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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淮上文歌     商与佛txt下载     商与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西行如风(三)

    美貌冠于江南的刘南儿之所以愿意来这荒凉的北地,是因为在东晋建康,一个士族人家的新寡妇人此生再难出嫁。

    豪门士族的子弟不会娶她,做妾也不行。

    下嫁与一般的庶族人家,身为门阀士族的刘氏宗亲也不会同意。

    如果真如爷爷所说,江南朝野要是知道刘老太公新寡的七女,被新晋士族陇西庄园的易氏长公子拐带到西域去了。

    必然会引起公愤,因为事关整个上流社会的颜面。

    那些士族贵胄如果再以此向武威、长安二弟寻仇,他们不要说在江南立足,性命也会不保。

    “老苏,商队交给你了!老夫要亲自送七姑娘回江南,向刘老太公当面谢罪!”爷爷站起身来,简短的命令道。

    “亲家爷爷,奴家和公子兄妹情深,何来私奔之说?此番北上西域,投奔亲家爷爷,也是家父同意过的。临走前家父给小女一封书信,要我转交给亲家爷爷。”

    刘南儿泪眼婆娑的争辩道,让身后的家老取出信笺交给了爷爷。

    后来因为好奇,我从爷爷那儿要来了刘老太公转给爷爷的信笺,才知道其中的内容,大体如下:

    临风吾兄:七女南儿新寡家中,为南朝世风所不容。青春年少、蹉跎岁月,愚弟心不忍也!贵门长孙金城世侄心怀慈悲,愿携女北上,弟感激不禁,吾兄万勿怪罪。西域之地举目无亲,家女万事仰仗吾兄做主.....。

    看完书信后,爷爷的脸色才慢慢好转了起来。

    “都起来吧!我的娃儿们!”爷爷长叹了一声,慈祥的扶起刘南儿。

    秦冲、苏叔他们也赶紧把我扶了起来,拂去了我满身的沙尘。

    胳膊、额头皮鞭扫过留下的血痕,如刀刺一般的疼痛。

    更让人难过的是长这么大,爷爷第一次如此残忍的对我,众目睽睽之下让我的颜面何存也!

    “七姑娘,既然你爹爹把你托付给老夫,从此你并是老夫的亲孙女!回到西域于阗国后,你就和我家金城择日成亲,做我易门的长孙媳妇!哈哈哈!”

    言罢爷爷拂须大笑了起来,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是一头雾水,我更是搞不清爷爷的态度转瞬间为啥会有如此的变化。

    但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刘老太公的书信起了作用。

    “奴家新寡之妇、不祥之人,如何能配得公子的千金之躯!纵使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存此奢望!”

    刘南儿心疼的取出香帕,给我轻轻的包扎好臂膀上的鞭伤。

    “不愿做我易门的媳妇,那你追随金城来到西域是为何故?”

    爷爷不解的问道,西域之地黄沙漫漫,哪里比得了江南之地的燕语莺歌。

    我看着刘南儿身后满脸愧疚之色的白轩画工,心里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了几分的解脱,但更多的是不舍和浓浓的醋意。

    倾城倾国之貌、千娇百媚之声的南国佳人刘南儿小姐,我至今连她的玉手都没触碰过,就如此落魄的被白轩画工横刀夺爱了。

    “爷爷,金城哥哥,南儿已有可托付终身的人了!”

    刘南儿怜爱的拉了拉一旁的白轩画工,害羞的介绍道。

    “易老爷、易公子,白轩三年前娇妻仙逝、万念俱灰,才来此沙洲作画为生。一个月前南儿小姐来到沙洲,初次见面发现她太像我死去的亡妻。

    交谈之后才知南儿小姐竟也守寡三载,我们同病相连!”

    白轩画工向爷爷长躬致礼后,娓娓诉说起他和南儿小姐相识的经过,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绢画,摊在了沙地之上。

    “世间还有如此奇巧的事情?老爷,快来看啊!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啊!”

    苏叔上前低头仔细的浏览了一番,不禁高声叫道。

    虽然羞愤难平不便发作,我还是受好奇心的驱使,随秦冲他们来到了画前,对照着刘南儿容颜观摩了起来。

    绢画的地点应该是长安厨门外的渭水长桥,画中的侍女身着彩裙凭栏远眺满目含春,似乎在等待远游的画工归来。

    真是太像了,连南儿小姐唇边的那颗美人痣和画中人都长在同一个地方。

    如果不是秦冲他们现场作证,在白轩画工的窑洞居所里见过这幅绢画,我真认为这是白轩为博取南儿美人的芳心而临时临摹的画像。

    “天意也!天意也!”爷爷看着画像也不禁拂须连连感叹道。

    “也许是白轩在此侍奉佛祖三载,感动了诸佛,天见可怜,才给白轩送来了如此美眷,还望老爷和少主的成全!”

    白轩画工又谦卑的向我和爷爷鞠躬行礼道,而刘南儿则在众人的啧啧称奇声中偎依在他身边,郎情妾意羡煞旁人也。

    “呵呵,既然是天意,老夫爷孙俩又岂敢违背,只能成人之美啦!”

    爷爷开怀大笑之后,扶起白轩,拉着刘南儿关切道:“白轩啊,你为人纯善,我这世家孙女托付与你老夫也很放心,今后生活如有难处,尽管告诉老夫,爷爷给你们做主!”

    “启禀爷爷,白轩在长安城中有一处祖屋,城外塬上还有百亩薄田,平日作画也有点银钱积蓄,回到长安后,可保我和南儿的衣食无忧!”白轩如实答道。

    “老夫在上林苑西南的沣水河岸,有一处别院,名曰易寨,有家老伙计常年在那儿打理。你们俩娃在长安城中有任何难处,尽管可以过去寻求帮忙。回头让苏叔给你们修封书信,呵呵。”

    爷爷看来已经把刘南儿当作亲孙女了,陇西老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剑士风骨,又不经意间表露了出来。

    “你们何日动身?”我再也无法忍受刘南儿小姐间或向我投来的怜悯、哀怨的眼神,冷冷的问了一句。

    “今日并准备动身!”白轩搂着南儿的臂膀憨憨笑道。

    “南儿小姐,多多保重!白轩兄,后会有期!”

    我微微抱拳后,不顾南儿小姐的苦苦挽留拂袖而去,翻身上马,把爷爷无端抽我的那一皮鞭狠狠报复在坐骑的背上。

    跨下的坐骑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向西边玉门关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才快马追上了我,人和坐骑都累得完全的趴下了。

    “少主,你生哪门子气啊!应该是老汉我不痛快才对!你答应把那个刘南儿许配给我,如今反倒让那个迂腐的画工先下手啦!憋屈啊!”沙米汉懊丧的劝慰我道。

    “如果不是看在老爷的面上,十个白轩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从此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刘南儿这三个字!”

    我狠狠的甩鞭道,也终于明白我只不过是刘南儿小姐借来利用的跳板而已。

    已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刘南儿可能早已不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她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而不是一个青春风流的浮浪公子。

    在这一点上,白轩画工比我更合适。

    我们四人很晚才回到沙洲的营地,爷爷在苏叔的陪伴下还没有休息,正杵着剑鞘站在夜风中等着我们的归来。

    “爷爷,我们回来啦!”看着爷爷苍老的身影,我的心头一热,赶紧下马上前搀扶道。

    “金城,南儿、白轩画工他们回长安啦!呵呵!”爷爷没有向我道歉,但言语中分明带有无限的歉意。

    “哦。”我微微哼了一声。

    “哎!缘分天注定!你也不要太介怀啦!不是还有上官燕喜吗?还有库日娜女娃!我的孙儿哎,你可不能挑花了眼噢!呵呵!”

    爷爷对自己长孙的一句戏言,引来了身边所有人开怀的笑声。

    我也终于释怀,无意中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就当是行善积德啦!

    我们离开沙洲的时候已近夏历六月,是北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所以商队选择早晚赶路,中午烈日当空的时候寻途中有水井、胡杨、荒村古柳的地方避暑休息。

    跟在骆驼的后面摇摇晃晃的逶迤前行,白天夜晚无处不在的蚊蝇叮咬、酷热黄沙,折磨的人们精疲力竭。

    好不容易在江南恢复过来的满身膘肉,十几天的戈壁荒原走下来,已经所剩无几。

    一天上午,当驼队终于沿着汉家的长堑穿越了地狱般的黑龙沙海。

    在距离玉门关约五十里地的一处土城驿站边上扎营休息时,我们遇到了一支从柔然国东来的外邦商队。

    商队的头人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蒲昌海今春干了,海边残留的故城已经被漫漫的黄沙吞噬,世间从此再无楼兰。

    原来从去年夏季开始至今,鄯善国周边的千里之地赤龙吐火滴雨未降,原先流入蒲昌海的几条大河先后干涸断流。

    尤其是昆仑大山冰雪融水汇聚而成的孔雀河,更是不知何种原因无故改道,使得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蒲昌海彻底没有了活路。

    半年的时间由原来烟波浩渺的楼兰福泽,变成了一处了无生机的无边盐池。

    楼兰没了,那洛城邮驿楼兰分号搬去了何处?上官燕喜小姐今日又在何方?

第九十一章 再无楼兰

    孔雀河改道,河边的孔雀河客栈也肯定灰飞烟灭,成了黄龙沙海之中的断壁残垣。

    库日娜、库利亚姐妹又会逃往何处?

    短短一年的时间,没想到让世人魂牵梦绕的楼兰会发生如此沧海桑田般的变故,莫非遭受了恶魔的毒咒!

    家国人事在上天的无常面前真是太脆弱了,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之感。

    或者是为了刘南儿的离去,或者是对于今生再难见到上官燕喜、库日娜姐姐的恐惧。

    在征得了爷爷的同意之后,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离开步履缓慢的驼队先行一步,骑快马出玉门关去打听燕喜小姐她们的下落。

    原先的绿洲已经消失,我们沿着蒲昌海依稀的长堤,以残存苟活的胡杨枯柳为地标,向西北方向艰难行走了五十多里地,楼兰故城依稀可见的轮廓展现于我们的眼前。

    早已人去楼空,黄沙的丘壑填满了故城的每一个角落,只留下一片片斑驳零落的屋顶,如水上的浮萍一般,漂浮于沙海的表面。

    往昔官署富裕人家的楼阁则是浮在沙海之上的小舟,屋顶上停满了世代巢居蒲昌海岸不忍离去的欧雀,在叽叽喳喳的悲鸣着。

    什么都没有了,去年来时库日娜姐妹和我们结伴而行的那条长街,洛城邮驿堂前那位雅言纯正的汉家女子上官姑娘,与楼兰相伴而生的那些繁华旧梦,统统被埋在了无情冰冷的黄沙之下。

    “上官燕喜!你在哪儿?

    我对着死寂的长街废墟,如孩童一般的恸哭呼嚎了起来。

    笑语盈盈、彩裙飘飘的燕喜小姐!顾盼多情、明眸生辉、才思群涌的“上官小哥”!

    冰雪之戏的舞者、终南山颠的痴女、上元夜色中的佳人,你在哪儿?

    “少主不要难过,洛城邮驿应该早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g泥城、龟兹的延城、乌孙的赤谷城都有可能!上官小姐肯定不会有事的!”

    刘真儿安慰道,在长安时燕喜小姐留给我的书信中,也都提到过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可她究竟搬到何处了呢?

    商队的回程正好过玉门关走北路,到时候只能沿途打听了。

    燕喜小姐信中与我相约今秋玉门关相见,可现在才刚过六月。

    商队货物在身不可能在玉门停留那么长的时间,而我一人留下来爷爷也肯定不会答应的。

    我们在河西的路上,没有碰到洛城邮驿东去的邮差,就说明燕喜小姐的人肯定还在西域,我一定要找到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好过多了,事不宜迟,赶紧去孔雀河看看库日娜和她家的客栈怎么样了。

    对于库日娜我并不太担心,她家世居此地,如何战风斗沙比燕喜小姐有经验。

    另外她家还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就是距离楼兰两百里地昆仑山麓她姨妈家的五色海葡萄酒庄。

    孔雀河客栈一旦有难,她们举家肯定会搬到她的姨妈那儿去。

    我翻身上马,而秦冲早就等不及了,库家小妹可能还在孔雀河畔等着他呢!

    我们四人又在大漠中沿着蒲昌海的左岸奔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孔雀河客栈。

    这一片地区我们去年来的时候,还是收尾相连、看不到边际的绿洲,如今居然没有了一点生机。

    孔雀河原来的河道已被黄沙掩埋不见了踪影,客栈屋后的那片胡杨林还在,但半截树干都埋在了黄沙里。

    客栈的屋顶已经被大漠的飓风掀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原木墙体也已全部埋在了沙堆之中。

    和楼兰故城一样,原本富足祥和的家园现在已如孤坟一般的死寂。

    没了人烟,没了佳人的嬉笑之声,没了来往于其中的商队的驼马,没有了肥羊炖、烤馕饼。

    宛如世人的足迹从来就没有踏进过,去年在孔雀河中与库日娜相拥戏水的画面,只是一幕从没发生过的幻影。

    这一会轮到秦冲嗷嗷嚎哭了,他的库利亚小妹不见了踪迹,而他今生最大的梦想却是娶库利亚为妻。

    原先前往五色海的马道没有了一丝的踪迹,只有波光粼粼般鱼鳞状的无边的沙海。

    另外我们的饮水给养已消耗殆尽,离队也有十日,又没有向导带路,五色海断无前去的可能。

    为库日娜在建康城采买的薄羽蝉丝的锦衣,还在我身后的包裹里,看来这一趟已经没有机会交给她了。

    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面,我的内心充满了疲惫和惆怅。

    子曰: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今生难以再见的恐惧和忧伤向我袭来,燕喜小姐、库日娜姐姐,这两位向我付出一片真情的女子,先前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如今真正求之而不得见的时候,却是一种无法遣怀的凄凉。

    秦冲呆呆坐在沙堆上欲哭无泪的望着远方,刘真儿和沙米汉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他扶上马。

    我答应过秦冲,一定要帮他娶回库家小妹,看来这个承诺要过上几年才能实现了。

    等回到玉门关外的北部商道时,爷爷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我们将近两天时间。

    北部商道沿线的王国都城,有很多世代传承的本土大商与我们金城易氏已经做了几百年的生意。

    四十年前爷爷重组商队,开始在这西域南北商道上行走的时候,才把这些一度因战乱而中断的世家情缘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所以现在我家商队路过任何一座王城,都有代理销售我家丝绸的本地商家。

    因此沿着北部的商道一路走下来,我们从中土带回的丝绸已经卖出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则会全部运回于阗国的清风泽客栈。

    等第二年葱岭山上冰雪融化的时候,爷爷、外公、苏叔他们又会南下贵霜、萨珊、身毒、安息诸国。

    把这些丝绸卖给那里的波斯、罗马商队和本地的商家,这其中的赚头又是葱岭以北西域诸国的两倍以上。

    然后又采购当地的珍珠、珊瑚、象牙、水晶等当地物产运回于阗,连同长安坊的昆仑美玉,一起运往遥远的中土。

    如此一来,我家商队就完成了行商途中的一次轮回,而时间一般都在三载以上。

    正是在这样一趟趟的商道轮回之中,爷爷已由一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青年,变成了今日须发俱白、满脸沧桑的江湖老者。

    在回于阗的路上,我带领秦冲他们发了疯般的打听上官燕喜洛城邮驿的下落。

    每一处土城、每一座国都,挖地三尺般的搜寻,但都没有上官燕喜的任何信息。

    这个名满西域的汉家邮驿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所遇商家对于它的去向莫衷一是。

    有人说搬回长安了,但我们回来路上却没有遇到。

    还有的商家告诉我在柔然汗国的国都,好像见过这个汉家的商社,但商社主人是一位须眉男儿。

    一直到夏历十一月,我家商队沿着乌孙古道穿越南天山,经疏勒、莎车、山皮诸国,风尘仆仆的返回了于阗国的清风泽家园。

    而让我魂牵梦绕的燕喜小姐,再次见到她时已经过去了十载春秋,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第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一)

    二弟武威和外公先于我们三个月回到于阗。

    等我们的商队穿越了大半个北方西域诸国回到清风泽客栈时,他已经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之下,跟随身毒国的商队南下从海路回东晋赴任去了。

    家母于阗夫人是个开明之人,凡事以儿子们的前途为重。

    武威弟新官上任,又和刘可儿刚刚新婚燕尔,怎能因为回西域省亲探母而耽搁太长的时间。

    为了回程的安全,还是由外公全程护送。

    而且家母还交给了外公一个任务,他老人家从此以后就在东晋南朝养老不要回西域了。

    武威、长安俩弟在东晋入仕安家,也需要一位长辈陪在他们的身边,同时偌大的陇西庄园也需要自家人来精心打理。

    家母自己管理清风泽无法分身,奶奶的身子骨已不适合长途奔波,爷爷也就不可能撇下老妻去照顾孙儿们。

    所以作为家主前往南朝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了孑然一身的外公。

    外公和爷爷都已年近古稀,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江湖苦旅四海行商的日子已经不再适合他们。

    万一途中有何闪失老死与他乡,我们这些晚辈将会后悔莫及。

    因此家母决定等这趟行商结束之后,爷爷和外公全部解甲归田,由我这个长子接过家族商队的大旗。

    如果我没有这个魄力,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解散商队便是。

    几十年行商和清风泽客栈经营,已经攒下了我们于阗易氏一门几代人也用不完的财货。

    当我家的驼队经过边界的驿站关卡,进入于阗国境内的时候,我远远看见前方的古道边上有一身着彩裙的少女,坐在一个沙丘的顶端朝北方焦急的张望着什么。

    她的坐骑正在一边悠闲的啃食沙坡上的马兰花、骆驼草,神似当年亚米卡等待她父亲亚历山大从中土归来的模样。

    “古兰朵!古兰朵!”

