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被发觉
李开文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就着老吕的烟头点着,也无滋无味地跟着叭嗒起来。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抽完了烟,吕朝杰又跑向路边田里拔了两把花生,提着秧茎走到沟底,在水洼里左右涮摆了一下,洗净了泥土。
两人坐在路旁,一边扒着花生,一边继续着刚才的闲话。
再过半个月,花生就可以起摘了。这时节的花生还没有成熟,既不干大硬实也不油汪汪香喷喷的,而是别有风味的,一颗颗饱含水分,甜丝丝的可口,就连花生壳也是水嫩芬香的馋人。
“以老弟的见识,应该不止是一个小领导,这么简单吧?”两人接触了一个月,虽然交谈不多,但老辣的吕朝杰早看出李开文不是凡人,而且从内心里更是对他由衷地佩服。
这件投机倒把的事情,说是两个人干的,其实主要是李开文干的。吕朝杰不过是一个村庄的代表,要杀要刮可不是他不一个人。
“呵呵,老哥啊,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当过兵的,特务连出生。”李开文两手的食指姆指,各夹着花生的半边,轻轻往两边一扯,翠生生地声音传来,仿佛都能看见生果的汁水四溅。
“就只是个连排干部?”吕朝杰也摘下一只花生,扒开壳,丢进了嘴里。
“我做过领导的警卫员,可能跟着领导有样学样了点。”李开文抓过一把花生,把墨绿色的茎叶翻转过来,寻找根部硕大饱满的果实。“当然,做领导的警卫受到的培训要多更点”李开文又补充道。
“什么级别的领导?地市级的?”吕朝杰来了兴致,花生也不吃了。
“要大一些。”李开文“夸吱、夸吱”地吃更正欢。
“再往上一级?”吕朝杰的胃口已开的能跑马圈地。
“还要大一些。”李开文也不吃了,眼睛直望向南面,月光下多少有些落寞,又有些警觉。
“还要大……”吕朝杰话还没说完,也看向了前方。几束光柱,快速地往这面移动。
“开文老弟,不是俺,绝对不是俺”阴冷的月亮下,吕朝杰感受到李开文眼中的寒意。他忙解释道“俺不会做那下作事,肯定是那几个笨蛋被你们查哨的人发现了,你快跑。”
李开文突然觉得他有点小人心肠了,都快成惊弓之鸟了。他眼光柔和了许多“老哥啊,这一个月时间虽短,但我们也算是肝胆相照了,兄弟怎么会丢下你不管。”
李开文说完站起来,身躯异常的伟岸。吕朝杰只感觉掩不住的豪气,随着李开文满手花生的馨香滚滚翻涌。
“你快走,他们管不到俺,俺是山东的,快走!”吕朝杰着急地很,拼命地推着李开文。
“没事,兄弟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还怕这几个小虾米”李开文见老吕如此仗义,更觉得他不能独自离开。
他们就这样一个叫走,一个要留,正僵持着,那几束光柱就到了面前。几个民兵或持枪或荷棒地把李开文和吕朝杰围了个团圆。
“你们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一口熟悉的听起来硬邦邦的江苏乡音。
“俺们在这闲聊,你们干什么的?哪个部分的?”吕朝杰软酥的山东话,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口气更是强硬。
“哦,你是山东老乡啊。那后面的呢?”领头问话的人口气软了许多。
“你大爷我,是江苏的”李开文料定黑灯瞎火的,就算有事,只要不被他们当场抓住,太阳一出来照样可以死不认帐。
“你妈的”领头人身后一个小伙子边骂边闪上前,举起手中的木棍照李开文的脑袋就打了过来。
与此同时,几把手电全照向了他。李开文往边上一侧,刚要飞出一脚,就见眼前一闪。吕朝杰迎头撞上了木棍,“咚”的一声响后,就是李开文“哎哟”的叫唤。
李开文怒不可扼,刚要动手,猛听吕朝杰大叫了起来“南蛮子打人了,快来人啊,乡亲们,吕家村的,快来啊。”
吕朝杰话音未落,几百米远处刚还沉寂在月光中暗暗的村庄,就接二连三地亮起了灯火。鸡鸣鸭嚷、大小狗叫,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地煞是热闹。
紧跟着,就听见有人敲着脸盆喊,“吕会计被人打了,吕会计被人打了。”
李开文猜想那敲打敲盆的人,十有**就是刚才来取化肥的。
“打南蛮子,打南蛮子。”半分钟不到,村头已是亮光一片。大批的村民汇聚起来,他们或提着马灯,或持着手电,人手铁锨或草钗,齐齐地往这奔来。
晚秋时分,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村民们多身着短裤单衣睡觉。他们睡梦里猛听见有村人被打,一个打挺就跳起来。很多人鞋也来不急穿,抄起家伙就冲了出门。
“老乡,误会,对,对不……”领头的红袖标话没说完,就返身跑了起来。
李开文扶着吕朝杰,只能干骂着“狗日的,别跑,狗日的,别跑。”
“开文兄弟,你也跑吧,咱们干的事情,毕竟见不得光”吕朝杰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推着开文,很真挚地催促道。
李开文看看渐近的人群,又看看捂着脑袋的吕朝杰,踌躇了一下就说:“吕大哥,你保重,等事过了,我来看你。”
说完,李开文把自行车往身上一扛,又回身看了眼吕朝杰。
“快走,快走”吕朝杰使劲地向他摆手。
李开文扛着自行车,沿着旧路也往南跑去。那几个红袖标民兵听见跑步声,以为有人追,跑得更快了。他们跑了会就折而往东了。李开文不管他们,仍是一个劲地往南跑去。身后的喊声,敲打声,仍然一阵高过一阵,“别让南蛮子跑了,别让南蛮子跑了。”
本来松软的沙沟地,经过李开文一个月不辍地践踏,结实地像条石油马路。
李开文像在部队急行军一样,呼吸进出有节,步履张驰有道,不一会就远远地跑开了去。
他回头一看,那些马灯手电全围在吕朝杰身边。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声“兄弟”就扭过头直直地甩开了步。
第123章 大木匠
“这个,这个……”张半仙搜肠刮肚,又想起一句“笨蛋,风管人丁水管财,风水鬼神本来就不分家。你给我闭嘴,老实地跪着。”张半仙半真半假地胡诌起来,也不再提晶神了。
“张大爷,这都几点了,您老还有空在这跳大神啊?”李开文忍不住从灌木层后走了过来,冷不丁地出声,吓了他们一大跳。
“啊,是,是开文啊,王喜让我给他,叫叫魂,安安心。”张发解释道。
这类不久前还被称为“四旧”的东西,在没有被正当光明的平反前,是没几个人敢明目张胆地用行动给它昭雪了。
尽管大家都知道张发平时会给人算命测字啥的,但那都是一对一的,就算被抓住也可以翻脸不认帐。
今晚被李开文这个第三者撞见了,张发小心地斟酌着说辞,先把王喜推到前台来以防患于未然。
“开文哥”王喜不合逻辑地叫了一声。李开文叫张发大爷,王喜叫张发小爹,那王喜应该叫李开文小叔才是。不过,王喜叫开文哥是名正言顺的,叫张发小爹,则纯粹是以貌取人。
张发须髯飘飘,一看就是年高寿长,土埋半截的人。不过张发油锅刀山都过,你叫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招魂?”土生土长的李开文当然知道这些民间技能。他一边问,一边凝重地往王喜的脸上看去“他碰到什么了?不干净的东西?”
