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五花土
一群人中难得有一个全身套着英姿飒爽绿军装的,李开文一斜眼就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家兄弟李开武。
“赵支书,郑村长,这不怪开文,都是我,我让他来帮忙的。”老猫子一看对方人多势众的架势,心想来者不善,我一把年纪就是坐牢也是吃公家饭的合算买卖,而开文年轻有为可不能毁了前途。至于他的一家老小,老猫子早在潜意识里托付给臆想中的开文乖婿。
李开文很感激老猫子的挺身而出,但他浑无惧色,对赵红军的这一套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安徽小岗村已为包产到户起了表率,其他省市也在快马加鞭地奋起直追,江苏虽有个革委会主任从旁制肘,但分田到户的大势已然不可逆转。
赵红军,这个多年以来打着集体旗号中饱私囊的支书,还想继续过挂羊头卖狗肉的好日子已不可能长久了,虽然他现在还人五人六地喝东骂西。
“开武,拉我上去。”李开文招呼弟弟。
李开武听话地跨前一步,伸出手。
“李开武,你还想不想做民兵了?”赵红军还会威逼利诱。
开武的手停在半空,有点迟疑。
“找死!”李开文对弟弟的举动气愤无已,声音抖然提高八度,粗鲁地喝骂起来。
“哥!”开武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他后悔不迭地忙伸出手。
兄弟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一母同胞,甘苦相扶,那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血脉相连又大义灭亲,那只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便宜客套话。
所谓良心,那只不过是弱者想约束强者的一厢情愿;所谓公德,更是排除自己只会套用于别人身上的道貌岸然。
李开文抓住弟弟的手,轻轻一跃便跳出石塘,他抬脚就想踢向刚才差点为利益所动而不顾兄弟情谊的开武。一想又算了,好歹他最终还知道哪头轻哪头重。他看也不看的对开武吆喝“把猫子叔也拉上来。”
一会的工夫,石塘底部已有一半浸了地下水,老猫子站到了东南角。开武转了一个小圈子,把猫子叔连拉带拽地拖了上来。
“赵叔,赵书记,你想把侄儿怎么样啊?是捆绑示众还是押到县里蹲大狱?”李开文怒火还未熄,阴阳怪气的话语里满是挑衅的意味。
“开文,不要不知道好歹。”郑朝宗对李开文的嚣张也有些不满。
早先他在至亮村住了几年,后来才在赵红军的掇撺下搬到了至晶村,就住在李上前家的西面,也算是从小看着开文长大的。
“赵书记,我不做民兵了。”李开武为了弥补刚才的过错,主动在哥哥面前退出了民兵组织。他褪下胳膊上的红布递给赵红军。
李开武知道,如果今晚哥哥不原谅自己,那他以后不仅在家里抬不起头,就是在村上也无颜见人。
谁会愿意和一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人接触呢?
“赵书记,我以后也没时间当民兵了,我得复习参加高考。”开文的表弟马占也把红袖标褪了下来。
“你也要参加高考?你要能考上,母猪都能上树。”赵红军恼羞成怒时还不忘记嘲讽马占两句。
马占号称读完高小,其实初小读了也没有一年,要不是被他爸马仕整日拿着马鞭在后面赶着,连初小都不一定能安分地读完。
马占与表哥关系要好。
开文还没当兵时,豢养了一只大鹰,整天架在胳膊上在田间地头转悠。而马占就拿只口袋在后面做个跟班。
后来开文当兵后,和开武岁数相仿的马占就参加了红卫兵,又是串联又是打砸抢的不亦乐乎好几年,直到去年又被他爸爸用马鞭赶回了家。
“哈哈,你们想不想跟我一起挖水晶啊?管吃管喝,每天再给两元钱。”有了弟弟和表弟的力挺,心情甚好的李开文当着赵红军的面,就开始反正他那一杆皮包骨头的部下。
“李开文,你,你……”赵红军气急败坏,他四下瞅瞅了,抢过身边民兵的一把鸟铳就瞄向了李开文。
“反天了你。”郑朝宗眼急手快,一个箭步向前,挡在李开文和赵红军之间,扬手就抽向李开文。
“你敢打我哥”开武逮到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上来一只手抓住郑朝宗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握成拳向郑朝宗打去。
“开武”心下明镜似的开文忙拉住弟弟。这当口老猫子早冲上前,使劲压下赵红军手中多少还能唬点人的鸟枪。
“赵支书,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猫子一边说,一边抢下赵红军手里的枪。
赵红军见有人拦着,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后,就乖乖地把鸟枪交给了老猫子。
“狗东西,要不是你猫子叔说话,我一枪崩了你。”赵红军恶狠狠地骂向李开文,他倒忘记老猫子和李开文是一丘之貉了。
“李开文,你小心点。钗锨没收。王书记,你看如何?”郑朝宗害怕事情越闹越糟,想趁早收手。
“既然马村长说话了,那就没收钗锨以示警告,下次可没这么便宜。”赵红军说完这几句场面话,不待李开文吭声,扭头便走。
赵红军招集民兵本打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差点让这个混蛋给搞得灰头土脸。
李开文毕竟走南闯北地见过世面,赵红军一看到他就没来由地底气不足。但身为至晶村最高领导,他又必须做出些强硬姿态。
工具被没收了,李开文就势休息了两天。他走走亲戚,会会战友,依旧谈笑风生,浑若无事。
第三天晚上,老猫子又来找李开文。他指着自己的工具对李开文说,你用钗,我用锨,照样能挖。开文觉得不能就此收手,就随老猫子一起走出村。
当他刚走到马路上时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月色茫茫中,不仅至晶村的田地里灯火通明,连极目处外村的乡野里,也是马灯闪耀。
老猫子和李开文独家经营的买卖走到了尽头。
显而易见的是,那些民兵从李开文挑衅地对待支书,以及嚣张地许诺日薪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金钱的魔力,也预感到大锅饭结束的日子不远了。
第107章 陇海铁路
对这些土生土长的晶都人民来说,他们缺的不是鉴别寻找水晶花石的能力,而是敢于反抗错误政策,将命运掌握己手的魄力。
面对着朝不保夕的集体伙食,没有人不牢骚满腹,每一个人都暗暗准备着自力更生。
在摩拳擦掌似乎已不可不发时,一个个却又若无其事极有纪律性的出工下工。
他们都知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可敬,但很多时候,所谓先行者有时往往就是先烈。
所以他们都极有耐心地坐等着他人振臂一呼,自己再配合着响者云集。
至于别人呼的和自己应的是不是同一回事,那又另当别论。
出师要有名,起事要有头。失败了,他人以身顶罪;成功了,我们得享其成。
李开文隐隐有些后悔对赵红军的粗鲁了。祸福相依,李开文享受了一时之快,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断送了自己的生财门路。
“谦受益、满招损”,李开文又想起一位老上将对他说的话。
刚参军两年时,李开文在全军大比武中名列榜眼。发奖那天,开文看着身旁前五名中四人出身武术世家,只有他一个地道农民子弟,难免就有些得意,心想再练个两三年,天下舍我其谁?他当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军人边称赞边走下主席台。他来到比武场,弯腰拿起一块被李开文徒手砍断的半截砖,好像也不怎么用力,轻轻用手指一捅,一个圆润的小洞就出现了。
然后,他走过来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年轻士兵,鼓励了几句。这之中就有“谦受益、满招损”的话。
李开文由志得意满,猝不及防到惊奇恐惧,傻站在那儿面红耳赤地羞愧不已。
上将说了什么,他除了那两句,别的什么也没记住。等他回过神来,老人家已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了。李开文在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后,就谦虚谨慎地奋力拼搏了起来。没想到几年后,借着当时的特殊形势,他居然也算是成功人士中的一员了。
李开文有些遗憾地对老猫子说:“猫子叔,我们得想别的办法了。要不了多久,挖花石就没什么赚头了。”
“走一步算一步,现在不还赚着钱吗?”老猫子倒是气定神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有了一千多元钱垫底,他有资格这么大家风范。
果如李开文所言。先是两周后,辛苦一晚上每人只能分到手两、三元钱。再过一周,连两三元钱也不是每晚都有。
此时的晶都大地,白天大家都死气沉沉地应付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晚上则全都生龙活虎地在田角沟湾里挥汗如雨。
对于每日饥肠渌渌的他们来说,每晚三五角的额外收入,仍然具有莫大的鼓舞力与诱惑力。
在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块五花地,正信心十足地舞钗动锨时,李开文敏锐地意识到,这块松软的土地已被人开挖过了。
李开文长叹一声,另起炉灶的时候到了。他拿定主意也劝猫子叔别挖了。
而老猫子只是对别人的捷足先登抱怨几句,手上却没有丝毫停留。他很自信自己捡挖水晶的功力,更幻想着别人粗心大意,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遗漏。
李开文唉了一声,独自返回了村子。
紧挨铁路边的打谷场上,六月新下的麦垛高高篷松,堆砌得方方正正。时间还早,李开文就折了过去。他放下钗锨,三两下爬上了麦垛,面向北站着。可站了没多久,惆怅就把他压得坐了下来。
弯月照耀下的铁轨,发着漆黑冷峻至极才有的白色光芒,往东西两面无限延伸着。
每一个在铁轨边长大的孩子,都对铁轨通向的遥远地方有着一种憧憬,都盼望着长大了能坐上奔驰的火车,插上想像的翅膀,去那个童话般的地方。
很多人不谋而合地以为,远方即是美丽的地方,也许这是因为现实太让人失望。
李开文十六岁的时候,胸带红花、身穿绿衣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二十四岁的时候,意气风发、功成名就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
然而童话既有白雪公主与王子的浪漫温馨,也有狠毒皇后所制造的悲痛哀伤。
二十六岁的那年,李开文一夜间从人上之人跌落成了阶下之囚,尽管几周后他又被平调为副场长,但一正一反之间,童话已只能藏在心头。
我这是怎么了?想着想着,李开文的心思就变得和铁轨一样,沉重地压在心房大地上。
怎么会这样?他惊讶起自己的承受能力变得如此之差。
在农场三年多的时间,今日不知明日祸福的,不也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来吗?
刚回家时,近似于一无所有,不也没觉痛痒地过了这么多日吗?
现在手头有了一定积蓄,盖个房那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还能再买两辆“永久”牌自行车,怎么就多愁善感起来?
自行车别人别说买了,能借到都算有能耐,整个至晶村只赵红军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次出行时,车架后面必要带着只打气桶,否则走了半路,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了。
就这,乡亲们还不无嫉妒地戏称那是背着氧气罐的自行车。而这辆苟延残喘的破自行车,也是他的亲戚刘副镇长送的。
李开文啊,而今你也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怎么反而娘们起来?
就因为别人也挖上花石,自己不能独享其成?
开文,有点出息,挖捡花石要不是猫子叔毫无保留地带着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抓瞎呢。
开文,有点出息!
