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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淮上文歌     商与佛txt下载     商与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兵戈之险(一)

    琴操课后,长安三弟带着几位同窗好友,下山来到我们商队扎营的地方。

    听说书院先生准了他一个月的假期,咱家的这位小书生最初还不相信。

    经过苏叔的证实之后才欣喜若狂,当即就领着同窗们返回书院收拾准备去了,先前带我畅游洛城的承诺也就此作废。

    等长安再次下山来时,已是身背长剑、束发黑衣的剑客打扮。

    “三弟啊!你一弱不禁风的士子书童,难道想要扮猪吃虎,做一会大秦的剑士?哈哈!”

    长安全副戎装遮不住他骨子里的书卷之气,我接过他手中装满经史子集的包裹,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爷爷他们看到小孙儿的如此模样,也倍感欣慰的开怀欢笑。

    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长安三弟没有变成只会之乎者也的一介腐儒,真乃天大的幸事。

    “大哥!你说对了!剑术是我们书院每日的必修课程,呵呵!要不咱兄弟就在这儿比划比划?让你也见识一下我们伊阙春秋剑法的厉害!”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竟敢向他手刃苍狼的兄长挑战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好啊!咱家商队又多了位少年英雄!大伙都让开!今日我们就让我们见识见识长安少主的春秋剑法!”

    苏叔深谙少年人好胜张扬的心理,赶紧招呼着大伙在伊水岸边让出了一块场地,好让长安三弟尽情的戏耍卖弄。

    爷爷和外公也以少有的好心情,站在一边给他们的小孙儿加油助威。

    长安也不谦让,随手从背后拔出的三尺玄剑,做了个起势之后就有模有样的挥舞了起来。

    刺、击、削、劈,剑走龙蛇。身法所到之处,但见剑花四溢,寒气逼人。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观者,都是血雨腥风之中走出来的老江湖了,

    一眼可以看出长安三弟的剑法娴熟有余,力道不足,实战中还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但对于只有十三岁的学童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意料。

    我原来以为长安三弟他们就如原来在自家的清风泽书院那样,只读圣贤之书。

    没想到这些学童不但熟读经书,尽然还能精通剑术、琴操,真是不简单啊!

    看来洛邑书院天下闻名自有它的道理,这里培养出来的可都是上马能征战、下马能安邦的全才。

    商队东来洛阳的主要目的就是和长安三弟会合,所以在伊水之畔的龙门山下驻扎两天之后,我们就拔营出发了。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三个死党,知道我长安兄弟情深,好不容易相聚会有很多话要说。

    所以三个家伙这几日都很知趣的刻意回避我,去和其他的伙计们厮混去了,让我的耳根也清净了许多。

    出发前,苏叔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先从洛阳沿着当年秦王苻坚攻打东晋的车马大道,南下渡淮水至淮南郡的寿春。

    再从那儿沿陆路向东南至江水的牛渚矶,渡河之后不日即可抵达此趟行程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

    此段路程沿途多为水草丰茂、人烟稠密之地,中间如无差池,信马由缰的行走,20日即可抵达。

    当年因为淝水一战的惨败,前秦的国运也就此衰微,但这条用来运送百万雄狮粮草军士的南北驰道却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最初几日北方的冰雪初融,道上泥泞不堪根本没法行走,商队只能沿着驰道两旁阡陌小径逶迤而行。

    几日之后驰道的路面渐渐泛白,马队行走上面已经无忧,我们才又转了回来纵马驰骋,一日之内就抵达了淮水的北岸。

    但见由西部桐柏山脉奔腾而来的淮水大河浩浩汤汤一路东去,两岸平坦如锦的阡陌沃野看上去已经荒芜多年,茅蒿遍地乔灌丛生。

    目力所及之处一些零星散布于原野之上的荒村土城,看不到半点鸡犬之声相闻的人间烟火。

    听秦冲讲三年前的这个季节,河面上已经行船如织了。

    可如今站在岸边半天也见不着一只摆渡行船的身影,这可把爷爷他们急坏了。

    淮水不比北地河套一带的黄水大河,春季又正值丰水期,河深丈许,水流湍急,骑马泅渡过河没有任何的可能。

    商队只好就地扎营,外公和苏叔各带了几个伙计沿岸分头寻找能够摆渡我们过河的渡口船家。

    晚饭时分,外公空手而归,苏叔则只领回了一位古稀的淮水渔夫。

    听过渔家老丈的介绍之后,我大体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两年前,对岸的淮山之上来了一支两千多人马的悍匪,听说他们原来是前秦朝廷在武胜关的驻军,首领名号符乾。

    后来氐秦国破、秦王苻坚被俘身死之后,这支驻军就在守将符乾的带领东出武胜关,来到这块东晋与羌秦犬牙交错的南北要冲之地占山为王。

    淮水两岸几十里地都是这股悍匪的势力范围,以勒索来往客商的钱财和打家劫舍为生,

    周围的船家渔人、猎户农夫不胜此扰,纷纷迁往外乡谋生去了。

    所以摆渡过河也就成了这些山大王的独家生意,渡口只有一处,离这儿有十里之遥,名曰碧云渡。

    风高浪急山贼掌舵,闻之都令人胆寒,不知道有多少过往的商贾行者,在此被害了身家性命。

    商队一下子步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向西由汉水南下要走数百里地。

    沿淮水北岸往东另寻合适的渡口,费时费力不说,而且路途生疏,其中暗藏另外的灾祸也不一定。

    “算了,就从碧云渡过河!老尉你今晚派些人手去会会那个叫符乾的山大王,看他要些啥样的条件。”

    听罢众人介绍后,爷爷沉思片刻神色冷峻的拍板道,大有为民除害的架势。

    “还谈个了!半夜老夫渡河上山,一刀结果了这个毛贼,带他的人头回来见你!”外公怒目圆睁,须发倒竖道。

    苏叔曾形容爷爷和外公,都是山崩于前而不摧的英雄好汉。

    而爷爷是深藏不露、腹藏环宇的刘备,外公则像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张飞。

    至此乱世二人不去纵横于天下,成就王霸之业,却行走于这商途苦旅之中,真是可惜了。

    “老尉啊!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行商之人万事以和为贵!有银钱开路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山关大河!记住了,就是找他谈谈让他开个价码!”

    爷爷不耐烦的叱道,一路走来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两人红脸。

    “谈谈谈!这大王要是让我们留下所有的银钱滚回北方去,你说咋办!”外公也毫不示弱的据理力争。

    “让你去办这事还要老夫教你不成?就是先兵后礼把他给绑了!等我们的马队平安渡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后,我们再坐下来和他慢慢谈!”

    爷爷冷冷拔出了佩剑对着夕阳的光影淡淡审视了片刻,又重新插回了剑鞘。

    这老哥俩途中每遇重大事项争论不休的时候,连苏叔也不敢贸然吵嘴。

    “鸟大的事!哈哈!今夜我就带人渡河!取这等毛贼,那还不是探囊取物!哈哈!”

    听到爷爷让他前去生擒匪首,外公这才转怒为喜开怀大笑了起来。

    夜色慢慢降临,外公精选了他的两位徒弟还有我和秦冲一行五人,乘着老渔夫的一叶扁舟,分两趟在距离碧云渡5里之外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渡过了淮水。

    爷爷准我随行,是因为所有擅长搏杀的伙计中间,只有我会泳术。

    过河后遇到危急险境,这淮水的河面,我凫水打个来回完全不在话下。

    而秦冲历来是我的死忠,我去那儿他去那儿。

    加上他身手不凡,遇事冷静机警,是个不错的剑士。

    所以在秦冲的再三请求之下,外公终于答应调换下一位师兄,让他加入到我们的行列。

    渔夫的扁舟太小,每次只能摆渡两人过河,所以直到夜半时分我们一行五人才全部渡过宽阔的淮水。

    夜色之中疾行了尽一个时辰,漆黑的苍穹之下出现点点若隐若现的灯火,淮山到了。

    外公他们这些年每次南下渡过淮水之后,都会在淮山的脚下驻扎一两日,因此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地貌甚是熟悉。

    由于此地处于东晋和羌秦国界的交错地带,其实也是个三不管的无主之地。

    因此这支由氐秦守关之师演变而来的山贼草寇,在此地过活的甚是逍遥,夜间偌大的山寨连个巡夜的哨兵都没有见着。

    我们越过辕门的壕沟,很快就沿着密林之中的蜿蜒山道,悄无声息的来到山顶。

    外公知道老君殿旁有一棵山松古树,其背后是一片陡峭的山崖。

    大伙先前约好,行动过程如果惊动了山贼,就顺着事先拴好的绳索从这里下山。

    这个位置关系五人的身家性命,外公特地把待在此处负责把风和接应的任务交给了我。

    安排妥当后,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那就是生擒?首符乾带过河去。

    没有为民除害的初衷,也不想和这帮贼寇结仇结怨,只求符乾能命令他的手下摆渡我家商队平安渡河通过淮山。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而要想收到此种功效,与这些人货通吃的山贼没有道理可讲,只能走一招险棋,擒贼先擒王。

第七十六章 兵戈之险(二)

    山顶有百十多间房舍,那位叫做符乾的?首住在哪间窝呢?

    一旦找错了房间,不但打草惊蛇,也会把我们自己置于险地。

    正在大伙踌躇不前左右为难之际,一位夜间出恭的家伙吹着口哨迷迷瞪瞪向我们这边走来。

    然后在前方蹬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恶臭之味,这个山贼长长的吁了口气。

    看来我们身后这片断壁陡崖,早已成了这些山大王和他的眷属们天然的茅厕了。

    外公黑暗轻轻挥手,我身边的两位师兄立马会意,悄悄摸上前去瞬间把此人拿下,拖进了旁边的山林之中。

    “你们的符乾大王住在哪个房间?如实招来!不然要了你的狗命!”

    外公用尖刀顶着被擒之人的咽喉,低声的喝道。

    看来他当年在于阗王城做禁军教头之时,奉命捕拿审讯犯人之事肯定没有少干。

    “官家饶命!官家饶命!符乾将军和他的众位夫人就住在居中的那座老君殿里!”

    这个舌头捣蒜般的磕头道,看来他把我们当成是前来剿匪的官军了。

    “山中目前还有多少人马?”外公接着审问道。

    “回禀官爷,不足千人!”

    “不足千人,哈哈!老夫还以为有千军万马呢!早知如此老夫带上五十精兵,就可剿杀了你们这般乌合之众!”

    外公话毕,一刀背拍下,这个背运的舌头瞬间昏死了过去。

    老君殿外公甚是熟悉,前些年商队每次经过此山,他都会和爷爷、苏叔上山来登高远眺,对弈饮酒。

    当符乾大王睡梦之中赤身**的被我们从美人的热被窝中拖出来时,这个家伙正准备抵抗,我和秦冲的两把弯刀已牢牢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符乾将军,深夜叨扰多有唐突!我等是西域过来的客商,只想平安经过此山别无他意!请将军把掌控的渡船借我们一用,另外陪我们走一趟!完事之后必有百金相送!”黑暗之中外公对着符乾微微拱手道。

    这时山顶的驻军已经听到了动静,瞬间喧闹了起来,无数只火把把周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这些山贼看见大王危难,都如同发疯的猛兽魔鬼一般向我等扑来,瞬间即可把我们五人碎尸万段。

    我感到两股颤颤了起来,手中的弯刀似乎也在跟着发抖,有点不听使唤了。

    “快告诉你手下我们的来意!否则你将看不到明天的日头!”危难之际,外公稳如泰山般喝道。

    “兄弟们莫要惊慌!我正在和来客谈一桩大买卖!都给我快快退下!”

    符乾大王早已清醒了过来,不愧是百战的军士出身,刀架脖子上也是面不改色。

    他泰然自若的穿好衣衫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听老前辈的口音确是北地西域人士,呵呵!既然有百金相赠何必要费如此周折,我符乾以氐秦王族的人格担保,保证你们可以平安过河经过此山!”

    “你们几位听好了!胆敢动我们大王一根毫毛,今天就别想活着下山!”

    一位副统领模样的贼人对着我们大声的喝道,一边指挥着众喽??顺隽死暇?睿?谕獗甙汛说钗r烁鏊?共煌ā?/p>

    我突然间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万一这位副统想自立为王、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干掉他们的老大,那今日在这里可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啦!

    “乱世之中,没有信义可言!老夫多有得罪,还请将军跟我们走一趟!”外公虎目圆睁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好吧!符乾就随老叔走上一回!呵呵!”

    灯火下细看这个大王,身高八尺气宇轩昂,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嗜血贼人真是不太一样。

    符乾、苻坚!这不是刚刚被羌秦姚苌所灭的氐秦王姓吗?十年之前这个姓氏可还是长安城的主人啊!

    真是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啊!昨日还是王侯将相,而今却成了落草的山贼,造化弄人也!

    于是外公横刀前边开路,我们四人前后夹持着符乾跨出了老君殿的巨石大门。

    “兄弟们莫要惊慌!这位老叔是来自西域的客商,担心路过淮山被我们的人马劫持故出此下策!今日我就陪他们走一趟!哈哈!王义!”

    站在石台之上,面对如林的刀枪剑戈,鬼影一般狰狞的山贼喽业睦浜够┗┒?隆?/p>

    听到符乾的这一番言论之后,我惊恐的内心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刚才那位副统跨前一步,鞠躬答道。

    也许是刚刚由王师变为山贼之故,他们上下级之间还保留了原有的称呼。

    “快去安排几只大船,摆渡老叔的商队过河!”

    “下官明白!”领命之后,这位副统就带领十几位船工喽??崆跋律饺チ恕?/p>

    此刻天已微明,从山顶望去,淮水对岸的沃野山川正沐浴于雾霭朦胧的朝霞之中。

    众山贼让出了通向寨门石阶的阔道,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押着符乾下山而去。

    碧云渡上几条木质大船已经起锚,缓缓的顺流向淮水对岸行驶而去。

    站在甲板之上,看着流淌的河水,我明白刚刚从阎罗殿那儿走了一遭。

    河面的晨风袭来,彻骨的寒意让我不禁打了好几个哆嗦,贴身的内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秦冲取下背后的长弓,向河对岸射出了一支尖啸了的响箭,这是向对岸爷爷、苏叔他们报平安的信号。

    我相信,这一夜对于爷爷他们来说,肯定也是彻夜难眠的煎熬。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看到正在渡河的船只了。

    果不其然,当我们的大船刚刚落锚靠岸时,远远就可以望见咱家的马队早已在岸边正装待发。

    上船的踏板刚刚摆好,全副武装的伙计们就在爷爷和苏叔的指挥之下,鱼贯有序的蹬上了甲板,为了节约船上的空间,大家都骑在了马背之上,场面威严而肃穆。

    “尉爷!你们这哪是商队啊!分明就是北朝派出直插南朝心脏的尖兵!”符乾望着眼前景象不禁感慨道。

    上船之后没有了四周兵戈的威胁,这位符乾大王也看出我们没有敌意,于是双方的戒备之心都松懈了下来。。

    一番寒暄之后,他与同为武将出身的外公尽然有点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

    “哈哈!贤弟褒奖!行走江湖如履薄冰啊!我们商家如没有一些护身的本事,早为汝等鱼肉也!”外公毫不遮掩的大笑道。

    “那倒也是,呵呵,那倒也是!兄弟落草为寇实属无奈啊!”

    这位符乾大王的语气之中,有了几分悔过之心。

    说话间功夫,五条大船已摆渡过了淮水,稳稳的停在了碧云渡的滩头岸边。

    淮山上的众匪早已在他们的副统王义的带领之下,把整个渡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符乾老弟!看来还得委屈将军送我等一程了!”

    远观岸上的此番情景,外公一边吩咐船上的伙计们上岸的时候定要高度戒备,以防对方的围而攻之。

    一边向符乾大王拱手道,不由分说的把他扶上了马背。

    下船之后,由外公亲自领队,加派了十来位精悍的伙计,把这位大王的坐骑里外三层的围在了中间。

    手无寸铁的符乾此时若能从这铁桶般的马阵中逃脱,那他家氐秦王朝也不会沦落到如此的田地。

    “尉爷!我就信你这一会啦!”

    符乾长身端坐于马上昂然道,颇有几分不惧生死的英雄之气。

    “符将军放心!我们商者行走江湖,历来讲得都是信义二字!”

    但见外公桑弓箭壶悬于鞍前,手握长刀,目如流星一般的四处巡视着,大有关云长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架势。

    “符将军!以后每年老夫都会从你的碧云渡经过,今日只想和大王交个朋友!呵呵,我们买路的银钱都备好了,百金之资不成敬意,请将军着人收下!”

    坐其他船只过河的爷爷、苏叔他们也已上岸,在三弟长安、刘真儿、沙米汉等人坐骑的簇拥下来到了我们的跟前。

    苏叔双手捧着装满银锭的托盘,在太阳下面发出了璀璨的蓝光。

    而所有下船的伙计都在滩头边上立马提刀,摆出了昔日大秦骑士冲锋陷阵的五五阵法,只待爷爷的一声口令。

    如此的示弱和立威并用之策很快见效,这位符乾大王脸上的肃杀之气也缓和了下来,向着自家的人群大声的喊道。

    前方淮山的坡林之中,似有隐隐绰绰的伏兵,弓弩手们染有剧毒的羽箭也许早已对准了我们商队的每一位骑士。

    “王义出列!”

    “下官在!将军有何吩咐!”