    我策马冲出了驼队,朝着沙坡的方向高声的喊叫道。

    这个小妹,在清风泽时最忠实的小跟班,一年未见想煞我也!

    虽然有半里之遥的距离,我可以断定那个女子肯定就是古兰朵。

    只有她才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节归来,而且以她的脾性,肯定会每天跑出老远来迎接我们。

    但见沙丘顶上的那个女子旋风般的奔跑下坡,坐骑也不要了,迎着我们的商队拼命的跑上前来。

    “大哥!爷爷!”

    久违的吐火罗语官话,熟悉的乡音,我的眼睛一下了模糊了,翻身下马摊开双臂迎接小妹古兰朵的亲情拥抱。

    一年未见,这个女子又长高了很多,天蓝色的双眸清澈而灵动,无数个细小的发辫在秋风中飞舞。

    “大哥!你下次行商带上我吧!没有你在清风泽的日子无聊死了!”

    和爷爷、苏叔他们欢呼亲热之后,古兰朵跨上坐骑与我并肩而行道,她那鬼灵精怪的真性情又显露了出来。

    看着这个小丫头,我想起了楼兰姑娘库日娜,她也有满头黑色的发辫;与云海西国的亚米卡也有几分相像,同样蔚蓝色的双眸。

    “都走了留下阿妈一个人打理清风泽,你安心啊!”

    看着古兰朵蝴蝶般飞舞的发辫,我有伸出手去把它们捆扎起来的冲动。

    “所以大哥你赶紧结婚啊!二哥都结婚了,还一下娶了两房嫂夫人!”古兰朵嘻嘻笑道。

    “两房夫人!怎么回事?”我故作不知的问道。

    “二哥回来没多久,阿妈就让他和兰果尔表姐圆房啦!还把城里所有的亲戚都请了过来,你们也不在家,那几天我这个小姑子都累死了!”

    古兰朵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露出了一丝埋怨苦恼的表情,让人见了忍不住发笑。

    “兰果尔现在在哪,还在清风泽吗?”

    武威二弟尽管满腹委屈的归来,但我可以肯定他第一眼见到如今的兰果尔表姐,定会感叹不枉此行。

    而母亲这么快就让他们圆房,还是令我很感意外。

    武威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啊!江东美女刘可儿、西域佳人兰果尔,左拥右抱快意人生,不亦乐乎!

    “已经跟外公、二哥他们去中土了。临行那天哭得泪人似得,哎!我也很难过,从此往后没人陪我玩了!大哥也赶紧娶个大嫂回来吧,给我和阿妈作个伴!”

    古兰朵可怜的叹了口气,她和兰果尔情同姐妹,兰果尔此次远走他乡,对于古兰朵来讲是个短期内难以接受的事实。

    “哎!你大哥我也想结婚啊!可这世间的女子又不像市井中待售的牲口,想怎么挑就怎么挑!难啊!”

    我叹息道,上官燕喜的了无踪迹让我万分苦恼而又无法排遣。

    这时,秦冲他们打马从我们的跟前经过,亲热的向兰果尔躬身问候,少主的妹妹在旁边他们可不敢造次。

    “装啥糊涂啊易金城!你一路上的所作所为外公全部都跟阿妈说了!库日娜、上官小姐、还有刘南儿姑娘!快快从实招来!”

    古兰朵坏笑的叫道!这个小女子真是被阿妈宠坏了,尽然敢直呼兄长的官名。

    “好吧!将来我要把这些姑娘全部娶进家来,看你这个小姑子如何招架!哈哈!”

    我不想和亲爱的小妹纠缠下去,吓唬她道,一边拍马朝前方赶去。

    正巧这时爷爷和苏叔他们喊住了古兰朵,询问家中、王城的情况,也算是给我解了围。

    落日之前,清风泽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入了我的眼帘,客栈熟悉的炊烟在夕阳里缓缓舒展开来,消散于穹庐之下。

    角楼清脆的风铃声远远传来,内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代替了先前思念成灾的忧愁。

    还是家园好啊,你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啦!

    阿妈、奶奶、客栈中所有的伙计、歌舞姬姐姐们、还有住店的客商全部迎了出来。

    亲人重聚又免不了喜极而泣了一番,我翻身下马抱住了日思夜想的阿妈,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

    阿妈苍老了很多,头上已经有了一丝丝的白发,肯定是担忧思念我们这些远行孩儿们的缘故吧。

    奶奶和母亲对待孙儿与儿子的看法往往是不一样的。

    奶奶慕容琼琳夸我成熟长大了,身长八尺虎虎生威,颇具爷爷年轻时候的神韵,将来可以继承爷爷的行商事业。

    而母亲于阗夫人则嗔怪的埋怨我不听她的劝告,不愿接掌客栈生意,非要出门行商自找罪受,如今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足足长大了十岁。

    所以对于爷爷奶奶来说,他们祖父辈需要的是能够成为家族栋梁、顶天立地的后辈,这样他们将来就可安心的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而母亲则希望我们是在她的羽翼下生长、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娃。

    这是一年中喜庆收获的时候,大多数伙计的家眷都在于阗国的王城乡下。

    归心似箭的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驼背上的丝绸皮袋搬入了客栈的库房,昆仑山马场的伙计也早几天前就已在客栈守候,他们的任务是将两百头骆驼赶回马场休养生息。

    母亲、古兰朵以及整个客栈的伙计、女佣全员上阵,为我们这些归来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酥香的馕饼、肥美的羊炖、烤全驼、马奶酒,全是我最最熟悉的味道。

    正式开席之前,苏叔已经领着秦冲他们这几位无家可归留守清风泽客栈的伙计,把商队所有人员一年多来的工钱结算完毕。

    每人十匹丝绸的私货也分配清楚,然后就是挂账、饮酒狂欢,锦衣而归!

    歌舞姬姐姐们载歌载舞于人群中间,对于上官燕喜无法遏制的思念让我如痴如狂,也摇着手鼓,加入到这些姐姐们歌舞之中。

    临行还是少年,归来已是阅遍人间风情春色的江湖浪子。

    姐姐们明显觉察到我的这种变化,不再如以前那般和我毫无顾忌的戏耍了,让我很是失落。

    人长大后许多儿时的乐趣也就没有了,悲乎!

    “老汉!我的这些姐姐你有没相中的,知会一声!”

    端着一碗马奶酒,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位兄弟,我挽住沙米汉的肩膀大声的喊道。

    唯有这般借酒消愁的痴狂,才能解除我心中的郁闷。

    途中如能遇见上官燕喜,把她带回清风泽来该有多好啊!那我现在就是这个人间最幸福的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也!

    “少主当真?中间穿白裙弹着琵琶的那位姑娘在下喜欢,望少主成全!”沙米汉嘻嘻笑道,举酒敬我。

    这家伙眼真毒啊!白衣女乐士乃是我家歌舞姬中的花魁乌丽曼姐姐,莎车国家道中落的大商之女。

    “我先帮你问问,明日给你回话!”

    怎奈途中曾答应过沙米汉,回于阗国后给他讨一房媳妇,故只能敷衍他道。

    没想到第二天我向乌丽曼委婉的诉说此事时,这位美貌的姐姐尽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几天后他们二人就用各自的积蓄,再加上我家的赞助,在于阗王城里买下了一处小小的宅院,结为了一世的夫妻,真是姻缘天注定也。

    大喜日子这一天,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去沙米汉的新家贺喜。

    这两个家伙尽然埋怨我一碗水没有端平,为啥没有把这么美丽贤淑的姑娘介绍给他们。

    可秦冲在孔雀河的库家小妹怎么办?锅盔刘真儿不是一直迷恋着长安桂之坊的那位兰姑娘吗?

    真是好人难做啊!

第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二)

    爷爷给了商队伙计们一个月的假期,夏历新年后再从于阗国启程前往葱岭以南的贵霜。

    整个行程是这样的,沿着葱岭一路西行,穿越人迹罕至、终年积雪的瓦罕山地到达贵霜国的旧都高附城。

    然后再从喀布尔河的河谷地带顺流而下向东南行走,在明年佛诞节前夕到达此趟商途的终点、贵霜国的新都富楼沙。

    其实大月氏人当初建立的贵霜王朝早已四分五裂很多年了,正如我们的大汉朝已成百年往事一样。

    但爷爷仍然沿用了前代先祖们对于葱岭以南诸国的一贯叫法,称之为贵霜。

    而不是如今的竭叉国、犍陀罗、摩羯陀等等。

    正如秦冲和我说过的那样,我家商队在西去贵霜、萨珊波斯诸国的行商途中,当地商贾官家都称我们为来自东方大汉国的汉人,而不是秦人亦或晋人。

    如此叫法,和爷爷称当今的摩羯陀佛国为贵霜,是一样的道理。

    伙计们兴高采烈的四散回乡去了,苏叔住在王城,怕爷爷在清风泽家中孤单,每日都会邀上卢羽爷爷等三五个老友来客栈做客,戏酒对弈、大摆龙门,共度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自从我这个长子归来之后,母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又恢复了往昔于阗夫人那种精力充沛、游刃有余的气场。

    每日从早到晚,不厌其烦的迎来送往着南下北上的各国商旅。

    小妹古兰朵已经代替了我在清风泽时的职责,替阿妈记账收银,招呼着伙计们领住店的客商去他们的客房。

    或者临时充当一下送酒递菜的侍女,穿梭于厅堂就餐的客人中间,不时可以听到她与客商们寒暄逗乐的欢笑之声。

    而我,从大千世界中走了一遭之后,已经习惯了让店家伙计伺候的生活。

    现在让我这个七尺男儿再像以前那样,去取悦招待自家客栈中的住店客商,我真是放不下身段了。

    阿妈也看出了这一点,没有拿任何店中的琐事为难我,任由我如懒猪一般的睡了吃、吃了睡。

    如此迷迷糊糊了十多日,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如同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春梦。

    穿衣洗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伙计的房舍看望我那两位可怜的兄弟,秦冲和刘真儿。

    整个商队除了十来位有家难回的老伙计留在客栈外,就剩他们俩无家可归的汉家孤儿了。

    房舍里只有门巴特门叔一个人在那儿鼾声连天,其余的人都不知所踪。

    我有点纳闷的来到了场院上,才发现这些老伙计们正坐在青石台阶上,和来自他们故乡方向的住店客商开心的拉着家常,交流着途中的见闻。

    “少主!你在找秦冲他们吧?他俩一早就出门打猎去了!”

    来自萨珊波斯的艾福伦大哥看到我在院中东张西望,赶紧起身向我快活的招手道。

    “哦,没事没事!老艾!晚上我们喝酒啊!”

    我赶紧拱手笑道,万里商途走过,一年多来的甘苦与共,我和队中的老少伙计都已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

    “哈哈!我们都喝过好几回啦!等锅盔他们的猎物回来,露天的烤全羊管够,马奶酒轮流做东!哈哈!那个畅快!”

    “少主,今晚怎么样?和兄弟们一块热闹热闹!”

    四周的老伙计们都围了上来,半个月的休息洗浴、毫无压力的舒心日子,每个人脸上的风尘都已褪去,再也不是商途之中粗犷腌?的流民模样。

    “好呐!马奶酒、驼奶酒、葡萄酒、中土清酒!今晚老兄弟们管够了造!”

    我慷慨道,商途之中除了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厮混,还真是没有正经的请这些前辈们喝过一次酒,今晚正好是个机会。

    “少主啊!把店中那些歌舞姬的妹妹们也请过来!让我们这些老汉也开心开心!哈哈!”

    “少主放心!花酒的银钱我们自掏腰包,无需少主破费!”

    几句正经话没聊上,这些老江湖就狂放无羁的嬉闹了起来。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赶紧挥手讪笑着溜之大吉。

    如果是外乡途中的客栈,招来歌舞姬饮酒耍乐本无可厚非,但清风泽是我自家的客栈。

    万一这些常年不近女色的老兄弟们酒后乱性,我将没有办法收场,也会让家母蒙羞,此事决不可为之。

    这时门外的商道上传来了清脆的马蹄之声,不用说是秦冲他们打猎归来了。

    两人两骑,短打黑衣,桑弓箭壶挂于鞍前,战利品黄羊猎物置于鞍后,中箭的伤口处还在咕嘟咕嘟的冒着血沫,完全一副大秦剑士凯旋而归的架势。

    “你俩个家伙忘恩负义也!出门玩耍狩猎也不叫我!”场院门口我抬手接过秦冲卸下的黄羊不满的笑道。

    “少主你要这么想可就冤死我们了,是于阗夫人心疼你一年多来的辛苦,不让我和秦冲去打扰你!”刘真儿赶紧叫屈道。

    我也早就料到是这个原因,否则依这俩人的习性,早就把我从炕上抬起来了。

    如此狩猎喝酒耍乐之事,向来都是我领着他们的。

    “沙米汉呢?有了新婚佳人难不成把我们这些兄弟给忘了?”

    沙米汉没有在场,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这三人结党之事向来少不了他。

    “回他妻子的老家省亲去啦!在莎车国!我们从北路回来的时候经过那儿!”秦冲一边答道,一边翻身下马。

    我真是佩服他那无穷的精力,无论如何劳累熬夜,只要洗个澡睡上一觉,这家伙就可以完全恢复过来。

    “老汉终于有妻了,羡煞旁人也!二位兄弟要不要本少主再做一回月老?呵呵!”

    我居高临下的搭着秦冲、刘真儿的肩膀,半开玩笑的问道。

    门巴特门叔已经起床,带着三五个伙计抬起两只黄羊乐呵呵的去清风泽大湖的码头边上剥皮收拾去了。

    其他的老伙计们赶紧在场院外边的沙坡下支起了柴堆,搭起了帐篷,如商途之中野外露营时那般的高效而有序。

    而我却触景生情,不由想起了当年来自君士坦丁堡的查理商队,还有罗马国的女子亚米卡来。

    “少主不要戏言,秦冲禁不住诱惑!”

    “少主哪位姑娘,介绍给我们认识一下!”

    秦冲还半推半就,没有忘却他的库家小妹。而刘真儿则把长安城桂之坊中的那个兰姑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其实我还真不是在考验这两位少年的定力,自从乌丽曼姐姐与沙米汉新婚之后,几位没有婚嫁的歌舞姬姐姐都拜托我牵线搭桥,为她们觅得如意郎君。

    很明显,这些姐姐看中了我身边的这两位兄弟,西域之地不讲究父母之命,但媒妁之言还是要的。

    据说在我们这于阗国,成就了一桩婚事,还会有一头骆驼的谢仪。

    我当然不会要兄弟们这样的跑路钱,完全是想成人之美,了却他俩的相思之苦。

    “莎车女子乐师樱兰里尔,大夏歌女英兰扎布。我只负责捎话,其余的事情就靠你们自己了!”

    我在他俩耳边悄悄说出歌舞姬的姓名之后,就赶紧转身去了河边的书院,把没有回过神来的秦冲、刘真儿晾在了那儿。

    回来这么多天,虽然礼物早就送到,但本人还没有去拜见长孙元一先生,真是失礼了。

    而因为为弟兄们牵线说媒之事,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自家小妹古兰朵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大哥,你要是真没事可干就来前厅帮帮我和阿妈!自家还没有着落,乱点啥鸳鸯谱啊!”

    我还没有起床,古兰朵就气鼓鼓的推门进屋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古兰朵?”我赶紧翻身坐起,披上枕边的睡袍关切的问道。

    “你那两个好兄弟!秦冲!刘真儿!昨晚一直在大厅那儿和樱兰里尔她们眉来眼去,恶心死人了!他们当我家客栈是什么地方啊!竟敢如此放肆!”

    古兰朵站起身来,冲着我怒目圆睁的叫道。

    这个小女子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乐呵呵的模样,没想到发起火来尽有如此的杀气,和母亲的性格简直如出一辙。

    “哦,小妹不要生气,都是大哥的错!交给我吧,我来收拾他们!”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昨晚的沙丘烧烤吃喝到一半,这两个家伙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私会佳人去了。

    商途之中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女人面前尽然没有一点点骨气,真是气煞人也!

    我三两下套上紫袍,穿上长靴,束好发髻,对着古兰朵发狠道。

    “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吧!大哥,我最担心的是你啊!你知道在我们于阗国专事媒妁的都是些啥样人?”

    看到我怒发冲冠的样子,古兰朵反而笑了起来,如母亲那般为我束好腰带,挂上护身的玉坠。

    “都是些啥样人?”我不解的问道。

    “多半都是鳏夫和寡妇,你一个少年男儿,小妹担心你作此媒妁之事会影响我们自家的姻缘运道!”

    没想到古兰朵小小年纪,尽然懂得这么多事情,真是个贴心的小人精也!