“大木匠。”张发沉声回答。
“还真有这事?”李开文明明听得很清楚,还条件反射地追问一句。
李开文回来前的半年,村支书赵红军听从政府号召,要早日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以至晶村现在到处都是茅草房,遍地都是土坯屋的条件,“楼上楼下”这个目标有点过于远大。
再以公社以上领导干部尚不能人均一部电话来看,想在至晶村提前实现现代化通讯电话,也有些不太客观。
那么这四条中仅剩下的家家有电灯,就弥足珍贵了起来。若连这条都实现不了,赵红军这支书也干到头了。
赵红军下定决心,要快干好省地带领村民们,尽早告别马灯、油灯的时代,进入电灯的新时纪。
立功心切的赵红军,等不及公社指派专家来指导架线,就自以为是地任命木匠为架线技术顾问,抢先带领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赵红军霸气十足地说,天下手艺是一家,万变不会离其宗,不管什么都是可以触类旁通的。
大木匠在浩劫中长期受到冲击打压,一朝印在手,就身先士卒地把令来行了。
结果,手艺精湛的大木匠用触电身亡来告诉赵红军,术业是有专攻的,隔行是如隔山的。吓得其他几个跃跃欲试的木匠,再也不敢在电线边转悠。
好心办坏事的赵红军,用极其隆重的葬礼及极其厚重的赔偿,打发了大木匠父母的哭天喊天和大木匠媳妇的抓挖打挠。
很多时候,死亡并不能算做是一个生命的结束。
半年后,老猫子的同行,一个叫郑小七的村民赶早去挖水晶。
当他路过坟墓地时,看见有个人背着双手,绕着木匠的坟头在锲而不舍地转圈。那人低着头,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郑小七看见也就当没看见,秉持明哲保身的原则从旁边绕过。
当郑小七过去后,又觉得这个人格外的眼熟,就很眼贱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那心事重重的人,也恰巧抬头看着他。
这一眼贱,郑小七就体会到什么叫汗毛直竖了。那人正是死去已半年多的大木匠。
那时那刻,郑小七多么希望他是老眼昏花啊,可事实上他正处男的每早都一柱擎天。
好的是,大木匠似乎念于多年的乡邻情面,并没有如大戏里唱的那样,龇牙咧嘴连咬带撕地吓唬他,反而是一副可怜兮兮,似有所求的样子。
“小七兄弟啊”大木匠看着他,那声音真实的让郑小七像寒霜浸裹的冬瓜,整整皮紧了一圈。
“……”郑小七的牙齿拼命打战,努力了几下,嘴巴都没有张开。
“你帮我看看家吧”大木匠不等他说话,继续请求道“我父母老了,孩子还小,家里天天有人惦记着。”
“我,我……”郑小七的嘴巴觉得人家有问,自己不答着实没有礼貌,好不容易努力地回了两个字。
“答应我吧,求求你了,小七兄弟”大木匠的语气,听了让人没来由地心酸。
“大木,大木匠哥,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实在,实在是帮不了你啊”郑小七关键时刻还没有忘记“只能求鬼神,不应鬼神求”的民间忠告。
“你成家了?”木匠惊奇不已。
“啊,啊,以后会成的。”郑小七也知道自己慌不择言了,忙忙地解释着,生怕一不留神惹恼了眼前这个不知是神还是鬼的大木匠。
一个凄凄哀哀地请求,一个魂不守舍地拒绝,两下消磨起了时间。
郑小七出来时,东方孤芳自赏的启明星已退居阁中,半个天空泛着弱不禁风地淡白。现下两人再客气推让一番,那天色就渐渐明朗硬实了起来。
“你到底帮不帮我看家?”木匠耐着性子走完先礼后兵的程序,一把跳上去掐住了郑小七的脖子。他连拖带拉地,把郑小七按到了自己的坟头上。
“不,不,救,救命”郑小七露气风厢式地嘶听着。
这时,一阵噼叭的跑步声传来,刚回家没多久的李开文在早锻五公里。
大木匠听到外人的声音,身形心有不甘地渐渐散去。郑小七忙急急地爬了起来。
“你晚晚在坟墓地睡的?你胆真大啊。”看见郑小七躺在坟堆里,还从一座从坟头上爬起来,李开文很是惊奇。
“叔,叔啊,你再晚,来一步,就看不到我了,呜呜”郑小七好不容易回过神,想起哭来了。他断断续续、哽咽连声地,把事情给李开文讲了一遍。
李开文也知道民间有好多事说不清道不明,就像前几年大舅的“酒壶”,在部队里也有些稀奇古怪的说法,如“鬼墙”之类的。
第124章 穆云丽
说归说,好多情况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当然,碰不到最好,碰到了就按章办事。不过还从来没有人,碰到过有鼻子有眼和真人一般无二的鬼魂。
李开文见郑小七说得唾沫横飞、眼泪乱流的样子,很不以为然了起来。天下哪有这么多好事让他给碰上了?就认定他顶多是惊吓了一下,再胡说八道一番,想搏取别人一两声廉价的安慰。也没准这小子干了什么别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李开文安慰了会郑小七,说了句先走了,又跑起了步。而郑小七却不敢独自走,硬跟着李开门跑完了五公里。
没过多久,这事就被郑小七宣扬得人尽皆知。而李开文不是忙着相亲,就是忙着赚钱,早把这件事给忘得精光。
大木匠用他的死,再借助赵红军急功近利做错事怕被追究的心理,成功地给妻子留下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怀璧其罪,有不少人就打起寡妇的主意来了,正在无法无天年纪的王喜,肯定也想分一杯羹。
别的成年人盘算归盘算,多少还顾及欺负孤儿寡母不好听,没有敢冒然动手的。而尚没有成年人那种两面三刀道德观的王喜,就打算捷足先登了。
他于某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干净利落地爬上了寡妇家的土墙,然后又干净利落地摔了下来。
当时,坐在土墙上的王喜,难掩兴奋地定睛往寡妇屋里一看,寡妇正在丈夫用死亡打前锋通好的电灯下,安静地给孩子老人缝补着衣服。
在寡妇身后则站着一位壮实的汉子,那汉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而那汉子赫然就是大木匠。
李开文听到这,还是半信半疑。
说假吧,这种玄乎的传说,哪里的乡村都有。说真吧,又哪个乡村都没有这么具体成形的,难道是水晶的原因?
晶都坟墓堆积的地方,都曾经大规模出产过水晶。那种地方常于夜晚时分,在地表附近有荧光闪闪的情形。信风水拜鬼神的人们,就认为那里也是灵魂出没的地方,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将祖先的坟茔安放于此,逢年过节时跪拜祭祀,希望能给后代带来福荫。
高议不同俗,功成人始思。
当李开文给父亲许诺半年盖房、一年结婚时,年过半百尚无孙辈的李上前,却认为政府对儿子的处罚还远远不够,还能让他活灵活现,人模狗样的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让上天再花上半年时间,教这小子认识一下残酷现实的人生,省得他以后还像某些干部一样吹牛废话不止。
然而,行伍出身的李开文,仍牢记令行禁止的严规,把承诺给漂漂亮亮地实现了。
李开文的小日子幸福美满地开始了。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件事,他没有想到,竟然那么容易地就达成了心愿。
一是婚姻问题。李开文要盖房,听说望东村那刚建好个窑厂,就去打听下砖瓦价格。他骑着车,刚上东单湖大堤时,听见有人喊他。这一喊就喊出了一段姻缘。
喊他的女孩叫穆云丽,中师毕业一年,正在县城小学教书。
李开文转身看了会就一边假装认识的问好,一边飞速运转大脑,想想到底是哪位故旧。
穆云丽看李开文讲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半天的样子,就知道他已不记得她是谁了。她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
李开文还在半红不紫时分,曾经在一次回家探亲时,被东单湖中学请去做过报道。报道会上,穆云丽做为学生代表给他献了花。李开文想起她是谁了,想开句玩笑说应该叫开文叔,不该叫开文哥。不过最终他仍是客气地称呼她为穆老师。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千篇一律地美女爱英雄,英雄惜美女了。穆李二人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当李开文第一次带着娇美可爱的对像回家时,母亲高兴地满脸皱纹碧波荡漾,父亲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真的老了:不能给儿子盖房也就罢了,连给儿子张罗个媳妇的权利都被岁月给剥夺了。
另一个问题就是宅基地。想盖房就得有宅基地,李开文看中村西南角的一块地基。那块地基孤零零地,周围好远都没有人家,不过是在规划处。
李开文这点前瞻性还是有的,他认为村子将来肯定要扩大,扩大后这块地基就靠着主路。
不是说要想富先有路吗?能住在路边,那好处是不需说的了。
不巧的是,也有相当见识的赵红军书记,抢先把那块地基硬塞给了侄子赵本。
这难不倒李开文。他一方面让父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先去填土圈地,造成既成事实,另一方面又拉着赵本到县城胡吃海喝一番,以示睦邻友好。
赵本酒足饭饱,还不待李开文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那块宅基地我本来就不想要,离庄邻这么远,建好房后孤零零立着,万一被人偷抢了都没人帮忙。想想都不舒服。”
李开文没想到赵本直接地连客套寒暄都免了,心里未免有些高兴,但脸上还是微微泛起了潮红。
“至于我叔那面,我来说。”赵本没注意到李开文害羞的表情,拍着胸脯保证。
“好兄弟,不急,不急,先喝酒。”李开文把酒给赵本满上。吃了定心丸,他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礼尚往来,赵本主动地让出了宅基地,李开文就被动地把他介绍给了舅舅马仕。
赵本惊诧于李开文一无所有地回来,不到一年就要培土盖房。这要是别人,也许几十年下来,连个山墙都搭不好。
赵本记得李开文刚从北京回来时,叔叔赵红军告诉过他,别看李开文在外面趾高气扬的样子,臭轰轰地很牛,其实就是个沼气,虚头八脑地空壳子,连个屁都不是。
赵本对本家支书叔叔是言听计从,也跟着在暗地里用屁民称呼李开文。
谁知大半年后,李开文又趾高气昂地拉石卸瓦、培土夯地地准备盖新房。
这时本家叔叔又对他耳语道,那个屁民在部队里肯定是贪污腐化被开除回家的,然后在家好不容易熬了半年装清白,就把那些兵血拿出来犒劳自己。
第126章 贩卖粮食
伊鲜一会拿眼瞟瞟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羞怯又得意。
大家都是都是前村后院的,不一会就热闹了起来。李开文刚要问郑世桂哪去了,就见郑世桂端着一盘韭菜炒鸡蛋从门外走了进来。
“阿桂啊,今天有啥喜事啊?”李开文看着一桌除了他自己的家人外,不是邻居就是族人的,猜想八成是郑世桂觉得以前对老婆有些过分,所以请了大家来吃喝一顿给老婆赔罪。
男人啊,自己不承认错误,满足的是自己的**;承认错误,满足了一堆男人的**。
大家刚还互相絮叨着,见李开文发问,都闭上嘴听郑世桂怎么回答。他们的嘴巴还不习惯发问的功能,正憋得难受。
“满酒,满酒。”已落座的郑世桂双手歪拿瓶兰陵大曲,给在座的一一倒满酒。心急的郑家老二世成已端起酒杯尝了一口。
“阿桂,到底有什么事啊?”郑朝宗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儿子自从结婚后,像娶进了个佣人般,越发懒惰。要不是看在还不知啥时出世的孙子面,郑朝宗早一拐杖打了过去。
“先喝酒,先喝酒”郑世桂现在懒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似的,真怀疑刚才为什么那么献殷勤地做饭。
郑世桂连干三杯咂咂嘴,大家也跟着呲匝了三杯。
郑尚的老爹郑题,年纪比郑朝宗大不了多少,可辈分却长了一截。他心道,若是郑世桂再不说原由,我就得以老卖老地起个表率作用,不喝了。
“今天有个事给大家说一下”郑世桂严守杯不过三的规矩,没给郑小爹表现机会。
“伊鲜,我们结婚也有一年了。”郑世桂把脸转向坐在边上的老婆。
“是,是,差两天一年整。”长这么大头一回坐上席的伊鲜惶恐着。
“啊,那是结婚纪念日了。恭喜啊!”对这种事情,李开文只听说过,还从未在现实中遇到过,不由自主地卖弄了一下。
“恭喜,恭喜”大家附和着。
“伊鲜”郑世桂咂咂嘴,没理大家。
“我给你倒酒”伊鲜忙从东面的主位上站立起来。从刚才被阿桂强迫着和公公婆婆坐在一起,她背上的汗就一直没有停过。现在看阿桂咂嘴的动作,她自救地站起来要给阿桂满上。
“坐下”郑世桂的声音低沉地很。伊鲜又哆嗦着坐了下去,眼角有了晶莹的闪动。
在至晶村有几个媳妇做过主位?就是在晶都,在全国,又有几个媳妇坐过主位?我值了。伊鲜心中激动,眼睛却眨也不敢眨,就怕那幸福像泪水一样流去。
“我,我”郑世桂的笨嘴拙舌,让人怀疑起他两考大学凭的不是能力,而全是勇气。
“有屁就放吧”郑题到底是忍不住了。
“好,那我就直说吧”郑世桂看了眼爷爷辈的郑题,就把脸转向伊鲜。
“伊鲜,喝完这杯酒,我们离婚。”说完,郑世桂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我要吃菜”郑世成伸筷夹向鸡肉,整个屋内只有他嘴巴蠕动的声音。
伊鲜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伸手抹着脸跳离那不该属于她的主位,向卧室奔去。
郑世桂离婚了,当“结婚”这个词还没有完全代替“成亲”的说法时,郑世桂已身体力行了离婚。
亲朋对他劝了,说了,打了,骂了,都没用。郑世桂不应该跟郑姓,而应该姓“骡”,姓“驴”,倔得要断子绝孙。
李开文当时干喝了三杯酒,烈得他出了个馊主意,建议郑朝宗带儿子去县医院做个检查。毕竟两次大学没考上,不要受了刺激。
郑朝宗瞪着眼笑得上牙全露了出来“你才要上医院。”
说归说,怒归怒,事后郑朝宗还是偷偷拿拐杖,威逼着郑世桂跟着去了趟医院。
医生检查一遍后,偷偷问郑朝宗家族是否有神经病史。郑朝宗忍着气回答说没有。
医生又问郑世桂是否有间歇性神经病症状,郑朝宗骂了句庸医领着儿子回了家。
李开文十分不解。要离就离好了,偷偷地离,给伊鲜一个面子。这整这么一大桌,花钱让伊鲜和自己丢人,何苦呢?
