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西都物语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
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和上官燕喜骑马离开了喧嚣的东市西市,沿着厨门大街一路南走,前方大汉以来巍峨雄浑的宫阙楼阁尽收眼底。
我不禁想起了老先生在清风泽书院里,诵读班固名篇《西都赋》时摇头晃脑的场景来。
也想起了临行前母亲交待过的重要事情,路过长安时一定要去拜望先生。
“易兄你看!长乐宫!前些年还叫苻坚宫,现在名字又改回来了!”
上官燕喜用马鞭指着一座修葺一新的皇家宫室,向我介绍道。
前方就是羌秦王室的皇家禁地了,门前卫兵林立,我等寻常百姓的车马都被远远的挡在了外面。
“易兄,带你去建章宫、少府院那边转转吧,从那儿的高台之上可以俯瞰长安城的全貌!那些汉宫自从当年被赤眉军一把火烧光,百十年来一直荒芜,也没有官府的人前去管理!”
可爱的燕喜小姐有点抱歉的笑道,好像不能领我去皇宫里转悠一番都是她的过错。
“燕喜小姐,不要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一股脑的全部逛完,往后我想来看你都找不着借口了!”我哈哈的嬉笑道。
“易兄放心吧!只要不嫌弃寒舍简陋,你永远都是我们上官家的贵客!”
上官燕喜满面绯红的嫣然一笑,就打马前面带路去了。
建章宫遗址上的神明台犹在,为巨石垒砌而成,汉代诸皇祭祀金人所用。
我俩在台下的古树林里拴好坐骑,踏着湿滑的融雪爬到了三十多丈的石台之上。
北部的半个长安城顿时尽收眼底,黄昏降至,万家炊烟袅袅四起。
长乐宫、未央宫那边秦王和后妃居住的地方,早已灯火通明。
羊脂香烛的奢靡之味,在五里之外的神明台上似乎都能够闻到。
“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道而超西墉,?浣ㄕ露??馐簟i梃得胖?镢冢?硝??而栖金爵。内则别风之??i,眇丽巧而耸擢,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
迎风而立眺望故都,我也如老先生一般诗情大发了起来。
“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
燕喜小姐悠然自得的团坐在雪地上,接着我的豪情,雅言纯正的娓娓诵来。
“长安我来啦!长安!汉家子民易金城来啦!”
我心潮澎湃的对着北地放声长啸道,冰天雪地的建章废墟,除了呼啸的山风刮过,没有谁会听到我的声音。
爷爷当年历经劫难之后带着商队再次到达长安,肯定也会来这章台之上对着故国的山河长歌当哭,一抒心中块垒吧。
“燕喜小姐,你也诵读过《西都赋》?”
我回转身来对着上官燕喜笑道,顺手把她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晚间的气温骤降,在地上坐久了会有风邪入侵。
“但凡西都国人,有水井桑柳之处,不管士子佳人,或者村夫老妪,皆会吟上几句。”
上官燕喜妩媚而狡诈的笑道,不停的哈气搓揉着双手。
“易兄,我们下去吧,这边太冷了!”
台阶上白天已经融化的积雪,又遇冷凝结了起来。
我和燕喜小姐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走下了这一百多级的青石台阶,来到了建章宫废墟的古林边上。
这历经家国兴亡的石阶,当年的汉武大帝踌躇满志时从上边走过,前后秦王从上边跨过。
今天我易金城和上官燕喜小姐也来了,走过了这一条皇家的神道。
虽然没有了祭天的金人,没有了承接天地雨露的仙人和玉杯。
但只要神明台还在,故国的山河依旧,这些也就够了。
我们的坐骑可能是又冷又饿的缘故,正在围绕着古木不停的转圈,不耐烦的嘶鸣着。
看见我们下来,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打着鼻气,轻踏着铁蹄以示亲热。
我和上官燕喜赶紧跑上前去,解开了捆绑在树干上早已纠缠不清的缰绳。
“燕喜小姐,你知不知道灞水河边有个陇上塬的地方?”
正准备上马,我突然想起有一件事情还没来得及问上官姑娘。
“知道啊!我家在那边有一处田庄,每年收租的季节我会和父兄们去那儿,出长安北门五十里就是!”
上官燕喜有点惊讶的答道,她不明白我怎么会有如此的一问。
“陇上塬的辛村是我的启蒙先生辛明睿辛老夫子的老家,他离开我家快五六年了,我想乘这次机会去拜望他,以尽师生之意。”
我一边整理着马鞍一边解释道。
“这个好办,等过段日子路上干了我带你过去!你把拜见的礼品先行备好就行了!”
上官燕喜翻身上马,对着我明媚的笑道。
“那我就谢过啦!燕喜小姐!”我拱手道。
“易兄,你再这么见外下去我就不和你玩了!走吧!下一个节目桂之坊的歌舞和美酒,就由易兄你来请客啦!”
上官燕喜手持马鞭紧了紧头上的风帽,做出了要将要纵马奔驰的架势。
“那是自然!能有燕喜小姐一路相陪,就算是把这座章台宫修好奉献给小姐我也愿意!”我跟在了后面油嘴滑舌道
“易少主,你为啥对我这么好?难道是钟情于小女?”
话毕,上官燕喜自己都忍不住花枝乱颤般的笑了起来。
“吾钟情于佳人,不知燕喜小姐有意呼?”
上官燕喜是我所喜欢的第一位汉家女子,世间如真有一见钟情,从楼兰故都见到她那天算起,我就已经钟情与她了。
这种感觉和亚米卡、库日娜有很大的不同。
亚米卡于我而言是一种刻骨的思念,库日娜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而上官燕喜则可能是让我欲罢不能的红颜。
一心想着去接近她,但现在真的在一起时倾诉之心却远远大于占有之欲。
我甚至有一种想把我和亚米卡、库日娜之间的故事,告诉她的冲动。
“易兄不得调笑与我!我心已付明月,公子如果有意,就去月之桂宫里采撷去吧!”
燕喜小姐满目含情的嗔怪道,自己打马去前面了,我也赶紧跟了上去。
桂宫、桂之坊,太过明显的暗示啊,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
“哎呀怎么办啊?”从章台回城去桂之坊的路上,上官燕喜突然叫道。
“有何要事?小姐是不是落下了东西?”我赶紧原地止住了坐骑关心的询问道。
“你的三位兄弟还在我家等你呢!”
“瞧我这脑袋!呵呵,那三个家伙一定在骂我见色轻友了!去桂之坊喝酒观歌也不带上他们,这可不是为人少主的处世之道!”
我恍然大悟的拍拍脑门笑道,尽然把这茬事搞忘记了。
“易兄,那桂之坊咱俩改日再约。”上官燕喜见状轻声的安慰道。
“也只能如此了!我们回去吧,回你家!”
好不容易有和上官仙女单独相处的机会,一起喝酒点歌会是何等的美事,结果尽挨秦冲他们三位给搅黄了。
午后干嘛不让他们直接回易寨呢!我有点懊丧的想着。
“易兄一定要守约哦!除夕前我都在长安,桂之坊、胡姬园、长安春、汉宫花儿,所有的酒坊我们要一家一家的玩下去!”上官燕喜童心依旧道。
“一言为定,下回带上他们三,我们不醉不归!”
我和上官燕喜马背上击掌为誓,相视而笑。
然后我们扬鞭催马,沿着已经空旷寂静下来的大街,朝着西市洛城邮驿的总店方向疾驰而去。
几日之后,我随着爷爷他们再一次来到了长安东市的美玉街,送一批琛玉佛雕给街上的玉坊商家。
近年来,长安城里兴起了一股信奉佛祖释迦摩尼之风,王公大臣、商贾士人的家中都会供奉一尊或几尊玉石佛像以示虔诚。
街市上的各种佛雕一时大热,货源供不应求。
尤其是使用长安本地的蓝田美玉和我们西域于阗国的昆仑美玉精雕而成的佛祖神龛,更是其中千金难求的绝品。
因此,我们带来的这数百尊佛祖玉雕,刚到长安就被先前打听到消息的玉坊商家们订购了一空。
今日爷爷他们就是送货而来,也顺带把我这个未来的接班人介绍给这些与我家共事多年的大商家们。
钱货交割完毕之后近半个月里,这些玉坊的主人们开始轮流的筹办酒水款待爷爷、外公和苏叔他们。
为商队接风洗尘,庆祝生意的圆满达成。
当然宴请的名单里,肯定也少不了我这个易家的少主人。
和这些长辈们在一起饮酒应酬很是无聊,不是违心的寒暄客套,就是呆若木鸡般的坐在那儿,故作开心的看着长者们把酒言欢、总论天下。
如此作陪没有插嘴的份儿,真是无聊至极也!
爷爷他们也觉得与长孙同席多有不便,于是干脆给了我半个月的假期和足够开销的银钱,让我自己去寻找乐事。
我就此带着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人在长安城里寻了间客栈,舒舒服服的住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 酒肆寻欢(一)
在我们住进城里的这段日子,可把上官燕喜高兴坏了。
这个女子可能常年待在西域楼兰的缘故,在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可以相交的玩伴。
所以我等的到来似乎是拯救了她,把她从洛城邮驿那座深宅大院之中彻底解放了出来。
最初几日还保持点汉地女子的矜持,慢慢相熟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女子特别的会戏耍玩乐,对于整个长安城中所有好吃好玩之地,她都如数家珍一般。
看来这个上官姓氏的商贾之家也和我们清风泽一样,家中的女孩都是如男娃一般放养长大的。
为了和我们结伴出入酒肆的方便,一天早间她来客栈时尽然变成了一副玉树临风少年郎的打扮。
原来五彩的狐裘裙衣已换成了宽松飘逸的黑色汉服,如云般的青丝更是变成了男子的束发。
“这是哪家的翩翩公子啊!上官小哥?”
第一眼见到上官燕喜的如此装束,我不禁惊讶的大叫起来,忍不住上前给了她一个开心的熊抱。
眉似弯月,目如秋波,皓齿红唇,面白如脂,再配以轻盈娇小的身材,潘安在世也不过如此!
“从今日起,几位哥哥不要再喊我燕喜小姐了,叫我上官公子!”
上官燕喜满面娇红的挣脱了我的怀抱,郑重的嘱咐道。
“上官小.....公子,你如此俊逸风流美少年,大街之上哪家王侯千金看上了你,抢你去做人家的金龟婿,我等可不负责啊!”
我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也引来了秦冲他们一阵起哄般的爆笑。
“这样吧,既然假扮少年郎就要装的再像一点!”
说话间,我顺手摘下了秦冲头上的狼皮风帽,扣在了燕喜小姐的头上。
“易兄,莫要再这么捉弄与我!我一个女娃跟着你们这些少年出入不甚方便,才有如此的装扮!再捉弄我就不跟你们玩了!”
我的粗俗之举显然惹恼了燕喜小姐,她愤愤的把秦冲的风帽扔出了老远。
秦冲赶紧屁颠颠的追上前去,生怕过往的马车把他的御寒之帽压憋了。
“上官公子息怒!愚兄罪过!中午在长安春自罚三杯!”那年上官燕喜小姐芳年十七,小我一岁,故以兄长自居。
“那好吧,你们赶紧收拾,长安春午时的客人多,去迟了订不到位子!”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有多少心机的芳菲贪玩之年,看到我真诚的道歉,燕喜小姐马上转怒为喜道。
于是我陪着上官燕喜走出了客栈,沙米汉、秦冲、锅盔刘三人已从客栈的马房里牵出了我们的坐骑。
雪后天晴的大街上车马人流如织,我们翻身上马,在燕喜小姐的引领下向城东长安春酒肆方向“哒哒哒”的小跑而去。
长安城不愧是几代帝都,天下繁华、财货的汇聚之地。
滞留西都期间上官燕喜小姐领我们去过的几家酒肆,富丽堂皇极尽奢华,野味山珍应有尽有。
与这些酒家比起来,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清风泽”客栈,简直就是乡野小店了。
和燕喜小姐的区别之处是,她奔着美酒佳肴而来,而我们四人却是为着酒肆之内的美女歌姬。
印象最深的歌舞之地有两家,桂之坊和胡姬园。
听上官燕喜讲,桂之坊的主人和上官家一样,都是来自于东都洛阳。
所以这家酒肆里,处处流淌着一股浓浓的汉之风韵。
从菜肴到陈设再到晚间的歌舞饮乐,莫不如此。
舞榭歌台位于酒肆大堂的中间,从顶部垂悬而下的青铜支座上点满了秦地特有的火油明灯,流光溢彩如同白昼。
前来饮酒作乐的多为游学而来的士子、我等路过长安的商者,还有外方的使节、本地的巨贾等等。
食客们席地盘腿而坐于歌台两端的蒲团地毯之上,每两人一案,按照尊卑之序先后排列。
所以我和燕喜小姐同案于前,我的随从秦冲他们三人端坐在我们身后的一条长案边上。
如此安排,就没有了我们西域不分先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那种畅快,让人觉得有点憋屈。
“上官君,你我共端一杯!”
酒菜上齐之后,一旁的侍女给我们的青铜酒樽之中斟满了清酒,于是我酒杯相邀道。
“易兄稍等片刻,这家的歌舞最有特色,我保证你从未见过。”上官燕喜道,并没有端酒的意思。
她好像是专为这汉风歌舞而来,我们有点上她的当了。
“特色在何处,还有我没见过的歌舞?”我有点不快的放下酒樽。
“周礼之乐,南国之风。”
燕喜道,端坐在那儿满脸的虔诚之色,就如母亲、奶奶她们礼佛时的那般模样。
“歌舞的内容不同于北地,婚嫁、狩猎、郊游、农桑无所不包,每晚都不重样,一会你就知道了。”燕喜看着我明媚的笑道。
明灯下这位“美少年”简直无以伦比,连周围为客人们侍酒的酒家女都惊诧于她的容颜而驻足流连。
“上官君,和你在一块我已成乡野莽夫。你瞅瞅那些女子看你的眼神,恨不能吃掉你,呵呵。”
我看着四周的侍女,在上官燕喜的耳边悄悄耳语道。
这家酒肆看来在侍酒女仆的安排上颇费了一番功夫,不管是胡女还是南妹,一色的清丽脱俗、国色天香。
客人入此温柔乡里,哪里还顾他乡关何处、世间的万般愁苦,只管散尽千金以搏佳人一笑了。
“易兄笑我,多有得罪,嘿嘿!我来这边无关风月,只为歌舞。来来!我敬易兄一樽!”
上官燕喜嘿嘿笑道,端起了酒樽,面带娇羞之色更显动人。
放眼望去,整个大堂里果然没有一个女客,全是老少不等的四海须眉。
上官燕喜这个贼女子,原来是打着我们几位瓜娃的幌子混入店内的。
如此借口,还算情有可原,我也端起的酒樽接受了燕喜小姐的致歉。
这时,伴随着几只陶埙和楚地编钟古老悠远的乐音,歌台之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歌台的一端有十几位吹奏短笛、陶埙,打击编钟、弹奏胡弦的乐师,另一端广袖彩衣、重粉浓妆的舞女歌姬们也已就位。
让燕喜小姐痴迷的周乐南歌之夜宴,终于开始了。
开场欢快的和声之后,变成了一只陶埙的独奏。
就如一位古稀的老者独坐空山的溪畔,面对着川流不息的溪水喃喃自语一般。
这时,一位歌姬款款舒袖来到了台前,用从未听闻的女腔吟唱着一首我熟悉的古诗雅乐《召南?6?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如痴如醉,如诉如泣,让人不禁有怅然而泣下的感觉。
明明是寻欢饮酒而来,如此场景怎能喝得下去!
我环顾四周,尽然没有一人喧闹。这些看似放浪不羁、酒池肉林的士子商贾,可能已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去国怀乡。
正彼此相邀端杯,品味着樽中的美酒,也品读着这南歌里的万古凄凉,就如他们过去的人生一般。
才刚刚开场,身边的上官燕喜已是涕泪涟涟了。
“上官小哥,怎么啦?”我轻声的问道。
上官燕喜没有理睬我,默默的端起酒樽自斟自饮了起来。
如此喝酒太过无趣,我已经有点坐不下去了。
“江水改道成河,亲爱之人心飞别处。此生不再重逢,唯有长哭当歌。易兄,你的人生难道只有欢声笑语,没有一点忧愁?”
燕喜小姐见状赶紧给我的樽中斟满清酒,举樽好言相劝道。
“有啊,哭哭啼啼的如何饮酒!你难得没听说过酒入愁肠愁更愁吗?”
我有点不快的叫道,身后的秦冲、沙米汉他们早就嘀嘀咕咕了。
“易兄你们稍安勿躁,后面还有欢乐的好戏。你看这些客人,都是浪迹江湖的异乡游子。这样的开场正好抓住了他们的心扉,是酒家的经营之道。好戏还在后头,有你们热闹的时候,等着瞧吧!”
