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柳淳死了
刘三吾的确是老辣,早朝结束之后,老先生立刻挥动大笔,连夜写文章……他阐述了三大内容……朱允有遗诏不假,可别忘了,还有一样,那就是皇明祖训。
从某种意义上讲,遗诏是个临死前,甚至是死后大臣代拟的,虽然重要,但还是能避开的。
可皇明祖训不同,这是朱元璋给后世子孙定下,万世不移的国策。老朱说不许恢复宰相,就是没有恢复!
哪怕大学士有宰相之实,也没有宰相之名。
皇明祖训是老朱身体健康的时候,经过深思熟虑后拟定,又颁行天下,人所共知,这就是祖宗法度!
刘三吾从这个角度出发,敦促朱允,必须继续推行变法。
要推行变法,就必须贤臣辅佐,东宫师父当中,齐泰为人卑鄙,作恶多端,已经伏诛,难保不会有更加阴险小人,还没有揪出来。因此必须要重新选派贤臣,给天子讲解国政,辅佐天子,治理天下。
第三,恩科结果表明,以鸡鸣山学院为首的新派学子,不但能力出色,而且也是变法可以依赖的力量。
因此必须请柳淳回朝,一方面辅佐天子,推行变法,一方面推广新式学堂,革新教化……有些时候,还真不能小觑笔杆子的力量。
刘三吾的这篇奏疏,牢牢抢占了道德制高点,根本不给朱允拒绝的机会。敢不同意,就是违背祖训,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新君如此薄凉,就不怕天下人共同击之吗?
刘三吾发动之后,朝野上下的舆论也都跟着发动起来,到处都有人疾呼,柳公不出,奈苍生何?
柳大人,你在哪啊?
柳大人,请你出山!
……
“看样子,你又要回京城忙活了。”蓝新月嘟着腮,很无奈道,离京的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尤其是最近,她跟心爱的丈夫就像是普通夫妻,走街串巷,吃小吃,逛庙会,虽然还要关心朝廷的事情,但总体上,他们真的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蓝新月也清楚,丈夫是干大事情的人,不会一直陪着她,这段宝贵的经历,足够她回忆一辈子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瞧了眼落寞的妻子,柳淳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笑嘻嘻道:“傻丫头,别瞎想了,这回我终于能好好陪你了,尤其是要抓紧时间,开枝散叶,给俺柳家添一个带把儿的!知道吗?”
蓝新月脸涨得通红,都结婚一段时间了,怎么就是没动静啊?
“不对!”蓝新月猛地摇头,这不是重点啊!“你,你怎么会又有时间了?”
柳淳轻笑,“你可真是个傻瓜,我问你,朱允会允许我进京吗?”
“这个……那他能怎么办?”蓝新月突然惊呼道:“莫非,他,他要害你?”
“不是要,而是一定!朱允和东宫的那些人,不会看着我回到京城的!”
蓝新月轻笑道:“那你怕什么?现在我们就去京城,不就行了?”
柳淳大笑,“你真是个傻姑娘,我是先帝贬去云南的,随便回京,就会落人口实,怎么可能呢!上次东宫那边就想用沐春杀我,这一次他们的手段必定更加残忍!”
“啊!”蓝新月花容失色,忙道:“那可怎么办?造反吗?”
柳淳吓得连连摆手,“造反可轮不到我的头上!既然他们想让我死,那我就不妨死一回。”
蓝新月有点跟不上丈夫的节奏,“你别打哑谜了,快说,要怎么办?”
“我和燕王,是朱允心中的两根刺儿,我虽然有些名望,但我没有兵权,至少表面上没有!所以朱允会先杀了我,然后清理在京的变法派臣子,安定后方,然后就去对付燕王,削平藩王,彻底巩固皇位。”
“哦!原来如此啊!”蓝新月晃了晃脑袋,“我懂了,你是想等着燕王起兵,然后你再起兵,对不对?你说,要不要去跟我爹说一声,让他老人家辅佐你登基啊?”
柳淳正喝茶,一口喷出三尺!
“我说傻丫头,你就那么想当皇后啊?”
“皇后?”蓝新月迟疑片刻,她想到了吕氏,想到了表姐常氏……“别人我不知道,可我看她们就知道宫里的女人不好过。如果允许,我就想和你一直这样,像个普通夫妻一样。”
柳淳握紧妻子的手,轻笑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奈何实力不允许啊!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傻乎乎跳出来的,江山社稷,沙场征战,开疆拓土,建立万世不拔的基业……这些脏活累活,都交给燕王算了,而我呢,就在家里陪陪老婆,养养孩子,教教学生,弄点小发明,写写书就好了。”
蓝新月听到丈夫的心,心满意足,“那个……咱们还是抓紧生孩子吧!不然,怎么养啊?”
……
蓝新月陪着丈夫,过安稳的日子,倒是另外一个女人发愁了。
“那个……妹妹,哥要去一趟云南。”李景隆闷声道:“这次的时间有点长,路途或许也有些意外,你,你别怪大哥!”
李景隆吞吞吐吐,神色怪异。
李无瑕瞥了眼大哥,轻笑道:“哥,你怎么连话都不会说了?你大老远的办差,我该担心你才是,有什么好怪你的?”
“是,是该担心,担心我……啊,也不全是,还,还有……”李景隆只好轻咳道:“陛下刚刚降旨了,让我去云南迎请柳淳回京!”
李无瑕心微微动了下,笑道:“大哥,柳郎能回京,那可是好事情。陛下派遣一位国公去迎接,也足见对他的重视,这是好事,好事情啊!”
“是,是好事情,是好事情……不过海上风浪太大,我,我怕有意外啊!”
“海上?你们要走海路?”
“嗯!是陛下的意思,他希望快点见到柳淳,还说海路快捷安稳,进献异兽就是走的海路,这一次走海路正好!”
李无瑕哼了一声,“我觉得不好!海上风浪那么大,如果出了点意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该怎么办?”
李景隆被问得越发尴尬了,“那个是圣意……妹妹啊,你看看咱们家,好歹也是国公门庭,有身份的人,你一心恋着柳淳,他都娶亲了,估计快有孩子,你,你怎么还不死心啊!”
李无瑕默默听着,缓缓低下粉颈,露出了思忖之色。李景隆觉得有门,便又道:“妹妹,柳淳的确不错,可他年纪轻轻,锋芒毕露,得罪了太多的人,跟着他未必有什么好下场,我看你还是另做打算吧!总而言之,大哥是希望你过得好,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大姑娘,咱爹死的时候……”李景隆还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说到这里,居然眼圈泛红,抹起眼泪。
李无瑕依旧沉默,突然,她抬起头,冲着大哥笑了,“你怕想说的不是让我死心,而是这一次必须有人死吧!”李无瑕探头,靠近了哥哥的耳边,低声道:“是不是陛下让你在海上杀了柳郎,来个人不知鬼不觉,对吧?”
“啊!没,没有!真的没有!”
李景隆吓得慌忙摆手,“妹妹啊,你可别胡思乱想啊,绝对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哥哥对天发誓!”
李无瑕三岁的时候,李景隆就骗不了她。
“大哥,你当真要听陛下的话?”
李景隆痛苦挣扎,半晌叹口气,万般无奈道:“妹妹啊,大哥真没办法啊!人家现在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咱们李家是勋贵世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命都压在我的头上,我也不想干,可,可我没法子啊!再说了,就算我不动手,不是还有其他人嘛?”
“说起来,都怪刘三吾,那老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请柳淳回京主持变法,他要是真回京城了,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啊?一山不容二虎,柳淳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我,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我不配当你的大哥,我该死!”
李景隆攥紧拳头,嘭嘭捶着脑袋,痛苦纠结。
李无瑕却突然笑了,她伸手抓住大哥的手腕,“别敲了,本来就不聪明,再敲地更傻了就没救了。”
李无瑕突然压低声音,“哥,你听过赵氏孤儿这出戏吗?”
“赵氏孤儿?”李景隆大惊,“妹妹,你是说,让我保住柳淳的血脉,让他的遗腹子将来报仇雪恨?”
李无瑕无语翻白眼,“什么啊!陛下不是让你在海上杀人吗?”
“对啊!只有在海上杀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啊,到时候推给风浪就是了!”
“哥,在海上,死人找不到,活人也同样找不到啊!”
“吸!”李景隆突然变色道:“你,你是让我抗旨不遵?”
“我是让你给咱们李家留一条生路!”李无瑕哼道:“傻哥哥,别看朱允登基称帝,他手下没有多少人才,内忧外患,群臣都不服气。依我看,他把柳郎请回来,让柳郎主持大局,他还有一线生机。可若是杀了柳郎,他就只有跟群臣,还有藩王对着干!你想想,他能有多少胜算?”
李景隆抱着脑袋,痛苦思索着。
“妹妹,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天子,几十万的禁军,还有那么多州城府县,全都听他的。柳淳有什么,燕,燕王又有什么?”
李无瑕轻笑,“哥,你这么问了,那我只能说,请你去云南瞧瞧,瞧瞧柳郎准备了多少后手!朱允想跟柳郎斗,差得天地!别管现在有多少实力,都会丧失殆尽,一点不剩!”
李景隆傻了,我的老天爷啊,这个姓柳的到底干了什么啊?
啥也别说了,赶紧动身吧!
李景隆带着二百人,先快马加鞭,赶到云南,然后直接去了缅甸,在那边有港口,可以借着西南风,返回大明。
至于看到了什么,李景隆没说过……不过回来的船上,倒是多了三个人,除了一个高挑的年轻人之外,就是朱高煦和朱高燧。
两个小家伙像是门神一样,保护着“老师”返回京城。
当船队经过伶仃洋的时候,突然一艘船只底部进水,紧接着龙骨断裂,船只下沉……朱高煦和朱高燧被侍卫拖着,上了李景隆的座船。
可刚上来,朱高煦就跳下去,“师父!师父!快救师父啊!”他在水里奋力扑腾,声音凄厉,愤怒大吼……朱高燧想了想,没敢跳下去,一来他水性不好,二来也没有二哥的演技……干脆晕倒算了。
船队在海面搜索了整整三天,朝廷派来景清接应,他只发现了海面上的木板,还有哭傻了的朱高煦。
整整三天,水米不沾,撕心裂肺,景清看得都傻了,忍不住冷笑道:“别这么伤心啊,等你爹死了再哭不迟啊!”
第392章 死了也不消停
“我死了!”
“对,你的确死了!”
“那你现在跟谁说话?”
蓝新月歪歪头,突然大叫了一声,“鬼啊!”她扭头就跑,柳淳猛地扑了个空,只能气哼哼道:“你个疯婆娘,跑那么快干嘛?记得买两碗面回来,不然我就真饿死了!”
蓝新月答应着,一刻钟之后,她手里不但提着一个食盒,还拿着不少香烛,纸钱……柳淳的老脸都黑了!
“你,你就那么盼着我死啊?”
蓝新月笑嘻嘻道:“能亲眼看到自己的丧礼,你该多幸运啊!我记得信国公就在王伯伯的丧礼上感叹,说自己未来的葬礼,会不会这么风光!相公,你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葬礼,看看谁对你好,谁是敷衍了事,这是多好玩的事情啊!”
“好玩?”
柳淳皱了皱眉,还真别说,的确是挺有趣的事情。
借着葬礼,能看清楚太多的东西。
老朱死后,柳淳没有直接挺身而出,有人说他坐失良机,一把好牌给玩坏了……其实吧,柳淳还真是没有足够的把握,能够掌控一切。
之前欧阳伦的案子,锦衣卫内部出了问题,汤和骤然病倒,徐辉祖按兵不动,勋贵这边,究竟是什么态度,柳淳也不敢说完全清楚。毕竟站在自己这边的几个人,都算是君子,他们斗不过小人的。
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关头,宁可后发制人,也绝对不能贸然出手,以免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说到底,变法侵犯了大多数的利益,文官,勋贵,宗室……这里面都藏了太多的反对力量,老朱在日,他们不敢,可老朱去了,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要跳出来,兴风作浪!
瞧着吧,一直以来还算顺利的变法,马上就要遇到最大的挫折。
不过好在还有朱棣在,还有靖难的这张王炸!
柳淳想到这里,也来了兴趣,“就这么办了!”
蓝新月还不知道柳淳什么打算,柳淳却不顾什么了,先吃完面条,然后就拉着蓝新月给自己化妆……别误会,不是往好看了化,毕竟柳淳已经够帅了,真的!
他是往难看饬,脸上贴几个痣,颜色弄成黑红的,肩膀前探,还一边高,一边低……再弄一身破衣烂衫。
“怎么样?不错吧?”
蓝新月哼了一声,“没见过这么喜欢糟蹋自己的!”
“不糟蹋没法子,要不然怎么混进去啊!”
柳淳想了想,又出去买了个唢呐回来,这东西好,曲儿小腔大,正好是乐器里面的流氓,送殡的时候,必备的佳品。
柳淳饬完毕,又吹了吹,感觉差不多了。
“可以回京,参加我的葬礼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别扭,真的!
……
此刻的京城,已经到处挑出了白幡,朱元璋刚死没几个月,百姓们再度自觉悼念另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故太子少师,锦衣卫指挥使,大明变法的推动者,新式教育的创立者,伟大的教育家,改革家,银行家,科学一派的开山祖师,赤胆忠心的大忠良……柳淳!
就在伶仃洋,柳淳的座船沉入海底,尸体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所有人在短暂的震撼之中,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
那些记恨柳淳的,拍手称快,暗暗叫好,就算借钱,也要包饺子吃。
而真正的变法一派,却是怒火中烧,怒不可遏!
茹率领数位大臣,前往宫中,质问柳淳的死因。
等到了宫中,发现朱允也在哭泣,“先生骤然离去,朕痛失臂膀,五内具焚,痛不欲生……曹国公李景隆保护不力,降为南安伯,罚俸一年,责令闭门思过!”
说完这话,朱允就以悲痛过度为名,将茹等人赶出来。
“好啊!真是太好了!他杀死了柳大人,却让李景隆来背锅,当真是聪明绝顶,让人钦佩,简直五体投地!”杨靖咬着牙,狠狠说道。
其他几位大臣,此刻已经不是悲愤的事情了,简直要炸了!
想想这几年,死了多少人?
定远侯王弼死得不明不白,齐泰死得不清不楚,现在柳淳又葬身大海……凡是对朱允不利的人,全都被灭了口!
这位皇帝陛下,还敢说自己仁厚,你简直就是个杀人的疯子!
“茹大人,现在朝中如此,和地狱有什么区别!我杨靖不愿留在朝中为官,我要辞官回乡!若是天子看我不顺眼,那就连我一起杀了算了!”
杨靖要辞官,其他几位也是这个心思,“茹大人我们都走了,就看看小儿如何坐稳金銮殿!”
茹沉着脸,他本来还想着柳淳进京,能撑起一片天,就算朱允再过分,也不敢弑师……毕竟在文官眼里,天地君亲师,这是最重要的,背叛师父都会被千夫所指,更别说弑师了,几乎就跟杀了亲爹没什么区别!
可朱允就这么干了!
当真是好厉害!
茹深吸口气,“诸位,事到如今,你们以为辞官就一了百了?不!我们要争,要拼到最后一刻!刘三吾老前辈为了恩科之事,奋力一搏。我们今日,就一起替柳淳招魂!”
“招魂?”
“对!”茹道:“柳公虽然葬身伶仃洋,可他是变法的一面大旗,我们要替他大办丧礼,凝聚变法的人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柳公的心血化为乌有!更不能坐视变法大业中道崩殂!我们要告诉一些人,这心是你杀不死的!文丞相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柳公的一颗丹心,可鉴日月!我们必须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杨靖凝视着茹,半晌缓缓道:“就算是死,也在所不惜吗?”
“嗯!我们都可以死,但正道不死,人心不死!我记得柳公还曾经对学生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终究还是要讲道理的!”
几位大人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
“那好!”杨靖切齿道:“上古铸剑师在最后关头,要用人血祭剑,方能铸成神兵……今日就让我们效仿先贤,以命铸剑,斩杀奸邪!”
事到如今,大家伙都有隐隐的感觉,君臣之间没法善罢甘休了。柳淳虽死,可他牵着一部分的勋贵,牵着变法派,还牵着燕王!
这些人会放过朱允吗?
现在他们欠缺的只是个机会罢了。
孟子不就说过“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当所有人都觉得朱允不配当皇帝的时候,也就该改朝换代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为了天下正道,百死不悔!