自从离婚后,郑世桂就有些神出鬼没了。他白黑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只有吃饭或上茅房时才出门,鬼鬼祟祟的。
李开文闲聊时问过父亲,这是不是报应?王喜他老爹?
李上前对儿子说,实在吃饱饭没事干,就下下“六周”或“大炮轰小兵”。
郑朝宗三只腿,不是晃到东家就是串到西家的,对儿子郑世桂不闻不问。
郑朝宗老婆倒是又做了几笔张发的生意。在她找张发时,张发还自爱地说“女儿不让做这个,女儿不让做这个。”
当郑朝宗老婆掏出一把纸票时,张发马上就显出他治病救人的善良本性,又画符又念经地忙了好几回。但这也只是说明他善良而已,治病救人还是要靠真凭实学的。
李开文现在俨然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致富高手。
村人们不是在养鸡、养猪上活跃思维,就是捡拾水晶、花石、石英上锻炼智力,要不然就像马仕一样打磨水晶眼镜挑战极限。
而李开文则别出心裁的,包起火车车皮贩卖起了粮食。
与李开文志同道合的人,仍是山东的会计吕朝杰。两人通过上次的流血事件,结下了生死情谊。
贩卖粮食的事情算是一帆风顺,大家总体上都保持着诚信有加,极个别上也没有全盘忘记无奸不商。
一道贩子把成袋成袋的麦子、大米收集好,吕朝杰就招呼人手把麦子往租运的汽车上搬,而李开文就和一道贩子躲在汽车驾驶室里,钱货两清。
第一次,大家太过憨愚。李开文把麦子倒在打谷场上,再装入火车拖运专用的麻袋时,发现麦子是麦子,大米是大米,一个个斤两十足地让人不好意思。
第二次,大家就放松了许多。李开文再倒装进麻袋时,就发现粮食中间夹杂了许多小石头、碎泥块什么的。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它们全堆在打谷场的一角。
第127章 太爷爷马雄
以后几次,大家就越来越像生意场上的人。装运货物之间还谈谈天说说地,彼此勾肩搭背的。钱货两清后,还要手拉着手,以示意犹未尽样。
回来后,李开文把那些意料之中的砖块、鹅卵石什么的悉数堆放在一起。
最后一次,大家已是相见恨晚。钱货两清后,李开文夹着一道贩指挥卡车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打谷场。
吕朝杰指着那一堆小山样的建筑材料还没说啥,一道贩就已是冷汗直下。他颤抖着手给李开文吕朝杰点烟赔罪,又把最后一次的货钱全退了回来。
小赚几笔后,李开文在村里的名声如日中天,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向他请教赚钱秘决。
李开文没有得意忘形,他尽可能多地根据对方的实际情况,再结合自己投机倒把一年多的经验,提出些切实可行的计划或意见。
这天王喜进了李开文的新房。
新房不像别人的全土墙,全草顶。李开文先让人在底下彻上半米宽的石基,再在石基上垒上一米多高四十公分厚的石墙,石墙之上才是传统盖房用的土坯、土筋。
土坯是李开文借了木榔头,叫上开武、开富、开贵三兄弟,带上十几个半大小伙子一起夯筑的。
山墙上四四方方的土筋,则是李上前带上几个老伙计,用木模一块块捣晒出来的。屋顶铺上当年新出的稻草,又别出心裁地在屋檐边上加两层红瓦,既显得洋气又显得阔气。
房子长九米,宽四米。其实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是宽三米的,以前地主家的房子才四米宽,俗称一丈三。
新房鹤立鸡群不久,村委就招集群众义务劳动,修建了一条笔直的南北路。赵本除了佩服李开文有先见之明外,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后悔的意思。
一村之主,自家亲叔的房子,也不挨边不靠路的,被数十家民房团团围在中间,非但不觉闭塞,反而有天下舍我其谁的霸主姿态。
李开文的新房看似占了路边,其实并没有把守要道。大家请示汇报还是要穿巷走湾的找家里叔叔。
走的人多了,再小的路都是通天大道。走的人少了,再大的路都难掩寂寞凄凉。
“开文哥”王喜恭敬地叫道“帮我给马仕大爷说个情,让我学磨眼镜吧?”
别人都是来求开文指点迷津,只有王喜自作主张地来让开文说个人情。
李开文不禁抬头看了看王喜。他明白,若不是因为以前酒壶的事情,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早自个就屁颠屁颠跑去了,哪用得着来找他。
几年前,马仕无意中得到一只酒壶。酒壶很神奇,也可以说很邪乎,壶中的酒永远也喝不完。没了就生,倒了就有。
李开文复员后也见过那只酒壶,锡头铁脑灰不拉叽的,和自己父亲所用的酒壶并无二致。
李开文问父亲酒壶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上前颇为惋惜地说,都怪王喜那个小王八蛋。
农村人有了好处都不会独乐乐。马仕无意中得了宝贝,就让老婆炒了几下小菜,招集妹婿兄弟们来家小饮。
马仕拿着那个小酒壶,挨个给大家都倒上,满满的一杯一点也不含糊。大家一饮而尽。马仕又给大家倒满。
两圈下来后,亲戚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都知趣地闭口不谈。受乡野知识熏陶,他们都知道,马仕遇到了传说中的聚宝盆。
聚宝盆并不一定以盆的形势出现,或缸、或袋都有,但无一而外,都是可盛放物品的器皿。
碰到了传说中的宝贝,并不能到处炫耀声张,要自谦偷偷地享用,所谓闷声发大财也。
妹婿兄弟们都异常感激马仕,这是只有绝对信任的人才能得到的邀请,更因为大家前心贴后背饿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次打牙祭的机会。
饥荒之年,粮食可比亲情珍贵得多,而马仕的无私举动又让亲情占了粮食的上风。
马仕倒不是思想有多高尚,而是尝到与人分享的甜头了。
马仕并不是李开文的亲舅舅,而是表舅舅,而且不是一二表,搞不好都**表了。民国时代,马家在至晶村,算名门旺族。当时有“马黄二家严半岭”,即说的是马黄二家大家主,严家小地主,也有半岭的地。
说马家是旺族,说的是他们的财运,而不是他们的人丁。祖上开枝散叶的几枝,差不多枝枝都是单传。当然,后来连财也不旺了。不过建国后,财没了,人丁倒是兴了起来。因为人少,所以马家后人们联系较为亲密。
马仕老爹死后给他留了几十亩良田。马仕年轻时五毒俱全,没几年就把田地输了个精光。然后就是你猜的结果,解放了,贫下中农马仕,又分了几亩良田,还娶上了媳妇,生了六个儿子。
马珍这一支,到了马珍父亲,也就是李开文外公,马雄这一辈,日子似乎好了点。马雄的父亲趁手里还有些田产,全力支持儿子求学。儿子学成归来教了几年书,没有兴旺家业,反而干起了革命。
而马雄婚后又只生一女,就是马珍。连个儿子都没有留下。可怜马珍爷爷,到死时都合不上眼。
马雄参加革命较晚,建国后当了一个乡镇的负责人。眼看马家日子要红火了,马仕往马珍家跑,快比家勤时,马雄去世了。马雄去世的相当不伟大,连悲壮都算不上。
马雄去县城开会,回去时淋了雨,然后发起高烧,就一命呜呼了。
马仕经过这些起起伏伏后,愈发看得开了。这或许也是他多子多福的原因之一吧。
马仕倒壶,众人欢笑,杯来酒往地喝得高兴。喝着,喝着,就坏事了。王喜来马仕家找点水晶碎片,他要包裹起来放在枕头底下,给他母亲治疗偏头痛。马仕老婆从床底翻了些出来给他。
马仕没想到小小年纪就不务正业的王喜,居然还有一份孝心,一高兴,就叫他也来喝上一杯。
第128章 酒壶失灵了
王喜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经马仕这一邀请,连客气一声都没有想起,就把水晶碎片往磨盘上一放,尖脚就跑进了堂屋。
马仕忙叮嘱他只可埋头吃饭,不可胡言乱语。王喜点头的空隙,已咽下了一块炒鸡蛋。
看着王喜吃没有吃相,坐没有坐相,马仕感叹这个孩子饿坏了,孤儿寡母的不易啊。
王喜的父亲王宇,虽然做得是斯文的生意,身体也不太好,但长得却是五大三粗,一脸门神相,那性格更是豪爽得没事就信口开河。在祸从口出的年代,把兄郑朝宗没少为把弟这个不良嗜好头痛。
有一天,郑朝宗又看见,王宇和村里的一群懒汉闲人们,在一起唾沫星子乱喷。
郑朝宗过去听了一下。把弟王宇吹嘘他艺高人胆大,敢去坟墓地里喂死人。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史无前例的大饥荒仍然在最后的疯狂。活人尚且缺吃少穿,死人就更是席子一卷,往坟墓地中一扔了事。
那些年,坟墓地里尸籍骨累,搬到新村没多久的村民,倒有一半饿死在那。饥荒刚开始时,死的都是年老体弱,每个魂归黄土的村民,还能有口或薄或厚的棺材。
张发书记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村上的青壮劳力抬尸挖坟,报酬是每人二两黄豆。到了后来,青壮劳力也开始成批地饿死,就干脆直接裹着往坟墓地一扔。
那几年凄惨啊,家家有悲歌,户户有死人。后来村上有一位光棍去世时,连张卷席也没有。
张发向他的交好王延寿借苇席一用,说是以后由村里来还。王延寿手摸着稀瘪的肚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好友,还说过几天我用什么?
