御天下数十年,威临八荒,甚至自己殿下这些文臣武将,绝大多数都是他留下来的。顺从,未必就是忠心啊!再加上皇帝在东宫时,与太上皇生出种种嫌隙,甚至几番险些丢了性命。他怎么会忘记呢?

    况且又有永王李雄踞江陵。蠢蠢欲动。

    此时的父亲,就像一把利剑。谁都想得到。弄不好,恐怕父亲这把剑就得伤到自己,祸及全族。

    鱼诺海,作为李辅国的属下,忽然提到父亲,恐怕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更不知道他到底代表的皇帝,还是李辅国前来。

    李辅国虽然是皇帝如今最崇信的人,然而,权势熏天后,变数如何都在不测之中。

    郭暧的表情一怔,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也不想接。既然他开了口,就让自己说下去吧。

    看郭暧不说话,鱼诺海心下了然,便独自把话题继续下去:“其实,郭大哥,在察访边令诚的事情,大总管早就知道了。也不难猜想,这件事情是谁交代郭大哥去办的。大总管就是让我带一句话给你,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你所知道的消息,他知道的更多。”

    这些话,鱼诺海不说,郭暧也能想得到。当下,长安城里爪牙眼线最多的,莫过于李辅国了。只是,这话里有多少夸张的成分呢?

    他的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只有这些?”郭暧微微一笑,不以为然的问道。

    “总管大人说的就这些。”鱼诺海停下来,长叹一声,又继续道:“当一个人,大权在握太久了之后,也许都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左右翻覆之间吧。在他老人家看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郭暧笑了一下,他可以想象在李辅国的眼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他郭暧也好,父亲也罢,都只是随他任意摆布的旗子。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很少想到,自己可能也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郭暧沉思的当口儿,鱼诺海又继续道:“当今局面,且不说安禄山、吐蕃、乌鸦这些,就李唐自家,也是纷乱云诡。对于做臣子的来说,只有选择的机会,选对了,累世荣华,选错了,祸及全族。李大人,站在当今天子身边,自是隆沐皇恩,权倾朝野。不过,在我看来,台面上的人是选,台面之下,未必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话说到后半句,鱼诺海的神情一边,语气也意味深长起来。

    他说的这些话倒是很有道理。台面上的人,台面下的人,看得长远些,也许对郭家才是最有利的。

    只是,台面下的那个人是谁呢?

    “哦?这些话想来就是小鱼儿自己要对我说的吧。”郭暧看出他的变化,“只是你”

    “我受李大人恩惠很多,自是为他效力,然而这个世界上,不该只有权力和**,不是么?况且,我小鱼儿命途坎坷,受过的恩惠也并非他一人,郭大哥于我不同样恩情深重么。”

    “哦?不止他一人,恐怕也不止我郭暧吧!”郭暧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但也没有要对方一定回答的意思。

    此次鱼诺海的造访,远比想象的更加复杂啊。

    鱼诺海抱拳轻轻点了一下,并没有回答郭暧的问题。

    “那,小鱼儿,那天终南山的火,也是你们放的喽!”

    鱼诺海笑而不答。

    “天坑里,垂下软梯救了我们的人,也是你吧?”

    鱼诺海依然笑而不答。

    “不承认,也不否认么?”

    “没有。其实,我也在寻找一个答案,该怎样告诉你。”

    “哦?此话怎讲?”

    “哈哈哈哈,有些路本来就不容易找到方向,有些问题本来就很难回答啊。也许,是我自己在寻找自己的方向和答案吧。”

    “希望你找到自己的答案时,我们还能这样坐下无忧无虑的喝上一杯!”

    “应该不难办到。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陈玄礼将军已经被皇上赐死了。我临来时下的圣旨,此刻,怕是已经执行完毕了。”

    鱼诺海说这话时,表情冷然,看不出他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或者对陈玄礼是否同情还是快意。

    如此淡然的说出一个人的死亡,还是令郭暧有些讶异,或许小鱼儿在隐瞒什么吧。或许这些年的江湖漂泊,早已令他看淡了人的生死。

    郭暧同鲜于燕对视了一眼。那天夜里,边令诚被那个后来化身成九尾妖兽的黑衣人带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想到了陈玄礼将军很可能凶多吉少了。