    不过这一次非但没有影响姻缘,反而使我的的婚娶之事提前到来。

    古兰朵梦寐以求的大嫂就快上门来了,却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上官燕喜小姐,真是造化弄人也!

第九十四章 归去来兮(三)

    十二月的一天,几阵北风吹过,浅灰色的空中尽然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般的白雪来。

    去年在长安的这个季节,也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和上官燕喜、秦冲他们躲在厨门大街的客栈中,围着红炉品酒畅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没想到在这常年温热少雨的于阗国还能见到下雪的日子,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记忆中好像还是第一次。

    而且今早起床站在楼顶的露台眺望清风泽岸边光秃的胡杨林,喜鹊、鸥鹭的啼鸣之声也比往常多出了许多。

    叽叽喳喳、咕咕噜噜,就如在迎接这场百年一遇的瑞雪一般。

    这些在清风泽大湖中栖息过冬的候鸟,很多都是从严寒的北地迁徙而来,而这北国才有的朔风白雪也算是它们故乡而来的客人了。

    午间客栈开饭的时间,我和刘真儿、秦冲他们正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打发一个多月的无聊时光时,门外由西而来的商道上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清脆的驼铃之声。

    “易老爷!苏管家!请问这是清风泽易老爷的府上吗?”

    大堂的门外,驼铃声停了下来,一位鄯善国口音的老者在门外高声的喊道。

    古兰朵反应快早已迎出门去,我和秦冲相互瞅了一眼,如同心有灵犀一般放下碗箸飞一般的冲出了大堂。

    爷爷、阿妈他们听到呼声也跟了出来。

    “清风泽客栈欢迎客官!请问老丈要住店吗?”古兰朵好奇的问道。

    场院上停了十几匹骆驼,一看并知是长途跋涉而来,原本高大的龟兹国双峰驼已经瘦弱的不成样子,驼背上端坐着两位身穿红袍、披着面纱的女子,还有三、五位随行的伙计。

    “库老东家!你怎么来啦!”

    刚才喊话的那位老者正是孔雀河客栈的主人库木齐老爷,满面的风尘、雪白凌乱的须发,看上去衰弱而又疲惫。

    与去年初见他时相比,差不多老去了半个甲子。

    我的心里一热,赶紧迎上前去惊喜的喊道。

    库老东家没有理我,踉踉跄跄的向爷爷奔去。

    “易老哥啊!楼兰没啦!蒲昌海没啦!我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没了呀!”

    库老东家可能压抑了太久,抓住爷爷的双手尽然放声恸哭了起来,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悲怆。

    “老兄弟莫要难过!我都知道,都知道!哎!天地上苍的无常,我们世间的凡人又岂能左右!”爷爷难过的拍着库老东家的臂膀,默默的垂泪道。

    这时我听到驼背上女子的抽泣之声,热泪也瞬间奔涌而出。

    “库日娜!对不起啊库日娜!我们去找过你,可孔雀河客栈全部埋在黄沙里了!通往五色海的绿洲也全变成了沙漠!”

    驼背上的两女子由刚才的低泣变成了嚎啕大哭,与她们随行的那几位孔雀河客栈的老伙计也陪着呜咽的流泪。

    其中一位向我张开了双臂的面纱女子,肯定是库日娜库大姐,而另一位则是秦冲日思夜想的库家小妹库利亚了。

    我忘情的把库日娜从驼背上抱了下来,感觉她的躯体如同枯叶一般的轻盈。

    不管是从北路还是南路来于阗,都要穿越“死亡之海”的大漠,我们身强力壮的少年男儿都要脱掉几层皮,更何况她们弱不禁风的女子。

    秦冲和库利亚早已抱头哭在了一起,周围住店的客商们也陪着心酸落泪。

    祖祖辈辈都在这条商道上行走,楼兰、楼兰姑娘、烟波浩渺的蒲昌海是他们关于繁华的旧梦。

    如今梦醒时分,却只剩满目的凄凉,悲哉!痛哉!

    “古兰朵!快带你两位姐姐去后院洗浴休息!库老东家,还有这几位兄弟!到清风泽你们就算是到家啦!快快请进!快快请进!金城!你赶紧安排后厨准备肥羊美酒,我要给这些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呵呵!”

    家母于阗夫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看着我们悲悲戚戚的样子,赶紧热情的招呼安排道。

    劫后余生的重逢,应该是开心高兴才对。

    作为过来人,我和秦冲从始至终都没敢揭开库家姐妹的面纱,怕破坏了这两位楼兰佳人在我们心中的美好印象。

    穿越过黄龙沙海的人们,就算从前倾城倾国,如今也是面如僵尸,发如乱麻。

    两位女子披着面纱不愿让众人目睹她们的真容,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哭泣悲怆是一种宣泄,宣泄完了人的精气神也就恢复了过来。

    听了母亲的安排之后,库家姐妹赶紧停止了悲泣,干练的从驼背上取下各自的行礼,跟着古兰朵去了后院。

    库木齐老东家和随行的伙计也如所有涉过沙海来到客栈的商者们那样,满脸苦尽甘来的笑意,在爷爷、苏叔等人的引领下,走进了我家的门厅。

    接下来的几天,库日娜姐妹一直待在她们的房间里没有露面。

    我知道初次远途跋涉的人,这段时间最需要的就是补觉。

    所以特地嘱咐母亲和古兰朵不要去打扰她们,还安排店中女佣把每日三餐全部送进她们的房间去。

    “大哥,库日娜姐姐怎么回事?如实招来!嘿嘿!”

    古兰朵每天都会跟在我身边,纠缠不清的要我交待和库日娜的关系。

    而家母明知我对库日娜的过度殷勤,却出奇的冷静不置可否,没有看到这对库家姐妹的真容之前她不会做任何的决定。

    这几天最难受的可能就数秦冲了,这小子刚刚和女乐樱兰里尔有了一点点的进展,库家小妹尽然来到了清风泽,一下子让他陷入了左右为难之境。

    “少主,你去樱兰里尔那儿帮我说说情吧,就说库利亚是我的未婚妻,让她放我一马!”

    “你勾引人家在先,现在却要我去说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哈哈!你就自求多福吧!最好把这两位姑娘都给收了!”

    秦冲这两天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每日都会到我这边来磨蹭半天,求我帮他一把。

    可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了啊!

    从库木齐老东家那儿得知,自从去年秋天孔雀河改道之后,他们全家都搬到乌日娜的姨妈五色海夫人的酒庄中去了。

    到了今夏我家商队西归的那段日子,库日娜姐妹会隔三差五的来到阳关、玉门关所在的那条商道上等候我们的归来。

    可惜阴差阳错,我们尽然错过了在玉门关北道上的美丽邂逅。

    后来从前来五色海酒庄买酒的龟兹客商那儿得知,我家商队已经过了延城,往乌孙国的方向去了。

    乌日娜回到五色海后,着了魔一般非要南下于阗国和我相见,否则就要寻死觅活。

    最后库木齐老东家没有办法,只好临时组织驼队千里迢迢的送她们姐妹来到清风泽,以了却女儿的心愿。

    “少主啊!去年老叟在孔雀河客栈与你爷爷结为亲家的戏言,我那傻女子尽然当真了!哎!当时老叟说这话还有些底气,我那孔雀河客栈还在。呵呵,如今家园沦丧寄人篱下,已经不敢有其奢望,此次南来只想了却小女的心愿,还望少主能够见谅啊!”

    一日午后,爷爷、苏叔等人陪着库老东家在店中把酒畅谈楼兰国的前世今生,我作为晚辈在一旁伺酒,老丈向我浅浅诉说了此行的目的。

    “老兄弟此话太见外啦!长千金容颜冠于西域,经营客栈更是里里外外的好手,又难得对我家长孙这般痴情,呵呵。金城啊,世间这般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也!你可要知道珍惜!”爷爷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

    他的意思我明白,库日娜这般的好女子,送上门来的大好姻缘,我可不能辜负了。

    “孙儿明白,婚姻大事但凭爷爷做主!”

    苦苦追寻的燕喜小姐不见了踪迹,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如今这跨越万水千山前来投奔于我的库日娜库大姐,我又怎能忍心弃之而不顾。

    “少主好心肠啊!老叟多谢啦!佛祖菩萨保佑!我那可怜的女子总算有救啦!”

    听了我的允诺之后,库老东家激动的双手合十,虔诚的对天祈祷道。

    几天之后,库日娜姐妹走出了房间,如我去年初见时那般惊为天人。

    紫红色锦袍,黑缎般的发辫,天蓝色多情的明眸能把人的心儿融化,因长途跋涉而消瘦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少主,久违啦!”

    当乌日娜在午后的暖阳中向我笑语盈盈的迎面走来时,我已经忘却了人间的一切。

    难怪秦冲他们有了新欢后就忘了旧情,我也是一样。

    刚刚还在对上官燕喜还满怀着思念和内疚,而当真实的库日娜站在了我的面前,对于燕喜小姐所有的爱恋都瞬间变成了空中的浮云随风而去。

    “你就是库老东家的长千金库日娜?”

    就在我看着库日娜发呆出神的时候,阿妈拉着古兰朵走了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慈祥的笑道。

    “正是小女,小女见过夫人!这几天多谢夫人和小妹的照看!”

    乌日娜赶紧长躬道,第一次和我母亲正式相见,她吓得有点花容失色。

    “世人都夸楼兰女子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啊,呵呵!孩子,一路上辛苦啦!听说你家也经营客栈?”

    母亲上前亲热的挽住库日娜的胳膊嘘寒问暖道。

    “回禀夫人,我家原来的小店孔雀河客栈,金城公子去年住过,由我们姐妹和我阿爸三人打理。”

    “如此甚好!以后我这清风泽客栈就要辛苦姑娘咯!”

    母亲如释重负道,聪慧美貌又会经营客栈,正是她理想中长媳的不二人选。

    一向话痨的古兰朵这回尽然一言不语的站在母亲身边,两只眼睛在我和库日娜的身上不停的转来转去。

    自古以来姑嫂向来势成水火,古兰朵这个强势的小丫头日后不会欺负她的大嫂吧?

第九十五章 归去来兮(四)

    我和库日娜的婚礼,成了夏历年末于阗国的一场盛事,连国王殿下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库日娜身着五彩锦绣的汉服,头披玉石、珍珠镶嵌的火红色的霞帔,在古兰朵和库利亚的左右搀扶下,向我款款走来时,我有点恍惚了。

    仿佛霞帔下面那位美丽的姑娘不是库日娜,而是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罗马国的亚历山大.亚米卡。

    “少主入洞房啦!”

    秦冲和刘真儿他们大声的喧哗,以及身边亲友宾客们的祝福之声才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是啊,今天是我新婚大喜的日子。

    从此以后,楼兰姑娘库日娜就成了我的妻子,我家清风泽客栈的少夫人,一切都如在梦中。

    库日娜不愧是客栈人家的长女,我们新婚后才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完全接掌了我家客栈的所有事务,里里外外的安排有条不紊。

    这让母亲大喜过望,在易门当牛做马的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安心的歇歇了。

    而小妹古兰朵虽然聪慧能干,可她老想着跟随商队闯荡江湖,心思完全不在客栈的生意上。

    这两年耐着性子呆在店中,完全是不忍心看着母亲太过操劳的缘故。

    现在有了大嫂和她娘家的妹妹库利亚在店里顶起了大梁,古兰朵开心的如同逃出鸟笼的银雀一般。

    每天跟着我们去昆仑山麓策马狩猎,其马上功夫一点也不比我和秦冲他们逊色多少,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假小子的模样。

    “大哥,明年去贵霜我要跟你们一道!”

    一次狩猎归来,古兰朵骑着大宛乌青,身背长弓短剑,飒爽英姿不让须眉。

    “别闹了,你走了阿妈怎么办啊!老老实实在清风泽呆着!”

    这几天我都烦透这个讨厌的丫头,去哪儿都少不了她,害得我和秦冲、刘真儿在一起散扯、做点出格事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是有大嫂、库利亚姐姐她们了嘛?”古兰朵仰头反诘道,一脸受屈无辜的模样。

    “我家商队途中不带女眷,是从大汉朝以来就有的家规!不信你问问秦冲他们,有没有这条规定。”

    我如再直接拒绝了她,古兰朵肯定会说我有了媳妇不关心自家的小妹了,只能拿出老祖宗的规矩来吓唬她。

    “小姐,少主说的没错,队中是有这么一条规定!”秦冲、刘真儿二人赶紧附和道。

    他俩也知道,真要带着这位缠人的易府千金一道上路,路途之中所有的乐趣就都没了。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们一道!你别想扔下我!”古兰朵耍起了小孩脾气。

    “行商途中的第一要务是能够自保,苍狼猛兽、山贼大盗,防不胜防!古兰朵,你以为爷爷他们常年行商在外是吃喝享福啊!”

    “大哥,你是说我不能自保?那咱兄妹俩今日就在这儿比划比划?”古兰朵尽然勒转了马头向我冷笑着示威道。

    “秦冲!上!今日你如果能把秦冲给打败了,从今往后大哥就带你走遍天下

    这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给她点厉害看看,她还真以为我们历经艰难的商途就是游山玩水。

    “少主遵命!”秦冲卸下马背上的猎物,硬着头皮在一旁的沙丘边上勒马摆下了阵势。

    古兰朵也不言语,拔出短剑拍马上前,就要和秦冲决一雌雄。

    “点到为止!古兰朵!你们不要伤了对方!”

    我有点慌了,没想到一向惟我马首是瞻的小妹,倔起来真是十头马也拉不回了。

    “少主放心吧,秦冲老江湖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一旁的刘真儿乐呵道,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见两马交错的瞬间,只听尖锐的断裂声,秦冲抬手迎敌的长弓已被古兰朵锋利的剑刃斩断。

    秦冲恼羞成怒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正要迎敌,又觉不妥,赶紧打马后撤了老远。

    然后他扔下弯刀跳下马来,做出要和古兰朵徒手搏斗的架势。

    古兰朵哪里错过这样的机会,打马上前来到秦冲身边,又是“呲啦”一声,秦冲短袍的衣领已被古兰朵割去了大半。

    “秦兄!你的脑袋已在我的手中!你败啦!”狡猾的古兰朵高扬着手中的衣领哈哈的嬉笑道。

    “少主!朵儿小姐使诈!”秦冲满腹委屈看着我叫道。

    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堂堂八尺男儿败在十三岁的小丫头手中,他以后的江湖就没法混了。

    “古兰朵,这个回合不算!秦冲明明谦让怕伤着你,你还使诈!不算不算,再来一局!”

    瞬间的风云变幻弄得我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

    “不管是诈取还是强攻,反正我赢了!哈哈!大哥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古兰朵给我做了个鬼脸,哈哈大笑着拍马扬长而去。

    “少主,朵儿小姐欺负在下!”秦冲懊丧的收起弯刀翻身上马,大有铁拳打到水面上的憋屈。

    “没事没事!晚上回去陪你多喝几杯!放心吧,古兰朵过不了爷爷这一关!”我赶紧好心的安慰道。

    “老早就听说过古兰朵小姐绝顶聪慧,呵呵!秦冲你就认栽吧!”刘真儿幸灾乐祸的笑道。

    说话间我们已经快马转过了土城驿站,而古兰朵的坐骑早已成了前方荒漠之中一个移动的黑点。

    晚间和秦冲他们喝酒耍乐完,又和母亲请安回到房间的时候,库日娜已经结束了店中的操持忙碌,洗漱完毕在床边等着我了。

    “夫人我回来啦!”看着灯光下的妻子,我有点内疚的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拥抱。

    “夫君你还没洗脚吧?奴家去取水来!”

    还在新婚燕尔期间,库日娜柔情似水的问道,暧昧的眼神让我欲罢不能。

    “在浴室洗过了,娘子,我们上床吧!”

    我抬手把佳人抱起,粗暴的扔在了被褥上,片刻功夫剥去了她全部的衣衫。

    那凹凸有致的曲线,如丝缎般光滑的酮体让我如醉如痴。

    “夫君,奴家冷。”库日娜可怜兮兮的媚眼哀求道。

    “来了!”我**的身躯完全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天翻地覆的搏杀之后,在库日娜娇汗淋漓的呻吟声中,我们一起达到了那神仙般的极乐境界。

    “库日娜,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片刻休息之后,我摩挲着娇妻的秀发若有所思道。

    “夫君说吧,任何事情奴家都答应你。”

    库日娜亲昵的在我的胸口上咬了一口,穿上睡袍下床给我取来了青茶。

    “明春我想去一趟罗马国和巴比伦。”我静静的答道。

    “罗马国?我听爷爷讲你们下一趟行程是摩羯陀国的富楼沙啊,夫君去罗马国有何打算?”

    听说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库日娜伺候我喝完青茶后,郑重的裹衣坐在我的面前静静的看着我。

    “幼年时候有一位故友,她的家乡就在罗马。这些年来再没见过,心中甚是挂念。明年想乘这个机会过去看看她,呵呵,也顺带考察一下这段商路。”

    “夫君如实回答,你的那位故友是位罗马国的女子?”库日娜坏坏的看着我笑问道。

    “是啊,她的名字叫亚米卡,我十二那年,她因途中生病在我家客栈待过几个月。你也不要想多了,也不是我一人去,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他们陪我一道!还有古兰朵,她也要去,我可以带上她!”