非但如此,王延寿刚会说话的儿子小加玉也帮腔着他大。加玉该会走路的年纪,却因为饥饿只能像蝙蝠一样抱贴着延年的腿。
加玉见有人要他们家东西,伊呀着学他大说话:俺、大、也要、用呢。
在那场史无前例地大饥荒刚露峥嵘时,李上前的母亲李刘氏已敏锐地预感到了它的残酷性。
李刘氏眼见食堂发放的饭食越来越少,而田里的庄稼又青黄不接,就知道灾难即将来临,一大家人决不能坐以待毙。
李上前听母亲一说,也深以为然。村里已有几户人家,偷偷扒火车逃往东北了。李家当时一共五口人,李刘氏、李上前、马珍,和李开文、李开武两个小兄弟。
李上前本想带着全家,也效仿村人,扒火车逃往东北。无奈两个儿子太小,老婆和母亲又都是小脚,民兵又抓得紧,想出门要饭也得开证明,他实在无能为力。
当李上前愁眉不展时,李刘氏却决定带着大孙子李开文出去要饭。
李刘氏和孙子,一个老一个少,不能出工做活,出门也不会引起人怀疑。李刘氏让儿子、媳妇在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二孙子开武,并对他们说,一家人分两拨总会给李家留个后。
李上前尽管百般不愿意,可早年守寡的李刘氏更是刚强地要命。她说一,李上前绝不敢说二。她说二,李上前也绝不敢说一。
五更天的时候,灰蒙的天空映照着浓黑的村庄,依稀可见的路影旁,还轻飘着一层薄霜。
李刘氏右手拄着根溜光的木棍,左手牵着穿戴整洁的小开文。
小开文听说要出远门走亲戚,兴奋地一晚都没有睡。刚起来,他揪着奶奶问“大姨奶真地抱过我吗?她们家真有糖三角?可以天天吃?”
李刘氏情绪也不坏,一点没有不耐烦,“是的,天天可以吃,吃得我到现在都不能闻那味,想吐啊。”
李上前背着包袱,马珍抱着开武,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家人走到铁路边停了下来。
天已蒙亮,身后排排茅舍的四方小窗中,露出了桔黄的光芒,一会又次序灭掉。窗外屋顶,高大的树干、干枯的枝条,清晰泻浸了了清晨的宁静。
“妈”李上前的鼻子酸酸的,洗得有些泛白的蓝色衣服,一点没有增添他的成熟“真走啊?还没到那一步呢。”
“上前啊,你是大人了。”老太太拄着木棍,伸手想摸摸儿子的肩,往上抬了抬最终落回,抓住了儿子的手:“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照顾好媳妇。”李刘氏的声音,柔弱中有着刚强,决绝里满是亲情。
“妈”马珍走上前,眼圈红红的。怀里的开武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抓着她白底红花的单装,生怕母亲不要自己似的。
“好媳妇”老太太拉住媳妇的手,“到这面来,妈有些体己话和你说。”
说着,两辈小脚女人往边上挪了挪。
李上前蹲下身子,轻轻抓住开文的两只幼小肩头,“开文,你长大了,在外面要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奶奶啊。”
“嗯”七八岁的李开文留着小锄头,答应父亲时锄头纷扬,点了两下,“大,你怎么哭了啊?你也想和我们去姨奶家吗?”小开文看着父亲,小手却不由摩挲着,逢年过节才能穿的深蓝小褂。
“没哭,小孩子家,别瞎说”李上前站起身,仰了下脸,把剩下的眼泪生生地给逼了回去。他侧头看向妈妈和媳妇。
刚过五十的李刘氏已是满头白发,它们很干净整洁地往后梳去,在后脑集结成了个发髻。
李刘氏面向东方,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媳妇,灰白色的外套像感受到她们的言语,轻轻飘起了衣角。
媳妇一手抱着,刚醒过来探头探脑的开武,一手紧握着妈妈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点着,点着,媳妇一把抱住了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小开武也跟着“哇”了一声。
李上前转过了身,不忍心再看下去。
“大,大”小开文扯着李上前的手,轻轻地问“俺妈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也想走亲戚?”
“是啊,是啊”李上前眼望着前方,欺骗着儿子。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是去要饭,是去逃命。
第129章 逃命
“开文”老太太笑眯眯地叫着大孙子“和你大、你妈说再见,咱走亲戚去。”
“好咧。俺大,俺妈,我走了啊。”李开文高兴地应了一声,搀扶着小脚的奶奶就要往北走去。
“妈,包袱。”李上前把背在身上的包袱,解了下来递给李刘氏。
李刘氏一接手,就狐疑地看向儿子。
“一些吃的,带上。”李上前解释道。
老太太直直地摆手“家里人要紧,家里人要紧。”她知道儿子并没把全部粮食上交集体。
“妈,你不带上,就别走了。”李上前半是心疼半是赌气地说。那包袱里是他偷藏的一大半的粮食,李上前连夜把它们烙成了煎饼。
“孩子”老太太深情地望着,眼前已为人父的儿子,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妈”“妈”李上前和媳妇一起抽噎了起来。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接过包袱挎上肩,猛地转过了身“好了,我要走了,你们回吧。”
随着铿锵的告别话语,李刘氏那佝偻着的腰背,渐渐凝重坚强,仿佛充满力量的伸展,将阴冷的天空铮铮撑起,拉出了旭日升起的冉冉。
而头上的几根散逸白发,跟着灰白色的衣角,在春风中飒飒作响,扬起了慈爱伟大的晨曦。
她侧身看了一眼孙子,伸出手牵住他,在金黄色的希望中缓慢地走动,却豪迈地向前。
“妈,儿子”李上前望着奶孙俩远去的背影,瘫软在地,声音随着目光飘散。
小开文有了煎饼吃,一路蹦跳地快乐。他一会拣起块石子,飞击已不多见的麻雀,一会又走到路旁沟底,扯把甜草嘴里嚼嚼,再往奶奶嘴里塞上两根。
老太太尖着小脚,一步不停地、坚定地向北方走去。她必须走快点,在煎饼吃完之前,要找到一个富庶的地方。
她明白她已是黄土盖了大半截的风烛残年,剩下的小半截也早已被黄土悬盖,随时有可能全身而没。对她来说,生死已无所畏惧。
儿子、儿媳也老大不小,纵使和自己一起奔赴黄泉,也是路上打个伴,多个照应,没有丁点遗憾。
但是,孙子们却要活下去。他们才来到这个世上不久,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更不知晓活着的快乐。
所以,为了孙子们,即便她已近油尽灯枯,仍会撕掉脸皮,放下尊严,出来乞讨要饭。一切都是为了孙子。
出来之后,老太太才知道她估计了这场饥荒的残酷性、长期性,却没有估计到它的迅速性,以及广泛性。
至晶村只不过刚刚青黄不接,众人尽管已有忍饥挨饿,但好歹还能吃糠咽菜苟活着。
而往北初始,就不时地能听到阵阵吹打的哀乐声,那田间的送葬队伍更是紧密相连。
再往北,则是出殡的队伍渐多,哀乐的声音渐小,送葬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
死人太正常,都死不出新意;死人死太多,都轮不上吹鼓手。也许吹鼓手早已饿死了。
老太太腆着脸皮,克服羞愧的心理,向沿街各路的人们,伸出了乞讨之手。但大家要不是只给她一碗清水,要不然就指指嘴巴。那意思是自己都没有东西吃,哪还有多余的东西给她呢?