……
柳府之中,白幡高挑,鲸油大灯突突冒着火苗,外面前来吊唁的宾客,一眼望不到头……正中间是一口阴沉木的棺材,光是这口棺材,就价值十万两!真不愧是永久的家,够奢侈!只不过柳淳还没福气躺进去,里面只是装了一件他返回时穿的外衣。
等埋上之后。就是衣冠冢了!
在棺材前面,朱高煦跪着,小家伙已经哭傻了,来一个人,就磕一下头,磕得晕头转向,让人心疼。
这哪里是弟子,就算亲儿子也做不到啊!
看到朱高煦这样伤心,所有人都笃定了,柳淳一定死了,绝对没救了。
“师兄!师兄啊!”
年过半百的陶成道,跪在棺材前,放声大哭,“师兄,你走了,留下咱们科学一脉的学子,请师兄放心,我一定光大科学一脉,报答师兄在天之灵!”
他哭过之后,锦衣卫经历官唐韵,带着一众锦衣卫弟兄进来了。
他们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唐韵眼中含泪,用力磕头,“柳公,卑职本是罪孽深重的文臣腐儒,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幸亏柳公点拨,卑职才明白何为天下正道!何为为国为民!今日柳公虽死,我锦衣卫上下,无不尊奉柳公教诲,捍卫正道,百折不挠!”
柳淳昔日的部下,门人弟子,同僚朋友,甚至是邻居街坊,全都前来痛哭,场面之宏大,比起王弼当初,还胜过了好几倍。
柳淳不喜欢佛门,因此灵堂看不到僧尼,也没有道士,只有一些人吹奏哀乐,差不多三五十的样子,很是不少了。
在这群人中间,有个歪着肩膀,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捧着唢呐,滥竽充数。
柳淳一边吹,还要一边憋着笑,这个难度太大了,简直要憋出内伤了。
别人不说,朱高煦这崽子是让他调教出来了!
明明知道自己没死,还能哭得那么伤心,不会是这小子提前过瘾吧?
至于唐韵,陶成道,这些老朋友来哭,柳淳并不意外。
现在他只想问一句,还有没有?
突然,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低沉的乐声,渐渐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楚。
“怎么回事?”唐韵惊问,这时候有人跑过来。
“大人,京城周围的百姓听说柳大人去世,纷纷进京吊唁,每一队百姓都带着乐队,喇叭、唢呐、云板、丝弦……哀乐声声,到处都是了!”
果然!
整个京城,都被哀乐充满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他们没有到柳府来,只是在远处磕头,然后在街边坐下。
老崔从镇江走到了京城,两只脚板都磨得出了血,他茫然不觉,手里捏着纸钱,用力撒到空中,喃喃道:“柳大人,拿着花吧,你是个好官!俺老崔给你送行了!”
第393章 奉天靖难的开始
前来吊唁柳淳的官绅百姓,络绎不绝,一连七天,整个京城到处都是哀乐,家家烧纸,户户焚香。
许多人扶门哭泣,泣不成声。从先帝驾崩,道柳大人丧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真心为老百姓好的人,全都死了?
难道普通人就活该被欺凌吗?
他们哭得不是柳淳,而是为自己哭泣悲伤!
而与此同时,祭奠柳淳的人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那些痛恨柳淳的人,也不甘寂寞,他们趁机冲击鸡鸣山学堂,雇佣打手,去袭击吊唁柳淳的百姓。
而百姓们又反过头,将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揪出来,狠狠暴打。
七天之间,打死打伤上百人不止。
整个朝堂之上,变法一派义愤填膺,不光祭奠柳淳,而是要逼着朝廷,去调查真相,找出柳大人的真正死因,他们不相信,别的船只安然无恙,为什么柳淳的座船,就会出问题,到底是不是有意陷害忠良?
朝臣们纷纷上书,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本的奏疏。
李景隆丢了国公的衔,躲在家里,连屁都不敢放,即便这样,还每天有人往他的家中扔杂物,要求李景隆站出来说清楚!
“乖乖!柳淳这小子影响力这么强啊!”
他是被吓得不轻。
原本按照李景隆的想法,只要朱允登基,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皇帝,臣子不可能斗得过天子的。
说起来,对皇帝的敬畏,恐怕多半还来自朱元璋建立起来的强大威望,那是靠着无数人头堆出来的。
如今的朱允,哪里能跟老朱相提并论、
或许这位小皇帝会输得很惨吧?
李景隆如是想到,反正自己救了柳淳一命,假如柳淳他们真的赢了,自己还能咸鱼翻身。不过若是柳淳没死的消息泄露出去,怕是朱允也不会放过自己。
到底要怎么办啊,真是太难了!
相比起李景隆的纠结,远在醴泉县的朱棣,此刻却万分清醒。
“王爷,刚刚接到京城密报,柳淳柳兄弟,已经死在了伶仃洋!”朱能切齿咬牙,双眼充血,无限悲愤道:“京城官吏百姓,都在给柳兄弟烧纸祭奠……王爷,咱们是不是也给柳兄弟准备一些纸钱,还有好酒!”
朱棣盘膝坐在生牛皮上,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蜡烛,对朱能的话,半点反应没有。就在朱能即将忍不住的时候,朱棣突然幽幽道:“光是准备纸钱就够了?”
“那,那还要什么?”
“当然是刀枪!”
“刀枪?”
朱能愣了片刻,突然道:“王爷,莫非要替柳兄弟报仇?”
“不是报仇!而是讨贼!”朱棣豁然站起,“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柳淳遇害,下一个就是我们!孤断然不会允许朱允,继续糟蹋大明的江山,残害无辜的忠良!”
朱能浑身震颤,兴奋,激动,王爷就是有魄力,从来不会让大家失望!
“末将遵旨,我这就去调集人马!”
朱能兴匆匆下去,其实不用他费力气,跟在朱棣身边的只有区区八十人。
虽然这八十人都是百战精锐,以一当十。可即便如此,那也太寒酸了点。朱能倒是不怕,柳淳死了,即便只有他跟王爷两个,朱能也敢拼了!
他清楚记得,当年是柳淳的指点,他才从一名千户,变成了燕王手下的大将……柳淳就是自己的贵人,是自己的好兄弟!
别看柳淳在京城多年,后来又被贬去云南。
可他的根始终在北平,和大家伙是连在一起的。
每当柳淳在京城折腾出动静,朱能都是欣欣然,比自己立功还高兴,这就是好朋友,丝毫不会因为分别而遗忘彼此……
朱能实在是想不明白,小皇帝朱允怎么会连师父都容不下,那么能干的柳兄弟都被杀了,还想不想让天下变得更好了?他简直是疯了!
既然如此,那就反了吧!
立刻杀进京城,冲到奉天殿,揪着朱允,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丧心病狂?
朱能的想法很单纯,单纯到忽略了失败的可能。
倒是跟着朱棣的另一位文官,王府长史葛诚此人跪在了朱棣的面前。
“王爷,容臣说一句话,王爷万万不可这时候动手啊!”
“这时候不行?那什么时候行?”朱棣讥诮着问道。
葛诚迟愣一下,磕头作响,“王爷,臣虽然是陛……朱允派来燕王府的,可这些年,臣深知王爷文韬武略,心胸为人,远胜朱允万倍。这大明江山,只有王爷才能继承,臣愿意替王爷牵马坠蹬,肝脑涂地。”
“还请王爷不要怀疑老臣之心,老臣所说,全都是为了王爷。如今王爷有两大缺憾,万万不可起兵,否则只会一败涂地。”
朱棣认真看着他,尤其是葛诚主动承认自己是朱允的奸细,让朱棣对他另眼相看。
“葛先生,你的确能坦诚相见,孤甚是欣慰。你所说的缺憾,是不是指孤身在西北?”
“有这方面。”葛诚忙道:“王爷的根基在北平,那里有十万大军,如今王爷身边只有八十人,纵然王爷韬略过人,能征善战。但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一群狼。王爷此刻起兵,此地起兵,不亚于飞蛾扑火。”
“再有,朱允刚刚登基,虽然柳大人之死,跟他有莫大的关系,当他毕竟还,还是天子……占据大义名分。王爷起兵,就是谋反。到时候朝野上下,未必会支持王爷。老臣以为,还是应该想办法返回北平,静待时机,等候朱允出错,到了那时候,王爷再起兵,也为时不晚。”
朱棣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葛先生所言,的确都是为了孤王着想,只是很可惜,孤不能听从你的建议!”
葛诚惊讶地看着朱棣,“王爷,莫非还是不信任老臣,老臣绝没有……”
“不!”朱棣摆手,“葛先生,你说的都对,可孤不能只考虑自己啊!”
“王爷,你的意思是?”
“葛先生,我那位侄子借口调回柳淳,在半路上把他给杀了。如今朝野悼念柳淳,势必又会激怒朱允,他和他的爪牙还会杀人的!”
“你说得对,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可什么时候时机成熟?难道一定要坐视朱允杀光朝廷上下的忠良之士吗?难道死了一个柳淳,还不够惨痛吗?先生,你可知道,整个变法就是柳淳设计的,他死了,我大明的变法大业,就毁了一半!”
“若还是任凭朱允残害忠良,到时候就算孤能打败他,又有什么用?还有谁能替大明推行变法?”
“孤不能想着自己,孤必须站出来!”朱棣握紧了拳头,“孤此刻举起义旗,朱允就不得不把精力放在我的身上,内忧外患之下,他未必敢杀京城的那些忠良干吏。孤起兵,不为别的,只为给我大明留下一口元气啊!”
朱棣是真的痛心疾首,柳淳死了,那可是父皇都看重的人才,怎么就敢随便杀了?不怕天谴吗?
葛诚见朱棣态度坚决,非比寻常,心中的豪情也涌了出来。
“王爷,老臣服了,王爷胸襟气度,眼界见识,堪比先帝。更兼大仁大勇,世所罕见。老臣愿意与王爷同生共死!”
葛诚说着,拿起匕首出了帐篷,等他回来,手里多了一碗马血,他让人准备两面旌旗,就沾着血,写下了八个字。
奉天靖难,护国救民!
朱棣默默念叨了两遍,欣然道:“好,立刻打起旗号!”
朱老四迈着大步,到了帐篷之外,他翻身上了枣红马,手里提着明晃晃的一把战刀。
在朱棣的身后,只有八十名骑士,加上一文一武两个人。朱棣可是统御过千军万马的人,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战,竟然是如此寒酸!
“弟兄们,随我进军咸阳!”
区区八十人,还敢主动攻城,朱棣的脑袋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什么玩意,跟找死还有什么区别!
第394章 朱棣的第一个胜利
“启禀王爷,前面就是醴泉县了。”
在马背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此人最多二十岁的样子,名叫朱(zhan),是朱元璋的16子,受封庆王。
他的情况比较有趣,在洪武二十六年的时候,就藩宁夏,可到了当地之后,这倒霉孩子直接哭了。
那时候整个西北都因为多年的战乱,十分贫瘠。这个问题不单纯是穷的问题。要知道早在唐末的时候,西北这一片就落到了党项人的手里,后来建立西夏,跟北宋斗了很多年,让大宋君臣都吃尽了苦头。
在之后蒙古灭了西夏,大肆屠戮,造成了当地前所未有的破坏。
还没等恢复一口气,又是元末的大乱,再度生灵涂炭。
西北这一片,除了西安周围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之外,再往北,连汉人的数量都十分稀少,可以说千里无鸡鸣。
被老爹封到了一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朱简直要哭了。
他没法子,只能先驻扎韦州,可韦州的物产也不够养活王府,他就只能在延安、绥德、宁夏等地征收粮饷,支持王府三卫的用度。
相比其他哥哥们,朱棣占据北平,一城能养活几万人,晋王朱在太原,同样肥得流油,还有什么齐王啊,蜀王啊,反正都比他混得好。
靠着三处征粮,还养不了一万人。
王府三卫,最少三千起步,最多一万九,这是名义上的编制,朱棣就是毫无疑问的满编,而朱呢,说出来不怕笑话,每一卫只有两千五百人,连及格线都没有达到。
还是那句话,谁让你出生晚,好地方都被占走了,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可后来朱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看上了西安。
没错,就是秦王的封地。
朱因为受大哥一案的牵连,在京城抑郁而终。老朱也迁怒秦王一系,迟迟没有让孙子继承王位。
朱就琢磨着,能不能来个鸠占鹊巢,把西安弄到手里。
他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能找一个舒舒服服的窝,安身立命,快快乐乐当土皇帝也就行了。
至于别的事情,都离他太远了。
只不过整个洪武朝,他都没有胆子提出来。说来惭愧,不是闹过麒麟丑剧吗?朱还费了不少的力气,找了白骆驼,白牦牛,准备凑几样祥瑞送给老爹,把爹哄高兴了,好换个地方。
可谁知道他刚准备妥当,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告诉所有臣工,不许进献祥瑞。朱气得啊,干脆,把白骆驼给烤了吃,人穷,不能浪费不是!
就这么个倒霉王爷,突然时来运转了,就在前不久,京城来了密使,给朱送来一道旨意。
陛下有意请燕王进京,共议国政。
唯恐燕王不同意,让他率领三千人马,护送燕王进京,等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至于赏赐是什么,正是朱梦寐以求的改封地,准许他就藩西安!
朱也不傻,什么护送燕王,分明是把四哥抓进应天,商议国政,做梦去吧!到了就被囚禁起来了。
老子虽然离着远,消息不灵通,可我也清楚,柳淳都死了。
杀师如弑父,再附送一个叔父,也是刚刚好而已。只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西安,只要能换个封地,我情愿意拿四哥换好日子!
“弟兄们,都加把劲儿,快点到醴泉,见到我四哥,本王重重有赏!”
朱领着人马,快速南下,他分出两队,将醴泉团团围住,带人进去一找。
没了!
朱棣不在醴泉!
怎么回事,难道他得到了消息,已经跑回北平老巢了?
朱觉得糟糕了,他立刻下令,让人马分散,向四面八方寻找,结果打探到消息,说是朱棣的人马向咸阳方向去了。
朱越发觉得,朱棣是打算沿着黄河方向,往东跑,想回老巢。
他立刻分出一千五百人马,直扑临潼,要切断朱棣东逃的路线,然后又派遣五百人马,前往兴平,从那里绕路,到西安通知守军官吏,如果遇到燕王朱棣,立刻留住,不许朱棣离开,
分兵之后,朱亲自带着一千兵马,向咸阳大摇大摆而来。
……
“王爷,庆王兵分三路,他亲自来攻咸阳……您的这位兄弟真是有点意思啊!”朱能笑嘻嘻道,他最怕庆王举兵来攻,那样的话,他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可谁知道朱竟然脑子抽了,主动分兵,这不是找死吗!
朱棣深深吸口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朱是洪武十一年出生的,那一年朱棣正好去凤阳感受生活,两年后他就就藩北平了。
两个人虽说是兄弟,可也没有多少交集。
不过朱棣很能理解朱的想法,首先,朱手握皇命,这就是最大的武器。其次朱棣巡边,身边不过百人。
他还不束手就擒,又能怎么样?
可朱就是没有料到,朱棣就是有胆子奋力一搏!
不过即便只有一千人,兵力对比还是很悬殊的。
朱棣是突袭咸阳,作为一个小县城,这里的兵马只有两三百人,朱棣又是巡边亲王,他们没有准备就放朱棣进来,让朱老四捡了个便宜。
可接下来却不行了。
朱领兵前来,朱棣独自一个人,昂然屹立城头。
望着下面的人!
“十六弟,你果然来了!”
朱抬头,冲着四哥微微一笑,“小弟是来看望兄长的,还请兄长放小弟入城,共叙弟兄之情。”
朱棣大笑,“十六弟,你真把为兄当成了傻子不成?朱允不遵先帝祖训,反对变法,暗害了柳淳。本王身为最支持变法的藩王,手握兵权,又岂能逃过他的毒手!只是我没有料到,十六弟竟然愿意当他的走狗?“
“朱!你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吗?”朱棣朗声质问,“我死了,接下来就是周王,就是齐王,就是代王,当然,也包括你庆王!别忘了,朱允除了反对变法之外,就是力主削藩!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帮着他杀了四哥,接下来他就会杀你!十六弟,你读书不少,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吗?”
朱略微沉吟,他能不明白吗?可问题是他势力淡薄,又有什么办法!别说他了,就算四哥朱棣,你又能怎么样?天子要杀你,除了束手待毙,就没有别的路了。
“四哥,你可真会开玩笑,小弟可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我现在就要进城了!”