    看到娇妻的诘问,我赶紧解释道,还拉来了古兰朵作为垫背。

    “哎,奴家想不想多又有何用!罗马国距离于阗山高路远,听说中间还要越过大海,夫君你又何必要以身涉险!”库日娜轻声埋怨道。

    “罗马人、迦南人每年有那么多的商队过来都没啥事,我们过去也可无忧,放心吧!”我在她的秀发中间深深的亲了一口。

    “巴比伦呢?夫君为啥要去那儿?”库日娜偎依在我的怀中,崇拜的看着我问道。

    “我们从罗马国归来的时候要经过巴比伦,不是专程去那儿。库日娜你不知道吧,家父在我们兄弟四五岁的时候,就跟一位萨珊国的女子跑了,一次也没回来过,听说他如今就在巴比伦。身为家中长子,我应该亲自去一趟,看看这位荒唐的父亲如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在人世。不为别的,只求心安!”

    谈起了父亲,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悲伤。

    当年迷住家父的那位萨珊女子,究竟有何魔力能让父亲放弃身边的一切随她而去!

    娇妻、幼子、老迈的父母、巨富的身家,统统抵不住那位魔女的诱惑。

    “夫君,我正奇怪婆婆这么美貌能干,怎么老是见不着公公呢!又不好意思相问,原来还有这么悲伤的往事啊!夫君你去吧,就算你把那位罗马国的亚米卡带回清风泽来,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可不能学公公那样,为了一个女子呆在罗马国不回来啦!”

    库日娜惊恐的看着我哀怨的叫道。

    俗语云: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的血脉运道往往都是相通的。

    “放心吧!亚米卡可能早就嫁人了!”

    我拍拍娇妻的秀发,迷迷糊糊的昏睡了过去。

    那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罗马国的城堡、骑士、大海和帆船,还有那个魂牵梦绕的亚米卡。

    可惜梦中之人,早已忘记了我。

第九十六章 归去来兮(五)

    早间全家人一起就餐时,我把准备远赴罗马城和巴比伦的想法小心翼翼的告诉了母亲。

    “金城!你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怎能如此随心所欲!亚米卡和她那亚历山大老爹都是忘恩负义之人!离开清风泽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来过,人家是在躲着我们你可明白!不行!我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么做!”

    母亲听完我的请求后,痛心的斥责道。

    亚米卡这个当年她视为亲闺女的罗马小丫头,这么多年没回清风泽,看来已经伤母亲的心了。

    “我们当初有过约定,长大后去罗马看她!君子处世要言而有信啊阿妈!况且亚米卡不来清风泽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老亚历山大可能早就不做行商了!”

    当年亚历山大回罗马的途中有何变故也不一定,可这种猜测我没敢说出口。

    行商江湖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之中再也爬不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美丽的亚米卡该有多可怜啊!我不敢细想下去。

    “我已经因为外邦的女妖失去了丈夫,不能再把你这个长子也赔进去!富楼沙你也不要去了,清风泽客栈不能总靠我们婆媳这些女人们撑着!金城,为母辛苦把你们兄弟抚养成人,如今翅膀都硬了都要飞了是吧!”

    家母的话语坚决,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说到伤心处,老人家尽然难过的抽泣了起来。

    古兰朵赶紧起身安慰母亲,愤怒的瞪着我大声斥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和阿妈说话!你作死啊!”

    “婆婆,就让金城去吧!不让他去见见那个亚米卡小姐,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库日娜亲热的为婆婆端来了热茶,给我和母亲打圆场。

    “媳妇啊,我不让金城去罗马多半是为了你!你就不怕他也从此一去不回?”

    母亲惊讶的看着库日娜,她们婆媳在这件事上应该是同一立场的,没想到库日娜尽然为我说话。

    “金城君不是这样的无情之人,况且腿长在人家身上,他若真想离家出走我们娘俩又岂能拦住!”

    库日娜一边帮母亲捶背顺气,一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阿妈你放心,这回我跟大哥他们一道过去,我帮你盯着他!他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古兰朵不识趣的劝慰道。

    “你们兄妹怎么一个也不让为娘省心啊!气煞我也!”

    古兰朵这时候提出离家随商队西去无异于火上浇油,母亲愤愤的站起身直奔大厅而去,不再听我们的这番??铝恕?/p>

    奶奶慕容琼琳对于我前去萨珊国巴比伦寻找父亲易丰年的想法,一百个赞成。

    “孙儿啊!如能在巴比伦见到你父亲,就劝他回家来,那边的妻儿老小都带回来。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吧!你阿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肯定也不会怪罪他。哎!丰年我儿自小多情体弱,如今可能已不在这个人世!否则他不会如此绝情,一趟也不回来!”

    父亲这唯一爱子的当年离家,对于奶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让她一夜白头,昔日慕容琼琳公主的美丽和自信也早已随风散去。

    从我记事时开始,奶奶已经是不问世事、虔诚侍佛的白发老妪了,连我们这些生龙活虎的孙儿们,也提不起她老人家半点的精神。

    爷爷每每提起奶奶,总是满心的愧疚。

    “长安坊”长千金、绝色冠于王城的慕容琼琳公主当年下嫁给他,爷爷该是何等的幸运。

    “奶奶放心!孙儿记下了!”我对奶奶长躬道。

    “行商一生,罗马和于阗之间的这条商道未曾走过实为憾事,金城你走一趟也好,也帮爷爷我了却了一段心愿。呵呵,商队十日之后启程,到了高附城后,一路西去直到大海就都是坦途啦!我们商队一分为二,一半去富楼沙,一半随你去罗马城。”

    刚才我与母亲她们因为去与不去争吵之时,爷爷一直在旁边若无旁人的喝着清酒不做可否。

    在清风泽家中,客栈之事全由阿妈担当,而家族内的大小事务,只要奶奶开金口做了决定,爷爷全部都是双手赞成。

    所以听到奶奶答应我去巴比伦后,本来不同意我去罗马的爷爷也临时改变了主意,并快速做出了安排。

    母亲向来是视野开阔的大气之人,所以她才能忍受常年思念的煎熬,送爱子长安、武威远赴万里之外的中土洛阳求学。

    如今看到我去意已决,母亲只得放下原来的坚持,开始和库日娜一道为我准备起西行的行装来。

    所有的装备中,一块绣在白锦之上路线图尤为珍贵。

    这条西行路线图的终点正是迦南海岸对面的罗马城,途中每一条河流、每一处山地、城池、驿站、国名、物产、民风等等,都在锦面上标注的清清楚楚。

    甚至在每个地方如果遇到不可预知的险境找何人帮忙,商家的姓氏居所,在图中也有详细的说明。

    母亲告诉我,这张图她已准备了七年多的时间,每年从西方前来东土的商队也为母亲带来了她所需要的各种信息。

    如此说来自从当年亚米卡离开清风泽,母亲就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也就开始为我的罗马之行做默默的铺排。

    可怜天下父母心也!

    而且家母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答应小妹古兰朵与我同行。

    “阿妈,我家商队出行从来不准带女眷上路!古兰朵女娃家怎么能行啊!请母亲大人收回成命!”

    在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当众宣布了这个决定时,吓得我赶紧磕头请求母亲改变主意。

    “金城,你小看你妹妹啦!此番西去路途遥远,语言不通不要说到达罗马,在萨珊波斯的那片大漠之中你们连东南西北都会分不清!古兰朵波斯语、亚述语、希伯来语、罗马语无所不精,途中她会是你的耳朵、眼睛,没有她陪你前去,你将会寸步难行!”

    母亲云雾缭绕的吞吐着水烟,这已是她多少来的老习惯了。

    “古兰朵真有如此厉害?我家商队的赫斯鲁尔老家就在迦南国,到时可以让他和我们一道!”

    看着一旁古兰朵洋洋得意的样子,我很是恼火。

    江湖行商怎比在家,带一个女子上路真是太不方便了,更何况这个女子又是自家的小妹。

    这个小丫怎么就不理解她兄长的心情呢!明天就要上路了,她还在这儿瞎掺和。

    不过古兰朵语言上的天赋我是知道的,从她四五岁开始说话的时候算起,任何一个邦国过来的商队只要在清风泽住上十来天,她就可学会这些商队日常交流中一些土语。

    如此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来,天资绝顶聪慧的古兰朵在语言上的功力,整个于阗国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赫斯鲁尔,呵呵,他来我家十年,现在估计连自己的母语都忘记了,你还能指望他!”

    母亲吐了一口烟气,才心满意足的让古兰朵收起了水烟壶。

    “大哥,放心吧!我有手有脚不会麻烦你的,让我出去见见世面吧大哥!”

    有了母亲同意后,古兰朵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如今她又拿出女儿家最所向无敌的绝活,挽住我的胳膊撒娇了起来。

    只有这么一位顽劣的小妹,拿她有什么法子哦!做兄长的只能缴械投降。

    沙米汉十日前已和她的新娘从莎车国归来,加上秦冲、刘真儿、古兰朵,迦南人赫斯鲁尔大哥、波斯人兰顿,前去罗马国的精悍商队组建完成。

    本次前去罗马国一为探路,二为寻人,只求速去速回,赶着驼队上路多有不便。

    跟爷爷、苏叔他们商议之后,斟酌再三,爷爷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

    一共七人,配备十四匹快马,七骑载人七骑驮货,就如我们去年从祁山马场出发前去长安时那样。

    听迦南国过来的希伯来人商队介绍,这条西去的商道最危险的地段就是葱岭以西瓦罕山地那一带,我家的商队已经来回走过很多趟了。

    过了高附城后途中虽然全是干旱少雨的高山荒漠之地,但沿途有连片的绿洲分布,人畜饮水食物的补给没有太多的问题。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到了离别的时刻,新婚的娇妻库日娜几乎痛哭了一夜,不忍我的离去。

    清晨太阳刚刚冲破薄薄的雾霭,挂上胡杨林的枝头,场院里出发集结的铜铃声就急促的响了起来。

    “夫君,路上多保重啊!”

    库日娜拿出了我当初在孔雀河畔赠送给她长命佛珠,深情的挂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刻我竟然有了留在清风泽,和亲爱的妻儿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的冲动,远没有第一次离家之时的那种激情了。

    “我走啦!”

    抱着库日娜深深的亲了一口,不忍再去看新妻那酸楚不舍的双眸,我头也不回的跑下了楼梯。

    “少主!出发啦!”

    “大哥!快点啊!”

    这时已经等在场院里的秦冲、古兰朵他们开始焦急的大声呼喊了起来,引起了周围伙计们一阵哄笑之声。

    沙米汉的娇妻英兰里尔两只眼睛也红肿的杏儿一般,一直拉着老汉窃窃私语,似有诉不完的衷肠。

    新婚燕尔难舍难分,人之常情也!

    爷爷和苏叔对着供佛的神龛虔诚膜拜之后,翻身上马领着长长的驼队开始了西去的征途。

第九十七章 西行葱岭

    离开于阗国后,我们沿着黄龙沙海南部边缘的连片绿洲一路西去,经过皮山、夜西诸国,来到了莎车国境内。

    这段路途我们年前从中土归来的时候已经走过,沿途的人情风物和于阗大同小异。

    夏历的新春刚过,西域之地还是隆冬的季节,虽然没有北地冬天的那般寒冷彻骨,但目力所及之处仍然是一片凋敝荒凉的景象,看不到半点绿意。

    和所有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一样,古兰朵对于途中所遇的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哪怕是一只正在沙丘的枯草从中埋头觅食的灰兔,她也会纵马前去追逐一番。

    尽管启程前我对于古兰朵随队同行百般的反感,但如今小妹真和我们一起上路了,我这做兄长的对她也是百般的呵护。

    临行前,家母和妻子库日娜的嘱咐还在耳畔回想。

    “古兰朵!途中不得顽劣!看好你大哥!”

    “金城君!路上一定要照看好小妹!”

    其实她们的顾虑完全都是多余的,古兰朵绝非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手脚麻利,又有与生俱来的那种用不完的精气神。

    商队每到一处宿营埋锅造饭的时候,不管当值的伙计是谁,古兰朵都会乐呵呵的前去打下手,给大伙分配咸肉、馕饼、热水、果脯,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

    每日早起收拾行李,这个小女子三两下就把自己的帐篷、被褥收拾捆绑好,然后还会过来协助我打理好所有的行装。

    如此一来,再没有人觉得古兰朵是我们此趟行程的累赘了,反而是一位可以给大伙带来欢乐的天使。

    莎车国之后,商队离开了平坦开阔的沙海河谷,下一段的行程就是往来客商谈之色变的葱岭山地了。

    对于我和古兰朵来说,也从此进入了一条未曾走过的陌生旅程。

    向西南的葱岭高原地带进发之前,我们在莎车国国都采购了足够的给养。

    从母亲给我的路线图上看,下一站应该是蒲犁国的置地蒲犁谷,然后沿着一条狭长的冰原山谷向西南行走五百余里,即可到达高附国的置地高附城。

    沿途的景致慢慢发生了变化,沙海没有了,全是连绵不绝的的戈壁石山,没有人烟、没有生机。

    四野光秃秃的一片,只有数只巨大的鹰隼在浅灰色的空中盘旋,偶尔还可以看见几只黑色的岩羊在远处的山崖上觅食。

    冰川之上耸立的一座座雪山神峰或隐或现,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却怎么也走不到它们的脚下。

    自从进入葱岭山地以来,我发现那些盘旋的鹰隼始终在跟着我们。

    商队露营,它们会聚在远处的石堆上歇息,我们出发,它们也会如影随形一般的在低空中徘徊,发出了?人的呲啾之音。

    “秦冲,这些山鹰怎么老跟着我们?它们是不是饿了啊?”

    古兰朵也很是好奇,抬头看着这些硕大的怪物,恨不能弯弓射下几只来。

    “小姐!这些鹰隼比昆仑山的雪豹还要厉害!像你这样娇小的身段,如果在这乱石山上落单了,它们能把你叼起来带到天上去!”

    秦冲喘息着笑道。

    这几天我明显感觉到气有点喘不过来,越往前走情况越严重,甚至连听觉也出现了问题,身边人的言语声,也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苏叔告诉我这是中土人士进入葱岭高原的常见症状,过些日子就能慢慢适应下来。

    不过这段时间最忌风寒,一旦染病就有浮肿窒息的性命之忧。

    所以上了葱岭之后,商队中所有伙计都把随身的冬衣全部套在了身上。母亲为我和古兰朵准备的羊毛裘皮长袄终于派上了用途。

    “三年前在公主堡那儿,我们亲眼见到一只硕大的岩羊被它们叼到半空中摔死了!老汉、秦冲,你们都还记得吧!”

    刘真儿病歪歪的道,这高山反应他似乎比别人来的严重,不但气喘而且头疼。

    “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就想把这些大鸟射杀下来,同行的摩羯陀国比丘阻止了我们!据说它们都是佛国派来的神鹰,专事清除世间的毒龙!不会攻击心存善念的世人!”

    沙米汉应道,这段日子老汉一直心不在焉,肯定还在想念他新婚的夫人英兰里尔。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女慈悲为怀,刚才心存妄念,神鹰千万勿要怪罪!阿弥陀佛!”

    听罢秦冲他们的介绍,长期与奶奶、母亲她们一起虔诚供佛的古兰朵,赶紧双手合十的向空中的大鸟们忏悔道。

    “放心吧古兰朵,别听他们瞎扯!?a盘陀国的神鹰袭击山羊走兔还行,从未听说过它能攻击世人!有大哥在不要害怕!”

    看着小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赶紧拍马上前安慰道。

    “小姐,到时候直接拿下它,让神鹰当你的坐骑!哈哈!天地间任你纵横岂不快哉!”秦冲玩笑道。

    “如此神山圣地,不可妄语!罪过罪过!”

    古兰朵表情严肃的阻止我们再胡说下去,念着阿弥陀佛的诵颂,真是可爱至极。

    高原行走最忌心浮气躁、滔滔不绝,一番闲聊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了起来。

    这时,西方的天际间一片黑云压来,远处的雪峰全部隐身于朦胧的雾霭之中不见了踪影。

    “快搭帐篷!冰雹来啦!”

    随着苏叔的一声高喊,原本在山间戈壁上呈扇形四散行走的驼队,很快聚集了起来。

    用粗麻和牛羊毛皮缝制而成的一块块灰黑色帐幕,很快支撑了起来,驼马全被驱逐进帐篷,而我们这些随行人员为节约空间,全都躲缩在坐骑的腹下。

    刚刚准备妥当,帐幕的顶部就响起了乒乒乓乓急促的撞击之声,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

    葱岭山上的气候真是瞬息万变,冰子过后乌云散去,难得一见的太阳普照着山川旷野,带来一丝丝暖意。

    从帐篷中出来,多次行走这条道上的老伙计们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之色。

    但见遍地冰雹冰子,一个个足有鸡蛋般大小,在这毫无遮挡的山原之中任何一颗砸中人畜的脑袋都足以致命,真是侥幸也!

    我和古兰朵每人手中拿着几颗冰子面面相觑,天上还能下冰球,记事以来我是第一次见识过,商途之险真是无处不在啊!