上官燕喜扭身环顾了我们一眼,如坏小子一般嘿嘿笑道。
果不其然,怨女哀歌之后,台上的乐风忽转,场面一下子明快喜庆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你们几位少年可得小心了!下面的节目需要我们这些食客的配合,台上那些女子会自己下来抓人。选着谁如不上去,罚金十两!哈哈哈!”
想到其中的妙处,上官燕喜嘿嘿爆笑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男装的身份。
而如她这般的“美少”,怎能逃得了台上这些风月女子的多情之手。
《江有汜》之后,原本坐于一端的女乐师们纷纷站起身,来到了歌台的中央。
编钟乐师们则双手挥舞着钟锤,高山流水般的演奏了起来。
音色高亢而明快,既有楚辞之旖旎,又有汉赋之清丽,似乎还有周风礼乐中的那种旷野雄浑之气。
“《凤求凰》!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
古曲的旋律刚刚响起,上官燕喜就狂喜的叫了起来。
“客官也知道凤求凰?女儿们!快快请这位公子到台上来!为我们吟歌助兴、宾主同乐!快哉!快哉!”
第六十二章 酒肆寻欢(二)
台边的女官早就在注意上官燕喜这位绝世容颜的“公子”了,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立即雅言纯正的款款相邀道。
但见两位舞姬风情万种的走下台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人把上官燕喜连请带架的拉到了歌台之上。
其实汉之奇女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抚琴弹唱《凤求凰》赢得佳人一见倾心的故事,是西都长安所有乐坊酒肆的必备节目。
但能吟诵《凤求凰》歌词者,除非痴男怨女、才子佳人,世间真无几人可以做到。
我很是担心上官燕喜上台之后,只知凤语不解凰音闹出笑话来。
这个女子不愧从商多年见过大世面,最初的局促不适之后,站在歌台之上面对着众宾尽泰然自若了起来,如同在自家洛城邮驿的柜台后面迎客一般。
奏乐之声再次响起,女官拿来一块卷帙给上官燕喜,估计是《凤求凰》古曲的歌词。
虽然是酒肆之中很久以来约定俗成的欢乐游戏,但也不能让参与其中的宾客因为冷场而尴尬,更不能怠慢了这些衣食父母。
所以每一邀请宾客参与的节目,酒肆都有救急的招式。
“少主,这个女官眼毒啊!要是相中了我们几位可就丢人了!哈哈!”
秦冲上前来在上官燕喜的空位坐下,给我的酒樽斟满清酒道。
“那还不容易!我就往那台上一躺!老汉啥都不会就会装死,看那些女子能把我怎么着!”
沙米汉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把我给乐得满嘴的酒水差点喷了一地。
“你老汉想多了,那女官是看客下菜的主,只有需要些牵马、劈柴的角色,才会轮得到你!”锅盔刘挪揄道。
都是狂放不羁、仪表堂堂的江湖少年,肚子里就是缺了点墨水和才情,真不该带他们来如此的风雅之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
说话之间,上官燕喜扮演的司马相如这一三国“情圣”已开始临风高歌,而饰演卓文君的那位歌姬更是如痴如醉的望着她翩翩起舞,好一副郎情妾意的美好时刻。
台下原本的喧闹已然停息,响起了一片觥筹交错的取酒、端樽、饮酒之声。
无酒不成席,无歌不饮酒的长安汉风古已有之,今日酒肆内的场景完美的演绎了这样的生活画卷。
《凤求凰》之后完全就是众宾参与的饮乐节目了,如河神嫁女、丰收年祭、壮士还乡等等,场面一片混乱。
台上的歌舞姬、女乐师们会随意下台来任何一个案几之前与宾客嬉戏对饮 ,一些酒已尽兴的食客也会东倒西歪的爬上歌台狂歌一曲,或者吟诗作赋。
但至始至终,编钟的女乐师始终严肃的庄重锤弹着一只舒缓的古曲。
而我们的上官公子更是被众位歌舞佳丽团团围住,脱不出半点身来。
“几位公子,你们和那位上官小哥是同路吧!今夜良宵美酒,有缘相会,共饮一樽吧!”
我正准备起身前去英雄救美,把上官燕喜从那个侍女堆中拉出来,这时有几位歌姬醉意醺醺的在我们案几的对面坐了下来。
“酒已尽兴,我们该回去了!不成敬意,请各位姐姐笑纳!”我取出了一小块金锭放于案几上,对着她们的盛情拱手笑道。
这些歌舞姬姐姐我太熟悉了,都是些为生计出来卖笑陪欢的良家女子,拼着身子陪客人豪饮不过是为了几个赏钱。
“公子好爽气!长夜漫漫同是天涯孤旅,公子何不带我们前去一个欢乐之地,玩个通晓!”
这几位脂粉遮不住绝世容颜的风尘之女,看到金锭后两眼放光,也看出了我们是满口袋宝贝的西域瓜娃,就提出了更露骨的要求。
我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进了脑门,精气正旺的年纪已很久未近女色,哪里经得起如此的诱惑。
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更是无法按捺的狂喜,尽然无耻的抓住了几位姐姐的纤纤玉手,怎么也舍不得放下了。
怎奈还有上官燕喜这位假小子真淑女需要照顾,如果当她面做了此等不顾礼仪之事,以后我们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不好意思各位姐姐,今日不行,改日再请你们!呵呵。我们还有个小弟落在了你家姑娘们的手里,能不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其实她是......。”
“她是女娇娘”还没说出口,但见上官燕喜两眼迷离、醉步蹒跚的跑了过来。
“易兄救我!我们快逃!”
说完,她拉着我的胳膊慌不择路的向大堂的外边跑去。
我只好吩咐秦冲在后面结账,自己扶着上官燕喜,来到了桂之坊外的大街上,该酒肆的伙计已经把我们的坐骑牵了过来。
“燕喜小姐,何事如此慌张?”
我扶住她笑问道,那柔软身躯中的芳菲之气让我痴迷。
“哎!别提了!听人说这家酒肆的周礼南风好听所以才和你们一道过来的,没曾想这里的侍女歌姬能把人吃掉!看来单身少年来这风月之所也有风险啊!再也不来了!”
上官燕喜难为情的苦笑道,这些见到世间“美男”就犯花痴的女子,把她吓得不轻。
想到其中的妙处,我爆笑的肚子都疼了老半天。
“还有脸笑!也不知道出手相救!有这么做兄长的吗?”
上官燕喜嗔怒的踢了我一脚,跨上马背就头也不回的向西市奔去。
我也赶紧上马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以防有什么不测。
“燕喜小姐,怎么能怪我啊!你明知桂之坊有这样的游戏还以身涉险,还以潘安之貌示人,相如之才情乐众,没被哪个王侯人家的千金抢走,已是万幸也!哈哈!”
“易兄又在笑我!”上官燕喜立马于前,咬牙愤慨道。
黑暗之中,我都能看清她那喷火的双眸,看来是真受到了无法启齿的伤害。
世间常言男女授受不亲,而被陌生的同性女子动手动脚的近身调戏,对于一个正值芳年的姑娘家来说,也许是更大的侮辱。
尽管对方完全无意为之,所受骚扰也纯属燕喜小姐自找的烦恼。
但这个女子似乎还不解恨,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的头上。
“小姐息怒,下次我们再也不带燕喜小姐来这般的风月之地了!”看到上官燕喜真的动怒了,我赶紧好言相劝道。
“哎!也罢!最可恨的是那燕地的歌姬尽然呼我为郎君,非要委身于我,真是羞煞人也!可恶可恨!”
上官燕喜猛挥手中的鞭儿,发出来噼啪的尖啸之声,纵马向西市洛城邮驿的方向疾驰而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禁不住想狂笑一番,但又怕前方的这个女子听到。
因此只能强忍着喷薄而出的快乐,和秦冲他们三人远远的跟在上官小姐的马后。
直到她平安到家,我们才拨转马头,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桂之坊里的那几位歌姬姐姐尽然找到了我们住宿的客栈。
原来那天离开酒肆之前,秦冲这小子尽然把我们的住所告诉了她们。
自来之则安之,没有风流韵事的人生谈何江湖,正好是干柴碰到了我们这般的烈火,就让它熊熊的燃烧吧!
那一夜的厮混,我们这几个少年差不多掏空了所有的精气,那种畅快简直无法言语。
令人感动的是,几位姐姐尽然没有再收我们任何的银钱。
秦冲他们这三个家伙不会至今还是瓜娃一个吧!
听过来人说酒肆歌坊这样的风月之地,那些卖身的女子如遇从未近过女色的少年瓜娃,不但不收资财,还会有红绫相赠。
如此说来,他们三人之中定有瓜娃已是无异了。
而我自身也仅在少年之时“长安月”的汤池之中,和亚米卡有过一次这样的男女之戏。
年代久远,其中的快感也早已模糊。
如此宝贵的童贞之身尽然献于风月女子,真是羞煞人也。
青春年少之时干过无数的荒唐之事,这应该算是其中最让人难忘的一件。
也许所有的少年都曾经沉陷于此而无法自拔吧,这世间对于男子最大的诱惑莫过于红颜。
可以为她悲为她喜,为她怒发冲冠、为她亡命天涯。
正所谓少年不为荒唐事,老来空自悲叹息!此乃人世间的最大劫数,无药可医唯有自己看破。
胡姬园和桂之坊的风格完全相反,一色的西域风情。
这样的客栈酒肆,对于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咱家清风泽客栈可以说是西域风里很有代表性的酒肆。
菜品就那么几大样,奶酒、葡萄美酒为主要的饮品而不是汉地清酒。
还有那些歌舞宴乐的表演,长期身在西域、楼兰的我们和上官燕喜都倍感亲切。
虽然百分百汉家子女,但是在胡乐歌舞的氛围中长大,也产生了对于这些西域风情的东西天生的亲近感。
而对于那些源于我们血脉深处的汉风古乐,反而有些陌生了,这确实是一件让人悲哀和难解的事情。
第六十三章 灞上故人
在长安城里的大小酒肆醉生梦死了几日之后,我才想起了母亲临走前的嘱托,去看望我们易氏子弟的启蒙先生辛老夫子。
我当年在清风泽书院时,可能太过顽劣之故,一直很怕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没少挨过他的训斥。
如今想来,正是有了老先生的教诲,我愚笨的皮囊之下才多少还有了点老庄、诗经、楚辞、汉赋的文墨底蕴。
才不致沦落为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之人,或者只会刀枪棍棒的一介莽夫。
我的眼界里从此才有了远方、家国和天下,还可以和上官燕喜这样的绝世佳人在一起,讨论《南风》、《凤求凰》的内在之美。
所有这些,都是老先生当年潜移默化的教导之故。
如此说来,除了母亲、爷爷这般的血脉之情,辛老夫子也算是我此生中的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前去陇上塬这天,是初冬雪后少有的暖阳天气,长安城外的关中沃野秋高气爽,千沟万壑之间紫气升腾,一派迷人景象。
在西市里采购了一些吃用的礼物之后,我们一行五人在上官燕喜的引领下,出厨门,过渭水东桥,然后沿着灞水一路纵马北上。
两个时辰后,上官燕喜指着前方的黄土山岭告诉我们,陇上塬到了,辛村应该就在这片塬上的某个角落里。
于是我们开始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打听了起来,原来以为陇上塬就是一处巴掌大的地方,走近时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
“易兄,忘了告诉你,塬在关中这儿是高台的意思,也是我们老秦人时代生息之地,一个塬上四周一般都会有几百个村落。”
上官燕喜牵马走在了前边,略感抱歉的回头笑道。
毛遂自荐做我们的向导,到地方了却搞不清具体的位置,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几百个村落!那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身后的沙米汉惊讶的大叫道。
“辛先生在陇上塬这一带很有名气,我也有所耳闻,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打听到辛村的具体位置!”上官燕喜自信满满的道。
融雪过后的黄土阡陌还没有干透,像胶漆一般的黏人。
眼看着燕喜小姐漂亮的暖靴就要沾满了烂泥,我很是觉得抱歉。
于是就硬是把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扶上了马背,由我在前面牵马行走。
心眼活泛的秦冲他们,也赶紧上前来脱去上官燕喜的靴子,用路边的枯草擦拭干净,再一人一边的给她穿上。
俗语云,女子是男人的颜面。
我们几位少年就算糟蹋成泥人也不要紧,只要随行的上官小姐还能美艳整洁如初,在辛老先生那儿,我们作为客人的尊严也就保住了。
上官燕喜也许从未受到别人如此的伺候,坐在马背上开心的面如桃花一般的绯红。
而我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如同拉着刚刚买回来的新娘,正赶在回家入洞房的路上。
燕喜小姐说的没错,没过几个村口,遇见的农夫就告诉了我们辛村的准确位置。
沿着村边小溪的河床,一直到头就是辛村啦!
而且溪水很浅,刚刚淹没过马蹄,骑马在上边行走没有任何的问题。
阿弥陀佛,多谢佛祖的保佑,让我们不再忍受这烂泥之苦。
就着溪水,我们四人洗去了脚上的污泥翻身上马,顿时倍感轻松。
锅盔刘的运气差了点,在前面的烂泥地里尽然滑倒了两次,整个棉袍上都是泥巴。
如此冬日,他总不能连棉袍也一块洗了,只能用路边的枯茅草草擦拭了一下。
看着他的狼狈相,我恨不能脱下自己的袍子和他调换,更是忍不住的想大声的狂笑。
秦冲和老汉二人可就不管那么多啦,调侃他还是手脚不稳的小娃。
气得锅盔刘恨不能调转马头返回城里去,但看在我和燕喜小姐的面子上,才强忍下这口难堪的怨气。
小河的尽头如前面的农人所言,是一个四五户人家的稀稀疏疏的村落。
“客官找辛夫子啊!村北那片枣林之中就是,我带你们前去!”
村口阿叔听说我们找辛老先生,热情的在前面给我们引路。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箭之外的山坡林地之中,有一座十几间茅屋的院落,尽然还隐隐传来了诵读之声。
“阿叔!老先生还在开馆授学?”我惊喜的问道。
“哎!老夫子大善人啊!这些年来收留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男娃女娃,他是在教授这些个野娃识文断字呢!”
带路的阿叔憨笑着答道,说话之间,我们已来到了茅舍的院外。
“老夫子!辛老头!你家来客啦!”
“如此冬日,荒郊野外有何客来?老灶头,惦记起我家的红枣酒酿了吧!呵呵!”
但闻两个总角小童吱呀一声打开了柴门,一只黄犬欢悦而出,紧接着须发具白的辛老夫子,杵着一根木棍颤颤巍巍的走出门来。
“老先生,不孝学生易金城看您来啦!”
见到老迈的辛夫子,我不觉心头一热,倒头跪拜在他的面前。
“你就是金城娃?让老叟好好瞧瞧!呵呵!”老夫子把木棍交给了童子,乐呵呵上前扶起我来。
“哎呀,果然是金城啊!还有武威、长安、兰果尔、亚米卡,想煞老夫也!”看到我的瞬间,老先生不禁激动的老泪纵横了起来。
看到老先生的涕泪,我尽然如同见到了母亲这样的亲人一般,也不禁痛哭了起来。
燕喜小姐他们见状赶紧好言的劝慰我们师生二人,我和辛夫子这才由悲转喜,也把随行的四人一一介绍给了先生。
“老灶头,今日我有贵客临门,快去把村中老少都叫过来置办酒席!今日我这的酒酿敞开了吃!”辛老先生开心的吩咐道。
“好嘞!你辛老头的客人也是全村的贵客,我们老秦人从来都不会怠慢到家的客官!”
说罢,这位叫做老灶头的阿叔乐颠颠的前去安排去了。
前后两栋十几个房间的茅屋院落,虽然简陋,收拾的却是清清爽爽、窗明几净。
院落用山前的毛石铺地,除了前面开门的两个小儿之外,还有十来位大小不等的男女孩童正都坐在草蒲团上,晒着太阳温习着早课,如当年我家清风泽书院时的那般模样。
这些衣饰单薄破旧的孩童见到我们进来之后,都彬彬有礼的站了起来给我们鞠躬行礼。
早有四位大一点的少年,上前来牵走我们的马匹,拴在门前的枣林之中,然后又回头给每一匹马都添加了一大堆的草料。
待我们和老先生在院中枣木长案边坐定之后,早有几位古兰朵那般年龄的女娃为大家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红枣沏茶。
“先生,听刚才那位阿叔讲,这些孩子都是你收养来的?”上官燕喜看着眼前这些忙碌中的孩子惊诧道。
但见他们衣衫破旧而素净,面目端庄而有神,个个有条不紊、颇有君子之风,明显不同于一般山地野民家的娃娃。
“是啊!当年我从清风泽辞馆归来,昔日家园已成蓬蒿矣!好在祖传的几百棵枣树已经成林,后坡的几陇薄地尚可养生,村中还有几户相熟的本家。”
辛老夫子说到这里呵呵笑道,抿了口枣茶,满脸的宽慰知足之色。
“于是我就用老爷赞助的银钱,在原来老宅的地基上盖起了这栋宅院。”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一个人的日子太过孤单,我就去附近的市集捡了几个无主的弃儿,带回家来抚养,好给自己做个伴!结果一发不可收拾,老叟几年的时间,尽然多出了这十五个小儿小女,哈哈哈!”
