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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淮上文歌     商与佛txt下载     商与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阳关之外

    商队离开孔雀河客栈之后,在鄯善国的绿洲上行走了十日之久,横亘在我们眼前的又是一道广袤无限的大漠戈壁。

    站在大漠边上,隐约可以看到一条连绵起伏的墙堑由东而来,如同巨龙一般扎进了鄯善绿洲的怀抱。

    “金城,过了这片大漠我们就出了西域,进入中土的敦煌郡界啦!”

    伙计们正在忙着做进入大漠的最后准备,爷爷用手里的马鞭指着前方对我感慨道。

    “爷爷,沙海之中如此漫长的墙堑有何作用?是谁人所修啊?”

    眼前的景致苍凉而雄浑,与我们一路走来遇见的所有邦国关塞都有所不同。

    “这土墙世称长堑,长堑之间的夯土高台叫做烽燧,是秦汉以来历代君王为防止匈奴骑兵南下而建!过去在这长堑的两边都有屯垦戍边的驻军,哎!自从几十年前我打这条商路上行走,就再也没见过我们汉家的军马咯!”

    爷爷对天长叹了一声。

    “长孙啊!记住了,沿着这条长堑一路东去,就可以直达阳关,到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途中需要二十余日,没有任何的水源之地,所以在鄯善动身之前,一定要带足途中的饮水和食物。”

    说话间,秦冲等伙计已经赶着满载水囊的马车从我们跟前缓缓而过。

    为了保证供给,商队的每个成员都肩负四五个水囊食袋。

    所有的坐骑也都架上了简易的车辕,这样可以增加三分之一的运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合适的季节里穿越这片大漠,只要饮水粮草备足,即可无忧矣。

    进入大漠几个时辰之后,我已开始领教到黑龙发怒的威力了。

    还是七月中旬的仲夏时节,北地的朔风还没有到来,大漠里已是狂风肆虐、黄沙漫天了。

    无法辨别方向,能见度不足百尺,连穹庐之上的日头都是昏黄无光的颜色。

    “少主!感觉怎么样?”秦冲在我的耳边大声的喊道。

    我是跟着秦冲的马车一道行走的,他整个人裹得如同香肠一般,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了外边,我也是如此。

    “比南边的黄龙沙海要好一点,这边不热!”我同样大声的吼叫道。

    “少主!这边是北地最大的风口!每年春秋二季的风沙最大,我曾亲眼见过飓风把一头硕大的骆驼刮到了天上!”

    “黑龙发怒,大石飞天!”我哈哈的笑道。

    与黄龙沙海酷热的地狱相比,这边已经是鸟语花香的天堂了。

    但几句话一说,我的嘴里已经进满了沙子,令我咳嗽不止。

    我赶紧示意秦冲不要说活了,再这么聊下去,没有被热死也会被嘴里的沙子噎死。

    “少主!一定不可掉队!”

    秦冲拍拍我的肩膀,最后嘱咐了一句,就帮忙其他的伙计推马车去了。

    他们的马车卡在了一处砂岩里,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把车子拔了出来。

    望着四面昏黄的沙幕,驼队依稀可见的身影,我的心里一惊。

    在南边酷热平静的黄龙沙海里,好歹还可以凭着太阳下的身影与沙丘的走向辨别方位。

    而在如此天昏地暗的白日里,如果和商队走散,那可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了。

    相比于酷热,死亡才是最可怕的。

    难怪经过清风泽的商队,每每谈及这段沙海无不谈虎色变,原来是有原因的。

    幸亏有这东西相连的长堑可依,否则经验丰富如爷爷者,也没有办法走出这样的黄沙怒海。

    当年开疆辟土的汉家将士们是如何修筑这段长堑的啊?我不禁充满了敬仰和好奇之心。

    也许数百年前,这里也是草木葱茏、流水潺潺的绿洲。

    经过几十代的屯垦之后,才变成了今日的这般模样,就如正在退化中的楼兰。

    在这黑龙咆哮般的沙海之中行走了约有十日,天地间好像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狂风已经平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原。

    夕阳正在西垂,晚霞染红了大半个穹庐。

    在遥远的地平线外,似乎有一缕暗褐色的炊烟正在袅袅回旋于天地之间。

    荒原上由东而来的长堑显得异常高大而又雄浑,让人不由想起了大汉年间胡马啸西风的峥嵘岁月。

    真是太静了,宛如是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而今的世人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牲口的喘息之声,沙子飘落的哗哗之声,甚至人们的心跳之音都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我真是怀疑自己有了顺风耳的特异功能,要不就是脑袋出了毛病,有了对于世间万物的幻觉和幻听。

    商队就地扎营,伙计们正忙着把驼背、马车里的物品统统搬了下来,抖落出一地的沙子。

    然后他们脱去了全部的衣服,拔出头上的发簪,使劲的抖索了起来。

    沙子!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沙子!

    而今我已经不敢说话了,满嘴都是咬一下就让人肌肤打寒颤的细沙。

    肚子一直有下坠般的作痛,也许就是吃进沙子太多的缘故。

    在秦冲的帮忙之下,我也如众伙计那般赤身**、披头散发的清理了一番。

    再穿上衣衫、束好发髻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就如同掉下了一身的赘肉,无比的畅快。

    可惜还差一池清水,否则跳入其中沐浴一番,那可是天大的美事。

    晚饭时分,爷爷叫我前去一起进餐。

    这是我们进入北方大漠以来第一次吃上熟热的饭食、喝了煮沸的饮水。

    “金城,还吃得消吧?”爷爷关切的问道,亲自给我斟上了一碗楼兰带来的葡萄美酒。

    “我还行,每晚一觉过后就什么都好了!”

    我在爷爷身边坐了下来,接过盛酒的陶碗咕咚咕咚的饮了几口。

    看着日渐衰老的爷爷和外公,我有点隐隐的心痛。

    本是在家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在这北地的大漠之中风餐露宿,吃着发臭的馕饼和咸肉,饮着早就变味的苦水,这都是为了啥啊!

    “那就好啊!我真担心你走不下来,再往前去就是一路坦途啦,呵呵!”爷爷呵呵笑道,接过苏叔为他斟满的酒水抿了一口。

    “这世间最苦的营生莫过于两桩,一是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商者,另一桩就是那些苦行求佛的比丘!”

    “既然如此辛苦,为啥还要做呢?我们清风泽不缺这几个银钱吧!”我不解的问。

    “少主,行商之人图的不外乎是义利二字!正是有我们这些人不远万里,把产于东方的丝绸运至西域,这中土的万家黎民才得以衣食无忧,此乃大义!至于利润,就不要老汉我来说了,呵呵!如今整个西域,谁人的财富能比得过你们易家!”

    苏德尔苏叔慈祥的笑道。

    “金城,你苏叔说的对啊!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的好,行商之家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别看你家现在的钱财富可敌国,三代不做生意就会衰败下去!中间如果再遇上个把败家的子弟,一代之内就会沦为赤贫!所以金城啊!你不但要准备扛大梁,还要把这个生意再做的大一点!强一点!”

    外公尉迟彪如指挥军马排兵布阵一般,对我虎虎的教导道。

    “孙儿明白!孙儿明白!”我喏喏的作揖答道。

    长辈之中,我最怕外公,几句话不对路他就会上前来耳刮子伺候。

    “其实我们金城易氏历代行商的根本在于家风的传承,与财富无关!”

    爷爷静静的插了一句,我们立马洗耳恭听了起来。

    “自大汉开基以来,我家先人们赚下的财富还少啊?但遇到乱世一朝散尽,一点用也没有!能够让易氏一族几经沉浮而不倒的根本不是金银财富,而是先人们代代相传下来的这种行商之家的家风,刻苦耐劳、重义趋利、胸怀天下!”

    爷爷咳嗽了几声笑道,仰头干尽了碗中的酒水。

    “只要此等家风不倒,易氏族人的子孙还没有死绝,天下总会有太平的时候,呵呵。不管任何人坐江山,也少不了我们这些货通天下的商者!金城啊,不要怪爷爷心狠,带你出来走如此艰难的商道。我们家族的子弟自大汉以来,老祖宗就立下了这样的规矩,长子长孙必须从商!年满十八之后,就要随商队出门离家历练,五年后单独带队。金城,你外公说的对,今后咱易氏行商的家风能否延续下去就靠你啦!途中你不光是要学会吃苦,还要多想多看,多向前辈们学习这条商路上的生存之道。”

    “孙儿明白!”

    家族的使命和传承!我陡然间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向我袭来。

    原本这次毛遂自荐随队来中土的初衷是想增加一点途中的见识,为将来远赴罗马找回亚米卡作准备的。

    “老爷,尉爷,你们言重啦!少主还是个孩子,给他那么大的压力干嘛!行商没啥诀窍,只要吃得下万般辛苦即可,这一点上金城做的不比任何人差!”

    苏德尔苏叔拍着我的肩膀哈哈笑道。

    “少主,此趟行商你只管戏耍玩乐,万事有我苏叔给你担着!”

    “美玉尚需千雕万琢,况乎人也!老苏,不可如此惯他!”

    爷爷拂须开怀道,他平时最大快事是人们恭维他的孙儿们是可造之材。

    “金城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尚可,能吃苦,有担当,讲合作!哈哈,老夫调教出来的没一个软包!”

    很少夸赞人的外公,尽然开启金口连声赞我。

    我哪里能承受的起这等的褒奖,赶紧起身对他深鞠了一躬。

    从爷爷他们帐篷里出来后,夜已经很深了。

    一弯新月高高的悬挂于穹庐之中,遥远的天边隐隐传来了几声野狼的长啸。

    地温已近冰点之下,连打了几个寒颤。

    我赶紧裹紧夹衣,钻入了秦冲的帐篷之中,这家伙早已睡的不知家在何方了。

第四十六章 苍狼之战

    戈壁大漠的夜间甚是寒冷,早起看这瀚海阑干之中尽然已凝结了一层白白的薄霜。

    伙计们忙着收拾帐篷行囊,把所有的给养物品重新架到了驼背上。

    经过身后的这段沙海,饮水、燕麦、馕饼等物已经消耗过半,不再需要那么多的车马了。

    用过的车辕统统丢在了这荒野之中,拉车的马匹重新恢复为我们的代步坐骑。

    十多天没有新鲜的草料和充足的饮水,这些乌孙的良驹都很虚弱,根本无法负重,我们只能拉着各自的坐骑继续徒步前行。

    好在黄沙砾石交错的荒原之中开始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绿意,生长着一丛丛沙棘、沙柳、骆驼草之类的耐旱植物。

    于是整个商队不再是大漠中那般前后相连的长龙阵型,而是如两军对垒般的一字摆开,让这些“沙漠之舟”的功臣们边走边食。

    就这样,我们在戈壁里又断断续续的行走了三五日。

    虽然没有赶上多少路途,但人和牲口的体力又差不多恢复到了进入大漠之前的状态。

    现在除去携带的玉石货品,驼背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骑马或骑着骆驼向前赶路了。

    那叫一个舒服啊!没有长途跋涉经历的世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的妙处的。

    一日清早出发之前,外公给我送来了一把匈奴弯刀。

    “外公,我带有佩剑,还要这弯刀干甚!难道前方有什么战事?”

    接过外公的弯刀之后,我举了举手中的短剑笑道。

    脚下这片荒原,很可能就是当年“冠军侯”霍去病北击匈奴的战场之一。

    我一下来了精神,仿佛能够听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咆哮之音。

    “前方山梁和荒原的相接地带常有狼群出没,你要小心一点!佩剑不及弯刀好使!秦冲!你要保护好少主!”

    外公一边吩咐,一边拨转马头分派其他任务去了。

    雄赳赳如同就要出征的将军一般,颇有大汉名将李广的风范。

    “尉爷!你放心吧!”秦冲在马上作揖答道。

    “少主,这荒原上的野狼都是饿狼,见到人马这样的活食那是不要命的!你一定要当心!”

    原先那个嘻哈顽劣的秦冲已然不见,他骑在马上手持铁杵,满脸的紧张肃穆。

    “真有那么厉害?”

    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从来没有过实战,我真想见识一下这样的狼群。

    “是的,这些畜生神出鬼没!一般都是群体出动,围住一个猎物厮杀!少主,你要是被它们围住了,千万不要惊慌!野狼最怕铁器的啸音,你可以这么做!”

    秦冲拔出短剑,在铁杵上使劲蹭了一下。

    那刺耳的尖啸声,把周边的驼马们都吓得一跳。

    我学着秦冲的样子,拔出短剑在弯刀的背上使劲的摩擦了几下。

    这种金属撞击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连我胯下的坐骑都被惊吓的奔出了老远,看来效果真是不错。

    带着这样的不安,商队早早的出发上路了。

    整个上午相安无事,但左手的山梁之上远远还可以看见一只成年野狼正在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们。

    爷爷的脸色越发凝重了起来,对整个商队做了重新部署。

    年老体弱的伙计赶着驼队居中,年轻强悍的伙计骑马持刀护卫在驼队的周边,整个商队加速前行。

    “金城,危急时刻一定不要慌张!不要顾及其他保命为上!以你的身手对付五六条饿狼不成问题你可明白?考验你的时刻到啦!”

    布置完毕,爷爷打马来到我的跟前,神清自若的吩咐道。

    “孙儿明白!”我手持弯刀拱手答道,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秦冲!你和金城为攻守同盟,他到那儿你到那儿!”爷爷转头对秦冲下达了指令。

    “老爷放心!秦冲明白!”秦冲泰然自若的答道。

    都是商队的老人了,这样的危急时刻都有经历,但这一次似乎特别的严重。

    伙计们没有多少言语,我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肃杀之气。

    午后,山梁上的狼群渐渐增多了起来,落日之前已经变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足足有一百多头!

    所有的坐骑都惊恐不安了起来,响鼻长啸之声此起彼伏。

    中间的驼群更是一副狂奔欲逃的架势,伙计们已然无法管束了。

    “狼来啦!”

    新月之下,伴随着外公一声嘶声裂肺的呐喊,我看见山梁上的狼群在一直灰色头狼的带领之下向我们这边狂奔而来。

    转瞬之间,狼群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

    它们好像能看出我这个商队新兵,不去攻击秦冲,直接奔我而来!

    出于习武之人自卫的本能,我俯身挥起了弯刀。

    一股作呕的血腥之味扑面而来,一只野狼的两只前蹄已然被我削去了大半,趴在地上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嚎叫。

    我的坐骑被彻底的惊着了,它离开了原有的阵型,一路长啸着狂奔而去。

    回看身后,十几头野狼正兵分两路的尾随而来。

    如同一个张开的大嘴,随时都可以把我吞噬。

    平生第一次感受了死亡的味道,彻骨的恐惧让我的脑内一片空白。

    “金城!不要惊慌!”

    “金城,快快下马!你能够对付的!”

    “少主!不要害怕!我来啦!”

    原有的阵群中呼声一片,但我知道那边也是自身难保,这时只能靠自己了。

    自然难逃一死,何不奋力一搏!难道这十几载刀枪棍棒的防身之术真是白练了?

    想到这里,我的恐惧稍稍平复了一点。

    就在此时,坐骑的后臀已经被身后的饿狼死死的咬住,伴随着一声悲哀的啸声,它无力的倒了下来。

    就在被压倒的瞬间,我翻身一滚,然后一个旱地拔葱从地上立了起来。

    “啊!”

    也许是恐怖,也许是愤怒,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冲天一声狂吼,尽然把准备向我攻击的群狼震慑住了。

    稍作停歇,五只恶狼从四面向我一起撕咬了过来。

    再也没有什么犹豫,手起刀落,迎面而来的这只被我瞬间割下了脑袋。

    身后偷袭的那只无意中被我抓住了耳朵,一下扔到十尺开外的地方。

    只听咚的一声,紧跟着一声惨叫,这畜生就再也起不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第一回合已经以我惨胜告终。

    结果两只恶狼,我的右腿也挨了一口,刀割一般的难受。

    “少主!我来啦!”