如此一想,李开文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眼前的铁路是唯一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陇海铁路,从江苏晶都到甘肃兰州。
1920年5月,北洋政府从比利时和荷兰借款,修筑了东段从徐州到海州的路线,晶都县是万里陇海铁路第一县。
铁路虽然冰冷,却能给童年带来快乐。
李开文和小伙伙伴们的童年尽管由饥饿陪伴成长,但快乐总是不请自来,因为童年是盛产快乐的。
第108章 走出去,天地宽
他们要么玩着过家家、捉迷藏这种千古流传下来的智力游戏,要么玩泥土捏动物、木头削手枪这种古今结合的手工操作。
孩提时代的李开文们总是能成功地让自己忘记饥饿。
那时,他们是天真的、无邪的,不过偶尔扮一下深沉也是无伤大雅的。
他们也会成群结队地跑到一个小土丘上,远远地看着冒着浓烟的黑色火车缓缓驶来。
火车路过的时刻,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哪怕是平时再淘气的小子也会毕恭毕敬地站着,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满是朝圣似的虔诚。
不能说每个人都在这个时刻诞生出了“走出去,天地宽”的憧憬,但看火车时是他们唯一显得有心事的时候。
火车虽然很近,可以说咫尺,可是感觉又很远,遥远的远。
因为憧憬,当面对长长一串火车时,就总会油然而生一种向往,或者准确点地说是对未来,有一种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仰望。
货车来临的时候,那动辄五十多节编排有序的长列,会让每一个刚学会数数的孩子嗫嚅着嘴唇。
而同一时刻节奏感十足的车轮铁轨撞击声,又由远及近地传来更让孩子们觉得是来自天那边的招唤。
间或有着客车时,那绿绿的车壳总能带来一点惊喜。因为每一个孩子都耳濡目染地知道,春天是绿色的,那载着绿色的火车就会带来永远盎然的春天,让他们即使在本该萧索的季节里,也有着内心对美丽的温顺。
客车上的旅客们只能在露天电影或年画里看得见。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心理上的遥远,很自然地又让他们燃起了神秘的兴趣。
而幼年的神秘又给多年后的成人留下了难能可贵的温馨回忆。
孩子们中胆大的人曾鼓起勇气对过往的火车挥手。令人激动的是,那位带着蓝色压舌帽的司机忙里偷闲,也给孩子们挥了几下戴着白手套的手。
这给快乐也单调的童年生活留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开心。
他们总是时不时提起并争论着,“火车上的人在向我挥手”,“是在向我挥手。”
年纪稍大点的时候,李开文就会和三五个伙伴,趁火车没来的时候,双脚前后错开地站在铁轨上,伸平双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可他们总像个醉汉似的要不了几步,就东摇西摆地掉下铁轨。年龄最小的郑世桂则一直远远地看着,最近的时候也只是站在铁轨边的小道上。
这时他们总是纳闷,火车的轮子在这窄得不能再窄的铁轨上,是怎么风驰电掣的?
虽然火车和饥饿一起伴着孩子们成长,但是人小胆弱的他们,在火车的轰鸣面前也只敢远远地欣赏一眼,从来不会傻乎乎地跑到它的面前,去接受天崩地裂般地恐吓。
再说了,要是让父母知道他们与火车有着过多的亲密接触,那屁股可就要抱怨不停。
然而孩子终归是孩子,对一些事物总有着难以扼制的好奇。
最后,孩子们中大哥级的人物郑尚,就让开文们无比佩服地完成了对这个难题的探究。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在蝉的聒噪伴奏下沉沉睡去,外面除了火热的太阳就是有着火样热情的孩子。
郑尚翻箱倒柜地找出棉帽。棉帽带着两只大耳朵,三九冬天时让人爱不释手。郑尚拿着棉帽,带着开文们浩浩荡荡地向铁路开拨。
到了铁路边,郑尚戴好帽子,把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裹着头部,然后站在离铁轨一米远的地方,面无惧色地等待火车的来临。
不一会,一辆大黑头的火车就吐着浓烟“呜呜”地驶了过来。
那火车还离着好远的时候,开文就和伙伴们一哄而逃。当他们跑远了大着胆子回头一看,紧包住脑袋,满脸汗水的郑尚,就跟在他们身后,活像一支刚烧过的火把,棍头上冒着烟,棍身还相对光溜的耀眼。
做事要锲而不舍才行,开文们又返回到了铁轨旁。
这次郑尚说什么也不勇往直前了,毕竟那传遍十里八乡的火车鸣笛声,对涉世之初又初的孩子具有非同一般的威慑力。
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既然缺少勇敢无畏的精神,那就来点赶鸭子上架的强制。他们围成一圈“剪刀、锤子、布”。
很不幸,郑尚这次又抢了风头。上天注定的,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黄伟把郑尚刚想捐献出来的帽子,重新扣在他老大不小的头上。刚会走路的郑世桂,瓮声瓮气地询问,要不要把老大绑在铁路旁的界碑上。
此议甚好,他们一起看向郑尚。郑尚的脸色惨白,但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言而有信,郑尚坚持这一点。
剩下的孩子前所未有的积极,他们跑到邻近的打谷场上,用稻草七手八脚地编了根长到足以将郑尚绑成个粽子的绳子。
很快,郑尚就为了给同伴们答疑解惑,光荣地变成了界碑上的粽子。火车还没到,他看了眼同伴,示意他们离开。
同伴们互相看了看,就默默地跑到七八十米开外。
又一列火车“忽哧、忽哧”地来了。开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界碑上的郑尚。
郑尚像那个送鸡毛信的海娃,他的侧影有着令人钦佩的勇气和过人的坚定,想必面对急驶而来的火车他也有着别样的大义凛然吧。
事实上伙伴们都不相信郑尚会像海娃那样勇敢。英雄不是人人可做的,可是在那一刻,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我欺骗。
“呜……”火车叫声骤起。
“啊……”刚还纹丝不动的郑尚,突然间就暴喝一声与火车对抗。
郑尚非但大叫,还配合着想手舞足蹈对火车进行恫吓。他拼命地扭来扭去,像装上了电动马达。
随着他的扭动,戴在头上的大棉帽子,也擅离了岗位脱落在地。
火车像个高音歌唱家,“呜”地高歌了近一分钟。
而那“啊”的对抗声则直到火车远去多时,还一声接着一声。
第109章 篱笆墙
开文和伙伴们忙跑到界碑前,郑尚还在四下扭动。他的嘴巴大张着继续“啊啊”连声。眼睛则拼命地闭着,泪水一片。鼻涕也早过了楚河汉界,流到了天边下巴。而那些草绳尽管松散了许多,但仍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义务。
那个晚上,郑尚的爷爷郑题,为可怜的郑尚,又是请巫婆,又是请神汉地,忙了半宿。下半夜时在,一位老教师的强烈建议下,家人才将他匆匆地送进了医院。
好在没有大碍,没几日,郑尚又神灵活现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并告诉他们火车的轮子两边有凸起,可以扒住铁轨。
玩伴们,一般每人只饱尝了各自父亲的铁砂掌,惟有与郑尚一祖同宗的郑世桂,不仅享受到了父亲的南拳,还领略了父亲的北腿,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武林秘芨。
总之,直到郑尚都重出江湖半个月了,年龄最小的郑世桂还赖在床上恋恋不舍。
想到此,李开文笑了。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同年参军的郑尚了,最后一次看见他,还是自己第一回探亲时,遇到同样探亲的郑尚。
当李开文提起这件事时,郑尚没有感觉丢脸,笑得比他还要大声,然后还讲了一个笑话给他听。
两个醉汉扶着铁轨往前走。一个说,这梯子怎么这么长。另一个附和着,长也就罢了,扶手还这么矮。
郑尚是个孤儿,爷爷郑题并不是他的亲生爷爷,但说起来关系也不远,是他亲爷爷的弟弟。
郑尚的爷爷奶奶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已去世。郑尚的父亲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郑尚的母亲则因思念丈夫过度,在丈夫死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孤独无靠的郑尚就跟着二爷爷郑题老公俩生活。
郑题夫妇膝下一直无子,不知是谁的原因,也就把郑尚当亲孙子看待。
前几年郑题老伴去世,郑尚要接爷爷去城里享福,以表孝心。郑题却说还是农村住着舒适,死活不去。
“呜……”李开文的回忆被打断,他扭过头,东面一列火车正迎面忽啸而来,车大灯照得前方通明。
在灯光刺眼的照耀下,李开文看见一个背着挎包的人,在铁道旁的小路上,站地纹丝不动,隐隐有点像郑朝宗的身形。
火车“忽哧、忽哧”,喷着黑烟急驰而过。
李开文闭眼屏气,缓缓心神,等到他再睁开眼睛时,小道上已空无一人。
大侠?绝世高人?
第二天,李开文就知道他想多了。
天大亮,麻雀吱吱喳喳,李开文端着茶缸,拿着牙刷,躬身在篱笆墙旁洗涮。
篱笆由树枝、竹杆、芦苇搭接而成,下面没有像别的人家,用土石垒成膝盖高的矮实墙支撑,而是直接交错地插埋在泥土里。
那些树枝、竹杆、芦苇,由地接气很是见缝插针地繁衍起了生命,一枝枝、一杆杆地枝繁叶茂。
乡间田野随处可见的牵牛花,紧密地攀附在篱笆上,在圆叶满绿地陪衬下,放肆地开出一朵朵粉色、蓝色的喇叭形花朵。
在篱笆墙的另一面,郑世桂的妹妹郑世凤,趁着上学前的空隙,帮妈妈分担点活,背着还在熟睡中的妹妹郑世祥,前后走动着。
郑世祥不是郑朝宗的女儿,她是郑朝宗东北的一个朋友寄养在家里的。
郑世凤看见李开文在刷牙,就好奇地走了过来。
“开文,哥”郑世凤怕冷似地哆嗦着“你在做,什么?”