“老夫子,这么多的娃娃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得了啊?”秦冲也在一旁感叹的问道。
“市井弃儿之命要比平常人家的娃娃硬韧,只要你给他们一口热食吃,他们自己就会成长!后来大娃带小娃,就有了今日的这番前景!当初是我拖带他们,如今老叟已经安享他们的清福咯!呵呵!耕地收割、打枣酿酒、持家放牧,大小琐事全由这些娃娃们自个解决。金城,你们看老夫这日子还算逍遥吧!呵呵。”
言毕,辛老夫子端起装有红枣、坚果的柳盘,挨个让我们分享他家的丰收的果实。
“先生,何止是逍遥啊!安贫乐道,衣食无忧、儿女绕膝,先生您这是世间少有的洪福啊!”
我真诚的拱手恭维道,眼前的情景母亲如能见到,也会宽慰于心的。
当年老先生离开清风泽后,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倔强的老头今后无人照看的日子该怎么过。
如今看来,母亲真是过虑了,老先生不但照看好了自己,还带大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弃儿。
他那自强不息的君子之风,足以感动天地。
“古语有云,天助自助之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金城啊,你们今后在商道上行走,一定要学你的爷爷,要存善念,要有济世度人之心,切不可被钱财俗物迷住了双眼。我们世人所做的一切,老天都在看着呢!”
说到这儿,老先生因为激动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个乖巧的女娃赶紧拿来先生的裘毛披风,给他披在了背上,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记下了!”我拱手答道。
说话之间,门外热闹了起来,村中的男女老幼全都过来了。
大伙杀鸡宰羊,煮饭置酒,就如庆祝丰收的祭祀一般,整个院落笼罩着一派喜庆的气氛。
上官燕喜已经脱下了长袍,开心的加入到他们的忙碌之中,帮着在灶下添火。
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已经取出我们带来的米糕甜点,分发给在场的村民 和小娃们。
每日早餐之后,是老先生从不耽误的早诵时间,在清风泽的时候就是如此。
我们这些人热火朝天的忙碌之时,但见老先生已经捧起了书简,在院落之中若无旁人的诵读了起来。
中午的餐食很快就准备好了,都是些山野人家平常待客的菜食,当然还有自家酿造的红枣熟酒。
没有那么多的案椅,我们就在枣林边上的干草堆畔席地而坐,如古人那般吟唱着秦腔,造着醇厚的老酒。
一直到太阳快要西垂的时候,这一场乡间社宴才算结束。
老先生因为高兴而饮酒过酣,已经醉醺醺的睡过去了。
我和上官燕喜掏出了兜内所有的银钱留给先生,还觉得不好意思,在这盘亘一日,打扰了先生的清净。
听一束发童子说爷爷每年都会派人过来,给他们送些钱粮和布匹,我心中的内疚之情才稍微轻了一点。
归去的时候,所有村民和先生家的小童们恋恋不舍的把我们送到了村口,相约来年再见。
我们沿着来时的小溪,快马向长安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马蹄激起的秋水在夕阳之下,升腾起一片迷蒙的紫气。
第六十四章 上林冬猎
回到长安的第二日,洛城邮驿来了一批发往东海诸郡的急件,不日就要启程送达。
前几日那场早来的暴雪,把那些跑长差的总站伙计都堵在了外地,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因此,刚刚回长安休整不足半月的上官燕喜,不得不披挂上阵,亲自接下了这单送邮的差事。
山遥路远,来回足足需要一个多月的行程。
当燕喜小姐满脸遗憾的过来和我们辞行时,我很是诧异,但也无可奈何。
洛城邮驿就是做这门生意的,既然开门迎客,什么样的邮件都要接送。
而且原本就是一单很平常的业务,如果不是这场暴雪,根本也不会轮到她这位西域楼兰总站的女主,去干长途送邮的活计。
真是天不遂人愿啊!
前日从陇上塬归来,我慨叹辛老先生收养弃儿的壮举之时,上官燕喜告诫我在商言商。
她说行商也是一种无需出世的修行和善举,就如她家洛城邮驿这般的生意,每一次跑单她都会被深深的感动。
白发苍苍的老者收到万里之外子女兄弟报平安的家书,或者年轻女子收到戍边的夫君寄回的书信钱物,那种呼天抢地的狂喜之情,是万金也难以买到的。
所以但凡有急件到站,务求及时送达,哪怕相隔万水千山。
“易兄,新春除夕之前我肯定能够赶回,陪诸位戏酒赏灯!长安繁华之地,易兄切不可见异思迁,忘了燕喜啊!”
上官燕喜是在出邮途中路过客栈,来与我们临时告别的,一身行者的打扮,马背之上洛城邮驿的风旗在寒风中飒飒作响。
“燕喜小姐,我陪你去吧!反正我家商队暂时还不会离开长安,和你搭伴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真诚的关切道,一个小女子上路途中遇到歹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多谢易兄,我们邮商有邮商的规矩,送邮途中不可与外人随行!告辞啦!”
上官燕喜言毕,英气逼人般的跨上了马背,左手还牵了一匹替换之用的凉州乌青,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位委婉动人的汉家小女简直判如两人。
挥手道别之后,燕喜小姐的坐骑“嗒嗒嗒”一路小跑着向东门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伙计结账!”
我无比失落的返回店里对着店家喊道,没有上官燕喜的长安城于我而言,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少主,桂、桂之坊的兰、兰姑娘她们不是约好了今晚过来吗?少主,我、我们再在这待一晚吧!”
看到我要退房,锅盔刘面红耳赤的急道。
“带来的银钱全部花光了,要住你们自个掏腰包,我可不想让爷爷拿钱来赎我们!”
我有点愤懑的上前去了,这个锅盔刘,都啥时候了还想着他的兰姑娘!
秦冲与老汉比锅盔要灵光了很多,在我与店家结账的功夫,已经把我们随身带来的衣物、马匹坐骑全都备好了。
四人出了客栈过厨门,沿着渭水南岸的坡道,向终南山易寨的方向疾驰而去。
时间已过晌午,晴空万里,冬阳暖暖的照着四野。
从长安城西墙一直延伸到终南山北麓的这片山岗林地,谓之“上林苑”,是昔时皇家的休闲狩猎之地。
历经汉末百十年的天下祸乱之后,早已荒废,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结伴郊游之所。
正值雪后暖冬的天气,沿途不时遇见三五成群、从长安城里出来的马队,在林中河畔野营围猎,弓羽的呜呜之声响彻耳畔。
“少主,回头我们也准备准备,去山中打猎!秦岭终南山这一带的野猪、黑熊甚多,这个季节也最为肥硕,猎上一头够我们全队的人吃上好多天!”
锅盔刘终于不再提他的兰姑娘了,打马上前来讨好的建议道。
“对啊少主,留在寨中的伙计们可能早就上山啦!往年每次在长安滞留期间我们最大的消遣就是狩猎!老汉,你前年不是还射杀过一头麋鹿吗!四百多斤好家伙,我们几个人抬回来的!”秦冲听罢开心的嚷嚷道。
“可不是!那段时间的麋鹿汤可是大补啊,喝得人直流鼻血!哈哈!”说起当年的壮举,后边的沙米汉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啊!明日我们就上山,带上盐巴、帐篷、干粮,鲜新的猎物在野外烧烤着吃那才叫畅快!”
众人关于狩猎的建议,把我的兴致一下子勾了起来。
每年秋季在于阗国昆仑猎场上纵马捕猎黄羊的场景,一下子跃入了眼帘,还有当年查理叔叔月光下大漠边上的烧烤舞会
青春少年就是好啊!刚才还在为上官燕喜的离去而闷闷不乐,现在又有了山中狩猎这种新的玩耍之法,心中的郁闷也顿时荡然无存。
正如秦冲所言,当我们回到易寨时,爷爷他们在长安城中应酬还没有归来,除了晚间准备饭食、照看牲口的留守伙计,所有人差不多倾巢而出打猎去了。
餐堂外背阳的墙壁之上,已经有了十来只大小不等的猎物,被剥皮清肚之后,光脱脱的晾在那儿。
野兔、肥獾、麋鹿,不一而足。
这才仅仅是雪后三天来的战利品,照这个速度下去,接下来全寨的肉食不仅完全可以自理,连明年上路的肉干也可以备好。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赶紧回屋把桑弓羽箭取了出来,以备明日使用。
不长时间,寨外人声鼎沸了起来,狩猎的伙计纷纷踏着夕阳的余晖,凯旋归来了。
今日最大的战果是一头野猪,还有几只野兔之类的小物。
和众伙计热情拥抱互致问候之后,我取出了从长安西市带回的糕点让大伙品尝。
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三日已毛遂自荐的做起了屠工,把野猪在场地外河边的吊杆上挂了起来,准备对它开膛破肚、剥皮卸骨了。
寨中大厨听了我的建议,在寨前的场地上架起了一堆木柴。
今日的晚宴大菜是篝火烧烤野猪肉,外加猪骨高汤和粟米饭的主食。
美中不足之处是上官燕喜不在现场,否则她给大伙献上一曲《凤求凰》的汉赋古歌,那该是何等的快乐之事。
我甚至有了一种把桂之坊的几位歌女姐姐们,请回易寨来给大伙助兴的遐想。
但知道此事只可假想,决不可为之。
商队的伙计基本都是青壮之年,如果遇到这些风月女子,就如干柴遇见烈火也,保不准会出乱子。
另外这些兄弟在老家基本都有家室,有父母妻子需要供养,出门随队行商赚的都是辛苦钱,怎么能够随便挥霍。
爷爷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买下易寨,供商队成员在长安停留期间长期居住,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让伙计们远离繁华酒色的诱惑。
如今我如果胆敢冒犯商队的行规,把这些红颜祸水引入易寨来,爷爷、外公他们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第二日起床后,我们四人早早的备好了弓箭、鞍马、进山的干粮还有帐篷地毡等物,随着大伙离开易寨,向终南山和上林苑相交的山林河谷地带进发了。
也终于感到在上林苑中狩猎,远远没有老家于阗国昆仑大山下的千里荒漠之中纵马驰骋、猎杀飞禽走兽来的痛快。
山高林密,坐骑无法奔走,视野不够开阔。而且发现猎物之后,稍稍停滞猎物就会钻入密林之中不见了踪迹。
所以秦岭山间的猎户,没有几个像我们这般骑马进山的。
都是牵上几头黄犬、带上几副挖坑下套的木夹、竹钉,嗅着野兽的粪便踪迹,找到熊虎野猪的藏身之处。
然后采用守株待兔之法,躲在大石或者古木的后面,静待猎物的出现,突然出击一箭毙命。
如此狩猎,山中猎户们用来聊以谋生换取米盐衣物还算清闲。
但对于如我这般消磨时日,娱乐为上的异乡来客而言,此等的狩猎太过憋屈。
为了品尝这山间的野味,还不如去长安的西市,啥样的山珍都有,一两银钱就可以买上一整条的野猪。
所以尽管每次进山的时候,众伙计都如当年皇家狩猎的那样,从四面八方出击,把野物赶到草低林疏的山间阡陌农田之中供我射杀。
但这样的玩法太过无趣,我本人的箭法又不怎么娴熟,好几次到嘴的猎物都让我弄丢了。
感觉很是不好意思,辜负了大伙的一片期望。
因此三日之后,出门狩猎之事还是按原来的规矩,有当值的老伙计带队安排。
我则和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在上林苑这座昔日的帝王园林之中,整日的游山玩水了起来。
我们顺着林中的古道,用了十几日的时间,玩遍了整个上林苑的12宫、35观、36苑。
尽管这些秦汉时期的宫阙楼台,早已成了一堆堆的废墟,但在这些砖石瓦当的碎片之中登高怀古,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禁想起了老先生讲述的太史公《史记》中的“黄犬之叹”来。
当年秦国宰相李斯父子被腰斩与咸阳街头时,曾无望的对子慨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繁华之后的落寞,盛极之后的悲凉,莫过于此。
第六十五章 岁末华年(一)
山间游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整个腊月已经过去,再过几天就是年终的除夕了。
爷爷他们已经办妥了与城中玉石客商的结算事务,从祁山马场带来的大宛神驹在长安的西市也已销售了过半。
剩下的马匹作为我们南下建康的坐骑之用,不再出售。
我们这趟行商的买卖至此已完成了大半,苏叔特地让伙计们赶制了几辆马车,从城里运回了满满几大皮囊的银钱、几百坛的长安清酒、还有众伙计在寨中过年所需的全部物件,吃穿用乐应有尽有。
大伙都抛家舍业的跟着爷爷四海行商,吃尽了人间的万般辛苦,爷爷也从来不会亏待了这些伙计
回寨之后的一次闲谈中,苏叔给我稍加估算了一下,不包括明年回运的丝绸带来的收益,此趟行商的净利已在十倍以上。
也就是说当初我家商队投入千金的本钱,还未出长安,就已赚回了万金之财。
再用这万金去江南建康采办丝绸带回西域,转手卖给葱岭以南以西的诸国客商,又是五倍以上的赚头。
出门时还是千金的小家,归来后已是十万金的豪门。
难怪那些西域诸国的客商不畏万死,赶着驼队东赴长安,这其中的渔利真是太大了。
只要大难不死,只要还剩一驼的货物平安抵达故乡,足可使一个贫苦之家今生今世衣食无忧。
如此算来,爷爷这么多年的行商赚了多少钱啊!
我家清风泽客栈能够养活那么多的亲戚、伙计,还有这中土汉地的一家山寨、一处马场,对于爷爷来说,就如同东市贾履一般。
不出意外的话,东都洛阳、南都建康等地,肯定还会有爷爷置办的产业。
武威、长安和我三个孙子辈,今生一事无成也可以凭借爷爷赚下的万贯家财衣食无忧。
可这明显不是爷爷行商赚钱的初衷,他老人家目前的做法却是让我们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世间的万般辛苦。
如此的赚钱用钱之道真是奇怪,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悟出爷爷的一片苦心。
钱财粪土也!
唯有今生的修为历练、长在身上的本事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而所有这些都不是能够用金钱买到的。
要么如武威、长安那般破万卷圣贤之书,要么如我这样行万里路走遍天涯。
农历二十三是汉地民间送灶神的日子,伙计们早早的把竹篾变成的纸马,清酒、麻糖、甜瓜、胡豆、干草之类的供品在大灶之前安排妥当。
落日之后,爷爷、外公苏叔等队中老辈都已沐浴更衣,在灶前焚香叩拜、甚是恭敬。
“灶神之君在上!小民诚心膜拜!祈求灶君上天说好话、下地保平安,来年天随人愿,五谷丰登!”苏叔高声的颂词完毕。
爷爷作为主家,在灶神的供台之前虔诚的三叩首。
“送灶神咯!”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诵喊之声,人们三五成群的轮流来到台前,磕头叩拜。
祈求这掌管督查人间善恶的灶神之君的佑护,商途之中能够逢凶化吉、远在异国他乡的家人们能够平平安安、丰衣足食。
等所有的伙计叩拜完毕,苏叔用香烛点燃了纸马和供品,送灶神的仪式结束。
一年中最开心快乐的日子到来了,从小年饭开始,一直到明年正月的的上元之夜。
原来每日出门狩猎自给自足的闲差已经取消,过年的美酒肉食易寨之中已经采购备足。
爷爷还给每位伙计发了十个金的年终赏钱和半年的薪俸,任由他们自己去长安城里找乐子。
这些离家万里的老伙计们辛苦奔波了一年,也该放松放松了。
而作为头人的爷爷、外公、苏叔他们也结束了在城中的所有的应酬,每日留守寨中和一班老伙计们饮酒、对弈、泡温泉。
遇到带着丰盛年货前来回访的商家故友,更是会海阔天空的神聊一番,然后大摆筵席一醉方休。
如此他乡过客的江湖人生,真是不亦乐乎!
锅盔刘和沙米汉都是没有家小需要养活的主,赏金和工钱到手之后,这两个家伙尽然背着我偷偷溜进城幽会他们的兰姑娘去了。
几日之后所有的银钱挥霍一空,他俩才灰溜溜的回到了易寨。
爷爷行商途中给伙计们发工钱,本意是为了提振士气,这些老伙计手中有了些银钱,也可随队带点私货回西域补贴家用。
锅盔刘他们这样的年轻伙计倒好,十来天不到的时间,在长安城这座花花世界里,就把半年的血汗钱花了个一文不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生苦短不就是图个乐嘛,世间还有何事能比与自己心仪的女子共度**来的快活呢?