朱催促手下,就要杀进去。
可就在这时候,朱棣突然须发皆乍,怒吼道:“俺朱棣顶天立地,绝不受小人折辱,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落到小儿朱允的手里,被他欺凌折磨,白白丢了父皇的脸!”
“十六弟,四哥不怪你,朱允想见,就让他见见我的人头吧!”
说完,朱棣抽出佩刀,在脖子上划了一下,顿时鲜血迸溅,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啊!”
朱吓得魂不附体!
坏了!
四哥自杀了!
这下子朱可傻了,如果能把朱棣顺利送进京城,固然是功劳一件,可若是朱棣死了,为了平息众怒,会不会把杀死朱棣的罪名,扣在自己的头上啊?
“四哥,你可不能死啊!”
朱这回也顾不上什么了,竟然冲在了最前面。
手下人推开虚掩的城门,第一个就冲进去了。
连城门都没关,肯定不是要打仗的意思,四哥是真的决心以死明志,四哥啊,你死了,可害死小弟了!
朱拼了命冲进去,他弃了战马,顺着台阶,往城墙上面爬,等他气喘吁吁爬上来,发现朱棣的尸体横在那里,地上还有血迹!
“四哥!四哥啊!”
他扑过来,去抱朱棣,急得都哭了。
“四哥,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小弟也活不了了,小弟跟你是一条绳上的俩蚂蚱啊!”
“快,快去请军医啊!”
他正叫着,突然怀里的尸体发出了轻笑,熟悉的声音响起,“十六弟,既然你跟四哥同生共死,那为什么不一起讨伐小儿朱允呢?”
“啊!”
朱一惊,吓得一屁股坐下,就在此时,朱棣探出两只大手,揪住了朱的肩头,像是铁钳子一般,将他牢牢抓住,然后两个人缓缓站起。
朱棣扫了一眼朱的部下,这帮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王爷就被抓了。
有人大怒,提着兵器要上来。
朱棣突然大吼,“你们回头看看!”
果不其然,就在此时,从城里到处传来喊杀声,朱能带领着人马,迅速夺取了城门口,将朱的人马分成了两半。
大部分都在城外,进城的还不到五十人!
朱棣哑然一笑,他把脖子上的猪肉皮扔到了一边,又随手将一个装着羊血的尿泡扔在了地上。他冲着朱呲牙笑道:”雕虫小技,没想到十六弟这么关心四哥,足见咱们兄弟情深。怎么样?跟着四哥一起干吧!”
朱都要哭了,“四哥啊,你放过小弟吧!我,我求你了!”
朱棣不搭理他,而是伸手在他怀里抹了一阵子,取出了那一道圣旨,朱棣自顾自打开,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当即冷笑:“果然,本王的心思远不如那个小儿歹毒,他下手可真快啊!”
朱真哭了,四哥你也不差啊,最可怜的就是我了……
第395章 朱棣也是个大忽悠
朱的确很可怜,但是却没有人同情他,甚至包括他的手下。
朱棣在挟持了朱之后,主动邀请一千人,在城外的空地,席地而坐。
“弟兄们,你们是庆王府的三卫兵马,我巡边的几个月,听说你们颇有战功,虽然人马不多,但堪称西北一壁,国之柱石,俺朱棣向来敬佩英雄豪杰,愿意跟弟兄们交朋友。”
“当然了,大家伙或许会说,你朱棣抓了我们庆王,有你这么交朋友的吗?弟兄们,你们不妨听听朱棣的心里话,然后大家想去还是想留,悉听尊便。”
朱棣说完之后,就道:“你们或许觉得,我这次起兵,是为了抢夺龙椅,是为了跟自己的侄子争天下,大家伙怎么说,俺朱棣不在乎。俺想告诉大家伙的是,朱棣希望变法,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你们或许觉得变法离着大家太远了,根本是我们这些人哄骗百姓的手段而已。
“但是我想告诉大家,此言差矣。变法的核心是理财,是士绅一体纳粮,是官民一体服役……你们之中,不少都是军户。你们要世代从军,父死子继,永远没法摆脱身份,你们要负担双倍民户的田赋,为的就是稳固九边。说起来,军户也算是一种服役,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朱棣等大家消化了一阵子,继续道:“父皇已经看到了弊病,当年是国力疲敝,不得不如此。可经过三十年的励精图治,大明不一样了。有些旧政就可以废除了。军籍就是其中之一,要废掉军籍,要增加武人的粮饷,要把你们的田赋降下去……甚至说,在边地种粮食,要免税,要给补贴!”
朱棣越说越激动,“大家不要以为做不到,这些措施已经在辽东,北平,大宁等地施行了,那里有商屯,有军屯,有民屯,不管哪一种屯田,田赋都压得很低,针对有功将士,还有补贴。一句话,为国戍边,已经很吃苦头了,怎么还能盘剥压榨大家伙?”
“变法理财,朝廷收入增加,自然要拿出一部分,来补偿大家伙……”
……
朱棣讲了很多,在人群当中,突然有个小个子站了起来,他红着脸道:“燕王,你说的变法那么好,为,为什么不立刻做?”
朱棣含笑点头,“你问到了点子上,为什么不能落实,因为有人反对,他们不想你们过得好!那什么人反对?朝中的文官,地方的士大夫,包括豪商地主,他们都反对!因为新法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他们能愿意吗!这帮家伙心肠歹毒,朱允年纪轻轻,不遵祖训,被这帮坏人裹挟,不愿意推行变法。他不但不推行变法,还害了推动变法的最大功臣柳淳!现在,他又降下密旨,要对我下手了!”
朱棣叹口气,“我死不足惜,可父皇的祖训怎么办?变法大业怎么办?弟兄们的生活怎么办?”
朱棣连着发出三问。
“弟兄们,归结起来一句话,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干?”
沉默片刻,那个小个子士兵突然大吼,“愿意!”
“愿意!”
“我们愿意!”
有人带头,庆王这一千来人,全都倒戈了,即便少数不认同的,也不敢说话了。
朱这回成了光杆司令了,一个人都没有。
“四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你就念在父皇的面子上,饶了小弟吧!小弟给你磕头了!”
朱棣故作惊讶,连忙把他搀扶起来。
“十六弟,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兄弟,福祸与共,不离不弃啊!这一次的事情,还要兄弟帮忙呢!”
听到这里,朱的两条腿就打颤,“四哥,我,我是个笨蛋,是个糊涂虫,是个废物……四哥,你饶了我吧!”
朱棣才不管这些,他直接让人拿来纸笔,朱棣写了一份东西,然后塞给朱,“十六弟,你照着大意写一份,送到京城通政司,宗人府,沿路也要贴上告示,广而告之。”
朱偷眼看去,朱棣写的不复杂,朱看完之后,却汗流浃背,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原来上面的大意是他接到了朝廷密旨,要把燕王押解进京。自己作为先帝十六子,不忍叔侄相残,兄弟反目……先帝子嗣虽然不少,可也架不住自相残杀。燕王朱棣本想以死明志,可自己却觉得密旨应该不是天子之意,或者说是奸佞之徒,撺掇天子,残害自己的叔叔。
朱不才,劝阻了燕王,并且上书询问,只想知道,陛下对待宗室子弟,到底是如何打算?是否如传言一般,要赶尽杀绝,除之后快?
“四哥,你,你这是把造反的罪名,都安到了小弟的头上,小弟没,没有这个心思啊!”朱真哭了,“四哥,不是小弟不顾及兄弟之情,你瞧瞧,我手下就几千人马,西北穷啊!我哪来的力量,跟天子叫板。你,你这不是要害死我吗?”
朱棣豪迈一笑,“十六弟,哥哥能不知道你穷吗?这不,你赶快写完,咱们派人送去京城。然后呢,哥哥就带你攻占西安!”
“啥?”
朱直接昏倒了。
写这么个玩意,要送入京城,等朱允降旨派兵,自己才会挂掉,可现在攻击西安,那不是以卵击石,直接找死吗?
“四哥!咱们就一千人,而且还,还都是我的部下……能,能行吗?”
朱棣大笑,“傻兄弟,你不是有密旨吗!你就假装押解着我进西安,我去秦王府,看看咱们的几位侄子……别看二哥虽然死了,可秦王府的三卫人马还在啊!十六弟,如果顺利的话,四哥把秦王府的三卫分你一半!”
朱简直疯了。
你现在的人马都是我的,你把秦王三卫都给我才对!
朱是无力吐槽了,他现在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朱能寸步不离跟在身后,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就是把他给监督起来。
至于朱棣,积极跟朱手下的人打交道,同吃,同住,一起行军。朱棣还把柳淳的发明毫不客气拿了过来。
“弟兄们,这西北缺水,不少河流十分肮脏,喝了脏水可是要生病的,你们可以这样……”朱棣拿过一个木桶,在河边找了些沙子填进去,然后在下面挖了一个洞。
浑浊的河水倒进去,等了一会儿,流出了的水竟清澈了许多……太神奇了!
“瞧见没有,这就是柳淳柳大人的一个发明,就是这么一桶沙子,救了成千上万士兵的性命!这么一个能臣,干臣,难得之臣,稀里糊涂死在了伶仃洋,大家伙说说,可惜不可惜?”
光说柳淳都了不起,大家伙没啥感觉,可喝着过滤出来的水,大家伙就忍不住生出了愤怒之情!
这个新君也太残暴了,怎么连柳大人都杀?
跟着燕王,替柳大人讨个公道!
奔赴西安的一路上,这些人快速认可了朱棣,就算朱再想下令,让他们干什么,都未必管用了。
朱棣已经成功忽悠了一千人,接下来就是多达五万的秦王府三卫,如果再忽悠过来,他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别看朱棣的老巢在北平,自从朱允继位,就派了很多人马,切断道路,朱棣要回去,绝对是死路一条。
我偏偏不上当,就在西北折腾,到时候西北和北平两开花!柳淳那小子能忽悠人一起赚钱,俺朱棣就能忽悠人一起打天下!
又不自觉想到了柳淳!
那个兔崽子那么狡猾,他会死吗?
或者说,他会一点没有准备,就让朱允弄死在伶仃洋?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瞧着吧!
早晚有一天,那小子会冒出来的。只不过当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又死而复生,到时候不知道他该怎么面对天下万民?
朱棣突然很想看到柳淳狼狈的模样,那绝对是很有看头的一出好戏。朱棣想着柳淳,嘴角不自觉上弯,跟在旁边的朱心砰砰乱跳,救命啊!四哥不会又想出什么折腾自己的坏主意了吧?
可千万别来了!我受不了!
朱这个小可怜,人被朱棣裹挟着去西安,而他的那份奏疏,则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速向京城而去。
柳淳比任何人都重视信息舆论,当他从云南返回,预告到不妙的时候,就在西北的沿途,安排了相当多的暗桩眼线。
而朱又没有隐瞒,而是到处贴告示,所以很快消息就传开了。
朱允不但杀害了师父,现在又向叔父下狠手。燕王朱棣本想自刎,却被庆王朱拦住,庆王朱,质问天子,到底是什么用心,居然要骨肉相残,叔侄反目?
以朱的口气来写,的确是效果奇佳,一下子淡化了朱棣起兵的色彩,还增加了朱允暗下毒手的可信度。
所过之处,物议纷纷,百姓沸腾。
大家伙都在问一个问题,新君到底干没干弑叔的事情。假如他真的干了,继位才几个月,就杀了师父,又杀叔父,他还配当大明的天子吗?
“我从这上面闻出了道衍的味道!”柳淳暗暗道。
朱高燧趴在上面,用鼻子用力嗅,夸张道:“我怎么没闻到?道衍又不在父王身边?”
“笨蛋,先生说的是父王跟道衍相处久了,学会了道衍的阴谋诡计,对吧?”
柳淳难得给朱高煦竖起大拇指,“行,脑筋没有哭傻!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然是去投奔父王,帮着他揍朱允啊!我都等了好几年了!”
柳淳哼了一声,“还是不怎么聪明,你们两个现在就走,赶快从海路返回北平,帮你们大哥守着老巢!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兵!”
朱高燧仰头道:“先生,那要是我爹给我们下命令,你说该怎么办?”
没等柳淳回答,朱高煦就给他一拳头。
“傻啊,当然是听先生的,父王在西北,管不到咱们的!”
第396章 京城的弃官潮
柳淳很操心,从朱棣借着朱的口声讨朱允,就看得出来,朱棣并没有准备好……或者说,干掉一个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失掉先手的情况下,就别想靠着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办法,快速解决战斗,必须积小胜为大胜,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才能笑到最后。
所以,此刻的北平,还不能发动。
当然了,作为朱棣的大本营,北平,包括辽东和大宁,都必须稳如泰山。光靠朱高炽和道衍还不够,柳淳决定将两头小猪派回去。
事实上不让他们走也不行了,因为朱棣举旗之后,两个小家伙就很危险了。
“走吧,快点从海路滚蛋,记着,到了北平,要听你们大哥的,他的话优先于王妃,王妃优先于道衍。”
柳淳排了一个很诡异的次序,朱高煦用力哼了一声,气咻咻道:“你就那么相信那头笨猪?他能行吗?”
朱高燧道:“二哥,你说大哥是笨猪,那你是不是蠢猪?”
“你才是!你全家都是!”朱高煦挥拳头就打,你们了俩是一家的好不好?柳淳被俩蠢徒弟气得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记着我的话,在危机关头,不管选择什么,都要比犹豫不决之下,彼此内斗消耗要好!不管对错,你们都要无条件服从!明白吗?”
两兄弟总算点头了,他们赶快上了快船,从舟山北上。
送走了俩徒弟,柳淳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回到镇江,就近观察京城的情况。
有人要问了,俩小猪跑了,那三爷呢?还有冯氏?会不会也有危险?
柳淳早就想好了对策,就在他死了之后,三爷带着全家人,载着柳淳的棺材,返回白羊口安葬,美其名曰落叶归根……好吧,这次柳淳是死透了!
朱允这边当然不愿意放走三爷,可问题是柳淳的棺材摆在京城,就不断有人悼念,要命的唢呐声,能把皇宫给包围起来,朱允夜夜睡不安稳,心烦意乱,还经常做噩梦,柳淳一身海螃蟹,跑来找他算账索命……
朱允思前想后,反正柳淳都死了,就让他们把棺材安葬在北平,又能怎么样?至少还能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三爷几乎没费劲儿,就离开了京城。当然了,随着朱棣举旗,三爷是要加快速度了,不然让朱允的人马追上,可就不好玩了。
柳淳眺望着西边的京城,那里还有自己的学生,昔日的部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亲朋好友。他们的处境或许会更加艰难,但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
自己留在这里,就是要把这些人安全送到北方,或者让这些宝贵的人才保护起来,让他们能够安全度过这段可怕的岁月。
尽量保护大明的元气吧,等待战乱结束,大明朝就会变得更加繁荣昌盛,未来绝对是美好的!
柳淳不断告诫着自己。
可生活在当下的人,还是要承担战争的苦难。
比如柳淳经常去的那个面馆,少年魏琮再度帮着母亲端面条,伺候气八方食客。
“大家伙尽量吃,今天免费!”
“免费?”老崔嘿嘿道:“大侄子,怎么有好事?刚考中进士,又要娶媳妇了?那可是双喜临门啊!”
魏琮被说的小脸通红,忙道:“崔叔,哪有那么快,我,我们家的面馆要关了。”
“关了?为什么?这么热闹的生意,怎么就不做了?”大家都好奇。
魏琮深深吸口气,“各位叔叔伯伯,父老乡亲,我……辞官了!”
辞官!
此话一出,简直是炸雷响起,大家伙都懵了。
这位小魏相公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进士,前途无量。
镇江的宿老都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县志里面,要流芳后世的……考中进士,绝对是一步登天,从此就成了朝廷的命官。
哪怕没有那么多的优待,能成为官员,吃上皇粮俸禄,还是无数百姓追寻的。
这位小魏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疯了,还是犯了事情?
有人就想询问,可这一次老崔学聪明了,他挥手拦住了大家伙,然后自己站起来,对魏琮道:“大,大侄子,你是不是这里……伤了?”
他指了指心口,魏琮默默点头。
老崔叹息道:“过去我什么都不懂,可这次我进了京城,开了眼界。柳大人这样的好官都容不下,大侄子走得对!该走啊!谁再给这个朝廷效力……谁就是王八蛋!”
老崔又瞧了瞧魏家的面馆,“大侄子,你把面馆关了,打算怎么办?”