    一位身披盔甲,手执铁枪的悍将打马冲出了队列,对着符乾拱手长揖道。

    我还能认出,来者就是淮山寨的副统。

    现在看来,此人和他的符乾大王兄弟情深,昨夜关于他借我们之手干掉老大的担忧,完全是一种杞人忧天。

    “易老东家的买路钱,收下吧!”符乾道。

    “是!”王义翻身下马,来到苏叔跟前接过了他手中的托盘。

    “我要送送易老东家、尉爷他们,最迟明日回还,带领兄弟们回寨吧!一定要注意北方的动静!”符乾对他忠诚的手下平静命令道。

    “将军万万不可!防止其中有诈!”王义拱手涕泪相劝道。

    “他们商者只为求财,能有何诈!呵呵,都回去吧!”

    符乾轻松的笑道,手中缰绳一抖,跨下的坐骑并哒哒哒的向前小跑而去。

    有了大王的指令,他手下的这班喽??桓意枘妫?荒芄怨缘娜贸鲆惶醯览矗?劭醋盼颐堑穆矶蛹谐肿潘?堑拇笸跹锍ざ?ァ?/p>

    是非之地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我们保持着备战的队形一口气在平坦的淮水平原上奔驰了尽两个时辰,确定后无追兵之后才慢慢松弛了下来。

    前方的山峦渐起,淝水和淠水宛如两条银链一般从东南而来,流入了淮水大河的怀抱。

第七十七章 放下屠刀

    在进入东晋国界后的第一处驻军关卡处,爷爷递上了大晋国丝商特许经营的牌照和通关文牒,签章留据之后,我们顺利的通关。

    前方淠水之滨、八公山麓,寿春古城巍峨而雄浑。

    对于这座建于春秋时期的淮水故城,我对它的最初印象,来源于当初辛老夫子所述。

    老先生一次重阳酒后登高怀乡,说起过他在长安修学之时的一位要好的同窗,就是寿春人士。

    可惜生于乱世,亲朋故人的身世沉浮如同无根的青萍一般,四散零落不知所踪。

    当时年幼,没有过多的询问先生他的这位同窗是何姓名、居所何处。

    否则今日路过这座晚楚郢都,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昔日同窗。

    还有那位封地于寿春、得道升天的大汉宗亲淮南王刘安。

    有一年爷爷路过淮水时从当地的名士手中,重金买下了《淮南王赋》82篇的手抄帛书带回了清风泽书院。

    辛老夫子如获珍宝,亲手用莎草纸誊抄了十来卷,发给书院的每位学童晨读吟诵。

    客观上讲这卷汉代王赋继承了屈原离骚体的文风,读来深奥晦涩,没有《诗经》、乐府诗词那样的朗朗上口。

    让我们这些混沌懵懂的总角小童每日背诵这样的黄老玄学,这是要人命也!

    我几乎没有完整的背完过一篇,为此还挨过先生不少的责罚!

    如今身在淮南王的故地,追思这位古人先贤,尽然还能想起其中的一些名篇佳句来。

    诸如: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等等。

    细细品味诗中的人生道理,不免对这位沉迷于金石玄学的昔日王侯,有了几分高山仰止一般的崇敬之心。

    八公山西临淠水的山涧之处有一酒家,名曰寿阳风。

    青砖碧瓦依山而建,正对着淠水有一处很大的马圈棚厂,几十口青石长槽整齐划一的排列其中。

    与我家的清风泽客栈有着几分的相像,一看便知是为我家这般有百十匹驼马的商贾和过路的驻军而备。

    众人翻身下马,纷纷卸下马背上的玉材商货。

    几位操着淮上土语的酒家伙计热情的迎上前来,协助我们把所有的坐骑都牵进了马圈。

    进入淮水这几日的兵戈之险,让每个人都有点精疲力竭。

    当苏叔宣布要在此店盘亘两日再行上路时,大伙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现在这位符乾大王已经成了我家商队的贵客,爷爷和外公正礼遇有加的把他引入店内,置酒与他相别。

    长安三弟看来也是一宿未睡,眼圈发黑但精神尚好。

    直到在客栈下马之后,我们俩兄弟才有稍许寒暄的机会。

    “大哥!昨夜你们涉河之后,愁煞我也!”

    长安笑道,一边协助我把马背上的行囊抬入到店内。

    “还是读书好啊!行商途中烈日黄沙、苍狼贼盗、官家如虎,每一步都是险途啊!”我如长者一般的教诲道。

    “我怎么听刘真儿他们说还有美酒红颜,逍遥快活!”长安顽劣的坏笑道。

    锅盔刘、沙米汉这两个管不住嘴的家伙!看来长安已略知我们途中犯下的重重“坏事”。

    “别听人家胡说,就像昨夜,稍不留神就会丢掉身家性命!行走江湖可不是儿戏!”

    我们兄弟正聊着,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人已说笑着来到了我们跟前。

    “长安还是一心为学的士子,你俩怎能在他面前乱说一气!”我有点不快的笑道。

    “少主我们没有说啥啊!你在途中结交了两位佳人女子,如今正在为此事而烦恼,都是真事啊!哈哈!”沙米汉振振有词道。

    “看来大哥正在面临着鱼和熊掌的千年之困啊!小弟虽未亲见,但心向往之!呵呵!”

    长安小弟在外多年,这帮书院的小娃们一起无聊之时,肯定也会经常探讨这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事。

    “少主,这有啥好烦恼的!将来长安城的上官小姐为正妻,楼兰的库大姐做偏房!全部收了!”

    秦冲向来会把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股脑的抛出来,如此随从真知己也。

    “那我的亚米卡姐姐该如何处置?”长安故作愁态的询问道。

    “还有亚米卡!”

    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满眼的嫉羡之色。

    正在这时,苏叔派人来告诉我酒菜已经上桌,让我过去和这位混世的大王喝上几杯,日后也好相见。

    我赶紧摆脱了这几位无聊的家伙,随着店家伙计来到了爷爷他们所在这间名为“望河楼”的包间。

    爷爷和符乾分案宾主相向而坐,外公、苏叔和我同案席地作陪。

    “寿春八公山地乃我前秦的伤心之地,如果没有当年的淝水战败,族叔苻坚天王一统天下的抱负也可能早已实现,我们符氏一门今日仍会是天下第一豪族!”

    符乾大王把盏相谢道,禁不住悲从中来黯然垂泪道。

    “所谓时也势也!过往之事符将军也不要太过挂怀了!来!老叟敬大王一杯!”爷爷双手举起酒樽,和符乾大王一饮而尽。

    “今日有酒今朝醉也!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徒增烦恼!”

    伤心过后,符乾卸下斯文的伪装,山大王的本性毕露,提起案旁的酒坛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了半坛。

    这种饮酒的风格到是很对外公的路子,他欣赏的看着面前的符大王,让店家伙计撤下酒樽换上酒碗,也一碗一碗的豪饮了起来。

    “将军,老夫有一疑问!”外公抹了一把嘴上残留的酒水哈哈笑道。

    “尉爷但问无妨!败军之将知无不言!”符乾端起酒碗和外公一饮而尽。

    “七年前你们前秦朝和东晋淝水之战,苻坚天王八十万雄狮对阵南朝谢安、谢玄八万幕府兵,为啥结果会败的如此狼狈?据我所知,你家这位苻坚王叔也是一位文韬武略的帅才,当年横扫北地如入无人之境!老夫也是军旅出身,对于这桩争霸天下的悬案,怎么也想不明白!”

    “哎!王叔苻坚一代雄主,却万中漏一选用了阳平公符融这个迂腐草包作为前锋,大战之前听信敌方的诡计,在淝水岸边后撤五里让东晋军马过河以求速战速决。结果自乱阵脚,一发而不可收拾。”

    听了外公的询问,符乾大王懊丧的叹息道。

    “呵呵,阳平公宋襄公之仁也!”爷爷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呵呵慨叹道。

    宋襄公之仁我知道,春秋五强争霸天下的泓水之战中,宋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却因宋襄公这位仁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的圣王之风,没有在楚军渡河过半时乘虚攻击。等楚军全部人马平安渡过泓水摆开阵势,再鼓而击之。

    结果宋军大败,宋国从此退出了王霸之列。

    如若符乾所言,这位阳平公符融和那位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还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爷爷一语中的也。

    二者的区别之处是宋襄公败于仁慈,而阳平公败于轻敌。

    “就算是你们前秦军马后撤了五里,让幕府兵上岸再包饺子,这个想法也没有啥毛病啊?”

    外公还是想不明白前秦的十个兵士为啥打不过东晋南朝的一个兵士,我也有同样的困惑。

    “怎奈军中的前朝叛将朱序,不念吾主隆恩,临阵倒戈,挥旗大呼秦军败也!秦军败也!结果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了!呵呵,一切都是天意!”

    说到家国往事,符乾几次不能自己慨然而泣下,完全没有嗜血山贼草寇的半点做派。

    “佛家有云:善恶终有报,天道自轮回!当年五胡乱华,你们氐族胡人又杀了多少无辜的汉家黎民,虽万死不足惜也!”爷爷拂须愤然道。

    “是啊!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为天意!”符乾没有正面回答。

    他的话里明眼人能听出两层意思,其一,他们符氐秦朝的败亡是天意、是报应。

    其二,当年西晋的灭亡也是报应,如果不是那场民不聊生的“八王之乱”,也就不会有后来“五胡乱华”的生灵涂炭。

    爷爷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接过符乾大王的话茬。

    “将军,老夫听说现在这个万年秦王姚苌,当年只是苻坚天王帐下的一羌人部将,他怎么就能做到一呼百应,取你们氐秦而代之?此人不简单啊!”

    外公叹道,他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了。

    我赶紧起身,给几位前辈的碗中斟满了清酒。

    不管是为商、为官、为道,他们的人生已经足够的精彩,令我们这些晚生后背充满了敬仰之心。

    而长安则是瞪大了眼睛,倾听着每一位长者的发言,这些前朝野事,在圣贤之书中是学不到的。

    “君弱而臣强,桓公小白、齐人田常、魏公曹操莫不如此。无所谓美恶,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是也。”

    爷爷拂须笑道,举酒敬符乾大王。

    符乾苦笑着举碗一饮而尽,爷爷的一番说教正好刺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年不可一世、尽揽天下英才的北地符氏一族,如今已经沦落为贱民贼盗,悲哀啊!

    “往事休提!来!喝酒!喝酒!”外公看出了场面的尴尬,马上举酒相邀道。

    往事已经随风而去,唯有美酒可解千愁!

第七十八章 立地成佛

    “将军将来有何打算?”

    等符乾大王的心绪稍稍平复之后,爷爷把酒问道。

    “能有何打算!今朝羌人姚氏与我血海深仇,东晋南朝与我符氏又有灭国之恨,定不能容我!老子只能在这淮山之上快活一天是一天啦!哪还有啥子打算,哈哈哈!”

    符乾哈哈笑道,这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切。

    一代北地豪门之后沦落到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地步,确实生不如死啊!

    “将军此言差矣,如遇明主雄朝天下太平,你等前朝余孽、今日山中草寇断无生路!老夫之言绝无亵渎之意!”爷爷举酒笑道。

    “但当今天下未定,群雄纷争、诸王割据,哪家朝廷也无心管你这前朝旧事。而将军拥军一方,却自甘沉沦为寇,以老夫看来着实可惜!”

    “符乾乃王族后裔,自甘沉沦实属无奈!如何能够建功保身,还请老叔教我!”

    听罢爷爷之言,这个已经醉意阑珊的符乾大王尽然摇摇晃晃的走下案来,双膝下跪于爷爷的面前。

    “将军请起!快快请起,折杀老叟也!”

    爷爷起身长躬叫道,我和苏叔也赶紧离席,把符乾搀起送回了案榻。

    “符将军,老夫只是一介商贾,没有王霸之策,只能在商言商。呵呵,所说建议将军觉得在理则听,如有不当之处就权当戏言也!”

    “老叔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符乾于蒲团之上拱手答道,看来他早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心了,一直苦于没有出路。

    今日遇见爷爷指点迷津,故言行之中甚是谦恭。

    “将军所在的淮山周边,沃野千里,平坦丰茂、旱涝无忧。但汉末一百多年来的战乱纷争,这里的土著野民今日已经十室九空,昔日的米桑之乡变成了荒芜之地!老夫每次随商队从此路过,无不扼腕叹息!将军何不率领所部军士下山屯田,招募四方流民躬身于陇亩之间?若能如此,不出十载,将军定能成为这淮水之滨良田万顷、田庄遍野、门客如云的士族豪强!士族乃当今大晋的国政之基,待到那时,将军还何愁没有重振家声,位列朝堂的机会!呵呵!”

    言罢,爷爷深深的干了一樽这寿春的楚酒。

    “老叔所言甚是,但晚辈手下的那些军士占山为王久也,人心早已狂野!现在让他们放下屠刀,改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恐难如愿!”符乾叹道。

    “将军此言差矣,但凡有一丝善念,都会有立地成佛之心!但凡有一线希望,谁不愿安居乐业?而甘愿做一辈子为人不齿的草寇!只要将军以身作则,如往年军中那般奖罚分明、令行禁止,手下军士何足道哉!”

    “符将军,我家伙计中间就有我们老爷当年在路中收留的大盗,如今做人做事比谁都要勤恳,将军如有兴趣,我可叫他过来和将军见上一面!”

    一旁的苏叔附和道,他所说的这位伙计我也知道,就是队中的伙夫门巴特门叔,据说当年在河西一带他可是独来独往、让过往商者胆寒的飞贼。

    在一次夜中行窃我家商队的财货时,被爷爷他们当场擒获。

    后来这个飞贼尽然被爷爷的诚心所感化,心甘情愿做我家商队的一名伙计,几十年来从无二心。

    由此可见,世间善恶于一人而言,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也即佛语所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是也!

    “将军的心意老夫明白,你们落草为寇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还在等着氐秦旧部收复长安、一雪前耻的那一天!呵呵!我们今年就是从西域的阳关而来,你们符氏氐秦的最后一片疆土已入羌秦的囊中,符氏族人的头颅垂悬于河西关中一带每一座郡置的城门之上。恕老夫直言,将军如不趁早隐姓埋名,改恶从善,漠北符氏氐人的灭门之祸已经为时不远了!”

    外公铿锵有力的笑道,句句话直击符乾将军的心窝窝,这个山大王尽然趴于案前呜呜的嚎哭了起来。

    世间哀莫大于心死,氐秦无力回天的现实,打碎了这位前秦将军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将军莫要伤悲,当年你们前秦军马攻破长安之时,我们汉人也是这般的切肤之痛,这么多年过去不也活得好好的?呵呵!”

    爷爷呵呵安慰道,既有幸灾乐祸,又有感同身受的怜悯之意。

    四十年前金城郡破城前夕,易氏一族四散逃亡之时,爷爷的心情肯定也如符乾将军这般。

    国破家亡骨肉分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堂堂七尺男儿,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护家自保,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此等末世的凄惨景象,爷爷虽然从来都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更是连金城郡故土旧园也路过而不入,其中的心境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清楚了。

    应该是一种锥心之痛,是一份繁华落幕的无尽悲哀。

    “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也!哈哈哈!符乾如何隐姓埋名才能避此大难!请诸位前辈教我!”

    符乾大王擦干泪水强作笑容,于席上长躬作揖道。

    “孟子.告子下有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古代圣贤皆出于市井,何况将军王族之身,将军切莫妄自菲薄!呵呵。这寿春便是付说的故土之地,此付与你们氐秦符姓,仅多一草字头,真乃天意也!将军何不改为付氏汉姓,在我汉地建功立业!哈哈哈!”

    电光雷电之间的突发奇想,合乎情理、遵从王道,说不定真能拯救一个王族于大难之中,爷爷不禁拂须大笑了起来。

    “此计甚妙,甚妙!哈哈哈!老叔的再造之功,在下铭记于心!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无汉中郡王符乾,只有汉家小民付乾是也!”

    这位付乾大王似乎一扫心中阴霾,站起身来向爷爷长躬致谢。

    “将军如愿改恶从善,老夫愿以千金相赠,扶助将军玉成此事!”爷爷也站起躬身还礼道。

    千金相赠!是我们此趟行商一半的利润啊!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回头看见苏叔和外公面面相觑的诧异之态,才明白这确是为爷爷所言。

    而爷爷做事向来一言九鼎,一旦他承诺此事,就必会兑现。

    “老苏快去把银两取来,我要亲手赠予将军!”

    苏叔也不言语,起身出门直奔库房而去,一盏茶工夫,几个伙计抬来了两大皮囊的银锭。

    “老叔!你是付乾的再生父母,大恩不言谢!我如辜负了老叔的苦心将来必遭天谴,老叔有何要求,付乾愿效犬马之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大王,尽然给我爷爷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快快起身,老夫却有难言之言要求教于将军!”爷爷赶紧扶起付乾道。

    “将来我家商队的子子孙孙从将军的碧云渡经过,望将军能念今日的缘分不要为难我们!”

    “那是自然!只要付乾还在淮山,定当涌泉相报!老叔还有啥样的要求尽管提来,付乾莫不遵从!”