    三天的时间,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残酷了。

    鱼诺海见他们沉默不语,继续道:“这件事,本来就是欲加之罪,烦恼无用。不过,有一样倒是真的,皇上真的很在意边令诚的事。”

    郭暧、鲜于燕一听,目光登时集中在了鱼诺海脸上。

    欲加之罪,他们二人是清楚的,虽说陈玄礼身为龙武大将军,担负着护卫皇城的职责,可边令诚左不过是一介囚徒而已,又是在大理寺被劫的,总犯不上死罪的。

    皇上要除掉陈玄礼,也不过是为了与那位老人家对抗。

    他二人本以为边令诚在皇上眼里不过是一个筹码而已。皇帝竟真的在意他?

    是啊。父亲交代自己察访边令诚的事。结果牵扯出乌鸦来。难道边令诚还有什么秘密,竟令当今皇帝也有所顾虑么?

七十四、一言地狱?白马丽人

    鱼诺海回身看了一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七宝已经离开了,就连院儿里候着的家人,也一并不见了。

    的确是个懂事又伶俐的孩子。

    “当初,边令诚带着圣旨杀了高仙芝、封常清,使得国失栋梁,军心涣散,甚至造成了皇帝出走长安失陷的惨祸。皇帝是想查清那份圣旨的来由么?”

    高仙芝、封常清被杀后,潼关陷落,边令诚便被叛军掳走了。朝中传言,那份圣旨并非出自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今天的太上皇。是边令诚假传圣旨,杀了二人。

    倘若传言是真,那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集团,有意颠覆大唐社稷。

    倘若圣旨真的出自太上皇,事实一旦澄清,那他老人家自然再难面对天下众人。当今天子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

    看着郭暧边说话,边投来询问的目光,鱼诺海摇了摇头。

    “啧啧啧,这种事我们就不要猜了。二位追查边令诚的事情这么久,又经历终南山一番鏖战,尤其是鲜于兄,更是全然参与了对乌鸦集团的剿灭、审讯事宜,难道对当今这盘棋局的规模如何,心下还没个了然么?”

    鲜于燕停顿下来,看着二人。二人心中虽早有猜疑,却不想搭话,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边令诚在被抓回之后,曾经不断叫喊太子要杀皇帝。”

    鱼诺海说完,闭上嘴,本就轻薄的嘴唇抿的紧紧的。

    郭暧、鲜于燕手中的酒杯险些跌落在桌上,二人追查边令诚的事情这许多时日,这件事却是第一次听说。

    二人宁可鱼诺海从来没说过这句话。这哪里是一趟浑水,分明就是火炼地狱,沾上这件事,恐怕是九死一生啊!

    秋风乍起,吹得不大的厅堂里一阵冰冷。郭暧、鲜于燕犹如坠入万丈冰窟之中,心都要结冰了。

    “鱼诺海走了?”郭暧问。

    “恩。”鲜于燕轻轻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甚至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鱼诺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可惜了这些鱼羹和美酒。不如出去走走,老鲜?”

    鱼羹冷了,酒也寒起来。鲜于燕没有说话,默默站了起来,等待郭暧去换衣装。

    浩劫虽退,长安城里四下萧然,许多殿宇屋舍被破坏的很严重。

    “这几天,朝廷收到各州府上奏,大概在长安周围方圆五百里范围内的城镇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皇帝也正为这件事头疼呢。”鲜于燕摸着肚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那个鬼地藏的术法导致的么?”

    “应该是,各地奏报说是流星飞窜,毁坏屋舍,人员牲畜死伤难计。需要大量的银钱善后。”

    “哦。**至此,的确头疼。可也无可奈何啊。”

    “皇上好像是想请青龙寺的惠果大师主导重建各个大城。”

    “啊?是因为师兄在这次浩劫中施展无上密法的缘故么?”

    “大概是吧。皇上已经派人去过青龙寺几次了,却没见到惠果大师。”

    “哦。师兄与皇帝确实有过一番机缘,不过皇上想以密法重建各个大城,却也是难为了师兄。对了,松下风、羽归林、小狐狸,这几个,你们后来有什么线索吗?”