“我……年纪还小,我要出去游学,先生走了,我就不去云南了,可能去任何的地方,居无定所,四海漂流,去探索学问的真谛。我走了,娘一个人支撑不起面馆,她要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崔叔,我现在就是担心母亲……”
老崔认真瞧了瞧魏琮,突然笑了。
过去他是不明白,可现在老崔已经隐约猜到了,过去魏母一个人开面馆,也没什么不行的,现在儿子要走了,为什么要让她回到乡下住着?
八成自己这个大侄子是要干大事去了!
真是个好小子!
“贤侄放心吧,有我们这些乡亲邻里在,不管你娘在哪儿,我们都会好好照应的,你放心吧!”
其他的乡亲也纷纷点头,魏琮眼中含泪,能遇到这么一群有情有义的乡亲,真是他的福气。
他准备去西安,去投靠燕王。
先生死了,还能主持变法的只剩下燕王一人,他要替燕王效力,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替柳先生报仇!
魏琮告别了家人,背上简单的行囊,毅然离开了镇江,他准备在西津渡乘船到瓜州渡口下船,然后直奔西安。
可就在他刚要上船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的人走了过来,将一个油纸包塞到了他的怀里。
“路上寂寞,拿着看吧!”
魏琮吓得不轻!
他弃官逃回家中,又准备投奔朱棣。假如让朝廷知道了,那可就是死罪啊!
这个家伙是谁?他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玩意?
是吉?是凶?
在一瞬间,他的脑袋就转了无数圈,假如是朝廷的人,直接抓自己就是了,没必要玩花样。
魏琮沉吟之后,把油纸包放在了怀里。
他踏上船只,等坐下之后,把油纸包展开,才看了几页,魏琮就傻了!
这,这是什么啊?
“西北虽然贫瘠,但也是最好的变法场所,百姓民生凋敝,生活困局,急需改善……故此,要先推行减租,切实降低百姓肩头负担。其次,要针对穷人进行分田,这一次分田,只以年龄为界限,不区分男女……只有给予女人财产,才能充分调动女性,这样能投身军伍的人丁就会大大增加……”
“所有的文官武将,都必须做好吃苦的准备,不许作威作福,不许欺压部下,不许残害百姓……所有军中士兵,要从良家子弟挑选,要严格训练,经得起考验,真正打造成钢铁一般的子弟兵!”
“在战略方面,可以不立刻南下,主要立足揭露朱允反对变法的心里,动摇新君的威望。在战术运用上,应该灵活多变,不要局限于硬碰硬。要会学避其锋芒,要学会放弃一城一地……”
“总而言之,只要燕王能坚持住,挺过最难的一段时间,整个局面就会完全不同。这是一场新旧的对决,这是一场百姓和士绅地主的决战!务必牢记: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
这本小册子不算厚,字数也不多,可里面的内容却让人目瞪口呆!
完全是在教朱棣如何在西北立足,内容丰富,想到的上面有,没想到的,上面还有。种种的策略,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全都写得一清二楚。
照着这本书去做,燕王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究竟是谁,能写出这么了不起的神书?
看他的情况,应该是站在朱棣一边,站在变法一派……魏琮再仔细看行文,反反复复阅读,突然,他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有点跟他学的教材一样啊!
教材是柳先生核定编写的,那这本神书会不会……难道柳先生在天有灵,派人送给自己的?
作为柳学门下,是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的。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先生没死!
先生还活着。
他或许就藏身周围,用他的办法,在帮助大家。
想到这里,魏琮格外激动,他小心翼翼,将书稿收好,放进了油纸包,外面用衣服包起来,最外面则是他的书箱。
紧紧环抱在手里,这一刻,魏琮笑容灿烂,好似初升的骄阳。
魏琮的离去,绝不是个案。
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有十几名进士辞官离去……另外鸡鸣山学堂之中,科学门下,也有人相继离开,或是去北平,或是去西北,
总之,京城让他们绝望。
老爷子刘三吾按着外孙的头,“走吧,你还年轻,能走得动,赶快离开京城,不要再等了。”
少年点头,可又担心起来。
“您老人家呢?怎么不一起走?”
刘三吾微微摇头,“走的这些年轻人,都是外公的学生,要有人留下替他们遮风挡雨……上次外公不但没把柳淳弄到京城,还逼着他丢了性命。或许这一次就该轮到外公还账了!”老先生目光迥然,一副舍生赴死的从容神情……
第397章 刘三吾骂殿
刘三吾把外孙赶走,让老仆人送着他出京,然后老爷子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些钞币和一个账本……这是在在京多年,买卖东西的记录,里面有古董行,有宣纸殿,有木器行,也有茶米油盐,各种各样的杂货铺子。
他们会按时送过来,然后每个月底结清,这一次只到月中,老爷子不愿意欠下任何一笔,吩咐家人,挨家挨户,把钱送去。
然后他又拿出了一些钱,分成了十几份,给了家丁仆妇。
最后老爷子翻出来一百贯,让家丁买一口棺材,柳淳用的阴沉木的,他是躺不起了,买个杉木的棺材,再加上一些烧纸。
刘三吾兴致勃勃给自己烧了不少的纸,然后倒头就睡。
他这个年纪了,体力真的不行了,不睡一觉,只怕明天早朝,会丢人的。
老爷子还真是通达,竟然说睡就睡,半点没有犹豫。等到四更天,他缓缓爬起,耐心梳洗,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仆,他刚把孙少爷送走回来,立刻替老爷子穿上官服,戴好了粱冠。
刘三吾突然想起来,“去,把书房的那个盒子拿来。”
老仆去了一会儿,转身回来。
老爷子展开之后,里面是一株人参,上好的老山参。
刘三吾拿在手里,笑呵呵道:“这还是那个臭小子给我的生日礼物,这么好的东西,提神啊!”
刘三吾猛地把人参撅成两段,他的牙口不好了,只能贴着断口吸吮一点汁水,即便如此,也让老人家为之一振。当然了,要是外人看到,保证大骂老东西暴殄天物!
“活了一辈子了,浪费就浪费了。”刘三吾自嘲笑笑,把人参塞在了袖子里。突然他又顿了顿,“那小子一向聪明机警,可怎么就会死在伶仃洋?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
刘三吾喃喃道,一旁的老仆强忍着泪水,低声道:“老爷,送孙少爷出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我一下,跟我说,放心,一切都有安排,只要想离开的,都能平安!”
刘三吾猛地吸口气,老眼转了转,突然大笑。
“唉,老夫总算能安心赴死了!”
他迈着步子出门,老仆在门槛之内磕头送别,然后一扭头,去了厨房,提出了两桶油,撒在了房子里外。
“老爷,让奴婢追随着,到下面去伺候你吧!”
老仆准备好了火把,只等早朝结束,就一火而焚。
……
当刘三吾出现在午门外面的时候,所有朝臣几乎都到了,武将勋贵站一边,李景隆躲在家里不出来,只剩下一个徐辉祖为首。
文官分成一大一小两个圈,大圈是茹等人,小圈是东宫的师父们。
刘三吾扫了几眼,就走过来过来,此刻茹等人也急忙迎上来,低低声音道:“老前辈,昨夜禁军和锦衣卫,都有调动,怕是……您老人家不该来的!“
刘三吾哑然失笑,“茹尚书,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覆巢之下,玉石俱焚,老夫早就想好了,难道你还没想通吗?”
茹深吸口气,“茹有死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我担心整个变法大业,还有……”
刘三吾摆手,“别怕,怕了就会心软,心软了,脊梁骨就软了!”
老头突然目中光华闪烁,他扫视了许多支持变法的官吏。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我辈读书人从小就在念。何谓大道之行?老朽以为,先帝就在奉行大道,授田,抑制豪强,这是大道的一半……另一半就是变法均田,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服役,士农工商,人人纳税……国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不就是天下为公吗?”
“千百年来,历代儒者,都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什么是真儒!两宋以后,理学兴起,士人手无缚鸡之力,贪图安逸,躲避责任,心中的家国天下,变成了颜如玉,黄金屋……崖山之后,又有多少人,入仕前朝?老夫就是其中之一,惭愧,真的惭愧!恨不能立刻去死!”
“到了今日,老夫希望所有读书人都该好好想想,我们最初捧起书本,想的是什么。入仕为官,求的是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谁都会说,可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伙可曾想过?”
……
老爷子的话,如同黄钟大吕,炸响在所有人心头,大家伙第一次从心底钦佩一个人。耄耋之年的刘三吾,宛如圣贤附体,一口浩然正气,直冲天际!
隐隐然,这个老头,居然比雄伟的奉天殿还要高大三分。
自两汉以来,历代儒者,何以能把持朝廷,跟君王共天下?难道就是靠着兼并土地,结党营私,贪墨误国吗?
或许文官之中,有大半都是坏的,可历代以来,总是不乏一些热血之士,不避生死,用性命告诉所有人,何为真儒圣贤!
茹带头,向刘三吾躬身施礼。
“朝闻道,夕可死!多谢老前辈!”
朝臣们排着队,步入奉天殿,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行礼参拜,可很多人都微微歪着头,不愿意去看上面的那个人。
更有人切齿咬牙,愤愤不平。
大殿上下,气氛十分凝重,压抑的让人窒息。
朱允突然幽幽道:“燕王朱棣,庆王朱,举兵谋反,罪莫大焉,朝中有人弃官逃走,意在投靠逆贼。一些朝廷重臣,更是勾结逆贼,心怀不轨,朕希望你们都想清楚,不管是谁,只要敢谋反作乱,就要诛灭九族,国法无情,朕不会客气!”
果不其然,谋反从来都是大罪之中的大罪,十恶不赦。朱允以天子之尊,一上来就问罪,许多人都被压住了,不敢开口。
可刘三吾却是轻笑连连。
“陛下,老臣想请教,何为谋反?”
朱允扫了一眼,又是这个老货,当初恩科的时候,就是他跳出来跟自己唱反调,还录取了那么多柳淳的弟子,如今又是那些人,纷纷弃官逃走。这个老货跟柳淳关系不浅,他就在京城之中,最大的毒瘤!
就算他不跳出来,也要拿他的皓首抵罪!
“刘老学士,你读了一辈子书,不会不知道,三纲五常,朕乃是天子,燕王和庆王举兵,就是谋反!这有什么好说!”
“哈哈哈!”刘三吾大笑,“老夫只知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承继大统以来,不遵先帝祖训,残害恩师,又急着铲除叔父,置变法大业于不顾?老臣斗胆请教,陛下,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吗?”
“大胆刘三吾!”景清忍不住跳出来,“你不要倚老卖老,身为臣子,如此无礼,冒犯君父。你已经犯了十恶不赦的死罪!你还敢质问天子,替逆贼说话,你简直可杀不可留!”
刘三吾斜了一眼景清,忍不住笑道:“柳大人在伶仃洋遇害,就是你去探查的吧?伶仃洋,让老朽忍不住想起了文丞相啊!柳公之功,不在文丞相之下,而柳公之冤屈,胜过文丞相数倍!”
刘三吾骤然语气加重,“柳淳自从洪武二十年起,协助朝廷,夺取辽东,一战灭北元,又在大宁屯田,开发边地,功在社稷。入京以来,筹建银行,大兴教化,推动变法,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先帝亲之信之,先太子敬之爱之……陛下乃是先帝之孙,先太子之子,柳淳之徒!陛下既然询问老臣纲常,那老臣也要请教,陛下为孙为子为徒,到底是该怎么做?”
疯了!
不光是景清了,暴昭,黄子澄,还有一大帮东宫的臣子,都怒目而视,仿佛要冲上来拼命一般。
“陛下,刘三吾辱骂君父,以下犯上,罪不容诛,请立刻将老匹夫拿下,千刀万剐,以谢天下!”
面对这帮人的指责,刘三吾笑得更开心了。
“杀人!这倒是你们最擅长的。可你们想过没有,天下这么多人,是靠着一把刀就能杀光的吗?对你们有威胁的人被杀了,不愿意替你们遮掩罪行丑事的人杀了,说真话的人也杀了……总而言之,凡是你们看不顺眼的,全都想杀了,真是好手段啊!不过老夫想说,你们总有杀不动的那一刻……你们说燕王起兵,是谋反!可老夫怎么觉得,他是在替天行道,铲除暴君桀纣!尔等宵小之徒,伏诛之日不远矣!”
“住口,住口!”
这下子东宫的师父们都疯了,把陛下说成桀纣之君,还有什么好讲的,老东西必死!
他们向这边扑来,茹等人则是挡在刘三吾的前面,替他争取时间。
老爷子赶快吮吸了一口山参,声音更加高亢。
“陛下,先帝也曾杀人,可先帝杀人那是为了大明的苍生百姓!陛下呢?你想的都是自己的龙椅,须知道,你不遵先帝祖训,信用小人,残害忠良,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你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摸摸你的脖子,上面的人头还在吗?”
“老贼!”
朱允脸色青紫,仿佛皮肤下面灌满了血。
“你这个老贼,杀了!把他拿下!”
侍卫们冲进来,可全都是高官挡着,他们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在这时候,武将堆里,徐辉祖迈着大步过来,他人高马大,力气过人,几个文官想要拦住他,奈何都被徐辉祖撞飞了,有人的牙齿都被摔断,满嘴流血,大家都红了眼睛,只是差距太大了,根本拦不住,徐辉祖气势汹汹,冲到了刘三吾的面前。
老爷子早就知道了,哑然一笑,“中山王有你这样的不孝子,他真是死不瞑目啊!”
“家父是大明的忠臣!岂会和你们这些逆贼为伍!”徐辉祖怒喝道:“刘三吾,你还不束手就擒!”
刘三吾点点头,“徐辉祖,你总算跳了出来……老夫懂了!先帝突然驾崩,信国公中风……你这位魏国公出力不小吧?你可真是处心积虑啊,燕王和柳淳都看错了你!或许也怪他们太善良了!徐辉祖,你不惭愧吗?”
被老头如此质问,徐辉祖不由得一震,此刻的朱允却是忍不住了,气急败坏道:“魏国公,还不把老贼拿下!让他继续胡说八道吗?”
第398章 以笔为刀
此刻应天的情况,一点都不好。
先是朱元璋驾崩,接着恩科弊案,虽然重新开科取士,结果还算让人满意,但很快柳淳死在伶仃洋,然后又是要诛杀燕王,接着刘三吾等老臣被抓下狱……人们从最初的悲愤,到接下来的愤怒,再到失望愤懑,就像是一口充满了蒸汽的大锅……
是的,老百姓已经看明白了。
真的,不要以为普通人是傻子,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变法派受到了打击,先是灵魂人物柳淳被干掉,接着变法派的旗帜燕王险些丧命,再之后就是名满天下的学宗鸿儒刘三吾,他老人家都那么大年纪了,还是被抓到了诏狱,就问一句,还有没有王法?
朱元璋在民间的威望那是不用怀疑的,而洪武大帝在晚年推动的变法,也着实起到了效果。不用讲什么大的事情,就拿锦衣卫来说,因为柳淳的整顿,锦衣卫办事讲究证据,走上了正规化的道路。
锦衣卫带头,应天府,下面的县衙,甚至六部,大理寺……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都不敢对百姓怎么样,毕竟谁愿意自己的名声比锦衣卫还臭呢!
光是这一点,老百姓就深有体会,尤其是京城的百姓。
官不那么难见了,事情好办了……有什么委屈,把状纸递到锦衣卫,隔些日子就有人下来过问,帮着协调处理。
贪官污吏,被处置的更多了,但是几乎每个案子都证据确凿,审判的时候,还请百姓去旁听……做小买卖的人,只要交几个铜子的费用,就可以在指定的地方做生意。倒是那些大的作坊商行,经常被查税,谁敢少交,那是要下狱的。
这些新气象都是变法派带来的,可自古以来,变法是容易的事情吗?
没有,从来没有!
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官僚,他们甘心被改革吗?
大明立国三十年,许多勋贵名义上和文官有冲突,可实际上他们也做生意,交的税更少,他们愿意变法吗?
过去有洪武大帝压着,谁敢说一个不字?因此看起来变法派声势浩大,占据了优势,拿到了“两个王四个二”的天牌。可仔细看看,除了这几张大牌之外,全是三四五六一类的货,这牌真的不好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朱允的处境更加艰难糟糕,甚至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
他本来得位就不是理直气壮,正因为惶恐,他就想着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一场恩科,让他看到了柳淳的实力,生怕柳淳回来添乱,所以就必须先杀了柳淳。
杀了柳淳之后,事情闹得更大,那就去杀朱棣,朱棣没杀成,激起百官反弹,朝野上下,全都乱了。
每天都有人辞官,别说鸡鸣山学院,就连太学生都有人跑了,就算不去投靠朱棣,也不愿意留在京城,跟朱允同流合污。
皇帝虽然号称孤家寡人,可是真的混成了孤家寡人,那就离着死已经不远了!