    “古兰朵,想不想尝尝这冰子砸头上是什么滋味!”我故意以冰雹向小妹的头上比划了一下。

    “太神了!苏叔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敬天之怒,不敢戏豫!大哥,我们现在已进入佛的国界,今后让秦冲他们言语注意点,不可乱言,否则灾祸随时会来!比如今日。”

    古兰朵惊吓的吐了吐舌头,她把这忽然而至的冰雨,看成是佛祖对于我们刚才诳语的惩罚。

    “少主,小姐,冰雹乃葱岭山地一带最平常的一种气象,四季都有。有经验的土著和行者单凭云层的变化就可以判断出十之**来!苏叔和老爷他们都会观这样的天象!”

    一旁正在收拾帐篷的伙计见我们兄妹把冰雹看成是佛祖的启示,赶紧热心的解释道。

    商道之中的学问真是无穷也,黄沙大漠、大河丰枯、江东雨季的天象还没有悟透,这雪域冰川地带的风云变化又随之而来。

    收拾好帐篷,商队继续上路,这样的遭遇对于我家的商队来说,早已成了见怪不怪的事情。

    就这样在如天梯一般的石山戈壁之中,向西南高原地带晓行夜宿了三五日的时间,商队终于来到了第一座神山冰峰的脚下。

    与我们当前所站的位置,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白雪皑皑的冰谷,让人望而生畏。

    在阳光的照射下,冰峰如同是从蛮荒世代走出来的顶天神兽,为凡尘托住了头上那一块青蓝色的穹庐。

    “孙女!行商不好玩啊!在清风泽家中呆着多好,一个女儿家非要来凑这样的热闹!”

    前方山地上的积雪多了起来,沿着山坡而上的古道狭窄而又湿滑。

    爷爷站在路边的一块巨石上,指挥着商队的驼马缓缓而行。

    看到我们兄妹牵马经过,爷爷身手为古兰朵扎好头巾慈祥的嗔怪道。

    “不出来一趟怎知道爷爷的挣钱不易,脚下路滑,你也要小心点!”古兰朵懂事的答道。

    “爷爷有三条腿,莫要担心!呵呵!”

    爷爷杵着长剑的剑鞘,哈哈笑了起来,一边挥手示意我们赶紧前行,身后的骆驼已经跟上来了。

    翻过这道了无生机的山梁之后,前方的雪峰之间流淌出一条宽阔的河流。

    河流两岸散布着大片大片的草场、树林和大大小小的石头房子,沿着山地狭窄的平滩谷地向两端无限的延伸开去。

    有牧归的土著野民正赶着一大群的山羊牦牛从商队的旁边经过,用完全听不懂的野语和我们热情的打着招呼。

    着装容貌和莎车国山地一带的居民很是相似,古兰朵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一种吐火罗语和古波斯语相混杂的一种语言,她还能大体听明白野民的意思。

    原来蒲犁国到了,《汉书.西域传》有云:蒲犁国,王治蒲犁谷,去长安九千五百五十里。

    书中所说就是这个王国,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王城置地闻名天下的石头城堡,就在河流左岸十里之外的地方。

第九十八章 蒲犁故人

    蒲犁名为王国,其实户不过千,民不过万,境内只有甲兵千人。

    整个王城依山而建,街道、屋顶全部由石条、石块、片石垒砌而成,石头城名副其实。

    城中最大的一座古堡就是蒲犁宫了,据说是该国的先民初到此地时举族居住的地方。

    后来开枝散叶,由家族而部落,由部落而王国,才有了今日的这番景象。

    该国四面雪山环绕,离最近的平坦之地莎车国也有五百多里的距离,远离人世间的战乱纷扰,真是一处神仙居住的地方。

    和途中遇到的其他土城一样,整个蒲犁国只有两家客栈,一家是王城的迎宾馆,接待路过的各国使节,不对商贾开放。

    另一家酒肆的主家名叫戎戈,年龄与爷爷相仿。

    如此偏僻之地,年中只会偶尔有过往的商贾和僧侣住宿。

    所以戎戈老丈的酒肆名为客栈,其实也就是比其他的民舍多了一大间可供十几个行者夜宿的通铺而已。

    爷爷三十年前第一次前去高附城路过蒲犁国就住在这里,以后每三年一次再没间断过,和戎戈老丈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当我们一百多匹驼马的商队浩浩荡荡的开进戎戈客栈前面的草场上时,戎戈老丈已经率领全家老幼几十口人,欢天喜地的前来迎接了。

    热腾腾的羊奶酒,敬天敬地敬山神之后,然后才是敬尊贵的客人。

    作为回赠,我和古兰朵每人捧上了五匹丝绸作为见面礼。

    虽然早已是熟客故人,见面礼还如此的繁杂客套,让我有点迷惑。

    这不是西域诸国的待客之道,比素来讲究礼仪的中土汉地还要隆重规矩。

    而且我还发现,戎戈老丈全家的容颜很似中土北方诸郡的羌氐胡人,也与古兰朵这般蓝眼金发的西域原住民有很大的不同。

    爷爷先用土语把我和古兰朵介绍给了戎戈老丈,然后郑重的对我们兄妹道:“金城,孙女!你俩快快给太公磕头!”

    虽然不知爷爷何意,我们依然给戎戈老丈行跪地磕头的大礼,而非一般的鞠躬礼。

    “三十年前,我和你们卢羽爷爷带商队第一次进这葱岭山地,因为高山反应加之路途陌生、水土不服,差点死在了这蒲犁国。是戎戈老丈用当地的草药救活了老夫,呵呵。如果不是遇上了这位贵人,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小辈的今日啦!”

    爷爷拂须感慨的笑道,青年时代初生牛犊勇闯葱岭冰原的往事,宛如就发生在昨日一样。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听罢爷爷的介绍,我又砰砰砰的给戎戈老丈磕了几个响头。

    萍水相逢之人的如此大恩,虽万死不能报答也!老恩公受得起我们这些晚辈的如此大礼。

    戎戈老丈和他的两个儿子赶紧上前把我们兄妹搀扶了起来,嘟嘟喏喏说了一大堆的土语,我还是一句也听不懂。

    大概的意思是夸赞恭维之意,古兰朵不停的用莎车国官话答谢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客人与主家相见的古风之礼行完之后,戎戈老丈领着爷爷苏叔等人去了他的客栈。

    商队在草滩上就地扎营,秦冲、刘真儿他们与往常一样,带领十几个伙计,赶着卸下货物皮囊的骆驼马匹去河边的草场放牧去了。

    也许是群山环绕的缘故,这蒲犁国的地温比外面的疏勒、莎车诸国又高出了许多。

    虽是隆冬季节,但牧场上的酥油草尽还微微泛着绿意,正好可以牧马之用。

    从于阗国出发已近一月,骆驼和马匹长途跋涉又没青料给养,身上的膘肉都已消耗殆尽了。

    就如去年东去途中,每次穿越沙海后那般。

    现在遇到这等天赐的冬季牧场,这些牲畜根本无需众人的驱使看管,没走几步就四散开去,埋头啃食了起来。

    当日晚间,爷爷、苏叔、我和古兰朵、还有队中几位年长的伙计,就住进了戎戈老丈的客栈。

    苏叔告诉我,商队要在这儿休整十来日。

    通往高附城的那条冰原山谷大约有半个月的行程,四季苦寒,没有一家人烟,荒凉险途比我们东去时经过的黄龙、黑龙沙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不论人畜,如不在这儿休整充沛贸然上路,那段山谷就是前去西天的黄泉大道。

    平心而论,我宁愿住在野外的帐篷里,也不愿在这充满腥膻之味的野店中过夜。

    但恩公戎戈老丈盛情难却,也算是照顾他家的生意,我和古兰朵才硬着头皮住了进来。

    戎戈老丈好意安排古兰朵和他的孙女同宿,她硬是借口不习惯推托了店家的安排,挤进了我们男人的通铺之中。

    在我的身边的石炕上,放下了带来的被褥。

    我只能叫来秦冲等人,用三匹绸布为她做了一个临时挂帘。

    通铺的石屋也就一分为二,一边是我们安歇,另一边则成了古兰朵的闺房。

    随着人气的弥散,石屋内原来难闻的气息也慢慢消失。

    古兰朵更是取来马鬃做成的扫帚,把石屋的里里外外统统打扫了一遍。

    再内外比较一下,隆冬野外的帐篷和干净舒适的屋内相比,天上人间也!

    如此这般的折腾一番,才算彻底安顿了下来。

    屋外的兄弟们,对不起啦!

    晚宴很丰盛,戎戈老丈杀羊宰牛款待我们。

    没有五谷杂粮的主食,没有瓜果菜蔬的作料,只有大肉和浓烈的奶酒。

    这种饮食虽然不太习惯,但为了不辜负主人的盛情,我们每个人都自备刀叉,大快朵颐了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戎戈老丈特意把我叫道了他的身边,向我滔滔不绝的讲起了他们家族部落的往事来。

    该国没有文字,前朝旧事都是靠这样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一直传到了今天。

    这段往事,爷爷、苏叔他们已经听过几十遍了,如今我和古兰朵是新客,戎戈老丈又不厌其烦的重新叙述了一遍。

    在爷爷、苏叔断断续续的翻译之下,我大体知道了这蒲犁国的来历。

    原来该国的先民尽然来自于中土的晋地,是戎族之后。

    当年周王分封诸侯,他们的祖先受封于晋之蒲地,所以又被称之为蒲人,以蒲为族号。

    后来战国诸雄纷争之时,蒲人的先祖举族西迁来到了西域,再后来其中的一支一路西行南下、逐水而居,来到如今生活的这块葱岭山地。

    三百年前,西域诸国兴起,先祖不甘寂寞也画地为国,以族号命名,是为蒲犁国。

    如此说来戎戈老丈的祖乡之地与我们易氏的金城郡老家只是一河之隔,也算是半个乡党了。

    这世间之事真是神奇,一点也经不得推敲。

    再这么追溯下去,同为炎黄后裔,列祖列宗们在同一口锅中吃饭也不一定。

    酒食结束已是夜半,推门出恭,前方的营地那儿已经传来了山崩海啸般的鼾音,引得王城周边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这时一颗流星划破了天际,那么的近似乎伸手就可触摸。

    如果不是气喘的厉害,我真是把这葱岭山地的他乡当作清风泽的故乡了。

    “哥,我们回屋吧,我害怕!”

    不知啥时,古兰朵也出门来了,没想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也有害怕的时候。

    昔日戎卢国公主、于阗王城里任人贩卖的女奴,再到我们清风泽易氏一门的小女千金。

    如此身份的转变,如今观之,在小妹古兰朵心中留下的唯一的阴影,就是对于黑暗的恐怖。

    在清风泽时,古兰朵有很多年都是和母亲同睡一屋,还来慢慢长大虽然有了自己的闺房,但每晚要有女佣陪伴才能安睡。

    试想一下,孤苦无依的幼儿,被关在漆黑的人圈之中,四周全是早已麻木畜化、待等出售的奴人,该是何等的凄惨恐惧。

    古兰朵可以把所有的过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唯独这黑夜,成了她永远无法挥去的梦魇。

    蒲犁国的国君称之为“侯”,掌管兵马的将军称之为“尉”。

    明显带有汉地先秦爵制的遗风,《孟子.万章下》中记载,周王为天子,其下的皇亲、功臣贵胄可世袭“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西周春秋时代,周王大封同姓诸侯,燕侯、康侯、邢侯等等不一而足。

    那时候有没有北地的戎狄部落归附周朝而被册封为异性诸侯的,史书中还没见过这样的记载。

    而蒲犁国先人来自于中土蒲地,其国君又历代以“侯”自居,让人不由产生了联想。

    当年周王分封天下的时候,说不定真有那么几支北地的山戎、犬戎部落获得了这样的册封。

    后来虽然辗转迁徙,由中土的北国来到了这万里之外的西域葱岭,但这份诸侯的荣誉还是世代传承了下来。

    至于“尉”为武官,与如今的中土仍然相像。

    江南东晋的各地县治,除了县令主官外,一般还分设两名副官,主管文事的谓之“县丞”,治安武事者则为“县尉”。

    先前还对这蒲犁国的先民来自中土之说有所怀疑,如今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

第九十九章 蒲侯有道

    在我家商队来到戎戈客栈的第三天上午,国君蒲侯十世亲率百官卫队,乘坐两匹牦牛拉着的青铜轺车,前来召见爷爷和苏叔。

    “少主,国王和王侯们又没衣裳穿了,哈哈!来老爷这儿打点秋风!”

    远看王城的车队,秦冲在我耳边嘻嘻的嘀咕道。

    等近观这些百官卫士的衣饰穿着,秦冲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和戎戈老丈家的男女一样,全是牛羊的毛皮染色之后,用皮绳简单穿凑而成的裘袍。

    保暖御寒还行,但其色泽、舒适和外观,远不如汉地野民填充柳絮、草料过冬的麻衣。

    初次见之,就如一群茹毛饮血,还未被教化、不知人伦的野民。

    车队在草滩上停了下来,百官卫队分左右排开,礼官们吹起的宣召的长号。

    戎戈老丈慌忙率领全家跪拜于蒲侯的车前,献上了香热的奶茶。

    爷爷和苏叔也作为商队的代表,上前俯首叩见。

    王城的内官们已在草地上铺好了地毯,摆好了王座,两位宫女吃力的把肥胖的蒲侯搀下了轺车。

    “易子,苏子!别来无恙!哈哈!赐座!”

    蒲侯看来和爷爷他们已是老相识了,落座之后,就挥手让内官在自己的身旁给爷爷他们备下了两个蒲团。

    爷爷和苏叔又一次躬身拜谢之后,就在蒲侯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而古兰朵第一次派上了用途,全程给我做翻译,国王的蒲犁官话我还是一句都听不懂。

    “寡人乃华夏族番禺部族第十代传人,祖先帝舜!哈哈!二位先生来自寡人的祖乡,他乡遇故人,不亦乐乎!今夕是何年月?”

    后来听秦冲他们讲,蒲犁国没有历法,不知四季寒暑,每次和爷爷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中土的年号。

    “回禀蒲侯,大晋太元二十一年,后秦皇初三年!”爷爷拱手答道。

    “后秦?寡人的氐秦同宗呢?”蒲侯长期居住高原之故,肌肤紫褐目如铜铃,很有威仪。

    “大王有所不知,氐秦数年前已被羌人姚苌所灭,如今大王的祖乡有两大侯国,是姚氏的羌秦和鲜卑拓跋氏的北魏!”苏叔道。

    “哎!羌戎、氐戎,和我蒲戎都是同宗的兄弟,也罢!两位先生从西土归来时,本王将排遣使者随同前往长安,纳贡称臣结为邦交!”

    蒲侯接过内官送上的代表王权的铜杖,这是要上车回宫的信号。

    刚才的那俩位宫女,和几位侍卫赶紧上前把蒲侯扶上了轺车。

    “大王!小民略备了薄礼,还请蒲侯笑纳!”

    爷爷挥了挥手,但见秦冲、沙米汉等人抬出了一大摞的五彩绸布,放在了轺车的前边,足足有百十来匹。

    这些中土建康的丝绸绫罗已经随我们走过千山万水,每次爷爷出手送人时,我的心里总是有些舍不得。

    “哈哈!易子苏子客气啦!呼伦葛!替我收了!”

    看到了丝绸,这个蒲侯两眼放光的大笑道,挥手让一旁的尉官派了四五个侍卫收下了我们的贡物。

    他之所以能够亲自出宫,对爷爷他们礼遇有加,可能就是为了这些丝绸的缘故。

    “两位还有啥要求但提无妨!我蒲犁小国寡民,无特色物产招待贵客,望两位故友勿要见怪!”

    蒲侯还算是一位有自知之明的国君,他在轺车上对着爷爷他们拱手笑问。

    “回禀蒲侯,我家商队在途中行走已近千里,如今人困马乏,需要在贵国多盘亘休息几日再行上路,期间多有叨扰,还请蒲侯见谅!”

    蒲犁以行牧立国,葱岭山中的冬季牧场就那么几处。

    如今我家商队两百匹驼马过来短暂的停留,如无蒲侯的恩准随意放牧,很可能会和当地的草场主人产生纠葛。

    “易子过虑啦!我蒲犁国山高地阔,任凭易子的驼马纵横驰骋!哈哈!回宫!”

    蒲侯没想到爷爷会提出如此小气的请求,也没有给予正式回答,就仰天大笑着率领他的禁军卫队回宫去了。

    他的尉官呼伦葛则留了下来,把一尊掌心般大小的铜钮交给了苏叔。

    “这是我们蒲侯的私人符章,见之如见大王,蒲侯让我转交给二位!”

    这位尉官交付完毕,也不理会爷爷他们的致谢,翻身上马追赶蒲侯的马队去了。

    蒲侯真是一位仁义的国君,有了他的这方符章,我们在蒲犁国呆上多久都可无忧矣!