李开文已知道不是出来走亲戚了,而是做着曾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的要饭活计。
刚开头的几天,他还耿着脑袋走在前面,对奶奶不理不睬。后来他发现吃煎饼时,奶奶总不吃,只喝几口凉水,才又懂事地回来搀着奶奶一起走。
一晃,祖孙俩已出来快两个月了。光秃的树枝本该万嫩吐绿,可此时依然落井下石地干枯一片。
她们竭尽全力地节约再节约,那所谓全家一大半的口粮,还是没能坚持半个月。
而这一周,她们最好的情况,也只能乞讨些号称玉米糊糊的清水汤。
李刘氏饿得两眼发昏、步履蹒跚,灰白的衣服上汗迹斑斑、灰尘片片。李开文也一步三摇。
李开文前两天还连哭带喊着饿,这两天则是连话都懒得说。本来还算妥顺的小锄头乱糟地顶在头顶,面色灰乎乎、黄泱泱的一片。
他的皮肉好像已不生长,颧骨却喜人的外凸。原先扑灵闪动的眼睛,现在生气式的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小开文搀着奶奶,亦步亦趋。说是搀着奶奶,其实是半拖半挂在她的胳膊上。
孙子虽然还能够走动,但自已好像已然坚持不下去了。老太太悲哀地想,老了就是老了。
这几百步的路程,她就有好几次想躺倒不动。就算要死,她也希望能在临死前,安稳舒适地睡上一觉,最好是在睡梦中就去与老伴相见。
“歇歇”老太太再一次感觉有想躺倒不起的冲动,就赶紧叫孙子停下。小开文声也不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扑通一声向后倒去。
“开文”老太太吓了一跳“快起来。”
小开文已闭上的眼睛,半睁了下又闭合了。
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一停,那祖孙俩就算交待在这了。不行,不行,我得带着孙子回去。我死了没关系,但孙子一定要活着回去。
想到回家,老太太蓦然有了力气,她一把拉起了小开文。小开文像只散架的风筝,任由奶奶拖曳着,已污垢了的深蓝小褂左右飘摆。
“乖孙,奶奶给你要馒头吃啊。”老太太边说边拖着孙儿,往左首的一座大院走去。小开文听到“馒头”有了点力气,他支起了身子,仍微闭着眼,牵着奶奶的衣角。
院墙上刷着激昂奋进的标语,已斑驳剥落地奄奄一息。两扇钢筋铁骨的大门,早七扭八歪着锈迹斑斑。
这是一所废弃的国营养猪场。猪早被搬运到别处,就算剩这,也逃不了附近饥民的大口。
老太太半拖着孙子,从猪圈搜索到平房,又从平房搜索到仓库。偌大个仓库空空如也,只有墙角散落些土坯。
别说没有,就算有什么吃的东西,又怎么能轮得到她们?
但是老太太仍然奢望着,某个角落里会遗落下一颗半粒的粮食或种子。这时,一粒种子就是一个生命。
第130章 开文,走了
转了一圈一无所获,老太太又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我们祖孙两个,难道真地要死在这里吗?上前啊,娘对不起你啊。老太太看着,瘦得只剩下薄皮包裹些骨头的孙子,悲哀地想。
不行,一定要找到吃的。我们今晚就回家,吃完了,回家。勇气又鼓直了老太太的腰。
开文呢?孙儿,开文?老太太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开文不见了。她拼尽力气地喊了起来。
“奶奶”开文摇摆着从墙角走了过来,手里抱块缺角少棱的黑坯,嘴唇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嘴里正巴答着。
“开文!孙儿啊”老太太悲嚎一声,孙儿开文正在吃土啊。
“你吃,你吃”开文感受不到奶奶的悲痛,他费力地将那块黑坯举向她,“大煎饼。”
“我这是做什么孽啊”老太太丢下拐杖,一把抱住了孙子“好好的,出来要啥饭啊?要死就死在一起好了,我浑啊!”空旷的仓库里,老太太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回荡着。
孙儿已分不清煎饼和土块了,孙儿完了。刚才还拖牵着她,动也不动的孙子,现在能自己抱着东西走了。孙儿已经回光反照了。老太太呜呜地哭着。
老辈人流传当年郯城大地震时,不少灾民找不到吃的,饿得都捡土坯吃,最后都被活活地胀死了。
今天,我们祖孙俩也要这样死去吗?
“儿啊,妈对不起你啊”老太太想着出走时对李上前的承诺,禁不住悲伤一阵阵袭来。
“奶奶,不哭,不哭”开文一只胳膊费力地夹着土坯,一只手腾出来给奶奶抹眼泪。
“开文啊,咱奶孙俩今天要死在这儿了”老太太满眼泪水地看着孙子。
“奶奶,不哭,吃,吃”李开文又把黑坯递了过来。
“开文啊,孙儿”老太太哭得更伤心了“好,咱吃,咱吃,死也不做饿死鬼。”老太太对着黑坯就咬了一口。意料之中的坚硬,想像得出的臭味,却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老太太不哭了,她用指甲轻轻在黑坯上刮了一点,放进自己干瘪的嘴里,慢慢品尝起来。
天啊!这是块霉硬了的豆饼。以前,它是猪的食物;现在,它是救人的粮食。虽然只有不大的一小块,但它却是粮食,救命的粮食。它竟然奇迹般地留给了她们。
“开文,开文,咱祖孙俩有救了,咱回家,咱,现在就回家,呜呜。”老太太喜极而泣。
一块豆饼,虽不大,却比没有强。靠着它也许支撑不到回家,但离家就不会那么遥远了。
人,生而不能回家。就是死了,也要让魂魄回家的路近点。家,那是有着亲人的地方,不管是活着,还是已死去的亲人。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老天无情地给大地抛来罕见的饥荒灾年,却没有完全绝决地断绝水源。祖孙俩就着河沟里时有时无的水洼,每天刮食着豆饼,一路往南,向家的方向走去。前进,家,前进,家。
看着沿途越来越熟悉的景色,老太太知道已进入晶都县的地界了,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
出去两个多月,回来用了十七天,再走上一夜就能到家了。老太太欣慰地笑了。
那块救命的豆饼已吃完,后来的日子她每天只喝一点凉水。没有关系,只要孙子能活着回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尽管从昨天早上开始,孙儿也只喝了一点要来的白开水,但走回家已经不是问题。
家,我们回来了。
“奶奶”开文的声音小的像月亮穿过云层,“我困。”
“开文”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杖,左手牵着孙儿“再走一晚,就到家了,再走一晚。你大你妈,还有你弟,在家等你吃花卷呢。”老太太知道重复的欺骗已不起作用,却也只能用它,一次次希望鼓起孙子回家的信念。
“奶奶,我不要花卷,我现在就饿。”说了这么长的话,开文粗粗地喘起了气。
“开文,到家什么都有啊。”老太太昏花的眼睛又觉得湿润了,却流不下眼泪。她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若不是对孙子强烈的爱护之心在支撑,也许一个月前她就倒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奶奶,饿”开文说完,身子又一软。他松开了奶奶的手,直直地躺在了地上,身旁激起粉样的灰尘。
“开文,开文”老太太连忙放下拐杖,她俯下身体拼命摇晃着孙子。而小开文就是躺着不动。
老太太伸手探探孙子的鼻息,稍宽了一下心。她捡起拐杖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四下走动看了看。
清冷的月光下,大地白灰灰的一片。田野路面,已干碎成粉末状的表层,随着老太太的移动,扑松扑松地腾起一阵阵烟雾。
老太太沿着河沿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低洼的水面。那水面只有巴掌大小,既无水草,更无鱼虾,在月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老太太把挂在身上,一直没有舍得扔掉的粮袋解了下来。粮袋早就空了,连表层都被小开文刮舔过多回。
老太太蹲下身子跪着,把粮袋撑开,靠近水面舀了起来。粮袋鼓了后,老太太迅速拿起拐杖,一步三点地往回跑。粮袋稀花地往下漏着水。
老太太边跑边喊:“开文,起来,开文,起来,粥来了,粥来了。”
还离孙儿两三米远时,老太太就一把丢开拐杖,猛地扑向了孙子。小开文仍然仰面躺着,动也不动。
老太太把粮袋悬在孙子的嘴唇上方,那水串就稀索地浇灌了下来。
小开文感到有水流了下来,喉节艰难地移动,嘴巴张开一抿一抿,就像沙滩上濒临死的鱼一样。
喝了水的小开文重新坐了起来,他抓住粮袋,把它推向奶奶:“你喝,奶奶,你喝。”
“哈哈,乖孙,奶奶喝过了”老太太把仍滴着水的粮袋,继续往孙子嘴边送去。
第131章 奶奶
小开文信以为真,接过粮袋吸吮,又揪住粮袋底部,掏翻转过来,再次舔舐一遍。
“是不是没有那么饿了?”奶奶问道。
“嗯”开文还在舔着粮袋的内里。
“那咱们走吧”老太太拉起小开文向前走去。尖尖的小脚上,因为刚才跑动太快,已是红隐隐的一片。
小开文靠着从凉袋里过滤一遍的清水,坚持着和奶奶走了一夜。他小小年纪也已明白,家,是生存的希望。他一定要把奶奶搀回家。
当太阳带着一身血,撞出东方的地平线时,祖孙俩已能望见,至晶村光秃的树木和低矮的草房。
“开文”老太太眼望着前方叫了句孙儿后,一跤向后仰去。十来天滴米未尽,她已突破了生命的极限。
“奶奶”开文看着一直呵护他的奶奶,突然倒在地上,不由地慌了起来。
“乖孙啊”老太太平躺在地,全身放松,懒洋洋的。她慈祥地看着开文“奶奶只能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回去了。”
“不不,奶奶,我们一起走。”小开文哭了,拼命地想拉起奶奶。而奶奶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安静地躺着,如此安静。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如此满足。
“奶奶,奶奶”小开文哭了。他拼命地摇晃起奶奶,可是奶奶就是对他不理不睬。小开文哭了一会,站起来,看看村子,又看看奶奶,一咬牙,拔腿往村上跑去。
他跑啊,跑啊,跑过一片片光溜溜的土地。他跑啊,跑啊,跑过一块块废弃了的打谷场。
当他跑过晶神庙,跑过铁路,跑进村庄,眼看着还有几十米,就要跑到家门时,一个磕绊就趴在了地上。
其实地上什么也没有,平平的,但是他生气地感觉到,地上有石头绊住了他。他想爬起来再接着跑,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他想喊大,他想喊妈,嘴巴却好像不是他似的,怎么张也张不开。