深谙处世之道的爷爷明知这样的后果而为之,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和秦冲也没有闲着,差不多一天一趟往长安西市“洛城邮驿”的总站跑,上官燕喜应该就在这几日归来。
可是每次都会失望而归,上官小姐还在路上。
可能过洛阳了。
途中如无耽搁,应该已过太华山。
肯定已至渭南,不日即可归来。
就在这样满怀期待之中,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日暖阳之后,夜间凌晨时分尽然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来。
这岁末的瑞雪虽然增加了佳节期间的喜庆之气,我却有不祥的预感,这位燕喜小姐可能被堵在途中回不来了。
如此一个弱女子,身在冰天雪地的异乡进退无路,该是如何的凄惨啊!
但愿这家百年的邮商,对于送邮途中此等恶劣的天气,应该有如何应对的预案。
这样,上官燕喜小姐就可少受点苦头。
第二日早起后,我在易寨再也呆不住了。
不顾爷爷他们的劝阻,唤上秦冲、沙米汉、锅盔刘三人,冒着风雪快马向长安城奔驰而去。
我们没有再去洛城邮驿的总站,而是直奔城东的灞水城门。
这是上官燕喜沿着洛阳至长安的秦汉驰道,归来入城的必经之路。
上官老夫人也坐不住了,早已派了好几位伙计在城门口等候。
大家都知道,过了今日暴雪厚积冰封,上官小姐年内就再无返回长安的任何可能。
互至问候之后,我们在这空旷冰冷的门洞之中来回踱步、无望的等待着。
望眼欲穿的看着城外大道上匆匆归来的每一个身影,希望他们其中的一位就是我们等候的燕喜小姐。
守城的兵士嫌弃我们这群人堵在城门口碍眼,下来对我们发出了驱逐令。
“官爷,一点小意思,拿去买酒喝!”我见状赶紧掏出了小块银锭,陪着笑脸贿赂道。
“你们要等的人今日肯定回不来啦!这么多人堵在城门口,巡视的都尉过来我等不好交差!”
兵士板脸吆喝了几声,给了一个自己的台阶下,然后就乐呵呵的回城楼上取暖去了。
“我们一会就走!一会就走!”我一边答道,眼睛却盯着城外的远方。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大家都快彻底失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踏雪之声。
声音越来越近,三人六骑,马背上还有隐隐飘动的风旗。
“女主回来啦!”
“上官小姐!”“燕喜小姐!”
大家欣喜若狂的呼喊着,催马迎入风雪之中。
是燕喜小姐的马队,三人一行是洛城邮驿长途邮差的标准配备。
“哎呀!终于活着回到长安啦!易兄,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进入城门之后,上官燕喜劫后余生般的下马惊喜的欢呼道。
“迎接你的凯旋归来啊!呵呵,没了你上官小姐的长安,简直暗无天日!还等着和你一起辞旧岁,过上元呢!”
我也开心的笑道,一边亲昵的帮她拂去了披风上厚厚的积雪。
“易兄,真是太险啦!前日刚过太华山就觉得天气热的不对劲,肯定要下暴雪!于是我就从沿途驿站那儿换取了六匹快马,连夜和两伙计往西赶路!果不其然,刚过渭南关,暴雪就铺天盖地的下起来啦!”上官燕喜梳理着凌乱的鬓发,笑意掩不住满脸的疲倦之色。
一个多月的长途奔波,上官小姐明显黑瘦了不少,身上多了飒爽的英气,而少了那种让我痴迷的婉约之风情。
和她同行的俩伙计没有下马,和我们匆匆打过招呼后,就马不停蹄的跟随迎接他们的家人,回洛城邮驿的总站交差去了。
“燕喜小姐,你也太累了,赶紧回去歇歇吧!晚间在桂之坊,我为小姐置酒接风!”
连续两天两夜的不停奔波,就算我等这般的青壮少年也会累趴下,更何况上官燕喜这般的弱女子。
“好吧!原本不想辜负了易兄和三位哥哥的盛情,陪你们前去喝上一杯!呵呵,我这身行头和装扮已是见不得人了。”
上官燕喜有点惭愧的苦笑道,她知道自己现在是啥模样。
其实上官小姐真是过虑了,我此时的心里除了关心和呵护再无其他。
江湖行商之人的辛苦早有体会,她可能还没见识过我们初出沙海之时的模样,那才真叫一个惨啊!
第六十六章 岁末华年(二)
“秦冲,你们三先去我们住过的那家客栈,我送燕喜小姐回去后就来与你们会合!”我回头对秦冲道。
这三个家伙百无聊赖的在这城门口陪我等上了大半天,听了我的指示之后如同大赦了一般,对上官燕喜作揖行李之后就翻身上马,向厨门大街的方向欢天喜地的狂奔而去。
“易兄,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咋办?见到你们后整个人完全放松了下来!”
上官燕喜睡眼迷蒙的笑道,整个人困得都有点站不住了。
“这样吧!咱俩骑一匹马!”
一股英雄护美的豪气油然而生,我不由分说的把上官燕喜扶上我的大宛乌青,然后骑坐在她的背后。
如此一来,就不至于骑马瞌睡时从马上摔下来。
然后我牵着上官小姐的坐骑,微微抖缰,胯下的坐骑就如通人性一般迈开碎步,缓缓向前小跑而去。
路途之中太过辛苦,在我把她轻揽入怀的片刻工夫,上官小姐已瘫软如丝绵一般沉沉的睡去了。
晚间我和秦冲三人在客栈之中,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百无聊赖。
外面的大街上白皑皑的一片,已经没有了往常晚间熙来攘往的人群,连晚间巡街的宫廷卫队也不见了踪影。
上官燕喜不会来了,如此的雪夜她应该是窝在家中温暖的锦被里昏睡上两天两夜。
“少主,桂之坊我们还去不去啊?”
锅盔刘店里大街已经来回溜达了好多趟,眼看着地上的积雪由埋住小腿到当前的过膝,急的直跺脚。
“今日就算了吧,这暴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能骑马,步行来回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我看着彤云密布的夜空,无可奈何的苦笑道。
“锅盔啊,你这回要是能去把兰姐她们请过来,我下年的工钱分你一半!”
沙米汉双手插在宽大空洞的羊裘大袄之中,开心的呼着热气道。
和我一样自小在干燥温热的于阗国长大,这条商路上虽然走了将近十载,但从未见过如此的连天飞雪。
沙米汉孩子气的从店家那儿取来了几把木铲,邀我们一起堆个雪人,如街边正在戏耍的小童们那般。
“锅盔,辛苦一趟吧,去桂之坊。如能成功十个金的辛苦费怎么样?”
我欢天喜地的接过了沙米汉的木铲,把年复一年在清风泽畔的沙地里堆沙人的兴头又拿了出来,可劲的铲起雪来。
一边怂恿锅盔刘道,这家伙已经完全迷上了那个叫兰姑娘的风尘女子。
不过在此风雪之夜,如果真能与一班妙龄的女子围炉把酒,岂不是美事一桩!
“锅盔,少主已经发话啦你还楞啥?你不去我去啦!”
秦冲抬起头来擦了把脸上的汗珠,随手脱去身上的毛裘棉袄。
“好吧!少主有令锅盔万死不辞,呵呵!”
锅盔刘呵呵笑道,尽然真从店家那儿借了一身蓑衣斗笠,赴桂之坊请兰姑娘去了。
我自小从奶奶那儿,得到过“长安坊”慕容氏玉雕技法的真传,雪雕更是小菜一碟。
说话间的功夫,我已经用短剑和木铲,在雪堆之上雕琢出了上官燕喜小姐骑马踏雪归来的雪人雏形。
“少主,锅盔无能,雪太深啦!到不了桂之坊,就算是到了人家姑娘们也来不了!”
在我的雪人大功告成的时候,锅盔刘懊丧的从街头转了回来,呼呼啦啦的脱下身上的蓑衣道。
瞅着他那无可奈何的熊样,我们三人都不禁爆笑了起来,除了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其他的安慰之法。
就在这时,远处大街上有三个黑色的人影呼啸而来,如同贴着雪面飞行一般,他们的身后还拖了一个滑动的板状之物。
“易兄我们来啦!”
就在众人惊愕之际,三个黑衣尽然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上官燕喜熟悉的雅音随之入耳。
“燕喜小姐!真是你啊!”
我狂喜的跑上前去,这才发现上官燕喜和随行两人的手中各拿了一杆长篙,双脚踩了一块两端翘起扁舟一样的木板。
难道能在雪地之上荡舟,中土何时出过这般神奇的载人之物!
“既然和易兄你们有约,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要过来啊!呵呵!”上官燕喜呵呵笑道。
“哦!易兄,这在我们长安叫做滑板,冰戏雪戏之用,是从北地胡人那儿传过来的。很好玩的,明日我教你们!”
她见大伙都瞅着他们脚下的“坐骑”,赶紧开心的解释道,一边让随行的两位伙计把带来的酒肉送到店家的伙房。
这个小女子真是太细心了,连晚间欢聚的酒菜都在家中备好了带过来。
“上官小姐,过来欣赏一下我们的雪人,少主雕刻的!哈哈!”
一旁的秦冲热情的邀请道,早已忍不住嘻哈了起来。
而锅盔刘和沙米汉则协助洛城邮驿家的伙计,把酒肉诸物提入了店内。
“哇!太像我啦!易兄,你还有这样的功夫!”
看到自己栩栩如生的雪雕塑像,上官燕喜由衷的夸赞道。
“呵呵,燕喜小姐过奖了,武威郡慕容氏玉石世家的嫡系传人,这点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尽管嘴上谦逊有加,但上官燕喜的褒奖却让我有点飘飘而然。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如此夸赞我的雕工技法。
这时,燕喜小姐家的两伙计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告辞,我赶紧喊住了他们。
“两位小哥辛苦,不成敬意,路上买点酒喝!”
我从兜里取出了两块碎银,塞给了这俩伙计。
如此天寒地冻的雪夜,给我们送来酒肉,确实辛苦了他俩。
“易少主的赏钱,你们就收下吧。回去和我阿妈说,我今晚就住这儿了,让她不要担心。”
看自家的伙计有点犹豫,上官燕喜亲昵的笑道。
“多谢易少主,小姐,我们走啦!”
话毕,两位踏上滑板,如飞般的踏雪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那一晚我们五人在这异乡帝都的客栈里,围着火炉、品食着燕喜小姐带来的羊炖、清酒,讲述着山海奇谭般的途中见闻。
就如同自家的兄妹重逢一般,没有任何的杂念。
燕喜小姐说,她在东海郡的长滩之上,见到了一条早已冻死的海鱼,有几层楼那么大那么高。
“是鲲吧?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喝着清酒随口答道,身着紫衫毛裘,青丝如云般的上官燕喜,又恢复了她那迷人的雅音和如花般的笑靥。
“可能是吧,不过听当地的渔人讲,这种大鱼不叫鲲,他们谓之鲸鱼。据说北海之中这样的大鱼随处可见,能把航行的海船吃进肚子里!”
没有筛酒的伙计,大伙轮流着给各人的杯中斟满秦地的美酒,听着上官燕喜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怪诞的故事。
除我之外,秦冲他们也算是江湖老人了,但见闻似乎不及上官燕喜的一半。
或者这个女子更擅长演绎,一条路边的僵虫,她也能说出条排山倒海的巨龙出来。
“河西姑臧城外有一座狼女神山,据说有俩位长生不老的狼女每日晚间都会在一群苍狼臣子的护卫下出来巡山。燕喜小姐,你来往河西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这两位神仙?”
我好奇的问道,接着又把那晚我和秦冲他们在狼女神山下的探险之旅,添油加醋的告诉上官燕喜。
如此怪诞荒唐的传说,吓得燕喜小姐花容失色,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易兄,漳水岸边的铜雀台只剩下一座了。”神话故事的间隙,上官燕喜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
“可惜了,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当年老先生在我家清风泽书院时,我最喜欢曹公的魏风汉赋。”
我叹息道,当年无奈之下背诵的一些汉晋古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起其中的几句来,而且现在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长安、武威二弟这么多年的潜心修学,变成了何种模样,肯定已经是满腹经纶的风流才子了吧。
“易兄好文采,为啥不走读书之路?我如果是个男儿,绝不会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艰难铜臭的商途,我要与松竹为友,清风明月为伴。”
“燕喜小姐先前不是也说过行商就是今世的修行吗?如此说来我们尽成了铜臭之人,惭愧啊!”
上官燕喜的话刺激了我,这个小女子难道喜欢的是风流高洁的士子?而不是我等这般的商者?
“易兄错解我的本意了!呵呵。”上官燕喜赶紧端杯敬我道。
“小姐是何意?”我不解的问道,酒已微醺。
锅盔刘和沙米汉早就喝多了,此时正似醉非醉的坐在那儿陪着我和燕喜小姐的神聊。
不喝酒的秦冲,则不停的往炉中添加炭火,为我们分切着鲜香的羊炖。
“易兄,商者如僧啊!僧者沿途托钵,弘扬佛法,成全了众生,也成全了自己的内心。而我们商者行商四海、货通东西,为万家谋福,为己盈利。可名利的背后,却有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悲哉悲哉!”燕喜小姐满面凄色的苦笑道。
商者为钱财所累,无处安放的灵魂!上官燕喜小姐的这一席宏论,让我感到莫名的惊诧。
第六十七章 岁末华年(三)
朔风暴雪在当日夜间就停止了下来,早起来到街上看时天已转晴。
红日初升,万道霞光把这冰雪世界照射的白晃晃一片,令人无法睁眼久视。
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万年秦王”姚苌的宫廷马队护卫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我们的眼前匆匆而过。
此时应该是宫中早朝的时间,这个老者想必是位公侯之上的大官,正急着前去等候秦王的召见呢!
雪面冻得铁石一般,一榔头下去都砸不出个洞来。
车马在上面行走除了防止滑倒,根本就无需担心会陷进雪窝里。
刚才的马队,每匹骏马的四蹄都用粗糙的麻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其主要的功能应该就是防滑之用的。
昨日晚间灯火灰暗,无法看清上官燕喜的模样。
现在迎着白日光再细细瞅看时,宛如就是一位从琼瑶碧霄之中走入凡间的绝色玉女一般。
长过膝盖的蓝靛色缎面裘皮长袄,黑色紫羔皮雪地冬靴。
一头飘拂如丝的秀发,没有像寻常汉家女子那般的金钗云鬓。
而是用一根红色的绸带束起,如羌氐胡女那般蓬松的搭在脑后,别有一番恬静妖娆之美。
幸好凝脂般的肤色和秋水般的明眸还是先前的那般模样,特有的陇地雅音还似先前那般甜美。
否则,恍惚之中我会有一种楼兰的美女库日娜来到长安的错觉。
“易兄,你怎么这般看我啊!不认识我啦!”
见我如此迷茫的盯着她看,上官燕喜双手捧脸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看着燕喜小姐的美貌,我今日的早餐已可以省啦!呵呵!”
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用当年陆机描摹扶桑之女绝世容颜的汉赋,掩盖自己的失态。
“易兄笑话我!”
上官燕喜可能没有读过前朝陆机的诗赋,尽然满脸娇羞嗔怒上前来捶打与我。
我赶忙大笑着朝街边躲去,没曾想雪面如刚刚抹过麻油一般的光滑,我整个人如同打水镖一般旋转着直奔街心而去。
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的严寒暴雪,我几次企图站起身来,可挡不住脚下的油滑,刚站起就四仰八叉的摔在雪面上。
秦冲、锅盔、沙米汉他们试图过来拉我,毫无例外的摔倒在大街上无法起身。
这下轮到上官燕喜看热闹了,她嬉笑的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原本是想借用前人的雅诗恭维一下燕喜小姐的美貌,没想到对牛弹琴还落得如此下场,真是羞煞人也。
开心够了之后,但见上官燕喜如舞蹈一般轻柔曼步的踏雪滑到了我的身边。
“公子,起来吧!”
她款款深情的伸出了双手,把我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不要乱动哦,易公子!”燕喜小姐脸都憋红了,才忍住了爆笑,如同拉着刚会走路的小童一般,把我拉回了客栈的廊台之下。
如此这般的摆渡了好几次,才把我们四位莽夫全部救出了苦海之中。
“多谢燕喜小姐的救命之恩,呵呵。”我尴尬的拱手笑道。
“燕喜小姐帮我们想个法子,怎么才能回去啊?回到易寨过年!”
“是啊,再不回去过年除夕都得在外边啦!”