    就在危急关头,秦冲骑马冲上前来,铁杵触地翻鞍下马,瞬间在我的身后站立。

    这样一来,我就不再腹背受敌了。

    秦冲的坐骑已被狼群放倒,攻击我们的兵力也减少了一半。

    砍杀第二只恶豺之时,我的双手还有些许的颤抖。

    第三只野狼是被我的弯刀拦腰斩断的,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恐惧。

    一股冲天的豪气从我的胸内喷薄而出,我从没感觉到如此的刺激和爽快。

    难怪那些阵前搏杀的壮士会愈战愈勇,这胆子原来都是练出来的。

    与其同时,秦冲的铁杵也干倒了两只。

    余下的十来只财狼,也放弃了攻击和它们的战利品,在一只公狼的带领之下,发出几声凄凉的长啸,向西边的山梁奔逃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爷爷他们那边这时火光冲天,一片整齐划一的呐喊之声和兵刃铁器的锵锵之音。

    很快那边的狼群也放弃了进攻,丢下十几具同伴的尸首,沿着来路狂奔而去。

    “金城!孙儿啊!”

    “少主!秦冲!你们没事吧!”

    爷爷和外公举着火把,嚎哭着向这边奔来,人群中呼喊我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爷爷!外公!我们在这儿!我们都还活着!”

    我举着弯刀,劫后余生的喜悦无法言表。

    我和秦冲,迎着他们狂奔了过去,和爷爷、外公等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恶狼之战就是上苍送给我的成人礼。

    清点牲畜人员之后,苏德尔苏叔报上的结果是,被狼咬死了五只马匹,四条骆驼,包括我在内轻伤三人,随行物品没有任何毁损。

    原本的灭顶之灾能有如此结果,真是感激佛祖的保佑啊!

    “老爷,这些牲口的尸首都埋了吧!”苏德尔苏叔惋惜的建议道。

    想起那匹可怜的坐骑,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从清风泽到这里,它一直陪伴我的左右,没想到会死的如此凄惨而又窝囊。

    “不要掩埋了,留给那些畜生吧。今春北地大旱,看来它们是饿极啦!行商三十多载路过此地,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等情况!”

    爷爷感叹道,一边亲自为我处理腿上的创口。

    盐水洗净,金创之药包扎,疼的我大汗淋漓。

    “小子,关云长刮骨疗伤都不曾叫喊一声,看你那怂样!呵呵!你的这条腿算是保住啦!”外公站在一旁奚落的笑道。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

    胡地苍狼向来有很强的报复心,这回杀了它们那么多的同伴,这些畜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险地不可久留,处理好受伤人员的创口之后,商队连夜开拔。

    当清晨的第一丝朝霞从东边升起,雾霭朦胧之中我看见了戈壁与群山相连之处,一座巍峨高大的雄关土城拔地而起。

    阳关!我们来啦!

第四十七章 阳关主事(一)

    “少主!前面就是阳关啦!”

    秦冲拍马来到了跟前,指着阳关的城墙向我快乐的喊道。

    经过昨夜与戈壁苍狼的一场鏖战,我现在对秦冲真是刮目相看了。

    别看这小子平时有点油腔滑调,但遇到真正的危难时刻,还真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伙计。

    虽然没有赵云赵子龙乱军之中救少主阿斗的那般神勇,但秦冲至生死于度外和我并肩与苍狼恶斗的胆魄,还是令我甚为感动。

    昨晚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后果如何还真是难料啊!现在想起都有点后怕。

    “秦冲,阳关城里面有洗澡沐浴的地方吗?”

    我抖了抖浑身的细沙,很是疲倦的问道,腿上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边没有!不过等到了沙洲的千佛洞,就有地方洗澡啦!那儿有一座鸣沙山,山下有一处泉池,形如新月,过往的客商都称它为月牙泉!那里的水温凉纯净,是个洗澡的好去处!”

    原先那个俊朗顽劣的少年不见了,秦冲又恢复了蓬头垢面、脏衣烂衫的流民模样。

    不过这小子的精气神还好,骑在马上手摇软鞭,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

    “黄沙大漠之中还有这样的好地方!秦冲,你一定要带我过去见识见识!”

    一说到甘泉汤池、洗澡沐浴,我的浑身一下子奇痒难耐了起来,掐指算来已有将近一月未曾沐浴更衣了。

    “金城!关于这阳关,这敦煌郡!你了解多少?”

    爷爷骑在马上手搭凉棚指着前边的阳关城楼问道,说话之间,伙计们正驱赶着驼队从一旁的沙道上有序的经过。

    太阳已有一人多高,阳关外边的滩地上停满了从漠北和西域各地远到而来的商队驼马,等候着验货通关。

    按这个速度,估计轮到我们可能都是下午了。

    “这个孙儿当然知晓!汉皇武帝期间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军大败匈奴,收复了河西全境,并在此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敦者大亦,煌者盛亦,敦煌乃盛大之意,是说当年我们的天朝汉国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之意!”

    关于河西四郡、关于大汉匈奴之间的战争,我从爷爷、老先生、过往的商人、还有书院的汉书里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听过了多少遍。

    爷爷的这个问题,当然问不到我。

    “少主文武全才啊!”一旁的苏叔赞许的笑道。

    “河西焉支山一代的胡戎人中间,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我来唱与你们听听!”

    苏叔清了清嗓子,用他那苍凉浑厚的西域之音,高亢的唱了起来。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透过悲伤的古歌,我依稀能够看到当年兵败之后的匈奴人扶老携幼,赶着牛羊离开河西的凄凉景象。

    “哎,曾几何时,这些北地的胡戎遇见我们汉家的虎狼之师,就如同丧家之犬!而今,这个世道完全颠倒了过来,连羌氐这样的蛮荒小族,都敢欺负我们,可悲!可恨啊!”

    说道此处,爷爷的眼里充满的愤懑无奈之情。

    “这河西自秦以来就是我们汉家的龙兴之地,金城,你可知道从大晋南迁江南的时候算起,这块土地换过多少家主人?”

    “爷爷,这个孙儿真是未曾听说过。”我有点不安的答道。

    “先是晋末凉州刺史张轨的后人自立为王,是谓前凉。50年前氐人符洪占据关中,攻陷长安,立号为秦,是谓前秦。20年前,前秦天王苻坚挥师西进,把这河西四郡又收入了自家囊中。5年前羌人姚苌渭北叛变,擒杀苻坚自立为王,国号也为秦,是谓后秦,这河西之地又落入了羌人之手,而今这阳关的主事肯定又换新人啦!呵呵。”

    爷爷喝了口皮囊中的饮水,呵呵苦笑道。

    这条商路上行走了近一个甲子,爷爷对河西这块王国的更替、世道人情的变化了如指掌,诉说起来也如数家珍一般。

    “不过这王国如此频繁的变换,也有益处!河西这块的官家百姓经过这些年来的融合相处,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了,呵呵。现在不管是长安城的大街上,还是这河西四郡的置地,已经很难分清谁是汉人、谁是氐人、谁是羌民了!这样也好,晋末天下大乱那会胡人对于我们汉人的肆意杀戮,如今已经看不到了。”

    说到这里爷爷稍感欣慰的舒了口气,而我已经听的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时前方传来了堵塞的消息,商队停止了行走,就地休息。

    外公早就去了关口那儿,打听守关主事的情况,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秦冲跳下马来坐在沙地上,靠着坐骑的肚子很快呼呼大睡了过去。

    昨日赶了一夜的路,所有伙计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加之阳关已到,最难走的沙海险途已经过去,原本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更是加剧了原有的困顿。

    反正一时半会还无法通关,先就地酣睡一会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选择。

    有伙计已经临时搭起了一顶帐篷,来请爷爷他们进去歇息,以避免太阳的暴晒。

    “这阳关呢?还有啥典故来历?少主给我们说上一说。”

    在帐篷内坐定之后,苏叔接着刚才的话茬呵呵问道。

    “过敦煌前去西域的商道历来有两条,一条北路一条南路。”

    帐篷里比外边凉快了很多,这次随队行商对我来说就是一趟学习之旅,爷爷、苏叔他们对我的指导考校是不可避免的。

    于是我把脚下的沙地平摊了一块,在上面画出了两条商路的草图来。

    “北路出玉门关经龟兹、乌孙、疏勒至安息,南路过阳关,经鄯善、于阗,南越葱岭,可以到达贵霜、萨珊、天竺诸国。苏叔,我说的不知对还是不对。”

    描画完毕,我抬头向苏叔虚心的讨教道。

    这两条商道,他们这些前辈已经走过几十趟了。

    “老爷,我们少主是可造之材啊!呵呵!”苏叔开心的向一旁的爷爷恭喜道。

    “行商之人这些都是基本功,沿途的关卡驿站、山川地貌都要了然于心,光会纸上谈兵可不行。明年回来,我就带你走一趟北路,顺道去买一批大宛乌孙的良驹带回去!”

    爷爷捋着灰白的长须欣慰的笑道,经过沿途这么多的考验,他老人家已经铁了心要培养我做他的接班人了。

    这时,外公和另外两个同去关城的伙计回来了,也带回了一条不好的消息。

    前朝的主事和守备全部换了,新来的这帮家伙一个都不认识,态度也很是嚣张霸道。

    不但以前的通关文牒全部作废要重新申领,过关货物的税金还要增加一成。

    “依老子的脾气,就挥刀宰了这帮狗日的东西!”外公一把把朴刀扔在了地上,愤怒的大叫道。

    “尉迟老弟,莫要生气!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商道之上能用银钱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情!”

    爷爷站起来哈哈笑道,一边捡起朴刀插入了外公腰间的刀鞘之上。

    “你先歇息一会,我和老苏、金城再过去走一趟,也让他见识一下途中这些索债阎罗们的德行!”

    “老夫也知晓,和这帮官家的恶奴们计较不值当,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还要增一成的税金,这不是雁过拔毛吗!”

    外公重重的坐在地上,怒目圆睁、须发倒竖,把旁边的伙计们都吓得够呛。

    正如爷爷所言,外公尉迟彪凡事较真、不懂圆滑,不适合行商,只能做领兵打仗的军头。

    不过一路走来,他们二人一张一弛,配合的到是甚为默契。

    “金城你去给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换身干净衣衫!老苏,你去把我们带来的玉佛请一尊出来!”

    爷爷没有再理会外公,他转身对我和苏叔吩咐道。

    为官一地不外乎钱财和名声,汉人、羌氐概莫能外。

    这些官家故意刁难,也就是想敲诈一点沿途客商的银钱,捞上一点油水。

    只要孝敬到了,天下没有通不过的关卡,这也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片刻功夫,在秦冲的协助下,沾满黄沙的乱发被重新梳理了一边,外袍也换上了库日娜为我裁剪的那件秋衣。

    别说这手艺真是不错,大小长短正好合身。

    人靠衣衫马靠鞍,全身的行头换过之后,整个人马上敞亮了起来,连原来颓废的心绪也一下子变好了。

    爷爷和苏叔都没有换装,只是把须发稍稍整理了一下。

    他们这些老江湖的身上,早已有了一种不怒而威、泰山压顶而不摧的气势,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外物来点缀。

    守关的兵士领着我们通过关城拥挤的门洞,然后沿着青石台阶拾阶而上,再转过一处四面都是射口的墙垛平台之后,就来到了阳关主事处理公务的地方。

    主事姓王,仪容儒雅、轩衣广袖,一眼并可看出是个读书士子出生的文官。

    整个衙署的布置也很有几分我家清风泽书院的气息,简笺书册陈列的四处都是。

    我们到达衙署的时候,这个王大人正在那儿专心致志的挥毫泼墨呢。

第四十八章 阳关主事(二)

    “来者何事?”王主事头也不抬的问道,有几分的怠慢,但并无外公所说的霸道之事。

    “启禀大人,我等是前去西域行商的陇地商人,今日归来才知道这通关的文本全部换了!还望大人高抬贵手为我等签发新的文牒,小民感激不尽!”

    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此恭敬的对待一个官爷,连忙也学着他的样子躬身长揖。

    苏叔已经悄无声息的把一尊璀璨的玉佛,置于了这个官家的案头之上。

    “昆仑美玉,旷世奇珍也!”

    看到美玉,这个王大人两眼放光,忙不迭放下狼毫,端起玉佛连声的夸赞道。

    “此尊玉佛,雕琢刀工精湛,颇具昔日陇地慕容氏的风骨,真乃传世之精品啊!”

    “大人高明,这尊玉佛正是出自于阗国的慕容氏后人之手!大人也知晓武威郡的慕容世家?”爷爷惊喜的问道。

    “怎会不知,慕容氏乃下官的乡土故人也,两家的后辈已有百十多年未曾相见了!听老哥的口音,应该是陇西金城郡人士吧?”

    由玉佛聊起了乡情乡音,王主事对我们三人的态度也来了180度的大转弯。

    分外亲热的赐座,并吩咐门外的军士给我们端上了奶茶浆果。

    “大人好眼力,老叟正是金城郡易氏的后人!晋末天下大乱,老叟避难迁居西域于阗国已有40多载啦!”爷爷拱手答道。

    “世叔在上!请受晚辈一拜!”

    说话间风云突变,这位王大人尽然站起身来给爷爷深深鞠了一躬。

    “大人万万不可,你这是要折杀老叟啊!”爷爷赶紧站起身来,连连还礼道。

    “易世叔,当年金城主簿王清远,正是下官的曾祖!”王大人尽黯然落泪道。

    “哎呀!王员外王大人?我祖父的义兄啊!贤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你这个礼老夫看来还真是能受了,哈哈!”爷爷听罢王主事所言喜出望外。

    他动情的拍着王主事的双肩,开怀的大笑道。

    “金城,快过来见过你的王家兄长!贤侄,这是老夫的长孙,第一次来中土,以后还要你这位兄长多多照应啊!”

    我赶紧上前施礼,双方叙礼完毕后,我才搞明白我们金城易氏的老祖和这位王兄的祖父当年在金城书院读书之时可是八拜之交的情谊,有饭同食,有衣同穿。

    后来一人出仕,一人回家继承祖业。

    二人同在金城郡,彼此家族之间也相互照应了好几代人。

    “天不亡汉啊,没想到我们王易两家的后人还能在这里相见!贤侄,你怎么没去南边建康?”爷爷感慨道。

    “惭愧啊世叔,乡土难离呀!只能在这边为羌人的朝廷卖命,聊以苟且偷生。”说道此处,王世兄满脸的愧疚之色。

    “贤侄你莫要难堪,如今天下也太平了,出来入仕做官的汉家士子也不是你一人。只要摸着良心做事,不助纣为虐欺凌汉人,就也算是造福桑梓了!”

    爷爷好言安慰道。

    “王家的几位兄长是否健在?当年在金城郡时我们一起弯弓跃马、行走四方好不快活!”

    想起了少年之时在金城郡老家的故人故事,爷爷慨然笑道。

    “两位族叔携家小渡河去了南边,至今了无音信。家父家母身体尚好,还在武威郡老宅居住,有弟妹们在家照应。”王主事施礼答道。

    看来西晋末年的那场祸乱,北方汉人豪门大户的际遇都差不多。

    “世叔,新的通关文牒我现在就帮你办。通关货物的税金是由朝廷说了算的,侄儿不能做主,你的这批物品就以一般的杂货计价吧!”

    想到了正事,王主事大哥赶紧回到案几之前,拿出早已备好的文牒,又取出官印,留下自己鲜红的印戳。

    一碗茶不到的功夫,通关文牒全部造好。

    至于这税金,玉石与杂货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这位王世兄已经给了爷爷天大的面子。

    “世叔,这尊玉佛价值连城,侄儿万万收受不起,你老还是带回去吧!中午我在阳关城楼略备酒水,为世叔你们接风。”

    不愧是读孔孟圣贤之书的儒生,王世兄抱起玉佛真诚的谦让道。

    “这次匆匆路过,未曾去拜会哥嫂,这个物件就权当老夫的一片心意,请你代为转交给他们。明春从建康归来,我一定登门拜访,重续我们两家的世代交情,呵呵!至于这酒水,那我们可就受之不恭啦,呵呵!”

    爷爷看着我和苏叔爽朗的笑道,我已很久没有见过爷爷这么开心了。

    在王主事的一手安排下,我家商队的通关异常顺利。

    中午时分,爷爷、外公、还有我和苏叔一行四人前去阳关楼上赴宴之时,商队的全部驼马货物人员都已过关,在商道的草场边上埋锅造饭了。

    午宴过后,王主事亲自骑马带着卫兵,一直把我们的商队送出了阳关的地界。

    “世叔,此次一别山高路远,你们一路上多多保重!”