    这个山大王没想到爷爷会提出这般不是要求的要求,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与私与公,老夫的心愿已了,对将军再无所求也!只希望今生再次路过淮山时,能够听到当地百姓口耳相传将军的美誉,哈哈!待到那时,老夫一定带上商队的所有人马,去将军的庄上讨一杯水酒以慰风尘!哈哈哈!”爷爷举酒自饮道。

    想象一下自己这桩善举将来可能结下的善缘善果,他老人家不禁开怀大笑了起来。

    付乾在寿阳风客栈住了一夜,第二日就和我们依依惜别,带着爷爷相赠的千金返回淮山去了。

    “爷爷,前秦氐人与汉家有着血海深仇,我们不杀这个付乾大王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赠送千金!孙儿想不明白是为何故?”

    清晨早餐之后,伙计们忙着启程前的最后准备,我和苏叔则陪着爷爷走在淠水的岸边,欣赏这寿春楚都晨雾蒙蒙中的河光山色。

    “金城,你要记住,我们商者取天下之财,也要用之有道。与私,可以换取我家商队南涉淮水几十年的平安,与公,这千金之财若能使那位符乾大王和淮山上的众匪改恶从善造福一方,善莫大焉!如此度己度人的天大好事,老夫今生有缘遇上,又岂可因惜财而白白错过!”

    爷爷站在岸堤之上,沐浴着万道霞光,拂须而笑道。

    “少主,老爷做得对啊!这符乾是前朝的王族将军,还有向善之心,是可以救赎之人。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你爷爷所为事关淮山众匪和万千黎民的身家性命,如此善缘有能力为之而不为,就算给你们后辈留下百万家资又有何用!”

    苏叔崇拜的看着爷爷的身影,拍拍我的肩膀敦敦教诲道。

    “圣人有云:为富而不仁者,耻也!孙儿今日终于明白!”

    我赶紧立于道旁,向爷爷和苏叔长躬作揖以示敬意。

第七十九章 门阀士族(一)

    淮南之地阡陌纵横,多河网丘山,不利于骑马行走。

    离开寿春之后,我家商队穿山涉河走走停停了五日之久,才来到了涂水之畔的顿丘。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望着路边顿丘县界的碑石,我家的长安士子不禁诗兴大发的高声吟诵起来。

    这几日可能是不适应商队风餐露宿的缘故,再加上初春时节的忽冷忽热,三弟感染风寒后一直没有痊愈。

    但这丝毫不影响长安弟的好心情,就如我年初刚进商队时那样,对于沿途所有的山川风物都感到新奇不已。

    “爷爷,顿丘不是在卫地吗,怎么跑到楚国来啦?”

    长安这一问,我也觉得新奇了起来。

    “长安啊,此顿丘非彼顿丘也!呵呵!”爷爷听到长安的疑问之后,拂须而笑道。

    “是为何故?请爷爷解惑!”长安于马上向爷爷拱手致礼,穷追不舍的问道 。

    “当年大晋皇族南逃,北方诸郡的士族豪门、汉人百姓也纷纷追随蜂拥南下。当时来自卫地顿丘的流民多汇聚于这涂水两岸,后来大晋在建康复国之后,就在这里重设顿丘郡,是为侨置县置,你可明白?”

    爷爷看着长安,慈祥的笑问道,我也一下子茅塞顿开。

    自从过淮水以来,沿途遇到了很多的村落、土城,都是北方常见的命名,所住居民也多为北地口音,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儿明白!”长安拱手答道。

    可能在洛邑书院呆的太久之故,与师长先生对话鞠躬致礼已成习惯。

    所以长安三弟这几日不管是和爷爷、外公这些长辈们对话必鞠躬行礼。

    连与我们同辈的兄长伙计们言语交流也必是谦谦君子之风,看得我甚是着急。

    “长安少主!解释一下你刚才所诵的古歌是何意思!让大伙也乐呵乐呵!”

    这几日长安已经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三人打成了一片,满腹诗书的士子与胸无点墨的江湖剑客之间无所顾忌的交流碰撞,有时也能溅射出别样的火花来。

    为无聊的路途之中,带来了一点点消遣的乐趣。

    长兄为父,长安生病后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做一位忠实的听众,怂恿秦冲他们想出各种法子来逗三弟开心。

    锅盔刘真儿也许是听到了这首《卫风.南歌》之中的“良媒”二字,一下子来了兴致。

    “哎,不说也罢!当年儿女情长,怎敌红颜易老!昨日山盟海誓,今朝已成冤家!罢了!罢了!呵呵!”

    长安三弟短短几句,就概括了这首卫风古歌的全部内容。

    尽管秦冲他们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但对于熟读《诗经.卫风》我而言,确实倍感诧异。

    小小年纪,尽能看透世间沧桑,如此下去怎么了得!这个小娃看来老庄的出世之学读得多了。

    我暗自决定,到达建康之后一定要找几位豆蔻年华的“窈窕淑女”,来陪陪我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弟,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红尘中的快乐。

    涉过涂水之后,前方并是浩浩汤汤的大江了,也是我们此次东来的最后一道天堑屏障。

    渡江之前爷爷说要去拜访一位刘姓故人,据说当年由陇西金城郡南迁来此。

    如今和爷爷一样,在这里繁衍生息已有三代了,是江北涂中一带屈指可数的侨姓士族豪强。

    爷爷告诉我,当今这东晋朝,皇族羸弱,士族豪强为国政之基。

    不管是北地而来的侨姓士族,还是南方本地的土著士族,都是拥有良田万顷、占山封水的巨富豪门。

    而且还世居高位,门生、故吏便于天下。

    要想在这东晋朝中出仕为官,没有这些阀门士族的资助扶持,会比登天还难。

    那些出生于庶族人家的子弟,就算是才高八斗,在朝堂选拔中脱颖而出,,要想为官一任中有所作为,也必须依附于这些地方的豪强。

    否则就会如同傀儡一般,啥事也干不成,甚至还会有性命之危。

    爷爷当初利用了大晋长安朝时,朝廷颁发给金城易氏丝商世袭专营的牌照,外加如今万贯的家资,才使二弟武威勉强跻身于这南朝的士族之列。

    也正是这位刘姓乡党的举荐,武威才以孝廉之身入学建康的国子监。

    今年二弟的太学已经修满,就要出仕为官了,朝廷会给予何样的任职,据说也和这位乡党有着莫大的关系。

    可以说,这位名讳刘轩字文风、与爷爷同年的乡党,是二弟易武威在这东晋南朝的第一大贵人。

    远远望去,山丘之下沃野千里,江边林木葱茏之中的刘氏庄园,简直就是一处人烟兴旺、百工齐全的偌大城池。

    刘府的庄丁已经和我家的商队很是相熟,无需禀报就恭敬有加的把我们迎进的庄内。

    得知消息的刘轩老爷,在一班家人侍女的簇拥之下忙不迭的从皇宫一般的院落中奔了出来。

    “易兄台!易兄啊!想死我也!欢迎欢迎啊!”

    刘老爷见到爷爷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幼年时代黄水大河岸边的故友,如今都已过了耳顺之年。

    “文风贤弟别来无恙啊!哈哈!皇帝老儿一般的神仙日子!贤弟比别两年前更加神气咯!”

    爷爷拉着故人的双手仔细打量一番后,开怀的笑道。

    我在一边旁观这位刘爷爷时,禁不住笑出了声来。

    但见这个老头身着五彩的绫罗暖衣,高冠博带,肥胖浑圆的国字脸上尽然擦满了奶红色的胭脂水粉。

    看上去如同身着男装的老妪一般,让人忍俊不禁。

    “让老哥见笑啦!哈哈!如今我们南朝士族豪门家的男人们,都擦这种闺房使用的玩意,红光满面才能五福临门啊!”

    也许已经看出了爷爷的惊诧之情,刘老爷拍拍自己僵硬如铁的红脸哈哈笑道。

    “那里那里!呵呵,金城!快过来见过你刘爷!”爷爷赶紧岔开话题,向我挥手笑道。

    “晚辈见过刘爷!”

    我赶紧上前去,给刘老爷长躬行礼。

    “老二、老三老夫都已见过!你金城孙儿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哈哈!玉树临风,英雄之气扑面而来,我金城老族后继有人也!”

    刘老爷扶着我的双臂开心的打量了一番,如果不是满脸的脂粉作祟,还算是一位慈祥而又看中乡情的长者。

    彼此寒暄之后,外公、苏叔、还有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在庄丁的引领下去田庄的迎宾馆下榻休息去了。

    而我和长安三弟,爷爷三人则作为刘老爷的贵客,跟随在主人的身后来到了田庄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

    “易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哈哈!”

    刘老爷虽久居南朝,仍没改北地侨民豪爽豁达的天性,动辄哈哈大笑,满脸的脂粉也随之刷刷而下,令人观之作呕。

    “老叟刚到你们南朝,能有啥好事?呵呵,还请贤弟明示!”爷爷作揖道,品了一口碗中的青茶。

    自从淮水以来,青茶再也不是稀罕之物,不论官家野老,皆以此解渴提神。

    山野之上,竹林之中遍地都是,与一般的灌木无异。

    想起在楼兰孔雀河客栈第一次畅饮此物时,那种如饮琼浆的快感,我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将来我若带队行商,一定要把这种谓之青茶的饼状之物贩回西域去。

    可以确信,此物将来在西域诸国的行市,绝对不会比如今的丝绸绫罗差上多少。

    “吏部传来消息,你家老二易武威的官职委派下来啦!”刘老爷拍案开怀道。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贤弟快说是何任免!”

    听闻武威在太学院修学期满,就要出仕为官的消息,爷爷高兴的从榻上起身,对着刘老爷长躬作揖,以示谢意。

    我们知道,没有刘老爷这位乡党的从中斡旋,武威即便是有委任,也只能是个芝麻大的小吏。

    “江北下邳县丞,金秋就能上任!兄台,你不会嫌弃县丞的职位太低了吧!”

    刘老爷也赶紧起身还礼,一边示意榻畔的侍女给爷爷续茶。

    “我家武威还没到弱冠之年,县丞一职足矣!将来还要多多的历练才能成就大事!呵呵!下邳乃顿丘属县,以后武威这娃就仰仗你刘老太爷的栽培啦!”

    爷爷开心的抚掌叹道。

    齐地东海郡的下邳如今尽然成了顿丘郡的属县,肯定也是侨置县治的缘故。

    武威二弟小小年纪就要成为一县的父母官,所辖人口差不多一个西域于阗国的规模。

    家母如是得知此事该有多高兴啊!这么多年来的思念之苦总算没有白费。

    回想起二弟武威在清风泽时,每日束发长衣、摇头晃脑诵读经书的士子模样,我不禁感慨万千。

    当年西域家园一别,我们兄弟已有七载没有见面,也不知咱家的这位太学生今日变成了何种模样。

    “兄台见外啦!你我俩家都是陇西老族,在这南朝异乡就应该相互照应!哈哈!武威和小女也老大不小啦,兄台若无异议,就趁你在江南的这段日子,让他们完婚吧!”刘老爷以茶代酒敬爷爷道。

    武威和这位刘老太公的小女有婚约?这件事怎么从未听爷爷说起过!

    果真如此美丽贤淑的兰果尔怎么办啊?她还在遥远的清风泽畔等着武威二弟的归去呢!

第八十章 门阀士族(二)

    “好啊,能高攀上你们刘府,我家武威这么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呵呵!此次去江南办好商事后,老夫定会三媒六聘,来贵府提亲,玉成我那孙儿和令千金的婚事!”

    爷爷满心欣慰的拱手笑道,似乎早已忘了家母让武威二弟告假回西域,与兰果尔表姐完婚的托付。

    “武威这娃满腹诗书、龙凤之姿,只要稍加扶持日后定会青云之上!要说高攀也是我家小女高攀了老哥的贤孙!哈哈!”

    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紧接着一片红粉哗哗落下的声音。

    我已经开始为武威二弟担心了,摊上了这样一位泰山大人。

    刘老太公的小女如果也如她老爹,满脸涂抹的女妖一般,岂不吓死人也,何来举案齐眉的天伦之乐!

    后来我才知道,自曹魏以来中土汉地就盛行起以貌取士之风。

    升官进爵的途径除了出身门第、自身才学之外,就是看你有没有翩若惊鸿的龙凤之姿,秋兴赋的潘越之貌。

    据说三国曹子建就素喜涂粉,每出门见客必要梳洗装扮一番,以风姿华容识人。

    难怪同为建安学派的代表人物,子建的诗赋飘逸阴柔如洛神,而其父魏公曹操的华章却是雄浑厚重,自带王霸之气。

    国士之魂魄骨气尽如怀春的淑女,又怎敌北地羯氐胡族的虎狼之师?

    如此看来,魏晋的覆亡绝非偶然,世风所致也!

    到了东晋南朝之后,这种世风日盛,男子以阴柔为美、涂脂抹粉尽成潮流。

    年幼至黄口小儿,老迈如刘老太公,只要身在士族之列,如果不注重容颜、出门不施粉黛,无异于自绝天下。

    定会被世人耻笑,亲朋故人、朝中同僚也会不屑与之来往,自家的财货升迁之路从此也就断了。

    浓妆艳抹是为求五福临门,原来刘老太公所言自有他的道理。

    门阀士族乃东晋朝国之根基,世风之表率,刘老太公自然应该率先垂范,不惜将一张老脸涂抹的鬼魅一般。

    “如此一来可就乱了辈分,贤弟不会怪罪与我吧!”爷爷品了口青茶,喧笑着调侃道。

    “你我乡党故友这辈子都是兄弟相称,至于他们这些晚辈,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如此小事不足道哉!”刘老太公指着爷爷和他自身郑重道。

    看来二弟武威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甚得这刘老爷子的欣赏。

    所以刘老太公不但放下了阀门士族的门第之见,连长幼有序的辈分也可以视为小节。

    “哎!我武威孙儿长期孤身一人寄居于这离家万里的南朝,每每想起寝食难安啊!如今可以依上你们刘府这棵参天大树,老夫终于无忧矣!来,青茶代酒敬我贤弟!”

    爷爷甚是动情的举起茶盅,向刘老太公致谢。

    “后厨的酒菜已经备好,一会我们老哥俩把酒言欢一醉方休!哈哈!兄台尽管放心,不管是武威还是长安娃,只要有我刘府在,他们在这南朝之地就不会受半点委屈!”

    刘老太公接受了爷爷的谢意,干尽了杯中的茶水。

    “长安娃,今春的孝廉举荐,你的名帖我已呈报上去啦!等你二哥完婚后,就来建康的国子监报道吧!几年后再和武威娃一样,让你们吏部供职的世叔给你补个实缺的官职!你们俩兄弟在这南朝就可以互为犄角,一展宏图抱负啦!等到那时候,你们在陇西的列祖列宗就可以含笑与九泉也!”

    刘老太公看着下首案榻作陪的我和长安弟,拂须若有所思道。

    “多谢太公举荐,长安先行谢过!”

    三弟长安懂事的站起身来,长躬作揖道,未敢直言他的平生宏愿志在修学,无心于仕途。

    刘老太公的这番安排,明眼人自能看出其中的深意。

    既是为长安弟的未来仕途谋划,以尽乡党亲家之情,也是为自家未来势力的一种铺排。

    长安、武威二弟,只是刘老太公家族在这南朝势力网中的两颗棋子而已。

    而这位老丈的另一层想法,是不是也如武威那样,想收下长安弟做自己的快婿?我不敢深思下去。

    “知书达理,又是一位可造之材!兄台,我刘轩羡慕你啊!有如此三位人中翘楚的孙儿,何愁将来不能光宗耀祖!想我刘轩,先后娶了十房夫人,诞下的全是女子,尽没有一个小儿!半生艰辛赚下这偌大的家业又有何用!”

    这位老丈真是性情中人,说到伤心之处尽怅然泣下。

    老泪浸湿了脸上的红粉,留下了两道黑色的灰痕,望去简直无法直视。

    出于对于长者故人的礼貌,我和长安才生生的把笑意吞进了肚子里。

    突然之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来,这老丈十多位待嫁的千金尚在闺中。

    如果一时兴起,又看中了我和长安,而爷爷又抹不开故人的情面应允了下来,那可就乐极生悲啦!

    如此是非之地,绝对不可久留。

    我暗暗筹划待会家宴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借口带着长安三弟从刘老太公和他众夫人的眼前消失,以此断了人家的念想。

    后来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

    刘老太公的几位长女早已嫁与江南的豪门,外甥外甥女都和我们同龄了。

    目前待字闺中的四位千金个个美若天仙,当地士族权贵人家的子弟无不趋之若鹜。

    武威二弟能够赢得其中一位佳人的芳心,抱得美人归,已是天大的幸事。

    “贤弟莫要难过,如今这大江两岸的侨民士族,哪一家能比得过你们刘府!千金美眷羡煞旁人,门生故吏便于天下,财货之丰足以敌国!人生如此有何憾哉!”爷爷劝慰道。

    “话虽如此,但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哎,不说也罢!”刘老太公喘了口粗气,端起青茶一饮而尽。

    “金城娃,听你爷说你也未曾婚娶,有没有在这江东成家立业之打算?”

    “回禀太公,晚辈没有此等打算。家母还在西域于阗,身为长子今生应该侍奉于其左右,以敬孝悌!”

    听了刘老爷的问询,我赶紧以尽孝之词搪塞了过去。

    “百善孝为先也!甚好甚好!哈哈!我们汉人历来讲究长幼有序,如今兄长尚未成亲,家中老二却先行一步,于礼不符啊!金城娃你不会责怪我吧!”

    刘老太公看着我,涂满脂粉的僵硬笑脸令人恐怖。

    “二弟武威孤身一人离家万里久居江南,如今终有依靠!太公之恩重如泰山,金城唯有感激岂敢责怪!”