“刷牙啊,你还没上学?”李开文见是拖着长长麻花辫子的郑世凤,满嘴泡沫地回答。
“刷牙?”郑世凤的不解更深了。
在十四岁的女孩郑世凤眼中,多年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开文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郑世凤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从小到大,喜爱听广播的爸爸郑朝宗没事就会对他们兄妹或者邻居们讲起隔壁的开文哥。
听戏文听多了的郑朝宗,耳熟能详就把一些常见的词汇,生搬硬套在开文头上。
什么英明神武、玉树临风、龙章凤质的,只要是形容男子英雄的,他一概毫不吝啬只管往李开文身上套用,反正也不用花钱。
那时李开文正叱咤风云。这些词语虽然夸张离奇,但距离能产生美,大家也就津津有味地帮着郑朝宗润色。
有时李上前在边上听到别人明显地恭维话语,心里也是乐呵着,嘴上却谦虚地说:“这个儿子是白养了,连买包盐都得我自己掏钱。”
在众人拾柴般称赞的大环境下,郑世凤也在心里极尽想像地,给开文哥描绘出了一副尽善尽美的面孔:
足蹬白底黑帮的皂靴,身穿鳞甲遍布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的战铠,头扎一尘不染随风瑟瑟的包巾,面涂黑漆马乌的锅底灶料,手提一根传说中令长则长,命短则短的如意千钧棒,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在田间威武地巡视。
李开文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想像中给自己搞了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
他见郑世凤仍似不解的样子,就三两下刷完牙涮好口用毛巾一擦,然后告诉她:“刷牙和洗脸洗澡一样,是清洁,为了身体健康。”
郑世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开文退伍回来的那晚,郑世凤和父亲、哥哥一起过来串门。
第一次看见穿着笔挺绿军装热得汗流浃背的开文哥时,小郑世凤的内心竟然有一丝失落。
但造成这种失落的海拔又未免太低,没一会郑世凤就对开文的二八大分头充满了兴趣。这兴趣说不清又道不明。
村上的男人无一例外,不是懒惰成性标志般的光头,就是邋里遢外像征性的平头。
李开文的浓密黑发,由左往右梳理地熨贴,晶莹宽大的额头在白净光洁皮肤的衬托下,又明白无误地凸露,将伟人式的神韵尽显无疑。
随后几天再见开文哥时,郑世凤的心里总有一丝不安,这不安让她无可奈何地选择逃避。
有几次在村里遇见躲不开时,她大着胆子和开文哥问了个好后,扑闪闪的大眼睛就开始左顾右盼。其实她内心狂跳时的眼角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开文哥明朗俊秀的脸庞。
第110章 世外高人
每个早晨她都能看见开文哥在篱笆旁,时而低头泡沫横飞,时而仰头水珠四溅。那时她心里总是一阵阵没来由地紧张。
好多次她都想走过去,假装无意看见,和开文哥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每次又自我否定,只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再怎么无意也是看得见的。
自从开文哥回来后,每个清新的早晨,都是个难熬的折磨。十三岁,有着情窦初开的羞涩,也有着女孩心思缜密的踌躇。
今天早上,当郑世凤又在左右徘徊地背哄郑世祥时,那种渴望又拒绝的感觉再次如约而至,虽然每次它又带着些不期而然。
如平常一样,郑世凤犹豫起是向前还是原地。多日的折磨更是一种成熟的磨炼,郑世凤自责道,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呢?看见开文哥也要打个招呼嘛。
但这种心知肚明的自欺其人,更让郑世凤面红耳赤的,像早上披着露水阳光下细腻粉红的牵牛花。
就打个招呼啊,打个招呼而已嘛。人生有时是需要自我欺骗的,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郑世凤的腿和心一起颤抖地向前走去。
当她大义凛然地哆嗦着问候完第一声后,那种如芒在背的折磨顷刻之间不见了,这又让她怅然了起来。
郑世凤和李开文闲聊几句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屋。她再出来时,一手提着钗,一手提着锨,吃力地来到篱笆面前,“俺大让我还给你。”
李开文感激地一笑,伸手接过郑世凤吃力递过来的钗锨。
现在这些东西对李开文没有什么用,但他还是很领邻居的情。李开文伸手摸了摸郑世凤的头。
只这一下,刚才不知所踪的羞涩、紧张、迫切、错乱不仅如数而归,还顺带了激动、晕眩。
郑世凤感觉长眉毛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方才好不容易地制止住了那些意乱情迷的感觉。
她浑身无力地抓着两支竹杆,靠在篱笆上面摇摇晃晃。
李开文没有注意到这些,也好像偶然想起似的问郑世凤,“你大,昨晚干什么去了?”
郑世凤一个激零,刚才羞涩、晕眩被强制退却时留下的涟漪,一瞬间杳不见踪影。
她站直了身体,左右看了看,静默了一会,示意李开文向前。
李开文不解其意,还是向她走近了些。
郑世凤声音低低的,想说又不敢说地上牙咬着下唇,下牙咬着上唇支吾了一会。
李开文半侧着脸正倾听着,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刚要说“算了”时,郑世凤突然开了口“开文哥,你能保守秘密吗?”
她不待开文回答,又自顾自地紧跟一句:“俺大昨晚卖水晶眼镜去了,扒火车走的。”
李开文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他不奇怪郑朝宗大呼小叫地没收他的工具,而是惊诧于他能轻如狸猫样地攀爬火车。
真的有大侠?绝世高人?
李开文在部队受训十年,见过许多奇能异士。开碑裂石、飞檐走壁的事情,对他来说早就司空见惯。
尽管部队特训教练在第一天就告诫部下:“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他还是讲了些匪夷所思的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陇海铁路大动脉上,曾活跃过一个至今仍被军队做着反面教材的女飞贼。
女飞贼轻功之高,让谈论的人,自己都觉得是恍若隔世的观棋烂钶之语。
她爬火车、翻楼房、跃壕沟,根本就不用出手。两臂别在身后,双腿轻轻一弹就一飞冲天。
女飞贼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在火车与平地间上下翻飞,既不抢劫旅客,也不偷盗钱财,只拿些不值钱的粮食、拖鞋什么的贩卖为生。
公安部门得知世上竟有这等奇人,第一想法就是想招之麾下为国效力。所以开始的时候,只是让乘警喊话希望对方能够投诚。
不料飞贼艺高人胆大,根本就是拿政府当哑巴,干张着嘴不出声。
公安机关无奈之下,只得出动大批警力追捕。就算决定追捕,初始之意仍是希望能够生擒,毕竟人才难得。
然而几次围剿之下都无功而返,甚至有一次几百个特警已把她围在了中间,最后还是被她踏着柳枝绝尘而去。
如此一来,公安机关的脸面甚是难看。为了挽回影响,他们就不计后果了。
公安机关向军队借来狙击手埋伏于车厢之上,终于在两个月后,当飞贼又一次在火车顶上纵横腾挪时,被一枪击毙。
事后查知女贼来历,就颇有些演义的色彩。
女飞贼十几岁时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偷了点钱财离家出走。她一路游山玩水到河南的某片群山中,因钱财用完,数日间滴米未进,饿晕在一座不知多少年的古刹门前,被院中唯一的住户,老和尚救起。
女飞贼人颇聪明,从老和尚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他身藏武功,就死缠烂打地要学习。
老和尚如小说中的世外高人一样,开始坚辞不允,后来想到绝世神功不能随身百年而去,就半推半就地教了两年。
两年后,女飞贼又耐不住寂寞,偷了点老和尚的私房钱再次流落他乡。
再两年后,老和尚预知自己大限将近,怕女徒将来行为不轨,就下山找到当地派出所,告知所长收徒一事。他说女徒跟他学了两年武艺,小有所成。
所长就当一个老年痴呆症信口胡编,没当一回事,直到女飞贼的事在内部列为一号案后,他才猛然觉得老和尚所言不虚,又一想女贼学了两年就身手了得,那老和尚不知是如何地震古烁今了。
待所长再想找和尚时,老和尚已如千篇一律的小说情节一样,圆寂了。
教练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时,爱训的军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谈,听过也就忘了。
只有见识过舅舅马仕神奇酒壶的李开文,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也只有他学得最认真,结业成绩最高。
李开文一开始也希望能一飞冲天,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如履平地的纵跳自如。
第111章 郑世桂
不过越学,他越觉得自己天赋一般,能手脚并用的翻墙过房已实属不易。更何况最后结业时分,他觉得教练也不过如此,和他格斗对搏时,甚至还有几次力有不支。
李开文虽然没学到所谓的绝世武功,但对拜会绝世高人则一直心存向往。
所以当他听到郑世凤,说她父亲爬火车卖水晶眼镜时,他那份激动真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他单刀直入地询问郑世凤,郑朝宗是如何爬火车的。
郑世凤狐疑地看了看他说,就是跟着跑几步,然后抓住车厢的联接扶杆什么的爬上去就是了。
郑世凤为了佐证她的话,还透露马仕有时也会和郑朝宗搭伴爬火车。
李开文一听就失望了,再一想也释然了,奇人异士哪能遍地都是。
不过从郑朝宗明里禁挖水晶,私下又贩卖水晶的行径上,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三教九流一锅端的集体生活就会结束。
每天一起田间地头,一起茶余饭后的日子,注定要结束,但未来的生活如何,该干什么做什么,李开文一时也没有头绪。
百无聊赖之下,他就听从父亲的劝告,用行动向赵红军示起了好,每日穿着母亲缝制的蓝布黑裤在秧地麦茬间穿梭。
赵支书看到桀骜不逊的李开文主动在田间奔走劳动,一份得意的表情就时常挂在脸上,再指派工作安抚社员时,也一改以前的阴郁,分外地从容起来。
赵红军得意归得意,倒是不敢忘形。李开文对他投了桃,他这个领导和长辈就不能小气地不报李。
李开文示好没几日,就被赵红军支书委派全权掌管拖拉机。黄伟、郑世桂仍是拖拉机主副手。
赵支书有事交待时,先告诉李开文,然后让李开文再知会一下黄伟或郑世桂。
出门办事时,不管远近,黄伟、郑世桂一起出动轮换着驾驶拖拉机,因为他们不仅要驾驶拖位机还要搬运货物。
而李开文每次都坐在车厢里押车,搬远货物时偶尔搭一下手。
对赵红军这个决定,李开文初始担心他知道自己偷开拖拉机运苹果,借此告诫自己,还有些忐忑不安。
几日后他见赵红军没啥反应,又开始指摘起赵红军的小肚鸡肠了。他若是能大方些,本村唯一的老三届高中生张芹,又何苦要嫁到外镇去呢?