    阳关驿站的兵士已接到了王主事的指令,早早在这边备好了水酒。

    王世兄跨下马来,端起酒碗感慨的为爷爷践行道。

    看来中土读书士子迎来送往的礼仪之风,要比西域诸国繁杂的多了。

    “侄儿放心吧,这条商路老夫已经走了30余载,不会有事的!侄儿你也要多保重,阳关乃前出西域的重地,你一个文官在此把守,可要万事小心啊!”

    爷爷接过水酒一饮而尽,用长辈的口吻郑重的叮咛道。

    “世叔小看侄儿了,当年诸葛孔明也是一介文官,可他能敌百万之师!呵呵!”王主事慨然笑道。

    “那就是老夫多虑了!呵呵。侄儿,我们就此别过,明春再会!”

    说话之间,驼队早已摆起了长龙,准备出发了。

    我们也蹬鞍上马,向这位世家兄长抱拳作揖,大家就此别过。

    已经走出了老远,回头看时,这位王兄还站在驿站长亭的边上,向我们遥遥的挥手,真是情深意重啊!

    “老苏,老尉,这半日尽是我和这个世侄在叙旧,把你俩给冷落了,勿怪勿怪!”爷爷在马上对着外公和苏叔哈哈笑道。

    “爷爷,我老是觉得这位兄长有点虚,不实在!”我闷了半日,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少主所言甚是,这个王主事还是个爱财之人!”苏叔附和道。

    “何止是爱财,简直就是贪财!我们如果不是送了那尊旷世的玉佛给他,你去和人家套近乎试试,这个主事根本就不会拽你!”

    外公第一次在王主事那儿受了点屈辱,到现在这口闷气还没有消掉。

    “这位世侄是有点贪财小气,刚愎自用!但对于我这个世叔他还是讲情分的,你们从此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诋毁他了!”

    爷爷发火道,一提马缰如箭一般的跑到商队的前面去了。

    爷爷说的对,这位世兄对我家商队的关照是毋容置疑的。

    不管人家的动机如何,这种家族间先人们隔代的情分,他还是认了。

    “少主,下一个歇脚的地方就是敦煌郡的沙洲啦!”秦冲开心的笑道。

    他和我各骑了一头双峰驼,并肩逶迤而行。

    自从昨夜我们的坐骑被苍狼咬死之后,苏叔给我俩分拨了两匹驮货的骆驼作为代步工具。

    从今日开始,沿途所有的饮水给养全部就地解决,驼背上除了带去长安、建康的玉器之外,也就不再需要负重太多的储备。

    节约下来的空间,为商队的全体人员解决了北上以来的徒步之苦。

    “要多长时间才能到那儿?”我昏昏欲睡的问道。

    骆驼一步一颠,如同会行走的摇篮一般,坐在上面正好闭目养神,把昨夜落下的觉给补回来。

    “明晚落日之前,肯定能到达那儿!”秦冲答道,这小子的精气神真足,一点疲倦之态都没有。

    “少主,敦煌城外的千佛洞有一间石窟是老爷捐资开凿的,里面供奉了9尊西天菩萨的彩塑!前年老爷还从长安请来了一位画工,说是把我们行商以来所有走过的地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在石窟的四壁上画下来!两年了,这个画师可能早就画好回乡了吧!”

    “这位画师难道不要工钱?”

    石窟之事在清风泽时听奶奶和母亲说起过,她们婆媳二人都虔诚信佛、慈悲为怀。

    爷爷凿库礼佛,不仅是祈求万能的佛祖,保佑商队的一路平安,也了却了她们一直以来设立家庙,供奉佛祖的心愿.

    “这个我到是忘了,画工肯定还在那儿,他不能白忙活是吧!”

    我和秦冲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掰扯着,天渐渐暗了下来。

    路边有一处车马店,看来我家商队也是此店的老主顾了,店家和外公、苏叔他们很是熟识。

    这样的路边店当然不能和我家的清风泽客栈相比,与楼兰的孔雀河客栈也差了一大截。

    但行走江湖之人,就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了。

    有热水热食、有个可以睡觉的暖炕、就万事具备矣。

    饭后,秦冲从店家那里寻来了洗脚的木盆,倒上满盆的热水。

    距离走出鄯善国之前的那次洗浴,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

    当我们二人恶臭的赤足放入水盆的那一刻,那叫一个舒服啊!撕心裂肺般的舒坦!

    草草洗过之后,我们上炕倒头就睡,也不管炕上的蚊虱臭虫了,一夜无梦的直到天明。

第四十九章 供养人(一)

    我们的商队是在中午时分到达鸣沙山的,远远望去阳光下的崖壁金光闪闪、凹凸突兀,如同热闹喧嚣的城郭一般。

    再仔细看去,真如乐尊法师当年所见到的那种神奇幻境,万佛坐禅聆听佛祖宣扬**的莲花极乐世界。

    佛家有云:修建佛洞功德无量。

    所以从乐尊法师在此开凿第一眼石窟供佛修行算起,至今已有二十多载了。

    后来如爷爷这样的供养人,已陆续在这里开凿了百十眼或大或小的窟洞,以祈求佛祖的保佑,行商之路平平安安。

    石窟所在的山崖前方有一眼从半山而下的宕泉,无数年的喷涌,已在山间形成了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

    溪流的岸边,有一条可以容纳马车来往的小道,是由几十年来无数前来朝圣的人们一脚一脚的踩踏而成。

    这些人中有前来修行的僧侣、凿洞塑佛的工匠、画工,还有来自官家民间或贫或富的施主。

    一进道口,我就闻到了一股股奇怪的香味。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好奇的问身边驼背上的秦冲。

    “这是各家洞窟的画工师傅熬制颜料的味道,这些颜料由各种矿粉和油脂在一起搅合而成。我原来听咱家石窟的白画师讲,这种颜料画到墙上,一千年也不会褪色!”

    鄯善之后,秦冲这小子又糟蹋的只剩两只眼睛还泛着灵光了。

    “一会安顿下来,你一定要带我去好好的观赏一番,这石窟里面是个怎样的光景!”我满怀兴致的笑道。

    “这个无需我带你去,明日老爷肯定会叫上你的,少主你今晚可要多吃一点。”

    秦冲呵呵笑道,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啥非得爷爷带我去,为啥我又要多吃多喝,难道我们要在那儿住上一日?上边没有吃食?”

    我很是迷惑不解,不知道秦冲的葫芦里卖的啥药。

    “佛祖面前不打诳语!”秦冲双手合十郑重道。

    “老爷每年路过这里,都会招呼大伙在宕泉边上沐浴更衣、诚心礼佛。他、苏管家、还有你外公更是会去你家供养的石窟里辟谷一日,以表达对佛祖的虔诚。”

    “原来是这么回事!呵呵,秦冲你也准备一下,明日和我一道过去!”

    拉了秦冲这个垫背,我乐的差点喷笑了出来。

    我会冥想之术,坐在那儿一日一夜不吃不喝也不算啥。

    但秦冲这小子,可就有的罪受了,谁让他在那儿幸灾乐祸的。

    “少主!不是?你拉上我干嘛?我在山下诚心礼拜就行啦!”秦冲结巴道,他的脸都一下子急红了。

    “谁让咱俩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呢?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上去受罪?”我用很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在佛祖面前祈福怎么会是受罪呢?少主你可不能乱说!”

    秦冲很严肃的制止了我的胡说八道,在如此神圣庄严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后来行走江湖久了,才领悟过来对于神佛的信仰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相信头顶三尺之上会有佛主神灵的佑护,才会在行商之路上勇往直前、不必生死。

    “自然是祈福你就更应该和我一道了,祈求佛祖保佑,早日娶回库家小妹做你的新嫁娘!”

    “好吧,少主自然这么说,明日我陪你上去!”秦冲终于点头,答应了我的邀请。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块开阔的平地。

    外公打马过来通知伙计们在此地露营,而且要住上两三日。

    所有伙计可利用这段时间洗漱整理一下,前方的路途就是连片的村镇绿洲了,行商之人不能再邋遢的如同乞丐一般让人笑话。

    所有的伙计早就有各自的分工,搭盖帐篷、埋锅造饭、饲喂驼马、轮番洗澡洗衣诸如此类,很快就有条不紊的就地开展了起来。

    爷爷所请那位姓白的长安画工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商队,欢天喜地的领着几位徒弟从崖上的石窟里跑下山来,满身满脸都是颜料的污渍和味道。

    “易老东家,尉叔、苏叔!你们回来啦!想煞我也!”

    白姓画工远远的作长揖道,他甚是年轻俊逸,身长八尺,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白轩啊!你可好啊!哈哈!咱家的石窟壁画进展到哪一步了?”

    爷爷他们赶紧哈哈笑着迎上前去,看样子他们很是欣赏这位画工少年,就如同自家的晚辈一般。

    “今春就完工了!原准备回长安的,结果另一个前来供养的施主相中了我的手艺,非要我留下来为他的石窟作画!我就这样留下来了,如今想随你们的商队返回长安都无法分身啦!”

    白轩画工又是一个长揖遗憾的笑道,绝口不提工钱之事。

    “好啊!好啊!为诸佛添光著彩,佛祖会保佑你的!”爷爷拍着白轩的肩膀夸赞的笑道,一边用眼光四处搜寻了起来。

    我赶紧拉起秦冲,避开爷爷的视线,去先前所说鸣沙山背面的那池月牙泉里洗浴去了。

    爷爷的意思是让我过去,介绍这位年轻有为的白画工给我认识。

    从来都是以风流倜傥自负的我,禁不住自惭形秽了起来。

    途中糟蹋成如此模样,去见那位美少年,还不丢死人啊!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正如秦冲先前所说,处于沙湾之中的这一池泉水真是太神奇了。

    泉池长宽大约五百步见方,泉水清澈见底。

    虽然正是盛夏时节,沙漠中的地温足以烤熟馕饼。但我们靠近池边时,仍然能感到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

    泉池周边绿草如茵,野花遍地,还有一些千年的古树点缀其中,让人有一种进入世外净土的感觉。

    这也许就是背靠莫高千佛石窟,受到佛祖佑护的缘故吧。

    我们到达时,发现有很多伙计已经在那儿了。

    刚刚洗净的衣衫随意平铺着晾晒于沙地之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可以烘干。

    “刘叔,这池子里的水凉吧?”

    伙计老刘已经洗浴完毕,正穿了身粗布短衣在池边的大树下束发纳凉呢!

    我和秦冲迫不及待的剥去衣衫跳入了池中,一边和老刘打着招呼。

    “少主,凉着呢!你们在里面稍泡片刻就要上来,小心受了风寒!”老刘站起身来,轻松的舒展着身体大声的嘱咐道。

    “哎呀妈呀!这水太凉了!”入池的刹那间,刺骨的冰冷让我有一种逃离水池的冲动,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头顶烈日,脚踩冰水之中的沐浴,真是冰火两重天也!

    秦冲把皂叶盒子扔给了我,稍加搓揉之后,头发里、肌肤上如墨汁般漆黑的污水宣泄而下,夹杂着如泥丸一般的体垢。

    真是太腌?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从清风泽出发近两个月来,尽然有了如此入乡随俗的生存能力!

    “秦冲!帮我搓一把后背!够不着,痒死我了!”

    洗的差不多了,我趴在池边的石沿上,对着准备上岸的秦冲大声的喊道。

    “少主!我来也!”秦冲笑嘻嘻的答道,?水走了过来。

    他的手法很重,这小子肯定在使坏,几把搓下来把我痛的龇牙咧嘴。

    “轻点!轻点!你想扒我的皮啊!”

    “这不能怪我!你身上的灰垢太多啦!擀面条似得!少主!你这身皮囊的构造难道和我们的不一样?”秦冲半开玩笑半好奇的叫道。

    还别说,我稍加留意了一下身边的几位伙计,还有秦冲的身段。

    这帮老江湖的皮肉好像已经长到骨头里去了,遇水之后个个油光锃亮,肌肤光滑的如同泥鳅一般。

    连水都挂不住,更少了我身上的这层代谢之物。

    同样一个来月未曾洗澡,为啥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也许是先前我与他们相比,太过肥胖的缘故吧!

    上岸之后,负责本日餐饮的几个伙计已经把几大桶新做的馕饼、肉汤、果蔬,肩挑人提的搬到池边的树荫下来了。

    宕泉那边的流水太小,没有一池深水洗浴来的痛快。

    所以除了当日执勤,看护牲畜、物品的伙计外,其他人都翻山来到了月牙泉这边。

    本来人迹罕至的这湾深池,一下变得热闹了起来。

    但愿我们这些凡人身上的污物没有亵渎到神灵,没有惊扰到诸佛的清静。

    佛语有云:佛家慈悲为怀,热爱庇佑众生。

    相信佛祖有知,肯定会原谅我等的不敬,用大爱之光普照我们这些凡尘苦旅之中的商者。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爷爷、外公、苏叔三人被在此修行的化外法师请去用斋饭了。

    晚间我们从月牙泉那边回到营地时,他们才顶着夕阳的余晖兴致盎然的走下山来。

    “少主!听了大师的一番说教之后,我真想放下一切,来此修行侍佛,度过余生啊!”

    看到前来迎接的我和秦冲,苏叔拍拍我的肩膀感叹道,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

    尝尽百般辛苦的行商之路,让他的脸上过早的布满了沧桑。

    “算了吧苏叔!真要是让你在这荒山野岭的石窟之中住上一年半载,你肯定又会感叹还是凡尘好啊!呵呵!”我微笑着挪揄道。

    苏德尔苏叔我太了解他了,家中上有年迈的高堂,还有苏婶和一双年少的儿女,他才舍不得去做青灯苦影的莲花弟子呢!

    “少主说的甚是,呵呵!”苏叔感叹的答道。

    “说的容易!放下凡尘中的一切,难啊!老夫就舍不得这一口美酒,哈哈!”

    外公哈哈笑道,打开随身的酒囊,深深的抿了一口。

    “这世间万物,在佛家的眼中是空,我等凡人的眼里为色!佛缘尚浅慧根不够,只能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咯!呵呵。”

    爷爷超然的总结道,如上古的圣者一般,苍然挺拔、白须飘飘。

    “大伙都早点休息去吧!明日的辟谷礼佛,我们要精神饱满、虔诚投入,不可有半点的萎靡敷衍,金城你可明白?”

    在走入帐篷之前,爷爷回过头来向我郑重的嘱咐道。

    “孙儿明白!”“秦冲明白!”

    给三位长辈作揖行礼之后,我们才心怀忐忑的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

    这时候,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

    我连衣服也没有脱下,钻进帐篷就沉沉的睡去了。

第五十章 供养人(二)

    熟睡之中,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仙云缭绕的西天极乐世界。

    万佛林立于佛祖的山门之前,正在听他弘扬着三界轮回、普度众生的修真**。

    萨摩菩提们的黄钟大吕之音响彻天地之间,那些得道的世外仙人正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里自由的穿梭。

    山海蓬莱、天宽地阔,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广博的世界。

    正当我沉迷于这种神仙的府邸、不思归去的时候,一位双耳垂肩、鹤发童颜的慈祥高僧向我走来。

    “施主,你怎么会来这儿?”他弯下腰来好奇的问道。

    “大师,这里太神奇了!我想留下来做你的弟子,收下我吧!”我对着高僧跪拜施礼道。

    “施主啊,红尘之中你有太多的情缘未了,赶紧回去吧!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话毕,高僧手中的拂尘一挥,我一下子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之中,彻骨的寒冷。

    垂死挣扎之际,我惊醒了过来,发现这原来是一场梦境。

    帐篷外边的满月把天地间照的如同白昼一般,这北地的夜晚寒气逼人,我原来是被冻醒的。

    这时外边石窟所在的山崖之后,传来了一阵阵奇怪的声响。

    有时如潺潺的流水,有时如澎湃的大河,有时声响好像来自于地底,有时又如同来自穹庐的雷霆之音。

    这些声音听来很是悦耳,与一个月前在黄龙沙海的汉代荒城中听到的那种鬼魂悲泣之音有很大的不同。

    “秦冲!秦冲!快醒醒!你听听这是什么声响?不会是石窟中的那些菩萨聚在一起做法会吧?”

    我赶紧推醒了一旁熟睡的秦冲,神秘兮兮的问道。

    “少主,此处为何地?”

    秦冲翻了个身,睡意朦胧的诘问。

    “沙洲的莫高窟啊!”