    言罢,我从踏上站起,给刘老太公深深的长躬作揖。

    尽管表姐兰果尔之事目前还不知怎么处理,但以上之言也绝对出自真心。

    武威如真是留在这东晋发展,有刘老太公这个靠山百利而无一害。

    国子监太学刚刚修满,下邳县丞的实缺委任就已搞定,如无刘府这样阀门士族的鼎力扶持,是根本不可能的。

    “金城娃之言,甚合老夫心意!呵呵!初次见面,这金珠手串乃当年占城国客商所赠,送给侄儿权当见面之礼!”

    刘老太公豪气的褪下手腕上的珠串,交于由一旁的侍女送到我的案前。

    “太公的心爱之物,侄儿怎能收受!”我赶紧站起推托道。

    刘老太公与爷爷兄弟相称,却呼我为侄儿,感觉很是别扭。

    但想到二弟武威就要成为人家的女婿了,这样的称呼倒也没有不妥之处。

    “金城,太公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一旁的爷爷拂须笑而解围道。

    “那就谢过太公了!”我又是深深施礼后,才坐回自己的蒲团上。

    我在于阗国清风泽客栈时,经常见到那些贵霜、迦南商者身上佩戴的珍珠挂饰,但全都是银白色的海珠。

    这金色璀璨、大如鸟卵的海珠,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感觉很是新奇。

    至于这占城,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南海之中的一处蛮夷岛国,和东晋南朝素有商贸上的来往。

    “老爷,夫人传话客堂那边的酒菜都已备好。”

    相谈甚欢的时候,一个年少的女佣前来招呼众人前去就餐。

    “好!兄台,我们过去边喝边聊!”

    刘老太公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领着我们祖孙三人走出了会客的茶厅。

    “贤弟啊,我给你带来了几坛西域的葡萄美酒,回头让老苏他们送过来!醇厚甘甜,与中土南国的清酒大有不同!”

    “兄台就知道愚弟爱这一口!哈哈,你上年带来的秦风老酒我还没有喝完呢!”

    “哎,这南国什么都好,就是这吴越楚酒的味道太过清淡,没有北地的浓烈畅快!哈哈!”

    “兄台所言极是!我这儿酒坊的师傅都来自于北地诸郡的酿酒世家,同样的手艺,同样的五谷,可就是造不出北方清酒的那种醇厚劲儿!你说怪不怪!”

    “水土之故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我们久居西域如今已是半个胡人啦!”

    两位老伙计走在路上连南北清酒的味道差别,也能畅谈个不休,就如当年在陇西金城郡老家的秦王川中架鹰跃马时一般。

    当年还是如我和长安这样的青葱少年,转眼之间已是古稀老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呼!

第八十一章 门阀士族(三)

    午饭之后,爷爷和刘老太公这俩老头又把聊天之地移到了刘府的棋社。

    故人重逢,两个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棋社的楼台建于大江边上,青砖古瓦雕梁画栋。

    若是春夏时节,推开轩窗面对着滔滔江水,把酒临风畅谈古今,将是何等的快事。

    阳春三月,北地的冰雪还在消融,这南国之地已是莺歌燕舞,百花盛开了。

    长安三弟随爷爷来过几趟,所以对这座庄园的格局甚是了解,也就做了我的临时向导。

    向爷爷和刘老太公鞠躬辞行后,我们兄弟就溜了出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来到了庄后的丘山之上。

    这座号称“江北第一田庄”的的全部景致,顿时尽收眼底。

    整座庄园的占地面积,远胜于于北地河西一带的豪门土城,更是十倍于我家清风泽客栈的整体规模。

    南面的大江为整个庄园的天然屏障,北面是一条百工汇聚的茅屋长街,

    西边有一处烟波浩渺的塘堰,由大江之水溢出汇聚而成。

    丘山四周的高坡地带,刘府的家宅、粮仓、书院、迎宾馆所、私家兵营依山而建。

    东面我们来的地方,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有高大围墙与外面的世界相隔。

    再往北去,一望无际的阡陌田野,零星分布的村舍,都应该是这个刘府的产业和庄客了吧!

    这哪里是私人的田庄啊!分明就是一处诸侯的领地!

    一股从未有过的嫉恨之情油然而生,这个涂脂抹粉的刘老太公,侨居他乡的前朝遗民,如此偌大的家业是怎么得来的?

    听爷爷讲刘老太公一共五兄弟,30年前东晋兴宁元年从陇西金城郡乔迁而来,其中的三个弟弟由于征战有功,如今都是建康朝中的一品高官。

    刘老太公和他的长兄虽然混得差点但也鸡犬升天,成了如今这江东一带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

    下山路上,长安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这家陇西老族在东晋朝的发家史,简单和我叙述了一遍。

    “这个刘家厉害啊!武威将来做了人家女婿会不会受刘姓族人的欺负?”我不快的嘟噜道。

    “只要刘老太公在世,肯定不会!但这个老头去世之后就不一定了!这么大的家业,刘氏家族怎会容得下一个外姓人掌管!”

    听长安弟的口气,这刘老太公是要收武威做他的上门女婿了。

    “武威留在南朝只为建功立业一展抱负,他岂会去窥伺刘老太公的这点家产!”我表示不屑道。

    “二哥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未来的二嫂是这刘家七妹,我见过,毛嫱丽姬之容!二哥之所以答应这门姻亲,肯定是为佳人的容颜所动!呵呵!”

    长安顽皮的笑道。

    “何为毛嫱、丽姬?”我有点不解。

    “大哥,你有多久没读圣贤之书啦!毛嫱丽姬乃古越之地的绝色丽人,庄子描写二女的美貌曰: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

    长安白袍束发神采飞扬,满脸天真之态的美少年也。

    如今尽然也会用极尽华丽之词来夸赞女子的的容颜,让我很是刮目相看。

    “三弟啊,听说刘老太公膝下还有九妹十妹和你同年,应该也是沉鱼落雁之容,要不让爷爷一起下聘得了,怎么样三弟?要不要大哥帮你撮合撮合?”

    我亲昵的拍着三弟肩膀哈哈笑道,原先还以为这小娃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世之心呢!现在可以安心矣!

    “大哥休要笑我,长安与二哥心志不同,此生只愿做一闲云野鹤。刘府千金虽为窈窕淑女,但此家风奢靡拜金。将来若娶此等女子为妻,长安实难驾驭,小命岂不葬送与佳人之手!”

    听到我的建议,长安弟吓得拱手求饶。

    “三弟,你多虑啦!谁说富贵人家就养不出贤良的女子!我们金城易氏也不比他刘府差多少!”

    “大哥,最关键之处是我不想做官,而将来成为这刘府的女婿,立身处世的第一要务就是躬身于仕途,如此一来,此生有何乐趣!大哥莫要害我!”

    长安不满的叫道,独自朝山下庄园的市井处大步走去,把我丢在了后面。

    看来世代商者之家不受束缚的自由天性早已融入了我们易姓子弟的血液之中,高官厚禄、豪门佳人尽然打动不了长安这一介士子小娃。

    而武威二弟我们这兄弟中的一个异类,也可能是为情所迫。

    “三弟!刘老太公的长相如此的腌?埋汰,怎么会养出这么多如花似女的闺女?”

    我不再拿提亲之事调侃长安了,快步上前好奇的问道。

    “世人羡慕门阀士族,皆因有此权势即可为所欲为!大哥,如此浅薄的道理你会不懂?刘老太公妻妾成群,都是大户人家的绝色美女。母亲仪态万方,女儿当然不会差到哪去!哈哈!”

    长安三弟怎么说也是走过万里路、破万卷书的有为少年,又有我们易氏的多情因子,如今此多情不羁的真性情终于露出来了。

    正所谓佳人吾所爱也,自由也吾所爱,二者不可兼得,舍佳人而取自由也!

    “如此说来,在这南朝做门阀士族岂不是天大的美事!大哥我想好了,等我将来行商赚到足够的银钱,也像这刘老太公一样,在江南买上一大片山林田地,盖上一座豪宅,把世间我所喜欢的所有佳人都娶上回来!如此神仙生活,哈哈,快哉快哉!”

    听三弟之言,我不禁畅想了起来。

    将来何不建一处庄园,把心爱的亚米卡、库日娜、上官燕喜小姐全部娶回家来,每日鼓瑟笙歌、佳人环伺,人生的乐趣莫过于此。

    “大哥,良田美宅不算什么,咱家现在的财力就可以做到!爷爷在江南钟山山麓给二哥置下的那座田庄除了门客少点,其他的不比这刘府差!但就算这样,二哥现在还只是个有钱的庶族。直到他和刘府七妹完婚,就任下邳县丞之后,才能勉强进入这大晋南朝下层士族的行列。”

    “是为何故?”

    东晋朝野的等级秩序、士庶之分,完全把我弄糊涂了。

    “我家在朝中没有高官、没有门生故吏,就算是家中黄金珍宝堆积如山,也只是个庶族,无缘于这个王朝的上流社会。”

    在洛邑书院的五年修学时光,同窗多是南朝士族人家的子弟,长安弟对于这里国情世风的了解也是如数家珍一般。

    “还有如此说法,同为汉人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如此作为与当年北地胡族视我大汉臣民为草芥鱼肉有何不同!”

    我愤愤的叫道,原以为这东晋南朝就是我们汉民人间的极乐世界,如今听长安介绍不免大失所望。

    “世风如此,无法逆转!哎!据说还有商者不得衣丝,士庶不得同列的法令,违者会被发配充军。大哥,你这身装扮以前要是在建康城的大街上行走,一非士子,二非官绅,一旦被衙役捕获,就会有牢狱之灾!”

    长安长叹一声,善意的警告道。

    “我是游侠!外邦的商者总该行了吧!”

    虽然早就听闻中土汉地商者的地位不高,甚至低于农人,但连穿丝织物的衣衫也得治罪,真是闻所未闻也!

    “大哥,你现在还劝我在这边娶亲成家吗?”长安笑问。

    “非也,除非你和武威一样,做了刘老太公的乘龙快婿成为阀门士族,哈哈!若是心无大志只求云淡风轻、诗意江湖,那还是跟我回西域吧!”

    我拍了拍三弟瘦弱的臂膀,有点心酸的笑道。

    “阀门士族我也不屑为之!如刘老太公这般涂脂抹粉以示豪富,出门社交动辄追溯三代之上,太累人了!哪有你们行商走天涯来的快活!”长安羡慕道。

    不屑于豪富,也许只有我们这般生来就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才有这般的底气。

    而对于那些出生寒门的读书士子而言,对于富贵和功业的追求,则是他们能够在贫贱中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没有对错之分,只是年龄财货不同而有区别也。

    “行商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你将来如果走过了就会明白!”

    长安和我就这般边走边聊,士族与庶族、江湖与朝堂、中土与西域、故国与家园。

    其实后来的人生长河中才慢慢明白,我们世人只是这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现世中的一切都是无从选择的。

    愿或不愿,为或不为,居家、处世、贫富、姻缘莫不如此,皆有上天冥冥中注定。

    山下小街上的百工匠人都是刘府庄园的门客,大多是来自于北地诸郡汉家流民的后裔。

    当年逃难来此为了生计,不得不寄身于刘府的门下,以求豪强的庇护。

    经过几十年的繁衍生息,这些北地而来的工匠早已在此娶妻生子,把他乡当故土了。

    祖传的手艺也传到了现在的子孙辈,只能从各家临街草寮瓦舍门楣上的风旗标牌,看出每一户人家的籍贯、工种。

    我们两兄弟走在孩童嬉戏、黄犬偶吠的青石板小街上,好奇的打量着每一家工坊的物产和来处。

    安邑的酒坊、凉州的马掌铁工、临淄的织户、陇西的弓弩等等。

第八十二章 南国佳人

    一条士族田庄中的土街,尽然汇聚了北方所有州郡名城的流民后裔。

    由此可见,当年汉晋末年五胡祸乱之时,摄于匈奴氐羯人嗜杀淫威的汉家百姓,不论富贵贫贱都是举家出逃南迁的。

    或越秦岭抵达蜀地,或沿着汉水而下过大江入云梦泽,再沿潇湘之水南下抵达潭州、百越诸郡。

    而更多的北人则随着大晋皇族的逃亡之路涉大河、渡淮水、沿江南下或东去,来到了这肥沃荒芜的吴越东夷之地。

    就如我们偌大的金城郡易氏家族一样,经过大浪淘沙之后能够苟活下来的,都会重操祖业,在异地他乡辛苦经营,结婚生子开枝散叶。

    运气好者如刘老太公、爷爷他们这般,跻身于门阀士族、巨商大贾之列,恢复了家族当年的繁华盛景。

    运气平平者就如这条土街上的工坊匠人,虽然寄人篱下,但祖传技艺仍被传承了下来。

    安贫乐道衣食无忧,倒也其乐融融。

    整条土街走下来。我发现所有的工坊门客中,来自鲁地下邳的流民后裔占了一半以上。

    “长安你看到没有,刘老太公怎么招募了这么多下邳人?他就不怕这些人将来尾大不掉?”

    看着眼前这些高大威猛、豪放乐天的下邳后裔,颇有当年刘邦、项羽的彪悍之风,不禁为涂脂抹粉的乡党刘老太公担忧了起来。

    “大哥你忘了,此地也是侨置县郡名为下邳,当然是因为北地下邳流民在此居多的缘故!二哥金秋就要来这里做县丞啦!”

    长安似乎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蓝天里摇曳的几只纸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江畔的树林边上传来了一阵阵年轻女子欢快的嘻笑声。

    “大哥,你想不想见识一下二哥的县丞夫人是何模样?带你过去见识见识!”

    “武威的婆姨!哈哈!我这个大伯去见未来的弟媳妇肯怕不太好吧!”

    听说这刘家的八妹就在前面,我一下子来了兴致,但又觉得有所不妥。

    “一家人早晚都要见面的,再说刘府待字闺中的几个女儿肯定都在那儿!春花烂漫佳人如梦,大哥千万不可错过!”

    长安一副猴急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士子之风。

    “三弟虚伪也,刚才还说不愿做刘府娇婿,只想为一江湖逍遥人!为何还对人家的闺女有这般的兴趣!”我挽着长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几年前在这刘府待过数月,刘家姐妹视我如手足兄弟,一别数年甚是想念,大哥不可妄加猜测!”

    听我之言,长安弟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之间,我们来到了江畔的一片桃树林中。

    正值江南的阳春三月,姹紫嫣红的桃花把这刘府的后花园装扮的锦画一般。

    有十来个身穿彩衣的小童正在花丛中追逐着采蜜的蜂蝶,靠近江边的一片空地上,有几棵合抱粗的古柳。

    古柳之间有绢绳结成的秋千,几位正值豆蔻之年的姑娘正在那儿开心的玩耍着这种山戎之戏。

    刚才我们听到的欢笑声,正是从她们那儿传出来的。

    还有两位女子迎着江风静静的操控着手上的丝线,空中红黄相间的纸鸢就如同两只比翼双飞的彩蝶一样。

    或相互追逐、或上下翻飞、或扶摇直上、或悬浮流连。

    这些女子身着婀娜多姿的五彩裙装,云鬓如黛、笑靥如花,吴越软语如同山溪叮咚一般的动听。

    长安说的没错,佳人如织春光如画也!

    “长安!易长安!是你吗?”

    两位正在荡着秋千的少女远远看到了我们,赶紧停下了游戏,欢笑着穿过了桃林朝我们这边奔跑而来。

    “九妹!十妹!”长安弟忘情的向这两位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挥着手,完全忘了旁边我这位兄长。

    “长安哥哥,几年未见你长这么高啦!玉树临风了也!”

    “上午听家母讲你家的商队今日路过,没想到你也来啦,怎么不到后院看我们啊!”

    两位小姐妹和长安一般大小,还未到及笄之年,天真烂漫而又顾盼多情,十足的美人胎子。

    “大哥,这是刘家九妹刘采儿、十妹刘莲儿!”

    “我大哥易金城!”

    长安弟难以招架两位小姑娘毫不掩饰的热情,赶紧回身向我求助般的介绍道。

    “见过九妹十妹,采儿、莲儿,好文雅的芳名!”我对着两位刘家妹妹微微的拱手笑道。

    刘家姐妹这才停下了和长安弟的寒暄,好奇的还礼打量起我来。

    她们应该从长辈那儿听说过我这位易门的长兄,所以上上下下的把我和长安弟比较了一番后,都捂嘴偷笑了起来。

    一年的行商苦旅,或许已完全改变了我往日引以为傲的容颜。

    和风姿俊朗的长安公子比起来,我如今可能已经是身形彪悍、满目凶光的草莽之人。

    “北方金银玉,江南可采莲。金城哥哥,我家十姐妹的乳名各取了其中一字,从大姐北儿到十妹莲儿,官名就是在乳名前冠上我们的姓氏!”

    九妹采儿是个有点腼腆害羞的姑娘,满面羞红的介绍了她家十姐妹芳名的来由。

    我和长安弟随着刘家九妹十妹穿过桃林,来到了垂柳依依的大江岸边。

    原先放纸鸢的那两位佳人是刘府的七姐和八妹,如果没有猜错,身着粉红长裙形如仙鹤般的那位美女,应该就是要与武威二弟结为连理的八妹刘可儿了!

    刘南儿、刘可儿两位姑娘已过及笄之年,待人接物也比刚才的九妹十妹稳重了许多。

    尤其是这刘可儿,对我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可儿拜见易家兄长!”