刚刚领教了冰面厉害的秦冲,锅盔他们都附和的叫了起来,再也不去想什么兰姑娘了。
年前只剩两日,等冰雪完全融化再回去已无可能。
因此只能救助上官燕喜的帮忙了,她昨夜晚间踏雪而来的滑板“神舟”或许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如想赶回易寨过年,目前只有两个法子。”
燕喜小姐本来就不是顽劣之人,见我们认真了起来,也就不再戏耍了。
“说来听听,那条法子好使用那条。”
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摸着摔疼的屁股懊丧道,终于明白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何种意思。
没有借力之术,纵使有千钧之勇,在这雪面之上也会被化为无形。
“其一是像宫廷卫队那般,马的四蹄和你们的双脚都捆上麻布,这样在雪地冰面上多了摩擦力也就不会摔倒。但这个办法只适合夜间雪面结冰封冻才行,清早出发的话,中午时分才能到达沣水,那时雪面的冰封已经解冻,你们人马会陷入雪地之中进退不得。”
燕喜小姐在面前的雪面上不断的回旋着,如水中嬉戏的天鹅一般,一看便知是雪戏、冰戏的绝顶高手。
“夜间怎么走啊!那边的路途我们又不是很熟,要不你帮我们找个认路的向导吧。”我看着上官燕喜建议道。
“有向导也不行,万一夜间我们在终南山的雪原之中迷路那就完了,冻死也不会有人知道。”
沙米汉扶着客栈的廊柱使劲的跺着雪面上的坚冰道,真是太硬了,他那么大块头的身板双脚狠狠的跺下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
长安的夜间真是太冷了,北地而来的朔风一起,小便都能冻成冰坨坨,更不要说大活人了。
“那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和我学这冰戏之术!”上官燕喜在我的面前停下,躬身向我坏坏的笑道。
“这冰戏之术好学吗?”我半信半疑的问道,不相信她能在一日之内能教会我们如此高难的玄术。
“好学!你们西域人小时候都玩过滑沙的游戏吧,和那差不多!”
说话间上官燕喜已经划出了老远,我还没开口她尽然又滑到了我的面前,飞箭的速度也不过如此。
说到滑沙,我们真是太熟悉了。几个小伙伴坐在胡杨木的长板之上,从高高的沙坡上头呼啸而下,那种自由飞翔般的快感,至今都还记得。
“就听燕喜小姐的吧!今日你如果教不会我们,明日起我们就赖在你家过年不走了!”
我站起身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既然冰戏如同滑沙,那就没啥好怕的了。
“好啊!我还巴不得呢!保证每日好酒好菜的伺候着!”
上官燕喜喜笑颜开道,这位原本老练成熟的邮商之女,和我们几位顽劣无聊的西域少年混在一起,尽也变得童真烂漫了起来。
“不和你们闲扯了,我赶紧去东市买几副滑板过来!你们四位也准备一下,禁不住摔打的在衣衫里多塞一点棉花!”
燕喜小姐让秦冲取来滑板,长篙一点就如箭一般的沿着厨门大街向东市方向飞驰而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原来长篙仅仅在滑板启动和途中停下之时派上用途,行进中完全是靠一只脚跨出滑板后蹬助力。
遇到上坡之时,还需要人下来拖着滑板前行,和沙戏之术是一样的道理。
时间不长上官燕喜就从东市归来了,带回了四块滑板、四杆长篙、四双麻袜。
“都把麻袜套到鞋子的外边,随我去城外的渭水上练习!”
燕喜小姐一改如花笑靥,摆出了一副师者之态,不由辩驳的命令道。
我们乖乖的穿好防滑的麻袜,按照她刚刚教给的几句要诀,战战兢兢的跟在了燕喜小姐的身后,向厨门外的渭水河畔滑行而去。
一路上,我已记不清自己的滑板翻了多少次了,好在冰雪覆盖的大街上没有来往的车马,否则后果真是难料。
其他三人中秦冲的悟性最高,锅盔刘次之,沙米汉最惨,他高大肥壮的身躯每一次摔倒都是掷地有声,半天也爬不起来。
好在这家伙有一股北地胡人的彪性,是位认准了事刀架脖上也不会认输的主,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
整个途中,上官燕喜始终不紧不慢的滑行于我们的前方,不再做任何的指点。
在她看来,摔打历练是学会冰戏的必修之课,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走。
好在我们都是灵敏好学、体格健硕的少年,耐得下几次摔打。
短短一里多路的大街,我们整整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尽然有如天助般的来到了渭水边上。
所有的内衣都汗湿透了,我感到刺骨的冰凉,而对于冰戏之术的奥妙似乎也领悟了不少。
宽阔的河面上早已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前来冰戏的城中子弟可真是不少,不时有人踩着滑板从我们的面前飞驰而过,神勇异常。
“好了,到地方了,记住我教你们的要领好好练,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过来!”
上官燕喜这跛脚的师傅原来就是如此教授弟子的,把我们四人扔在了冰面上,她自己却乐颠颠的去城中西市逛街去了。
没有办法,自来之则安之,摸索着练吧!
我有十多年习武的功底,几位又都是在背驰的马背上长大,掌握平衡对于我们来说也不算是啥难事。
所以克服了最初的胆怯之后,我们已能够稳稳的站在滑板之上,任由其东奔西突的在冰面上纵横驰骋了。
但途中助力和掌控方向仍然是天大的难事,只要手中的长篙一接触冰面,毫无例外的结果就是人倒板翻。
无数次的跌倒爬起之后,上官燕喜婀娜的身影才又出现在河畔的凉亭里,午餐的时间到了。
第六十八章 岁末华年(四)
粟米饭、咸猪肉、肥羊炖、苦菜饼。
为了给我们提气壮胆,上官燕喜尽然还带来了一坛陈年秦酒。
野外就餐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除了从不饮酒的秦冲之外,沙米汉打开坛封,饭钵做酒碗轮流的豪饮了起来。
“怎么样徒儿们!”
燕喜小姐坐在一边给我们盛饭切肉,顽皮的笑问道。
她这个师傅做的,真正应验了汉地商帮的那句俗语:师傅领进门,造化在自身。
“禀报师傅,都可以在滑板上站稳了,左脚助力也没太大问题,就是方向不好控制,长篙对于我们来讲就是个多余之物。”
我放下酒碗,一本正经的向上官燕喜拱手答道。
“这个好办,实在不行明日我叫上几个会冰戏的伙计,一人发一根缰绳,让他们在前方牵着你们前行,各位看怎么样?我们顺着渭水冰面而上,然后沿着沣水向终南山进发,在沣水的第三道支流处上岸步行一个多时辰,就到达你家易寨所在的那片山谷啦!”
上官燕喜看来对上林苑这一片的山林地貌了如指掌,她用一根枯枝在雪地上把我们回寨的行程清晰的勾画了出来。
我们四人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在除夕之前可以赶回山寨啦!
我所关心的是能够陪爷爷、外公二人除夕守岁,尽一点孙辈的孝道。
而秦冲、锅盔刘、沙米汉他们心中所想的肯定是明日年饭过后,老东家易老爷发给伙计们的年末赏银。
这几个家伙两天前就嘀咕着这件事了,据说赏银还很丰厚,抵得上小半年的工钱。
“那好吧!今日下午我们尽量掌握方向的操纵之法,明早无论如何也要动身回寨了!”
不再需要任何激励鞭策,几人三下五除二的吃罢酒饭,就匆匆下河去了。
燕喜师傅这回不再开溜了,她燕子戏水般的轻点着滑板在我们的周边来回穿梭着,不停的纠正着我们动作上的失误。
“滑行的时候身子要微微半蹲前倾,减少阻力!”
“沙米汉,你还没有摔够是吧!长篙接触冰面要轻,如丝帛一般的轻柔!你那就是石子击水,不摔你才怪!”
“秦冲快转方向!”
砰地一声,秦冲躲闪不及,滑板和人直接飞向了河岸,重重的摔倒在雪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如此跌跌撞撞的在渭水冰面之上训练了整整一日,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和秦冲、锅盔刘三人基本已经掌握了冰戏之术的全部要诀。
虽然不及上官燕喜那样来去如风般的自如自由,但沿着一条直线滑下去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沙米汉高大的个头吃了点亏,始终学不会使用长篙来控制方向,看来明日真要上官燕喜派上个伙计牵着他上路了。
为了犒劳上官燕喜的教导有方,更主要的是了却锅盔刘对于兰姑娘的相思之苦,我们又在桂之坊饮酒取乐了一个晚上。
锅盔刘本名刘真儿,他的身世与秦冲一样,也是当年在北地九原郡至长安的驰道上,爷爷好心收留的一个流民人家的乞儿。
刚到商队时,锅盔刘只有**岁,只记得自己姓刘、小名真儿,其他的乡关何处、有无父母兄弟全都记不清了。
于是爷爷就把他的姓氏和乳名连在一块,给他起了个官号:刘真儿。
刘真儿和我差不多同年,长期随我家商队在商道江湖上厮混、没有多少管束之故,小伙儿甚是机敏、一表人才。
可这家伙有个癖好,就是随商队每到一处,总会去店家的伙房找锅盔吃,兜里从来都少不了几块锅盔,有事没事总会拿出小块来“嘎嘣嘎嘣”咀嚼个不停。
长期以往他在我家的商队中就有了“锅盔刘”这个诨名,原来的官号刘真儿反倒很少有人叫起了。
一个多月来,我们几位也算是桂之坊的常客了。
特别是那几位和我们亲热过的歌姬,对于我等的招待甚是周全。
不过这回有上官燕喜小姐在旁,我们只管饮酒观歌,再无风月之事。
看到燕喜小姐女子装扮之后,一直以来暗恋着“上官小哥”风流倜傥、司马相如在世的几位歌姬姐姐不禁哑然而笑,再也不来骚扰她了。
从桂之坊出来之后,大伙分头行动。
上官燕喜回“洛城邮驿”西市总店去了,她答应派几个伙计来我们下榻的客栈,把我们的坐骑牵回自家的马房去代为照看。
另外,为了报答天之山下的换马之情,燕喜小姐还特地为爷爷、外公他们这些长辈准备了一些节日的礼物。
但任凭我如何询问,这个顽劣的丫头也不告诉我是何样的东西,她说到时候自然知晓,保证是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
长安、洛阳等地近两年除夕、上元节日期间才刚刚流行,能够增加新春佳节的喜庆之气。
第二日我们早早起床冒着清晨刺骨的寒风来到了渭水河畔的凉亭边上,燕喜小姐尽然已经等在那儿了。
“燕喜小姐,辛苦你啦!呵呵。这一天一个来回你能行吗?要不回去和你母亲大人说一声,就在我们易寨过年吧!”
看着上官燕喜我很是抱歉的笑道,从东海郡远途归来的这几日没怎么歇息,就陪着我们这几位损友成天的吃喝耍乐。
马背之上的长途辛苦我是清楚的,连我等健硕的少年郎都吃不消,更不要说她一个弱女子,而且还是在如此的冰天雪地之中。
“易兄放心吧!从终南山颠滑雪而下穿越整个上林苑到长安西市,一日打个来回我都不在话下!这渭水、沣水之上的冰戏何足道哉!”上官燕喜昂头看着我明媚的笑道。
“那好吧,下次终南山颠雪戏一定要带上我!”
往年在清风泽,每年我们汉家的新春佳节到来之际,王城里的所有亲戚都会齐聚我家的客栈,把酒言欢快乐嬉戏,那叫一个热闹。
想到要和爷爷他们在深山老林之中的易寨度过将要来到的除夕,没有一位女伴在身边,心中忽然有了些许的惆怅之感。
“好啊,年后我就来你们易寨,玩到上元节才回长安,到时我们就去终南山上拜天祈福!”燕喜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莞尔道。
“少主,时辰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站在一旁的锅盔刘看着我们打情骂俏般的闲聊,急切的催促道。
“好吧!各位记住了,一字排开沿着一条直线向前滑就是,保持平衡不要减速!河面不像大街,前方没有任何障碍,不要担心撞到了啥!”
上官燕喜今日的滑板比前日的大上了一倍,上边还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她要送给爷爷他们的礼物了。
说话功夫,上官燕喜已轻盈的滑到了河心对着我们大声下达了出发的指令。
一字排开,好家伙!这分明就是于阗王城的春郊赛马会啊!
听说当年爷爷就是在马会中夺得头筹,而赢取奶奶慕容琼琳一片芳心的。
河面上寒风刺骨,尽管燕喜小姐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护手、护耳的棉套和头罩,我还是感到十指与耳朵被冻得快要失去了直觉。
滑吧!拼命的助力,飞一般的速度,我们这些初学冰戏的瓜娃尽然做到啦!
当然也有数次在滑板上操作不当而陡然摔倒,紧接着身体就如旋转的陀螺一般,在冰面上横扫一切,带来了连锁反应。
不及躲闪的秦冲、沙米汉也会应声而倒,几条大汉就这样交叉盘旋着,直到与岸边的岩石相撞,才会慢慢的停止下来。
整个过程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最后把清早吃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而每次前来拯救我们的,只有这位笑语盈盈的燕喜小姐了。
正如初学骑马之人一样,精湛的御马之术都是摔打之后才能获得,冰戏也是如此。
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来到了沣水入渭水的河口地带,这时已经基本上能够快慢掌控自如了。
熟练之后,冰戏之术所带来的自由飞翔的感觉也随之而来,那种快乐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如大雁在蓝色的穹庐下展翅高飞,又如不知疲倦的野马在无边的草场上尽情的驰骋。
当年我修炼冥想术初次入定时,就是这种自由的幻境。
在沣水冰面上逆流而上滑行了尽一个多时辰,我们终于到了燕喜小姐所说的沣水第三条支流处,也就是从我们易寨所在的那片山崖之下流出的小溪,谓之青溪。
青溪溪水由山间热泉汇聚而成,所以即使在这数九寒天的季节,也不会封冻。
因此在离青溪大老远的地方,河面的冰冻已经慢慢变薄了,再向前去会有破冰溺水之危。
于是我们几人弃河上岸,在齐腰深积雪的山林之中又滑行了一个多时辰。
前方易寨熟悉的原木围墙和山门终于回到了我们眼前,暖阳直射着山林雪原,能听到冰雪融化的咔咔之声。
前厅餐堂的位置,一柱炊烟直冲青天,回来的正是时候,易寨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
第六十九章 岁末华年(五)
“爷爷,外公我们回来啦!”
易寨餐堂的门外,我们几位归来之人大声的吆喝道。
屋内的众人听到声响,随着爷爷他们蜂拥而出,站在了餐堂的台阶上,一张张笑脸如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老天爷啊!佛祖保佑!你们总算回来啦!这两天把大伙都急坏啦!哈哈!可这外边积雪齐腰深,没法子出山!”
苏叔开怀的迎上前来,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大大的熊抱,也这才注意到和我们一同前来的上官燕喜小姐。
“这位姑娘是?”
“上官燕喜,燕喜小姐,天之山下与我们换马的那位洛城邮驿家的伙计!这位是苏德尔苏叔,我家商队的总管!”
我赶忙给两位作了介绍。
“哈哈,有印象!少主的故人!欢迎啊!”苏叔哈哈笑道,长者的慈爱之风溢于言表。
“小女见过苏叔!”燕喜小姐鞠躬行礼道,这么多人的注视让她很是不安。
“老爷!尉爷!我们来客人啦!天之山下换马的那位姑娘!”苏叔对着廊台上的爷爷他们开心的喊道。
“好啊!瑞雪临门有娇客远来,不亦乐乎!姑娘快进屋吧,在外边站着别受了风寒!”爷爷拂须笑道。
“姑娘,这冰天雪地的能把几个冷娃送回来,你到底用了啥样的法术啊?通天之术?腾云之术?哈哈哈!”外公来到雪地上,好奇的检查着每一块木质滑板不解的问道。
都听说过诸葛孔明曾经造过运送军粮的木牛流马,可这项技艺早就失传了,况乎没有轮轴的木板。
“尉爷,上官小姐是太华山上神仙的弟子,她教给了我们腾云驾雾的玄遁之术,刚才空中的那几个黑点就是我们!”秦冲嘻嘻笑道。
“哦!原来如此!”外公将信将疑的答道,引来了我们几位一阵爆笑。
“尉爷别信秦冲胡说,这叫冰戏之术,北地关中一带很流行的一种冰雪游戏,您老请看!”
说话之间,上官燕喜踏着滑板已在寨前场地的雪面之上轻盈的滑行了一个来回,引来了大伙一片叫好之声。
“还有这样的冰雪之术,彩!都回屋吧!重新置酒,欢迎我们的贵宾!哈哈!”
因为是女客,所以午饭时还是由我们四人,爷爷外公、苏叔作陪,聊些长安城中的奇闻异事,饮酒只是点到为止。
“爷爷,外公!燕喜小姐还给你们带来了过年的礼物!”
饭后,我迫不及待告诉爷爷道,很是好奇上官燕喜带来的布袋中装的究竟是些啥样的新鲜玩意。
“还有礼物送给老夫?呵呵。”爷爷拂须道。
“不会真是什么玄遁之术吧!这般技艺老夫到是受用!哈哈!”
可能年关将至心情愉悦之故吧,向来不苟言笑的外公尽然破天荒的开起了玩笑。
“不是不是,呵呵,就是些红灯笼和孔明天灯。长安、洛阳这些都城的百姓人家,从几年前开始都流行起了除夕之夜挂灯笼,上元之夜放天灯的习俗,以此来增加新春佳节期间的喜庆气氛。呵呵,外公你们久居西域胡地,肯定没见过这些东西,所以在给洛城邮驿采办年货之时,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们易寨也买了一些,希望外公、爷爷你们能喜欢。”
上官燕喜娓娓答道,一边吩咐秦冲他们把布袋取来,又让人找来梯架。在她的指导下,十盏竹篾编制、红绸罩面的大红灯笼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挂在了易寨每一处出口的大门上边。
点燃里面的羊脂灯油之后,朦胧的灯光透过红绸罩布,红红火火的过年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原来的宫廷之物终于进入寻常百姓人家了!上官姑娘有心啊,老夫在这儿先行谢过!呵呵!”