    “月牙泉那边呢?”秦冲坐了起来。

    “鸣沙山!哦,明白了!是流动的沙子发出的声音!”我快活的喊道。

    “少主,明日还要早起,快点睡吧!”秦冲嘴里嘟噜着,一翻身就又睡了过去。

    刚才怪诞的梦境和鸣沙山上持续不断的声响,让我彻底兴奋了起来,再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瞪着眼睛睡在那儿浮想联翩,从亚米卡想到了库日娜,从清风泽的家园想到了敦煌郡这片神奇的沙洲,直到天明。

    我家石窟开凿在一片褐红色的石崖之上,用一架云梯与外界相连。

    从石崖的下面往上远远的看去,洞口似乎很小。

    在画工白轩的引领之下,我们依次攀着云梯来到了石窟之内,才发现这里是另一番奇异的景象,和我昨夜的梦境甚是相似。

    八尊坐佛面朝着洞口依势而塑,栩栩如生形态各异。

    有头顶五髻,手执青莲的文殊师利菩萨;身骑白象、面如满月的摄善金刚;自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摩诃萨;虚空藏菩萨;悲愿金刚;笑容可掬的弥勒佛陀;消除世间一切烦恼之障的除盖障菩萨。

    大乘佛法中的这八大菩萨,也代表了佛家所倡导的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看来爷爷请来的这些工匠,也是深谙佛法的民间高人。

    把像爷爷他们这样的供养人,穷其一生追求的所有东西,通过这些坐佛之身形象的表达了出来。

    祈求升官发财,可以来这里礼佛膜拜。祈祷行商的途中无灾无祸、一路平安,也可以在这些菩萨面前发下愿心。

    被尘世的烦恼遮盖双目的迷途羔羊,可以在这些大慈大悲的佛祖面前得到心灵的慰藉。

    那些坏事做尽、良心不安的邪恶之徒,也可以来这边祈求佛祖的宽恕。

    石窟的顶部和四壁,画满了色彩绚丽、气象万千的壁画,应该就是身边这位白轩画工的杰作了。

    这些绘画主要描述了供养人一生中所经过的地方,所做过的事情。

    那些紫色的葡萄浆果,指的可能就是我们途中经过的五色海葡萄庄园了。

    反弹琵琶、载歌载舞的胡地飞仙们,是我们清风泽客栈、楼兰古城里的那些歌姬。

    大漠之中的驼队、驼背上的老者,肯定就是我家的商队和这间石窟的供养人--我的爷爷了。

    我和秦冲忍不住凑上前去仔细的辨认,别说和爷爷还真是有几分的相像。

    还有城郭、大河,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来自西域的果蔬物产,来自中土的五谷桑麻。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这些壁画上缩微的布景。

    “白轩兄,你的手艺了得啊!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能进入你的画中!”

    看着眼前的画境,我由衷的赞叹道。

    “多谢少主的褒奖,家父曾是大晋宫中的画师,我的手艺都是跟他学的。”

    白轩画工谦逊的笑道,这位尘世少有的谦谦君子,满身的油墨彩粉都遮不住他身上的高贵之气。

    外公、苏叔等人尽管都是不通文墨的江湖中人,也被白轩的技法折服了。

    尤其是他们在欣赏画中与爷爷相像的那位老者时,尽然还能找出画中老人身上与爷爷完全相同的细节之处。

    每一位人物、每一个物种,每一处城郭出现在行商途中的哪个地方,大家也会七嘴八舌的谈上一阵,并从白轩那儿得到了证实。

    “白家公子,我等要这儿辟谷礼佛了,请你下去之后把云梯撤走,晚间再着人扶起来。”

    爷爷庄重虔诚的绕着石窟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微微施礼对陪在一旁负责讲解的白轩吩咐道。

    “那晚辈就先走一步了,呵呵。”白轩笑着深施一礼,出洞口沿着木制云梯回到了悬崖的下面。

    一盏茶的功夫,洞口边就传来了云梯移动的声音,云梯已被白轩撤走。

    我和秦冲忍不住默默相视了一眼,整个接下来的白天,我等看来是插翅难飞了。

    “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开始吧!”

    爷爷在诸佛神座前的案几之上点燃了檀香明烛,我和秦冲也把带来的馕饼、浆果之类的供品一一摆好。

    外公和苏叔已经铺好了地毡,爷爷走上前去,虔诚跪拜在诸佛的脚下。

    然后他回到地毡上,盘腿垂肩端坐了下来,神圣庄重的辟谷礼佛开始了。

    我们也学着爷爷的样子,磕头叩拜之后,在爷爷的身旁面对着佛像闭目而坐,默默的祈祷了起来。

    辟谷之术源于秦初,庄子逍遥游中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此乃辟谷的最高境界。

    我们凡夫俗子达不到神人的这种境界,但至少需要达到入定的状态才能显示其真诚。

    我终于明白,当年黄师傅在清风泽叫我的冥想之术,其实就是这种辟谷之术。

    放空俗念、物我两忘、平心静气、身浮于云、神游天外。

    这就是黄师傅交给我的二十字箴言,一步一步的修炼下来,进入入定的境界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了。

    但除我之外,他们四人都没有练过冥想之术。

    真不知道落日之前这段时间的打坐修为,他们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果不其然,落座不久外公就鼾声大作了起来。一旁的苏叔使劲推了他几下,才把外公叫醒。

    秦冲眼睛微闭,几乎听不到他的气息之声。

    难道顽劣如此的小子,会有此等的慧根?

    酷热大漠中苦难行军的那几日,我曾把冥想之术的二十字箴言传授给了他,难道这家伙尽然领悟了?

    爷爷始终双肩平端、稳如磐石般的坐在那儿,虔诚之心可昭日月。

    而我对于佛家的好奇之心大于虔诚,一味的端坐下去我会受不了的,各种俗念很快就会排山倒海般的向我袭来。

    于是我不得不调整气息,动用我的冥想之术了。

    慢慢的天地在下沉,一切进入到开天辟地之时的混沌状态,无我无物,万事皆空,这就是大自由。

    感到自己在蓝天下如大雁一般的飞翔,越过黄龙沙海,来到了清风泽的大湖岸边。

    我看到了正在练功的小妹古兰朵,正在迎接宾客的阿妈于阗夫人,还有兰果尔。

    就这样飞啊飞啊飞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入定还是睡去了,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没有了印象。

    但内在的潜意识似乎还在追逐着什么,是一种擦擦的声音,是云梯和崖壁发生碰撞时的声响。

    所以当这种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尽然一下子从深层冥想的境界中苏醒了过来。

    云梯已重新竖好,白轩画工和几个伙计正欢声笑语的走进了洞内。

    夕阳早已偏西了,石窟内变得暗淡了起来。橘红色的霞光通过洞口,在地面上留下了几缕斑驳的阴影。

    “爷爷!爷爷!你醒醒!时辰到了!”看着身旁爷爷略微歪斜的身躯,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赶紧把他摇醒搀扶了起来。

    而外公和苏叔,不知从啥时开始,已经相互依靠着呼呼大睡过去了。

    只有秦冲还保持着最初了样子,看来这小子确是得到了我的冥想真传。

    佛语有云:心诚则灵。

    辟谷礼佛说到底只是一种形式,能够做到何种境界就要看自己的造化和修为了,相信佛祖也不会见怪的。

第五十一章 道上风云

    在沙洲盘桓了两日之后,商队就上路了。

    阳关以东的河西之地,自古以来广袤人稀。

    而经过汉末以来100多年的历次祸乱,这个地方的人间烟火就愈加的稀薄了。

    有时在路上走了三五日,除了几处官家的驿站,了无生机的坐落于荒原之上,连一户牧民的人家都看不到。

    好在荒原地带的灌木、蒿草随处可见,随行驼马每日填饱肚皮不成问题。

    路边有些早已废弃荒芜的土城、村落,虽然人去楼空,但村中的井池尚在,还有可供人畜饮用的苦水或者甜水。

    商队在这条道上行走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沿途的山川风物,伙计们早已了然于胸。

    一个荒村有几口枯井、在什么地点,村中有哪些还在挂果的老树,秦冲他们甚至都能够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段行商的路途,虽然有些冷清,但与阳关以南以西那几段黄龙沙海的炼狱相比,简直就是在天堂了。

    荒原之上有很多的野味可以猎取,像奔跑的野兔、撅着屁股挖洞的旱獭,还有成群奔跑的黄羊、野马等等。

    包括爷爷在内的全体商队成员,几日前就纷纷取出了皮囊之中的桑弓羽箭,一路东行、一路放牧、一路狩猎,日子过得逍遥而自在。

    每日晚间在野外荒原为床穹庐为被,白天的猎物剥皮净腹后撒点池盐放到熊熊的篝火上烧烤,用沿途采摘的果蔬作为配料,简直就是人间的美味了。

    比途中车马野店那些难以下咽的馊水饭食,不知道好上了多少倍。

    我慢慢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旦踏上了行商之路,很少有中途转行另谋他业的商者。

    历经万般辛苦之后所获取的这种短暂的舒适和福分,胜过了人间任何的琼楼玉宴。

    如爷爷、外公这般早已功成名就的老者,不愿在“清风泽”的家中安度晚年,还和我们这些青壮后生们一起过沙海、踏黄龙,风餐露宿、以身涉险。

    除了家业的传承之外,为的就是这样的幸福和自由。

    当然,如此安宁的旅途生活也会经常被一些外来者所打断。

    除了途中少量的苍狼猛兽、官家恶吏之外,还有一种比前者厉害百倍、让途中商家胆寒的同类,那就是来去无踪的盗匪。

    虽然说盗亦有道,大多数的盗匪只图钱财不害性命,既图财有取性命的只是少数。

    但钱财对于大多数的途中商者来说,就是身家性命。

    钱财没了,此生也就有家难回了,比一死百了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我家商队的伙计中间,就有一些这样的老人。

    原本是家境殷实,富甲一方的异国豪门。

    结果因为一次道上的劫持、而散尽了全部的家财。

    从此不得不浪迹天涯,在爷爷的商队里寄托凄惨的余生。

    途中我们经过了当年匈奴休屠王、浑邪王的故地,那座因“城下有金泉,其水若酒”而得名的古城。

    出此城往南行走约百十余里,在与“天之山”的相连之处有一片开阔平坦的荒野。

    在这里,我平时第一次遇见了商者眼中的魔鬼,荒原上嗜血贪财的巨匪。

    足足有一百多人,清一色的蒙面黑衣、手持弯刀、每人一骑快马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发出了一片让人丧胆的嗷嗷之声。

    看到此等场面,我吓得浑身血液几乎都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和当初在阳关之外初遇恶狼时的感觉没有二样,不由自主拔出腰间的短刀准备迎战。

    “少主莫怕,都是老爷的故人!”

    身旁的秦冲虽然也挺直了腰杆、手握桑弓,一副随时战斗的架势。

    但他的语调很是平静,没有我如此的紧张。

    看来这样的场景,在行商的路上他们已经见得多了。

    有时会是沿途的驻军,有时则是这样的盗匪。

    秦冲的话音刚落,悍匪的马队突然停止了前进喧嚣,在我们前方的荒原里一字摆开。

    不久,一个首领模样的家伙离开了队列,来到了爷爷他们的马前。

    我惊出了一声的冷汗,生怕爷爷有什么不测。

    看到外公和我那几位武功高强的师兄都手持着刀剑,守护在爷爷的左右,我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这几位师兄都是外公在王城禁军里做教头时最忠诚的部下,如今又被外公纳入帐下,成了我家商队的护卫兼伙计。

    因此这一百多人马的匪帮,真要是和我们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不过我们出门行商之人万事以和为贵,爷爷说过能够用银钱解决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动用拳脚刀枪。

    马上的来者抱手对爷爷作了一揖,说了些啥我没有挺清楚,荒原上的风声很紧。

    但见苏德尔苏叔手持一个皮囊打马迎上前去,和来者打了个照面后把皮囊交给了对方。

    随着一声尖锐的口哨之声,匪帮的马队快速让出了一条道来。

    “走咯!”

    随着外公的一声大喊,商队又缓缓的启动了,沿着原有的路径向东而去,离开了这片险地。

    为防不测,外公、商队的护卫,还有我们这些青壮的伙计都自觉的守护在驼队的四周。

    直到匪帮马队的铁蹄之声完全消失在天之山背后的丛林之中,大伙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金城!刚才受惊吓了吧?”

    爷爷策马来到我的跟前,关心的询问道。

    “有了上回的苍狼之战,这次好多了。”我言不由衷的笑道。

    “少主厉害啊!要不是我拦着,前来的那个匪首现在可能已经死于他的刀下啦!”秦冲在一旁大笑着恭维道。

    “那就坏了!这条商道之上,我们将会永无宁日!”爷爷拂须苦笑着叹道。

    “哎!养虎为患啊!十年前老哥要是听我之言,把那几个草寇就地解决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患!”外公则是后悔的愤懑道,把手中的长刀重重的插入刀鞘之中。

    “还有这样的事情?”

    匪帮如此轻易的就放了我们一马,我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秦冲说这些强盗是爷爷的故人,又是怎样的故人呢?

    听了外公之言后,我隐隐明白了其中的故事。

    “少主,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一旁的苏叔与我并马而行,告诉我这段商队尘封的往事。

    十年前也是在这天之山的脚下,爷爷他们拿下了前来打劫的四五个毛贼,为首的是一个叫杰布川尔的羌人。

    外公当时的意见是把这个几个草寇交给官府,或者直接把他们给宰了,以免再去祸害别家的商队。

    吓得几个毛贼磕头求饶,恸哭着诉说上有高堂、下有几个小儿需要抚养,求爷爷他们饶其不死。

    结果爷爷一时心软,就把这几个家伙给放了。

    五年前再遇到他们时,当年的毛贼已经长成了今日的巨寇。

    势力如我们这般的大商之家,都已经无法与其抗衡了。

    好在杰布川尔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每次从此路过,只要留下一点买路的银钱,他从来都没有为难过我们。

    听别家的商队说,这个匪帮也是只要钱财不贪人命的那种。

    买路的价钱一旦谈好,每年路过此地只要交足银钱,双方就会相安无事。

    这等于在商道之上,又多了一道的无形关卡,付出的代价也是过往商家能够承受的。

    “老夫也是一时糊涂,所以悔恨至今啊!恨不能招兵买马剿灭了这帮贼人!”爷爷昂然的悔叹道。

    “老爷莫要自责!就算没有杰布川尔这样的贼寇,也会有张三李四家的强人来这边占山为王!可能还会比眼前的这窝毛贼更贪更狠!”英叔宽慰爷爷道。

    “老英说的甚是,乱世之中我们足以自保就够了!剿灭草寇那是官府的职责,老哥你也不要想多了!”

    外公附和道,一边取出酒囊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口。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呵呵,也只能如此啦!”爷爷哈哈笑道,打马去前边了。

    “少主,这次的皮囊之中还有你爷爷的一封修书。说明过几年这个商队将会由你来统领,希望这个山大王能够高抬贵手,不要为难与你!少主你放心,老爷的面子那个贼头肯定会给的!回头再经过此地,我会带上你,介绍你俩打个照面,认识认识!”

    苏叔不愧是爷爷当年钦点的管家,做人做事简直滴水不漏。

    “将来如有机会,必定要让这个贼人死于我的刀剑之下!”

    不知那里来的一股豪迈之气,我手握刀柄慨然的笑道。

    “少主,行走江湖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人自有天收。你爷爷,外公是何等的英雄,尚且低头和气生财,你也要好好的向他们学习才行!”

    苏叔如长辈一般的劝慰道,也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服气。

    我家商队在江湖上行走已有三十多载,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变故。

    一靠爷爷他们自身的实力,另外就是因为有一批如苏叔这般圆滑变通、忠诚不二的老伙计。

第五十二章 祁山马场

    接下来的几日,我们沿着天之山脚下断断续续的绿洲一路前行,再也没有遇到太大的障碍。

    有一天在一道叫做祁水的长河之畔,我们舍弃了东去的固有商路,而是沿着岸边的羊场小道,向天之山的深处进发了。

    途中我们走过了很多悬挂于山腰之中的木质栈道,听爷爷讲这是当年蜀汉的军师诸葛孔明六出祁山之时,留下的粮草马道。

    沿着这条栈道南下,可以直达富饶的西川。

    因为岁月的久远,栈道的很多地方早已腐烂,走在上面甚是危险。

    第二日的晚间,我们的商队下了栈道,绕过一处山梁之后,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群峰环抱的天之山的腹地,会有这么一块平坦如锦的高塬。

    “少主!祁山马场到啦!!”