    我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大礼很是手足无措,差点把怀中兰果尔表姐托我带给武威的玉坠香囊,作为见面礼赠给了这位未来的弟媳。

    刘南儿一身靛紫锦缎的春衫,肌肤光泽如玉,和洛城邮驿的上官燕喜很有几分的相像。

    只是这位佳人目如秋水,满含着淡淡的哀愁,没有燕喜小姐那般的开朗明媚,让人观之马上产生了怜爱之心。

    后来才知道,这位刘家七姐新嫁江南长沙郡一户门阀士族家的公子未满两月,她的丈夫就暴病而亡。

    婆家人视此女为不祥之物,又忌惮于刘家的权势不能使用家法,就出了一纸休书把刘南儿送回了刘府。

    我和她在江畔的桃林第一次相遇时,她在娘家守寡已有两年

    正值青春芳菲的年华,眼看就要在无尽的空守中虚度。

    就如满园的桃花,刚刚绽放,一场隔夜的春雨就会零落成泥,令人唏嘘不已。

    江畔无尽的春色和如画中走来的美女佳人,让我有点心猿意马,赶紧拉着长安弟离开了桃林,来到了商队下榻的迎宾馆里。

    沐浴更衣之后,也不理会秦冲、锅盔刘、沙米汉等人的轮番骚扰,带着对那位哀伤佳人的淡淡牵挂倒头就睡。

    第二日起床后,我翻出了包裹里出自长安名家裁工之手的白袍锦衣,对着铜镜束发倒腾了半天,才找回了原有的自信。

    身长八尺、力拔山兮,有吕奉先之雄,赵子龙之貌,世间何样的女子本少主不能追求。

    真是佛祖佑护,在我家商队从刘府庄园出发这天,刘南儿尽然和我们同行。

    原来清明将至,刘南儿要去江南祭拜她的亡夫,顺便去刘家在建康城中的别院稍住,繁华市井之处也好排遣心中的寂寞。

    刘老太公拜托爷爷沿途代为照看,等今夏武威弟和刘可儿完婚后,这位刘家七姐再和我们一道渡江北归。

    刘南儿和她的随身丫鬟坐的是马车,当我的坐骑从她的车畔路过时,这位哀怨的佳人尽然隔着窗纱向我嫣然一笑。

    这种只有怀春淑女才有的那种暧昧的风情,让我如饮甘醇一般的醉了。

    怎奈百十人的马队左右相随,爷爷又担负着照看之责,我根本就没有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敢有半点的不轨之举。

    三日之后,我们在牛渚矶的古渡分三匹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

    又经过一日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来到了钟山东麓的陇西庄园。

    这趟行商的终点,东晋国都建康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自上年四月从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启程,到今天整整过去了一年的时光。

    人生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陇西庄园是二弟武威入建康太学后,爷爷在这江南置下的第一处产业。

    这东南晋朝当初因门阀士族的拥戴而立,如今选官任事也是非士族子弟莫取,而拥有私人田庄则是进入士族之列的必备条件。

    因此,为武威弟将来的仕途考虑,爷爷不惜重金从一家已经落魄的吴越士族的后人手中,买下了这处庄园及其周边的良田丘山。

    并留下了几位忠诚精干的伙计作为家老,代为打理田庄中的一切事务。

    几年功夫下来,这座陇西庄园如今已是鸡鸭满院,牛羊满山、五谷桑麻年年丰收的繁盛景象。

    除了没有北地匠人聚集的工坊土街外,整个庄园的人气和规模与江北下邳的刘家庄园已经不相上下。

第八十三章 太学生(一)

    “苏叔,咱家武威二弟有福啊!这太学还未修满,就已是豪强士族之身啦!”

    商队来到庄园安置妥当后,我满心欢喜的跟在苏叔和家老的身后参观这座陇西庄园的全貌。

    而长安、秦冲他们这时已经在庄园伙计的指挥下,漫山遍野的捉鸡逮鸭、杀猪宰羊,为商队所有人马准备南下江东以来最丰盛的晚餐了。

    一时之间,整个庄园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一派欢声笑语的田园气息。

    “是啊,比清风泽客栈大多了!将来老爷如果愿意,你们于阗国易氏一门的所有家眷可以全部搬到这江东来。良田美宅山清水秀,岂不快哉!”

    苏叔慈祥的笑道,相比西域北地的漫漫黄沙、遍地荒芜,这江南如诗如画,简直就是人间的仙境了。

    “家母肯定不愿意过来!还有奶奶,她也禁不起如此长途的折腾!还有于阗王城里的那些亲戚,哎!我也舍不下他们!”

    举家东迁,亏苏叔能想得出来!我担心将来爷爷心头一热,真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少主好心肠,果若如此,我们主仆之间的缘分今生可就断啦!呵呵,队中伙计十有**,父母家小都在西域北地!”

    苏叔拂须感叹道,说话之间我们三人已经走出了庄园,来到钟山山麓的一处小山之上。

    东南如银带般浩荡东去大江,还有建康国都巍峨高耸的青灰色城墙尽收眼底。

    “苏叔,我真没觉得这南方有啥好处,远没有我们西域北地天高地阔来的畅快!当然,这江东的美女佳人,天下无出其右也!”

    想起了下邳刘府七妹刘南儿,我不禁怦然心动了起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当日,爷爷、外公二人就领着几位师兄,亲自护送这位刘家七妹去潭州九江府为其亡夫祭拜扫墓去了。

    长安、武威二弟这几年不论在洛阳还是建康,都没少受刘老太公的提携照应。

    作为长辈,爷爷外公他们也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吧。

    “少主,这片山下的千亩桑陇水田都是我们陇西庄园的产业!”家老指着山下平坦的沃野向我自豪的介绍道。

    还没到插禾的节气,一望无涯的水田阡陌波光粼粼,陇畔的桑林绿绿葱葱,如一条条青色的巨蟒,匍匐于水乡田垄之间。

    “阿叔!我家有这么多的田产啊!”

    “嘿嘿,少主啊!不瞒你说,在这钟山周边的士族豪门中,我们陇西庄园还只是小门小户!目前各地乔迁来此依附咱家的农人,只有两百来户,不足千人,就住在山下的那些村落里!”

    顺着家老大叔的指向朝山下望去,但见水田阡陌的高坡地带,分布着十几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应该就是那些庄客们生活起居之所了。

    “我家这样的还算小户?那大户的门阀士族该有多大啊!”我惊叹不已。

    “财货势力足可敌国,就是一方诸侯!像下邳刘老太公家那样!”苏叔言简意赅道。

    “朝堂之上的王公大臣都是这样的世家,司马氏皇帝的位子肯定也不好坐吧?”

    “少主说的没错,臣强而君弱,如今这建康朝廷就是如此,朝中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掌握在王、谢这两大门阀士族的手中,皇帝就是个摆设!”

    家老已在建康皇城下生活多年,对于这边的国情世风也多有了解。

    “想学曹操魏公当年下天子以令诸侯?北方胡族虎视眈眈,我们这汉家朝廷还如此折腾,就不怕有再次亡国之危!”我愤慨道。

    “少主,朝堂之事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就不要操心啦!你看那边!”家老邀请我道。

    山下有一条通往建康东城的官道,官道边上与陇西庄园相连的地带有几处青砖灰瓦颇具规模的作坊。

    还有一些手工匠人、小户商贾的草寮夹杂其中,已经有了庄园土街的雏形。

    “最大的那一处草堂是咱家的酿酒槽坊,我们的师傅来自河西九原郡。他们用北地奶酒的酿造工艺生产出来的杂粮清酒醇厚浓烈,在建康城的销路供不应求!呵呵,我想再增加几处酒窖,这件事还要等老爷回来后再做决定。”

    家老一看便知是位忠诚可靠的长者,爷爷能把如此大的家业交给这位家老代为打理,自然有他的道理。

    “还有油坊、车坊、缫丝织布工坊,盐铁商社,如今在咱们这个庄园,衣食住行之物早已无需向外采购!”

    “车爷过得如此逍遥,兄弟羡慕不已啊!我要向老爷提个建议,咱俩调换一下!你负责商途事宜,我来这边过几年轻松快乐的舒坦日子。哈哈哈!”

    苏叔听罢家老车叔的诉说之后,满脸的醋意道。他们老哥俩追随爷爷多年,堪称左膀右臂。

    “苏爷这是要抢兄弟的饭碗啊!呵呵!你明知我不善于行商还来挤兑于我!也罢,好多年没回老家了,正好乘此机会回酒泉告老还乡咯!”

    家老车叔如释重负般的长吁一声,面露不满之色。

    如此一个五年前谁也不愿接手的烂摊子,他不辱使命辛苦经营才有今日的气象,没想到苏叔这个老伙计尽然有点眼红了,真是人心不可量也。

    “哈哈哈!车爷,刚才戏言,都是戏言!让我成日待在这巴掌大的田庄里管理吃喝拉撒,还不如要了我的老命!兄弟莫要生气!”

    看到自己的戏言惹老伙计生气,苏叔赶紧上前抱歉道。

    “既然是戏言,我们兄弟今晚就把酒言欢不醉无归!哈哈!”车叔也是豪迈大气之人,见苏叔悔过立马下坡不再追究。

    “自家的酒酿,那还不敞开了喝,你老车到时可不许吝啬!”

    “要多少有多少,老爷少主家的酒酿,只要主人家不见外,与我这管事的家老有个毛关系!”

    两位老伙计一笑泯恩仇,顺带把皮球踢到了我这个少主人脚下。

    在我们商队到达陇西庄园的第二天,咱家的太学生武威二弟从建康城里的太学院匆匆赶了回来。

    身着白色宽衣博带,头裹黑锦纶巾,身长八尺,玉树临风。

    继承奶奶吐火罗族血统的缘故,武威尽然有一双天蓝色、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真乃才貌双全的士子美男也。

    当年离开清风泽家园时还是总角的童子,如今七年过去,已经长成英姿勃发的有为青年了!家母如能亲见,该有多高兴啊!

    兄弟相见已不相识,一声大哥、武威之后,我们俩兄弟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唯有抱头痛哭流涕,以解千愁。

    家母托我带来的家乡特产食物早已在路中腐烂丢弃,手中只剩兰果尔表姐送给长安、武威二人的玉坠香囊。

    “兰果尔,呵呵,表姐还是那么胖吧?她的胃口太好了!我在老家时经常半夜里陪她去后厨偷肉饼吃!”

    武威珍惜的把香囊系在了腰间,想起往事不禁哑然失笑道。

    “武威,有两件大事要告诉你,事关你的身家幸福。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听那件?”

    看着春风得意的二弟武威,我突然想和他开个玩笑,准备把兰果尔已经凤凰涅??、变身绝色丽人的事实对武威隐瞒下去,让他痛苦一段日子。

    这小子的人生太顺了,需要杀杀他的锐气。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哥无论好坏但说无妨!”

    长安、武威和我牵手漫步在田庄外边的阡陌之中,不时有路过的门客农人向我们鞠躬致敬。

    “二哥,你和下邳刘老太公八女刘可儿的亲事订下来啦!不日你们就要下聘完婚!另外今秋你就会官拜下邳县丞之职!二哥双喜临门啊!恭喜恭喜!”

    长安弟抢在前头,一口气把所有的好事都说了出来。

    “这些我知道啊!刘家五姐的夫君与我同窗,他都告诉我啦!不过还是要多谢三弟的喜讯!今后有什么要二哥出头,二哥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呵呵!比如刘家九妹十妹,嘿嘿!”

    武威搂着长安三弟的肩膀嘿嘿笑道,看着两位小弟亲密无间的模样,我的心中无比的欣慰。

    “二哥,这么着吧!你这两位姨妹,小弟都想拿下!一妻一妾,兄长以为如何?”

    长安弟表面不食人间烟火,暗地里尽有如此真实的想法。

    听罢此言,我爆笑的连腰都站不直了,唯有以剑杵地。

    “这个这个!呵呵,似有不妥,其实二哥我也有这般心愿!只是刘府非寻常人家,还需从长计议,哈哈!容我再仔细的思量思量!”

    武威也终于剥下了他那士子之风的伪装,我们三兄弟完全敞开了心扉,就如童年在清风泽书院后面的练功场上那般,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了起来。

    “武威,家母让你今夏跟我们回去一趟。”我故作忧虑道。

    “大哥,武威少小离家七载寒窗,今日终有所成!平时最大愿望就是能与家母团聚,以敬人子之孝!怎奈这建康与西域于阗相隔万水千山,每每思念难寐之夜,只能遥望北斗以托哀伤!大哥常伴家母身边,兄弟这般心情长兄是无法体会的!哎!在这南边的日子算是过够了!回想我们兄弟当年在清风泽家园时,那是何等的快乐!”

    武威愤愤道,似乎今日的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来,也抵偿不了他的思乡之苦。

    “二哥,功成不回乡犹如锦衣夜行,让家母见到你今日之气象,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长安安慰道,其实他私下告诉我,这东晋的太学他也不想修了,只想回老家清风泽去,让我在爷爷那儿给他说说情。

    “我是受够了!这次回去母亲如不跟我同来中土,这南朝的县官不做也罢!”武威孩子气的叫道。

    “武威,你不想知道家母为啥让你回去?”我不怀好意的问道。

第八十四章 太学生(二)

    “家母思念孩儿,难道还有它意?”武威停下了脚步,惊诧的望着我。

    “与你们的前程相比,思念何足道哉!家母对你们两位小儿的思念之心一点也不比你俩少!可谓一夜白头啊!不过这次让你回西域的首要原因,是让你和兰果尔完婚。”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笑意,低沉道。

    “家母让我和兰果尔表姐完婚,我没听错吧大哥!”武威弟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二哥要娶表姐为妻,不会吧?”长安也狂叫着质疑道。

    “确实如此,兰果尔一直住在清风泽,与家母情同母女。我和家母都不知道你在这边和刘府的千金已有婚约,爷爷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也没告诉我们这件事,如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另外家母六年前还收养了一个女娃,我们的妹妹名叫古兰朵,与长安弟同年!”

    看着二弟武威痛苦的表情,我有点后悔了。

    现在再跟他说兰果尔已不复小时候那般又黑又胖的模样,早已出落成貌美如花的绝色佳人,武威肯定也不会相信,因此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阿妈!你为何这般待我!十岁未到的小童,你就狠心让我远走他乡孤苦求学。如今又让我娶长我三岁的丑女为妻!阿妈!你何其不公也!”

    武威再也不顾主人风度,尽然坐在田畔对着满目的春水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哥喜事连连,为何还要伤悲?呵呵,兰果尔表姐有何不好!如果年长几岁,我都愿意娶她!”长安弟少根筋的老毛病又犯了。

    “是啊武威,你这边娶了刘府的千金为妻,西域家母那边万事好商量!就算你愿意纳兰果尔为妾,卢丹姨妈家也不会答应的,放心吧!”

    看着武威弟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疼道。

    “没事没事,呵呵。家母之命怎敢不从!我跟你们回西域娶兰果尔就是!”

    武威站起身来淡淡笑道,经过刚才的一番恸哭,他的心情好过多了。

    “那刘府八妹怎么办?她很快就是你的新嫁娘啦!”长安不安的问。

    “这江东士族,谁家没有三妻四妾!兰果尔愿意跟我回中土,则只能为妾,如果留在清风泽陪伴家母,并是我在于阗国的正妻!我可以三年两载回去一趟,以尽夫妻情分!如此安排岂不是两全其美!哈哈哈!”

    武威言罢哈哈大笑了起来,东晋士林清谈狂放之风日盛,他多少已经沾染了一些。

    兰果尔如果知道易武威如此的怠慢自己,把她当作其向家母尽孝的牺牲品,打死她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

    但有一点我可以判定,今冬等武威弟回到清风泽亲眼见到兰果尔时,他定会推翻原先所有的决定,甚至愿意舍弃在东晋国的万贯家业,大好仕途。

    五日之后,爷爷他们陪伴刘南儿扫墓归来,顺路把她送回了建康王城的刘府别院。

    原本想着能再次一睹刘南儿的芳容,如此一来美好的打算彻底落空,让我不禁大失所望。

    面对武威娶妻和丝绸采办这两件迫在眉睫的大事,爷爷、外公还有苏叔、家老车叔等人一番商议之后,做了如下铺排:

    外公、苏叔带领一班伙计全权负责北上丝绸的采办事宜。

    我们带来的玉石已经运抵“长安坊”在建康城的分号,采办丝绸的所有银钱完全备足。

    但像我们这样的大商家,每次起运的布匹都是万件之多。

    不但需要从朝廷那儿申领货品通关的文牒 ,还需远赴吴越诸地组织货源,非一班熟悉行市的精兵强将不可为之。

    陇西庄园的家老车叔则协同爷爷,操办武威与刘府八妹刘可儿的求媒、下聘、订亲、迎娶等诸项事宜。

    而庄园内的大小事务,爷爷尽然放手让我和长安二人临时照看,包括结婚正期那几日的宾客食宿、迎来送往的所有准备。

    这下可是把我难倒了,管理客栈我在行。而管理偌大的田庄我真是无从着手,而长安还是一介小娃更是指望不上。

    秦冲、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冲锋陷阵还行,田庄事务和我一样都是一窍不通的外行。

    幸亏车叔临走之前给我安排了三位经验丰富的下手,我才没有乱了阵脚。

    庄园的家丁、伙计、女佣、厨工,还是按照原有的节奏打理着所有事务。

    该扫地时扫地、该浇花时浇花、该喂猪时喂猪、该放羊时放羊,基本上无需我操啥心思。

    现在唯一让我头疼的事情就是武威的婚事,爷爷说结婚的正期初定在谷雨前后,如此算来只有二十来日。

    这东晋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有何讲究,需要采办哪些物品,我和长安,还有武威都是一头雾水。

    几位下手也都是北地而来的老伙计,也从未见过这般的大场面,这该如何是好?我一时之间脑袋都大了。

    这是爷爷第一次让我独立操办的事务,也是自我记事以来家里第一件真正的大喜事,万万不可搞砸。

    “我们何不向刘南儿姐姐请教,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正在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时候,长安弟的一席话惊醒梦中人。

    对啊!有现成的先生在这儿,干嘛不去请教她呢!