    气短胸闷的毛病还没有恢复,而且全队的伙计基本都有这样的症状。

    因此在戎戈客栈这几日,所有人说话转身的动作都比以前慢上了两拍。

    生怕稍不留神的剧烈动作,狂跳的心肝就会从胸口处跳将出来。

    那样的话,就算是华佗神医在世也无法起死回生了。

    苏叔和爷爷这几天不是躺在炕上静心的休息,就是在石头房子的外边和戎戈老丈慢悠悠的拉着家常。

    白天一日三餐的饭食全部由客栈戎戈老丈的儿媳、女儿们代为准备,也省却了伙计们埋锅造饭的麻烦。

    当然,伙食也是千篇一律的奶茶、牛羊肉外加酸奶酪,唯一的调味品只有岩盐。

    这样的饭食几天吃下来,每个人的嘴里都长满了水泡,恨不能如啃食青草的驼马那般,抓一把满地的草料放到嘴里。

    机敏的古兰朵在河边稀疏的林中尽然找到了几棵粗大的杏树,由于当地人没有采食蔬果的习惯,再加之气候干旱无雨。

    去年夏季结下的杏儿,早已变成了满树橙黄酸甜的果脯,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之上。

    这个意外的发现把大伙都高兴坏了,除了放牧的伙计之外全体出动,半天下来采摘了几大皮囊的果脯,足足有几百斤之多。

    十几个果脯下肚,当天晚间嘴里胀痛欲裂的疱疹自然消失,让人倍感惊喜。

    今日轮到我和古兰朵、秦冲、沙米汉、刘真儿几人放牧,另外还有赫斯鲁尔和兰顿大叔

    高附城之后,我们七人人将要结伴前去罗马,所以这些天里大伙有事没事总会聚集在一块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

    两位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苟言笑任劳任怨,不愿和我们这几位少年有太多的交流。

    结果又是我们这几个死党玩在了一块,外加一个假小子古兰朵。

    自从新婚之后,沙米汉“花痴”之症自然痊愈。

    我的身边一直就没断过女人,就剩秦冲和刘真儿这两位少年还在为情而狂了。

    可就算如此,在这高原侯国,不论男女都暴晒的如同昆仑奴一般,激不起任何的兴致。

    这几日大伙宁愿没事睡觉,也没人提起前去王城中喝酒耍乐,我也乐得清闲。

    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四周难得一见的冰峰在艳阳的照射下晶莹剔透,神秘而孤绝幻美。

    也许是这南方的春天已经到来的缘故,放眼望去原本灰黄色的山野高地,也露出了一片片的青绿之色。

    这个原本单调无趣的西域小国,在众人的眼中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

    “少主,你猜猜这个蒲侯会派使臣带啥样的贡品去长安?”

    一日在河边洗漱时,秦冲尽然笑眯眯的问了一个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贡物?不会是牦牛山羊吧?此地盛产青铜,或者是啥别样的铜器?”我连蒙带猜道。

    “少主,你一样也没猜着!哈哈!”刘真儿嘿嘿哈哈笑了起来。

    “少主,给你个提醒,五年前蒲侯把他的妹妹送到了长安,后来据说成了苻坚天王长子的宠妃!”沙米汉向我透露了一点情报。

    “蒲侯的妹妹!哈哈哈!难道比我们古兰朵公主还要美貌?”

    想起了蒲侯的模样,我惊讶的狂笑了起来。

    “哥!我有那么丑吗?”

    正在我身边梳洗秀发的小妹气愤的直起身来,冲我大声的吼道,露出了少有的娇羞之态,转头去了赫斯鲁尔他们那儿。

    古兰朵知道,我们这几个家伙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少主你还别说,自从下了葱岭,这位蒲犁公主一天比一天美貌,等我们的商队到了长安,她已经变成世间绝色的佳人了!”秦冲神秘道。

    “还有这样的怪事?”我将信将疑道。

    “秦冲说的句句属实,当年我们都亲眼见过。蒲犁国使节随我们经疏勒、乌孙、龟兹、玉门、河西,直到长安的厨门,我们全在一块!”沙米汉和刘真儿从旁证实道。

    如此说来真是一件奇事,难道该国女子也如眼前的冰山神峰一样,有着万般的变化?

    蒲侯回到王城的第二天,就派人送来了十头牦牛、千斤干肉、一石池盐作为回礼,另外还给我们指派了一位山地向导。

    这位名叫戎木的中年大哥,常年行走于蒲犁国和高附国、摩羯陀国之间,以帮往来商贾、僧侣驮货引路为业,对于这一段世间的险途了如指掌。

    家母送给的锦图上显示,蒲犁国之后的这段行程,我们还要经过云端之上的?a盘陀佛国和长达五百余里瓦罕山地,才能到达温热、富足的高附城。

    图中还特地标注,途中要注意雪崩、匪患、瘴气之险,瓦罕山谷更是终年高寒荒芜、千里了无人烟的死亡之地。

    整个行程不出意外的话大约需要二十余日,人畜的给养定要备足,否则到时进退无门,断无生路可寻。

    尤其可见,这位蒲侯真是个慷慨睿智的长者。

    商队翻越西南方向雪原地带的所需之物,他已尽数想到,并为我们预先作了筹备。

第一百章 ?A盘陀国

    接下来的几日,古兰朵领着我们在草场周边疏林之中,采摘十几皮囊的枣杏干果,以备途中使用。

    苏叔告诉我,?a盘陀国境内有农业种植,驼马牦牛的草料、胡麦,馕饼干粮,可以在那儿筹备一些。

    另外,目前已是早春二月,如果不是地处高寒冰原,早已是万物复苏、鸟语花香的季节了。

    所以沿途的一些避风低洼、冰雪融水可以抵达的所在,还会有一些可供牲畜啃食的青草乔木。

    如此一来,下一段行程的所有给养就都有了着落。

    蒲犁国这高原冰山之间的冬季草场似乎吸日月之精华,饮水草木都富含天地间的灵气。

    几天放牧下来,尽管没有任何的精料补充,也全是一些枯黄衰败的牧草,所有的驼马尽然都恢复了从于阗国出发时的体力和膘肉。

    从蒲犁国至?a盘陀国的这段行程,全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强烈的高原反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放眼望去全是乱石遍地的戈壁山峦,苏叔所说的那个云端中的佛国,就在前方那座直冲九霄的万年冰峰的背后。

    而我们的商队,似乎正在沿着一片没有尽头的天梯往上行走,呼吸越来越困难,双腿如同绑上了两块大石一般,每迈出一步心脏似乎都会崩裂而出。

    一路走来欢声笑语的古兰朵小妹也彻底没有了声息,原本白皙清丽的容颜经过这么多天的暴晒,也变成了紫酱颜色。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原本满脸赤红、毫无姿色的蒲犁公主,为啥进入中土之后都会变成绝世佳人,其中的根源就在于这葱岭高原之上的乌赤。

    太阳的光线真是太毒了,原本柔和如丝绵般的初春暖阳,在这里却变成?人的剑气,稍微仰视观之就觉双目剧痛,四顾茫茫如同瞎子。

    外露的肌肤一天暴晒下来,更是犹如煮熟的牛皮一般红中泛紫,和在炽热的大漠中行走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妹,怎么样?要不要歇会?”

    虽然自顾不暇头痛欲裂,我还是来到古兰朵的身边关切的问道。

    “戎戈老丈的儿媳给我的,据说能治疗这冰原上的头痛,哥你也试试。”

    古兰朵声音嘶哑,有气无力道,搀着我的胳膊把一块红色的根状物塞进了我的嘴里。

    按照古兰朵所说的法子使劲咀嚼了几口,如同牛筋一般,苦涩中略带一丝的甜味。

    半个时辰后,药性发作,原本疼痛欲裂的脑袋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真乃神药也!

    秦冲他们多年行走于这条商道上,尽管一个个气喘如牛,但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环境,没有我们兄妹这般的头痛症状。

    而爷爷、苏叔他们则更是如履平川一般跟在戎木向导的身后,尾随前行的驼马商队和运载给养的牛群,成了这千年死寂一般的冰原上仅存的生机。

    年迈古稀的爷爷尚能如此,正值青壮的孙辈又岂能萎靡颓废!

    我解下腰间的锦带缠在了头上,以剑为杵,和秦冲、沙米汉他们一起,驱赶着身边走散的骆驼。

    这些“沙漠之舟”不善于在高寒地带行走,所以它们身上原有的负重如今都已分摊到每一匹马背上。

    包括我和古兰朵在内的所有随行人员,如今都只能牵着各自的坐骑,跟在驼队的四周,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脊地带攀爬而去。

    这几天我最怕晚间宿营,生怕一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于是就交给了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一个任务,就是每到夜半的时候过来喊醒我。

    可这几个家伙也是劳累了一天,钻进帐篷就会呼呼大睡的直到天明,半点也指望不上。

    负责守夜值班的伙计已经够辛苦了,岂敢因为这般杞人忧天的小事去麻烦人家。

    还是小妹古兰朵管用,离开蒲犁国以来的每个晚间,她都和衣睡在我的身边,每每听不见我的鼾声时,就会“哥、哥”的叫醒我,真是个贴心的好妹子。

    如此登天般的在乱石冰原上行走了三日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a盘陀国的境内。

    名为佛国,其实就是一个臣民不足千人的部落。

    一座石山的坡面和峰顶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土石结构的古堡,很似汉地长堑周边的关卡烽燧,应该就是这个小国的王城了。

    石山的山麓地带,一条大河奔流而过,河水黑如浓墨。

    河畔的山地上尽然是一些阡陌纵横的田地,春日渐暖,去年秋天洒下的种子如今已经有了点点的绿意。

    更让人惊奇的是,此地居民一点也不像金发碧眼的吐火罗人、也不似鼻如鹰椽的月氏胡人,分明就是失散多年的关中汉民的模样。

    连当地土著的言语腔调,也明显带有几分中土雅言的味道。

    “爷爷,这些都是汉民的后裔吧?像你和卢羽爷爷当年那样,从中土逃难来到葱岭的?”

    翻越冰原山脊之后,我和古兰朵终于克服了高原呼吸的不适,整个人又完全的活了过来。

    商队在古堡山下的河滩上支起了一座座帐篷,看来要在此地休整几日了。

    当值的伙计忙着埋锅造饭,用丝绸布匹从土著那儿换来了麦面鲜肉,给我们准备离开蒲犁国以来的第一顿热食。

    爷爷、苏叔和向导戎木坐在山边的大石上,开心的拉着家常。

    望着前来看热闹的那些土人,一个个亲善熟悉的面孔,我好奇的问爷爷。

    “是啊,都是我们汉家的后裔。呵呵,这里还有一段久远的往事!”爷爷拂须笑道。

    “啥样的往事,爷爷,快说来听听!”

    古兰朵亲昵的央求道,她正拿了一把木梳,站在爷爷的身后,给他梳理着满头凌乱的白发。

    “少主,小姐!这段往事还要从大汉初年说起。”

    苏叔担心爷爷过于劳累,于是接过了话茬。

    这时,当值伙计的奶茶已经煮好,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碗,奶香扑鼻而来,让人倦意全无。

    “当时有一位汉家的公主远嫁波斯国的王子,当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地时,遇到了一伙悍匪。送亲使者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就把她临时安置在这石山的顶上,并派卫队严密把守,以防意外发生。”

    苏叔喝了口奶茶,指着前方的石山古堡继续道。

    “不久之后匪祸平息,使者再去山顶恭迎公主下山时,发现她尽然已怀有了身孕!”

    “那这腹中小娃的父亲是谁?不会是这位送亲使者吧?”

    古兰朵听的入迷,尽然忘却了给爷爷梳头之事等爷爷呵呵拉了她一把后,这女娃才回过神来。

    “不是!后来公主身边的侍女说,公主困在山顶的这段日子,每天都有一位骑着金马的太阳之子前来和她幽会,公主肚中的孩子是个汉日天种!”

    “那后来呢,这位汉家公主总不能挺着大肚子去和波斯王子成婚吧?”

    我急不可耐的想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咕咚咕咚喝光碗中的奶茶。

    “那是自然!”苏叔呵呵笑道。

    “波斯国自然是去不成了,返回长安又会让娘家蒙羞。进退两难之际,忠心的使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地安营扎寨、筑宫起馆,拥戴公主为女王。

    随行的卫队也在山下的墨河两岸屯垦开荒,安顿了下来。第二年公主诞下了一个相貌伟岸的男娃,他就是这?a盘陀国的第一代国王。使者和卫队的军士们也相继和当地的土民野女结婚,从此开枝散叶,这些土著就是当年军士们的后人。哎,人生苦短啊!弹指间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五百多年啦!”

    苏叔指着那些正在和我家商队伙计们说笑的?a盘陀人,长长叹了口气。

    “有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农桑之事!整个葱岭山地,就这一块种植五谷桑麻,全是拜这些汉家的遗民所赐。天佑汉家啊!呵呵!”

    苏叔的故事讲完,古兰朵也终于梳好了爷爷的发髻,老人家满意的裹好头巾站起身来。

    这时,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他们已经放牧归来了,正“少主少主”的吆喝个不停。

    莫不是这几位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又有啥新的发现?

    我和古兰朵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见秦冲的马背上有一只羽翼还未长齐的雏鹰,可怜兮兮的立在那儿,懊丧无奈的拍打着翅膀。

    “少主,下面河谷山崖上有很多鹰巢,我们把其中的一窝给端了,这是战利品!哈哈!”秦冲双手掐腰的向我们炫耀道。

    “小姐,这只小鹰送给你啦!路上养着玩,也好做个伴!”

    古兰朵躲在我身后,有点怕这个全身光秃秃的小家伙,沙米汉见状有意逗她。

    “能养得活吗?你们这些人真是作孽,怎么能随便掏鹰窝啊!你看它现在多可怜!”

    古兰朵这才走上前来,女娃家的心肠就是柔软,她有点不忍心看到雏鹰和它的父母分离,把沙米汉等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通。

    然后赶紧跑到了当值的伙计那儿,要来了一些鲜肉胡麦,给雏鹰喂食吃。

第一零一章 雏鹰“青鸾”

    这只小鹰可能有一段时间没有补食了,瞬间功夫就把古兰朵手心上的鲜肉啄食的一干二净,而胡麦却是一颗也没有动。

    “老鹰好饲养,和戎木大哥他们一样只吃肉食,不管是兔肉、羊肉还是鼠肉,有肉就成!不要半年的功夫,这家伙就能长大,能把一只成年的公羊叼到天上去!”

    刘真儿有点厌恶的瞪着雏鹰道,他和秦冲、沙米汉一起扫荡鹰巢纯碎是觉得好玩,或者是想把这母鸡般大小的鹰仔用火炖了,打打牙祭。

    这时正好有几只苍鹰在我们营地前方的天际间盘旋,也许就是这只雏鹰的爹娘吧!

    可恶的入侵者虏去了它们小儿,这些嗜血的猛禽正在伺机报复呢!

    “秦冲、老汉!天上鹰爸鹰妈找你等算账来啦!小心在你们的脑袋上啄出两个大窟窿!”

    我指着天顶鸣叫盘旋的秃鹫,半真半假的提醒道,心里也是直打鼓。

    “哎呀妈呀!不会吧!”沙米汉下意识的摸了下脑袋。

    而秦冲、刘真儿更是本能的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做出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幸运的是,这些秃鹫来回盘旋了一番后,没有找到可以下手的猎物,就结伴向前面冰峰的方向飞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坏事莫做恶行莫为!老天的报复丝毫不爽啊!秦冲看看你们头上有没有留下窟窿,哈哈哈!”

    看着三位老伙计惊恐万状的模样,我不禁捧腹大笑了起来。

    如今在这佛的国度里,飞禽走兽的身上似乎都有了神的烙印,我们这些山崩于前而不摧的商者,尽然都信起了因果报应。

    “阿弥陀佛,先养着再说吧!老汉老刘秦冲,赶紧想办法为我弄个鸟笼!本小姐给你们赎罪!”

    一个来月途中相伴,古兰朵和秦冲他们早已混熟,无需再有任何的客套。

    “傻女子,饲养雏鹰哪要啥子鸟笼啊,一根木架即可!快去把我那木杖拿来!”

    爷爷、苏叔他们也凑热闹赶了过来,笑呵呵的把雏鹰托在掌中。

    “爷爷,把你这位玩鹰的高手给忘记啦!快教教孙女怎么做才好!”古兰朵崇拜的拉着爷爷求教道。

    “是啊!老爷当年如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和刘老太公他们在陇西金城郡的秦王川中架鹰策马,纵横驰骋,那叫一个快活!”苏叔也呵呵的恭维起来。

    “哎!半生为行商所累,这些快意人生的往事都忘得差不多啦!”

    爷爷瞬间恢复了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模样,开心的把雏鹰举到了嘴边,做了一个鹰妈喂食的架势。

    雏鹰尽然真得把细长弯曲的鹰椽凑了上去,没有啄到食物才在爷爷的胳膊上退了几步。

    简单的几个动作,爷爷已经把与雏鹰交流亲近的范式展现的淋漓至尽。

    如此看来,爷爷少年那会真是一个逍遥人也,“冠军侯”的美誉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说话间功夫,秦冲已把爷爷的胡杨木杖取了过来。

    “朵儿,你的坐骑呢?金城,你再去取一段皮绳!”

    爷爷在古兰朵的牵引下,来到了一匹大宛乌青跟前,把木杖横插在马鞍前方两处对称的缝隙中。

    然后又回头接过我送上的皮绳,一边绑在木杖之上,一头连着雏鹰的爪儿。

    最后用余下的皮绳把一块废弃的羊皮和木杖牢牢的缠在了一起,雏鹰平时停歇的支架,就大功告成了。

    “朵儿,等到雏鹰能飞了就把这皮绳松开。到时这飞禽是走是留,就看你们的缘分啦!”