别看李开文原始学历不过是小学毕业,可他到部队后没多久,就意识到以前一天到晚溜鹰走狗的短视了。
在学校,最好的学习时机,李开文已经错过。在部队,第二好的时机,李开文牢牢地抓住了。
现在李开文也有一张农业大学的文凭,那是他在农大断断续续学习两年的成果,领导告诉他将来有用。
李开文哀叹人才外流没几天,又一个人才从天而降。堂兄李开元的儿子李新,收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李开元、李开先是亲兄弟俩。
自从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李开元的嘴就一直没有合上过。他非常大方地买来香烟,左一支中华,右一支大前门,像散财童子一样,逢人便发。有时高兴的过头,碰到小孩子,也会发给人家一支。
昨晚堂兄找到开文,要他明天借村里拖拉机,去县城帮他买点鸡鸭什么的,他要大办酒席给儿子庆贺一下。
拖拉机闲了好几天,明天刚好村里要去县城拖运肥料尿素,顺便就能办了。李开文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李开文和黄伟已整装待发多时,郑世桂还磨磨蹭蹭地没有来到。
李开文不耐烦下,打发黄伟去找找。黄伟刚要走,就看见李开武帮扶着郑世桂背着个人闯进村部大院。
郑世桂一看见开文就哭天抢地“开文哥,快,快,俺大……”他哭得快接不上气了。
李开文心里一惊,忙跳下拖拉机,紧走两步伸手接过郑朝宗。
郑世桂一下瘫软在地。
郑朝宗在李开文怀里双眼紧闭,口中嘘嘘地往外吐着白沫。李开文掐了几下人中,大叫几声:“朝宗叔,朝宗叔。”
郑朝宗仍是闭眼躺着,毫无反应。
“黄伟,快开拖拉机。”李开文叫了一声,忙和开武一起把郑朝宗抱上拖拉机,又一把拉上郑世桂。
平时吊儿啷当的黄伟也知道人命关天,丝毫不敢大意,把拖拉机稳稳地开得像飞得太低的飞机。
因为抢救及时,郑朝宗性命无忧,但是医院的专业医生多半还在乡下接受改造,所以郑朝宗就不得不接受半个身子瘫痪的现实。
李开文看着前几天还飞身上火车的人,没几日就成了半个废人,心道是从火车上掉下来了?他再联想到自己,不禁生出命运无常的感慨来。
李开文偷偷地让开武和黄伟去给堂兄买酒菜,自己走回家取了点钱,先替郑朝宗垫上医药费。
他从家里回到医院时,开武和黄伟已买好东西。开文就让开武和黄伟先开拖拉机回家,自己则和世桂在医院里照顾郑朝宗。
郑世桂看到李新欢天喜地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也心有不甘地去城里打听。
他先来到丑山公社。接待的人好像日理万机似的,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嘴也不张,只用鼻子就把他打发到县教委。
教委在城东。
郑世桂走到传达室,一位老人戴着花镜坐在桌前看报纸。郑世桂谦逊地问了声好,老人放下了报纸。
郑世桂稍微有点长的脸上,浓眉大眼、高鼻薄嘴,恰当好处地分配着,让他看起来既不是英俊的张扬,也不是丑陋到不堪。中等个头外套着的北京蓝衣裤,线缝折痕明显直挺,清楚地显示它是专为出门准备的。
老人看郑世桂稚气未脱,衣着虽然土气但精神倔强刻苦的样子,内心里就不由得一阵欢喜亲切。他将身子探出窗户,详细地给阿桂指点该到何处再该问何人。
郑世桂刚在公社受到怠慢影响的心情晴朗了一些。他向老人家道了声谢后,就按照指点,来到第二栋楼三层朝北的一间办公室。
第112章 命运
同样戴着眼镜梳着和开文哥差不多样大分头的中年男子,拿出一本硬封面小册子查找了起来。
看他一行行认真地对着名单,一页页有条不紊地翻着纸张,世桂不由地紧张起来。
那页码翻动一页,他的心就猛跳一下。当中年人翻到第六页时,突然抬头问了他一串问题“你叫郑世桂?至晶村的?考的是中专,还是大学?”
“是,是的,考大学,的”郑世桂极度紧张,几不能言,内心里倒明镜似的,刚才不是自我介绍了嘛?
他的疑惑未完惊喜又起,莫非我考、考上大学了?惊喜未定恐惧又来,没考上?
几种复杂感情,春风拂水鸭绿点点、乍暖还寒冷霜凝降,一阵紧似一阵。
“哦”中年人沉凝了一会“我再找找”,说着又快速地翻了起来,一改刚才的慢条斯理。
郑世桂偷偷地擦拭了一把冷汗。
“没有你的名字”中年人三两下就翻完,冷冷地说。
“怎么会没有?你一定是没看清,再找找,再给我找找,一定有,一定有。”郑世桂失望之下情绪也跟着失控,激动的话语有些不知轻重。
“没有你的名字”中年人克制着重复了一句,就拿起本子走到保险柜前。
“等等”郑世桂说着一个侧身,越过桌子直冲到中年人面前“你让我自己看,我自个找。”他一把探进中年人的怀里,抓住本子猛地往外一扯。
“你干什么?”中年人料不到郑世桂还有这手,条件反射地死抱着花名册“出去,来人”他斜瞪着眼倒竖着眉,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求你,求求你让我看看吧”郑世桂边说边躬着腰往外拉,哀求的声音带着哭泣的前奏,酸酸、疼疼。
“你,你给我滚开”刚还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本性尽显,他一手怀抱住本子,一手抓着郑世桂的肩头用力往后一推。
郑世桂一时不防,腾腾退后两步跌倒在地。郑世桂赶紧坐起来,崭新的北京蓝上沾染了黄褐色的灰尘。
中年人也是一惊,他上前一步见郑世桂没事式的坐起来,又停在原地。
郑世桂双手撑地坐着,直直地看着中年人,嘴巴一抿一抿,眼里渐渐湿气弥漫。
“快走,再不走我喊人把你抓起来。”中年人余怒未消。
郑世桂的身体微微颤抖,双手后挪撑着地,头部有些挑衅又有些委屈地后仰着,眼里的湿气渐渐凝结汇聚成一片晶光闪人的莹亮。
中年人看了于心不忍,“先回去吧,过几天还有一批名单,也许你在下一批次里”他好言安慰他。
每年的夏秋相接,都是中年人最忙碌的时候。
他见多了学子们拿到通知书时的欣喜若狂,更见惯了没有考中的学子们的帐然若失,还偶尔能见到几个女生大方自得地用痛哭流涕来表示难过。
然而难过归难过,也就是一会儿,之后就欢天喜地地该干嘛还干嘛去了。人啊,忍过那个生死不知的过程,结果是好是坏就相对次要了,好歹还有个结果。
毕竟是大学,那可是成功的象征,是精英的代词,可不是广而泛之的谁都能去过把瘾的。
他们努力拼搏,在期望能够蟾宫折桂、上苑探花的同时,也早有了一试不中另想他法,天下之大我心俱容的准备。
城里的年轻人,插过队下过乡,早就会自谋生路;农村的年轻人,五岁做饭,六岁下田,十岁时就能独挡一面。
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说,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每一位有缘于高考的人,都不惧多年寒窗的苦读,更无畏那百里挑一的录取率。因为一旦得中,你不仅有精彩纷呈的大学生活,还会有将来绚丽多姿的美丽人生。
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让无以数计的年轻人,像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其实,高考就是赌博,而又不同于赌博。
相同的都是不知未来,期望美好未来。
不同的是,赌博只需要一点资本,买了注码后就束手待毙地,坐等着运气来兴师问罪。而运气对负荆请罪的软骨头,往往又是不屑一顾的。
高考则是金榜题名前就必须全力以赴地戴罪立功。是功过相抵的平安无事,还是功高盖主的宿命人生?在特定的年代,很多时候全凭命运的一时高兴。
高考的前期投入过高,导致后期的结果显得有点无足轻重。成不成在此一举,成则以后也许可以平步青云,败则亦可另谋他途,在别样的人生路上照样披荆斩棘。
赌博的初始投入太少,让人总梦想着不劳而获,成败与否多来几次无妨。然则就是在这种递次增加中,却会不知不觉地博上了整个人生。
眼前的这个孩子,郑世桂,不是在高考,也不是在赌博,而是在赌命。
倔强的郑世桂终于忍住了,没有让那颗不争气的泪珠滑落下来嘲弄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
他爬起来拍拍后背、屁股上的土,又拍拍手,向中年人弯腰鞠了个躬,就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个过程,中年人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抓住手中的花名册。
天地真的视万物为刍狗。在郑世桂心情阴暗地快板结成块时,老天依然顾我地用秋高气爽来显示自己的没心没肺。
郑世桂抬头看了看天,咒骂一句就揣着砖块一样的阴闷心情,走两步停一步地来到了教委门口。
看门的老人看阿桂的脸吊得快像烟熏的冬瓜,心生恻隐,安慰他说:“孩子,没啥,周总理也不过是个高中文凭,这也没影响他精通七国语言,仍旧和***一起领导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啊。”
阿桂听了没有感激反而心生愤慨,张口就想骂一句老不死的,站着说话不怕肾亏。终究又觉得不妥,就努力想回应个笑脸,不料却轻松做出了个面目狰狞的鬼脸。
走出县教委的大门,郑世桂一时不知路在何方。回家,若是父母问起来,心高气傲的阿桂怎么好意思说他榜上无名呢?不回家,满城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在这称孤道寡地自娱自乐吗?
第113章 急火攻心
郑世桂左面瞅瞅右面探探,不顾重大场合才抛头露目的北京蓝有所不满,很专横地一屁股坐在了路牙上。
他的两只手懒得自给自足地垂着,耍泼似的搭在任劳任怨的膝盖上。
“孩子,没啥,明年再来一次”看门的大爷跟了出来,行使起幼人幼我幼的职责。
世桂紧绷着脸,怕一不留神再有什么创新的表情冒出来,吓着老人家。可是他的嘴巴,却难以控制地喋喋不休起来。
“大爷,我前年考过一次,考中了,被人顶了名额,被人顶了啊。”说完这句话,阿桂的一颗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自他走出招生办公室的门,他就一直努力地想摆出个无谓的表情,可是内心难以表述的痛苦、失望,又不打自招地在灰暗的表情中坦白从宽。
他无法摆出一张娇情的笑脸,就又努力做出个严肃的表情,来假装自己内心坚强。
可这一切不敌看门大爷一句关心的话语,顷刻间,他那点做作的坚强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的稀松。
阿桂像个四、五十岁的大妈,左一把鼻涕甩甩,右一把眼泪抹抹,把自己参加高考被人顶替,父亲气得大病一场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孩子”老人家边劝边想着措辞“现在高考难了,不像刚恢复那时了。”
高考停办多年,中国的高级人才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为了使人才不致断层,再加上学子们荒废了十几年的工夫,刚拿起书本还有些吃力,所以刚恢复高考那几年的试卷相对不是太难。
然而不难归不难,每一个参加考试的人还是面对同一份试卷,是龙非凤,是骡非马,考场上转一圈就能见到真章。
再往后各大中专院校渐渐步入正轨,高考的难度也循序渐进增加。
郑世桂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有不甘,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李新都能考个响当当的南京大学,为什么自己却连个大专的喜枝都攀不上呢?
郑世桂又讲了在办公室的情形,他怀疑中年人知道什么却没有对他说。
老人家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又被人顶替了?”
“我没说”郑世桂也机警起来。
老人家又细细询问一遍郑世桂在办公室的情形,也不禁疑窦丛生。
他想自告奋勇地去帮阿桂问一下主管的中年人,又怕真如刚才所想,这孩子又被人顶替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个灾难。索性就不闻不问吧,如同死亡,明确告知你的大限,让你在等待中恐惧,还不如什么也不说,让你在无知中殒命。
老人打定主意,说起了套话“孩子,再来一年吧。”
“大爷”郑世桂从老人阴晴不定的表情中,证实了早先的怀疑“你帮我再复查一下吧?”
看门师傅又把套话重复了几遍,郑世桂坚持恳求着,并说“不管是什么结果,我知道了以后就是死了也心安。”年纪轻轻地就妄论生死,老人家也只能勉为其难一回。
果不其然,郑世桂又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中年人突然问郑世桂话时,就已看到了他的大名,但是名字底下“领取”栏却署上了别人的名字。
浸淫此道多年的中年人一望就知是怎么回事,他再问了郑世桂几句确定后,本着与人为善的良知,又装腔做势翻完了花名册,才告诉阿桂没有他的名字。
可惜!郑世桂不识好人心,一心想攀个高枝。
知道了结果,中年人屏气凝神坐在办公椅上看着郑世桂,等着他即将到来的歇斯底里的大嚎声。
看门师傅站在边上,也未雨绸缪地预备起劝慰说词。不料阿桂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冲他们俩笑了笑就转身向门外走去。那表情居然有着嫣然的感觉。
“孩子”看门大爷听得出自己的语调带着颤音“你,你没事吧?”