    出身门阀士族,上面有过六位姐姐出嫁,她自己也曾婚嫁过,婆家也是世家豪门,对于士族人家的嫁娶之事,她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园中正好有一位田姓伙计去过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让我欣喜若狂。

    赶紧回屋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上新购的东晋朝宽衣广袖的白绸春衫,在田姓伙计的引领下,打马朝建康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建康城的繁华无需赘言,诸葛孔明当年初来建康与孙权结盟时曾经叹道:“宫墙三重、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也!”

    因为有事在身,也就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

    我们从北篱门入城后,沿着青溪河畔的碎石马道一路南行约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处古木葱茏、迎河而居、青墙黛瓦府邸前面停了下来。

    条石垒砌的台阶一直从门前的马道延伸到青溪水边。

    但见一条乌篷小船正停在溪畔,台阶上站着三位身着彩衣的妙龄女子,正在不停的向溪中的小舟挥手道别。

    小舟的船头站立着一位侍女模样的女娃,手中拿着一杆长篙往水中轻轻一点,船儿并离开了河岸,顺着溪水向城南秦淮河的方向轻盈而去。

    “刘南儿!”

    心里猜测送行的女子中间必有一人是刘南儿,于是我就在马上大喊了一声。

    台阶下的三位佳人都惊讶转过头来,果然是刘南儿,另外两个女娃则是她的随身丫头。

    “易家兄长,原来是你啊!”稍稍惊慌之后,刘南儿终于认出我来,笑靥如花般的迎上前来。

    朱红色的裙衣,青丝如云眉目含春,略施粉黛的脸上飘浮着朵朵红晕,。

    刘南儿之美,真如当年宋玉所言: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天下男人为之神魂颠倒也。

    如此美人只有水软风轻的江南之地才能生出,我坐在马上简直看的的呆住了。

    “易家兄长!易家兄长!”

    刘南儿见我直勾勾的盯着她也不言语,不禁满脸的羞红,嗔怪的连声呼道。

    一旁的那两个丫头看着我的傻样,都以画扇捂嘴偷偷的嬉笑了起来。

    我这才如醉酒般的醒悟了过来,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懊丧,赶紧翻身下马作揖长躬道:“易金城见过亲家姐姐!”

    “嘿嘿,易家兄长免礼啦!我俩谁年长还不一定呢!你一口一声姐姐的叫着,奴家真是担待不起啊!”

    刘南儿如家姐见到久违的兄弟一般亲昵道,让我顿时如沐春风,刚才初次相遇的局促之感也烟消云散。

    “呵呵,你这是在送客人?”我把缰绳交给了一旁的伙计,开心的笑问道。

    “哦,那是我五姐,婆家是前面乌衣巷的王府,听说我来城里了就临时过来看看。他们王府的规矩多,留她在这边吃过午饭再走都不行!”

    刘南儿扭头望了眼河面上小船远去的背影,眉宇的笑靥间爬上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金城冒昧前来有事相求,还望七妹能够帮我!”

    “刚刚还姐姐,转眼就成妹妹了,哈哈!好吧,兄长有何吩咐,七妹愿效犬马之力!”

    刘南儿继承了刘老太公脾性,看似弱柳扶风多愁善感,但言语起来却满是豪爽乐天之气。

    “你家八妹和我二弟的婚事,爷爷、外公他们有要事在身,故交我来筹办!呵呵,可我从未见识过你们南方士族人家的婚嫁喜事是何模样,这边又没有熟识的亲友乡邻可以咨询,所以就想到了你,恳请七妹帮我!”

    言罢,又是深深的作揖长躬。

    “看来真是把易兄难倒了,才会屈尊于奴家!刘可儿妹妹好福气,能嫁如意郎君,又有如此青春倜傥的长兄操持婚事!”刘南儿长叹道。

    “不知七妹能否帮我?”

    我现在是火烧眉毛,已顾不得和如此佳人顾盼留情了。

    “亲家哥啊!这件事你算是问对人啦!请进屋稍候,容我把府里的事务安顿一下,就随你去陇西庄园!”

    刘南儿这才想起在门外站了半天了,也没请客人进屋,于是不由分说的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入了府内的客厅。

    丫鬟已经沏好了茶水,夜光杯中的绿茶如舒展的舞姬一般在清水中悦动。

    看来中土的江南,这荼树之叶烤制而成的饮用之物,已经进入了寻常百姓家。

第八十五章 刘南儿

    刘南儿的到来,让庄园中混乱如麻的筹备事务一下子顺畅了起来。

    她把留在田庄中的所有人员分成了三组,一组负责庄园的原有事项,诸如放牧、浇园、清扫、后厨之类的活计。

    第二组人员由一卫姓的管家领队,每日按照刘南儿列出的清单去建康城中采购大婚之日所需的各种用品。

    第三组主要由留在庄园里的商队伙计组成约二十多人,由秦冲为总召集人,沙米汉和锅盔刘从旁协助。

    时间紧迫,明日开始从建康城中请来的木工、漆工、裁衣工等百工匠人就会来庄上施工,布置洞房和迎宾馆所。

    秦冲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这些匠人,干些临时采办、递物、跑腿的闲差。

    而我和长安弟只要每天对照着刘南儿列出的清单,检查进城采购的物品有没入库、件数是否相合即可。

    刘南儿总管全局,检查验收每一项施工的最后结果和采办物品的成色。

    不愧是门阀士族人家的小姐出生,又做过几天官宦豪门家的少奶奶,刘南儿管家理事确实很有一套。

    经她这么一罗列分工,原本我三头六臂也理不顺的事务,一下子泾渭分明了起来。

    等十日之后爷爷他们从江北归来,陇西庄园的所有门窗案牍都已修葺一新,一派生机勃勃的喜庆之气。

    由库房临时改成的迎宾别院,流水宴席的所用桌椅也全部就位。

    我们易氏在这江南除了一些生意上伙伴,基本上没有故友亲戚。

    但考虑到刘府宗亲和新娘六个姐姐的婆家都在建康城里居住,这些人家可能会看在刘老太公的面子上来陇西庄园随礼庆贺。

    这也是把易氏一门和新郎倌武威二弟引入建康士族上流社会的大好时机,所以要预先筹划,免得到时安排不周让世人笑话。

    因此,刘南儿还自作主张的在田庄大门的外边,新开了一块可供百十辆马车入港的停车场地。

    新婚佳人的洞房更是在这位新娘家姐的亲自筹划下,布置的富丽堂皇、红红火火!

    如此管家安排事务的本领,就算是清风泽客栈的家母于阗夫人亲在现场,也不过如此。

    真希望二弟媳刘可儿也有她姐姐刘南儿这样的持家之道,那样的话,武威二弟可就有福气啦,也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幸事。

    刘南儿是一位特别会心疼男人的女子,那种体贴和亲昵的伺候,能让人舒服到骨子里。

    每次看到我汗流浃背的忙活之时,她总会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条香帕,满脸柔情的看着我擦完之后,才会心满意足的离开。

    或者是我正站在场院里和秦冲他们、其他的匠人们忙里偷闲的散扯聊天之时,她又会为我送来一碗清茶。

    殷勤亲热的模样,真是羡煞旁人也!

    家丁伙计们都知道这个女子是我请来帮忙的亲家姐姐,不知情的外人工匠们还以为我们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夫妻呢。

    不过如果真能有刘南儿这样的佳人为妻,此生也算没有枉活,她早逝的夫君真是个无福之人啊!

    “少主,你完啦!这位亲家姐姐看上你了!”

    一次在驱马去城中采购桐油朱漆的途中,秦冲神神秘秘的笑道。

    “少主,听说她的丈夫才死去没多久,是真的吗?”沙米汉痴痴的问。

    “哎,红颜薄命啊!这么好的女子,听武威讲她回娘家守寡已经两年多了,上天不公也!”

    想起强作欢颜的刘南儿,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少主,老辈人讲这世间有两种女人不能惹,一种是良家女子,一种并是守寡的妇人!”

    锅盔刘真儿不知从啥时起,也变得文绉绉了起来。可能是受长安城中那位兰姑娘的熏陶之故吧。

    “良家女子我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要走正道,不能图一时之快,否则必遭天谴。可守寡的妇人不能惹是为何故?”我好奇的扭头问道。

    “守寡的妇人最为可怜!像刘家姐姐这般没有子熙、娘家财大势大的还好点。如果既有子女需要养育,又有公婆需要孝敬,还要看世人的脸色苟活,真是生不如死啊!这样的女子你一旦相中要么就当行善积福娶下人家,做妻做妾都成!要么就离人家远点!”

    “锅盔啊!这是迄今为止你唯一一次说人话,哈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刘真儿老哥!”

    我用手中的剑鞘使劲拍了两下锅盔刘的后背,以示鼓励。

    “要我说啊少主,你也不要跟我们行商了,就留在这江南吧!娶下刘南儿为妻,你和武威少主俩兄弟,一人在朝为官,一人打理陇西庄园!如此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不比苦哈哈的商者好上千倍万倍!”

    秦冲万分羡慕道,恨没有生在如我这般的富贵人家。

    “少主,求你一件事!这个刘家姐姐你如果对人家没有意思,帮我引见引见如何!我老汉不嫌弃她是寡妇!嘿嘿!”

    沙米汉色眯眯的傻笑道,这个柔然国的莽汉自从离开长安后,一路见到任何女子都如犯了花痴一般。

    今秋回于阗国如果走北路经过他的家乡,一定要让爷爷在当地给他物色一房媳妇。

    “可人家嫌弃你啊!沙米汉!”

    这家伙竟敢窥伺我所钟情的女子,让本少主很是恼火。

    于是不再和这三位无聊的家伙纠缠下去,打马向前方奔驰而去,把赶着马车的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平心而论,这三位老伙计说的都不无道理。

    从在下邳刘府庄园第一眼看到刘南儿,我就被她绝世容颜下的哀怨之情深深的迷住了。

    这次请她来陇西庄园,一方面是请她过来帮忙,更主要的私心是想创造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的这点小心思,正值芳年思春日久的刘南儿岂会不知!

    所以只要在我跟前,这个女子总是笑靥如花,尽展江南女子的娇柔之美,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的讨好与我。

    此所谓投之以桃木,报之以琼瑶。

    可我如今真和刘南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了太多的忌讳,远不如和楼兰姑娘库日娜和上官燕喜小姐那样的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表白真情。

    有很多次因为受不了她那暧昧多情的眼神而逃之夭夭,尽管心里爱的要命,但理性告诉我不能逾矩。

    刘南儿是武威弟未来夫人的七姐,我们易氏的亲家姐姐,如果图一时之快和她做鱼水之欢,我可以一走了之。

    但万一事情传扬出去,武威二弟在这江南的建康就没法做人了。

    刘府及其宗亲这些门阀士族,也会由现在的靠山变成将来的仇家。

    爷爷几十年来在这江南建康一片苦心为武威、长安二弟打造的升迁之路,也就会付诸东流。

    因此秦冲、锅盔刘这两小子说得对,要么留在陇西庄园过神仙日子,娶守寡的刘南儿无论为妻还是为妾。

    要么就离这个女子远点,就当成是一门亲戚,多年未曾谋面的家姐。

    就在这样摇摆不定的思虑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南儿看我的眼神也一天天的哀怨了起来。

    爷爷对于刘南儿这些天的辛苦铺排甚为满意,一下子给这位亲家姐姐包了五十金的零花钱。

    “亲家哥哥,送送我吧,我在前面官道的路口处等你。”

    刘南儿离开陇西庄园的那个早晨,隔着马车的窗牍,对我轻轻的低语道。

    刹那间,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起来,整个人飘飘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

    刘南儿的马车离开半个时辰后,我借口去建康城的太学院找武威弟商量事情,和爷爷告假。

    然后牵马躲过了秦冲他们,一个人悄悄的溜出了庄园,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刘南儿所说的那个官道路口狂奔而去。

    刘府马车静静的停在路畔,随行的丫鬟正站在路中间焦急的来回踱步。

    “公子,你总算来了!我家小姐都快急死啦!”

    机灵的小丫头看到我匆匆而来,开心的招呼道,然后就转身钻进了一旁的车厢。

    “阿叔!我们走吧!”是刘南儿侬软的吴音。

    “好嘞,小姐!”赶车的家老朝我友善的笑了笑,轻摇长鞭,拉车的马儿就迈开了四蹄碎步小跑着上路了。

    车窗的帘布已然拉开,刘南儿泪光涟涟看了我一眼,笑靥中带着苦涩。

    “亲家哥哥没有话跟奴家说?”我们就这样并排行走了许久,刘南儿才打破了沉寂。

    “小姐如此年轻,今后的日子作何打算?”

    我闷声问道,有深深的负罪感,感觉自己招惹了一个只可远观的女子。

    “寄身于娘家,如无根之青萍。本愿遁入空门,怎奈春心犹在,尚恋红尘,苦啊!祈求公子救我!”

    刘南儿的一声泣中带血的苦啼,叫的我心都碎了。

    “南儿小姐,金城乃一好色之徒,贪恋小姐的美貌多看了几眼,别无他意,亲家姐姐千万不要误会。”

    我言不由衷的笑道,也算是实话实说。

    “天下的女子那么多,公子为何非要招惹可怜的奴家!”刘南儿又隔着车窗呜呜的哭了起来。

    “金城年少无知,一路沾花惹草,欠下了诸多情债,如今已是自顾不暇。都是金城的罪过,辜负了小姐的错爱!”

    生来怜香惜玉最怕女子的哭泣,看着刘南儿梨花带雨的悲泣之态,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第八十六章 士族婚礼

    “公子青春倜傥,正值多情韶华之年,爱慕心仪的女子有何罪过!只是奴家没有这个福分,公子明明垂怜与我,却故作没事一般!”

    刘南儿用香帕拂去脸上的泪水,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

    “不怕南儿小姐笑话,在西域于阗国已有一位女子和我有过婚约!楼兰国有一位姑娘正在望穿秋水,等待我的归去!西都长安还有位佳人与我私定终身,相约永不相负!南儿小姐花容月貌,金城就算有百般的不舍,也只能远观啦!你们江东刘氏非寻常人家,如今令妹与我二弟又将结为秦晋之好!如此故交加上姻亲的关系,事关家族荣辱,金城就算再多情,也不敢招惹小姐!”

    为了让这位可怜可爱的亲家姐姐对我死心,我把一路东来惹下的所有风流韵事对她和盘托出。

    “果然一风流冤家也!公子真性情,笑死奴家了!”

    我傻乎乎的真诚,终于换来了佳人的破涕为笑。

    “公子北上之时如能带上奴家,这几位红颜佳人姐姐全部帮你收了!”

    “收了?南儿小姐如何个收法?”我不禁好奇的问道。

    这个一直困扰于心的难题,能有人替我解惑,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为妻、为妾、为婢,呵呵,奴家不要任何名分,能常伴公子身边为公子排忧解难,就已足矣!”

    刘南儿呵呵笑道,甜蜜如水的吴侬软语让人心醉,而我却被她如此虚妄的安排吓得跳下马来。

    “南儿小姐,这江南之地士子云集、英雄辈出,只要小姐愿意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为何非要托身与我!”

    “公子错了,士族之女不嫁庶民乃江南世风,事关宗族荣辱。士族子弟又有谁敢娶我这般不祥的寡妇!娘家的父母终将老去,每每想起青灯苦影、漫漫长夜,生不如死的苦熬,奴家就生无可恋也,直到遇见了公子!”

    说道伤心之处,刘南儿又呜呜的悲啼起来。

    我的人生在二十岁之前,都是充满了亲情和快乐的,还无法想象表面上锦衣玉食的刘南儿过的究竟是啥样的日子,但偏偏又有一颗英雄救美之心。

    “南儿小姐,说吧!除了娶你为妻外怎样才能帮你!”

    看着如此娇媚动人的刘南儿如此孤苦无依的样子,帮她脱离苦海的豪情油然而生。

    “带我去北地,带我去西域,哪怕是途中把我卖给牧羊的胡人,奴家也别无怨言!”

    刘南儿去意已决道,如果还不答应帮她一把,万一将来出啥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

    “带你去西域我没问题,家母于阗夫人就喜欢你这样美貌机敏的女娃!可商途有商途的规矩,不准带女眷上路是爷爷几十年前就定下的铁律,我又岂敢逾矩!”

    想起队中的这条行规,我不禁犯难了起来。

    “亲家哥哥!兄长!公子啊!你答应帮奴家啦!”听我之言后,刘南儿忘情的跳下了马车语无伦次的拥着我道。

    “南儿小姐相求,金城岂敢再作旁观!呵呵。可怎么带你上路呢?与我家商队同行爷爷肯定不准!”