但他没有就此躺着不动,他知道奶奶在等他,在等他叫人来救她。
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奶奶,奶奶,我一定会来救你。
在亲情的坚强信念指引下,小开文勇猛无惧,他奋力地挪动胳膊,卖力地移动双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一下一下地向前爬去。
短短几十米的路,就像人生,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痛苦。
至晶村最年轻的生产队长郑朝宗,一大早起来赶去村部开会,商量如何要求上级救济的事。
他披着外套,正走得急时,冷不丁发现路上有个东西,在慢慢地往前蠕动。他定睛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正在吃力地爬动。
哪来的小孩呢,他抓着小孩褴褛的衣服一提。小孩轻的像没有体重一样。
“开文”郑朝宗认出了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小开文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大地必须要努力,才能半闭着。
“叔”小开文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句,脑袋一歪像睡着了一样。
郑朝宗抱起开文往李上前家跑去,他边跑边喊:“上前哥,上前哥。”
“什么事啊?”李上前和老婆马珍刚起床,看见急忙慌的邻居,抱着个头大身小的黑孩子,很不解地问。
马珍瞄了一下,猛然大嚎“儿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母子连心,她一眼就认出了儿子。
马珍看着儿子瘦得轮廓分明的样子,再想想几个月前,他相对的圆润白嫩,心疼地一把抢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快给他点吃的”郑朝宗提醒道“孩子都饿晕过去了。”
呆立一旁的李上前反应了过来,他擦了把滑落一半的眼泪,冲妻子吼道“就知道哭。”
马珍呜咽着,把孩子递给伸手来抱的丈夫,快步走进屋里,把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稍热了下。
“看见我妈了吗?”李上前尽量装作平静地问。
“没有啊,我就见到开文在地上爬”郑朝宗很惊奇,他只听说邻居祖孙俩走亲戚去了。要面子的李上前,并没有告诉郑朝宗事情真相,尽管他相信邻居不会告密。
李上前看了眼郑朝宗,叹了口气,那脸色就凝重了。他一手抱着开文,另一手又是捏鼻子,又是掐人中,好半天,开文睁了下眼,又闭上了。
“儿子,吃玉米糊,吃玉米糊了”马珍双眼通红,端着刚有点温度的剩饭,急急走了出来。
“儿子,吃饭了,吃饭了”李上前接过碗,吹了一下,递到开文的嘴边。开文瘦瘪的嘴唇一接触到玉米糊,就本能地一张一翕。
肚里填了点东西,开文有力气睁开眼睛了。他看到伟岸的父亲抱着自己,娇小的母亲注视着自己,眼里的泪水就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出声。他努力了几下后,就费劲地抬起手,指向西北方向。
“开文,你要什么”马珍看着儿子抬起手“妈妈拿给你。”
开文不说话,只是用力地伸着手指往前方指去。
“你是说奶奶在那?”李上前若有所思,他急切地看着开文。
小开文又张了下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反而闭上了眼睛,手指仍直直地前伸着。他太虚弱了,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奶奶在等他。
“朝宗,你去喊猫子,把我们家门板卸下来,抬着往铁道那去。”李上前的声音已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嗯,好,好。”郑朝宗没明白怎么回事,迟疑了一下,转身往东面的猴子家去了。
李上前抱着小开文,已像疯了样地冲出门。马珍一见李上前抱着儿子跑了,又哭啼了起来。她回屋抱起正在酣睡的开武,也跟着追起丈夫。
“妈,妈”李上前没跑多久,就哭叫起来。年小力弱的儿子能艰难地跑回家,身体相对强健地母亲,反而没有露面。他心知是凶多吉少了。
郑朝宗和猫子两人,抬着门板飞快地赶了上来。他们跟着李上前,拼命地向前跑去。
“妈,妈,儿子来了”李上前越跑,哭得声音越大。怀中的小开文闭着眼,睡得好像很安详。他的胳膊被父亲夹抱着,食指依然崩得直直,正对着前方。
第132章 去世
“呜呜”身后好远的地方,马珍抱着开武,一边抹眼泪,一边踉跄地追赶。开武已经醒了,不解地看着妈妈。
跑出了村子,穿过了铁路,经过大片光秃的土地,李上前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位老太太,越来越近。
“妈,妈”李上前的声音抖然提高,他脚步加快,三两下的就跑到了面前。
老太太李刘氏,微笑着平躺在地上,两手放在身边,已稀疏一半的花白头发上面沾满了灰尘,却很整齐地梳理着。
她的头朝着南方,脑后枕着那根陪伴自己几十年的拐杖。在她身旁的地上,几道土划,清晰显示挣扎的痕迹。
“妈啊”李上前把儿子放在一边,哭着抱起了母亲。妈妈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挣扎着身体把头朝向南方,那里埋着父亲,她的丈夫。
生要同室,死要同穴,这是妈妈在提醒自己,她要和父亲合葬。
她还挣扎着梳理了头发,虽然她已看不见上面是干净,还是沾满灰尘。她只知道,她要尽可能干净整洁地去见丈夫。
“大娘,婶啊”郑朝宗和猴子赶了上来。他们看见李上前的举动,就心知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也落下了泪。
“开文,开文,儿子,儿子”刚赶上来的马珍叫道。
李上前回过脸来一看,儿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放在身边,刚伸得直直的手指也弯了下来。他把手往儿子鼻子下一放,儿子的气息全无。
“儿子,儿子”李上前忙放下母亲,用力地掐着小开文的人中。
“儿子,儿子,呜呜”马珍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开文,开文”郑朝宗也焦急地叫道。
好大一会,顽强的小开文又睁开了眼,“大,妈”。他的声音很小,却相当清晰。
李上前心里一宽,祖孙俩一定要留下一个。
“快看,婶睁眼了”猫子惊奇地叫道。
李上前忙转过脸,他看见妈妈的眼睛半睁着,眨了一下,里面满是关受。他再看,妈妈的眼睛还是闭着,脸上依旧是他熟悉的慈详笑容。
“你看见俺妈睁眼了?”李上前问向猫子。
“是的,我看见了。”猫子很肯定。
“你看见俺妈睁眼了?”李上前问郑朝宗。
“看见了。”郑朝宗也承认。
“妈,妈,呜呜”李上前摇晃起了老太太,而老太太一动不动。但他再怎么摇晃,也改变不了老太太嘴角那抹微笑。
“抬大娘回家吧”郑朝宗说道“她看见开文没事,心事已了。”
李上前看着抱着小开文的郑朝宗,点了点头。他把母亲放好,退后几步站直,再恭恭敬敬地跪下,给母亲磕起了头。
“妈,您老放心去吧”李上前的泪水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不擦“开文好好的,儿子一定会把他,把孩子们都养活。您老,就放心去吧!”
“妈,媳妇给您磕头了”马珍跪下磕了三个头,又按着开武的脑袋也磕了个头。开武哇哇地大哭。
“奶,奶”开文虚弱地叫着,在郑朝宗怀里费力地往下蹭。郑朝宗放下小开文。
小开文滑落下来,用力地跪好,然后重重地给奶奶磕了个头,就趴在那不动了。郑朝宗忙上前扶起他。
老太太不是至晶村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之前村里已有人零星地死去。但她是李上前家里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这事之后,李上前找到政府撒泼耍赖,说他为革命做过贡献,他爹为革命做过贡献,说他岳父也为革命做过贡献,死活找到了份粮站的工作。
几代贫农的仓库管理员李上前,自上班第一天起,就有恃无恐地偷盗起了粮食。
他想好了,只要老婆孩子能活下去,就算被千刀万刮他也认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看他可怜,还是他那根正苗红的身份确实有很好的伪装作用。
总之,在那最艰难的几年,李上前不仅将媳妇和两个儿子,养得肥肥胖胖,还能够再生一个女儿,并且间或救济一下乡邻。
老实巴交的李上前,在母亲饿死后,运用农民的智慧养活了一家老小。而别的老实巴交人家,由于没有受到生命的洗礼,生活那怎一个惨字了得,光饿死绝户的就有七十几家。以至于死到最后,村民都死得麻木,死得精神反常了。
大家在一起不是讨论明年是否有收成,而是讨论明天谁还能来这晒太阳。
王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敞开牛皮胡吹八扯的。而郑朝宗虽然遵纪守法,但并不是每日傻坐着等死,他也是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多搞点吃的,让全家老小度过难关。
因此他一看把弟无所事事的在神吹胡侃,那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次听王宇吹牛,说敢给死人喂饭。他略一思索就计上心来。
郑朝宗走上前,咳嗽了一声就出语激将把弟,说他不相信。吹牛的人一般在没人答理的情况下,自己吹两把,过过瘾就算了。可一旦有人顶杠,哪怕就是癞蛤蟆垫床腿,力有不逮也要死撑下来。
两人在一堆懒汉的做见下,除了把条件由比较金贵地喂饭,改成喂水外,别的都照王宇所言。
王宇体谅把兄,说道输了的人也没啥大损失,就是背着赢的人绕三组打谷场转一圈。
当晚王宇大模大样的提着一坛子水,往坟墓地走去,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远远地跟着。
王宇来到说好的一具新尸体面前,前后望了望就蹲下了身子。
传说人刚死没几天时,魂魄还对肉身恋恋不舍,搞不好就会炸尸。
王宇为了表现大胆,故意选中最近死的尸体。他礼数不缺,看着尸体黑乎乎的面孔,作了个辑道:“老兄不要见怪,小弟与人打赌给你喂水,就权当水酒祭奠吧。”
那群看热闹的人,借着微弱的月光,见王宇举止古怪,都在想,莫非他常年在外,学得了一身法术?