    爷爷摩挲着双手,欣慰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开心的笑道。

    “爷爷,给它起个名字吧!”

    古兰朵有手指扒拉着雏鹰,试图把它从支架上赶下去。

    可这小鹰两只还未长成的利爪,如同钉在了木杖上一般纹丝不动,精明的小丫头这才相信雏鹰不要鸟笼的说法。

    “山海经有云:三危之山,青鸟居之。就叫它青鸾吧!”

    爷爷拂须笑道,和苏叔一起去帐篷中享用晚餐去了。

    围观的众人也四散开去,只剩古兰朵一人和那只雏鸟唠叨了半天。

    从此这只名为“青鸾”的佛国苍鹰一直伴在小妹古兰朵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

    ?a盘陀国王城旁的石山上,有一座白石堆砌而成的佛塔。

    听当地人讲,几十年前有位身毒国前往中土宣扬佛法的僧人路过此地。

    见当地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就在墨河边的石山上住了下来。

    广收弟子,向世人传授自我修行、自我超脱的小乘佛法,深受?a盘陀国臣民的爱戴,尊奉他为国师。

    难怪这些土著虽然世居如此冰封环绕的闭塞之地,却个个和善聪慧,目光如水般的纯净。

    完全不像途中所遇荒村野民那般的蒙昧混沌,原来都是受到了这位身毒僧者佛光普照的缘故。

    十年前大师圆寂,他的灵骨舍利就供奉在这座佛塔之下,以供世人瞻仰。

    在露宿王城古堡的第二天,爷爷就带领我和苏叔等人备上贡品上山朝拜。

    佛家弟子传扬济世救人的**,能够抛家舍业云游天下超度众生,以求来世的福泽。

    我们商者货通万里,使百业兴旺,万民获利,自家也可获取今生的富贵。

    二者渊源有别,佛为出世,商为入世,却又似乎殊途同归。

    所以对于那些衣衫褴褛、一无所求,却能走遍天下以弘扬佛法为终身己任的僧侣比丘,爷爷向来都甚为敬仰。

    这其中也有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意思在里面。

    在?a盘陀国盘桓了五日之后、途中所需的胡麦馕饼采购备足,人和牲口的元气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商队于是拔营起寨,离开了这个汉日之子的佛国。

    前方从九霄冰峰连绵而下的千年雪山,将是我们西行以来的最大一道障碍。

    向导戎木大哥介绍,目前是翻越这座雪山的最佳季节。

    隆冬时节太冷,空气稀薄再加滴水成冰,稍有不慎就会冻死在山上。

    夏季地温上升,山上冰雪松动,雪崩、山石塌方随处可见。

    戎木大哥说他亲眼见过一个二十来人的萨珊国马队,转眼之间被呼啸的雪崩吞没,埋没在这万丈冰崖直下。

    那些一心向佛、不避水火、不问前路吉凶的僧侣,古往今来更是不知有多少在这座冰山上丢掉了性命。

    商队是在早晨登山的,爷爷给出的命令是当日翻过雪山,不能有半点耽搁。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在如此的雪巅之上过夜,顺畅的气息都吸不上一口,漫漫寒夜谁能受得!

    是谓:君子不立于危崖之上也!

    驮着全队给养的雪山牦牛先行上路,给我们后续的驼队和马队在雪线上踏出一条道来。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向上一直延伸到与蔚蓝色的穹庐相连的地方。

    好像翻过这段雪山,我们即可抵达天堂了。

    在这雪原上行走对于我来说已不陌生,去年新春在西都长安和终南山上,与上官燕喜小姐雪中嬉戏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每每想来心如刀绞,不知道如今这位佳人怎么样了。

    我辜负了她的玉门之约,燕喜小姐肯定恨死我这个负心人。

    不过这葱岭雪山和关中雪原相比,其中的区别之处就是越往上去越没法呼吸。

    行走在上面如同梦魇一般,无论你如何使劲,双腿都似同踩在棉花上一般,软弱而无力。

    “哥,我出不了气了!”

    快到峰顶的时候,已是下午了。

    身边的古兰朵忽然拉着我的手无力的叫道,回头看时,她的满脸已经憋的铁青。

    “小姐,再忍一会!就快下山了!我来背你!”

    听到古兰朵的哀叫,沙米汉把马匹的缰绳交给了刘真儿,不由分说的把古兰朵背在了背上。

    上山之前,我和古兰朵这两个新兵被特意嘱咐过,上山途中无论如何劳累,也不能蹲坐下来。

    一旦蹲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是葱岭雪原上千百年来令人闻之生畏的魔咒。

    一路走来,雪坡上还可隐隐看到一些或坐或躺的躯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留。

    很可能都是百般疲惫的行者,想停下稍息片刻,结果永远留在了雪峰之上。

    这条商途沙米汉、秦冲他们已经来回行走了多躺,都深知其中的险恶。

    所以人高马大,力拔千钧的沙米汉见古兰朵已经坚持不下去,就赶紧出手护主,真是患难见真情也!

    秦冲和刘真儿都出生于汉地,至今还不适应在这高寒的雪原上行走,又要驱赶驼马,早已是自顾不暇了。

    而我更是满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也是我如今还能硬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一零二章 冰原之险

    也许是我们这两百多人马的队伍打扰了雪山之神的清静,就在我们快要登顶的时候,左前方冰峰上千年积雪突然有了松动。

    紧接着山崩海破一般的啸音划破了天际,半个峰面的冰雪以雷霆之势奔向了峰下的万丈雪谷。

    经验丰富的戎木大哥没有带我们抄近路走冰峰下避风的雪谷是对的,否则如今我们已经长眠于这暗无天日的冰雪之下了。

    虽然已是强弩之末,我还是对着冰峰神山的方向双手合十,虔诚的宣颂“阿弥陀佛!”

    商道之险,世间危途也!

    在雪峰上短暂停留,人畜补充了一点给养,就匆匆下山去了。

    下山时雪峰的背阳面,积雪更厚,但比上山已经轻松了百倍。

    我很是后悔没有把上官燕喜小姐送给的滑板带过来,否则在雪巅之上做冰雪之戏该是何等的省力和快哉!

    燕喜小姐从终南山颠滑翔而下的夙愿,我们就可以在这葱岭雪原上帮她实现了。

    从山顶到山下的峡谷,放眼望去足足有二十多里的距离。

    如此的落差,也造就了奇特的景致。

    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是一片葱茏。

    “少主,山下五里外有一处大泽,老爷称之为仙女湖,周围的滩地叫做菩提滩!四面群峰环绕,周年云雾缭绕,是个隔世修行的好去处!”

    秦冲指着远处起伏翠绿的草滩之中一个如穹庐一般蔚蓝的大湖,开心的叫道。

    在这不是遍地砾石就是白雪皑皑的冰原之中,尽然还能看到如此满眼生机勃勃的景致,让人不由的精神大振。

    恨不能长上双翅瞬间飞下山去,和这神仙府邸般的所在融为一体。

    无奈身边全是驮着货物皮囊缓缓而过的马匹、骆驼还有牦牛,这下山的路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刘真儿告诉我,至少要到明日午后,大队人马才能到达那儿,今夜还要在这山上过一夜。

    等驼队下到冰峰雪线以下的时候,古兰朵在山顶那会头痛欲裂、无法呼吸的症状也自然消失了。

    可爱的沙米汉负重行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已累得大汗淋漓。

    幸亏有这样一位在柔然国高山牧场上长大的伙伴,否则我的古兰朵小妹要受更多的罪。

    “哇!太美啦!我这辈子还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地方!”

    看着山下满眼的绿意,自小在清风泽长大,只见过春天的芦苇荡、胡杨林和昆仑大山的古兰朵,偎依着我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上,有气无力的叹道。

    “小姐,这景致没得说,可惜年中一多半的时间人畜不能靠近!我们下山后只能在菩提滩外围的山坡上露营!”沙米汉指着宛如仙境的仙女湖遗憾的笑道。

    “这又是为啥?如此美景只可远观岂不可惜!”

    我很是不解,刚从死神的黄泉道上溜一圈下来,如今精力充沛正想着和三位兄弟一起畅游这蓬莱仙境呢!

    “少主这你就不懂了!呵呵!仙女湖和那草甸密林四周群峰环伺,外边的风吹不进去,终年气息不畅最易滋生瘴气!有多少西去的商贾僧侣好不容易爬过这冰原雪山,却在那天堂一般的地方无端送了性命!”

    沙米汉拽下头巾,擦拭着满脸的油汗,嘘嘘的介绍道。

    “沙米汉说的没错,如今已是三月,谷底天气日暖,正是瘴气淤积的时候。你们几个小娃切不可玩心太重靠近那个大泽!”

    说话间功夫,在身后压阵的爷爷、苏叔、向导戎木大哥他们也踢踏着冰雪赶着驼队走下坡来。

    清点之后整个商队人畜俱在,皮囊一袋未少,爷爷才完全的放松了下来。

    “爷爷,孙儿明白!”我站立鞠躬道。

    “爷爷歇歇再走吧!”古兰朵也站起身来,从苏叔手中接过了酒囊,把爷爷扶到大石上坐下。

    “哎!爷爷老啦!这条道来往三十余载,第一次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呵呵!这趟行商之后,我就收山咯,回清风泽家园或者去中土的陇西庄园,过几天舒坦的日子!呵呵!金城啊,你要准备把咱这清风泽商社的大旗接过来啦!”

    爷爷灰白色的须发在山风中飘拂,一边说一边对着酒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老爷老当益壮,我们这些伙计还想跟你再走二十年呢!”苏叔拍打着裘袍上的积雪,也是须发灰白满脸沧桑的模样。

    “老咯!这条商道只能靠他们后辈们继续走啦!老苏,你来咱家商队也快三十年了吧?”

    爷爷欣慰的把手上的酒囊递给了苏叔,他们主仆当年在慕容秋曾祖的慕容山庄采玉的时候就在一起共事了,如此算来二人携手走江湖已近半个甲子。

    “是啊!家中犬子也时常劝我不要再干了在家享几天清福,我跟他说老爷你还在路上,我又岂能言退!等老爷哪天收山了,苏某也就收拾包袱从此住进清风泽来,陪老爷博弈打猎,品茶戏酒!或者邀上一帮老伙计杀到江南的陇西庄园去,和尉爷、老车他们会合,终日畅饮咱自家的清酒,哈哈哈!老爷啊!这如锦的天下苏某还没走够呢!”

    言罢,两位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看遍世间风物之后发自心底的畅快。

    “苏爷,金城将来还等着您老的提携呢!你可不能收山啊!”我向着苏叔拱手笑道。

    “少主!天下的商道只有你自己亲自如履薄冰的走过一趟,才能悟出其中的门道来!呵呵,跟在我们这些老人的后面是不会有多少长进的。当年你爷爷带领我们在商道上行走的时候和你今日一样,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这贯通中土丝路的南道、中道、北道也没有谁走过,不都是咬牙走过来了?如今秦冲、沙米汉、刘真儿这些伙计和少主你年龄相仿,都已有十多年的途中经历,将来可以帮你。少主你本人又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不惧万苦,天生就是一块行商的好材料。哈哈,行商何足惧哉,大胆接过老爷的大旗就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苏叔气喘的老毛病又上来了,狂烈的咳嗽了一通之后才缓过了气来。

    “苏叔一番褒奖,晚辈诚惶诚恐啊!”我向着苏叔深深的鞠了一躬。

    “老苏,我们下去吧!也不知道三年前的营地还在不在!”

    爷爷站起身来拢了陇御寒的头巾,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二人杵着剑鞘向山下走去。

    先行到达的伙计已经找来了枯柴,点起了几堆篝火,冉冉升起的炊烟和夕阳中的光影遥相呼应,让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搀着古兰朵,秦冲、刘真儿、沙米汉等人牵着我们的坐骑跟在了身后。

    上山前临时用锦布包裹的雏鹰青鸾,正立在古兰朵的马鞍架上晕晕乎乎的打着瞌睡。

    这个小家伙自从被古兰朵领养之后,又恢复往日鹰巢之中吃食睡觉的作息规律,心安理得的吃了睡睡了吃,丝毫不管主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辛苦。

    营地在一块光秃秃的山包之上,离谷底的草甸、茂林还有十多里的距离,与上方的冰山雪线之间是一道乱石遍地的峡涧。

    爷爷跟我讲过,行商途中野外山地过夜,切不可贪图近路取水取柴方便在沟堑地带扎营,以防止洪水、泥流、雪崩之灾。

    山顶附近我已经见识过冰山雪崩的威力了,站在山包上抬头遥望上方摇摇欲坠般的千年冰山尤觉胆寒。

    这些积雪要是坍塌下来,山包下的这道峡涧还不够塞牙缝,我们仍有覆灭的危险。

    晚餐除了烤热的馕饼和咸肉外,还有冰雪、奶酪、酥油、胡麦粉一起熬制而成的、浓香扑鼻的奶茶。

    头痛、呼吸不畅的高山反应已经褪去,热食就着奶茶下肚之后,古兰朵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

    一边给身边的雏鹰喂食,一边饶有兴趣的打听着商途的往事。

    “爷爷,苏叔!你们第一次去从这条道上富楼沙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啦!我和你们奶奶新婚没多久,从中土采办了一批绸货。那时候富楼沙还是贵霜国的王城,波斯、身毒、迦南诸国的商贾云集之地。金城易氏的祖上和贵霜国的渊源很深,我们身上可能还有该国豪族撒马尔罕家族的血统,当然这都是好多代以前的事情了!”爷爷和苏叔以茶代酒碰了一下。

    “老爷,我记得当时我们是从乌孙国的大夏古道过去的!找的向导是个新手,差点把我们带到了阴沟里!”

    “是啊!老夫如今终于相信了一个道理,人的寿命多少都是天定的,要说生死我这辈子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爷爷拂须而笑道。

    “苏叔,快说说看,大夏古道那次是怎么回事?”古兰朵起身给两位 老者续满碗中的热茶。

    “那一次险啊!我们这些人差点都去见了阎王!老爷还记得吧?”苏叔回头问爷爷。

    “当然记得!我们还失去了三位兄弟!”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朵儿小姐,少主,当时我们一共三十多个伙计,押运五十驼的绸布已经快到高附城了,在一个叫做撒浪山口的地方遇到了一股劫匪。和河西你所见的那些山匪还不一样,人家直接蜂拥而来、杀人越货不跟你谈任何条件!”

    苏叔喝了口热茶,缓了口气。

    他所说的河西山匪我们去年去长安的途中遇见过两次,人家盗也有道,还会和你谈价钱。

    估计苏叔所讲的这撒浪山贼就是黑压压的蜂拥而来,见人杀人见财取财的那种。

    “我们当时还没反应过来,这帮山贼已经策马闯入了队中,砍倒了我们五匹骆驼和三位伙计!”

第一零三章 身毒比丘

    古兰朵双手托着下巴,惊恐的圆睁着双眼听苏叔讲述那段血雨腥风的往事。

    于我而言,对战厮杀的场景已经在我的眼前展现开来了。

    “那时候你们爷爷,还有卢羽卢爷正是血气方刚武功盖世的时候,呵呵!卢爷弯弓搭箭转瞬间就把对方的几位?首射杀于马上,老爷手执弯刀领着我们这般年轻的伙计一通厮杀,硬是把对方过来的百十个人马干掉了一半,我们却是毫发未伤!哈哈!”

    讲起年轻时候的这次经历,苏叔两眼放光的看着爷爷,仿佛又回到了虎狼不惧、神鬼无畏的青壮年代。

    “金城你记住了,江湖上行走大多数的时候,都可以用钱财摆平,破财消灾商途常事,切莫因惜财而误伤了伙计们的性命!但也有撒浪山贼这般油盐不进、要财又取命的魔障!既然遇上了也不要惧怕,奋力一搏就是,或可置于死地而后生!要有你在阳关之外手刃苍狼的那股狠劲!呵呵!”

    爷爷就如闲谈家常一样,看着我慈祥的笑道。

    “孙儿明白,谨记爷爷教诲!”我站起身来,向爷爷鞠躬行礼道。

    “哥,你啥时候手刃过苍狼啊!”古兰朵惊讶的看着我叫道,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相信?你哥我不但手刃过苍狼,还曾和外公他们一起深入贼窝生擒匪首!江湖险恶啊古兰朵,你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女子,怎么在路上混啊!回去吧!和爷爷他们一起去富楼沙,或者留在高附城,我们从罗马归来后再来接你!”

    我乘机吓唬小妹道,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不再跟着我们去罗马国了。

    “我才不信呢!你有那么大本事?”古兰朵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对于我所说的一切表示质疑。

    “朵儿,你哥说的都是实情。他和秦冲二人联手,干掉了十来头北地饿狼,和你外公他们夜涉淮水,生擒淮山寨中的匪首符乾,就在去年东去长安、建康的路上!呵呵,自从那一次之后,你大哥就算正式入行啦!”

    爷爷欣慰的笑道,如果没有那次经历,他如今还真下不了让我执掌清风泽商队的决心。

    “大哥英雄,小妹佩服!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那太好了!有如此英雄盖世的兄长在身边我还怕个啥呀?爷爷你说是吧!”