爷爷颔首拱手,由衷的谢道。
“爷爷折杀小女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上官燕喜赶紧鞠躬还礼道。
“易兄,时辰已经不早,我该回长安了。上元节的时候我再来易寨,给你们践行,我们一起放天灯,登高远眺长安城里灯海盛况!”
指挥伙计们把灯笼挂好之后,上官燕喜对我莞尔一笑道。
已经是下午,再不动身燕喜小姐可真就要在我家易寨过除夕了。
有心留客而客思归矣,只好作罢。
爷爷已经安排苏叔备好了回礼,一尊玉佛送给上官燕喜的家母上官老夫人,另外十金是长辈送给晚辈的压岁之钱。
汉人讲究礼尚往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燕喜小姐百里送红灯,礼轻情意重,爷爷事后感慨的说这是他路过长安几十年来收到的最厚重的新年贺仪。
一再推托之下,上官燕喜终于收下了爷爷送给她的回礼。
我和秦冲、锅盔刘真儿、沙米汉四人更是执意送燕喜小姐出寨,一直沿着沣水的冰面顺流而下,送到了沣水渭水的河口地带才依依惜别,相约年后再见。
等我们原路返回易寨时,夜幕已经降临了。
白雪皑皑的山谷深处,大红灯笼里橘红色的灯光分外的夺目,让人有一种来到了神仙府邸的幻觉。
“金城,上官姑娘送走啦!”
易寨的晚饭已经结束,爷爷、外公等人正在一盏一盏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高挂的火球一般的灯笼。
没想到同样的照明引路之物,仅仅换了身红色的外皮,就能产生如此喜庆祥和的效果来。
“老苏,老尉啊!从明年起每年的新春佳节我们都要在家过啦,来中土的季节路线也要改一改!我们走乌孙、龟兹这条北路,初春出发,年末回到于阗!哎!出门行商这么多年,仔细想想尽然没有在清风泽家中陪我那老妻孙儿们过过一次新年!”
年纪越大的人乡愁越重,看着喜庆的大红灯笼,爷爷不禁长叹道。
“老爷,谁说不是啊!家中三个小娃出世,我没有一回在身边过,江湖行商身不由己啊!”苏叔也跟着苦笑道。
外表潇洒、挥金如土的商者们,看来每个人都有一把辛酸泪也!
我们刚刚跨下滑板,众伙计就嬉笑着本上前来,让秦冲、锅盔刘、沙米汉教授他们这种在雪地上来去自如的冰戏之术。
寨前的场地上顿时热闹了起来,哐当、咣当的摔地嚎叫之声此起彼伏,但丝毫不减大伙的兴致。
“上官燕喜这女子不错,聪慧知礼,美貌贤淑,一看并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闺秀!呵呵,少主啊!人家姑娘对你不错,年后要不要苏叔做一回月下老人,前去上官府上下聘提亲?”
苏叔开心的拍拍我的肩膀笑问道。
“苏叔莫要笑我,我与上官小姐只是普通朋友。”听到苏叔的提亲建议后,我慌忙拱手推托道。
“普通朋友!你小子的红颜知己还少啊!罗马国的亚米卡、楼兰的库日娜,现在又交好了这位燕喜姑娘!明春路过洛阳、建康这样的锦绣之地,不知道还会喜欢上谁家的千金闺秀!金城啊,你如此滥情下去,将来看你怎么收场!”
听我说和上官燕喜小姐只是在一起玩玩乐乐的普通故友,外公按捺不住劈头劈脸的呵斥道。
“是啊金城,上官燕喜真是位好女子,爷爷我向来有识人之术。如果你对她有意,我们就赶紧上门去提亲。长安不比于阗,豪门大户、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俗话云一家好女千家求,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孙儿明白,只是一位异性的故友,仅此而已,离开长安后就不会再有来往。孙儿疲乏,我回屋睡觉了!”
我对着爷爷、外公,苏叔深鞠一躬,就回后院的窑洞去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球!气煞老夫也!”外公喘着粗气骂道。
“姻缘天注定,强求不得,尉爷,你也不要太生气了!”是苏叔劝解的声音。
正如外公所说,我也许真是一个混球。
一路走来,我钟情于每一位从身边飘过的美貌女子,但从无婚嫁之念。
八年前和亚米卡分别时的那种绝望和连绵不觉的思念之情,早已成为我内心深处的一种魔障,挥之不去。
也许我和库日娜、上官燕喜的交往,压根就是把她们当成了亚米卡的影子,在无聊空虚的商途之中寻找一种刺激和快感而已,再无其他的奢望。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内心的潜意识,是无法识人的。
否则,不但秦冲他们这些忠心不二的伙计跟班会骂我是伪善之人。
上官燕喜小姐说不准,但库日娜肯定会杀了我,她把所有的真情和期望都给予了我行走江湖的“负心郎”。
回到窑洞拿些换洗的内衣,我就直奔峡谷的汤池去了。
在那儿舒舒服服的泡了老半天,过滤了大脑之中的所有杂念,然后踏雪回到窑洞倒头就睡,再次醒来时,已是除夕之日的下午。
辞旧迎新的大餐已经备好,在窑洞的炕上都能闻到前面餐堂里传来的浓香。
那是烤全驼的香味,是来自遥远的于阗国清风泽家园特有的美味。
我开始想家了,想念家母于阗夫人、小妹古兰朵,还有敬爱的奶奶、表姐兰果尔,还有远在洛阳的三弟长安和建康的太学生二弟易武威。
如此富足的大户之家,每年除夕辞旧迎新之时,亲人们尽然都是天涯相隔不能团圆。
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怅然泣下,这也许就是我们行商世家的宿命吧!
第七十章 登终南山
除夕之后的几日里,都是暖阳的天气。
秦冲、沙米汉、锅盔他们忙着教授寨中老少伙计们冰戏之术。
尽管他们也只是从上官燕喜那儿,刚刚学到了一点毛皮而已。
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看来这也是我们凡夫俗子们的通病啊!
爷爷、外公、苏叔他们整日除了饮酒博弈之外,就是在一起议古论今的大摆龙门,或者畅谈家乡故人的儿女琐事。
所有这些闲暇时候的娱乐我统统不感兴趣,因此每日除了汤池沐浴、餐堂吃饭之外,就是回到石窑之中埋头大睡。
如此酣畅淋漓、天昏地暗的嗜睡,一直延续到上官燕喜年后如约来访,才算告一段落。
“易兄啊!如此艳阳天气,还在睡大觉啊!呵呵,快点起来,我带你们上终南山敬香祈福!”
睡梦之中,耳边尽然传来女子悦耳的嬉笑之声,不知啥时,一身红衣装扮的燕喜小姐已在秦冲他们的引领下来到了我的窑洞。
“燕喜小姐!你怎么来啦!”我惊喜的从裘毛被褥中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着上身。
“哇,易兄厉害!如此冬夜还能光身就寝!呵呵,我在外边等你啦!”上官燕喜见状嬉笑着走出窑洞回避去了。
原本想解释刚刚泡澡回来,来不及换衣,但这个小女子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满嘴的话一下子全咽到了肚子里。
我三两下穿好了衣衫棉裘,然后在秦冲的协助下洗漱完毕、竖好发髻,这才来到了石窑的外边。
果然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雪地反射的强光晃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上官小弟,为兄已经准备妥当,接下来但凭小弟的差遣!”我对着燕喜小姐长揖笑道,顺带拿之前桂之坊的男子装扮调笑于她。
“易兄就爱说笑,呵呵,走吧!带你们去终南山,听说那儿新来了一位神仙老道,就住在当年鬼谷子传道授业的那栋草庐之中!”
上官燕喜一边说一边系好披风,戴好护手、风帽,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看来这个女子原本就是一位戏耍贪玩的姑娘,平时没有可以交心的玩伴。
现在我们来了,当然也就不会放弃任何结伴外出游乐的机会。
“那个神仙道长一高兴,说不定还会传授一招半式的修仙**,从此我们就再也不要忍受这世间的疾苦啦!”秦冲向往道。
“老夫倒是听说这长安、洛阳一带流行黄老道家的隐修之术,擅长金石炼丹,祈求长生不老。其中也许真有得道的高人,但多半都是沽名钓誉、贪恋财色的狗蝇之徒。你们几位少年上山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那些道士、隐士送给的丹药,万万不可随意的食用。”
不知啥时爷爷他们也转到后院来了,听到我们正在谈论神仙之事,赶紧上前来郑重的告诫道。
爷爷在长安东、西市坊的那些商界老友,都是信息灵通的各路豪杰。
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消息,多半都是可靠的。
“爷爷训导的是,我们一定会多加小心!”上官燕喜长揖答道。
我家易寨所在的位置,其实就是终南山脚下的一处山谷。
所以离开易寨顺着沣水逆流而上行走约两个多时辰,我们就来到了进入终南山的的山口位置。
一条崎岖的石阶小径有云蒸霞蔚的仙山之顶盘旋而下,小径两旁长满了苍翠欲滴的千年古柏,如在画中一般。
“易兄,据说这条山径是当年鬼谷子大师率领他的百位弟子,用时十年修建而成,一直通向山顶的神仙洞府!据说授业功成、最后一个弟子下山之时,他就是在那儿羽化升天的!”上官燕喜香汗淋淋的指着前方的石阶大声的向我们介绍道。
“那兵家庞涓孙膑一定从这山道上走过吧!还有纵横大师苏秦张仪、法家商君、木工祖师爷鲁班!难怪有那么多世人会来此山求仙问道,一条小径走出了一部春秋和战国啊!”
我感慨的答道,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古代圣贤们一身白衣的少年模样,正背着装满木简的书箱,在这山道上翩翩而过。
“今日商者易金城、秦冲、刘真儿、沙米汉也拜山来啦!”
秦冲颇有诗意的哈哈笑道,这家伙没有读过圣贤之书真是可惜了。
“上官小姐,山顶住有女神仙吧?”锅盔刘仰头问道。
“有啊!如果本小姐算的话!哈哈!”上官燕喜回头嘻嘻笑道。
“燕喜小姐要是山上的女神!本少主今生今世就啥也不做啦!来此山中和你结庐为伴,成日畅游山海蓬莱、神山仙境,岂不快哉!”
俗语云:情由境生,此时此地我忽然之间真有那种看空一切的出世之感。
“易兄此话当真?”上官燕喜正在我脚下吃力的爬着石阶,听我此言抬头多情的问道,满脸的欣悦之色。
“绝无半点虚言!”
“那好吧,他日我如在山中建一草庐结发修行,易兄路过长安定要过来看我!”
说道此处,燕喜小姐尽然声音哽咽了起来。
刚才还明媚如春,转眼间潸然泪下,都说汉地女子多情,此话真是不假。
滑板已经不起作用,我们上山之前就把这些代步工具暂时寄放于山脚的一猎户家中。
然后以篙为杖,沿着被冰雪覆盖的山径,吃力的向山顶方向攀爬而去。
石阶很是狭窄,有些路段更是悬崖绝壁的万丈深渊,爬在上面有两股战战的惊悚之感。
上官燕喜一路上吓得不停的惊叫,我不得不用手杖牵着她走,才慢慢度过了一段又一段的险境之地。
这丫头原来所说从终南山颠滑翔而下的豪言壮语,看来都是框我们的。
按照她一路走来的表现看,这女子可能从来就没单独来过终南山,她有明显的恐高之症。
“少主!我们啥时就餐啊?饿的不行了!”前方的沙米汉回头问道,身材肥硕的他此时已如水洗一般。
而秦冲和锅盔刘可能已经受到了悬崖深谷的惊吓,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顾吭哧吭哧的爬着雪坡。
“遇到平坦的地儿我们就歇会!燕喜小姐,你说的敬天台、鬼谷子草庐、神仙洞府呢?我们啥时才能到啊?”
我回头拉着上官燕喜冰冷的玉手,又心疼又生气的问道。
“我、我也从来没上去过,都是听人家说的!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季节来山上才能遇见神仙!哎呀妈呀!吓死我啦,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这个女子断断续续的说着,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
为了看所谓的神仙,这个季节把我们几个瓜娃骗到了山上,燕喜小姐的贪玩之心也是太重了。
如果在落日之前还到不了安全地带,在这冰雪覆盖的山径之上过夜该怎么办啊!
“别哭了!燕喜小姐可是孤身纵横千里的旷世侠女啊!有什么好害怕的!”
看着上官燕喜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只能故作坚强的劝慰道。
“不怕易兄笑话,小女平生不怕虎狼盗寇,惟恐硕鼠高崖!每年新春家中嫂嫂她们来终南山敬香,我都不愿跟随而来。”
“那你为啥还带我们来这儿?这天寒地冻的!”
眼看着山中冷气上升,石阶上原本融化的冰雪重新凝结起来,我心急如焚道,不禁加快了攀登的步伐。
“原本是想以此取悦易兄,不曾想山路如此难走!小女罪过!”
上官燕喜颤巍巍的拉着我扶着旁边的山体一阶一阶的小心而行,尽量不去看一边的山崖。
“燕喜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没事的!就算今夜上不了山在这石阶上坐一夜,我们也不会怪你!”
听到上官燕喜此言,我不禁心头一热,英雄救美之情油然而生,原先的焦急惊恐也烟消云散。
男儿屹立于天地之间,刀山火海尚且闲庭信步,还惧怕这区区山间危崖!
为了此趟行程,上山之前我们也做了充分准备。
除燕喜小姐外,我们每人都背了一个硕大的皮囊,里面装满了被褥、帐篷、粟米饼、牛羊肉熟食等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应急意识,对于我们商途中人来说,早已成了一种习惯。
有了这些装备,就算真是在这石台阶上过上一夜,也没啥大不了的。
况且还有机会和身边的这位上官美人偎依相拥,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这时,有两位山间的庄客从山顶而来,正好经过我们的身边。
打听之后得知,前方五百个台阶的上方就是一处平坦的山塬,有历代修仙之人留下的草庐和洞窟。
虽然荒芜破败,但作为夜间临时御寒的栖身之所,还是很不错的所在。
谢过庄客之后,我们几位困境中人,禁不住高声的欢呼了起来。
连上官燕喜也一扫心中恐惧的阴霾,一路高歌般的为我们吟诵起班固名篇《终南山赋》来。
“ 伊彼终南,岿截嶙??概青宫,触紫辰。嵌??郁律,萃于霞雾。暧对??霭,若鬼若神。旁吐飞濑,上挺修林。玄泉落落,密荫沉沉。荣期绮季,此焉恬心.....。”
第七十一章 青乔山人
塬,四面峡谷沟壑,中间高台平地是也。
自从进入陇西、关中以来,几乎所有人烟密集、林木葱茏的乡野村社,当地人都称之为塬。
蓝田塬、黄土塬、陇上塬等等。
没想到今日在这万丈绝壁的终南之巅,也会有“塬”这样的山间高地,真乃佛祖慈悲,救我等于水火之中啊。
此处山塬广袤开阔,苍松翠柏郁郁葱葱,分明就是一处孤悬于红尘之外的神仙地府。
正如庄客所言,崖畔林中的雪地之上,不时有年代久远的草庐和洞窟呈现于众人的眼前。
黄昏降至,西天的最后一抹红霞在慢慢消逝,林中偶尔还传来了几声犬吠之音,还有几缕炊烟在空中缭绕。
人间的烟火尚在,也把我们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
“客从何来?”
大伙正在匆匆行走,寻找晚间的落脚之处,突然一处泉池边上传来了人语之声,吓得我一阵哆嗦,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惊扰大师的清修了,多有唐突!我等从长安而来,去敬天台焚香祈福,眼看天色已晚,不知附近有无人家暂住一晚,还望大师指点!”
上官燕喜连忙上前长揖答道,我们一行就她是长安本地人,所以这借宿问路之事,只能辛苦她了。
“原来如此,贫道还以为是天外飞仙呢!哈哈!各位小友如不嫌弃茅舍简陋、粗茶淡饭,可随我来!”
话音刚落,但见这位道长从池中站起身来,接过旁边童子递上的浴巾系在腰间,踩着木屐就啪嗒啪嗒的踏雪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位道长年近半百,须发银灰,肌肤赤红、双眼如喷火一般的精气十足,一丈开外都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浪正在滚滚而来。
如此数九寒冬,在冰池之中浸泡洗浴,身上还有如此大的能量,真乃神人也!