    秦冲指着前方绿草如茵,野花遍地的高塬向我大声的欢呼道。

    顺着秦冲手指的方向,远处群山雪峰与草场相连的天际间,十来位骑着骏马的牧人正手持套马杆,赶着几百匹来自乌孙、大宛的神驹,向林边的围场风驰电掣般的奔腾而来。

    “奴葛!”“木塔尼尔!”“芒东拉!”我们这边顿时骚动了起来,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

    这三人我都认识,是爷爷派驻祁山马场的三位管事。

    其中羌人奴葛和芒东拉是爷爷十年前收下的伙计,木塔尼尔则是外公在王城时候的老部下,和商队里的几位师兄一样。

    “老爷!”“师傅!”

    对面的牧人中间也传来了欢快的呐喊之声,有三匹牧人的坐骑已经离开了回栏的马群,向这边狂奔而来。

    黑色的羌袍,披肩的乱发,赤酱般的肤色,我已完全分不清他们三人谁是谁了。

    “老爷!尉爷!这段日子我天天派人去祁水河边探听消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给盼来啦!”

    三人翻身下马来到了跟前,我才能认出个大概来,正在和爷爷说话的这位应该就是奴葛大哥了。

    伙计们纷纷上前来,给了这三位同生共死过的伙伴一个又一个激情的拥抱。

    “可不是嘛!转眼之间两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哈哈!奴葛,芒东拉,木塔尼尔!老夫也想你们啊!”爷爷抱着芒东拉开怀的大笑道。

    “少主,两年不见你都成大人啦!当年我们带着长安少主离开“清风泽”时,你还是个孩子呢!”

    木塔尼尔早已开心的脸色赤红,拉着我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一听到“长安少主”四个字,我的眼泪尽然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一路走来,我已经尝遍了沿途的艰辛。

    而我的长安三弟,当年离开清风泽时,还只是个**岁的孩童啊!

    尽管当年他们走的是从贵霜国南下的海路,比陆路要舒适了许多,到洛邑书院之后还有二弟武威的陪伴。

    二弟离家时我还没有太多的感觉,但三弟长安刚刚离开清风泽的那段日子,我想他都想的要发疯了。

    当时一点也搞不明白,爷爷为啥如此的狠心,把两个年幼的孙儿都送到了如此遥远的中土他乡。

    两位小弟的离家,对于母亲的打击是刻骨铭心的,尽管她外观上从未表现出来对于爱子的思念之情。

    但那段日子,她一下子似乎老去了很多,对于我的宠爱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刻见不着我就会发疯般的命令女仆、伙计们到处的找我,直到我出现在她的身边,母亲才能慢慢的放松下来。

    “少主你咋啦?”

    看到我流泪,木塔尼尔惊讶的问道,秦冲也赶紧关心的凑了过来。

    “没啥没啥,呵呵,有点想念我的二弟武威和三弟长安他们了!”我赶紧擦去了泪水,敷衍的笑道。

    “长安这小娃真是不简单啊!当年一路南下就没听到他哭过,见到什么都新奇,都开心!呵呵!走海路去建康耗时是长了点,不过一路上确实能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木塔尼尔得知我因为思念两位小弟而伤感,赶紧扭转了话题。

    “长安这几年除了个头长高了,其他都没什么变化。还是胖乎乎的,成天乐呵呵的模样。武威的变化大,个头比少主你还高,模样气质有点像莫高石窟那的白轩画工!”

    一旁的秦冲跟着介绍了长安、武威二弟的现状。

    听了二位的劝慰之后,我有点悲怆的内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原本担心两位老弟在外边会吃苦头、会成天想家。现在得知他们在洛阳、建康的日子还挺滋润,我也就放心了。

    祁山马场的居住地依山而建,全由整段的原木垒砌而成,屋顶铺着当地随处可见的白色石英碎片。

    和途中见到的一些羌人山寨,有着几分的相似。

    木屋边的草地上,一群小娃正在踢着一个用羊皮做成的球囊。

    看到了我们这些山外过来的客人,这些小孩放弃了踢球纷纷围了过来,对于我们带来的每一个物件都感到好奇。

    几位长相还算周正的汉人、羌人女子,已经开始在场地上杀鸡宰羊,为我们准备晚间的饭食了。

    不用说,这些女子都是这些马场伙计的内眷,中间肯定也会有木塔尼尔他们三人的临时媳妇。

    在这荒山野岭之间,除了他们这十几条汉子,平时连个鬼影都难见到。

    如果不找个女子在身边陪伴,那日子就过得太无趣了。

    晚饭过后,马场的伙计们已经在场院的祭坛里燃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

    我们商队的百十来人和马场的伙计家眷们全部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喝着略带酸味的马奶酒,欣赏着本地土羌伙计和他们的内眷们即兴表演的一些山野尕舞,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闲时光。

    我也禁不住拿出随身携带的手鼓,伴着他们舞蹈的节奏,肆意的拍打了起来,放佛又回到了在楼兰故城与库家姐妹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秦冲似乎已经开始思念起他的库家小妹了,整个晚上一直心不在焉瞅着火堆发呆,和平日里乐天顽劣判如两人。

    道上的时光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已是中秋的八月,离开孔雀河边的库家客栈已有两个月了。

    连往常每年都会和众表姐妹戏耍一番的七夕,也过去了二十余日。

    汉诗有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亚米卡过得还好吗?库日娜过得还好吗?还有妹妹古兰朵、表姐兰果尔,还有敬爱的母亲、奶奶,你们都还好吧!

    正遐想之际,奴葛、木塔尼尔、芒东拉三人各提了一桶马奶酒,挨个的过来敬酒了。

    “老伙计们!在这儿过的滋润吧!顿顿有酒有肉!哈哈!”

    能够开怀畅饮,是外公这辈子最大的乐事,他和芒东拉三人各干了一碗,哈哈大笑道。

    “尉爷,我们做梦都想归队啊!这山沟沟里一年有半年的大雪封山,余下的日子又是与野人虎狼为伴,最近的集市离这儿也有7日路程!”

    木塔尼尔一边给外公斟酒,一边慨叹道。

    “可如今我们在这边都有了妻子儿女,想回去也难咯!不说了,喝酒喝酒!哈哈!”

    奴葛苏叔、外公各碰了一碗,自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的大笑道。

    两年多山林放牧的生活,这三人的身上已有了几分野人的气息。

    “老哥,你要拿个主意出来,他们三这个事咋办?”

    外公看着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的爷爷,着急的征求他的意见道。

    “是啊老爷,三年前我们送到这边的乌孙马种只有20来头,现在已发展到两百多匹啦!奴葛他们功不可没!”

    苏叔放下了手中酒碗,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木塔尼尔三人已经提着酒桶,去跟其他的老伙计们大碗喝酒去了,这个海量,就算是当年的马超在世,也不过如此。

    “这样吧,明春我们回头还会经过此地,他们愿意留下,我付双倍的工钱。如果带着妻儿随队归乡,就支付给他们一笔银钱,让他们在各自的老家或者于阗王城里安顿好家小!今后对于祁山马场所有管事的伙计,都是这个办法。老伙计不愿做我就请外人,请不到外人我就把这马场给关了。”

    爷爷抿了口奶酒,若有所思的答道。

    “这个办法甚好!”外公附和道。

    “老爷放心吧,会有伙计愿意留下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说行商之路也并不比在这儿放马舒坦。”苏叔信心满满道。

    “爷爷,河西官道的两边到处都是开阔平坦的草地,为啥不把马场建在那儿呢?就像老家的昆仑牧场那样!”我不解的问道。

    “少主,你听说过盗马贼吗?”苏叔笑问。

    “盗马贼?第一次听说。估计与前面我们遇到的那伙贼寇差不多。”我把玩着手鼓猜测道。

    “不错,在你所说的那些地方建马场,不要说十个伙计,就算我们这些人全压进去,那些贼人也会把你的牧马偷抢的一干二净!”

    外公答道,他已经有些醉意了。

    “金城你要记住,这个祁山马场不是用来赚银钱的,是为了更换脚力的方便。我们这一百多匹驼马从于阗国一路走来,到了天之山这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明天会把它们全部留在这儿养好身子,换上一批身强力壮的骏马上路南下,不日即可抵达建康。呵呵!”

    爷爷向来喜爱跃马扬鞭,想到接下来的路途全是纵马驰骋,老人两眼放光的答道。

    “少主,天之山过后,沿途到处都是车马店,过了大河就是沃野千里的关中和淮水、江东的鱼米之乡,我们人畜的给养就再也不是问题啦!骑马上路日行数百里,那叫一个舒坦!明春回来我们的坐骑都会变成四轮的车马,到达这儿后再换上已经膘肥体壮的自家骆驼。这样不但全程的脚力有了保障,还可以省下一大笔途中的费用,再者卖马的收益完全能够保住祁山马场的所有开销,这样的生意堪称三全其美,只有老爷能想得出啊!”

    苏叔向我详细介绍了岐山马场的建立初衷,原来世间生意还可以这么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接下来两天里,每个伙计负责驯服两匹快马,并且带它们上路。

    原本如世外仙境般沉寂的祁山马场顿时喧闹了起来,不服驾驭的烈马嘶鸣之声响彻了整个山野。

    都是久经江湖的驯马老手了,没有费太大的功夫,所有伙计名下的驯马指标都已经超额的完成。

    连我这个驯马的门外汉,也在爷爷、秦冲等人手把手的教扶之下,有了两匹服我驾驭的大宛乌青。

    第三天上路的时候,原来骆驼背上玉石奇珍的皮囊,统统移到了马背之上。

    人均管理的两匹快马,一匹为脚力一匹驮货,途中还可以交替轮换使用。

    与先前灰头土脸的驼队相比,不知敞亮了多少倍。

    理想之中的仗剑天涯、四海行商,就应该是这样的阵势。

第五十三章 天之山下

    离开祁山马场后,木塔尼尔、奴葛、芒东拉三位老伙计一直随队送到了祁水之畔的商道路边,才与我们依依不舍的挥手道别。

    这河西走廊的荒原之上,秋日的气息已早早的到来,草木金黄而水落石出,南迁的鸥雁一批一批从高远空阔的穹庐下缓缓飞过。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远远望着三人骑马长驻于道旁,目送我们远去的身影,我的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凄凉之感。

    “秦冲,木塔尼尔他们肯定也很想和我们一道上路吧?就这样把他们撇下了,我真是有点于心不忍啊!”

    “是啊!成天盯着马屁股看哪有这行商走遍天下来的舒服!呵呵!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宁愿在途中累死、渴死,也比在一个地方憋屈死来的痛快!”

    秦冲似乎很满意当下的这种状态,现在再让他去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或者牧人,像祖祖辈辈生活的那样,肯定会要了他的小命。

    这家伙的心,早就野完了,和全天下所有的商者一样。

    “照你这么说,明春路过这儿,还没有伙计愿意前去顶他们的空缺了!”我问道。

    “让年龄大的伙计过去吧,在那边娶妻生子、安度余生,岂不是美事一桩!”秦冲提议道。

    “年老的伙计,哪位在老家没有眷属?把他们发配到这样的偏僻之地,与我们沿途看到的那些戍边的老军有何不同?”

    对于秦冲的建议,我表示不屑道。

    “还别说,老爷当初买下这块不怎么赚钱的马场,可能就是为队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伙计将来养老准备的!”秦冲恍然大悟般的笑道。

    “祁山马场虽然偏僻,但那边水草丰茂,山珍野味俯首可拾,如果再娶位羌人的野女做老婆,生养几个可爱的儿女!余生也就算是圆满啦!”

    “秦冲,你反正也没有老婆,就按你筹划的办吧!我这就去告诉爷爷,明年由你来顶替木塔尼尔的空缺,担任咱家祁山马场的主事,你看怎么样?”我有意开秦冲的玩笑道。

    “少主饶命!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今年我才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就进山去养老!呵呵。”秦冲看来真是被吓着了,坐在马上连连抱拳道。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惦记着那位库家小妹,我没有猜错吧!”我哈哈笑道。

    马队不比骆驼,说话之间前方的队伍已经把我俩甩出了老远,我们赶紧打马尾随而去。

    “少主!我有个提议!明春回于阗我们跟安息、波斯的商队走海路你看咋样?”秦冲也打马追了上来。

    “走海路?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呢!”

    “那咱俩就说定了!现在不要提这事,等明年从建康回头再向老爷申请!武威、长安少主两人中间肯定会有一人跟我们回于阗国,就说他们是士子之身,受不了大漠中的辛苦!”

    荒野上的风声越来越响,我都快听不清秦冲的说话了。

    “主意不错!明春我就这么和爷爷讲,他肯定会答应我们的!”

    我在马上大声的叫道,转念一想才发觉自己已经掉进了秦冲设下的圈套。

    这个家伙可能还在担心明年爷爷选他做祁山马场的主事,故用了这样的迂回之计。

    虽有私心,但也人畜无害,走海路又符合我猎奇的心愿,暂且就不点破了吧。

    自从骆驼换成了马匹之后,道上的速度比先前快上了好多倍。

    但天之山的余脉似乎也在和我们赛跑一般,无论怎么的奋力向前,南边连绵起伏的山峦始终紧紧追随在商队的身后。

    北地浑厚而苍凉的黄土高塬或远或近,成了天之山的孪生兄弟。

    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如我们这般百十来人、两百匹大宛神驹的马队格外的刺眼。

    有些从东方满载而归迎面而来的商队,以为遇到了下山抢劫的悍匪。

    从首领到伙计,一个个筛糠一般的跪在路边,完全任人宰割的架势,希望能够破财免灾。

    十几二十来人的小股草寇,一般的长途商队都可以对付。

    但百十人马以上的巨寇,就连我们这样的大商家也奈何不了,更何况那些十几头驼马的小商小贩了。

    直至看到我家商队的“易”字商旗,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人们才死里逃生般的欢呼起来。

    佛教徒们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祈祷个不停,基督徒们则会在胸前不停的划着十字,感谢天主的佑护。

    行商之路的艰难,有其可见一斑。

    一日下午,商队刚刚翻过了一道山梁,在官道上缓慢行走之时,一个五骑三人的精悍小队从我们的身边飞驰而过。

    眼尖的秦冲突然大声的喊道:“少主!洛城邮驿!”

    我赶紧放眼望去,最后一位骑士的背上果然有一杆“洛城邮驿”字样的小旗,在西风中飒飒的飘扬。

    “上官小姐!上官燕喜!”

    我不假思索的策马上前,楼兰故城里那个宛如天仙般的汉家女子,难道真是她吗?

    我的呼喊起了作用,居中的那位黑衣骑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拔马回过头来。

    “请问客官,你是在喊我吗?”

    昨日的绮罗佳人,尽然成了眼前的黑衣壮士,让我惊诧的瞪大了双眼。

    仔细看时,那双黑珍珠般的明眸依然动人,竖起的发髻还有一缕缕的青丝在风中摇曳,还有那悦耳的雅音,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上官小姐,楼兰故城一别,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你们这么行色匆匆,准备前往何处?”我欣喜若狂的拱手问道。

    “发往长安的急件,半个月务必要送到客户的手里!客官你是?每日业务众多,我真是想不起来了!”上官小姐惊喜的还礼道。

    “两个月前,有一封发往于阗国的家书,小姐难道忘了?”我有点失望的问道。

    “原来是那位于阗国的公子呀!于阗公子!一面之缘你还能记得奴家,小女不胜荣幸!呵呵!”上官小姐哈哈笑道。

    “我们也是前往长安,不如一道吧,结伴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不行啊公子!你们这速度一个月也到不了长安,家书抵万金啊,我们邮商可没有你们行商这般的逍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话毕,上官小姐拨转马头就准备重新上路。

    “小姐请留步!”我策马跟上道。

    “公子还有话说?”上官小姐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们的坐骑在路上有些时日了吧?毛发干涩,体型消瘦!满身的疲惫之态!”我看着上官小姐胯下的乌青,关切的询问道。

    “不瞒公子,从沙洲过来就没有替换过,希望它们能够坚持到陇西的金城郡,那边有本邮的分舵。”

    上官燕喜小姐心疼的抚摸着坐骑的鬃发,急切的答道。

    “这样吧,我们这些骏马都是刚从天之山上下来,膘肥体壮,脚力正健!要不我们替换一下?”