朱允刚刚拿下刘三吾,将老头打入诏狱,然后又把茹等人,囚禁在朝房,不许他们离开,外面就让徐辉祖带兵守卫。
朱允返回了寝宫,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陛下,太,太后,她,她……走了!”
吕氏死了,到死的时候,她都握着那一颗要命的隋侯珠!
朱允扫了一眼枯瘦如骷髅的吕氏……深深吸口气,对这位母亲,朱允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有母亲做的这些事情,他当不上皇帝,可吕氏做得那些事情,又给他添了太多的麻烦……朱标之死,王弼之死……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更为重要的一点,在朱允刚刚当上太孙的时候,就是吕氏的意思,让他疏远柳淳,才错失了和变法派结盟的机会。
走到了今天,自己手上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才了。
“太后生性节俭,她的丧事一切从简,不要惊动朝野了。”
不知道吕氏是否泉下有知,她好歹当上了太后,可谁能想到,她的下场,竟然连一个普通的皇妃都不如,自己的亲生儿子,连丧事都不愿意替她费心思。
这些年,她算计这个,陷害那个,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
朱允重新回到寝宫,不好的事情又来了!
“启奏陛下,刚刚方先生送来了一份奏疏!”
“方先生!”
朱允大惊,立刻接过来。
眼下东宫的旧人当中,要说有点见识手段的,只剩下方孝孺一人而已!这倒不是说方孝孺有经天纬地的才华,而是方孝孺心正,能从大局出发,私心杂念少很多。这一点对朱允来说,那是绝对重要。
他可以失去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失去方孝孺!
可偏偏方孝孺就上了一道乞骸骨疏!
方孝孺自称是衰朽无用之人,如今陛下已经登基称帝,君临天下,他也该大功告成,到四处云游讲学。
一句话,俺老方不陪你玩了!
此刻的方孝孺,五内俱焚,悲痛伤心,几乎到了绝望的程度。
方孝孺这个人还是很有趣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站在江南士大夫的立场上,针对朱元璋的旧制就行了批判,他反对分封,反对严刑峻法,反对老朱的大肆杀戮……可是跟黄子澄、练子宁等人不同,老方在反对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土地的问题。
因此方孝孺想借着恢复井田,来一劳永逸,解决土地的兼并问题。
当然了,方孝孺的做法激起了整个士绅集团的不满。
在历史上,朱棣能够靖难成功,以弱胜强,也跟士绅集团的支持脱不开关系,除了江南的士绅之外,其他人几乎都站在了朱棣这边。
要不然也不会拿下南京之后,整个天下都尽数归心,传榜而定了。不过却不能因为朱棣的胜利,就认为方孝孺是错的,至少说,他的方法可能错了,但他看到的问题,他的初衷,却未必是错的。
这就是老方相比那些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站在宗法的角度上,方孝孺选择支持朱允,没有任何错误,他毕竟也是个标准的士人。在几次朱允遇难的时候,老方给他提出了意见,也是尽心尽力。
可是随着朱允登基,做得事情,让老方失望到了一个极限……
幸好自己只是白身,还没真正入仕,走了也好。只是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再也没法实现了……方孝孺带着遗憾,来到了十里长亭。
他回望京城方向,正准备做最后的告别,突然尘土飞扬,一队人马席卷而来,在无数侍卫的簇拥之下,朱允亲自追来了。
“先生,先生!”
他从马背上跳下,快步跑过来。
“方先生,难道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吗?”
朱允一句话问出,眼中含泪。方孝孺看着这位少年天子,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陛下,草民何德何能,当得起陛下的天恩,草民的确才微智薄,难当重任,留在京城,又怕让陛下误以为还有一个可用之人,所以草民才留书离去,还望陛下成全!”
朱允用力摇头,他的手死死揪住方孝孺的腕子。
“先生,你要是走了,朕就成了孤家寡人,朕的江山……就不保了!先生,你万万不能走啊!”
……
一刻钟之后,方孝孺跟朱允坐在了十里长亭,周围都是侍卫保护,其他人都赶得远远的。
方孝孺唉声叹气,说实话,他要是想走,又何必上那一道奏疏!可若是让他就这么留下来,他也真的没什么滋味。
“陛下,草民受陛下赏识厚恩,不得不对陛下开诚布公。这是最近市面上流传的一篇文章,请陛下观之。”
朱允接在了手里,仔细看去,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叫做“东海评论”,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朱允皱着眉头看了下去……
“……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一点,在洪武二十年以后,不断有声音,指责先帝用刑太繁,主张以宽仁治国,于民休息,轻徭薄赋,恢复民力……这些说法听起来都冠冕堂皇,可试问历朝历代,为什么穷苦百姓,多数在国初的时候,能够吃饱饭,能够安居乐业。等到了所谓盛世,反而流民数量大增,土地兼并严重,民不聊生呢?“
“道理其实显而易见,所谓宽仁,所谓于民休息,不过是士绅集团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们能免役免税,他们有数量众多的土地,有充裕的钱财……只要朝廷不管,他们就能放手兼并,抢夺百姓田产,把自耕农变成佃农,再把佃农变成流民,最终吃干抹净,一点不剩!”
“先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针锋相对,推行变法。朝廷不能无为而治,不能对民间的不公平视而不见!无为而无不为,朝廷要先建立起公平的税赋徭役制度……就好比一场棋局,双方的棋子要数量一样,接下来比的是棋力高低。可若是一些人棋子本来就比别人多很多,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公平较量?“
“先帝雄主,自然看得明白,其实历代帝王,也并非都是傻瓜。只是那些士绅地主,他们实力太过雄厚,远超草民百姓。大多数没有出息的天子,就只能妥协,美其名曰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说白了,就是他们联起手来,共同欺负普通百姓,盘剥压榨,肆无忌惮……”
朱允看到这里,豁然站起,嘴唇哆嗦。
“反了,反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是谁,是谁写的这篇文章,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方孝孺面色凝重,突然坚定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如就把草民也杀了吧!”
朱允大惊,他急忙过来,拉住老方,“先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篇文章难道是你写的?”
“并非草民所写,可写此文章之人,却说出了草民的心声!让草民豁然开朗,真想浮一大白!”
第399章 乡勇出现
朱允的脸色很难看,真的难看!
“方先生,这篇文章挑唆君臣父子的关系,鼓动百姓犯上作乱,用心险恶,必定是柳淳一党的手笔,似这般无君无父,没有尊卑上下的畜物,就该杀!狠狠地杀!杀光了他们,天下就太平了。”
朱允还想往下说,却觉得不合适,忙转身道:“先生,朕没有说你,你,你和他们不一样的!”话说得很苍白。
老方重重叹口气,“陛下,这篇文章或许有过分之处……可上面所写的哪一句是假的?”
“这个……先生何必钻牛角尖儿,这篇文章违背纲常,简直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方孝孺突然大笑,“陛下,若是如此看事情,那草民就只能拜别陛下了!”
说着老方又要走,朱允扯住方孝孺,急红了眼,“先生,朕来求先生,是真心诚意,先生又何必执意弃朕而去呢?”
老方苦笑两声,“陛下,非是草民不愿意留在京城,替陛下效力。奈何陛下到现在,都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和如此被动。”
朱允悚然一惊,是啊,他一直很困惑。
当初他被立为太孙,虽然不如他爹稳固,可各方大臣也都认可了他。但后来随着变法越来越深入,他身边聚集的文人越来越多,他跟变法派之间就越来越疏离。
到了最后,朱元璋动了易储的念头,假如不是老朱突然驾崩,没准就是朱棣登基称帝了。
“方先生,朕,朕并无过错啊!柳淳乃是权臣,朱棣又是藩王……他手上握着十几万人,若是有不臣之心,内外勾结,朕,朕立时就被推翻了,朕,朕不过是自保而已。天下臣民百姓,怎么就不能体谅朕的难处!朕,朕可是他的君父啊!”
话说到了这份上,方孝孺也彻底醒悟了。
朱允最大的问题就是自私,他时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认为别人都要围着他转,尤其是当了太孙之后,这种心思就越发明显。
回头看看朱允跟柳淳的相处,其实他们一度有希望缓和关系的,奈何朱允始终都放不下身段。至于柳淳,他跟朱标亦师亦友,又是老朱的宠臣,怎么会像齐泰黄子澄等人一般,去捧朱允的臭脚。
反过来,朱允就觉得柳淳桀骜不驯,难以控制。他手下的门人弟子,一个个眼高于顶,动辄就要改变祖宗法度,动辄非议圣贤,百无禁忌。
一群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人,怎么能成为可靠的忠臣?
朱允始终没有想清楚,这个世界的忠诚,不只是针对一个人而已,。柳淳跟他的门人弟子,说实话,有利益结合,但更多的则是志同道合。
柳淳用自己的说理方式,征服了他们,让这些人自觉站在了柳淳的身边。
柳淳的势力越大,朱允就越是忌惮,他拼命拉拢跟柳淳敌对的文官,弄来弄去,双方都积重难返,没办法,只有生死一搏了。
“陛下,你可曾想过,百姓的艰难?”
“这个……朕当然知道民生疾苦,朕选用贤才,就是要造福百姓,朕,朕的心没有变过!”
方孝孺摇头,“陛下,民生疾苦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吃透了,并不简单。就拿一个江南的农户来说,他租种五亩田地,每年要交五成的田租,一亩地按照两收计算,他剩下的不过是十石稻谷,脱粒之后,最多剩下七成。假如是一个五口之家,一年下来,每个人还分不到200斤粮食啊!”
“陛下,这时候哪怕一升粮食,都宝贵无比。一家人能喝上稀粥,还是饿肚子,就可能这点粮食了!这就是变法的好处所在。”
朱允深吸口气,皱着眉头道:“升斗小民,升斗小民,果然如此!区区一升粮食,就能收买他们!”
方孝孺更听不下去了,断然道:“陛下!一升粮食或许不多,可大明的百姓,千千万万,给每家一石粮食,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啊!”
朱允还真在柳淳那里学过算学,一个很小的问题,乘以几千万的人口,就会变成很庞大的难题……朱允沉吟良久,喃喃道:“先生,这变法势在必行吗?”
方孝孺点头,“非变不可!”
“那好!”朱允果断道:“方先生,朕现在就任命你担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总揽变法事宜!”
朱允喃喃道:“朕可以变法,但朕绝不用柳淳的人变法!”
……
柳淳手里捏着密报,微微叹气。
老方还是站在了朱允这边啊!
其实在柳淳看来,朱允已经半只脚踏空,下面就是悬崖了。
朱棣在西北站稳了脚跟,北平还有十几万人马,再加上京城纷乱,人心尽失,朱允能有多大的本事,能扛得住四面八方的压力。
在历史上,靖难长达四年,造成了很大的伤害,遭到双方反复拉锯的山东等地,更是生灵涂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柳淳估计,有他的布局,加上朱棣更加强大,或许只需要一年半载,就能把朱允击败。
只是有些事情,柳淳也是始料未及,
方孝孺决定留在朱允这边,推动变法。
他给朱允提了两条建议……第一条是推动变法,收拾人心。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真正要命的是第二条!
方孝孺建立朱允,准许地方乡绅编练乡勇!
燕王在西北起兵,那就从西北开始,准许各地的良绅自行招募年轻丁壮,进行训练,也准许他们结寨自保,或者在朝廷的指挥下,一起出兵。
而且方孝孺还建议,让铁铉负责全国的乡勇。
“好厉害的方孝孺啊!”
柳淳突然后悔了,假如当年直接把老方给砸死,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用。曾经朱允在败亡的前夕,就分派手下大臣,到各地去招募人马。结果人马还没招募完,应天就被攻破了。
由此可见,朱允是想过利用地方力量,去对付朱棣的。
如今,只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乡勇!
最著名的就应该是那位曾文正公了。他就是靠着编练乡勇起家,最终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朝廷重臣……方孝孺用这招,等于是打出了王炸,该怎么应对呢?
“取笔墨来!”柳淳思量片刻道。
蓝新月急忙把笔墨交给柳淳,她托着腮帮,瞧丈夫会写什么东西。
只见柳淳笔走龙蛇,写得极快。
“朝廷准许地方编练乡勇,说白了,就是借助士绅地主的力量,来对付燕王,接下来燕王会面临非常严峻的考验。大家必须清楚,给予士绅兵权,等于是朝廷向士绅地主,全面妥协!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君王变成了所有的地主的头头,代表着士绅集团,坐在了那张龙椅上面!”
“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当士绅拥有了兵权,变法大业就已经岌岌可危。普通百姓的处境,会比之前还要严重许多。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天子向士人的全面妥协,他会得到所有士绅地主毫无保留的支持。拥有几乎取之不尽的人力和钱粮,这一场战争,已经不再是叔侄之争,而是燕王跟士绅集团的战争!”
“自古以来,一个人是很难斗得过一群人……燕王要想取胜,就只有一个办法,去寻找更强大的盟友!比士绅更强大的就是占人口九成以上的普通农民百姓!要如何将这些农民整合起来,成为接下来最大的看点!”
“但不管怎么讲,这都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战斗,农民和士绅地主,究竟谁才是天下的主人,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400章 战神李景隆
方孝孺接受了任命,不过考虑到他是白身,所以先授予翰林侍读学士,然后转翰林学士,再之后加礼部侍郎……每一步中间要停顿几个月,免得太过突兀。
当然了,这只是对外的安排罢了,事实上在内部方孝孺和黄子澄,几乎成了事实上的宰相。
他们每日入宫,跟朱允商讨政务,共同确定方略。
当下最紧要的就是出兵平叛,干掉朱棣。
黄子澄沉吟道:“燕王几次领兵出塞,战无不胜,堪比当世名将,不可小觑!当初先帝派他巡边,是有意将西北的兵马也交给燕王。奈何朱棣无福,他非但没有来得及收服西北的兵马,反而离开了老巢,对付起来就更加容易了。臣以为派遣一员上将,就能荡平朱棣!”
听完黄师父的话,朱允下意识看向方孝孺,却发现老方微微摇头。
“殿下,燕王乃是当世猛虎,切不可轻敌!他现在固然离了巢穴,可若是围堵不利,不能尽快拿下燕王,就会造成西北和北平两处连成一片。到了那时候,再想剿灭燕王,就难上加难了。因此臣才建议准许士绅编练乡勇,为的是安抚人心,避免朝局混乱,防止朱棣逃窜!”
方孝孺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所谓乡勇的事情,其实是老方的缓兵之计。
朱允现在得罪的人太多了,身边能用的人也太少了。他必须先找到足够的盟友才行。能支持朱允的,就是那些士绅地主,向他们妥协,几乎成了唯一的生路。
不过老方也清楚,一旦士绅地主趁机发展起来,尾大不掉,那可就麻烦了,什么变法都推动不了。
所以方孝孺是把这条策略当成临时办法,只要能在短时间之内,灭掉朱棣,回过头再把乡勇废掉,收回兵权也就是了。
当然了,在“东海评论”的眼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断定乡勇恶例一开,必然会造成士绅趁机膨胀,原有的变法成果会毁于一旦,朱允的下场就是和所有士绅一起被埋葬!
说来讽刺啊,方孝孺不太看重其他人的想法,但是这位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撰稿人,却成了他的知音,方孝孺极为重视他的看法,必须要避免预言的结果!
唯一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最好半年之内。解决掉朱棣,就算拖延,也不能超过一年,否者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所以谁领兵,就成了关键之所在。
“陛下,臣以为长兴侯耿炳文老成持重,让他带兵,去对付朱棣,绰绰有余!”方孝孺建议道:“至于北平方面,让魏国公徐辉祖带兵,直捣北平,同时请辽王和宁王策应,三路大军一起出动,必定能攻破北平!”
……
“来,让我们分析一下,朱允会怎么排兵布阵?”柳淳笑呵呵对着妻子道。
蓝新月眨眨眼睛,“别的事情我不懂,可打仗我还是有点心得的,首先,燕王能战,必须派遣最强的将领……目前京中硕果仅存的两位老将,武定侯郭英是不会给朱允效力的,就只能派长兴侯耿炳文,他老人家带兵出征,如果用尽全力的话,燕王几乎没有胜算,只能祈求老爷子手下留情了。”
“珠玉北平方向,我看就是魏国公徐辉祖最合适了!”蓝新月突然咬了咬牙,“我真是没有料到,他竟然是那么个丧心病狂的东西!”