我正要鞠躬膜拜神仙,忽见此人的下体一柱擎天,如铁杵一般的立在那儿,把浴巾顶出了一尺多高。
我瞬时忍耐不住爆笑了起来,秦冲、刘真儿、沙米汉这几个家伙早已乐得不成个样子了。
而上官燕喜这个女娃早已羞吓得躲在了我的身后,催促我快点离开这个无耻之地。
那个老道恍然大悟一般的干笑几声,唤小童取来外袍就地穿上。
“让各位小友见笑了,贫道刚刚服食了五石散,药效发作,不知有女客来访,罪过罪过!”这个老道满脸愧疚的向上官燕喜鞠躬致歉道。
“易兄,我们还是到别处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找一间无人的茅舍凑合一晚!”
上官燕喜眼也不抬的微微还礼,转身向我愤愤的催促道。
她似乎在警告我,同行的女子受到了如此的戏弄我们不知保护,还能如此的嬉笑,真是与这位淫道一样的无耻。
我这才醒悟了过来,拉着上官燕喜匆匆而去,恨不能把这个老道掐死在这雪地之中。
“各位小友请留步!”老道立在原地癫狂般的叫道。
“你还想作甚!”我回过头去冷冷的叫道,嗖的一声拔出了随身的弯刀。
这个老家伙如再对上官燕喜有啥不轨之举,我非宰了他不可。
秦冲他们见我怒发冲冠,已知其中的缘由,也不再嬉笑,面露杀气的分立于道旁。
“贫道法号青乔山人,这位女施主既然来自长安,应该听说过贫道。呵呵,刚才确实是无心之过,恳请各位小友给贫道一个补救的机会。”
这位青乔山人言罢尽然长躬不起的立在那儿,忏悔之情溢于言表。
“他就是青乔山人?”上官燕喜惊讶的低声叫道。
“你认识他?”说话间,我已把短刀插入了鞘内。
“长安城中无人不知啊!他炼制的仙丹五石散,向来是朝廷的贡品。寻常上山问道之人就算施舍千金,也难见他一面。”燕喜小姐答道。
“那我们走还是不走?”
“留下吧!我倒要瞅瞅这位神仙道长有何高深莫测的本事,让那么多富贵人家为他倾倒。”
上官燕喜低估道,商界女侠的彪悍作风一下子冒了出来。
“不要怕!万事有我!这个老道或许真是无心之过!”
我的英雄之气令燕喜小姐动容,她勾魂摄魄的看了我一眼,秋波之中暗藏了无限的意蕴。
于是我们五人纷纷回头原地鞠躬还礼,不做任何的言语。
“哈哈!相逢不如偶遇,各位小友请随我来!”
言毕,青乔山人如醉如狂般的走在前面,把我们领进了后山一处幽静深远的草庐野墅之中。
“易兄莫要惊慌,如今洛阳、长安一带的世家士族子弟都喜服这种五石散的丹药,用药之后都是这般的癫狂之态,我途中见得多了。一会这位老道肯定会拿出仙丹宝贝招待你们,千万不可食用!”
上官燕喜见我的惊诧之色,赶紧在我的耳边嬉笑着嘀咕道,我也原话悄悄地传给了秦冲他们。
草庐之内楠木铺地、白烛为灯,甚是宽敞肃静。
院中一尊硕大的鹤嘴铜鼎正噗噗噗的对外冒着热气,浓香四溢,让人豁然神清气爽。
此物肯定就是这位老道的炼丹炉了,炉中的丹药是五石散,还是还魂丹,也或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之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一案分席而坐之后,两位童子为每人端上了一碗清水,两颗黑色的丹药。
“五位小友,此水是由终南天水沉淀而成,谓之无尘之水!此丹老夫取八荒五色玄石、采九州雨露琼浆,集天地阴阳之气,花费十年之功炼制而成,只有区区五十颗,就算皇帝老儿来此,也无福享用!今日特地取出几颗来款待诸位贵客,哈哈!贫道也曾试过,腾云驾雾如仙如幻,乐哉乐哉!哈哈!”
青乔山人见我们没有品食的意思,自己率先垂范的吞下了两颗丹药,喝下一碗清水。
片刻功夫,这位老道原已消退的赤红之色又涌了上来,双目喷火一般的盯着上官燕喜,恨不能一口把她吞下一般。
“众位小友太过谦逊!此种神丹万金不换,你等却视为无物!哈哈!童子上琴!让贫道给各位贵客奏上一曲!哈哈哈!”
青乔山人又露癫狂之态,撕扯着剥去了外衣,如牛一般的喘息着,吓得上官燕喜紧紧偎在了我的怀里。
当他的十指接触古琴的刹那间,整个人好像忽然平静了下来。
一曲沧浪之音的《高山流水》,就算是伯牙子期在世,也会由衷的慨叹: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曲罢,青乔山人已是披头散发,如同困兽一般的痉挛嚎叫着。
“各位小友!有缘相识无缘再会!老夫去也!哈哈哈!”
这个老道在童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癫狂的大笑着朝后院而去。
我们几位惊吓的面面相觑,此地再也呆不下去了,不顾两位童子的再三劝阻,背上各自的包裹夺门而去。
夜间白雪皑皑的山之巅上,四处乱撞甚是危险,我们只好借着朦胧的雪光就近找了一处无人的草庐临时住了下来。
上山以来的这一番折腾比穿越沙海还要劳累,黑暗之中好不容易用羊皮帐篷为上官燕喜小姐支出了一块私密的空间。
而我和秦冲、沙米汉他们则以皮囊席地,取出各自的被褥倒头就睡。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火红的朝阳已从终南山的东方缓缓升起来了。
山峦叠嶂、云海汹涌,万道霞光下的苍穹大地简直美轮美奂。
可爱的燕喜小姐早已起床,正坐在一片彩霞之中给我们准备早间的饭食呢!
“燕喜小姐,昨晚受惊吓了吧?呵呵,都是在下的罪过!”我收拾好睡袋来到了上官燕喜的身边关切的笑问道。
秦冲,刘真儿他们还在呼呼大睡,震天的鼾声就差没有把草庐的顶棚给掀开了。
“惊吓到没什么,长安洛阳一带官宦贵胄人家的男子如今都流行食用这种丹药,吞食过后莫不如此!只是这位青乔道长,和市井中传说的那位隐世的高人不一样啊!呵呵,见过之后难免失望!易兄,开饭咯!”
上官燕喜开心的把一块夹着咸肉的粟米饼和一碗奶酒递给了我,早间这山顶彻骨的冰寒,喝点浓烈的奶酒正好可以暖暖身子。
上午登临终南之巅的敬天台焚香祭拜之后,我们就沿着来路匆匆下山了。
经过山塬时,特地绕过了青乔山人炼丹修仙的那片古柏树林,生怕再遇见这位疯癫痴狂的老道。
平心而论,这位老道还算是一位精通古曲的隐世高人,只不过是太过放浪形骸。
而所有这些很可能都是拜他平日食用的五石散所赐,难怪临走之前爷爷再三叮咛不要触碰这些道家的仙丹妙药。
一旦食用不但会上瘾,更是会如痴如狂,如此一来就真成了梦幻飘忽的天外飞仙了。
后来上官燕喜告诉我她之所以如此惧怕青乔山人,是因为她听说过久居山林炼丹修为之人,平日里都需要修炼一种采阴补阳之术。
否则所食金石仙丹的药性一旦发作,就会烈火攻心,内焚而死。
而所谓的采阴补阳就是和一些年轻的女子在一起男欢女爱、鱼水之欢。
想起那晚冰雪之中青乔山人热火四溢、玉柱擎天、双目如赤的模样,不禁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五石散,春药也!
第七十二章 上元佳节
回到易寨之后,我们携礼物随燕喜小姐去了长安西市洛城邮驿的总店,向上官老夫人恭贺新春。
老夫人待我甚是亲热,似乎已经把我当成她的乘龙快婿了。
商者之家向来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我们易家又是名震天下的大商。
所以上官夫人和爷爷他们的态度一样,极力想促成我和上官燕喜小姐的这段姻缘。
因此燕喜小姐成日和我等这般异乡少年郎混在一起,上官家的长辈们并没有多少的阻拦。
正是情窦已开,儿女情长的如花年纪,相处日久彼此间的**之心早已难以自抑。
先是在秦冲他们背后偷偷的牵手,如醉如痴的香吻,最后尽然悄悄偷食了这人间比蜜还甜的禁果。
商队上元节之后就要启程,在长安城的这段日子锅盔刘没事就拉上沙米汉、秦冲他们,去桂之坊约会她的兰姐姐。
或许这三个家伙就是想给我和上官燕喜,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日从少府殿游乐归来,可能喝了点清酒的缘故,燕喜小姐满面春色、娇艳欲滴。
我情不自禁紧紧把她搂在了怀中,幽香如麝、柔软如酥,半推半就的缠绵呢喃之音,让人忘却了世间的一切。
被褥之上的燕喜小姐肌肤如羊脂一般的纯白,简直就是旷世美玉雕琢而成的世间尤物,让人不忍亵渎。
但我最终还是完全占有了她,床单之上的点点猩红如腊梅一般的娇艳绽放。
经过十几天艳阳的暴晒,城中大街、城外驰道上的积雪已融化的大半,骆驼车马行走在上边已经安然无忧了。
100年前大汉龙兴时期,长安是天下丝绸的集散之地。
那时候前来东方采买丝绸绢布的各国商贾,来到长安,就可以买到吴越楚蜀、东海齐燕各地出产的各色绸缎。
五胡祸乱、大晋南迁建康之后,原来北方的丝绸商家、机工织户也纷纷渡大河南下,在江南荆楚一带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加之南方之地温热湿润,适应农桑之事。
因此听爷爷说,每年春天的花开时节前去建康江南,旦有流水人家,皆能听到春蚕觅食、缫丝织布的机杼之声。
长安的丝绸交易再也不复当年之繁华,如今来自西方如爷爷这般的商贸大贾,都是把长安当成了途中的周转之地。
不管走陆路还是海路,都直奔东晋的建康吴越去了。
有一次我问过爷爷,为啥要在长安停留这么长的时间。
不考虑冰雪天气、行路不便方面的因素,两个月已足够从建康打个来回了!
爷爷告诉我除了前面所说卖马卖玉筹措南下采办的本钱之外,还有就是我家商队每次的进货量巨大。
建康城中的几位丝绸大贾一般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把货备足。
另一方面,每年春季南方新丝上市之前,也是市场里的丝绸一年中最便宜的时候。
不管是大贾还是一般的小户人家,都会把以前的陈货布匹拿出来处理掉,以便给新丝腾挪地方。
两个月的修养生息,整个商队的所有人马都已兵强马壮、整装待发,只等上元之夜的一声春雷了。
在清风泽书院时听老先生讲过,中土时令节气有“三元”之说。
正月十五为上元、七月十五为中元、十月十五为下元,上元佳节并有此而来。
每年的这一天,虔诚信佛的奶奶和家母都会领着家中我们这些小娃,到三十里外的赞摩寺中听得道的高僧坐坛讲经,观摩圣僧舍利、布施香火银钱,点灯敬佛,祈求神灵菩萨的佑护。
如果碰巧遇到爷爷没有行商外出,就会在客栈的家中与老先生辛夫子一起,组织隆重而盛大的迎接灶神天官归位的祭祀。
客栈之中无论男女老幼、家人商贾,都要在祭坛前面磕头膜拜。
我还记得每次磕头的时候,二弟武威、三弟长安、还有表姐兰果尔等一大帮书院中的小娃,会在祭坛的前面排成两三行。
有的没有行过跪拜礼的吐火罗小娃会“咣、咣、咣”的以头抢地,知道此礼的我们则是点到为止。
等爷爷喊礼毕起身的时候,总会看到几位亲戚家的同窗表弟或是表妹的额头上会有一两个鸽蛋大小的包包,让人忍俊不禁。
所以我印象之中在西域于阗国的上元佳节,就是吐火罗人本土的敬佛布施和爷爷他们从中土老家带来的天官祭奠。
而如上官燕喜所说的赏灯、猜谜、旱船之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
上元佳节的前一天,燕喜小姐又一次随我们回到了易寨。
指导伙计们给她年前送来的那一百多盏天灯糊上纸帛,装入火油灯芯,以备上元之夜使用。
自从上一次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后,这个小女子越来越黏糊我,半步都不愿离开我的左右。
而我也深深的爱上了这位芬芳贤淑的汉家姑娘,如果没有后来的一些变故,我打算从建康归来后,就央求苏叔去上官家下聘求亲。
遥远的亚米卡,再见了!美丽善良的库日娜,对不起,今生我只愿娶一位汉家的女子为妻。
如果上官燕喜家的长辈们没有意见,我会带她回于阗国,和她结为秦晋之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俩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夫妻。
也许是佛祖对我这个滥情负心郎的一种惩罚,这个人世间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下情债。
你辜负了一位佳人,定然会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而且行刑官会是你自己。
“易兄,你见过放天灯吗?”
寨前场院上,我提着纤细如发般的竹篾灯架傻傻的站着,上官燕喜正蹲在我的脚下小心翼翼的给灯架糊上白色的娟纸,固定好火油灯芯。
午后的阳光如春天般温暖,上官燕喜忙碌中抬起头来天真烂漫的问道,艳如桃花般的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秦冲、刘真儿等二十多个伙计也在周围笨手笨脚的照葫芦画瓢,半天的忙活,才做好五十多盏天灯。
如含苞待放的白莲花一般,摆放在场院中间,甚是好看。
按照这个进度,晚饭之前整个易寨人手一盏天灯的计划,就可以提前完工了。
“放天灯我没见过,重阳节的晚上在陇上塬的橡林坡,我倒是见过漫天的火把!”
我呵呵笑道,恨不能伸手拭去燕喜小姐脸上的细汗,但怕伙计们笑话,只好作罢。
“那算啥!明日夜晚我就带你们见识一下长安城上元灯会的盛况!”
说话功夫,又一盏天灯在上官燕喜的手里大功告成。她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取出香帕擦了擦可爱的脸蛋。
“燕喜小姐!啥样的盛况给大伙描述一下!”
一旁的秦冲起哄道,其他的伙计也开心的附和着。
正是燕喜小姐的到来,才使得整个易寨有了一种新春佳节家一般的喜庆气氛。
大伙也从心底里喜欢这位善良、能干、美丽的汉家女子。
“此景只会天上有,人间蓬莱在长安!明晚你们就知道啦!”
上官燕喜嘻嘻笑道,开心的摇着香帕,挨个检查这群临时徒弟的手艺去了。
等所有的天灯做好之后,燕喜小姐又取来墨砚狼毫,把每个人年内的心愿,都虔诚的写在天灯之上。
平安、团圆、回家、赚钱、娶妻、无灾,各人的心愿不尽相同,但基本都包括在这十二个字中。
当我正在为写上什么心愿绞尽脑汁时,燕喜小姐尽自作主张的用丝线把我们二人的祈愿天灯连在了一起。
一盏天灯上留下的文字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另一盏则是:下地愿作连理枝。
“这两句汉赋是何意思?”我已大体明白燕喜小姐的苦心,却还故意不解道。
“汉乐府中有一首《孔雀东南飞》的长诗,易兄没有读过?”燕喜小姐娇羞的笑问。
“西域之地闭塞,如此美文还真是第一次听说。”我如实答道。
“改日我手抄一份绢书赠予易兄,公子自己去解惑吧。”上官燕喜雅言纯正的笑道,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
东晋太元二十年,上元之夜长安城上的漫天灯火,我永远也忘不了。
迎接灶神祭拜结束之后,我们结伴来到了易寨前面的山坡上眺望长安,但见无数盏五彩的天灯从整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冉冉升起,整个夜空成了灯火璀璨的天上街市。
或有天灯缓缓而落,又如无数位天外飞仙一般慢慢消失于夜幕之中。
当我和上官燕喜的祈愿天灯从我们的手中飘摇升起的时候,燕喜小姐紧紧的拉住了我的手。
好像我也如天灯一般,将从她的眼前扶摇而去,只留下繁华如梦般的回忆,从此再无踪迹。
“易兄,我在长安等你,一定要回来娶我!”
在我们的连理天灯刚要落幕的时候,燕喜小姐在我的耳边无限深情的低语道。
这句话,七年前的亚米卡离别之际和我说过,半年前孔雀河畔的库日娜赠我秋衣时,也曾难舍难分的悲语期盼。
而我,视情为玩物、不知一诺千金的年少轻薄之徒,尽然都如此轻易的应诺了!
我有罪啊!祈求佛祖惩罚我吧!
第七十三章 洛邑书院
上元节后的第二日,商队就告别了留守寨中的家老伙计,开启了前往东都洛阳的行程。
我们抄近路涉沣水冰河,沿着东北方向的林中马道穿过整个上林苑,于第二日上午来到了长安城外渭水阳坡的渭南境内。
在那儿和上官燕喜洒泪惜别之后,商队人马沿着大河南岸宽阔平坦的秦汉驰道,向东过太华、出潼关,直奔洛阳而去。
五日之后的一个清晨,商队已经来到了洛水的岸边,前方依洛水而建,城墙巍峨而残破的古城就是千年的帝都洛阳了。
我们没有进城,继续沿着南下的官道又奔驰了一个多时辰,马队才放慢了速度踏步徐徐而行。
“金城!伊阙到啦!长安读书的洛邑书院就在伊水左岸的龙门山上!哈哈!我的小孙儿如今又长高了吧!”