    “羽归林伤势不轻,怕是已在战乱中死掉了,其余二人行踪成谜,各司正在缉捕。至于怀秀,惠琳大师说这件事要等惠果大师现身之时,才能说个明白。”

    “对了。小狐狸之外,还有一条大狐狸啊。不知道那个劫走边令诚的大狐狸,到底什么来头。总觉得终南山内,除了财神等人外,其余皆是武夫兵卒之用,真正谋划大局的人还安安稳稳的在暗处,伺机观察。”

    “太子要杀皇帝。眼下尚未册立太子,这句话又有何指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心里却始终盘旋着鱼诺海那一句冷语。还是鲜于燕直性子藏不住,说了出来。

    “眼下虽未立太子,可文武中却早各有拥戴,太子长太子短的,私下里早已叫了起来。而且,边令诚是什么时候发疯的,也关系重大,倘若他在潼关失守,长安沦陷前后疯掉的,那这事情就麻烦了。那个时候太子”

    郭暧没把话说下去。

    “这样的话,那二位倒是都有不小的麻烦啊。”

    “你这样说,倒提醒了我。两个人都有麻烦,且这麻烦还都牵系在边令诚身上,也难怪各方势力都在争抢他。想来也好笑,堂堂九五之尊,天下社稷之事,倒要凭一个疯子的几句话来翻云覆雨了。”

    “而且,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手里握着这个人,便可控制舆论,操弄天下。”鲜于燕说罢,发出一声长叹。

    “干嘛?你叹什么气啊?”郭暧逗他。

    “你不觉得可叹么?我们这些人打打杀杀,死了那么多的人,耗费了那么多的银钱,到最后不过是听人几句不知真假的话,来定这一局输赢。”

    “哈哈哈哈,老鲜你有时候很有智慧的嘛。不过,话虽如此,真正的较量,还是在于长久的经营吧。尔虞我诈也罢,战场厮杀也罢,很多时候较量的都未必是当下的力量,高手过招,看似在那一瞬间决出胜负,其实更多的还是素日的修炼和经营吧。皇上之所以忌惮老皇爷,正在于此啊,毕竟老皇爷的光辉沐浴了李唐王朝太久。”

    二人一路聊着,心中负累渐渐释然。

    本来一顿早点珍馐美味,被鱼诺海一句话搞得食欲全无,此刻竟饥肠辘辘,五脏府中擂鼓一般。

    二人一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已是东市的地界。人熟不如脚熟,竟兀自踱步到了这里。

    时辰已近午时,沿街的酒肆饭馆儿里纷纷飘出诱人的酒肉香气,鲜于燕快走几步,招呼着郭暧进了小仙居。

    小仙居楼高三层,二楼、三楼便有百余雅间。三楼风光最好的有三间,蓬莱、方丈、瀛洲。窗外不仅街景繁华秀丽,更可远眺北边的皇城,龙楼凤阁琉璃华瓦,大唐帝都的非凡气派尽收眼底。

    虽是灾劫刚过,小仙居依旧保持了长安酒肆中的一流水准,自塞外到江南,自东海到西域,各路美食,名目繁多。

    堂倌儿见是熟客,一路领着到了蓬莱雅舍。二人选了几样可口的饭菜,落座闲聊。

    “鲜于,听说你那次露了一手后,令老板娘大为震惊,特别招你入股,做了三老板啊?”

    郭暧和鲜于燕相识,就是在这小仙居内,因为当时的厨子临时替换,饭菜口味不佳,惹得鲜于燕一阵嘲讽,后来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牛肉,得了满堂彩。又爱吃又爱管闲事的郭暧,因此和鲜于燕成了忘年交。

    “没有的事,我要是做了这小仙居的三老板,谁还吃这公门饭啊!那会儿我也知道他小仙居临时换了大厨,只是因为有些事闹得心中憋闷,发作一下而已,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些看客。”

    “早上的鱼羹真的是你从御膳房里带出来的啊?”