王宇礼毕,就把水倒好,端着碗,说不上恭敬也说不上随意,把水递向尸体的嘴。
第133章 水晶作坊
说也奇怪,碗到了尸体嘴边,那尸体竟然张开嘴,汩汩地喝了起来。这一下,王宇的汗毛集体站立,直直地想拔地而起。
吹牛这事一般人干不来,因为它需要有资本。王宇敢吹嘘能给尸体喂水,本身也是具有一定胆识的。
他心道,莫不是碰到了传说中的炸尸?
他心下虽然慌张,但手上依然有条不紊地。他一边喂水,一边告诫自己,以后可不能乱吹牛了,谁知道吹出个什么好来?把兄说得对,枪打出头鸟啊。
那尸体不但汩汩地喝着水,一旦王宇喂得慢了,还咂着嘴,表示等不及了。
王宇就像一个被打了满身枪眼的水囊,汗哗哗地往外流,很快就湿透了衣襟。
终于把水喂完了,王宇擦了一把额头,对尸体恭敬无比地说:“叨扰老兄了,请您不要介意。”
说完这句话,王宇费了好半天劲才站了起来。他转身蹒跚着没走两步,那尸体突然从卷席里爬了出来,在身后大叫一声“我还喝饱呢?”
可怜的王宇就算浑身是胆,也禁不住这绝无仅有的恐吓。他哼也没哼,就倒在地上了西天。
远处看热闹的人,见尸体居然从芦苇席子里钻了出来,一个个吓得四散而逃。
那个尸体就是郑朝宗假装的。他提前来到坟墓地,把死人搬出席子藏好,自己把脸上抹得黑七麻乌,再钻了进去。
郑朝宗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把弟,让他以后安定心思,多干多劳,不要整天吊儿朗当,一副败家子的样子。
谁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王宇竟然被他活活吓死了。
王宇老婆自是伤心无比,但想到这全是丈夫自作自受,把兄不过是想治治丈夫的懒散毛病,也是出于好意。另外她想以后孤儿寡母还得靠郑朝宗扶持,因此心里也不是太责怪郑朝宗。
而郑朝宗一方面愧疚不安,对王宇遗孀百般照顾,将王喜当儿子一样来养,另一方面虽然工作能力强,为人又本分实诚,却因为这件事,后来一直当不上支书。
王喜年纪渐渐大了,也知道了父亲的死因。虽说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说法,可他长年累月地吃住在郑朝宗家里,和半个儿子也差不多,就恩怨难分,时常苦闷了。
马仕正感慨着,王喜猛吃了几口菜,意识到狼吞虎咽的样子太过于粗俗无礼,就恭维起了马仕:“马大爷,还是您厉害啊,天天好酒好菜地吃不完。”
这一句话就相当于对聚宝盆发出了逐客令。
正在桌上的马占,拿着干涸的酒壶上倒下翻,却再也倒不出酒。他怒从心头起,跳起来一巴掌抡了过去。
从那后,王喜看见马仕家的人就要绕着道走了。
而今,他见本来与他成群结党的赵本,都规矩地去学习赚钱,他知道他也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就硬着头皮前来央求李开文。
李开文领着王喜去舅舅家。
几个月不见,舅舅家热火朝天。马仕鸟枪换炮,整大发了。
一推开大门,家院里赵本和后村的一个青年,一人抓着钢丝锯的一头,正在磨盘上粗割着只笆斗大的水晶。好家伙,这可值不少钱。
他们锯得卖力,你拉我推,进退相当有据。赵本干得久些,是大工。他一手牵引着推拉,一手拿只水瓢,时不时地往切口处浇水降温。
大门左首,由东到西是三间草房,已被马仕收拾打扫干净,做为他的工作坊。
李开文在前,王喜在后,拐进草房中。
第一二间草房被完全打通,连在了一起。虽是白日,屋内仍开着灯。
几个青头稚嫩的学徒工,像在学校里那样,分两列三排,有序坐好。不同的是,每人面前摆的不仅仅就一张光秃桌子,在桌子上还有类似于大号缝纫机式的工具。
李开文没见过这东西,不禁多看了两眼,这才发觉最前面的桌子上,挂着块狗啃式的硬纸板,上面歪扭的“细割机”字样,显然就是表弟马占的杰作。
学徒工们操作着后来者居上的细割机,吱吱的切割声伴随着朦胧的水雾不绝于耳。
细割机的切割钢片像一面铜锣,套在连动轴上,随着发动机的嗡嗡声响,在悄然地飞转。
李开文抬起头,三弟开富也全神贯注地端坐其中。他双手紧捧着只拳头大小的水晶,缓慢平稳地往钢片上慢慢推动。
一待水晶靠上钢片,本来蜂鸟般快速无声的钢片,吱叉地发出了金属的喜悦。
开富任飞速地钢片切割一会,就将水晶慢慢后拉直至脱离钢片。他再腾出一只手从操作台上的浅盘中掏拎些湿漉漉的细沙,洒滴在水晶切口处,然后双手再度捧握好水晶,看准原切口,对准钢片再次慢慢上抵。
切割片高速旋转,高温频生,却能保持着充分的湿润。李开文往上看去,切割机的顶上悬挂着只铁桶,里面吊着支由村药房找来的输液管。均匀的细水,就由输液管,不紧不慢地洒滴在钢片上。
李开文知道,解放了思想的舅舅,推陈出新了。
第一道工序是粗割,第二道工序复杂了一些,包含细割、粗磨。
第二道工序,原本全由一个人,操作“水凳”完成。马仕添置了几台细割机,将细割部分独立操作,就更加专业化、系统化,效率提高地不是一点半点。
李开文一细想就明白了其中诀窍,不由得钦佩起来。他赞叹了一声,就带着王喜走进第三间房。
这间房比前两间明显安静许多,光线也亮了好些。
马仕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水凳前,他的手托着只镜片抵在沙砣上,脚踩着凳下的连杆木板,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正打磨地聚精会神。嗡嗡声中,连山羊胡子都不曾抖动。
他身旁的矮几上,摊放着十几只初成规模的水晶眼镜片。
那只水凳,是马家祖传之物,年代愈久,体格愈坚,黑漆发亮地也和马仕一样,焕发了青春的朝气。
李开文不知道舅舅把它藏在哪了,竟然能安稳躲过破四旧。李开文早知道水凳保存完好,但真正地亲眼再见时,还是抵制不住心里泛涌而上的亲切。
第134章 红男绿女
嗡嗡声停止了,马仕拿起镜片,对着眼前灯光左右端详了一下,然后小心托放着又紧贴在沙砣上。他的脚轻轻往下一用力,沙砣就忽忽地转了几圈。待转动停止,马仕侧了个身,又拿起镜片对着灯光看了看,尔后用手擦拭几下。
“大舅、大舅”李开文瞅准这空当,大声地叫道。
马仕转身,看见是开文,一笑,又见王喜跟在他身后,那笑容就收住了。好在马仕年岁已大,没有当场发作。马仕再大气,也不能当没事人。酒壶废了后,他可没少被几个儿子埋怨。
马仕领着李开文和王喜出了前房,往堂屋走去。
家院里,赵本一边换钢丝,一边骂骂咧咧,“奶奶的,切了一个月才切了不到两公分。”看见马仕出来了,他忙闭上口,迅速地装好丝锯。
堂屋内,马占正拿着本《水浒》专心致志地诵读有声。
马仕看见大儿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太师椅上装模作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毫不客气地张口就骂,让他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少在家里丢人现眼。
初始的时候,马占还和弟弟们鞍前马后地帮着父亲忙活。等马仕招了几个学徒工,弟弟们也上学去后,马占自恃打下江山了,就磨蹭着不想再出力了。
马仕责骂他几次,问他这样好吃懒做,等爹妈老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马占挠挠头,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想考大学。马仕听了哭笑不得。他知道儿子这么大言不惭,无非是想着借考大学的名义,躲在家里偷懒而已。
但马仕除了喝骂他几句外,也没有任何办法。儿子大了不由爹。
马占先见李开文进屋,合上书起身叫了句“表哥”,抬眼又看见畏缩跟在后面的王喜,已躺下一半的身体,又弹簧般折起来,直直地向他挥起了拳头。
王喜早有防备,一个倒步,跳到门外。
对王喜拜师之事,马仕尽管心里老大不乐意,但外甥业已成家立业,多少总要给些面子,何况他确实也需要人手。
王喜就和赵本一起,向马仕学习起水晶加工的第一步粗割。
安排妥当后,李开文就坐下来陪舅舅闲聊。他是好久没来了。甥舅两人先是家长里短,娘好爹好,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水晶上。
一聊到水晶,马仕黑虎白豹半天的脸,慢慢就广寒红锦起来。
马仕告诉开文,水晶历史源远流长,早在远古时代就有,统称玉,石之美者。汉唐时就有“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水晶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英颜破”等诗句。马仕说着就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李开文惊奇不小。舅舅和父亲一样,也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背起这几首古诗来倒是字正腔圆地很。
他吃惊之下,心念道,果然无利不起早,为了赚钱,再懒惰的人也会变得好学上进。想到这,李开文看了眼又躺回去的表弟。
马仕所知道的水晶知识,来路繁多,其中倒有一半,是在挑选水晶棺材原料时,听105矿厂技工所言。
马仕稍炫了下渊博知识后,又为水晶的产量太低、人们对其知之甚少而感慨不已。
李开文对围绕水晶的各种故事与传说知道的不多,但对水晶的来历、现状及未来的发展前景,脑海里倒是有很清晰的印像。
李开文理解舅舅的感慨。做水晶眼镜,虽说利润丰厚,但费时耗力,要求又高,远不如用绿石白玉做些把玩之物、佩饰之品来得划算。
同时不同命。而且绿石白玉做为装饰品,历史更为悠久,文化更为深厚,再加上历代统治者不遗余力地推广宣传,时至今日,早已是路人皆知的状态。
红男绿女。许是男人们在母系社会受了太多的虐待,因此死赖在父系社会里不愿出来。满脑子天下之大不如我大、凡事不尊唯我独尊的想法。
这反应在具体事物中,就有诸如对绿帽子的感慨。
几千年的奴隶、封建社会,男人间互相攻击时,问候对方祖宗的方式,向来不占九五之位。能够具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终级裁断权的,却是“绿帽子”的戏虐之言。
“绿帽子”,言简意赅,又恶毒无比。
问候对方父母,还会有一笑了之的大度。笑言“绿帽子”,则绝对是青筋暴突的愤怒。
如此,因为它绝无仅有的恶毒,人们的喜好,也就爱屋及乌式地,对所有绿色之物多了些极端。不仅有极其讨厌的竭力避免,也有快意恩仇的全盘喜欢。
比如这“红男绿女”,一词就尽显文人志士之恶俗心理:女人,永远卑贱!