顺着爷爷的马鞭所指极目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大河从南奔涌而来,入洛城向北奔流而去。
“爷爷,我原来还以为长安距离洛阳至少有一个月的行程呢!早知三四天就可到达,我和秦冲他们过来把三弟接到长安去过年,那该有多好!”
看着远处苍松翠柏、云雾缭绕宛如仙境的龙门大山,我惋惜道。
离三弟这么近,我这个做兄长的尽然在长安城里花天酒地了两个来月而不来看他,这让我很是自责。
“读书修学时最怕有琐事打扰,所以我才会把武威、长安送到这离家万里的洛阳来。呵呵,如今武威学业已成,长安也是指日可待,老夫高兴啊!”
爷爷没有正面答我,而是拂须感慨大笑道。
“少主啊,这家书院我去看过!环境幽静、孩童众多、三餐有序,真是个读书的好去处!呵呵!而且这里除了读经修学,还要学习琴操、剑术、博弈、朝辩,将来这帮小娃长大之后,个个都会是治国安邦的文武全才,不像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腐儒生!一会你上去看看就明白啦!”
苏叔看出了我的心绪,赶紧好言安慰道。
“十年树人那!老夫很是后悔当初没有把你也送过来打磨几载!呵呵,将来你可不要怪爷爷。”
爷爷惋惜道,一边打马快行而去。
分别三载,又要见到自己的骨肉孙儿了,爷爷和外公这两位风格迥异长辈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年前在长安城盘亘期间,两位老人亲自去了东市和西市,为长安、武威他们采办了一大堆的礼物。
伊水畔的龙门山前有一处从山上而下的清泉,我们到达时有几十位身着灰白棉袍的少年,正每人提着两个尖底木桶,在那儿排队取水。
少年们看到了我们的马队,一个个都好奇的向这边张望,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这时有一少年丢下了木桶,欢天喜地的向我们这边奔跑而来。
“爷爷!外公!你们来啦!想煞孙儿也!”
少年一边奔跑一边高呼着,纯正的伊洛雅言,再也没有一点西域于阗国吐火罗官话的味道。
不用猜这位少年就是我的三弟易长安了,离家六载这个胖墩弟弟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
如果是在城中大街或者荒村官道上遇见,我肯定不会认出他来。
“三弟!长安!”我也忘情的跳下马来,迎着三弟而去。
“大哥!哈哈!大哥!你也来啦!”
我的出现给了长安弟莫大的惊喜,我们俩兄弟开心的拥抱在一起,半天也不愿分开。
六载春秋,无数次在梦中相聚,今日终于在这离家万里之外的中土异乡和弟弟重逢,真是不亦乐乎!
“长安三弟,你原来一身的肥肉都跑哪里去啦?书院的日子怎么样,先生们是不是也如辛老夫子那般的严厉?”
我拉着长安向爷爷他们那儿走去,开心的问道。
“回禀兄长,书院生活饮食起居有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魂魄和凡身都寄予山野,随清风而去也。”
长安微微躬身歉笑着答道,一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的仪表和做派。
“长安啊,你现在讲话怎么这般模样啊!”我有点惊讶道。
“回禀兄长,先生说当今天下大乱纷争皆因纲常伦理崩殂所致,欲重振乾坤必先张五常!愚弟已在圣人坛前立下誓言,今生以传道授业,弘扬儒家法理为己任,故先立言也。”
长安士子古圣一般的言行,我已完全听不懂了。
“三弟啊,你那一套经世之理还是留到将来教诲你的学生去吧,家人面前切莫如此,别把爷爷、外公他们给吓着!”
“大哥,你也觉得如此做派别扭啊!哈哈,可爷爷他老人家就爱这一套!前年我用咱于阗国的土语和他交流反而挨了一顿训斥,说我在书院这么些年没有学到东方士子的礼仪之风!”
三弟哈哈大笑道,这小子尽然学会他二哥武威的刁顽淘气之术了。
“果真如此?”我惊讶道。
“小弟绝无半点虚言!”长安拍胸道。
“那你还是按照刚才的做派去糊弄这俩老头吧,不要让他们失望!”我不禁哑然失笑道。
“长安明白!”三弟微微作揖施礼道。
其实这也不算是啥做作,在中土书院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近观三弟长安的待人接物之风,与一般的士子已无二样。
至此,我对于盛行中土的儒道之说,也有了大体的观感。
道家如终南青乔山人者,腹有才情、放浪不羁,却隐身山野炼丹修仙。
儒学如洛邑书院易长安者,谦谦君子,饱读诗书,却钟情庙堂心怀天下。
真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洛邑书院有规定,凡入院外来探亲者,每次不超过四人,且在此期间院内学子不得旷学休业,一切如常。
所以长安见过爷爷、外公诸人之后,就匆匆回到山泉旁边汲水去了。
没想到长安三弟看似单薄,却能手提两木桶的清泉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这绝非一月一夕之功也。
商队在山下的林中安置下来之后,爷爷、外公、苏叔和我就带着送给书院先生的一些礼物,沿着石质的台阶缓缓上山而来。
但见山腰松柏掩映的林中,有一处青砖灰瓦的楼阁宅院,鳞次栉比的散布于竹林山崖之间。
朗朗的读书之声从院里此起彼伏的传来,洛邑书院到了。
书院门前空地上,有一青石大碑很是引人瞩目,黑体篆书的碑记遒劲而意蕴深远: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人,乱邦不居。天下人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爷爷从二弟武威进书院开始,就一直是这里的大施主了。
所以听说他上山前来看望孙儿,德高望重的书院督学邹老夫子早早迎候与大门之外。
志同道合的老友相见分外亲热,几位老人寒暄介绍完毕就进入书院客舍把酒畅聊去了。
长安三弟则领着我,观摩了书院师生学习生活所有的场景和流程。
“三弟,你有妹妹啦,名叫古兰朵!”
书院的下午是学子们自主修习的时间,有人蹴鞠、有人击剑,更多的学童则是三三两两的结伴下山,去洛阳城中采购笔墨纸砚去了。
山下一望无际的原野绿意葱茏,农人们正在一片片井田状的阡陌之中辛勤的忙碌着。
长安说初春暖日,新麦疯长,这些农人们正在给麦苗压青。
其中龙门山下伊水边上的的几大块井田是他们书院的私家园田,在那儿忙碌的则是学习农艺的书院士子们,前两天他刚在那儿忙活过。
看来书院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凄凉,反而充满了自由诗意的田园之风,还有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同窗学友相伴左右。
难怪武威、长安他俩能在此坚持这么多年而不思归去,原来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早已乐不思蜀了。
我们兄弟二人就这般在在山林间的学道上边走边聊着,多年来的思念顿时化为骨肉同胞间的欢声笑语。
我告诉了长安弟于阗国清风泽家中的近况,母亲、奶奶的身体尚好,同时向他介绍了家中的这位新成员。
“三年前我就听爷爷他们说过啦,呵呵!听说有点像小时候的亚米卡姐姐,大哥,你还时常会想起她吧?”
长安弟憨憨的笑问道,他从未见过古兰朵小妹,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情感。
而亚米卡,和我们一起开心玩乐了那么长的时间,长安和我一样,对于这个云海西国的女子,还有深深的牵挂之心。
“我准备明年回到清风泽后去一趟罗马,如果这个女子还没有结婚,我就把她带回清风泽来做你们的大嫂!怎么样?”
我叹息的笑道,心知亚米卡已经成为过去,但前去她的家乡拜访一下这位昔日的故人、了却这段情缘,却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那太好啦!可山遥路远,爷爷、母亲他们会让你去吗?”长安有喜转忧道。
“天下最难走的商道我都走过来了,罗马何足道哉!放心吧,母亲大人肯定会让我去的。爷爷,外公他们,呵呵,我最担心他们会和我一道过去!”
我自信道,身为商者之家的后人,长辈们没有任何的理由阻止我去走遍全天下的商道。
“所言甚是,小弟我就在这静候大哥的佳音啦!”
“长安,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二哥武威的!”我神秘道。
“二哥?他不是还在建康吗?他会有啥事?”长安不解的问道。
第七十四章 兄弟情深
“阿妈托媒婆在于阗王城给武威订下了一门亲事,我这次随商队去建康的任务之一,就是带你二哥回西域完婚的。”
路过的一位白衣少年应该和长安弟相熟,笑着给我长揖行礼,我也赶紧躬身还礼,目送少年走下山去。
“大哥,你不会在和我说笑吧!我们阿妈那么通明事理,怎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定!”长安弟不解的叫道。
“长安,让你二哥回西域完婚何来荒诞之说?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可是你们这些读书士子顶礼膜拜的圣者之言!”
三弟对于家母的质疑不逊之言,让我有点不快!
“大哥息怒,你误解我了。呵呵,二哥上次过来和我说过,今夏他的太学就修满了,通过朝廷的经策之试后即可入仕为官,至少也可在江南诸郡谋个县尉之职。这个时候回西域完婚,山遥路远来回至少一年之久,岂不是耽误了他的前程!家母煞费苦心送我们前来中土修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嘛。”
看到我面带怒色,长安弟赶紧上前施礼陪笑道。
“南方大晋朝选官任事孝廉为先,就算武威告假一年回乡省亲侍母,官府应该也会恩准的。如果连这点要求都不批准,南方这官不当也罢!你两个小娃不会打算这辈子都不回西域了吧!”
想起母亲于阗夫人思念二弟、三弟时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的惨状,我拿出了兄长的架势斩钉截铁的决定道。
“大哥言重了,长安这些年做梦都想着回到清风泽,和家母、兄长团聚,那是何等的乐事!怎奈学业未成,我不能辜负了阿妈的殷殷之情!”
说到伤心处,还是个孩子的三弟长安尽然双肩低垂、涕泪俱下了起来。
我的心中也不禁一热,紧紧把可爱的小弟拥在了怀中。
“大哥,阿妈给我相中的这位二嫂是谁家的女子?我有没有见过?”情绪平复之后,长安孩童般的笑问道。
“你猜猜看,王城亲戚家的小女,给你个范围!嘿嘿!”
我在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童心未泯的和三弟摆起了龙门。
“亲戚家的女子?和二哥年龄相仿的表姐有四五位,不会是表姐兰果尔吧!”
猜到这里,连长安弟自己都不禁爆笑了起来。
幼年时在清风泽老家,那个又黑又胖的表姐姐兰果尔老是喜欢欺负他,所以长安弟至今记忆犹新。
“你才对啦长安!哈哈哈!”我已经乐得不能自己了。
“果真如此,二哥打死也不会跟你回去!”善良的长安弟担心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就由不得他了!”我幸灾乐祸道。
“二哥满腹经纶、风流倜傥,爷爷多年前就在建康城外给他置下了一处偌大的田庄美宅,接下来又是新官上任锦绣前程!江南高官士族人家的美貌佳人趋之若鹜,如今家母却要他回乡娶东施般的兰果尔表姐为妻。呵呵,真是愁煞人也!”
长安又怕惹我不快,一个人苦笑着喃喃自语道。
“咱家在建康城还有田庄?”我开心的问道。
经过祁山马场、终南山下的易寨之后,我对于爷爷在建康买田置业已是见怪不怪了。
令人高兴的是商队到达建康后,我们还可以如易寨那般住在自家的宅院之中,岂不是行商途中天大的快事!
“是啊,我去过两次,四周碧水环绕,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庄园面积之大、陈设之奢华,足以媲美于阗国的王宫!大哥,爷爷行商怎么能赚下这么多的银钱!”
长安不解的惊叹道,好像这座自家的庄园和他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三弟,看来爷爷是铁了心让你和武威留在中土啦,提前把你俩安身立命的家业都置办好了。”
想到将来会与两位小弟天各一方,我的内心有了些许的悲怆。
“二哥心怀天下,有了这份田庄产业,也就有了与那些豪门士族对话的资本。而小弟的理想在与修学,将来我会回到咱家的清风泽书院,如辛老夫子那般开一学馆传道授业,又可与亲人相伴,岂不逍遥自在!”
长安弟哈哈笑道,没想到如此少小年纪尽然有了这般的避世之心,我已经有点担心他了。
“长安,你才多大呀,切不可有如此想法,辜负了你的平生所学!我们男儿就应该有建功立业彪炳青史的雄心壮志!”
“大哥,可能是在书院呆的太久之故吧,当年刚从我家书院出来,就进了这万里之外的洛邑书院,还未长成已是满身的夫子之气!呵呵!”
长安在我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自嘲的笑道。
“不要担心,过几年跟我走几趟商道你就知道这凡尘的乐趣了!哈哈!美酒佳人、天地造化、山川风物,何其快哉!”
和我相比,纯良的长安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如此修学下去岂不是害了我可爱的三弟。
我准备下山之后,就把带长安弟回西域的想法告诉爷爷。
人来到这个世间应该是为了享福和见识,生而无为、避世修行者,不是圣人之道。
这时,书院前方的山林之中传来了一片悠扬如流水一般的操琴之声。
“哎呀!忘了今日下午书院还有琴操!大哥,我不能相陪了!琴操之后我会和先生告假几天,下山去找你们,带你去逛逛洛阳城!”
说完,长安如同害怕被先生责罚的童子一般,跑回书院取出自己的古琴,腋下夹着一块苇草蒲团,然后出门匆匆向山林的琴社狂奔而去。
我很是好奇,尾随他来到了林间的琴操之地。
这里原来是一处平坦的梨园,午后的艳阳高照,素洁的梨花含苞欲放,满园的春色已早早的到来。
但见几十位如三弟长安般年纪的学童,一袭白衣,整齐有序的列坐于梨树之下,正跟随着一位道骨仙风的长者,弹奏着一首中土的古曲。
长安弟生怕被先生发现了一般,悄悄走到尾排一棵粗大的花梨树下,摆好古琴,快速盘腿而坐,跟着琴操的节奏拂手加入到众学童的琴音和声之中。
幸运的是,琴师先生正在忘情之处,没有发现易长安这位迟到的弟子。
梨园之中的古琴之音时而似大河奔涌、时而似潺潺的流水,间或直上青天,又似在云端盘旋。
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幽怨的独语,又似久别重逢的故人在把酒言欢。
在这洛邑郊外伊水之滨的春秋厚重之地,听着如此的古曲,放眼山下的沃野。
我仿佛看到井田制下周王食邑里耕作了野人农夫,洛阳城头烽火戏诸侯的幽王和褒姒。
还有那些接受周王的册封,持节前去江汉吴越、燕晋秦陇等荒原边塞之地建功殖民、教化蛮荒王道礼教的汉家古圣先贤们,策马离开镐京的场景。
还有秦将白起征伐中原的伊阙之战,二十万魏韩联军金戈铁马,没能挡住大秦剑士的王霸之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千年的时光早已化为烟云,唯有这奔腾的伊水还在日夜不停的川流不息。
正靠在山坡的松柏树下漫天遐想之际,我远远看见爷爷他们在书院督学的热情相送下走出了山门,就赶紧迎上前去。
“金城啊,老先生准了长安一月的假期,随我们前去建康,你们三兄弟也可好好的一块聚聚啦!”见到我后,苏叔开心的报喜道。
“那太好啦!一个月的假期太短,最好是一年,长安三弟还可以回趟老家!家母长期想念她这个幼子都快抑郁成病了!”
听说长安弟有假期,我喜出望外道。
“哎呀,岁月催人老啊!老夫这三个孙儿当年离别时都还是黄口小儿,转眼间都成大人咯!”
爷爷轻抚着灰白色的长须,语气之中遗憾之情似乎大于孙儿们长大成人的欣慰。
“老哥,不是我说你,当初长安、武威这两娃那么小的年纪,你就把他们送到中土来了!结果娃儿们和我们老辈人两头遭罪,这又是何苦呢!”
从来对于三个孙儿的教诲严字当头的外公,尽然也有如此温情的时候,让我甚是感动。
“尉爷,今日看长安、武威两娃,已是玉树临风满腹经纶,成为人中龙凤,总算没有辜负老爷当年的一片苦心啊!哈哈!”
苏叔抚掌笑道,在爷爷和外公这两位老爷子起纠纷之时,苏叔总会如沐春风般的从中周旋调停,谁都不得罪,又都会心服口服。
此等处世之道,绝非一日之功所能学会,还得有一颗向善公道之心才能有这般的修为。
“哎!老苏啊!当年我送两个孙儿来洛阳,原意是想为我们易氏一族保留点汉家的血脉!如今老夫总算想通啦,心安之处皆为故乡!呵呵!”
爷爷的语气中尽然有了一丝的悔意,然而长安、武威两娃的心意已经不比当年啦!
当年是爷爷逼着他们来中土修学的,然而五年寒窗下来,俩娃可能已经谙熟了中土之地的风物人情,反而对西域清风泽家园不再有了太多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