    “都是途中之人,这样不好吧?再说我们也是萍水相逢,你为啥这般的帮我?”上官小姐惊喜的笑道。

    “小姐莫要客气,都是商途中的汉家儿女,举手之劳!举手之劳!我们是大队人马,反正也走不快!这么好的脚力,放在我们这儿也浪费了!”

    我呵呵笑道。

    “公子如此盛情,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上官小姐再次拱手道谢。

    我回到了爷爷那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说了一下。

    爷爷、外公他们在商道的江湖之上,向来都是义字为先的豪爽之人,一口就应承下了和上官小姐一行互换脚力的提议。

    爷爷还亲自为上官小姐一行挑选了五匹脚力好,性情平和、容易驾驭的良驹。

    上官燕喜甚是感激,携两位随从给爷爷、外公二人作了个长揖,才恋恋不舍的上马而去。

    快要到前方的山口之时,上官燕喜小姐不知何事尽拔马回头,向我这边驶来。

    “易公子,长安西市的上官别院就是我家邮驿的的总舵所在,一个月后我在那儿恭候公子的大驾光临,为公子和诸位前辈接风洗尘!”

    说完之后,上官小姐拍马而去。

    “后会有期!”我对着她的背影高声的答道。

    半盏酒的功夫,上官燕喜和她的马队就转过了山脚,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而我的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刚才的兴奋劲儿似乎耗光了我的所有元气。

    “少主,上官家的燕喜小姐不错啊!呵呵,库家大姐还在孔雀河边等着你呢!”

    秦冲跟上前嘿嘿笑道,带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这叫扶危济困,你懂吗?”我无力的辩解道。

    “洛城邮驿的邮差在这条道上已跑了两百年啦!上官小姐会搞不清她的坐骑能否到得了陇西?你向人家卖弄殷勤,人家女子还真给了你易少主这个面子!少主,你可要当心啊!这个上官女娃不简单,人家可是吃定你啦!”

    别看秦冲平时顽劣不恭,分析起事情来还真是头头是道。

    我也觉得自己开始在滥情的路上越陷越深,心里分明装着遥远的亚米卡,痴情仗义的库家大姐,一想到她们心里就会隐隐的作痛。

    但如今途中已见不得年轻美貌的女子,见一个就想去爱一个。

    如此下去可怎么得了!

第五十四章 故乡之地

    武威,凉州也!武功军威之意。

    昔日匈奴休屠王、浑邪王的故地。

    大汉武帝为了表彰“冠军侯”霍去病大将军力克匈奴的不世之功,就在这处漠南匈奴的王庭之地设郡而置,改名姑臧城为武威郡。

    我对于此处的了解来自于奶奶慕容琼琳,她的父亲、原“长安坊”主人慕容秋曾祖就是武威郡人士。

    他的先人当年因为逃避汉末的战祸,才从武威郡逃来于阗国的。

    越过天之山的余脉之后,商队沿着河西走廊中断断续续的平坦绿洲一路向东而行,就来到这个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兵家重地。

    而我更感兴趣的则是爷爷的老家,陇西的金城郡。

    据说离武威很近,向南过一个峡谷,翻越一处山岭即可到达那儿。

    但听苏德尔苏叔讲,我们这次会在武威的河套一代渡过大河,然后从那儿沿着连接漠北与长安的秦汉驰道一路南下。

    这样的行程安排,让我很是失望。

    好不容易来到了故乡之地,怎么说也要前去认认路,祭拜一下世居此地的先祖啊!

    可现在已到了跟前却如此失之交臂,我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想的。

    “爷爷,你不是时常教导孙儿不要忘了家国故园,不要忘了我们易氏一门的根来自哪里!如今陇西的故乡就在眼前了,你带我过去看看吧,再从金城的渡口过大河岂不是更好?”

    商队翻过河西的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的千里沃野。

    原野上阡陌纵横,聊聊的炊烟四起,零星散布的村落里还能听到鸡鸣犬吠的声音。

    更遥远的天地之间,一座巍峨的古城隐隐绰绰的依稀可见,昔日的武威、姑臧,今时的凉州治所到了。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两条灰白色的古道,北上的一条通往凉州古城,南下的这条通向南边的古浪峡谷,是凉州前往金城郡的必经之地。

    如果前往凉州城,去金城老家就只能等到下次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赶紧打马跟上了爷爷,向他苦苦的哀求道。

    “金城啊,家国家国,国已不存焉有家也,汉家金城汤池的雄关之地,如今早成了羌氐胡人的治所。这样的故土现在回去只会徒增伤感,不去也罢!”

    爷爷勒马看着南边,怅然若失道。

    当年这大河之畔长大、呼朋引伴纵横驰骋的世家少年郎,如今已是须发斑白的江湖老叟了。

    无数次的路过故土而不忍前去寻踪,其中的悲哀之心,对于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亲人离散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那好吧,以后还有机会,只能等下次了。”看到爷爷如此的坚持,我无奈苦笑道。

    “哎!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我们大晋的王师北伐,收复金城郡的那一天!哈哈!”

    爷爷豪迈的笑道,隔着马匹慈爱的拍了拍我的臂膀。

    高塬之上看山跑死马,凉州城看似只有一箭之地,秦冲告诉我,真正行走起来至少还有一日的路途才能到达那儿,而且这还是骑马的速度。

    所以从山梁上下来不久,我们就在一处村落旁的草场上扎营起灶,准备晚饭和当天的夜宿了。

    不远的商道路边有一处官家的驿所和一家乡村野店,但目视规模都太小,根本无法容纳我们这百十人的马队,还没有野外露营来的畅快。

    支起帐篷,铺上地毡,埋好锅灶之后,去附近村落里购买肉食粗面、饲草稷粱的众伙计已经满载而归了。

    等到饭肉飘香的时候,在附近草场上牧马的伙计们也纷纷的归来,把这些肚皮溜圆的马匹零零散散的拴在了临时钉下的木桩上,或者营地周边的灌木林中。

    长期彼此之间患难与共的磨合和细致严密的内部分工,使商队每到一个扎营的地点,根本就无需爷爷、管家苏叔他们安排,所有的事项都会有条不紊的高效展开。

    比如秦冲,在沿途露营之时,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卸货、搭建帐篷以及放牧驼马。

    我是这趟行商的编外成员,没有具体的任务指派,每次基本都是秦冲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

    因此晚间这凉州野外的临时放牧,我和秦冲就混在了一起,我们二人一共看管了二十来头各色马匹。

    好在这些大宛、乌孙的良马刚刚驮人载货、爬山涉水了两百多里的路途,早已是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了。

    遇到水草丰茂之地,根本就无需我们的管束,只顾埋头啃食去了。

    草场西南,乌鞘岭的群山如黛,在晚霞之中显得巍峨而雄浑。

    “少主,前方的这片山陵当地人称之为狼女神山,你可知道其中的来历?”秦冲指着远处一片林木葱茏的山地笑问我道。

    自从进入天之山下的河西走廊以来,一路走来吃喝无忧、饮水充足,秦冲这小子愈加神清俊朗了起来。

    眼前马背之上的他,一身黑色的短衣打扮,背负长剑、双目如电,根本就不像一个商队的伙计,而是整装待发、冲出函谷纵马天下大秦剑士的模样。

    “没有听说过,不过由此山名可知,肯定与苍狼和女子有关,说来听听!”我好奇的笑道。

    “听当地的老人们讲,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有一位汉家人妻背着两个幼女随着流民逃难来到了这里,身后就是一路追杀而来胡羯马队。眼看生已无望,这位母亲就把她的幼女们扔在路边的乱石坑中,然后她自己撞石而死,死后的躯体正好遮住了她那两位可怜的女儿!”

    说到这里,秦冲不禁对天长叹了一声。

    “我大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的这两位小女没有死,而是成了后来的苍狼之女,是这么回事吧?”

    爷爷曾无数次的说过,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乱世之中如这母女三人命运的天下苍生,又何止万千!我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处逃生的流民哭天喊地的凄惨景象,就在身边的这片草场之上。

    “你猜的没错,那日是个月圆之夜,南边山陵地带的苍狼嗅着遍野的血腥之气来到了这里,并且叼走了那两个嗷嗷待乳的女婴。”

    秦冲幽幽道,而我感到后背有一股寒气正在上升。

    “后来呢?”

    “十几年后,同样的一个月圆之夜,有一个龟兹国的商队在此驻扎。半夜里熟睡之中的伙计们突然听到了苍狼的长啸之声,起来看时,但见山陵地带走出了两位**身躯、长发齐腰的年轻野女。她们的身后跟着数十条高大凶悍的北地苍狼,即便月光如白昼一般,这些苍狼的眼睛仍然如闪烁的鬼火,在旷野上泛着一点点?人的绿光。”

    秦冲自己似乎都被吓着了,诉说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两位野女面前,这些苍狼就如温顺的家犬一般。而且野女明显是奔着龟兹人的营地而来,把这些伙计、头人们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都以为是遇到什么山野鬼怪了!”

    我忍不住向神山的方向多看了几眼,落日已经下山,一轮灰白色银盘早早的挂在了穹庐之上。

    今日就是月圆之夜!我的浑身一下子起来了无数个鸡皮疙瘩。

    “但分明又不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鬼魂,众人已经嗅到了苍狼身上那种特有的腥味和粗重的喘息之音。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这些久经江湖的龟兹商人都拔出了随身的刀剑准备迎战。奇怪的是在离营地一丈之地的地方,狼群尽然停了下来。这两位裸身的野女开始用人语狼嚎的怪异之音,向商队诉说着什么。”

    苍狼不可怕,这狼群中的野女才真是怪异恐怖之极,我都快听不下去了。

    “就这样彼此僵持了一段时间,商队头人试探着让管家把几匹中土而来的绸布扔到了营地的外边。奇怪的是有几只苍狼尽然如通晓人性一般的离开狼群,上前把布匹叼了回去,放在了野女的面前。”

    秦冲继续道,说话之间一同牧马的沙米汉、锅盔刘等人也围上前来,冲淡了刚才的肃杀之气。

    “龟兹头人见此法奏效,赶紧让伙计把布匹、肉干、清酒等吃喝穿戴之物,一股脑的敬献了上去。没想到这狼女照单全收,然后带着狼群如鬼魅一般飘进了山林之中,就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有了更多的听众,秦冲又重提精神娓娓的道来。

    “再后来,这狼女神山之事就通过龟兹国商人之口一传十十传百,所有经过凉州的过往商队和当地的官家百姓都知道了这样的传说。所以每逢月圆之夜,人们都会把吃喝之物,敬献与神山之前。”沙米汉接过了秦冲的话茬。

    “听道上的老人们讲,几十年间,经常有人在月圆之夜,能看到两位狼女披着五彩的长衣,领着那一班苍狼侍卫,在神山前面的野地上巡弋。世人都在慢慢的老去,而这两位狼女还如当年初现时那样,成了永远也不会衰老的女神,狼女神山也就由此而来!”

    锅盔刘抢话道,看来这个传说在商队中传述不是一年两年了,每一个伙计都能说上一段。

    “咱家的商队这些年有没有人见过这两位狼女神仙?”我好奇的问道。

    “据说老爷、苏叔他们年轻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

    “还是不见为好,真要是碰上了非给吓出尿来!”众人七嘴八舌道。

    “少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们何不带上一些贡品,去见识一下狼女神山的真正面目!”

    秦冲突然冒出了这样惊悚的主意来,说话间他的两眼放光,宛如被狼女迷住了一般。

    “对,少主!我们陪你一道前去!狼女神山上的苍狼从来都不会伤人!”沙米汉和锅盔刘跟着怂恿道。

    世间尽有如此的怪诞之事,路过此地不去探个究竟岂不可惜。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众人的建议,赶马回营分头准备去了。

第五十五章 狼女神山

    狼女神山其实就是一座从南方山地向北地高塬延伸而出的一座孤峰。

    原本为一处光秃的山梁,但自从四十年前出了狼女神仙之后,从此无人再敢靠近此山半步。

    久而久之,原本的灌木蒿草经过几十载的野蛮生长,而今已经变成了郁郁葱葱的高山密林,只有一条从山顶而下的涧溪与外界相连。

    如此一来,就更增添了此山神秘阴森的气息,白天从山边路过,都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仿佛密林深处,有一双双鬼眼正在隐秘的注视着自己,随时可以带走路人的魂魄。

    在山口与涧溪相连的平滩上,有几十座巨石垒砌的供台,为来往的商贾和本地的官民所建,上面摆满了供奉给狼女仙姑的各色物品。

    月光如水,秋夜寒意逼人,千里荒原之上的所有生灵似乎都进入了梦想,四野一片静寂。

    沙米汉、锅盔刘、秦冲和我四人拿上供品,悄悄的摸出了营地。

    我们的商队从西方而来,所以我们的供品中没有绫罗绸缎的衣衫,只有两坛清酒、几块玉坠和十几个馕饼。

    马匹的听觉异常灵敏,看到我们的行踪之后,这些与我等终日相伴的生灵发出了轻轻的踏蹄和喷鼻之声。

    短装打扮,身负长剑,月色之下我们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

    假如此时荒原的夜色之中有人看到了我们,肯定也会被吓得半死。

    狼女神山离我们的营地不算太远,两支长香的功夫我们就到了那儿。

    月光把山口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几十只松鼠、山猫之类的野物在远近错落的石台上不停的跳跃着,搜寻着如我们这般的信徒们留下的食物。

    “难怪这几年没有了狼女的消息,有这么多的供品在这儿,她早就不需要再去人烟之处讨要食物和衣衫了!”

    趴在山口前方的一处石堆之上,秦冲在我的耳边小声的低估道。

    “狼女真有其事?我怎么感觉是如我等这般无聊的商者瞎编出来的!”

    月朗星稀,万籁寂静,我原有的恐惧感突然之间完全的消失了,不禁对狼女的传说发出了疑问。

    “少主,在这神圣之地千万不可瞎想,狼女会心灵感应,我等世人心里想啥她都知道,千万不可激怒了她!”

    锅盔刘制止了我的胡乱之言,一边向着神山虔诚的叩拜。

    “你们那位愿和我一道去送供品?”沙米汉从皮囊中拿出了供奉之物小声的问道。

    “我来陪你!”我毛遂自荐道,抱起一坛清酒就随着沙米汉向最近的石台快步奔去。

    就在我俩摆放供物之时,不早不晚,茂林深处尽然传出了苍狼的嚎叫之声,吓得我全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赶紧慌不择路的向秦冲他们隐蔽的石堆狂奔而去。

    快到石堆的时候秦冲已经迎上前来,伸出手中的刀鞘一把把我拉了上去。

    “你们有没听到苍狼的嚎叫?”坐下之后我惊魂未定的问道。

    “听到了,从我们营地那儿传来的,女神仙和她的狼群侍卫不会去我们营地了吧!那我等这趟就白跑了!”锅盔刘遗憾的叫道。

    “我明明听到是从这山间密林中传出的声音,难道我听错了?沙米汉你也听到了吧!”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问同行的沙米汉。

    “肯定是从林子里传出来的,还不止一声!少主,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要看了!狼女真要是现身,我等不吓个半死才怪!”

    沙米汉看来受惊不小,已经有了临阵脱逃的打算。

    “老汉!振作点!不要吓唬自己!分明就是野外草原上的狼嚎!”秦冲和锅盔刘无可争辩的坚持道。

    这样的争论是没有结果的,最后我们四人的一致意见是留下来。

    阳关之外与几百条苍狼的恶战都经历过,还怕这野女身边几十头驯化了的家犬?

    于是我们就静静的坐在石堆边上,等待着奇迹出现的那一刻。

    摆放供物的石台之上,又多了几头前来“分赃”的野猪和狗熊。

    因为分赃不均,这些凶悍之徒还恶斗了起来,相互撕咬着从石台一直斗到了涧溪河边。

    但传说中的狼女和苍狼的身影,一个也没有出现。

    “少主,你猜这俩狼女神仙这辈子有没婚嫁过?”百无聊赖之际,月光阴影中的秦冲冒不通提出了这个有趣而又难解的问题。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要亲自去问狼女才行。”我哈哈乐道。

    “神仙就是神仙,听见过狼女神仙的路人说,她们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一点也没变老。”锅盔刘补充道。

    “如果神仙也想婚嫁,看上了我们几位,那该如何是好啊!”