时至今日,谁站在哪一边,终于看清楚了。
东宫的确藏了一些后手,其中徐辉祖就是最要命的那一个!不管是柳淳还是朱棣,都顾念跟徐家的关系,没有果断拔掉徐辉祖。
假使把徐辉祖换成了蓝玉,以蓝玉的脾气,在朱元璋病重的时候,他一定会闯宫的。那样一来,他跟茹一文一武,整个局面就会改写。
一念之仁,本以为徐辉祖最多中立,谁知道这货竟然铁了心跟朱允走在一起!
柳淳也不由得叹口气。徐辉祖,他跟江南的士绅搅合得太深了,完全是无药可救。
当然了,虽然徐辉祖在别的事情上脑残,但他打仗的本事还是不能低估。而且他又是朱高炽的舅舅,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徐辉祖一定会拼命攻击北平。
如此一来,不管是宁王,还是辽王,都可以趁机出兵。
虽说唇亡齿寒,可是在燕王父子注定覆灭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会向朝廷输诚的,指望着他们拼命,很不现实。
蓝新月的小脸越来越难看了,假如这样的话,那燕王不是死路一条吗?
“相公,燕王完蛋了,难道你要亲自起兵吗?伐无道,诛暴君?”
柳淳忍不住笑了,“你想什么呢!如果能这么排兵布阵,那就不是朱允了。你瞧着吧,他的安排一定会让人惊掉下巴的。”
柳淳又默默思索了一阵子,只要朱棣能扛过第一阶段,支持变法的力量就会向他靠拢,北方的几大攘夷塞王也会以朱棣为首,共同发难。
可与此同时,乡勇的编练也会越来越多,这一场战斗,迟早要变成变法派和保守派,武人农夫与士绅地主的决战。
到了那时候,战争的规模就不是普通人能想象的了。
必须再写点东西,要让朱棣明白,怎么打造一个牢固的根据地,还有,北平的三头小猪,也要小心谨慎,尤其是要放下世子皇孙的架子,真真正正把普通百姓动员起来,否则,靖难的胜算还真是不高!
有人或许要说,你都穿越到了明初,为什么还站在朱棣这边,你站在太子太孙那边才有看头啊!
拜托好不好,即便是朱允,都是一把好牌,是自己不会玩,才生生丢了江山的。
他们要提前捏死朱棣,那才是轻而易举呢,估计都不用三章,随便一个更换藩国,就能让朱棣心血成空。
但话又说回来,朱允会失败,说明他内部的问题太多,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即便柳淳站在他的身边,估计也会被猪队友坑死的。
所以说啊,该死的人,谁也救不了!
或许这就是天命吧!
就在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时候,两路大军的统帅终于出炉了。
攻击北平的是长兴侯耿炳文,他率领二十五万大军,立刻渡江,直取北平城。而攻击燕王的重任,落到了曹国公李景隆的头上。
朱允给了他十五万兵马,让他踏平西安,擒杀朱棣你!
这一次朱允没有假惺惺告诉李景隆,不要让他背上弑叔的罪名。
朱允说的很明白,就是要朱棣的脑袋,不用送到京城,直接砍头!
“哈哈哈哈……”徐增寿仰头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他的对面,徐辉祖的老脸比猪肝还难看,灰里发黄,像是一块被尿浸透砖头似的!非常非常难看!
“大哥啊,你费尽心机,帮着朱允登基,可到头来,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人家依旧不信任你,怎么样,这就是无情无义之人的下场,你活该!你就是像是被客人抛弃的人老珠黄的歌女!可悲,可叹啊!你不是自诩聪明吗,你不是觉得你很了不起吗?怎么样,傻了吧?”
“你给我闭嘴!”徐辉祖怒喝。
徐增寿半点都不怕,“大哥,我还叫你一声大哥!当初你跟我说,要保护徐家,要让我们富贵绵长,不能贸然押宝任何一边,最初小弟是信你的,虽然生气,但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我现在弄清楚了!你根本就是站在朱允一边,你那些为难都是装出来的!”
“因为你清楚,论起领兵打仗,你不如梁国公,不如宋国公,甚至不如燕王!论起才华,你比不上柳淳,你除了空有一个魏国公的名号,加上一个大舅哥之外,你什么都不是!所以你不服!对吧?”
“跟着朱允就不一样了,你是勋贵领袖,你是最能打的,矬子里面拔大个儿,你比那些饭桶还是强多了!你是不是琢磨着,只要朱允登基了,你还能像咱爹一样,成为勋贵第一人?”
“大哥啊!你可真是好算计!天下的人,都没有你这么聪明的!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没有料到吧,朱允弃你如敝履,他宁可用李景隆,也不愿意用你!”
“够了!”
徐辉祖被骂得浑身颤抖,眼睛充血,他猛地扑上来。
“徐增寿!我是你大哥!长兄如父!你敢跟我这么说话,我要杀了你!”
徐增寿也没法反抗,却更加不在乎。
“大哥,你恼羞成怒了是吧?其实我知道,你从心里就反对变法,你还想着作威作福过安稳的日子,谁敢不听你的,动不动就杀人!或许当年柳淳跟你的冲突,就埋下了今天的祸根!你不觉得自己说话的方式和一个人很像吗?没错,就是朱允!他是皇帝,他可以为所欲为,臣民都要理解他。你是大哥,是大家长,我们都要听你的,体谅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大哥,我劝你最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什么是大势所趋,什么叫咎由自取?你会为了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的!”
……
在诏狱之中,一个狱卒将一碗参汤端到了刘三吾的面前。
“老大人,请喝吧?”
刘三吾艰难抬起眼皮,突然笑了,“这还是我的那颗山参?”
“是,是啊!还有好多哩!”狱卒忙答应道。
老头微微摇头,“行了,别糊弄我了,你们也不宽裕,这人参是金贵的东西,别给我这个将死之人用了。”
狱卒眼圈泛红,泪水滚落。
“老大人,就让小的们替您老尽一点心吧!说实话,是外面药铺掌柜的给的,他见我去买人参,就把镇店之宝给了小的!老大人,我们做不了别的,不能放您老出去,每天看着您在里面受苦,这,这心就跟刀扎的似的!”
刘三吾瞧了瞧狱卒,只得将碗接过,喝干了碗里的参汤。老爷子稍微精神一些,就无奈道:“你跟我说说,朝廷派人讨伐燕王没有,是派的谁去?”
“派,派了!有长兴侯耿炳文,还有曹国公李景隆。”
“哦!是让耿炳文去对付燕王吗?”刘三吾瞪大眼睛,惶恐道。
“不,不是,是让长兴侯攻击北平,让曹国公去攻打燕王。“
刘三吾迟愣片刻,突然哑然失笑……“唉,这样我就放心了!”
狱卒惊喜道:“老大人,燕王打赢了,您,您就能出去了?那可太好了!”
老头摇头,“燕王战败,为了显示宽宏大度,倒是会放了一个耄耋老朽,可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滋味?老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李景隆膏粱子弟,一个饭桶而已!他必败于燕王之手,老夫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刘三吾来了兴趣,对狱卒道:“有酒吗,给老夫弄点!你要是不怕被牵连,也跟着老夫喝两杯!这是喜事,咱们一起喝喜酒!”
第401章 我们就是华农兄弟了
在这个改朝换代的当口,要说最清醒的人,其实是李景隆,真的,至少他比多数人知道的都多!
首先,他知道柳淳还活着,而且就在周围,那些在市面上到处流传的文章,很可能就出自柳淳之手。
其次,李景隆知道,朱元璋在驾崩之前,曾经给徐辉祖一道手谕……具体内容不清楚,但李景隆猜测,徐辉祖应该是用来换取新君的赏识了。
要不然在封赏上面,他魏国公凭什么在自己之上?
但是话又说回来,天子到底是不相信徐辉祖,这不,还是将对付朱棣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至于徐辉祖,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放在别人身上,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朱棣兵力薄弱,粮饷稀少,据守西北,根本没有任何出路,即便他能回到北平,朝廷的胜算依旧是巨大的,这是力量的差距,无法弥补的!
只要朝廷大军出动,燕王就会束手就擒。
朱允的师父们,普遍都是这个看法,即便最保守的方孝孺也没想过回失败。
而李景隆真的很想告诉他们,会的!一切都会的!
你们根本不知道,明面上的这头猛虎不算什么,暗中还藏着一条毒蛇呢!他装死脱身,就藏在暗处。
有这小子在,想打胜仗,那是不可能的。
打胜是不可能打胜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胜了,只有逃跑才能维持得了性命……可问题是谁能替他背黑锅啊?
自己可以跑,但是却还没活够,绝对不能被当成败军之将给宰了!
假如朱允知道李景隆的想法,估计会直接掐死他。
“妹妹,你再给哥出个主意……那啥,你要是没主意,就请那,那小子帮忙!”
李无瑕哼了一声,“哥,你可是堂堂的曹国公,岐阳王的儿子,年少有为,人所共知……”
李景隆连连摆手,“别吹捧了,你哥知道自己的本事。我连燕王都斗不过,更遑论柳……那小子了!你快点说,他有什么办法没有?”李景隆凶巴巴道:“假如他没有好办法,我就,我就把他假死的事情捅出去!来个同归于尽!”
李无瑕忍不住摇头,自己这个哥哥,真是脑子坏掉了。
“现在柳郎藏身之地,无人知晓,你捅出去,那是自己找死,跟柳郎没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我就是要让人知道,他对大舅哥的生死不闻不问,他是个坏了良心的畜生!我说到做到!”
李无瑕越发听不下去了,这哪是大哥啊,简直成了泼皮破落户。我宁可死了,在死前我也要喷一口血,让你难堪!
“哥啊,你不能不去,又没本事打赢,那就找个垫背的,多容易啊!”
“谁是垫背的?”
“这还用教么?你去见朱允,让他给你派个监军不就完了!”
“监军?”
李景隆念叨了两遍,突然眼前一亮,连连作揖,“妹妹啊,你可真是女中诸葛,哥我服了!”
李景隆如获至宝,立刻入宫求见……
三天之后,李景隆终于领兵出发,十五万人,浩浩荡荡,向西安进发。
陪着李景隆一起出兵的监军正是练子宁!
前面提到过,因为麒麟一案,练子宁被下狱,落到了唐韵的手里……那段日子,简直比地狱还要残酷多少倍。
练子宁都不敢相信,他能活下去。
其实朱元璋是没顾得过来,再有老朱也想一网打尽,把东宫的师父都干掉……留着练子宁,就是留着一个舌头,让他咬人的。
遗憾的是老朱突然驾崩,没来得及发动,练子宁起死回生,他在府里养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一口气。
害他倒霉的齐泰已经死了,练子宁只想送给他俩字:活该!
齐泰死了,练子宁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多委屈,才应该是帝师之首,奈何前面早就站满了人,黄子澄也就罢了,居然白衣出身的方孝孺,竟然也爬到了他的头上,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一次练子宁本想回朝为官的,可听说要讨伐朱棣,他就来了兴趣。
假如能活捉燕王,那就是天大的功劳。他一跃就可以爬到所有人的前面,成为天子最信重的臣子。
这不,练子宁果断抢下了监军的宝座。
只是练子宁不知道,这的确是个宝座,奈何上面镶的是钻石,以他的屁股,是享受不来的。
可练子宁却半点觉悟都没有,他还跟李景隆讲呢!
“曹国公,别看朱棣有些名气,可他现在已经背反朝廷,成了大明的罪人!天下臣民百姓,人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军心士气,全都在我们一边,奉旨讨贼,堂堂正正,必定能一鼓而定!”
这位还跟李景隆鼓气呢!
只有李景隆心里暗暗冷笑,老子根本就没打算赢……姓练的,让你跳吧!这一路上,我都听你的,最好打仗的时候,你也指手画脚才好!
我有身家性命在应天,不能造反,也不能投降,我只能打败仗!可打败仗要丢脑袋,没法子,就只能用你的人头,来保我的性命了。
所以,你练子宁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死人……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子只当是临终遗言了!
身为统帅,心里想的是这些玩意,李景隆绝对是奇葩当中的奇葩,缩写成奇葩二次方。
只不过李景隆还不知道,就在他的军中,还有一个人,也在盯着他。
这个人有点惨,连士兵都不是,只是负责运粮的民夫。
柳淳真有些郁闷……他装死是成功的,可装死之后的日子,就没有那么惬意了,尤其是两军交锋,总要出力气吧!
现在的历史走向,虽然大方向还在,但具体的事情已经面目全非。
谁知道李景隆会不会偶尔灵光一现,万一朱老四栽在了这个傻瓜的手里,那可就完了。所以柳淳冒充民夫,随军北上。
柳淳练武多年,虽说功夫一般,但身体素质绝对一流,没法子,谁让他不满足一个老婆呢!这男人啊,就要吃得了辛苦,能负重前行,这才是好汉子!
柳淳鼓励着自己,他跟大家伙一起,翻山越岭,有时候还要把粮食卸下来,背到坡上,然后再装车下去,一百多斤的粮食,扛着上坡,还要一趟一趟的,该有多累?
柳淳身上的汗水湿透衣服,都发出了馊臭的味道,好在他不是那么娇贵的人,要不然,还真撑不住。
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民夫能有什么讲究的,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有人埋锅造饭,还有人去河边打水。
柳淳转了一圈,手里提着两个竹鼠回来了,环境还不错,竟然有竹鼠吃!
同行的民夫都露出了羡慕的眼神,有个老头就忍不住套近乎道:“小兄弟,好身手啊!真是好样的!这个竹鼠够肥的,怕是有三四斤,一个人都吃不了!”
他不停称赞,用意再明白不过,你还不分我一点?
柳淳懒得搭理他,只是用手里的匕首切开肚子,将皮毛扒掉,然后又取出内脏,清洗之后,就用削好的竹片,做了个架子,把竹鼠绑在上面,然后弄了点炭火,慢条斯理地烤着,很有点华农的味道,就差一个兄弟了……
小老头盯着柳淳半点,这小子榆木疙瘩儿一个,属于铁公鸡的,根本不愿意让。
再看看柳淳的个头身板,他又不免胆怯……这小子看起来不甚粗壮,可浑身上下,线条匀称,充满了力量。偶尔露出来的手臂,更是粗壮无比,爬满了青筋,想胜过他,把握不大,即便自己还有两个侄子但帮手,也不容易啊!
小老头放弃了对竹鼠的垂涎,只能嚼着充满了砂石的糙米饭,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吃过了饭,大家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柳淳眯缝着眼睛,正在闭目养神,突然,身边响起的声音,他睁眼看去,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家伙,蹲在自己的面前,他手里拿着两块柳淳扔掉的竹鼠皮。
“那个……大哥……这个能不能给我?”
柳淳笑了,“怎么,你饿了?”
“不不不!”小家伙连忙摇头,他向四周瞧了瞧,见大家都睡了,才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鸡鸣山学院吗?我听那里的人讲,北边可冷了,冬天下大雪,能冻掉脚趾头!”小家伙很认真道:“我,我没有御寒的衣物,要是冻掉了脚趾,就回不了家了!会成为外丧鬼的!”
小家伙怕怕道:“以后你打猎吃肉,把皮给我,我手艺很好的,这一路上,我们做两件皮衣,皮靴,就不怕冷了!”
小家伙为了让柳淳相信,还掏出了身上带着的针线,“大哥,你那么高大,我给你做衣服,是你赚了!真的!”
柳淳突然笑了,“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柳淳伸手,把另一只竹鼠拿了过来,递给小家伙,“吃吧!回头我教你怎么处理毛皮!”
半大小子,哪有不喜欢吃肉的,更何况竹鼠肉那么香,他连着咬了两大口,嘴里塞满了肉,鼓起的腮帮,还真有点像个机灵了的小竹鼠。
“大哥,你还会处置皮毛?”
柳淳点头,“不算什么难事,我会的东西还真不少。“
小家伙来了兴趣了,“那,那大哥你会教书呢?我是说教,教鸡鸣山学堂讲的东西?你懂吗?”
第402章 朱棣的手段
“昨天的腿抽筋,前天的打架受了内伤,大前天中暑了……大哥,今天你找什么理由啊?对了,你咋没抓竹鼠啊?”
少年看着柳淳手里的野兔,略显失望,虽然兔子肉更多,皮也更大块,但味道就……“行啊,有的吃就行。”少年笑嘻嘻接过来,娴熟地剥皮,去内脏,架起来烤。可烤着烤着,少年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一只野兔好像是被弓箭射中的,问题是大哥身上没弓箭啊?