这一切要归功于曾经的“强汉盛唐”。
王朝更替、星转斗移。前期年富力强时,帝王们忙于开疆拓土。后期年老力衰时,天子们担忧江山的延续。
诸多伟人在忧虑后世子孙平庸的同时,更恐惧着臣属中有不世之才的诞生。因此,有着远见的千古一帝们,争先恐后地无视外邦番国的进发,只醉心于阉割本族血性的精华。
汉武帝提拔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软骨头。唐明皇推波助澜,亲小人远贤臣,看起来中华大地欢歌笑语、欣欣向荣,却不料一场安史之乱就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安、史是胡人,生来就不知儒家为何物。
如此覆卵的庙堂政策,江湖生活怎能不潜移默化?
多年中庸教育之下,国人又凡事明哲保身,既号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又宣扬能屈能伸,戒急用忍。
因为中庸,所以含蓄。
不管做事,还是做人,亦或做学问,都喜欢藏头纳尾、掩浊盖污,故弄玄虚得紧。长此以往,具体表现,对个人就是由里及表的胆小怕事,对大众则是代代相传的保守不化。
而生活中对玉器、古董的赏玩,更能表明中庸之道的大行天下。虽中庸,也是大为。
无论达官,还是庶民,对把玩之物的爱戴,钟情的常是些顶着不可貌相头衔的普通之物。
第135章 马仕的心思
若以常人眼光看之,主人笑而如佛般大度。若以求教心态问之,主人半推半就中就过分谦虚起了骄傲。“此物乍看之下貌不惊人,其实……”。直接吹捧物的博大精神,间接吹捧自己的高深莫测。
现代意义上的玉,就在此种情况下登上了历史舞台。
玉,它初始的定义为石之美者。
普遍认为,不管翡翠、水晶还是玛瑙,都统称玉。稍专业称呼些,就是多为绿色,间有白色,不透明的石头。
美在何处?若让一没有经过阉割荼毒的孩童,面对玉石和水晶任选其一,那孩童往往会奔往晶莹夺目、光洁照人的水晶。
水晶原石晶光闪闪、棱角分明,远不如玉之圆润,握可盈手。
北齐元景皓,面对委曲求全就可避免的杀身之祸,喊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钦钦之语。
此处所说的玉,一般指认为水晶。水晶破碎后更是光芒四射、锐不可当,寓示着人之虽亡,铁骨唯留傲铮。
如果是一块绿色的玉石崩裂于地上,那就缺棱少角、色暗泽灰,似乎还不如瓦全来得坚强。
玉的现代定义,文雅的多也令人灰心地多儒之集大成者。
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后世饱读圣贤书的皇帝们,眼见中华四方不是蛮夷就是荒漠,也就一个个放下戒心,大胆地装疯卖傻起来。
他们非但不禁止祖上的杀鸡取卵传统,还想方设法地鼓励起臣下属民们放开地玩物丧志。
于是乎,在一片斗鸡走狗大潮中,为男人谈之色变、见之汗颜的绿色,也就堂而皇之的登上大雅之堂。
登堂归登堂,总归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因此黎民和百官在以绿为美的情况下,偶然也会喜欢些白色的玉石,就当是培养兴趣之时顺便起些混淆视听的作用。
长此以往,是美,是丑,就见仁见智了。
这种故弄玄虚的思想,在中国还足以威服四夷时,显不出有多少弊端。而一旦他国经过厚积薄发,也屹立世界之林时,我们再闭门自娱、自欺其人,那就只有以落后挨打,来证明事物发展的规律性、历史潮流的前进性。
近代西方国家人民,性格直白、坦率,富有进取性,体现在民族性上就是狼性的扩张。与水晶有着异取同工之妙的玻璃,在西方能得到迅猛的发展,也间接证实了玉、晶的高下之分。
欧洲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开始,玻璃的广泛应用导致了科技的迅猛发展。
玻璃的发明,中国较西方要早,但由于文化上的认知,玻璃在西欧能够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在中国则只能被早早打入冷宫。
最常见的例子就是装饰材料上,欧洲教堂随处可见绘着彩图又能采光的玻璃,而中国的皇宫大殿更热衷于覆盖上金光灿灿的硫璃瓦。
修修修
公元13 世纪时,我们这面气吞万里如虎,朱元璋正和蒙古人打得不亦乐乎。但这迅猛扩张、积极进取之势,随着残元退入大漠而结束。蒙元让世界文明倒退,得胜的朱又推行起更为倒退的重农轻商政策。这条政策导致威名赫赫的大明帝国财政收入,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一年不过几百万两白银,尚不及偏安一隅的南宋的十分之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明帝国其它方面的发展就可想而知。同一时期,崛起的威尼斯则成了西方世界的玻璃制造中心。
随着工业革命的蓬勃发展,玻璃生产技术大为改进,玻璃科学仪器、玻璃瓶、窗户玻璃以及其他许多玻璃器具的成规模生产变成了现实。
显微镜、望远镜、气压计、温度计、真空瓶、曲颈瓶等多种科学玻璃仪器的出现,积极推动了人们对自然及物质世界的探求,实在开启了人们的眼睛和心灵,让人们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并使西方文明阐释世界的方法由听觉模式转为了视觉模式。化学家借助玻璃才了解到了氮的化学性质,研发出了生产氮肥的技术,使19世纪以来农业产量飞跃。天文学家有了天文望远镜,了解了太阳系的结构,测量出了恒星的视差,证明了哥白尼、伽利略的猜想。
英国学者举出了20 个改变世界的著名实验比如汤姆逊发现电子、法拉第的电磁以及牛顿用棱镜分解阳光其中15 个都离不了玻璃。显微镜的运用更是直接推动了世界自然三大发现中“细胞学”的产生。
没有玻璃,物理学、矿物学、工程学、古生物学、火山学、地质学,不会飞速发展甚至走上不同的道路。没有高清晰度的玻璃,人们发现不了气体定律,就更不会发明蒸汽机、内燃机、电力、电灯、照相机和电视机。没有玻璃显微镜,胡克、列文虎克、巴斯德和科赫就无只能一辈子默默无闻。没有玻璃,就没有细菌理论,人们就无法对传染病理一步认识,后来的医学革命也就无从谈起。
可以说,正是因为玻璃生产在印度、中国和日本的萧条,才使得这些地区不可能发生欧洲那样的知识革命。当然,同在亚洲的日本后期也无比重视起水晶或玻璃再逼仄的房子下面都会埋上一颗水晶球。
马仕眼也不眨地盯着开文。人才就是人才,像猴子一样,从再高的树上掉下来,它还是只猴子。那一瞬间,马仕就有了招贤纳士的冲动,他要把自己浑身的水晶绝学传授给开文。大儿子马占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连书本正反都不知道。二儿子马武,一母同胞也好不到哪去。与其传授给笨头笨脑的外人,还不如教给见多识广的外甥。
舅舅的用意还没有完全说明,开文已明白了七七八八。他没给舅舅面子,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水晶行业目前是料比人贵。一副水晶眼镜价值可观,这之中,人的技艺当然非常重要,但首当其冲的条件却是水晶原料的好坏。相对原料本身的金贵而言,人的付出就要渺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