    秦冲又冒冒失失的来了一句,把我吓的一跳,心里升起了一股胆寒之气。

    万一这狼女神仙真有摧魂摄魄的**,用收服苍狼的手段将我等收入狼穴之中,那可就真是生无可恋了。

    “看来这狼女仙人不会出来啦,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原有的兴致全无,第一次提出了回头的建议。

    “听老辈人讲狼人在月圆之夜出现是为了吸收月华的精气,月落之后狼人就不会再出来了。现在月亮正圆,何不再等一会?”

    沙米汉已年过二十了,还是个光棍汉。

    也许是受了秦冲狼女婚嫁之说的吸引,尽然第一次主动要求留下来,等待着狼女的华丽出场。

    就这样,我在胆战心惊之中又煎熬了两个多时辰,狼女毫无意外的没有出现。

    圆月已然西垂,长庚灿然东升。

    我们四人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商道旁的营地。

    白天的长途奔波再加上一夜的未眠守候,我早已困得不行,爬进帐篷就沉沉的进入了梦想。

    第二天清早当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赶紧踹醒了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秦冲,三两下穿好衣衫,整理好地毡被褥,不好意思的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周围的伙计们早就整装待发了,正在忙碌着把装有货物、途中用品之类的皮囊搬上马背。

    “少主!昨夜见到那个狼女仙姑了吧?你们有没拉上话!”

    “秦冲!听说狼女最喜欢年轻的后生,真担心你被拉进狼宫里做了驸马爷!哈哈!”

    “尉爷的清酒昨夜少了两坛!锅盔刘和沙米汉大清早就挨尉爷训了一顿!少主,到底是不是你们干的!”

    看到我和秦冲尴尬的模样,人群中传来了各样友善的嬉笑调侃之声。

    这帮江湖老油子!看来昨晚我们四人的行动,早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我和秦冲百口莫辩,只能闷头捆绑好行李,拉来各自的马匹,所有上路的一切打点好之后,才有了和众人闲扯的时间。

    让全商队的人等着我们起床上路,从清风泽开始到目前为止这是第一次。

    奇怪的是爷爷、外公他们与众伙计就如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清早尽然没有一人过来催我们起床。

    似乎有意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或者是因为爷爷心疼自己的孙儿,不忍喊醒我们。

    但身为少主,途中带头破坏了商队的规矩,这是不可原谅的,我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这时有负责早餐的伙计给我们送来了粟米饼和几块黑乎乎的腌菜、还有每人两个现煮的鸡蛋。

    我和秦冲坐在马背上,风卷残云般的扫荡了所有的饭食,取出挂在马鞍上的水囊,再咕咚咕咚的饮上几口冷水,才感觉到整个人完全的清醒了过来。

    进入汉人密集的中土以来,我们途中的主食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少了馕饼、奶酪、牛羊红肉,多了些粟米豆菜,鸡鸭禽蛋。

    尽管刚开始还很不适应,但身在江湖就没有那么多的穷讲究了。

    途中的集市、山野村民家里,买到啥吃啥,只要能填饱肚皮即可。

    马队已经开始出发了,下一个目的地就是50里外的凉州古城。

    队形还是和先前的一样,爷爷居中压阵,外公和几个护卫居于两翼,苏叔负责断后。

    不出意外的话,中午时分我们即可抵达这座姑臧旧城了。

    在清风泽时常听奶奶说,中土武威郡的羔羊炖和葡萄美酒天下闻名,早在秦汉时期,即为皇家的供品。

    今日有幸从此路过,不好好的喝上一杯,其不辜负了这一路而来的辛苦。

    美酒虽好,可惜没有佳人相伴,肯定也喝不出楼兰五色海的那种滋味来。

    想到了美酒,不由的想起库日娜,这个西域的大妞如今在做啥?可能也正坐在孔雀河畔思念于我吧!

    “金城啊,昨夜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狼女神仙?”

    不知啥时,爷爷来到我的身边,和我骑马并行慈祥的问道。

    “没有,除了听到了几声狼嚎,还有几头野猪、松鼠,我们啥也没有看见。”

    想起昨夜探秘的一无所获,我的心中颇感遗憾。

    “怎么会有狼女,呵呵。不过能有如此的胆气也值得嘉奖,颇有你爷爷我年轻那会的心劲儿!呵呵。”

    爷爷呵呵笑道,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爷爷,听说你曾见到过那两个狼女,是真的吗?”我按捺不住,好奇的问道。

    “当然见过,不过不是那种长生不老的狼女仙人,而是惨不忍睹,形同于兽类!哎!北地汉家黎民血泪斑斑的往事,竟被以讹传讹到如此地步,可悲可笑啊!”爷爷凄然的叹道。

    惨不忍睹,形同兽类!爷爷对于狼女的如此形容,彻底打破了我对于狼女略带浪漫的幻想,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作呕的感觉。

    当初在于阗王城广场上,看到那些被如牲口般拍卖的奴隶,也是这样的一种心境。

第五十六章 河西马贼

    我们这趟行商的最终目的地是长安、还有东晋的国都建康.

    途中除了补充给养和必要的休整之外,一般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做太久的停留。

    不管是关隘要塞、繁华市井,还是乡野村落,莫不如此。

    所以在北地重镇、昔时武威郡置的姑臧城,我们也仅仅停留了一日的时间就匆匆上路了。

    此时已是深秋,草木开始凋零,大河之水与春夏时节的丰水期相比差不多退去了一半。

    秦冲告诉我越往北去河水会越浅,完全可以骑在马上涉水过河,每次我家商队东去长安,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因为出城五百里外的大河渡口每年这个季节,都是生意最忙碌的时候。

    像我家这般两百匹驼马的商队,至少需要四、五日的功夫才能完全渡河。

    远没有北去在大河与草原相连的河套之地自己涉水来的痛快,省时又省气力。

    但此路是一条危机四伏的险途,多有漠北草原南下打劫的胡戎马贼和流寇,一般势单力薄的商旅根本就不敢从此经过。

    我家商队一色的快马,没有太多的辎重,伙计、头人又都是外公、爷爷这般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

    就连我这个练家子出身的新人,徒手对付四五个毛贼也是不在话下的。

    因此,我家商队几十年来从这胡戎故地上经过,向来都是有惊无险。

    早起出发离开姑臧城之后,我们沿着南边连绵起伏的秦汉长堑向东北方向的河套奔驰而去。

    听说途中可能会有练手的机会,我一下子来了兴致。

    取出皮囊之中的桑弓箭壶背在身后,胡刀短剑挂于腰间,一副当年“冠军侯”孤军深入、直取匈奴的架势。

    “少主,路上遇到了马贼莫要害怕,我来保护你!”

    秦冲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惹事了,走路、吃饭、睡觉、再走路吃饭睡觉。

    如此反复单调的途中生活太过无趣,让人完全没了精神。

    北去草原河套的这几日可能会有厮杀,让包括秦冲在内的所有伙计都为之一振。

    这家伙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是只有出征将士的眼里才有的那种嗜血的剑气之光。

    “管好你自己吧!毛贼难道比苍狼还要厉害?”

    听秦冲说保护我,让我很是没有面子。

    堂堂七尺男儿,连自身都保护不了,今后也就不要在这道上混了。

    “当然是苍狼厉害!少主!你更厉害!哈哈!”秦冲反应了过来,抱手哈哈的道歉道。

    河西这一片漠南草场的面积真是太大了,家乡于阗河畔的昆仑牧场比起眼前这片广袤如海的草原来,简直就是一个私家的后院。

    从北上的第二日开始,周边的草场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三三两两骑马窥视的身影。

    “少主,这些都是马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小心了,防止他们的偷袭!”秦冲指着左右这些鬼魅般的胡戎郑重的告诫道。

    外公更是在我的身边增加了一名随队的护卫,以防不测。

    虽然有过与恶狼搏杀的经历,但这些草原上的悍匪可是比苍狼们狡诈凶险了百倍千倍。

    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他们冷箭的偷袭,还有他们手上的套杆、套绳,不管是套马还是捕人,一旦出手往往无往而不胜。

    也许是我们兵强马壮、人手众多的缘故,或者是认识我家“清风泽”商队的旗标。

    这些零散的马贼只是若即若离的跟踪着我们,始终不敢对我们发起挑衅。

    商队出发他们也出发,商队停下夜宿,他们也会停下埋锅造饭。

    爷爷早就告诫过我们,在江湖上行走凡事“忍”字为先,切不可意气用事。

    所以敌不动我不动,彼此一路上还算相安无事。

    在茫茫的大漠草原之中晓行夜宿了三日之后,我们的马队终于来到了大河的西岸。

    由西南高山峡谷一路奔腾而来的黄水大河,在这一马平川的漠南之地一下子变得舒缓温和了许多。

    我从未见过如此丰茂的草场,嫩绿油酥的牧草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足足齐到了人的腰深。

    如此丰饶之地,我简直想不明白这些北地的胡人们为啥不好好的放牧牛羊,动辄纵马南下抢劫是为何故。

    中午时分,我们在大河岸边进行了短暂休息。

    一个粟米冷饭团就着两块咸肉,一顿途中的午餐已然解决。

    马匹们就地喂食了一些燕麦、高粱,就由着它们自己啃食去了。

    草草中餐之后,整个马队排成了“品”字阵型沿着岸左广袤的草原,风驰电掣的一路北上而去。

    秦冲告诉我,前方就是泅水渡河的浅滩了。

    渡河之后,会有直通长安的秦汉驰道,驰道两边都是人烟稠密的城郭乡村。

    所以北地的胡贼向来都是以大河为界,一旦他们的猎物跨过了大河,他们就不会再骚扰追赶了。

    因此现在是姑臧城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尾随而来的那些马贼随时都会对我们发动突然袭击。

    说话之间,原本分散的马贼已经在前方慢慢的集结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足足有几十人之多,出鞘的弯刀在阳光之下发出了森人的蓝光。

    外公对我们的马队进行了重新编排,所有驮货的马匹由少数几位年老体弱的伙计负责看护,沿着河岸行走,一有机会就马上过河。

    其余的青壮人马则全部守在了外围,随时准备迎战来犯的敌人。

    “兄弟们!出刀!”外公大吼一声抽出背后的长刀,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般打马跨出了队列。

    伴随着他的吼声,我们不约而同的拔出各自的弯刀佩剑,抬手举向空中。

    “杀!”“杀!杀!”马队中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那一刻我的血液简直要沸腾了,满腔的英雄之气喷薄而出。

    那些欺软怕硬的马贼草寇那里见过如此阵势,以为当年的“冠军侯”、“飞将军”又回来了,所以还未交手就作鸟兽散。

    孙子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路中的草寇与我们这些途中的商贾都是为了趋利而来,不像邦国之间的争斗,非得来个你死我活。

    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凡银钱货物能够解决的问题,绝不诉诸武力,即为破财消灾。

    而对于眼前这些杀人越货、既要买路钱、又会害人性命的胡地马贼。

    只可示强不可示弱,如果真敢来犯的话那就以命相搏。

    威武不能屈,舍生而取义也!

    看来从北地这条便捷之路渡大河南去长安,真不是普通商队可以走的。

    今日如果我们是一群老弱之众或寻常的商贾路人,肯定会有钱财散尽、生死未卜的灭顶之灾。

    以前在“清风泽”时经常听到路过的客商慨叹,行商难啊!

    抛家舍业的走过万水千山,豺狼虎豹、冰霜雪雨、酷暑严寒、餐风宿露自不必说,还有官家的敲诈、路贼的勒索、行市的变幻。

    世人只见到如我们清风泽这样的商家家财万贯、良田美宅、锦衣玉食,又怎会知道其中的万般艰辛啊!

    今日的险象环生让我明白,这种跨江跨河的长途买卖,真不是一般本小力薄的平常人家可以为之的。

    那种在商路之上流传甚广的一位柔然国少年孤身一人来到长安,平安带回十驼丝绸而一跃苦尽甘来的故事,只是万中无一的神话。

    要远途行商就要做爷爷这样的大商家!

    有足够的实力雇取百十位彪悍忠诚的少年做伙计,最好还要有外公这般能够万马从中取敌枭首级的绝世高手做领军的护卫,才能确保途中的万无一失。

    等所有的马贼尖啸着消失与草原大漠深处的时候,回头看时,驮货的马队已经安全的抵达大河的对岸。

    我们这才刀剑入鞘,首尾相连的趟过了冰冷的大河。

    一阵阵北地的冷风吹来,我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颤,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衣衫早已从内到外,完全的湿透了。

    有河水拍打的缘故,但更多的则是刚才激情亢奋之时流下的汗水所致。

    所有的马匹全部来到大河的东岸之后,为了稳妥起见,稍作休息之后就马不停蹄的往东南长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在当天的太阳落山之前,我们终于逃离了河滩的草甸,进入到粟稷遍野的农区。

    有人烟的村落慢慢多了起来,无边无际的阡陌田野上,一片火红金黄的颜色,北地的秋粮成熟啦!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往南延伸的宽阔马道,夯土为面砖石为边,马道的两边长满了无数棵冠盖如林的参天古木。

    在晚霞的雾霭之中,我们还能隐约看到由东方而来的巍峨长堑如巨龙一般扎入了大河之中。

    过了长堑之后就是富饶的八百里渭水关中了,那时我们才算完全摆脱胡地马贼的纠缠。

    阳关主事王清远义兄开具的通关文牒果然有效,长堑关卡的军师稍加查验之后,就非常恭敬的把我们的马队放进了关内。

    当然为长远计,必要的孝敬是肯定要有的。

    玉石带扣、腰坠之类的小件,在我们这些来自玉都之人的眼里就是平常的石头,而这些军士却如获至宝般的欣喜若狂。

    进关之后,路边揽客的老店伙计已经认出了爷爷他们,于是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把我们的马队带进了他家的客栈。

第五十七章 秦汉驰道

    天之山过来之后,一路上我们断断续续遇到了几条平坦笔直的马道,或北上或南下、或东西。

    宛如游龙一般盘旋与大漠平川、山地高塬之间。

    爷爷告诉我这些都是皇家驰道,最早由500年前秦始皇帝征夫百万所建。

    大汉中兴的那些年里经过了无数次的加固夯筑之后,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当年修建这些驰道是为了满足皇帝外出巡视的需要,和王朝内的政令畅通。

    除了皇帝与传递朝廷官府文件的车马之外,平常的商贾士民是绝对不能在上面行走的,否则可能会招来灭门的欺君之罪。

    汉末之后天下大乱的百十年来,驰道年久失修早已失去了往昔威达四方的盛景,荒野山民的牲畜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河西驰道有很多的路段更是已完全埋没与黄沙枯草之间,不见了原来的踪迹。

    也许是离长安最近的缘故吧,尽管经历了汉、晋、前凉、前秦、后秦的王朝更迭,但河东的这条驰道基本还保留了原有的面貌。

    皇家的威仪尚存,十匹高头骏马在上边并驾齐驱也不会觉得拥挤。

    打马奔驰于直道之上,让人不由联想起当年秦皇西巡的盛况,汉家军马从这里万马奔腾的呼啸而过、直取匈奴的壮景。

    虽然只有两百余骑、百十来人,我们这支来自遥远西域的商队在路中还是引来了不少的围观和骚动。

    迎面而来的西去商贾和路人会远远的给我们让路,驰道两侧后秦驿站的驻守官差,经常会拦下商队应验我们的通关文牒。

    我们的装束很像两汉时期,西域诸国前来朝贡大宛、乌孙宝马良驹的使团。

    又如孤军深入、执行偷袭任务的匈奴精兵。

    只有每匹运货的马背上,那一杆杆朱红色的“长安坊”、“清风泽”的商旗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才昭示了我们商者的身份。

    “老苏、老尉!自从苻坚兵败淝水、羌秦入主关中以来,这北方诸国的实力大不如前啦!我们这点人马官府之人都如临大敌一般,风声鹤唳啊!呵呵。”

    爷爷和苏叔并排而行,看到路中情景不禁哈哈笑道。

    “老爷,下次再来长安我们还是骑骆驼吧,商者要有商者的样子,省得这途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苏叔小心的建议道。

    一日之前,沿途当地的主管认为我们是北地而来的奸细,派出了五百多人马来围堵我们。

    虽然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但也让西域大月氏后人的苏德尔苏叔有点心有余悸。

    “要是骑骆驼,我们如今还在姑臧城西的天之山下呢!今年年底也到不了长安!老苏,你的胆气那里去啦!”外公不屑的挪揄道。

    “乱世之中,兵匪一家!还是小心为好!”苏叔据理力争。

    “真要是遇到此等情况,骑着骆驼那些兵匪就放过我们啦?哈哈!我们会更惨!只能成为人家嘴边的鱼肉!悍马长刀在手,我等至少还可以奋力一搏!”