这是怎么回事?
他战战兢兢道:“大哥,你的兔子哪里来的?”
“捡的!”
“捡的?别是那些军爷猎的吧?”小家伙害怕了,变颜变色道:“大哥,你还是送回去吧,咱别为了一口吃的,把小命都丢了啊!”
柳淳哼了一声,斜着少年道:“年纪不大,还挺谨慎的,赶快烤熟,肚子都叫唤了。没人会为了一只兔子为难你的。”
“哦!”
少年勉强答应着,可他还是十分小心,吃完之后,赶快把骨头埋起来,还在上面撒了泡尿,弄了点伪装,然后才小心翼翼到了柳淳身边,献宝似的,掏出了一张二尺见方的鼠皮点子,递给了柳淳。
“哥,你晚上的时候,垫在身下,不潮!”
柳淳接过来,瞧了瞧,还真别说,手艺可以。记得张定边到处跑,身上就带个狗皮卷。或许这玩意真能养生长寿,柳淳大大方方笑纳了。
“还不错,那咱们现在就上课!”
“上课?”少年激动坏了,“哥,你要教我本事了?”
“不是本事,是常识。”柳淳纠正道:“你刚刚不是问为什么没有竹鼠吃了?很简单,因为没有竹子了,那为什么没竹子了?这就是南北气候不同……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温度决定植物的生存……你能想到往北走,要准备御寒的衣物,这一点就很好,因为你比许多朝中大员,还有军中领兵的将领,都要聪明许多!”
“啥?”
少年听傻了,“哥,那些都是贵人啊,怎么会比我还笨?”
柳淳耸了耸肩,“他们就是这么笨啊!十几万大军,无数的牲畜民夫,他们都没有想到准备御寒衣之物,你说他们笨不笨?”
……
柳淳指出了军中最大的弊病,可作为三军统帅的李景隆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他现在已经被架空了,当然了,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军中上下全都知道一件事,遇到了问题不要找曹国公,即便找了,那也要去询问监军大人,一切以监军的话为准。
练子宁第一次领兵,但他觉得打仗也没有什么难的。
根据情报,朱棣跟朱进了西安,目前都在秦王府,而秦王朱的长子朱尚炳正在招待两位叔父。
“二王三方,俱在城中,我们只需要先礼后兵,老夫已经派遣一舌辩之士入城,他必定能痛斥奸贼,扬我军威。朱棣凶顽,未必会束手就擒,但足以搓动锐气,让朱棣胆战心惊,不敢应战。”
练子宁说完,瞧了瞧李景隆,含笑道:“曹国公以为如何啊?”
李景隆连忙点头,“练大人不愧是两朝重臣,天子之师,果然见解高明,打仗以正和以奇胜,朝廷兴仁义之师,讨伐逆贼,必定能马到成功。”
练子宁连连点头,他越发觉得李景隆是个可造之材,老实,恭敬,听话……这样的武夫真是太难得了。
或许这就是大多数没上过战场的文人的通病吧!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把自己放在了诸葛亮的位置上,觉得可以算无遗策,下面的人只要听他们的话,就不愁不打胜仗。在他们的心中,也从来没有把战争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了,练子宁不会那么白目,可他总觉得自己掌握了绝对优势,朱棣身边能有几个人马?他十五万大军,携着天子旨意,大势所趋,朱棣又不是神仙,他怎么可能挡得住!
练子宁自信满满,李景隆唯唯诺诺,另一个人则是气势汹汹,此人名叫王省,他曾经担任过教谕,后来回家教书,他创办了一个学堂,叫明伦堂!
从“明伦”二字就看得出来,王省到底是主张什么的。
他听闻朱棣造反,就连夜从西安逃出来,跑去应天,痛哭流涕,状告朝廷,请求平叛,恢复清平世界……王省的作为在朱允看来,绝对是忠臣义士,相比起那么多弃他而去的官吏,王省是那么可爱。
朱允立刻任命王省为太仆寺少卿,随着练子宁一起出征,只要顺利铲除朱棣,王省绝对会得到重用。
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王省对朱允感激涕零,这不,他主动请缨,去痛斥朱棣!
进了军营,见了燕王,他凛然正气。
“燕逆,谁敢你的胆子,敢背反朝廷,欺君罔上?你简直狗胆包天,老夫劝你还是赶快束手就擒,入京请求天子宽宥,陛下仁慈,或许还能留下你的一条狗命!”
这位的做派哪里像个使者,分明是来找茬儿骂人的。
朱能可不是好脾气,手按着佩刀,就要冲上来,把老匹夫给砍了,奶奶的,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啊?什么东西!
朱棣仔细打量了一下王省,突然哈哈大笑,“你叫王省是吧?曾经担任过教谕?在几年前,你见西北教化不兴,故此辞官教书,就在城中,还有你创办的明伦堂!为了办学,你拿出为官的积蓄一百两银子,又四处借了一些钱……凡是入明伦堂的学生,你都悉心教导,一些穷苦的孩子,还给免除费用……你是个很不错的先生,很了不起啊!”
王省傻了,他是来逼着朱棣投降的,怎么也想不到,朱棣竟然跟他聊起了学堂的事情。王省只能冷哼道:“老夫办学,就是看不惯一些奸佞之徒诽谤孔孟,妄图以邪说乱我道统。老夫身为儒者,只能以绵薄之力,力抗浊流,百死不悔!”
朱棣又笑了,“先生风骨,当真少见……你,愿不愿意去明伦堂看看?”
“明伦堂?”王省更傻了,“还……在么?”
朱棣哑然,“怎么会不在!比以前还热闹了。”
朱棣主动带路,在护卫的簇拥之下,他们来到了明伦堂,这是一片不起眼的街巷,旁边有一个没什么香火的破庙,当初王省就是看准了土地便宜,才在这里办学。
他离开数月,再回来一看,情况完全不同了。
破庙的神像都被扔出,供桌变成了课桌,学生们也比以前多了一倍不止。
所有的孩子聚精会神,在捧着书,高声朗诵。
王省看去,在人群当中,竟然不乏自己的学生。王省突然目眦欲裂,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好啊!无耻小贼!居然甘心与逆贼为伍,老夫不需要你们这样的无耻门人!”
这家伙跳得老高,要冲进去打人。
朱能用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头,鄙夷道:“你那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在学堂重地,还敢大呼小叫的!真是没规矩!”
王省都觉得荒谬透顶了,一群逆贼,居然跟自己讲规矩,你们连朝廷都能反叛,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朱棣让朱能带着王省先退后,然后他让人叫了几个王省的徒弟出来。
等看到了师父,他们都大惊失色,纷纷拜倒。
“师父安然无恙,弟子们真是高兴啊!”
“闭嘴!”王省把头扭到了一边,冷哼道:“你们若是我的弟子,就该和这帮奸佞之徒分道扬镳!你们留在这里上学,就是屈从逆贼。老夫以明伦二字,命名学堂,就是让你们明伦知礼!五伦之首就是君臣!追随逆贼,忠奸不分,是非颠倒,你们还算读书人吗?”
王省突然用手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少年。
“你叫蒋才,是老夫可怜你,让你进学堂读书,你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用工夫最深!你说什么?你要读书科举,改换门庭,孝顺父母……你现在的作为,简直让你的父母蒙羞,让祖宗丢脸!”
王省痛骂蒋才,少年低着头,默然不语,等到先生骂累了,他才缓缓抬头。
“先生当年大德,弟子铭刻肺腑。如今弟子已经不想光宗耀祖的事情了,因为我的家人已经能过得很好了!”
蒋才突然大声道:“先生,学生家里刚刚得到了一百亩田!一百亩啊!还有一头犍牛……父亲说了,秋收的时候,就让三弟来读书,转过年,我能找一些事情做,二弟和四弟也能读书的!”
蒋才很认真道:“先生,你让弟子读书,弟子感恩戴德!可有不只让弟子读书,还让弟子的兄弟也能读书,更让弟子一家有了好日子过!先生以为,弟子应该如何?”
“放屁,放屁!”
王省突然明白过来,他怒斥道:“你个无耻之徒!老夫懂了,是燕逆,他用小恩小惠,收买了你们,对吧?你们反叛朝廷,背弃师长,老夫瞎了眼睛,当初教你这个白眼狼读书!老夫好恨啊!”
蒋才昂着头,一字一顿道:“先生,燕王不是给弟子小恩小惠,而是给所有人!整个西安,多了十几座学堂!有成千上万的百姓都拿到了土地……我爹说了,要是不忠燕王,就不配做蒋家的子孙!”
第403章 我们或许会战败吧!
王省义正词严,前来痛斥奸贼,怒骂逆徒……可是当他从明伦堂出来的时候,竟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他坐在马车里,向外面看去。
有许多年轻的学生,成队出来,帮助搬运滚木石块,堆在城头之上,加强防御……除了学生之外,更让王省感到惊讶的是妇人!
没错,就是许许多多的妇人,她们唱着歌,赶着马车,搬运粮食军械,在空地上,建起一排排的房舍,用来安置伤员。
她们笑着,吼着,没有任何人有半点天兵压境,玉石俱焚的恐惧。
王省口中的十五万大军,根本就不值一提。
整个西安,都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些人都中了妖术邪法?
还是说他们天生就喜欢犯上作乱,谋逆朝廷?
王省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难道人人皆知的人之初,性本善是错的?或者说,就有这么一块地方,穷山恶水,出的都是刁民?
想到这里,王省更加困惑了。
这可是长安啊,汉唐故都,三秦大地啊!
脚下厚重的黄土,孕育了汉家最辉煌的时刻。
从这里出发的铁骑击败了匈奴,击败了突厥……农耕民族真正战胜游牧强盗,那是何等的盛世!
哪怕现在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骄傲自豪。
可就是这么一块宝地,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丧心病狂之徒?为什么?
王省呐喊着,困惑着,他在馆驿留宿,明天朱棣会安排人把他送走。倒不是朱棣要留他,而是担心部下有人会去袭杀王省,毕竟这家伙骂人骂得太狠了!
……
“先,先生……弟子求见。”
外面传来了扣门声,王省迟疑片刻,还是起身过去,把门打开。果不其然,是学生蒋才,只见他的怀里捧着一个砂锅,上面还冒着热气。
王省轻蔑讥诮,“怎么,又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招降老夫?老夫和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不一样!不要枉费心机了!”
王省挥手要赶蒋才走。
“先生等等,今,今天是先生的生日,能不能让弟子给,给先生尽一点孝心?”
王省迟疑半晌,没说答应,只是扭头进去了。好几年的师徒之情,这是他最满意的一个弟子,只是谁能想到,竟然会走到了这一步!
唉!
王省很想劝弟子回头是岸,可他却找不到什么词汇。
蒋才把大号的砂锅放在桌上,掀开了盖子,顿时从里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是一锅软烂的炖羊肉,上好的小羊,皮香肉嫩,炖的火候正好,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蒋才笑嘻嘻道:“先生,今天是您老的五十大寿啊!从前弟子就想帮先生做寿,可是弟子没有钱,买不了什么东西,倒是先生,一有吃的,就叫弟子过去,弟子真是惭愧!”
王省哼了一声,“亏你还记得!老夫不求你报答,可你也不能甘心从贼!燕逆占据西安,你就该回家,老老实实等着天兵荡平逆贼,你现在接受燕逆的馈赠,以后是要被株连的!你懂不懂?还有,你拿着燕逆给你的东西,来给师父做寿,师父会高兴吗?我王省的弟子,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一锅羊肉,就把你收买了,你这是在打师父的脸啊!”
王省痛心疾首,不停跺脚,气得咬牙切齿,真是个混账东西,太丢人了,太无耻了……老头不停摇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看起来自己也有错啊!
假如当时燕逆杀进城,自己没有去应天告状,而是留下来,跟燕逆周旋……又或者,干脆舍生取义,一头碰死,有自己做表率,弟子们就不会犯下大错。
“唉!老夫妄为人师啊!”
这时候蒋才已经找到了一个碗,把羊肉盛好,双手奉给师父。
“先生,这不是燕王的,是弟子的,是我爹听说先生回来了,特意让我给先生送来的。”
“你爹?你爹光给别人放羊,几时养得起羊?”王省不客气道。
蒋才点头,“没错,就是原来秦王府的羊,让燕王殿下给分了……”
“分……什么分了?”王省呆住了,“朱棣好大的胆子,他就不怕秦王一系跟他闹翻?”
“不怕!”蒋才很笃定道:“秦王的三卫人马都听燕王的,他们说燕王对大家更好,比秦王还好许多!”
前文提到过,朱养了十几万只羊,每年贩卖羊毛、毛毡赚了不少钱。后来在柳淳的指点之下,朱的养殖规模不断扩大,巅峰时期达到了三十万头……而随着朱的病逝,羊毛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秦王府的牧场也败落下去,羊少了一半。
朱棣接管之后,他把王府的牧场直接占用,然后分给了无地,少地的百姓,至于那些羊,也都被朱棣按户分给了百姓。
“以财物田产,收买人心,不算什么稀奇,历代的逆贼都会这么干的!朱棣动了秦王的东西,他就不怕朱尚炳会翻脸吗?”
“或许吧!可燕王就是不怕!因为燕王爷又把王府的田产给分了!”蒋才眼睛闪亮,得意洋洋道。
牧场的田是差一等的,真正的好地都在秦王府手里,足有三十几万亩不止。西北地广人稀,聚敛土地不难,可西北缺水,有了田也没有灌溉水源。
要知道水源充足的田地,能比没有灌溉的增加一半上的产量。
朱占据了土地之后,发动手下的三卫兵马,开凿水渠,灌溉王府田产……只不过他的田地有了灌溉,而军户的田,不但没有灌溉,还要负担两倍民田的税赋!
朱棣直接把王府的田地给了普通士兵……而且朱棣还对原来的三卫进行打散重编……凡是领了田地的士兵,凑在一起,推选能够服众的人,担任总旗,百户,千户,指挥……这样一来,还是原来的王府三卫,可指挥体系全都更换了。
原来的将领们离开了熟悉的部下,原来的小兵爬到了领兵打仗的位置。他们为了坐稳新的位置,必须努力效忠燕王,而那些士兵为了守护到手的田产,也只有拼死战斗!
“先生,这次分田,我娘也得到了土地!”
“你娘?她一个妇人,怎么可以有土地,简直荒唐!荒唐透了!”
蒋才也不跟先生争辩,只是继续道:“我娘白天跟着我爹下地干活,晚上抽空还给军中的将士纳鞋底,一天到头,睡不了两个时辰,可她就是有干劲儿。不光是她,还有好多的妇人都是这样!她们还说要组成娘子军,谁想杀进西安,谁就要死!”
……
“疯了,全都疯了!”
王省已经无言以对了,这西北不但君臣纲纪败坏,就连夫妻都变了味。自古以来,男耕女织,男人是女人的天。这家里的东西,除了嫁妆之外,全都是夫家的。
一个女人怎么能给她田产,难道朝廷还要向女人征收田赋?满朝诸公,拿着从女人那里征收来的粮食变成的禄米……这,这像什么话,还让不让人活了?
王省愤怒到了极点,天还不亮,他就要赶快离开这个鬼蜮之地……晨光熹微中,王省从西安出来,直奔李景隆大营。
可就在西安的城门口,他发现有许多百姓,主动驱赶着马车,将沉甸甸的粮食,送进城里。还有不少青壮百姓,他们结成小队,不断各处穿梭,将官军的一举一动,全都告诉燕王。
另外,还有一些士绅地主,一旦有异动,也会被百姓举发。
男人们忙活着,好多田里的活儿都落到了女人肩头,这一次没人叫苦,没人退缩,西北的妇人,同样能撑起头上的天!
如果去过大宁,王省一定不会陌生,这一幕在几年前的大宁,随处可见,并不意外。朱棣只是把柳淳在大宁所做之事,用在了西安,用在了三秦大地。
其实大宁的成功,让变法派十分鼓舞,大家伙都觉得可以效仿大宁,同样创造奇迹……可是真正做起来,他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对待女人。
柳淳当初有个口号,叫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说起来粗俗,但却透露一个铁的事实,柳淳将占人口一半的女人,视作真正劳动力。和传统那种男主外,女主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因此柳淳一下子得到了双倍的劳动力。
这一条基本上只能在大宁和辽东做,就连北平都会受到抵制,更遑论其他地方了。这还仅仅是一个难题,其他的困难就更多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变法派里面也是良莠不齐,所幸他们入仕时间不长,还有柳淳罩着,没有出太多的纰漏。
假如老朱再多活五年,或许只要三年……变法派也会人头滚滚的……真的,不用怀疑。在历史上,支持变法的人,最后站到了变法的对立面,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能从一而终的人太少了,这也是变法困难的原因所在。
朱棣要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他也不会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变法的范畴了……
“或许那个臭小子,就想走到这一步吧!你到底是死是活?赶快给本王滚出来,让本王打你三百拳!”朱棣咬碎了牙齿。
而此刻柳淳正跟着马夫,牵走王省一行人的马匹,就在转身的一刹那,柳淳似乎听到王省喃喃自语:“我们或许会战败吧!”