    “这个公子就不要操心了,奴家早已想好!等八妹大婚后,我就回江北央求爹爹,让他给我派上几位家丁,三两个随行的丫头,再备好几辆马车盘缠先行上路!我们可约好在河西的某家客栈等你,那时候已经远离江南,你爷爷、外公就算再讨厌奴家,也不好意思赶我回来了!”

    刘南儿嘻嘻笑道,又露出了她刘府千金小姐的做派。

    “不是偷偷离家还要告诉刘老太公?你爹爹能答应你这么做?”我诧异道。

    “我爹爹向来心疼南儿,如果知道奴家所托是你这个易门长公子,他定会尽其所能的成全我们!”刘南儿痴情的望着我道。

    “亲家姐姐,我只是答应帮你,可没有向你承诺些什么!将来到了西域让我阿妈给你再寻一位夫婿,反正西域胡人也不会在意你有没出嫁过!等到那时,你可不能怨我!”

    我吓唬她道,脑中不由想起了沙米汉来,将来如果把这位刘南儿许配给他,这个傻大个非乐疯了不可。

    “公子会舍得奴家?”刘南儿勾魂的浅笑道,款款回到了车里。

    “今日我俩相约之事万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起!这段日子奴家就不再和公子相见了,免得中途生变!公子指定一处地方吧,奴家到时候先行一步,在那儿等候公子!”

    又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项没有说清楚,刘南儿掀开车帘软语叮咛道。

    “河西敦煌郡鸣沙山的千佛洞找一位叫白轩的画工,就说你们是易临风老爷的家眷,他自会给你安排住宿的地方!”

    我翻身上马,大声的回复道。

    原本考虑到河西的马贼横行、千里荒芜,想安排在长安会合,路中也好有个照应。

    但考虑到上官燕喜小姐可能还在长安城中等我,到时大家碰面时不免难堪,因此作罢。

    刘老太公本身就是陇西故人,对于河西一带的世风地貌应该不会陌生。

    心爱的七女远走他乡,这位老财东定会做好周密安排的,不需要我有过多的担心。

    “南儿记下啦!公子回程路上一定要记住去接奴家!”

    刘府的马车又缓缓奔跑了起来,刘南儿朝我挥着手中的香帕,泪眼婆娑的喊道。

    “放心吧南儿小姐!北地不比江南,途中小姐要多多保重啊!”

    立马于路中目送着南儿小姐的马车渐渐远去,我的内心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软软的感觉。

    这位寡居娘家的亲家姐姐尽然把往后的人生,托付于我这个浮浪之徒,何其轻率也!

    然而君子一诺千金,既然已经答应渡她脱离苦海,那就从此把这个可怜的美妇人当成是自家的姐妹吧。

    闷闷不乐的回到陇西庄园后,秦冲、沙米汉他们正在帮着后厨的师傅漫山遍野的追逐着放牧的牛羊。

    武威大婚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整个庄园笼罩在一片喜庆热闹的气氛之中。

    那些依附于我家庄园的农户们,陆陆续续送来了各种时新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蛋,庆贺少主人的新婚大喜。

    爷爷和家老车叔都换上了朱红色的缎面宽衣,正摇着羽扇在检查庄园里每个环节的准备情况。

    他们也如本地门阀士族家的老爷们那般满脸的胭脂香粉,红彤彤香喷喷,让人看上去觉得荒诞不经。

    “爷爷,你怎么也涂上脂粉啦!”

    看到爷爷的如此模样,我赶紧把坐骑交给了一旁扫地的伙计,喧笑着迎上前去。

    “哎!金城啊!这就叫入乡随俗!正期那天不但我要涂抹这些玩意,你外公、苏叔,你和长安、武威,还有我们整个庄园所有的婢女伙计都要涂抹,不为别的,就是图个喜庆!哈哈!”

    爷爷这一笑不要紧,刚刚擦到脸上的胭脂大块大块的落到地上,原本道骨仙风般的沧桑面容,糟蹋的令人不忍直视。

    “你不是说去太学院接武威了吗?怎么刚出门就回来啦?”

    爷爷想起了刚才我向他告假的事情,好奇的问道。

    “哦!临出门忘了随身带点银两,特回头来取!”我随口编了句谎言。

    现在这个当口,半句也不能向爷爷提起刘南儿北上之事。

    老头虽然豁达,但如让他知道自己的长孙要带着刘老太公守寡的闺女北上私奔,爷爷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向爷爷提起这件事情。

    不如等到今秋刘南儿和我们在沙洲相会时,由这个伶俐的女子亲口告诉他吧。

    以爷爷的悲悯之心,他定不会为难故人亲家的苦命女儿,至多是我挨上一顿皮肉之罚。

    在武威大婚的前一天,远赴吴越、潭州诸地采办丝绸缎匹的外公、苏叔他们终于归来了。

    加上建康本地商家为我们收购留存的货物,总计有万匹绫罗,为十年来的西运之最。

    丝绸布匹全已汇集,现存于江北下邳县治的一家客栈中。

    北行的车马也已安排妥当,还留下了十来位伙计在那边保管打理。

    只待武威的大婚结束,商队就会拔营渡江启程,乘着江淮的盛夏还没有到来之际加速北上,以免承受这东南夏季的湿热蚊蝇之苦。

    而江北的刘府为了八女刘可儿的送亲迎亲方便,提前几日就临时住进了建康城中的刘府别院。

    婚嫁之事向来以男方为主,所以大婚这一天刘老太公的所有宗亲故旧、门生同僚,还有那些同为侨人士族的乡党世家,全都彩车驷马的奔陇西庄园而来。

    幸亏刘南儿的预先安排,我们这一新晋士族才能在这些贵宾临门之时,才没有明显的失礼和寒酸。

    江南晋朝如今的攀比奢靡之风日盛,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刘氏故交亲友名为道贺而来,其实有很多是来看我家出丑的。

    特别是弟媳刘可儿前面六位姐姐的婆家,更是趾高气扬的炫富而来。

    驷马高车、金砖为下马的脚踏、五彩罗衣、脸上的红粉抹得足有半尺来厚。

    看来爷爷不惜放下身段,要求所有家人全部涂脂抹粉,涂得越红越好、越厚越佳,真是未雨绸缪啊!

    否则,我们陇西庄园就会成为整个建康国都上流社会的茶资笑柄。

第八十七章 踏上归途

    对着铜镜看自己那一张红彤彤的怪脸,我简直想撞墙而死。

    如此怪诞的风俗,这南朝的士族豪门却能趋之若鹜。

    长期以往世风阴柔女化,如何能够抵御北方羌氐胡族的虎狼之师!

    长安和武威体型单薄,面白如玉,略施粉黛之后还别有一番妖娆天真之美。

    而如我和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般肌肤早已晒成麦色,体型壮硕之人涂抹脂粉之后,尽成为魔鬼也!

    “喜庆!彩!大彩!哈哈!”

    对着铜镜捉弄自己一番后,我总算忍住没有洗去脸上的彩妆。

    “大哥!快点!迎亲啦!”这时长安弟在不远处快活的朝我喊道。

    为二哥新婚大喜而开心,我却觉得长安三弟现在之所以比新郎官武威还要猴急,主要还是因为在刘府送亲的女眷中,他又可以见到心仪的九妹采儿、十妹莲儿了。

    我和长安、秦冲等人作为男方的傧相,由家老车叔领队,簇拥在武威的马后,在钟山下官道边的长亭上焚香置酒,迎接刘府送亲的队伍。

    抬着嫁妆的刘府家丁在官道上前后相接足足有半里多地,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乡党路人无不夸赞刘府院外的慷慨富足。

    我们这些西域而来的北方佬更是看的目瞪口呆,这哪是嫁闺女,分明行商搬家啊!

    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新娘乘坐的八人花轿从我们身边缓缓而过。

    在媒婆侍女的帮助下,一条红绸从轿中牵出,交到了新郎官武威的手中,此为喜结连理之意。

    武威骑着披红挂绿的大宛乌青,神采奕奕的伴走与花轿侧畔。

    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清风泽家园中那个紫衣总角的小儿已经长大了,母亲如果能在这边亲见爱子的大婚,该有多高兴啊!

    可惜天涯相隔,连武威弟结婚的消息母亲都还不知。

    还有那位痴情守候的兰果尔表姐,真是天意弄人也!

    花轿的后面,是刘府送嫁的马车,刘家六位出嫁的姐姐和最小的两位妹妹全部随行。

    个个果然都是国色天香之资、闭月羞花之貌,江北刘府十千金旷世佳人的美誉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九妹十妹看到迎亲队伍中的长安弟,都画扇遮面的嬉笑了起来。

    而我则在急切的寻找七姐刘南儿的身影,可惜怎么数也不在其列。

    寡居的姐姐怕给新婚的妹妹带来厄运而没有同来?或者她已经说服了刘老太公,如今已在北去河西的途中了。

    武威大婚之后的第三天,我们就收拾起行装、套好马鞍缰辔,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归途。

    武威太学已经修满,也与户部主事打过了招呼回乡省亲,半年之后再去下邳赴任。

    这东晋南朝还在延续着汉晋前朝举官任事孝廉为先的传统,下邳县丞易武威不辞万里远赴西域于阗国省亲伺母的消息,一时之间也成为朝野上下的美谈。

    而最难过的肯定要数弟媳刘可儿了,刚刚新婚燕尔,夫婿就要远赴他乡半年之后才能归来。

    当武威把这个决定告诉她时,这个新人儿抱着她的丈夫崩溃一般的嚎啕大哭,决议要和我们一起西行。

    但刘可儿也是个明理的女子,夫君武威自从十岁离开于阗国来中土求学,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有回家。

    这次大婚之后如果还不回去在日思夜想的家母身边尽几天孝心,将来上任为官之后可能就再无万里归家的机会了。

    而她还不知道,家母这次让武威归乡,是为了他和兰果尔表姐的婚事。

    爷爷向刘可儿保证,他会派人八百里快马加鞭把武威弟送回西域,不出三个月就可把她的丈夫平安送回来。

    这段日子刘可儿弟媳可随商队渡江,回她在江北的娘家住上一段时间。

    爷爷的话一言九鼎,断无更改的可能。

    刘可儿纵使有万般的不舍,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

    其实如果路途近的话,刚过门的新媳妇回乡拜见公婆族人,是我们汉家古往今来的老规矩。

    怎奈乡关太过遥远,为了婆媳俩见个面,让一个弱女子半年之内两次穿越那魔鬼肆虐的黄龙沙海、千里戈壁,其中的风险不必言说。

    由此可见,刘老太公并没有把七姐刘南儿北上的消息告诉刘可儿。

    否则这姐妹俩结伴同行前往西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刘老太公族人的关照之下,三弟长安顶替了武威在太学院留下的空缺,从此也成了这东晋士子里万中无一的太学生。

    不知三年之后,这个小娃是否还能坚守他今日学成归乡,开馆授学的出世之心。

    或许待到那时,这草长莺飞的侬软江南,还有刘府倩丽可人的采、莲二女,早已乱了他当初的心志。

    如此一来,西域于阗国清风泽家园,就只有我这长子一人坚守了,何其孤单也!

    商队当日就渡过了浩浩汤汤的大江,来到了下邳县治我们存货的那家客栈。

    能够遮阳避水的羊皮货袋,整整装满了十架马车。

    留守的伙计们这几天吃睡都在马车上,枕戈待旦小心守候,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全队伙计未来两年养家糊口的全部本钱,都在这些布匹上了。

    一年来的时间,我对爷爷、外公带领下这支商队的行事作风,已有了十分的了解。

    爷爷从来不亏待任何一个伙计,途中没有货物在身边的时候,整个商队就如从西域东来的外邦使团一般。

    一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优哉游哉。

    但像现在这般丝绸货品已经装车、车辕已经套上了马背,所有的伙计又如随时出鞘的利刃,肃穆干练、有条不紊。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大有人在货在的剑士之风。

    如此张弛有度的管理,除了恩威并用外,据苏叔所说,就是诱之以利。

    此番归去,爷爷准许每位伙计以全年的工钱为本金,携带十匹丝绸布料的私货。

    而这十匹丝绸一旦平安运到了西域,不管是在楼兰或者龟兹、安息国的布市,足可换取三十头千斤的奶牛,相当于他们几年的收入。

    因此,这商队的生意不仅是我们清风泽易氏的生意,也是每位伙计自家的买卖。

    如此的利益捆绑,整个归途之中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指派,每位伙计都会尽心竭力的守护好马车上的每一条货袋。

    行商之道千变万化,好像尽在苏叔的掌控之中,难怪爷爷如此的器重他。

    在下邳客栈住了一宿之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江北刘府的亲家刘老太公已经从先行归家的武威媳妇那儿,得到了我家商队渡江西归的消息。

    早早带领十几位家丁,在下邳和顿丘相交的官道凉亭边上,备好了肥羊清酒给我家的商队践行。

    看着武威弟和新婚妻子刘可儿依依惜别的酸楚模样,我恨不能把天上的彩虹拉下来。

    让天堑变成通途,让江南至西域的路途朝发夕至,世人也就不要承受这样的离别之苦了。

    “临风兄!没想到你我今生还能成为亲家!哈哈!,你尽然还长我一辈!”

    刘老太公今日没有使用脂粉,虽然须发具白,终于露出了满脸的沧桑豁达之气,不似初见之时的那般荒诞。

    “呵呵!谁说不是啊!造化弄人也!”

    爷爷端起酒碗,和他的这位陇西故人感慨万千的一饮而尽。

    “亲家外公,武威一路上就依靠你的照应啦!辛苦辛苦!”刘老太公又同样敬外公道。

    “哈哈!刘员外客气!武威我自家外甥,路途之中自会倾力呵护!”

    外公豪迈的笑道,嫌一碗清酒太少,自己抱起酒坛又倒了两碗咕咚咕咚下肚才算尽兴。

    商队的马车行走太慢,经爷爷、外公、苏叔等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外公和一位师哥护卫陪伴武威骑快马自行北上。

    这样没有任何羁绊的快马兼程,一个月之久即可抵达西域的于阗。

    “哎呀!要是再年轻几岁,老夫真想放下眼前的一切跟你们纵横天下,快意人生!可惜老矣,哈哈!”

    刘老太公又是一阵开怀的大笑,然后放下酒碗,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金城娃!今年青春几何?”

    “启禀太公,虚年十八!”我有点心虚的鞠躬施礼道。

    “哦!我那南儿小女也是虚岁十八,你俩同年啊!这女娃,哎!金城娃啊,好好待她!”

    老太公先是雷霆之音,最后两句却是在我耳边说的。

    我瞬间明白了刘老太公的意思,他是在向我“托孤”啊!

    “谨遵太公教诲!”生怕爷爷他们见到起了疑心,赶紧拱手称谢。

    “哈哈!金城娃机敏!易兄!尉爷、苏爷!恕不远送!一路顺风!”刘老太公哈哈笑道,拱手和爷爷他们拱手道别。

    “后会有期!”“刘员外请留步!”

    在刘可儿弟媳呜呜咽咽的哀啼声中,我们就此挥手道别。

    十辆马车一字排开,吱吱呀呀的转入了前往淮南国寿春方向的官道。

    “武威,你等一下!”

    在武威、外公三人正要离队之时,我赶紧拍马赶上前去大声的喊道。

    “大哥还有啥吩咐!”武威勒住了马头转身问道。

    “武威,你七姨姐刘南儿正在西行的路上,现在可能已到洛阳了。你们途中如能遇到,最好同行走玉门关北路。如果不妥的话就在敦煌沙洲我家的石窟那儿帮忙安置一下!”

    在和武威并马的时候,我低声把刘南儿的事情告诉了他。

    “啥!”武威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但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兄长高明!哈哈!武威定当竭尽所能成全大哥!”,他哈哈大笑道。

    这小子以为我是在用金蝉脱壳、暗度陈仓之计,带着她的七姨姐刘南儿北上私奔呢!

第八十八章 西去如风(一)

    西行的归途,旧风景、旧世事,闲话少叙。

    商队朝行夜宿,马不停蹄的向西过淝水,经寿春,然后北上直奔淮水而去。

    在距离淮水碧云渡约有五十多里地一处土城客栈,日暮天黑,商队就此住宿了下来。

    “主人家,老叟向你打听个事情!”

    店中没有几个留宿客人,有点冷清。

    在店内粗糙的橡木案几边盘腿坐定之后,爷爷招手叫来了客栈店主。

    一下子呼啦啦来了这么多的客人,店家伙计虽然一时之间手忙脚乱,但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

    听到爷爷的招呼之后,中年矮小的店主忙不迭的跑上前来,一边用衣袖擦着满手的油腻。

    “客官老爷有啥吩咐?任凭差遣!”

    “我们初春过来时,淮山碧云渡那一带匪患猖獗,不知如今可有缓解?店主小哥可否告知一二,老叟好预作准备往西另寻其他的渡口!”

    爷爷向店家拱手笑问道。

    “老爷要问这事说来可就话长啦!”店主听完爷爷的问询尽然在对面坐了下来,神秘的低声。

    “有何变故,老叟洗耳恭听!”爷爷呵呵笑道,挥手让我给店家斟酒。

    这建康带来的清酒是我们陇西庄园的自家酿造,商队临行前家老车叔特地为爷爷准备了十几坛以备途中饮用。

    “好酒啊!呵呵,客官老爷爽气!”店家品了一口清酒后接着道。

    “听南下住店的客官们讲,两个月前盘踞淮山上的那股悍匪一夜之间尽然凭空消失了!客官你说奇不奇怪!”