“没事”郑世桂站住,头也未回地说“命中注定的,这怨不了谁”语气轻松地让人胆寒。
“真没事?”中年人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他管了三年名单,可是什么事都见过的,不由得惋惜起一个才子就要这样被毁灭了。
“没事”郑世桂一副看破世事的语气“大不了,回家挖水晶。”郑世桂走了出去。
这一句话让中年人放了心。他就怕阿桂万念俱灰,啥也不想,那就一了百了了。现在他看到阿桂前事刚完,后面就琢磨着挖水晶,心道此人果然不同一般。
郑世桂在大门口努力半天未果的无谓、坚强,现在不请自来地尽忠职守了。
他自己也心下奇怪,照理说自己该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怎么会这般浑若无事呢?难不成还真如开文哥所言,成大事者都有宠辱不惊的气魄?
这个,自己也太过厚颜无耻了吧,连做做难受样子的过程都直接省略了,这也蛮符合开文哥所说的成大事所具有的无情无义。
郑世桂稀里糊涂地就高兴了起来。他走到城中熟食铺,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买了半只烧鸡,也不要包裹,直接用手拿着,边走边啃回了家。
异常香甜地睡了一夜,早上郑世桂还蜷头缩腿地躺在被单里时,就被虎头虎脑地郑世成摇醒,说俺大叫你呢。
郑世桂不情不愿地穿衣起来,走到正屋时,看见父亲郑朝宗正在洗脸。边上四脚方凳上,放着他出门时背负的绿色军包。
“俺大回来了”郑世桂揉着惺忪睡眼问候父亲。
“嗯”郑朝宗闷声应了一下“你考得怎么样?”
从村北到家这一路,郑朝宗听好几个人和他说起朝元儿子考上大学的事,心里惦念起自家儿子考地如何,就不顾长途劳累,连走带跑地回了家。
“又被哪驴日的顶了,以后我和你卖水晶,不再……”这边厢郑世桂连骂带劂地正痛快着,那边厢借洗脸掩盖内心慌乱的郑朝宗“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李开文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由地说了句“急火攻心。”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几千年形成的“官本位”传统在乡间根深蒂固,除了求得一官半职算是正经出路,别的行业你做得再如何红火,也不过是三教九流的不务正业。
第114章 阿桂结婚了
对于这种庙堂朝政的事,人们在可望不可及时,尚能知足地自谓“玩龙玩虎不如玩二两土”,而一旦有人得窥门径,那臆症性的癫狂要不了多久就会整体的荼焚。
自己也如是。在位时,全村人争相恭维。回家后,半村人斜睨相看。
张发也如是,身为叛徒、汉奸时,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女儿张芹有了一官半职后,大家又巴不得替他附疮吸脓。
郑朝宗出院后,不仅没有如开文所想,还了他垫付的钱,反而又向他借了五百元。
李新热闹风光的大学庆功宴刚摆完,郑世桂甚嚣尘上的婚宴又张灯结彩地开始了。
郑朝宗把开文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借了他的钱还不客气地让他帮忙给郑世桂买结婚用品。
李开文拿着说是借给郑朝宗其实还是自己的钱,不情不愿地开着拖拉机往供销门市走去。
担惊受怕几个月,好不容易赚来的钱准备娶媳妇,却先成就了郑世桂的婚事。李开文想着想着就有些愤愤不平,也责怪自己多管闲事了。
朝宗叔啊,好好的过日子斗啥气呢,有多大的锅咱就放多少的米,非要东借西挪的堆满尖锅搞个夹生不行啊。俺大岁数比你还大,他抱孙子更急呢。
朝宗叔朝宗叔,你真是自私自利,哼。
不过想归想,生气归生气,李开文还是来到了晶都供销门市。他咬着牙对售货员说,来一条牡丹。
售货员怀疑来人一时口误,追问了一句,“您买牡丹烟?要多少?”
这时旁边背靠柜台站着的两个人也转过脸来,其中年岁稍大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汉子抬起左手竖起大姆指,“兄弟,阔气啊。”
“阔气,阔气”另一位年轻点的也附和着推动,一股怪里怪气又豪爽无比的山东腔调迎面而来。
李开文笑了一下,忙说:“帮别人买的,帮别人买的。”
李开文一进门就看见这两个哭丧着脸,夹着烟在云遮雾罩的山东人。他心里猜测他们八成和自己差不多,辛辛苦苦全为别人谋福。
售货员从后面仓库里把烟拿了出来递给开文。李开文看了一眼,多少有点不舍地付了二十元钱。
“两位老兄干嘛拉着个脸啊?”时间还很充裕,李开文就和他们闲聊起来。
两个山东汉子看了看李开文,一身衣服干净直挺,满头黑发一丝不苟,好似一位领导亦或起码是一个单位的采购员。
他们瞅着营业员不在意,又互相看了一眼,那位稍矮点的汉子说:“大兄弟,你能搞到尿素不?”说话时,连他唇上的浓密胡须都包含期待。
“尿素?日本化肥?”这个事情,李开文大体知道点。
尿素,进口的日本肥料,精贵地很,拥有港口的城市为省里采购时才能顺便截留些。
晶都做为港口城市的下属县份也沾了点光,前几天开文和黄伟还给村里拉回几袋,施给秋种的蔬菜。而就是这种私自截留的东西也是凭票供应,并且地域之间不许流动。
“你知道?你能帮我们买到些不?”高个子一看李开文的表情,就料定他是尊真神,急切地催问了起来。
矮胡子也很兴奋地许诺道“你们这卖28元一袋,我们给你60。”
李开文心里一动,旋即笑了起来。
是夜,郑世桂看着端坐在床沿的新娘伊鲜,耳边响起乡间听闻来的各种趣事。
**一刻,郑世桂知道自己不能傻坐着,任鲁莽的生命力在体内横冲直撞。他试探性又很坚定地走向新娘。
新娘伊鲜十分貌美,美地一般媒婆不敢上门献丑,生怕手里的蹩脚货色不但入不了她的眼,还折了自己的名头。
伊鲜看似小姑独处,对甚事都漠不关心,实则早就对郑世桂一往情深。
无权无势或有权有势时,爱情就特别青睐于郎才女貌。最是一瓶未满半瓶咣当的人家,才会斤斤计较于物质。
伊鲜虽然对别的男子弃若敝履,有着骄傲,可对郑世桂则只是崇拜式的爱恋,从未想过真有一日能与他出双入对。
郑世桂,是要蟾宫折桂的。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身崭新女式军服的伊鲜看着郑世桂激动又有些胆怯的样子,羞赧地笑了。
至晶村、至晶村。
“一年生个桂子,二年生个宝丁”窗外郑世成极其败兴地念起了洞房词。
被郑世成这一打断,郑世桂和伊鲜瞬间清醒了,他们对视着笑了起来。
阿桂神勇地冲锋三次。当阿桂想第四次时,伊鲜恐惧了。阿桂则很高兴自己的神勇。
隔壁锣鼓喧天的热闹,让李开文如芒在背,他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怎么也睡不着。又让李开文如哽在喉,他东呼一口气西呼一口气,总幻想有个人出来让自己牢骚牢骚。
若不是看见郑朝宗叔可怜巴巴眼泪汪汪的样子而一时心软,现在就该是自己夯土圈地盖房,好准备婚事了。
这下好了,人家喜气洋洋,自个倒闹了个冷冷清清。耽误了自己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弟弟开武也着急上火的。
晶都习俗长幼有序,老大未嫁未娶,老二不能越俎代疱。
李开文曾经对父亲说过让弟弟先结婚的话。他自以为长城内外黄河南北的跑了一圈,见识要比常人为高。
李上前看着从高处摔下来还没回过神来的儿子,不得不把眼一翻:“你想让我天打雷劈?”一句话就把自以为是的文明人给逼到了不忠不孝的边缘。
所以,若是李开文不结婚的话,就算开武的孩子都能结婚了,开武也只能在边上名不正言不顺地干瞪眼。
开武也和哥哥一样,被请去隔壁喝了一会地瓜酒。他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郑世桂都披红带绿了,越喝越觉得不是滋味,最后索性跑回屋里和邻墙而睡的哥哥比赛烙煎饼。
开武的姑娘,几年前就三媒六妁地定好了。因为哥哥那时正风光着,一时半会还不想结婚,身为弟弟的开武也只好敢怒不敢言地在村里和光棍鳏夫们为伍。
第115章 王喜
好不容易哥哥一无所有地回来了,那些以前把家里门槛都踏得奄奄一息的媒人们,又都干脆利落地吹灯拔蜡了,退避三舍似还嫌不够。
现在就算哥哥想结婚,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嫂子。
开武痛骂了一会那些白眼媒婆,想到哥哥也若无其事的样子更加愤懑不已。
哥哥遭此大难回来后还是不踏实,整日间城里乡下地乱转。非但如此,他还大言不惭地在父亲面前吹牛,说以前有人对他垂涎三尺,今后照样有人对他三叩九拜。
开武着急之下,私下问过哥哥以后什么打算。哥哥显然还没有适应农村的生活,他很直接地告诉开武说暂时还没有想到。
开武心下一惊,自己的婚事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搞不好,直接把牛头马面给等来了。
开武心里虽然苦闷,但长兄若父,表面上他还得把哥哥当神明一样奉着。
吹牛也是要资本的。好的是哥哥并非泥脚巨人,回来没多久,又是投机倒把贩苹果,又是偷偷摸摸挖水晶,没三个月俨然就有了村上首富的嫌疑。
开武想到这,心里又舒服了些。不过没多久,他又开始害怕起那些对哥哥似是而非的不利传言“李开文那小子是小偷”“李开文投机倒把”。
后来,开武发觉听来听去总是那么几句在翻过来掉过去,也就无所谓了,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学几句回来说给哥哥听。
李开文听完,回了句“谁能人后不说人,谁能人后不被说”,就和弟弟俩开怀大笑了起来。有了钱,李开文的胆气不是一般地壮。
算了,算了,我不入地狱总不能推着哥哥入,开武安慰了自己几句,拉过床单盖在肚上,准备在梦中一亲自己姑娘的芳泽。
那面开武想得开了,这面李开文还在不懈地翻滚,如果床是鏊子,人是煎饼,那就是铁打的煎饼也该烤化了。
李开文擦了一把汗,对自己说,不要急不要急,细细想想,细细想想:当务之急得先把房子盖好,就是老虎想洞房花烛,还得先圈块地占个洞的,那贪图享受的人类就更不用说了。
目前手头所剩的钱,想住个宽敞的雕梁画栋已不可能了,但对付几间体面的半砖房还是没什么问题。至于自行车、缝纫机之类可有可无的东西,只能以后再说了,毕竟这里是晶都县,不能和首都比。
李开文理清了心思,就不再折磨那张可怜的老床,他仰面而卧,平心静气。
月初旬未,窗外漆黑一片,只有攀枝附杆的牵牛花香,顺着窗格徐徐地飘落进来。
那一阵阵带着芬芳气息的幽香,潜移默化中就细腻柔顺了五腑六脏,皲染熨帖了七情六欲。
李开文心思澄明之下,不禁又想到那两个山东汉子。
一袋化肥在晶都只卖28元,过了苏鲁地界就能飙升到60元。除去各种支出,往小了说,一袋化肥也能有个20大几的纯利。
高风险,高回报。高回报,高风险。李开文刚兴奋的心情,瞬间又沉重了。
化肥凭票供应,先不说这肥票去哪搞,就是这肥票一张就是一吨的份额,又有几个私人吃得下来。
一吨20袋,一袋28元,光进货的成本就要560元。就算有了这个本钱,他又有多大的胆子投入?