第404章 一个人的为师之道
回到答应之后,王省很落寞,练子宁只觉得他没有说服朱棣投降,觉得失望,就笑道:“燕逆死在眼前,他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王大人,你不用介怀,只管看着就是了。”
王省草草返回了帐篷,闷坐床头,他的双手纠结地交叉在一起,一如他烦乱的心。
王省原是山东人,后来到了西安当教谕。他是想回家教书的,可因为柳学兴起,他就毅然决定留在西安,在这片文教的贫瘠之地,留下孔孟道统的种子。
从为官,到做教书先生,王省目睹了民生疾苦,他很想替老百姓做些事情,可又总觉得力有未逮。
不过他总觉得世道会越变越好的,只要圣君贤臣,励精图治,就什么都不愁了。
这是王省五十年来,一直不变的坚持。
可他在西安短短的一天时间,就让他固有的观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个叛贼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在大战临头的时候,朱棣居然兴建了十几座学堂,让贫苦的孩子能入学读书!要知道他担任教谕的几年里,西安才增加了两座学堂,其中还有一座就是他筹建的!
为什么?
为什么朱棣能做到,为什么一个逆贼能做到?
那些老百姓又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朱棣,并且打算拼死一战?
或许他们也不是单纯的发疯,假如有人能给自己土地,让自己读书……设身处地想想,会不会……王省突然吸了口冷气,他拼命甩头,一定要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他是读书人,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
一个秉持三纲五常的孔孟门徒。
天子有错,臣子应该劝谏,可以苦谏,甚至死谏,就是不能反叛,不能!
王省不断转来转去,嘴里喃喃自语,都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他的帐篷。
“王大人,宵夜送来了。”
王省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头,进来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黑红的脸膛,眼睛很明亮,肩宽腰细,身形骨立,透着精明强干。
他躬身从食盒里拿出一碟一碟的小菜,最后是一碗热乎乎的粥,用羊骨熬出来的,绝对鲜美。
“大人请用,回头小的来收碗筷。”
此人转身要走,王省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你……姓什么?”
“姓刘!”
“叫什么?”
“刘春,家里头觉得我是春天生的,就给我起名叫小春!”
“哦!”
王省丝毫都没有觉出异样,刘春,很普通的名字吗!
“你过来,老夫想问你几句话。”王省沉吟道:“你家里怎么样?”
刘春苦笑道:“家里要是过得好,能交得起免役钱,我就不会来军中当民夫了。”
“这也没有办法,都是燕逆背反朝廷,祸及百姓,等把燕逆除掉,就什么都好了,都会好的。”
刘春只是笑,可他的眼神透着看穿一切的感觉,让王省很不舒服。
“怎么,你不信?”
刘春笑道:“王大人所言自然有理,可,可就算燕逆没有造反,我们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杀了燕逆,最多回到以前呗!”
“嗯!”王省用力哼了一声,让一个小年轻的抓住漏洞,挺丢人的。他把碗重重一顿,然后道:“你的意思是我大明天下不好了?”
“怎么会?”刘春笑道:“大人不要这么说,我听老辈人讲,大明比起大元,简直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过得好多了。”
“哼,那为何还有那么多的愚夫蠢妇,自甘堕落,跟着燕逆一起造反?”
刘春轻笑道:“或许是想过得更好吧!”
“为了过得更好,就可以背叛朝廷吗?”王省不知不觉怒火中烧。
刘春倒是淡然,“大人或许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民生艰难吧!多一斗粮食,就能多养活一个孩子,荒年的时候,就能少死一些人……大人不会忘了吧,当初先帝是怎么起兵造反的?”
提到了先帝,王省不自觉吸了口气。
王省年过半百,当初的乱世也是有很多记忆的,只是过去的时间太长了,他有些模糊罢了,经刘春一点,他倒是醒悟过来。
其实何止是朱元璋,他们家家户户,都有死人。有关童年的记忆,就是饥饿和动乱……王省十五岁才第一次有机会读书,说来惭愧,当年他爹是个小生意人,拼着一条命,在各个势力中间,走私粮食、牛角、筋腱一类的东西,后来还搭上了朱元璋的部下,在乱世中,靠着搏命,才能让儿子读书,有机会当官……回想起来,真是太难了。
假如那个时候,有人能让百姓有田种,有书读,或许……别说那时候,放在历朝历代,任何时候,都是管用的!
莫非这就是天命吗?
如果朱棣早生几十年,或者说,几十年前,有人像朱棣一样做,这天下未必会是先帝的……不不不,先帝能当皇帝,乃是天命所归,顺天应人,凡夫俗子也想当皇帝,做梦去吧?
虽然先帝要过饭,但他不是寻常的乞丐,虽然先帝放过牛,他也不是寻常的牧童,他还当过和尚,他也不是一般的和尚……
王省的鬓角冒出了细腻的汗水,因为他编不下去了!
王省猛地抬头,盯着面前的年轻人!
“你,你不是一般的民夫,对吧?不然,你说不出这样的道理?”
刘春依旧不慌不忙,“大人,你太会说笑话了,我讲了什么大道理吗?没有!我说的都是普普通通的道理,大人只要肯去田间地头,走一圈,听听百姓关心什么,你就会明白的!大人,其实,是你没了初心!”
“初心?什么初心?”
“大人当初兴学,创办明伦堂,是什么心思?”
“这个……老夫自然要大兴教化,要传道授业解惑,要让所有人都读上书!”
“好,了不起的志向!大人,那你以为,该如何让所有人都能读书呢?”
“这个……”王省又语塞了,良久,才缓缓道:“或许要圣人降世吧!”
“错!”刘春笑道:“读书是很花钱的,首先朝廷要投入,要兴学,要给每一个县,每一个乡配备学堂。要不断的培养教书先生,要给他们更高的待遇……而且最最关键的,是从百姓民生入手!”
“什么意思?”
刘春笑道:“很简单,老百姓若是整日挣扎求活,连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去读书!所以,要让每一家都能吃上饭,这样一来,不用去劝说,大多数父母都会把孩子送去学堂的,又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不想子孙后代能活得更好呢?”
“这个……”王省涨红了脸,“你,你说的就算有理,可,可,可也不能……”
刘春轻笑,“大人,我没说要怎么样,我只是顺着大人的初心来推想罢了……大人觉得是我的想法更合适,还是你期盼着圣人降世,才更有道理?”
王省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突然抬起头,怒喝道:“小子,你不要装神弄鬼了,你到底是谁?说!”
“哈哈哈!王大人,我们说的是道理,何必诛心呢!不管我是谁,还能把错的变成对的?大人,你读书那么多,不会想不明白……其实大人该清楚,圣人早就降世了!先帝是圣人,他兴屯田,鼓励耕种,让百姓安居乐业,扫荡大元,恢复华夏衣冠……先帝做得很好了,可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那就是均田,就是均赋,均徭役,均赋税!只有建立起一套公平的体系,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大人希望的人人读书,教化大兴,才会出现!”
“像大人一般,死抱着纲常不放,说起来,就是你们自己,扼杀了你们的理想!因为你们变成了实现理想的绊脚石!你们用自己的学问,占用了太多属于平民百姓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穷苦潦倒,无依无靠。你不过是让几个穷人子弟来学堂读书,你就以为自己给了他们多大的恩惠,真是让人可发一笑啊!”
刘春的话,简直比刀子还要狠,每一句都戳到了王省的心头。他目瞪口呆,汗流浃背,越想越觉得可怕,浑身都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他努力否认刘春的话,可对方的言辞无懈可击,他根本找不出漏洞。
难道他,他说的真是对的?
王省想到这里,越发害怕,他慌忙抬头,想要继续询问,却不知道,刘春已经趁着他失神的功夫,消失不见了。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王省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一直枯坐到天明,突然,有人来请,说是练子宁请他过去议论军情。
王省魂不守舍,他只听到了练子宁说,官军已经胜券在握,城中有人愿意策应,里应外合,一战成功。
假如官军打进去,或许明伦堂就没了吧?
王省都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蒋才再也没有书读了,还有许多弟子门人,都要死……用他们的血,换来自己的功名前程!
王省啊王省!
这是你要的吗?那可是你的学生啊!
这位王大人突然向疯了一样,冲到自己的帐篷,从旁边牵出一匹马,直接就往军营外面冲去……
第405章 朱棣的初心
王省去而复返,弄得朱棣都懵了。
“王大人,两军交锋不斩来使,本王念你兴学有功,不想和你计较,你可不要觉得本王好欺,就得寸进尺!”
王省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夜没睡,眼睛通红。
“朱棣,少跟老夫摆王爷的架子,老夫不是为你而来!”
朱棣笑了,怒道:“新鲜,那你是为了什么事情?”
王省深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一些。
“朱棣,你难道不知,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吗?”
朱棣哑然,“王省,你上次来就这么说的!”
“上次和这次不一样……”王省咬了咬后槽牙,他发誓真的不想说……他是大明的忠臣,忠于朱允,他是孔孟门徒,厌恶变法,视逆贼为寇仇。
从理智上讲,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多嘴。
可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昔日的学生……他们才多大啊,最大的还没有二十呢!大好的年华在等着他们。
现在能读书,家里的日子也会好起来……可若是官兵杀进城中,势必生灵涂炭,凡是得到了朱棣恩惠的百姓,都会被牵连,从而死伤无数,迁移充军……身为人师,他宁可违背国法,抛弃道统,他也万万不能不要良心。
到了此刻王省突然觉得,什么家国天下,真的太远了,能让人在意的往往就是生命中的一瞬而已……比如自己的这几年教书生涯,和弟子们在一起的时光。
王省露出会心的笑容,他猛地盯着朱棣,冷哼道:“燕王,你还不知道吧!这城中有人跟练子宁勾结,要里应外合,一起破城!”
“什么?”
朱棣脸色一变,他低头思量片刻,就笑道:“王省,你是对面派来的使者,此刻却来告诉本王,说城里有人配合献城,你说本王会相信吗?你们这又是玩得什么阴谋诡计?”
“没有,什么都没有!”王省怒吼道:“老夫只是不想让这遍地的读书声……消失不见罢了!”
朱能觉得王省在装蒜,“王爷,别信这个穷酸的鬼话,我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就是了。”
朱棣没搭理朱能,他认真盯着王省,此人努力控制着情绪,可他的身体内,就像藏着一头猛虎,随时要扑出来一般!让人心惊胆寒。
“这个假是做不出来的!”
朱棣暗暗心中想着,抬头对王省道:“王先生,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吗?”
王省摇头,“不知,不过身份不能低了,否者练子宁也不会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朱棣听完,又沉吟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急忙把朱能叫过来,让他下去安排,朱能领命下去,朱棣突然笑了,他起身走到了王省的面前,深深一躬。
“王先生能主动过来,提醒俺朱棣!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朱棣道:“这样,王先生,你就留在城中,俺朱棣不会亏待恩人的。”
王省突然笑了,他微微摇头,哂笑道:“朱棣,你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
这下子倒是让朱棣迟疑了,你是什么人,你不就是来送信的人吗?说实话,朱棣心里不太瞧得起穷酸腐儒的,偏偏王省就是这么个人。
“王先生能来送信,本王感激不尽,先生怕是不能回去,只有留在城中,难道先生想回去?”
“回去!回不去了!”王省仰天长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还能回哪里去?他帮了叛贼,背反朝廷,就算朝廷不杀他,他也不愿意苟活。
至于给朱棣效力,对不起,俺王省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孔孟门徒,不可能背弃自己的祖师爷!
天大地大,已经没了他王省的存身之地!
突然,王省从地上又站起来,凶狠地盯着朱棣。
“燕王,老夫问你,你所做的,是不是为了一时收买人心、你的兴学,是不是假的?说!快说!”
堂堂燕王,被一个儒者给吼了。
朱棣沉吟道:“王先生,本王的话,你会相信吗?”
“会吗?”王省自嘲笑了笑,摇头道:“不会的,因为你是逆贼,自古汉贼不两立,老夫怎么会相信你的话……”王省顿了顿,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又声音急促,竟然带着哀求的腔调,“燕王,不管老夫说什么,我希望你别让那些学子们失望。兴学是百年大计,你要支持以恒,不只是你,还有你的子孙后代……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辈读书人太不争气了……总而言之,朱棣,老夫希望你牢记今日所思所想,哪怕日后你进了京城,坐上了龙椅,也不要忘了,是谁把你送上了皇位!朱棣,对他们好一点!”
这是王省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眼角瞪裂,冲着一棵柱子猛地撞过去。小老头的劲头儿太大了,连朱棣都没有拦住,就一头撞上,咚的一声,颅骨开裂,鲜血流淌……王省缓缓扑倒,他的脸上怅然的笑……自己这辈子,做不成忠臣,也做不成孝子,就连老师都当得马马虎虎,还真是失败啊!
……
“你们给王先生磕个头吧!”
朱棣面无表情,站在了王省的棺椁旁边,以蒋才为首,几十名学生一起跪倒,有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等他们磕头之后,朱棣又对着后面的那些学生道:“你们也磕头,王先生让本王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儒者!他是当世……最好的老师!没错!就是他!”朱棣坚定道:“王先生的风骨人品,够你们受用终身了。”
说完,朱棣也向王省躬身施礼。
“请王先生放心,俺朱棣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什么时候都不会!若是只为了那把龙椅,未免也太小觑朱棣了!”
对王省施礼之后,朱棣猛地扭头,“把人带上来!”
朱能亲自押解着,足有十几个人,悉数被推到了王省的棺材之前!
“跪下!”
朱能狠狠一踢他们的腿弯,可有人还不服气,单膝跪倒之后,用硬挺着站起。
“朱棣,我们都是秦王的人,你先是欺骗世子,抢占了王府,又夺了世子的兵权,还分了秦王府的财产……朱棣,有你这么当客人的吗?你也太过分了!”
面对辱骂,朱棣竟然半点不生气。
他只是轻笑,“就是你们,跟城外的人勾结,想要出卖西安……你们知道吗,为了戳穿你们的诡计,一个人已经死了!一个最好的先生……他死了!”
朱棣声色俱厉,突然揪住了一个都督佥事的肩头,把他拖到了棺材前面,然后猛地抓起牛耳刀,对着心口扎进去。
鲜血射出,惨叫凄厉,朱棣不为所动,反手一刀,将心脏剜了出来。
“王先生,俺朱棣没有别的,只有用这帮畜生的鲜血,祭奠你的英灵!”
重新站起的朱棣,浑身是血,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魔王,从他的嘴里吐出一个字:“杀!”
朱能等人纷纷动手,十几名将领,悉数被挖心掏肝,摆在了王省的棺材之前。
那些学生们还小,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得闭上了眼睛,可诸如蒋才等人,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先生是为了他们死的,早晚他们会追随着先生的脚步,教书育人,真正大兴教化,让每个人都能读书,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就在所有人悲愤哭泣的时候,朱棣默默转身,走到了旁边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四周都是朱棣的人马看管着。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朱的长子,朱尚炳!
那十几个人全都是他的手下,亲眼目睹他们被剖腹挖心,朱尚炳简直要哭了。
“四叔,四叔!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这帮畜生背着我干了太多的坏事,小侄一无所知,真的……”
他拼命解释,朱棣只是冷着脸一笑。
“依我的想法,是想把你砍头挖心,祭奠英灵的……可王先生临死的时候,想的都是自己的学生,我要帮着他保护学生们!所以……你有个机会,现在立刻给练子宁写信,就是王省投靠了本王,朝廷的动向我已经知道了,正在剪除你的羽翼,你现在处境艰难,决定冒险开城,让朝廷挑选精兵强将接应,不得有误!”
朱尚炳小脸灰白,迟疑片刻,朱棣的手已经按在了佩刀上面,他打了个冷颤,只得低头,迅速写了一封信,交给朱棣。
朱棣看过之后,确认没有问题,安排人送了出去,很快,他就得到了回信,三更之后,李景隆亲自统领人马接应,战神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