    “当然了,这几天李辅国一直把我们一帮人抓罗在宫里办差,各样物证、卷宗、赃物,都要在他察事厅子的监管下盘查核对,酒食自然都是御膳房里特别供应了。”

    “那你们可以啊,又是好吃又是好喝的,我看皇上他老人家平日都未必有你们这般口服。”

    “如今这时局,皇上哪有心思吃饭啊,山珍海味在他那儿也是没味儿。不过,我那鱼羹是因为我跟御膳房的大厨有交情,私下弄来的。鱼诺海给你带的酒,是皇上赐的。这次剿灭乌鸦集团,打败鬼地藏,总归是有的一份功劳。估计很快,皇帝就会召见你,赏赐你一番的。”

    “哎。好吃好喝就行,我可不要什么官爵。那帽子戴着太累。”

    “跟我说没用,自己跟皇上说去。哎,你看那尼姑。”鲜于燕说着,一眼瞥到窗外,努着嘴示意郭暧看过去。

    “啧啧啧。跟我混了这么久,你还分不清道姑和尼姑啊。那是道姑,道姑。哎,你别说,这位道姑当真清丽脱俗,在俗家时也该是哪户王侯门阀中的闺秀。”

    窗外,一条大街连通南北。来往行人、沿街叫卖的商贩络绎不绝,喧哗萧然。

    准确的说是两名道姑,各自骑了白色的骏马,自北向南而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小道姑,生的机敏伶俐,想来是自幼便随人学道,尚不解方外与俗世的差别,一边吆喝着开路,一边四下观瞧,水灵灵的眼眸里,满是对俗世的好奇。

    紧随的一匹白马,骄悍内敛、贵气十足,自是大宛龙驹中的上品。吸引了鲜于燕和郭暧的,正是马上端坐的女道士。

    女道士身形纤长,面容清艳。一袭青衣束身,一尺青纱绾住了青丝。纵然繁华如长安,在她眼里也如云烟一般,淡然不惊之外,眉宇间更有几分飒爽之意。

    “这女道士若是肯为人微微一笑,当真醉杀万夫啊,”郭暧看着不禁神往,“不知因何缘故要出家做了道士,不过也是,她若在俗家,这世间怕也难找与她相匹的男人。”

    “嘿!嘿!瞧你小子这熊样,人家都出家了,就是为了躲开你们这群游侠浪儿,别不知好歹了。”

    “我想什么!你方才不也是为她超凡出尘的风姿所吸引么?”

    “我是想告诉你,她可能是从皇城那边过来的!”鲜于燕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他内心里还是承认,自己的确也为这女道士的绝代风采所打动。

    “看她来时的方向,就你所言也不无可能,这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奇怪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道士,此刻从皇城里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劫难刚过,也许是哪户人家请来做做法事,辟邪求福的么。”

    “我看不像,你刚才不也说她超凡出尘么,这女道士虽然衣着简朴,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高贵,尤其是骨子里透着一股昂然不屈之意,怎么会为了几个银钱而屈身呢。”

    “死咸鱼,你看人很准么,真说不定她是哪家大户里的闺秀,不肯迁就父母指婚,才出家做了道士呢。哎呀,只可惜了一代芳华,就此长伴青灯哦。”

    二人翘首以望,目送着女道士慢慢远去,不久便消失在匆匆人群之中。

    酒菜早已悄悄铺满了桌上,郭暧擎起一杯酒,轻轻与鲜于燕碰了一下杯子,怅然饮下。

    “敬那位女道士!哈哈哈哈,”鲜于燕了解郭暧的心思,打趣儿道,“不用伤怀啦。美丽的事物,永远都只能远观,相信我。此刻你我看她清丽脱俗,风采不凡。也许换做她的情郎,又当是别一番风姿,娇羞婀娜风情万种也说不定啊!”

    “死咸鱼,你怎么就知道她有情郎呢?”

    “现在也许没有。可当年,必定有一个人,令她为之疯狂,所以才出家做了道士啊。你见了女人,就变笨了。真是的,这都想不明白。”

    “哈哈哈哈,干杯!”郭暧无言以对,又一杯醇酒灌了下去,“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被她的风采打动,为之神往,而她自己恐怕却忽然不知。”

    其实无论男女,都是喜好美色的。只是有人好色,有人爱怜人间难得而又易逝的美。尤其是美人,更比梨花易凋残。

    话题转到女人身上,两个人的酒兴不免畅快起来。从花雕到汾酒,又从汾酒喝到葡萄酒,一直喝到出了午时。

    两个人已经都带了些醉意。

    “你有没觉得忽然间很安静。”鲜于燕问道。

    郭暧被这一问打了激灵,瞥了一眼窗外,本该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竟无一个行人,“不对,出了什么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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