    这个精灵般的小女子嬉笑着向我拱手致敬道,更是找到了和我们一起前行的十足靠山。

    而这个靠山尽然是我,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啊!

    对于这个小妹,我真是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朵儿小姐,人要有慈悲之心,但遇见十恶不赦之徒,你的慈悲只会助长坏人的恶行,使自己徒遭厄运!该出手时就要果断出手,决不可有妇人之仁,这也是我们商者的生存之道!”苏叔敦敦教诲道。

    “朵儿明白!”古兰朵拱手答道。

    夜色已深,在这与世隔绝的山野之中,隐隐传来了几声无名兽类的啸叫之声。

    除了几位执勤守夜的伙计还围在篝火周围窃窃私语,其他所有人都紧紧裹着各自的睡袋,在这寒夜中酣睡了过去。

    月色如水,穹庐如黛,天与地完全合为一体,我们这世间的生灵仿佛从来就没有到来过,一切皆为空无。

    第二日在菩提滩外围的山麓地带休整一日后,商队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山梁之后,就来到了瓦罕山地。

    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尽是戈壁石滩,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看不到半点的生机。

    或为无数年冰山雪崩裹挟而下生成,或为经年累月的山体风化所致,和前往长安途中穿越黄龙沙海之后所见的那片戈壁一般无二。

    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这瓦罕山地身处高寒风口地带,终年朔风肆虐、寒气逼人、呼吸不顺。

    阳关之外的戈壁是脱离苦海之后的希望,而这片山地却是苦难行军的开始。

    刚刚在这片不毛之地上行走了一两个时辰,我就看到了几具驼马和世人白森森的枯骨随意散布于一片片乱世从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枯骨可能都是来自东西方的商贾和僧侣留下的,走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坐而等死,何其悲哉!

    阳春三月的天气,这边连荒漠地带最易存活的骆驼草都看不到一棵,除了石头之外还是石头。

    路面高地不平,我们在菩提滩出发前每人都特意备下了一根木棍,此时终于摊上了用途。

    “苏叔,这边怎么寸草不生啊!要是在我们于阗国,每年三月胡杨林的新叶都泛绿了!”

    我跌跌撞撞的和苏叔并肩而行,驼队、牦牛群和我们的坐骑马队在山间见缝插针的分散开来,两旁连绵起伏的山峰成了天然的屏障。

    “少主啊!此处地温常年如冬,三伏天的季节从这儿行走都要穿裘毛外套,草木夏花岂可存活!”

    苏叔身披老羊皮裘袄,裹着厚厚的头巾,一条狐皮围领把整个脸全部遮上了,只有一对眼睛露在了外边。

    我们正迎着凛冽的西风而行,彻骨的寒冷与冰峰上相比有过之而不及,所有过冬的衣物全部套在身上,都还觉得全身没有半点的热乎气。

    “如此恶劣的行程,为何不另寻他路?”我感到疑惑不解。

    “从我们西域前去高附城,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乌孙柔然的大夏古道,另一条就是这瓦罕山地!其他的地方要么是一座接一座的雪山,要么就是我们长上翅膀也飞不过去的千年冰峰,其中的凶险远甚于此处!”

    呼啸的西风带着尖啸的哨音,我把耳朵凑在苏叔的嘴边才能听清他的说话。

    “少主,忍忍吧!七八天的时间就能穿越这里!与黄龙沙海的酷热相比,我更喜欢这儿!”秦冲牵着马匹跟了上来,大声的嚷嚷道。

    他讲得有几分道理,我们这样的商队给养充足,十天八天可以衣食无忧。

    冷不可怕,实在熬不过从皮囊中取几块布料裹在身上便是。

    烤箱一般的酷热才是最难忍受的,因为你无处可逃。

    古兰朵刚进瓦罕山地时,不小心踩入石头缝中伤了脚踝,因此也有了全队唯一的特权,骑在马上上路。

    她的坐骑由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轮流牵着,小女子坐在马上像个开心的公主一样。

    她的雏鹰青鸾可能肉食充足的缘故,见风了长。

    几天没注意,满身乌黑硬刺般的羽翅全都长出来了,正在和古兰朵用只有她俩才能明白的方式进行着交流,成了我们单调的行走途中唯一的风景。

    在我们进入瓦罕山地的第四日,遇到一位身毒国过来的衣衫褴褛的年轻僧人。

    这也是自?a盘陀以来,我们途中遇到的第一位行者。

    两匹瘦弱的老马,驮着装有佛学经书的木箱,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少备用的给养。

    真不知道高附之后的这段行程,这位外邦的僧者是如何走过来的。

    “阿弥陀佛!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是一个人过来的啊?”

    全队伙计只有古兰朵一人会身毒国语言,她下马后双手合十膜拜道。

    爷爷赶紧招呼全队人马全部暂停下来,虔诚的向僧者行礼。

    接过爷爷布施的馕饼、裘袄诸物之后,身毒国僧者诵着佛号还礼道。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慈悲。我们原来是师徒二人,前去龟兹国的昭怙厘佛寺。师傅刚刚圆寂回归极乐世界,如今我只能一人前往了。”

    这位比丘僧人谈及他已经圆寂的师傅,脸上并无悲哀之色,他们出家人早已看淡了现世的生死。

    我这才发现,路旁有一处刚刚垒砌的石堆,这位身毒比丘的师傅就静静安息在那儿。

    我们来的时候,这位僧人正在念诵超度亡者的经文,如此打扰实为不敬。

    爷爷制止了古兰朵的继续提问,让人取出檀香火烛,率所有伙计在高僧的坟前叩拜祭奠,直到年轻比丘的祷告结束。

    “法师,从此路赴龟兹国山高路险、了无人烟,途中持钵乞食几无可能。法师不如随我转回高附,从那经大夏古道前去龟兹更为便捷,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爷爷示意古兰朵翻译道。

    “阿弥陀佛,世间的坦途险途皆是冥冥中注定,也是佛祖的旨意。我和师傅自然选择这条前去龟兹弘扬佛法的正途,就断无回头之理!施主的慈悲之心定会结下善缘,阿弥陀佛!”比丘僧人唱着佛号对爷爷深深致谢道。

    “老苏,把我们的馕饼、马料多取点过来,这位僧者太固执,他一人一马如何能够穿过这葱岭上的戈壁冰山!”

    爷爷回头吩咐苏叔,很是不解的摇头叹道。

    佛家的修为讲究度己度人,如眼前的身毒比丘这般,自身的安危尚且难保,又如何去普度教化众生?

    但愿大慈大悲的佛祖菩萨,能保佑这位虔诚的传道弟子,让他能平安抵达西域。

    和身毒国的苦行僧者分别之后,整个商队都处于一种惋惜、悲伤的氛围之中。

    以我们这些凡人的眼光看来,身毒僧者此番前去凶多吉少。

    很难想象一个孤单瘦弱的僧侣,孤身一人在我们经过的那片雪山上过夜是何情景。

    以身殉佛,也许就是他们这些苦行僧毕生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我们红尘之中的凡人所无法想象的荣光。

    《杂阿含经》卷四有云?所谓比丘者,非但以乞食,受持在家法,功德过恶俱离,修正行,其心无所畏,是则名比丘。

    身毒国僧者正在亲身躬行这样的戒律,令人顿生无限的敬仰。

    我暗下决心将来路过龟兹国,一定要去昭怙厘佛寺接受这位法师的教诲,向他布施,皈依他所宣扬的**。

第一零四章 山口

    我们的商队在瓦罕山地迎着朔风行走了将近10日之久,除了天上盘旋的秃鹫,途中再没遇见任何的活物。

    这个季节前去东土的商队,都走大夏、乌孙、龟兹、玉门关的北道了。

    千篇一律的荒芜,过了一道石山又是一道石山,不是平坦的戈壁就是寸草不生的峡谷。

    有时好不容易遇到一条从南北山口地带流入涧溪,都会让我们欣喜若狂。

    潺潺流水的声音,简直比呼呼的西北朔风好听上千倍万倍。

    全队又恢复了在黄龙沙海中艰难跋涉的那种肃穆,连一路欢声笑语的古兰朵也没有了先前的兴致。

    爬坡、过河、穿越山谷,一只骆驼的蹄子踩进石缝里了、那匹性情急躁的老马在光秃秃的石坡上摔了个四蹄朝天,背上的货物撒了一地,如此等等。

    也无需任何人的指挥,附近的伙计都会无声的聚拢过来,把骆驼抬出石缝,帮失蹄的马匹扶上坡顶,散落的货物重新归位。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苦行僧清教徒的神圣感,大伙现在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赶路,不分朝夕的向西、向西。

    直到有一天,晴朗的天际间出现了一座直插云霄的千年冰峰时,商队所有的老伙计都扯去了头巾欢天喜地的高呼了起来。

    我们终于走出了神鬼难行的瓦罕山地,秦冲告诉我前方是葱岭高原西端的最后一座冰峰。

    从那儿的山口往西南行走,就进入高附国的境内,地势变缓,气候温热,多草甸林木,人畜的补给也就有了保证,再也不用受这高寒之苦了。

    沙米汉的解释很是到位,中土河西夏历六月天之山下的风景就是这般模样。

    俗话说看山跑死马,循着冰峰由东北向西南转山行走,商队又用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沿途的地温慢慢暖热了起来,放眼望去山道的两旁已经可以遇见零星散布的青草和灌木了。

    许久未见绿意的驼马、牦牛们会迫不及待的奔上前去乱啃一气,以解长途跋涉的辛苦。

    古兰朵脱下羊皮外袍绑在了腰间,如春蚕抽丝一般扯去了缠在头上避风取暖之用的绸带,露出她原有的少女面目。

    春天,春天啊!离开清风泽已近三月,第一次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

    爷爷宣布就地宿营,等人畜休整好后再行上路。

    “少主,朵儿小姐,途中受累啦!呵呵。你们要记住,行商途中每个山口地带都是最危险的地方!那些山匪流寇最喜打劫我们这些刚刚走出葱岭的商队,人疲马乏没有招架之力。所以在到达山口之前一定多加防范,最好休整一两日再走。这样人和牲口的体力都恢复了,再加上我们这般百十来人的大商,一般的毛贼也不敢轻举妄动!”

    苏叔检查扎营卸货的情况,在我和古兰朵的身边停了下来语重心长的教导道。

    “苏叔辛苦,朵儿明白!我爷爷呢?”

    古兰朵亲昵的笑道,一边给她的青鸾添加了干肉。

    “老爷带人去高处查勘敌情去了!凡事都要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哈哈!”

    顺着苏叔所指的方向,只见营地旁的小山顶上,爷爷、戎木向导还有几位伙计正在那儿手搭凉棚四处眺望。

    “苏叔,这一带的山匪看来为数不少啊!”

    我好奇的问苏叔,一边把马背上的最后一个皮囊搬进了帐篷里。

    “南山、北山和河谷地带过来的,一共有三支人马,总计五百来人。我们不怕他明抢,就怕对方偷袭,哈哈!少主,朵儿!你们放牧的时候机灵点,要刀不离手,箭不离弓!”

    苏叔晃了晃手中的弯刀,笑呵呵的挨个检查去了。

    往常商队宿营时都是十几位伙计轮流值班放牧,今日不同往昔。

    除了留守的伙计,其他人全体出动,各人管理各人的驼马、牦牛!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们伙计干脆全部上马、或者骑在双峰骆驼的背上,个个手执弯刀,把余下的牲畜赶到了北山脚下的一块草甸上。

    如此阵势那些小股的流寇,定然不敢来犯。

    新生的牧草还未被放牧过,绿绿葱葱如同染上了酥油一般,牲口坐骑们风卷残云般的大块朵颐了起来。

    “哥,这绿草太好吃啦!我都想吃上一口!哈哈哈!”

    太久未见新鲜果蔬的缘故,小妹古兰朵的嘴唇上起了一圈的血泡,让人看着都心疼。

    “小姐,山下的桃李快要熟了,到时我给你摘上一筐带路途中慢慢吃!”

    一旁的沙米汉怜爱的笑道,自从葱岭冰峰上身手相助古兰朵后,他已经把这个小女子当成自己的小妹看待了,有已一种别样的亲情,而不是主仆关系。

    “老汉哥,谢谢啦!就你那身段,那些桃树李树你能爬上去吗?哈哈哈!”

    说到这里,淘气的古兰朵自己先爆笑了起来。

    “哎!少主你评评理!我老汉满心的殷勤,却被朵儿小姐如此的糟践,没有天理啊!”

    沙米汉满脸憨憨的笑道,自从新婚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汉,我要说句公道话,我们朵儿小姐真是没糟践你!高附国漫山遍野的桃树,你看看哪一棵能够禁得住你这样的身板!锅盔,咱俩打个赌怎么样!我五个金赌老汉爬不上果树,你赌啥?”

    马上的秦冲耍棍一般的玩弄着长弓,向坐在双峰驼上看着远山发呆的刘真儿挑战道。

    “你都押中还拉我做冤家啊!呵呵,我赌老汉兄弟肯定能弄下果子来!怎么样?”

    刘真儿头脑转得快,耍了个滑头。

    以老汉那身板,往任何一棵果树上一靠,那还不哗啦啦的落果子啊!

    看着他们几位在一块耍嘴皮,真是一件快事也。

    “秦冲!锅盔!小妹我坐庄了!秦冲你赌老汉哥弄不下果子!锅盔你赌老汉爬得上果树!二位,赌资快快拿来!大哥你从旁做公证,到时带你分红!”

    古兰朵哈哈大笑着伸出双手,把秦冲和刘真儿吓得啥话也不言语,打马去了别处的草地。

    把我们这些一旁的看客们笑得肚子都收不住了,满嘴的溃疡创口就此裂开,针扎一般的疼痛。

    “少主,朵儿小姐的建议有啥不对吗?”

    只有沙米汉这个傻大个还没掰扯过来,满脸茫然的问道。

    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腹的狂笑,拔马去了前方,不再和他讨论这样低智的孩童之戏。

    能和如此有趣的一群少年共赴罗马,人生的快事也!

    这时,远处山峦地带出现了三匹快马,马上的骑士在那儿朝我们驻足观望了许久,然后如鬼魅一般瞬间打马消失于山峦背后的地平线里。

    负责警戒的伙计吹响警示的牛角短号,所有伙计全部停下了刚才三五成群的扎堆叙话,挺刀取箭蓄势待发。

    预料之中对方的大队人马并没有出现,所用伎俩和前年秋天我们在河西草原上遇到的那股漠南劫匪如出一辙。

    先是跟踪窥探,最后寻机结队攻伐。

    或许刚才那几位仅仅是当地的牧民,或者是高附国边关哨卡的骑士,对方把我们误认为犯境的流寇也不一定。

    如此忐忑不安的直到放牧归去,晚饭时间依然如故。

    但为了防止万一的变故,全体人员还是一分为二,轮流就餐就寝、警戒巡视。

    第一次遇到如此阵势的古兰朵,和我初入商队时那般,没有硬性任务,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但这个女子比我当初要更加自律,连年迈的爷爷都躬身夜巡,她有岂可安然入睡。

    帮忙准备晚间的宵夜和清晨的饭食,也是跟着熬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清晨,浓雾弥漫了整个山谷,周围如同暗藏了无数个伏兵,危机重重让人胆寒。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而出击是爷爷的一贯风格,等所有货物、行装收拾完毕,随着爷爷一声“出发”的指令。

    整个商队五人一列的攻击阵型,穿过厚厚的浓雾,向山口的方向疾行而去。

    叮叮当当的驼铃之声,是我们前后辨识方向的唯一信源。

    慢慢的太阳升起于云端之上,山间的浓雾渐渐散去,一切如常,所有的疑兵都是“风声鹤唳”。

    确认山地周边没有埋伏的匪盗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刀剑入鞘,桑弓收回,原有的攻击性队形也变得零乱随意了起来。

    不再如先前那样催着驼队、牛群赶路,任由它们一边啃食两边的青草,一边随着商队的前方人马慢悠悠的向前挪动。

    驼背上的刘真儿、古兰朵等人在暖阳的沐浴下,加上骆驼摇篮般的一步一摇、昨晚一夜的折腾,都已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我们这些骑在马上负责护卫的伙计不得不强忍着瞌睡的折磨,穿梭于驼群、牦牛群中间,驱赶一些离群的牲口归队,警戒着周边草甸、山口周围的动态。

    也许是受西天菩萨佛法世代陶冶之故,途中间或遇到的一些土著,不管是赶路的山民、架鹰狩猎的猎户,还是在山边牧羊的荒村野老,对我们这些外邦过来的商贾,都是双手合十甚为和善。

    民风淳朴和我们于阗国甚是相似,服饰语言从柔然、大夏、乌孙诸国的习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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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与佛介绍:
昔时西域于阗古国,汉家少年仗剑行商走遍天涯。与商贾为朋,僧侣为伴。贵霜萨珊迦南、云海西国城邦,所到之处留下无数传奇。十载春秋,七情付于岁月,恩仇相忘于江湖。阅尽世间风物之后,终于悟得慈悲、舍得、放下的六字真言,成就了一段丝绸故道上的佛系乐途。商与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商与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商与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