    店家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看来我们带来的清酒比他家的浊酒要爽口很多。

    “确实奇怪!难道被官府剿灭了?或者是迁往他处?那么多人马,总不会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吧!”爷爷故作不解道。

    “没有任何踪迹,就这么凭空没了!碧云渡口的那十几只渡船全都还在,淮山顶上的老君殿、山腰上这伙盗贼的营房,也全部完好无损,可就是人全没了!”店家道。

    “后来呢?那一带从此就安稳下来了?”旁边的苏叔追问道,我则抱起酒坛把店家的酒碗续满清酒。

    “客官听我慢慢叙说,呵呵!更古怪事情还在后面。一个月前从北方来了一批逃荒的汉家流民,足足有两千多人!为首的是位付姓的员外,所有流民都是他的族人!这要搁以前也并不是啥大事,我们这一带居民三辈朝上的先祖都是来自北地!可如此举族南下的景象已有些年份没看到了。”说到这里店家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怕人听到一般。

    “听说北方的后秦与拓跋鲜卑的魏国如今在边界地带剑拔弩张,大战眼看在所难免,这些难民或许是从那些地方逃过来的。”爷爷举酒敬店家道。

    “客官老爷说的在理,可世人都说这些流民就是原来淮山上的那伙贼人!”店家伸长脖子在爷爷耳边低语道。

    “那伙贼人如此乔装变换又是何苦!呵呵!”苏叔不以为然。

    “如此猜测有何凭据?”

    “听见过的客官讲,这伙人看上去没有一丝的饥馑之态,从碧云渡渡河之后就直接奔了淮山!”店家唏嘘道。

    “后来如何?是否还如以前的匪盗一样占山为王,危害四方?”

    爷爷笑问道,我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变故。

    心中暗笑这个符乾王爷真是头脑简单之人,就算冒充流民至少也要装扮的像一点啊!

    “那倒不是,这些流民自称来自北地安邑,如今已在那位付员外的带领下归附了本地南梁郡,低价从官府那儿收购了淮水两岸数以万顷的无主之地,招募四方流民前来依附!淮山上的贼窝如今变成了安邑付寨。听说朝廷已下文书,要以安邑付寨为依托,在碧云渡一带侨置安邑县治!哎!不出数年,那个付员外定能成为淮水一带数一数二的门阀士族!客官你说这世事有多稀奇,呵呵!”

    店家终于讲完了近三个月来淮山碧云渡世事变迁的怪事,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我们这些外邦客官,却是这场巨变的始作俑者。

    “哎!天下纷争,身世如浮萍也!为贼为民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管他原来是贼寇还是流民,只要能够改恶从良,就是善莫大焉!”爷爷叹道。

    这时,店家伙计已经端来了粟米烂肉,店主赶忙起身。

    “饭菜已备好,各位客官老爷慢用!呵呵!慢用!”店主与爷爷拱手想让,忙活自家的事情去了。

    第二日下午,我们的商队终于来到了淮水岸边。

    两岸原本荒芜的阡陌原野上,无数个农人正在辛勤的耕耘着。

    清明前后种下的黍稷豆麻之类的作物已经有一指来长,整个田野绿油油的一片。

    “没想到千金的馈赠能够渡千人向善,救万家于水火,善哉!善哉!老苏啊,这一单买卖我们做得好啊!”

    爷爷骑在马上双手合十对着大河虔诚的膜拜道。

    “老爷商者仁心,渡人渡己,必将福源流长,泽被后世!”一旁的苏叔由衷的夸赞道。

    “不走碧云渡了,东南二十里有一野渡,我们从那过河!”爷爷调转马头拂须笑道,一边打马去前方带路去了。

    “爷爷,碧云渡近在眼前,我们为何还要舍近求远?”我快马追上不解的问道。

    刚刚一气奔驰了五十多里,人马都已疲乏,爷爷的决定让我很是不解。

    “改过自新之士,最怕遇见故人,我们就好事做到底不要再去叨扰人家啦!” 爷爷哈哈笑道。

    “尉爷和武威少主肯定是从这儿过河的!”一旁的刘真儿插嘴道。

    “如此一来,我们就更不能从此渡过河了!”

    爷爷扬鞭答道,头也不回的领着商队重新转回官道,朝东南方向的阡陌深处奔驰而去。

    其实爷爷他们的意思我也明白,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君子处世之道也。

    过淮水之后,商队沿着来时道路马不停蹄,人不落枕、昼夜兼程。

    终于在中原雨季到来的前半个月,顺利抵达了洛阳,转向了西去长安的砖石驰道。

    秦冲告诉我,有一年因为不知道这淮水之地每年春夏之交的时候还有个梅雨季。

    所以商队过了淮水之后,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走走歇歇,丝毫不知危险正在慢慢的逼近。

    结果连续几天几夜的扯连大雨下来,淮水暴涨,奔腾的河水漫过了河堤,北岸的千里沃野尽成泽国。

    原来的黄泥马道污水横流、软如丝绵,河水漫过车辕,整个商队的车马全部陷在了路中进退无门。

    爷爷不得不忍痛舍弃了车上的货物,带领众人牵扯着马匹转移到附近的松山上。

    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停滞苦熬了约半个月之久,河水才慢慢退去,几天的暴日炙烤之后,商队才勉强从黄泥苦海之中磕磕绊绊的走了出来。

    到了洛阳清点货物才发现,羊皮口袋在水中浸泡久了,遇到突然暴热的天气迅速的霉变腐烂。

    而袋中所装的丝绸布匹更是损失惨重,几乎十不存二。

    爷爷的商队来往西域、中土这么多趟,那年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巨亏。

    幸亏人和马匹没有损失,归途的盘缠也没被大水冲走,整个商队才能安然的回到西域。

    关于那一次惨败的经历,爷爷从来没有对我们这些家人提起过,也许他老人家也有点难以启齿吧。

    面对的敌人不是官家匪盗,尽然是一场无法预测的连绵阴雨。

    如此看来为商之道,除了地利、人和之外,天时也是太重要了。

    西域大漠的春冬二季不走黄龙沙海,我已经见识过黄龙发怒大石飞天的威力。

    而秦冲所描绘的这夏日淮水两岸的泥汤地、黄梅天,淫雨霏霏、湿热难耐、进退不得的难堪情景,我虽然没有亲历。

    但这样的鬼天气带给行商之人的苦楚,我还是能感同身受。

    来到洛阳之后,我和爷爷、苏叔三人特地备上了厚礼前去洛邑书院拜访书院督学邹老夫子,感谢这么多年来他对我家武威、长安二弟的悉心栽培。

    七载师生之谊,往事历历在目。

    邹夫子列举了几桩这俩小儿初到书院时种种的顽劣和不适,欢笑之余不禁唏嘘而泣,岁月不可追兮!

    圣人有言,良师胜于父母。

    武威、长安二弟能有今日之修养学识,和洛邑书院诸位先生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大学之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虽然两次来到洛邑书院都是匆匆而过,走马观花。

    但以我观之,这家书院教授弟子的为学做人之道,似乎处处贯穿了这样的儒家精髓。

    书院授学诵读、博弈、雄辩、琴操、农事、剑术兼容并包,又有墨家兼爱非攻的处世之道。

    如此传道授业,才能培育出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而非只会死读圣贤经典的酸儒士子。

    武威、长安二弟能在如此的氛围中潜心攻读,真是幸甚至哉!

    “夫子留步,呵呵!他日夫子如想云游天下,老叟定助绵薄之力!”

    叙旧了半日依依惜别,邹夫子和几位书院先生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山门。

    “邹某老矣!如此雄心只能寄予长安、武威他们这些门生后人啦!呵呵!天涯一别,后会有期!”

    邹夫子等人站在下山的道口与我们挥手道别,白衣飘飘、道骨仙风的圣贤模样,让人久久难以忘却。

    在龙门山下的伊阙客栈休整了两日,商队再次启程,向西都长安的方向逶迤前行而去。

第八十九章 西行如风(二)

    到达长安时已是农历的五月,今春上元节后离开西都时,渭水两岸还是银装素裹,今日归来已是满城的葱茏。

    物已非,人还在否?

    乘着商队在城外的客栈短暂驻扎前去易寨更换马匹的间隙,我和秦冲、锅盔刘、沙米汉四人打马去了一趟西市的洛城邮驿。

    上官老夫人盛情接待了我们,遗憾的是燕喜小姐已经离开了长安。

    听老夫人讲西域楼兰今春干旱肆虐,黄沙埋城,燕喜小姐临时被派去西域,处理洛城邮驿楼兰分号的搬迁事宜。

    是搬至鄯善国都?g泥城,还是往西前往龟兹、乌孙诸国,暂时还未定论,等到达西域后再作决定。

    满心失落的离开洛城邮驿时,上官老夫人才忽然想起她女儿上官燕喜临行前还给我留下了一封信笺,内容如下:

    “金城易兄,上元一别有时日也。燕喜日夜难寐,盼君归来,共赴山盟。怎奈家事维艰楼兰日危,燕喜挥泪前往,有负当日之约,吾兄勿怪!

    金秋北雁南归之时,玉门关外,燕喜翘首恭候。山长水阔,锦书难托,寥寥数语,难诉衷情!”

    白绢为纸的信笺还留有暗暗的幽香,细细读了两遍之后,我不禁思念成灾,泪如雨下。

    燕喜小姐,我辜负了你的衷情,玉门关东去的敦煌沙洲,已有一位刘南儿的女子在那儿等着我了,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少主!你怎么哭啦!哈哈!想上官姑娘了吧!”看见我在马上默默的垂泪,沙米汉惊诧的笑道。

    “少主想得姑娘何止一个上官小姐!肯定还有那个刘南儿,哈哈!那才真真的绝色佳人!”

    在陇西庄园时,秦冲这小子应该早就瞅见了我和刘南儿之间的那种不可言传的暧昧。

    这个时候尽然提起刘南儿,正好踢到了我的痛处,真是多情空余恨也!

    前方的大街上有一队官家的车马正奔驰而来,我们赶紧打马躲到了街边,给这些不可一世的羌秦禁军腾挪地方。

    “还是少主好啊!每到一处都会有佳人相约美人相伴,下辈子我一定也要投胎到富豪人家,做个人见人爱的少主人!”

    沙米汉羡慕的叹道,拍着自己肥硕的肚皮,埋怨着苍天的不公。

    “老汉,不要酸我啦!你不是想让我做媒吗?好啊!如果那个刘南儿能够看上你,我就做一回月下老儿怎么样?”

    我正愁着怎么解决刘南儿这件事呢,沙米汉的叹息正中我的下怀。

    这个家伙也算是西域柔然国的世家子弟,因为先祖经商失败家道中落才卖身于我家。

    高大威猛、力拔千钧,一位很不错的少年郎。

    可刘南儿不辞万里原是一心奔我而来,将来我却让她下嫁一位伙计,真是乱点鸳鸯谱啊!

    “少主此话当真?”

    听罢我言,沙米汉翻身下马,喜出望外的跪于我的脚下。

    “这个这个,缘分天注定!老汉,你就等着吧!”我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做媒一说。

    “少主,你就不要框我们老汉啦!刘南儿远在江南国色天香,你以为老汉是匈奴国的王子啊!再来一次昭君出塞?”

    秦冲打马上前,递上剑鞘把沙米汉拉了起来。

    “少主,桂之坊的兰姑娘托我从江南买了一块做夏衫的绢布,呵呵,我想现在顺路送过去!”一直没有搭话的刘真儿突然讪讪的笑道。

    “走!我们陪你一道过去!喝酒寻欢的花销,本少主全包啦!”

    少年人的情愁爱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刚才还在撕心裂肺的想念上官燕喜姑娘,为刘南儿的事情愁肠百节。

    如今一听到刘真儿去桂之坊的提议,所有的思念和哀愁一扫而光,满脑子全是那些胡姬姐姐们柔弱如酥的香体、喘息呢喃的莺音。

    我们四人再无任何的分歧和杂念,紧紧跟在刘真儿的马后,向桂之坊的方向狂奔而去。

    长安之后渡过黄水大河,再过姑臧城、狼女神山,来到天之山下的祁山马场,已是这一年的夏历六月了。

    再往西去就是千里荒凉的戈壁大漠,马车已不适合行走。

    因此,在此地换装以骆驼替换马车西行,是我家商队每次回途经过天之山时的必做之事。

    宽大的马车无法穿过山间的栈道抵达祁山马场,因此只能由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他们把我们来时留在马场休养的两百来头骆驼、马匹赶下山来,在这河西的官道边上就地替换。

    一时之间,沉寂的河西商道上人马喧嚣,驼峰成林。

    伙计们忙碌着把马车上的皮囊一袋袋的搬到驼背之上,用结实的皮绳绑紧套好。

    一马车的绸货刚好够十五匹骆驼装运,所以等所有骆驼的驼背都堆积如山的时候,马车上装货的皮囊也全部搬完了。

    正如爷爷他们当初猜测的那样,木塔尼尔、芒东拉他们三位老伙计虽然一心想回归商队,但真正等到苏爷询问他们作何安排时,三位老伙计都含泪选择继续留在祁山马场。

    妻子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他们则虚惊了一场,从建康出发的时候,秦冲还在怂恿我向爷爷请求走海路回于阗。

    三人最怕被苏爷选中,让他们替换木塔尼尔、芒东拉、奴葛做祁山马场的主事。

    因为他们最年轻,有没有家小的拖累,如果真要替换的话,他们三人却是最佳人选。

    不过于我而言,这三个家伙一路走来已经和我结成了兄弟般的友情,离开了他们我还真是舍不得。

    离开岐山马场后,我们又在荒原上走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虽然还是来时的老路,但沿途的景致似乎已与来时有很大的不同。

    只有一些爷爷反复介绍的路标,如一个荒芜的村落、长堑的烽燧、独特的山峰、南北走向的小溪等等,还有依稀的印象。

    在天之山向西的余脉地带,向北穿越一处平坦荒凉的土塬,远处开始出现黄沙漫漫的大漠景象。

    仲夏中午的骄阳似火,大漠深处隐隐可见一处金光灿烂的崖谷,终于又回到沙洲的莫高窟了。

    刘南儿一行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到达了沙洲。

    与她随行的除了我在陇西庄园见过的那位丫鬟和车夫家老外,还有五位沿途护送的刘府家将。

    白轩画工告诉我们,半月之前外公和武威二人刚刚经过莫高窟,现在应该已到玉门关外的龟兹境内了。

    望着远远向我们奔跑而来、彩衣飘摇的刘南儿和仙风神怡的白轩画工,我恍惚之中感到他俩分明就是石窟壁画之中遁出凡间的飞天仙女、青莲王子。

    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伴侣也!

    “公子!亲家爷爷!”一声吴侬软语的欢呼,刘南儿已是泪如飞花一般的沾湿了衣襟。

    “七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没有见过爷爷如此的惊讶。

    “爷爷,说来话长啊!南儿能有今日,全都仰仗公子的慈悲。”刘南儿向我款款的深施一礼。

    看着刘南儿脉脉含情的眼神,爷爷似乎明白了其中的一切,他回过头来,手中赶马的皮鞭已经重重落到了我的身上。

    “孽子!气死我也!”爷爷须发倒竖,双目喷火的怒骂道。

    如果不是苏叔、秦冲他们在场的及时阻拦,他老人家非宰了我不可。

    爷爷可能以为我是贪恋刘南儿的美色,瞒着刘老太公擅自做主把这个苦命的守寡女子骗到了这苦寒的北地。

    原来陇西故人如今的儿女亲家,我若真是做了如此叛经背道之事,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爷爷向来宠爱我这个长孙,一路走来我和秦冲他们做下的那些荒唐之事,他应该都了如指掌,但从未横加干涉,还有纵容之嫌。

    也许在爷爷看来,青春少年沾花惹草不是罪过,这本来就是弱冠之年的娃娃们应该干的事情。

    但唯独这一件,似乎关系重大,爷爷又急又气,坐在路边的大石上一时尽说不出话来,唯有皮鞭指我,似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吓得扑腾一声跪在他的脚下,有口难辩只能但凭爷爷的发落。

    “亲家爷爷!公子无辜!一切都是奴家的过错,你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刘南儿见爷爷如此气愤,吓得赶紧在我身边跪下,苦苦哀求道。

    “七姑娘啊,你也是长在豪门士族,又出嫁过一回,我家金城不懂世事你难道也不懂?我和你爹爹少年故友,如今又是儿女亲家!你俩不经过两家父母族人的同意,没有媒妁之言,就私自离家出走!如让世人知道,你爹爹的颜面何存?你们江南刘府门阀士族的颜面何存?我们易氏一门在江南建康的家风声誉何存?你又如何让我武威、长安位孙儿在这江南立足下去!”

    爷爷扼腕叹息道,让我也惊出了一声冷汗。

    江南门阀士族把颜面看的比性命还要金贵,刘南儿的此趟北行如果未获刘老太公的许可,我就成了整个刘氏家族十恶不赦的罪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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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与佛介绍:
昔时西域于阗古国,汉家少年仗剑行商走遍天涯。与商贾为朋,僧侣为伴。贵霜萨珊迦南、云海西国城邦,所到之处留下无数传奇。十载春秋,七情付于岁月,恩仇相忘于江湖。阅尽世间风物之后,终于悟得慈悲、舍得、放下的六字真言,成就了一段丝绸故道上的佛系乐途。商与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商与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商与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