就算连坑带蒙地买到了一吨肥料,又怎么能过关斩将地运过去?这可不比偷辆拖拉机运苹果,全在晶都地头,没几个人愿意多事。
苏鲁交界处可是设卡拉哨,真刀真枪地民兵把守。而且这么远的距离,拖拉机那速度摆明了就是让人狩猎玩啊。
若是借一辆卡车,明目张胆地拉一车肥料闯过哨口,还不如拿把菜刀抢银行的风险来得小。
拖拉机,拖拉机。想到拖拉机,李开文突然明白赵红军安排他主管黄伟、阿桂两个拖拉机手的好意了。
就算李开文不偷着开,赵红军都会想方设法把他往偷机贼里按插,真要偷了那还不刚好证明他慧眼识人?
监守自盗,罪加一等。李开文恨恨地骂了句阴险。
夜更深了,牵牛花香更浓更烈,一阵阵馥郁,像触手可及、又一握就可盈余似地,块块驱赶着黑暗。
李开文不守信用,他又折磨了老床好久,吱吱嘎嘎快天亮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沉睡。
个把时辰后,天亮了,军人出身的李开文又精神抖擞。
他洗涮完毕,穿戴整齐,对刚起来,还有点晕迷的大弟开武说:“给赵红军说一声,请个假,就说我去公安局找战友了。”李开文把公安局三字说得清晰无比。说完他早饭也不吃,大踏步地离了家。
李开文想开了,脸皮该厚的时候还是要厚的。一起抗过枪,同时蹲过仓,这交情一般人想都想不来。
当李开文风急火燎,刚走到巷口时,王喜迎面走了过来。
王喜的父母王宇,和郑朝宗是把兄弟。王宇是山东莒县人,早年在临沭贩卖水晶时,认识了郑朝宗。
两人因情趣相投,所以相谈渐欢,一高兴就摆香案、喝鸡血,结拜为异性兄弟了。
政府成立公社后,民间私自买卖活动被禁止。王宇本就五谷不分,加之也没多少田地,硬尝了几天朝不保夕的滋味后,就拖家带口来投奔朝宗把兄。
那时老庄刚分开,至晶村成立没多久,正是人丁凋零、百废待兴之时,老支书张发就代表村部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生产队长郑朝宗则忙前忙后,帮他们一家三口落了户。
王宇在几年后去世,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寡母重病缠身,是个病秧子。孤儿缺吃少喝,是个饿死鬼。郑朝宗重情讲义,就一手托着两家,艰难地把王喜扶拉扯大。
村里照顾王喜的寡母,不让她干重活,去照看打谷场。
王喜半大小子,仍然瘦削竹影,但割麦扬谷,一点也不比成年人差。王喜有一点不好,就是手脚比较毛燥,两天不惹事心里就不舒坦。好的是不像赵小谷、刘士刚那样小偷小摸。
第116章 红楼梦
“开文哥”在孔武有力的李开文面前,王喜可不敢造次,礼数一点不缺。
“王喜啊,吃过了?”王喜从小就半吃半住在郑朝宗家,李开文也熟悉他。
“还没呢。那个,世凤让我把这本书拿给你。”王喜说着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李开文一看书皮,《红楼梦》。李开文心里一乐,这小丫头倒知道他也喜欢看书了。不过这《红楼梦》读倒是读了几遍,只是没有一遍看到底的,颇为枯燥。
“她送我的啊?”李开文接过书,随手翻了两下,还大半新呢。
《红楼梦》这种书一般人家不会有,就算有破四旧时也烧得差不多了。李开文心想,大概是郑世桂想感谢他,又不好意思送过来,就让他妹妹拿来。而郑世凤少年心性,又指使起王喜。
他也很奇怪阿桂这种感谢方式,为什么送本小说给他?还不如多请他喝两杯酒。
李开文以前没事时喜欢读看看报,偶尔觉得灵感突至,也会写上一两段壮着胆子往报社投,但那真地纯粹是闲着没事干。
如今他早认清了自己,还更忙于和钱老兄争强斗胜,哪还有时间在所谓的文学方面浪费青春。
“对,她让我拿给你的。”王喜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李开文看着王喜的背影,又看了眼手里的书,就又折回家先放好书。
李开文先来到供销社仓库,他装模作样地里外晃了两三圈。
供销社的仓库大门敞开着,里面堆着成山一样的化肥。紧靠着库门摆放着一张黑漆桌子,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坐着。在他身后不远放了架台秤,应该许久没用了,几个圆饼似的秤砣一个不剩。
中山装坐在那又颇不耐烦,间或有一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问他点东西,他听也不听,一概挥手说不知道。来人哼了几声也拿他没办法,都气鼓鼓地走了。
李开文等别人都走了,靠上前,抽出一根牡丹烟递上。
中山装的眼神,刚还余光乱散,一见香烟马上就收拢精神了。他一蹦而起笑容可掬,双手接过香烟,一只手单拿着,放在鼻边深深一嗅,眼睛就闭上了,一副深埋的陶醉。
中山装闻了几闻后,把香烟放在嘴里,干吸几下过把瘾,就很珍惜地取出来,夹在了右耳朵后面。
“师傅,您老有什么事?”年轻人礼貌地很,不到三十岁的李开文,辈分也上涨了。
“问下小哥,谁是管化肥的?我想批点尿素,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票,还是别的方式。”一根香烟就能换来纨绔的尊重,李开文拼命掩盖着不屑。
“我管的。哦,主任管的,主任是我爸。”年轻人对答如流,说完又觉得太随意,对不起那根香烟,又补充了一下。
“那要什么票才能供应啊”李开文又重复了一遍,扮做一无所知的样子。
“公社、村委,或者县里,开的票证都行。”中山装难有的耐心。
“这开票太麻烦,农村人急着用,怎么办呢”李开文一副好学上进,达者为帅,敬重年轻人的模样。
“偶尔,偶尔……”中山装双眼直直地盯着李开文,他的上衣口袋里是刚开封的牡丹香烟。
“偶尔什么?”李开文往前凑了凑,还在装疯卖傻。
“这个,这个,要什么票啊”年轻人一看李开文如此不明就里,他先就急了“只要钱货对得上号,谁管这个票不票的。你只要有钱,我就开给你。”
“哦……”李开文没想到,上行下效十几年的大锅饭政策,在一个普通供销社的普通仓库里,一个普能的年轻人就能把它终止。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
“您要几吨?”年轻人生怕牡丹花儿谢了。
“先要一吨,试试效果。好的话,再买。”有年轻人的指点,李开文豁然开郎。他说完就把兜里的牡丹烟掏了出来,一甩手丢给了主任的公子。
主任公子高兴地嘴都合不拢。
“下午,最迟明天上午,我就来拉化肥,钱货两清。”李开文直直地看着年轻的中山装。
“一言为定。”年轻人诚信的很,积极的很。
“一言为定。”
李开文的心情异常愉悦,一路行走如飞地来到晶都公安局。
李开文找到了同年战友葛乐天。葛乐天比李开文年长些,他们在一个屋里睡了七年。葛乐天因为护送战略物资,身体受到感染,就提前转了业。葛乐天的父亲是南下干部,所以葛乐天转业后直接回城进了公安系统。
照理说葛东天再年轻,靠着个人能力及家世背景,这几年也该升上去了。谁知他赶上老干部大解放,熬资历排座位的职位又要拱手让出。领导拍着他的肩头说,小葛,你还年轻,机会有的是。
葛乐天心道,我还有更年轻的战友,都当局长了。我这搞了半天,连个科长还得排队。
不过领导到底还是顾及影响,把他的级别升了升,尽管外人看起来,他仍然只是个资深民警。
葛乐天参军时就比面黄肌瘦的李开文还要营养不良,十来年下来,他的身材还是保持完好,瘦高瘦高的,和他的职位一样,资深小瘦伙。
战友相见,怎能不找个酒馆推杯换盏一番。葛乐天捶着李开文,你小子终于找我来了,我还以为你还能再挺几年呢。
李开文哈哈一笑,说道当年就该早听你的话,一起回来干资深民警。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李开文心有余悸地回忆过去,脸上有着劫后余生的满足。葛乐天诉说在单位被排挤孤立,每次吃饭喝酒时总有酒逢千杯知己少的感慨。
唏嘘哀叹完后说到正题,李开文把回家后的受挫情形,避重就轻地复述了一遍。
葛乐天听了,知道轻重缓急,他的脸上有了心领神会的表情,笑骂一句:“你这老小子,还和我拐弯抹角扭捏了起来。”
李开文讪笑着说:“没有,没有,都说了,都说了。”
第117章 借自行车
“哥哥我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一个老婆没完没了,不过私房钱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你结婚,我全力支持。”资深民警葛乐天的军人豪气一发冲天“还不够,我再找几个老战友,帮你凑凑,圆你的洞房梦。”
“看你这针鼻似的心眼,误会了,误会了”李开文见葛乐天曲解了他的意思,忙不再扭捏“我找老哥,是想让你帮我借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诸警察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这么简单,一顿声说“行,这好办。还有别的不?”
“没了,就这事”李开文自信十足。
“原来你是来混酒喝的啊?”葛乐天笑道。
“你以为呢?”李开文很开心战友的真情。
酒已到位,饭已满腹,李开文抢着去结帐,又被资深的葛警官给大骂了一顿。
葛乐天付完钱,李开文搂着他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了一句“为人民服务啊。”
葛乐天领着李开文穿过一条长街,来到晶都百货大楼。
李开文不解地问“来这里做什么?你单位没有?”
“找我七叔。”葛乐天回答。说话间,他们从后门绕进大院,来到楼梯拐角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大爷,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正读得津津有味。
“七叔,干吗呢”葛乐天叫了一声。
那老人听见有人喊,慌里慌张地要把书往抽屉里放,一看来人是葛乐天,就松了口气,埋怨道:“你个小兔崽子,不老实上班,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七叔,我借辆自行车骑骑。”葛乐天道。七叔是百货大楼的老职工,掌管内部的几辆自行车。他是和葛乐天父亲那批人一起南下的。
“骑吧,骑吧,放那老是不给这个用,不给那个用,早晚放坏了。”七叔抱怨起年轻的领导层。
“七叔,是我用,要用一段时间了。”李开文上前解释道,七叔朝他看了看。李开文想明白了,葛乐天单位特殊,万一有突发事件,搞不好车辆都不一定够。
“这是我兄弟,老战友李开文。”葛乐天向七叔解释着。
“用吧,多久都行,只要别骑坏了,反正都放这好几年了。”七叔相信葛乐天,对他的朋友很慷慨。
“我要用一两个月呢。我租吧,出了事也好解释?”李开文提议道。
“租?你去骑吧。要不是乐天领你来,你花多少钱都不行。”侄子的朋友,七叔真心也当侄子看。
“就是,让你骑你就骑呗。”葛乐天也责怪起李开文太见外了。
李开文一见七叔的架势,就知道太客气就虚伪了,他扮个鬼脸笑嘻嘻地去骑车。
李开文借好了自行车,当天下午就骑着一路往北而去山东,先踩下路线。
快到山东地界时,李开文看见前面不远处,设了一个临时的关卡。关卡前,几个民兵晃着红袖标,对过往拖货拉物的车辆和行人挨个盘查。
马路边上有一些化肥,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白色的袋子在秋日温和的阳光下依旧那么刺眼。
李开文感叹,好的营生惦记的人就是多啊。他停下自行车想了想,又猛地一蹬,硬着头皮向前骑去。
到了哨卡前,民兵们看他瘦人薄车,显然没啥油水,连问都没问,就放他过去了。他们对马车、拖拉机更感兴趣些。
李开文过了哨卡有一段距离了,他转过头来,红袖标们仍在大车小机上窜上窜下,忙得不亦乐乎。
李开文佐证了民兵们只管拖货拉物的车辆,对他这个轻车简从,一看就没多少油水的人,根本是懒得搭理。
进入山东,村民的话音就完全变成了侉腔。晶都以陇海铁路为界,往南就是蛮音,往北就是侉腔。
至晶村就在铁路线上,语言属于蛮音,不过没那么硬,又带点侉腔的柔润。侉腔本来就好懂,加上至晶村的便利,李开文和山东人交谈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李开文一路走走问问,没多久就找到了矮个山东人吕朝杰的村庄,吕家村。
吕家村同样是一个淳朴的地方,绿柳掩映、白杨挺立,草房茅屋若隐若现,鸡鸭牛羊随处可见。
吕朝杰没想到李开文真地找来了,激动地又是握手又是敬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开文见吕朝杰如此热情,来前的顾虑也打消了一半。
茶过话到,李开文问“吕兄,你们这还缺化肥不?”吕朝杰在家里显得随意地多了,灰布褂子敞开着,露出红色衬衫上的一个“8”字。见李开文来了,才把裤卷往下捋了捋。
“怎能不缺呢?种下去的秋菜,都团在地里,像霜打了,怕冷似的。”吕朝杰听到这意味明显的问话,一点也不激动,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他说着理了下乱蓬的头发,额头上指甲大的说不出是老人斑,还是股记的暗块一闪,很是敷衍了下李开文。
李开文有些尴尬,张着嘴不知是否还要接着往下说。
“你能搞到化肥?能运到我们这面不?”吕朝杰意识到了他的冷淡与失礼。这么老远的地方,李开文得多闲,才能没事干跑来会会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这也不能怪吕朝杰,着实是这段时间想赚这笔钱的人太多。卖一袋化肥就能赶一个月工资,重赏之下勇夫可不少。
他们或是假装服装厂的外勤人员,在卡车上覆盖被子。或是假装是食品统筹机构,在拖拉机上面堆满粮食。有的都不嫌脏,假装是拉粪托尿的清洁人员。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恪尽职守的检查人员眼中,这些殚精竭虑的伪装只不过是过家家般的毛毛雨。
所以这些初级走私人员,没有一个逃过他们的火眼金睛,无不物财两失。
勇夫们丢了化肥赔了本钱不说,还要自觉地再往外掏些罚款。就算掏了,还要担惊受怕这等丑事传到单位或公社,被人耻笑,甚或开除或关押。
李开文了解了受人慢怠的原因,嘿嘿一笑。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附耳告诉老吕:可以一袋袋地运。
老吕眼睛一亮,旋即又灭了“你说的一袋一袋,不是放在褂子衣兜口袋吧?”
第118章 花生地
老吕知道那些红袖标受罚款刺激,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别说是袋子了,就是你手心里抓一把盐,他们也要围你转上三圈,恨不得把盐当做化肥,按粒给你记数定罪。
“不一定非要正面进攻,可以迂回包抄啊。”李开文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军事术语。
“你的意思是不走主路?”老吕也豁然开朗起来,往大腿上一拍:“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真理与悖论,只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捅开了谁都敞亮。
吕朝杰大喜,当即与李开文商定了行动路线、接应地点等具体细节。李开文又提醒道,当他快要到会合地点时,他会远远地学两声布谷鸟叫。如果安全的话,老吕就点上两根卷烟,他看见两个烟头闪烁就会前来。若是只看见一个烟头,或更多的烟头,他转身就走。若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就先等上一个钟头,看看情况再定。
吕朝杰不解地问:为什么安全的情况下,要点两根烟头,不安全了,才只点一根?
李开文回答:不安全了,就代表你身边有人盘问。你点两根的话,人家不怀疑?若是来人也抽烟的话,人数为双,你就也点上一根,凑成单。如果人数为单,你就啥也不用管。反正不能是两个烟头就行。
吕朝杰听了深以为然,也不禁疑窦丛生,“大兄弟,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李开文笑而不语。
吕朝杰见李开文不说,心想,反正我也不是自个用,法不责众,管你干什么的。
为了验证吕家村是否真的需要一吨多化肥,李开文借着天色尚早,还不方便回去的理由,就让吕朝杰带他到菜园里转一转。
吕朝杰刚好无事,也懂李开文的心思,就带着他到菜园里溜达了起来。
“看,那边的就是没有肥料的,强行种下去的”李开文顺着吕朝杰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菜园里趴满了像蛤蟆一样的菜团。本该舒展水嫩的菜叶,干巴灰燥着像含羞草受到了调戏,一颗颗塌肩缩背,蜷拱地厉害。
“那一片还没来得及种。若再不种的话,今冬明春又有人家要挨饿了。”老吕指着一块空地,叹了口气,那眼神跟着暗淡了。
粮食产量尚不够高时,有相当一部分的农民指着蔬菜或别的杂食补救。山东靠的是菠菜,晶都靠的则是槐花或榆钱。晶都街头巷尾种满了槐树或榆钱树。
每到春天时,槐花白灿,槐香四溢,槐树不仅带来了生活的美丽,还带来了生存的希望。
而榆钱树某一阶段成为一个家庭经济实力的重要象征。大姑娘相亲时,如果看见你家后院有一棵大榆钱树,那么婚姻就成功了一半。
这些槐花和榆树,直到十多年后才被经济树种杨树,所大规模取代。
山东的土地早就包产到户,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也得到了空前提高。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种子没有肥料的蔬菜,长得那个费劲八拉。
吕朝杰身为村干部对此自然愁闷无比,着急上火。尽管李开文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些许希望,但在化肥未到之前,吕朝杰总感觉南面人像画个饼骗他这山东老小孩。
李开文看着成片成片光秃秃的,什么也没种的土地,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高兴。
天很快黑了下来,李开文在吕朝杰的陪伴下,徒步从哨卡两侧走了几遍,摸清记熟了地形。
临别时分,吕朝杰盛情挽留李开文,他说都这个点了吃完晚饭再走。李开文想着无功不受禄,就说完事后再庆祝。
李开文骑上自行车,大摇大摆地从哨卡穿过,向家的方向猛蹬了起来。
李开文把整个过程梳理清楚,又细细谋划了可能出现的情况,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李开文就从主任公子那买了二十袋化肥。主任公子大牙都要笑掉了。
李开文在主任公子的帮助下,用仓库的小拖车,分几次将二十袋化肥都拖到了七叔那。
七叔见怪不怪,让他放心堆在后院,并借了块油布给李开文盖好化肥。李开文堆好化肥后,又好说歹说地让七叔收下一晚一元的自行车租金,他说要做长期买卖。七叔一见那二十吨化肥,心道若不收钱,这小子心里也不踏实。
当晚,李开文在城里小吃摊上,花了五毛钱买了两个大面卷,就着免费的白开水吃得肚溜腹圆。然后趁着朦胧的月色,他驮着一袋化肥贼头贼脑地上路了。
李朝文骑了两个小时左右,隐隐看见路的尽头有几盏灯火。他知道,那是废寝忘食等着罚款的民兵们。
李开文捏下闸,停下自行车,轻轻一纵就跳了下来。他站稳,往马路两侧看了看,选准一个方向,推着自行车就折了下去。
公路两侧都是沙质土地,沟坎成行,暗白相间,种满了花生。
浅浅的月光下,墨绿色的花生茎叶,密密的、实实的,夹杂着清雅嫩黄的小花,向西面八方舒缓慢徐的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
一阵饱含着槐花沁香的秋风吹过,墨绿色的茎叶有节奏的前后晃动起来,于是绵绵不绝的叶浪,就伴着哗哗的摆动声,层层推向了远方。
李开文推着自行车,顺着花生地头往西,走了约有一百米,就拐进花生行距之间的地沟,直直地向北。
天气干旱了好久,地沟之间的沙质土地疏松干脆,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声音,与周围低鸣不已的虫鸣交相呼应。
二十分钟后,李开文觉得进入山东地界已然好久,该到地方了,就停住脚步。
他一手掌着自行车斜靠在身上,另一只手伸出姆指、食指,分开弯曲成环放进嘴里,“布谷”“布谷”两声长啸。
啸声过后没多久,李开文看见西北方向有两个红点在上下飞舞,脸上一抹微笑就在黑暗中绽开了。他长吁一口气,这时他才发觉脊背上都是汗,凉凉的。
李开文推着自行车继续向北,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花生沟,直到面前出现一条两步宽的河渠。
第119章 六张钞票
渠沿渠床长满了膝盖深的茅草,渠底间或残存的水洼,映射着羞赧的月光,白晃晃的一片。
李开文掉转车头,沿着河渠边沿向西。几分钟后,当田间主路的路形,模糊呈现。李开文往北看去,主路的北端不远处,有一辆立好的自行车,自行车旁定定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李开文,挥舞起了双手,两根卷烟就上下画起了红圈。
“开文”“老吕”两人在鲁南的乡间小路上,热情地握起了手。
闲话少叙,李开文解开自行车后座的绳索,把化肥搬到吕朝杰的自行车后座上。吕朝杰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就着月光和烟火又数了一遍。
李开文站在边上,见吕朝杰脑袋低地厉害,忙从口袋里掏出部队配发的手电筒,周围亮如白昼。吕朝杰抬起头看了眼李开文,李开文笑了笑。
吕朝杰就又低头,点了六张钞票递了过来。李开文看也没看,接过来揣进了裤子口袋,然后帮着吕朝杰把化肥绑紧。
两人又商议了下,把接应地点确定到了不远处的一棵两人抱的大柳树下,就握手告别。
李开文沿着原路,穿地沟过河沿,回到了江苏境内。
主路上,一辆大卡车迎面而过,卷起的风吹得李开文的褂子飒飒作响时,他才感到浑身上下又水浇式的全是汗。
这么一来一回,五个小时过去了,李开文肌肠辘辘地又在夜市上买了两只大面卷。
月亮已躲进大地怀抱,只留下梢尾来不及隐藏,散发着的曼妙光辉,掩饰不住它一夜的疲乏。
李开文把自行车还给七叔后,吹着口哨一路轻松地走回了村。
“谁?”走到自家巷子时,李开文看见郑朝宗家的山墙上,两个人影相互倚靠。
“开文,哥,是我,我们。”郑世凤的声音柔若月光地传来。“开文哥,我是王喜。”另一个人回答。
“是你们啊,这大半夜不睡觉,你们在干什么呢?”开文走近几步看得清楚了。
“开文哥,那,东西收到了吗?”郑世凤的声音小的有一股酸涩,仿佛红晕满脸的不适。
“我昨早给你的,收到了吧?”王喜追问,生怕李开文忘记了。
“哦,收到了,收到了……”
“你看我不骗你吧?”王喜不待李开文说完,忙接上口,邀功似的。
“收到了,快回家去吧。”李开文笑了笑,给王喜做证。王喜看似人高马大,还是小孩子的心思。
“那,开文哥,我回去了。”郑世凤的语气里掩藏不住有一丝失望。李开文的心情正好,没往深里面想。什么书的乐趣,能赶上为洞房花烛奋斗的高兴呢?
“回去吧。”说完这话,李开文就先抬步走了。
郑世凤和王喜却没有直接回家,他们反而往屋后走去。郑世凤在前走得迟迟疑疑,王喜在后跟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阿凤”王喜像女孩子一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嗯”郑世凤的声音更小,传到王喜的耳朵里像是幻觉。
“就在,这吗?”王喜的嘴巴干裂难受,他见郑世凤不走了,也在身后一米远处停下了脚步。
“就一下?”郑世凤鼓了鼓勇气。
“好,就一下。”王喜爽快得很。
郑世凤让王喜转递给李开文的并不是《红楼梦》,而是一双绣着鸳鸯的花鞋垫。
花鞋垫是晶都男女的定情物,哪个女孩看中男孩了,或是认可男孩的追求了,就会为男孩绣几双花鞋垫。
郑世凤对成熟稳重的李开文暗生情愫,渐懂人事的王喜又对郑世凤好感有加。郑世凤一个小姑娘,因为爱慕,胆子大了。王喜一个青年,因为好感,自私地把礼物给换了。
郑世凤看到李开文的表情,以为他把她当妹妹看了。在晶都,勤快的妹妹也会给哥哥绣些花鞋垫。不过哥哥有了心上人后,妹妹就要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其实,郑世凤对王喜并非全无感觉,但那感觉是亲人般的感觉,最好的感觉。而最好的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青梅竹马的熟悉,阻止了爱情的轻叩心扉。
女孩向往成熟的同时,全然无视身边暗恋的稚嫩。
情到深处是自虐,爱到深处是残忍。
她没有任何心机,也没有任何掩饰,让深爱她的人把少女初开的情怀,传递给另一个她深爱的人。
王喜答应了。
爱情是伟大的。
女孩一厢情愿地,将甘为自己赴汤蹈火的痴情,引为了知己。
而男孩则心如刀绞地,把由爱而生的关照,度化为对女孩的奉献。
答是答应了,然而当面之时,他微笑着脸庞对她说小事一桩,转身的那一诧那,他的泪水流过鼻尖,他安慰自己,美好怎能不历尽坎坷。
爱情无疑又是自私的。
他在成全他人的伟大,和幸福个人的本能中,最终坚定了选择了后者。
变爱中的女孩是傻子,恋爱中的男孩是天才。
他很容易地,就为本能找到了内外都无比光鲜的包装,用一本朦胧的爱情小说,替换直抒胸襟的爱情信物。
若是对方有意,一点朦胧无损女孩的深情;若是对方无意,两句直白可免却青春的疼痛。
那个黎明,他带着悲壮完成了她给的甜蜜任务。这个深夜,他忍耐凄凉陪伴她验证自己的心伤。
他主动地帮衬,暗里的搅和,只为惬意地公开。
爱情啊,有时它和成熟无关,有时它和主动也无关。它只取决于狡黠,只听命于努力。
当成熟一无所知,当少女耽于羞涩,少男的心花就会怒放在子夜。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与生俱来的天性,教导男孩迈出了第一步。
爱情发生在糊涂之时,成功全靠趁胜追击,他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第二步:送完定情之物,一吻才可偿清。
女孩咬着牙答应了。
无视爱情会带来伤害,憧憬爱情更会有所牺牲。
男孩已悲壮地疼痛过,女孩也该勇敢地面对。
吻,对她而言,那不是吻,只是一个价码。
若不是男孩,她不会有所托更不会有价码。
只因是男孩,两小无猜,亲一下,只亲一下而已。
第120章
她如此想。
表面上,她知道是为了内心疯长的爱情枝蔓,能够早日结出粉色的果实。
内心里,她觉察不出好奇的渐次成长,让爱情在暗恋中茁壮。
亲一下,只亲一下!
他,虽非所爱的人,却亦是不讨厌的人。
亲一下,只亲一下!
她有勇气去接受,却没有力气去站立。靠在选定的墙角边,她微微闭上了眼,浑身无力地大义凛然。
他努力去争取,却怯场于当时。抓着她的两只肩头,他舔了一下嘴唇,意乱情迷在睫毛上轻颤。
怎么还没有来?爱情的枝蔓在内心渐小渐微,无措的烫热在脸庞郁郁成堆。
她苦,苦不能催促。
该怎么开始?奉献的钟情在内心若有若现,迷茫的勇敢在面颊上东突西撞。
他恼,恼不敢向前。
有多久?时间流淌过心田,能感觉到青春的肆倦。
有多远?眼前少男的脸,为何没有了莽歉,多了份不舍的恬然?
女孩偷偷睁开了眼。
在哪里?分秒催逼的勇气,不要嘲笑怯懦在爱的面前。
怎么办?她娇嫩的嘴唇,为何有着致命的诱感,却让我寸步不前?
男孩傻傻地僵持了躯干。
来吧,我的大男孩!
她在他的怯懦面前,明白自己的责任,就是鼓励他向前。她轻轻地拥住了他,鼓励着他勇敢。
救命,万能的晶神!
他知道她在笑他的迟疑,想起自己的职责,就是努力努力向前。他抓着她的肩,靠近前生今世的呼唤。
啊!这是已来到的初恋?
它笨拙地学着起步,焦急等待着自如。
啊!这就是爱的初吻?
它不肯褪去青涩,忘却了岁月的顺延。
啊!心终于碰撞在了一起。
她的灵台一下澄明到没有知感,更没有了重量,像漫山玫瑰无边的花蕊,在轻风的吹浮下,乘着春天和煦的阳光洒满了人生大地。
他的意识一下具体到细节,毫末到分明,像苍苍蒹葭的硬杆嫩叶,在和煦的招唤下,随着春风的问候充满了富裕挺拔。
啊!青春,这就是青春!在心与爱之间,徜徉徘徊的青春。
第二天早上,满院的牵牛花还沐浴在晶莹的晨露中时,李开文已来到了村部。
李开文做贼心虚,极力表现。他先拿起大扫帚,把院子内外清扫了一遍,又提着水桶把拖拉机冲洗干净。
李开文突然的殷勤,让随后赶来的正副两位支书疑惑不已。郑朝宗想了一会,心道事出反常即为妖。而赵红军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却很不要脸地把这归咎为,走南闯北的李开文到底识时务,他大张旗鼓地向自己表示了臣服。
整个一天,李开文手不停、腿不歇,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李开文在部队时,表面上看,养尊处优、提鸟逗狗了好几年,其实手上的工夫一刻也没有耽搁。
昨日尽管长途奔袭了半晚,今日又辛勤耕作了一天,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疲倦。
傍晚时分,李开文看着黄伟把拖拉机开回了村部,就往外走去。赵红军喊住了他,笑眯眯地说要请他吃饭。
赵红军看李开文表现地如此勤快,愈发为以前的横眉竖眼,感到不好意思了。另外,赵红军觉得李开文毕竟是个人才,以后村里村外的难缠事还是少不了他的。赵红军就想他应该像大戏里唱得那样,礼贤下士海纳百川。
李开文着急着去城里,几十里外的吕朝杰还在等着他呢。他忙谦恭地表示,不敢当,不敢当,改天他要好好请请支书大人。
赵红军对李开文的态度很是满意,心情舒展的像刚当上支书那会。赵红军又客气了一下,就不再坚持。社员们都半年饥、半年饿的,身为一村之主的支书家也好不到哪去啊。
接下来的一个月,除非天气不好或有急事脱不开身,李开文每晚都驮着化肥送给吕朝杰。
在这期间,李开文白天在村里卖力地表现,晚上则高兴地骑着自行车往返苏鲁,一切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只有妹妹李正华发现了郑世凤的心事,让他手忙脚乱了一下。
李开文是个聪明人,没多久就明白小丫头郑世凤的心思。
妹妹正华不怪郑世凤怀春太早,却埋怨哥哥成熟有魅力。正华当时非常生气,坚定地要去告诉郑朝宗,说哥哥骗小姑娘。
李开文劝说了正华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只得用一件白底蓝花的上衣断绝了她的念想。
花衣买回后,正华对着镜子试穿,笑得嘴巴像青蛙一样,都拉到了耳后根。她还颇够义气地说:大哥有什么话要传带,小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最后一晚交接化肥时,吕朝杰竟带了好几个乡亲,每人手里都端着只铁瓷盆。李开文着实践了一跳。
吕朝杰接下化肥,直接将口袋站在地上。一个乡亲上前帮忙,他找着封口线,一用力扯断了连线接头,慢慢地把它抽了出来。
吕朝杰把口袋打开,对着那几个乡亲,侉里侉气地说:“叫你们不要跟着哩,俺告诉你们都有了,你们就是不听啊。”
那几名乡亲喜滋滋地,谁也不说话,都闷着头在那分化肥。不一会,一袋肥料就分完了。他们端好脸盆,没着急离开,都看着吕朝杰。
“还站着干啥呢?都回去,我在这还有事。”吕朝杰假装不快,大声地喝斥着村民们。
那几个村民听了吕朝杰这么说,一点也不生意,反而很是开心地走了。
李开文看那几个人都隐进夜幕后,就抱怨起来:“老吕啊,你怎么回事?怎么让那么多人跟来?想坐牢啊?”
“对不起了,老弟,真地对不起了”吕朝杰很是诚恳地道歉。
李开文的化肥一次就运一袋,只够几家人分的。吕朝杰按家里收入,和劳动力排次序。家境差的先发,日子还过得去就晚发。那几家人生活都还行,就被吕朝杰排在了最后。
他们开始还能理解吕朝杰,后来看着人家先种上的秋菜都快能当饭了,就着急了起来。
今天他们从一大早就商量好了,全端着脸盘在吕朝杰家里等着。吃饭时亲属还来换班,就怕吕朝杰偷偷接了化肥又分掉了。
吕朝杰说着就递给李开文一根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