    爷爷豪迈的笑道,也引来两位老伙计的一致的赞许之声。

    骑马骑骆驼之争,也告一段落。

    “爷爷,啥叫风声鹤唳啊?”

    我不解问道,在途中很是喜欢听三位长辈抬杠摆龙门,其中也能学到很多的东西。

    “前些年秦王苻坚统帅80万兵马挥师南下,结果在淮南郡的淝水之滨,兵败于东晋宰相谢安父子的5万军马。后来北逃途中经过寿春的八公山地,夜风一起山间的万木喧嚣,苻坚以为是东晋伏兵,被吓得肝胆俱裂。风声鹤唳一词也由此而来,呵呵。经此一战,氐秦的元气大伤,才给了“万年秦王”羌人姚苌可乘之机。10年前,姚苌擒杀苻坚,9年前攻陷长安,三年前姚苌之子姚兴扫清了氐秦符氏的余部,才有了今日这后秦的天下!”

    爷爷一口气介绍完几十年来这关中长安的王朝变迁,有点疲惫的拿出了酒囊咕咚咕咚的喝上几口才又缓过了劲来。

    “孙儿混沌蒙昧!在清风泽时老先生说过,陇西关中是老秦人的根基,说的是秦始皇帝的秦朝。如今又有了这氐秦和羌秦,真是乱成麻了,呵呵。”

    我呵呵苦笑道,这些北地的胡人真是一根筋,占领我们汉家的土地,还要沿袭汉人的国号,真不知道他们是何种想法。

    “说得好!金城!今后这八百里渭水秦川,我们就称为三秦之地吧!哈哈!”苏德尔苏叔哈哈的赞许道。

    “苏爷,今天是什么日子?”和我并马而行的秦冲冷不丁问了一句。

    “哎呀!你这个冷娃不提醒我倒忘了!哈哈!重阳并是今日!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今晚我们在橡林坡过夜!”

    苏爷拍了拍脑门,乐呵呵的打马上前边安排去了。

    “秦冲,橡林坡的重阳难道与别处有何不同?不是登高饮菊,佩带茱萸?”我不解的问道。

    记得当年老先生还在我家清风泽书院的时候,每年九月初九,都会叫上我们三五小童弟子,带上地毡酒食,登高远眺,把酒迎风以解乡愁。

    我才慢慢理解中土汉地,还有这样一种敬老、祭祖、怀乡的节日。

    “少主,河东这片黄土塬每年这个时候,所有的五谷都已经收割完了。老秦人自古以来喜欢热闹,所以各个乡野村社在重阳这一日都会组织各种丰年祭之内的活动,但只有橡林坡这一带的丰年祭最是好玩!”秦冲童心未泯的笑道。

    “少主,他们一个村社的男女老少晚间都会爬到四处的高坡上去扔火把!”

    “全是用橡树的落叶扎成的火把,点燃之后朝天上扔!晚间的时候你看这满川满坡的都是飞起落下的火球!那叫一个壮观!”锅盔刘和沙米汉也赶上前来凑热闹道。

    整个商队中我们四人年龄相仿,所以臭味相投。

    自从上次夜探狼女神山之后,每到一个驻地,我们总会相约而出,去寻找各种各样的乐子,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老爷说过他陇西老家也有这种丰年祭的习俗,所以每次经过橡林坡我们都会像当地人那样扎火把,夜间去坡上举火敬天,祈求先祖神灵们保佑我们途中的平安!”秦冲接着道。

    沿途以来所有稀奇古怪的见闻趣事,从他这儿真是学到听到了不少。

    “还有烤全羊、老秦酒管够了造!”

    沙米汉对于晚间坡上的篝火烧烤很是向往,这几日驰道两旁的车马店里粗饭烂肉,吃的人心里淡出了鸟来。

    “肯定也少不了粟米锅盔!锅盔刘!我说的没错吧!”

    “少主!你说对了一半!没有锅盔,烤粟米穗子我到是可以给你弄一点!哈哈!”

    想象着晚间的快乐时光,一日奔波的疲劳早已散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间驰道的右畔出现了一片茂林密布的山坡,几杆橡林坡的酒旗在晚风中飒飒飘扬,今夜住宿的客栈到了。

    阳关以来,橡木在途中是很常见的一个树种,听伙计们说它结的橡果在饥荒之年是可以度人性命的粮食。

    但如橡林坡这般漫山遍野的橡木古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客栈里安顿好物品、马匹之后,我们四人就来到了客栈后边的橡林之中。

    有很多伙计已经过来了,还有数不清的提着藤篮的汉家男女小娃们。

    他们一边捡着落下的橡果,一边把一片片橡树的枯叶穿在细长带钩的树枝之上,这就是秦冲所说的橡叶火把了吧。

    我跟在沙米汉他们的身后照葫芦画瓢,不长时间尽然也扎成了四五束这样的火引来。

    橡林之中慢慢漆黑了下来,我们赶紧带着半天下来的“战果”---五十来个火把,回到了客栈。

    遵照爷爷的要求,丰年祭是秦陇汉民庄重盛大的节日,我们每个伙计都需要沐浴更衣,以表虔诚。

    洗漱更衣完毕,我们随着住店的人流,来到了后山之上。

    当日负责后勤的伙计早已架好了篝火,烤羊和粟、稷谷穗的香味弥漫着四野。

    爷爷、外公、苏叔三位长者早已来到了这里,敬天、敬地、敬先祖的供品已经摆在了临时安放的石台之上。

    正如秦冲他们所言,四面八方的山坡高处,燃烧的火把已经开始此起彼伏的升了起来,把川上的黑夜照的白昼一般。

    所有的伙计都在供台之前鞠躬祭拜之后,每个人在篝火上点燃了各自的火把。

    “举火敬天!万载丰年!天随人愿!逢凶化吉!”

    爷爷举起弓弩,沾有羊脂熊熊燃烧的羽箭,伴随着一声尖啸,飞到了穹庐之上。

    而我们的橡叶火把也高高低低的飞了起来,陆续坠落于前方的山崖之下。

    我一共扔了有五六个火把,怎奈臂力有限,始终达不到爷爷羽箭的高度。

    “秦冲,你们怎么不提醒一下,早知道也把弓弩带来,那样扔火球才叫一个尽兴!哈哈!”我甩着有点酸胀的胳膊,有点惋惜道。

    “那是老爷的特权!我等不能逾越!”

    还未说完,这几个重肉轻友的家伙就直奔肥羊和秦酒而去。

    不喜饮酒的秦冲还算忠诚,在我斟酒自饮的时候,他已割下一大块的烤肉过来和我分享了。

    锅盔刘和沙米汉则抱来了现烤的谷穗,还不断的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

    新月初上,银汉如烟。

    我们这百十位从遥远西域而来的商者,就这样三五成群的围坐在山坡之上。

    以肥羊和美酒、还有一颗虔诚之心,分享着汉地农人们丰收的喜悦。

第五十八章 长安冬色

    橡林坡的重阳之后,我们又在这条从北地九原诸郡延伸而来的秦汉驰道上行走了近三十余日。

    终于当年十月的最后一天跨过了渭水上的一座长桥,长安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从我记事之时开始,就与“长安”二字接下了不解之缘。

    奶奶慕容琼琳的娘家“长安坊”,我家的昆仑山汤池别院“长安月”,还有三弟易长安。

    可如今终于见到长安古城灰褐色的城墙之时,反而变得有些陌生了。

    我们的马队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直接进城,而是沿着渭水南岸的车道一路西去。

    两个时辰之后,马队又在一条谓之“沣水”的大河边上,转头进入了西南方向的高山密林地带。

    秦冲告诉我,前方的山地人称“终南山”,我们正在穿行的这无边密林谓之“上林苑”,是前朝皇家春秋二季的狩猎之所,就如于阗国的昆仑猎场那般。

    可惜汉末以来历代君王已无心打理,此处如今早已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农桑狩猎之所。

    沿途一路走来,我们就遇到了很多坐落于偏僻山间的猎庄和文士商贾人家的别院,耳边还不时传来了柴犬的吠叫之声。

    另外听秦冲他们说,此行的目的地叫做“易寨”,是爷爷十年前从一猎户手中买下的。

    经过一番修缮和扩建之后,可以容下我们这样百十人的马队,在里面长期的居住生活。

    易寨常年都有家老伙计看守打理,我家商队每次到达长安都会在那里休整一段时间,食宿起居甚是方便。

    没想到爷爷会在万里之外的长安,置下如此的家当,让我很是惊讶。

    于阗国包括奶奶在内的所有家人,可能都没听说过咱家还有这样的一处产业。

    当然,这些都是爷爷生意上的事务,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马队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又行走了两个多时辰,天渐渐暗了下来,空中彤云密布、朔风四起,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

    转过了一道山梁之后,前方豁然开朗了起来,两峰相夹的的峡谷之中,一条山溪潺潺而过。

    溪水之畔的石坡之上,一处绿树环绕的山间别院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和咱家昆仑大山中的“长安月”颇有几分的相似,易寨到了。

    家老和寨中的伙计听到了马蹄之声,早已欢天喜地的迎接了出来,接过我们手中的马匹货物,如亲人一般的把众人迎进了寨内。

    进入了寨院之后,我惊喜的发现,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整个峡谷以高大的寨墙为界,与外边的山林完全的分割开来。

    山涧无数年的侵蚀冲刷,在崖谷之中形成了一块方圆千步的平坦之地。

    虽然已是初冬,但滩地上面依然绿草茵茵,几十只散放的牛羊正在上面悠闲的啃食着青草。

    真是一处神仙般的居所啊!但见伙计们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搬进库房之后,就任由这些远道而来的神驹自己放牧去了。

    如此三面环山的封闭之地,根本就无需牧人的看管。

    山间高台的崖壁上,有几十眼依山凿出的窑洞,很似河西敦煌郡鸣沙山上的石窟。

    不过每孔窑洞都已装上了木门和窗牍,秦冲说是寨中的库房和我们晚间的休息之所。

    四人一口窑洞,绵软暖和的羊毛被褥早已准备妥当。

    总算不用再滚路边的车马店了,那种又脏又硬的大通铺想来都让人的心里犯怵!

    苏叔特意把秦冲、沙米汉、锅盔刘和我安排在一个房间内,进入窑洞放下行囊之后,我们几个家伙都开心的跳了起来。

    窑房前面一栋石木结构、人字屋脊、石瓦屋顶的汉地民居依山而建,为整个易寨的食堂和议事聚会之所。

    高台之下的树林之中,那些碎石垒砌的棚屋应该就是牛马牲口的栖身之地了。

    “少主,后山有几眼常年不歇的热泉!一会我们过去洗个痛快!把这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了!”

    秦冲坐在石炕之上,使劲脱去已经脏的发硬的秋衫,一边使劲的挠头道。

    我这才想起进入河东以来,我们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洗浴了。

    “热泉在那儿?赶紧走啊!别让其他的伙计先占了位子!”

    满身的腥膻之味,可能是受了秦冲的传染,我突然感到身上似有无数只小虫在叮咬爬行、奇痒难耐。

    “少主不用担心,那边满山涧都是热水,再来百十号人也有洗澡的地方!”

    锅盔刘已经脱成了赤条条一根棍儿,空穿了一件棉袍站在那儿抖索的笑道。

    “我们每次过来都要在这边呆上两个多月,一直到明春的上元节之后才会东去洛阳。少主,这次你可要带着我们在长安城里好好的戏耍一番!”

    沙米汉抖着散发着恶臭的长靴,对于接下来逍遥的日子颇为神往。

    “怎么要待这么长的时间?我原来还打算除夕之前能到洛阳和二弟三弟他们会合呢!”

    商队要在长安停留两个多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少主你看,我们带来的这批大宛神驹至少要在易寨这边调理喂养半个月以上才能长出膘来,也才能在长安城的马市上卖出好价钱!玉石器物我们要在这边至少出手一半,才有足够的本钱南下收购丝绸。虽然都是老主顾的生意,但从出货到回款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十一月之后,淮水以北早已是冰天雪地!再行上路多有不便。”

    脱衣服蒙住了嘴齿,秦冲稍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所以我们每次都会在上元佳节之后,才从长安南下,到达建康正好是江南的阳春三月!”

    “建康有我们“长安坊”的分号,玉石回款没有时间上的间隔。另外从长安出发时老爷就会修书给建康的丝绸商家,等我们到达那儿,需要采办的丝绸绫罗早就准备妥当了!”锅盔刘冷得跺脚道。

    山间的朔风越刮越烈,脱去脏衣之后我也冻得直打哆嗦。

    “快!赶紧走吧!去汤池那儿边洗边聊!”

    我们四人筛糠一般的赶到谷底汤池的时候,爷爷、外公和其他的伙计们早已在那儿了。

    汤池热气蒸腾,人们或坐或躺于池水之中,尽情享受着行商苦旅之中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外公更是带来了一坛长安清酒,和爷爷、苏叔、还有几个老伙计在那儿开怀畅饮呢!

    这几个老头!真是太会享受了!

    不知啥时,朔风停歇,雁羽般的白雪纷纷扬扬的漫天飞舞了起来。

    于阗国地处南方,我只知道昆仑大山上的千年冰川,还从未见过真正的雪花,那一刻我简直沉醉了。

    脑中不由的浮现起亚米卡、库日娜如天使一般美丽的笑脸来。

    可惜满池子都是赤条条的老少爷们,真是辜负了这飞花雪夜啊!

    “秦冲,你说爷爷会修书给建康的商家,是不是通过洛城邮驿?还是官家的驿马?”

    我突然之间想起了途中那个洛城邮驿的女子来,还有我们的约定。

    “锅盔、老汉!咱们今冬有事情做啦!哈哈!”秦冲没有回答我,而是狂喜的叫道。

    “有啥好事?”“有啥好事?”

    锅盔刘和沙米汉不约而同的问道,周围的伙计也好奇的围了过来。

    我赶紧发出了警告的嘘声,防止他俩再肆无忌惮的胡扯下去,远处的爷爷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

    我们四人也如商量好了一般,都安静了下来。

    其实伙计们早已心照不宣了,长安城里有一位芳名上官燕喜的邮驿之女正在等着他们的少主人呢!

    从汤池归来换好棉衣之后,餐堂之中的饭食早就准备好了。

    为了预防风寒,家老让伙计在乳白油腻的羊汤之中加入了足量的胡椒姜片。

    每人一大碗香辣可口的胡椒羊汤喝下肚去,立马大汗淋漓了起来,体内的寒气也一扫而光。

    汉地的饮食与西域多有不同,以炖、蒸、烹炸为主,少有烟熏烧烤之物。

    易寨的伙计考虑到我们都是来自于西域诸国,因此肉食粟米在原来的做法上加了一点改良,吃来果然别有风味。

    粘黏的粟米饼,配上鲜美的肥羊炖、醇厚的老秦酒,简直就是人间至真至纯的美味也!

    酒醉饭饱之后,大伙回到窑中,没有任何的费话,倒到炕上就畅快淋漓的酣睡了过去。

    此地若有山神,也会在我们撼天动地的鼾声之中逃之夭夭的。

    第二日早起饭后,爷爷邀我们前去爬山,眺望长安城的雪景。

    站在上林苑的高处向北望去,长安城阔大雄浑的北斗型轮廓,在冰雪皑皑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渭水绕城而过,河上的三座长桥东西排列,还可以隐隐看到进城出城的车马正在缓缓的通过桥面。

    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虽历经沧桑却依然屹立而不倒,成了古城之中三处最显眼的地标。

    还有西市东市,城墙周边的城门、城内的大街衙署、穿城而过的泾渭八水等等。

    故乡于阗国的王城和山下的长安帝都比起来,简直就是毫不起眼的村落了。

    “爷爷,长安城西市在哪儿?”我指着山下的皇城问道。

    “在城墙的西北角,雍门大街和横门大街的交叉之地!金城你看,我们来时那座长桥叫做渭水西桥,过桥后沿着河岸往东北行走,途中路过的第一道城门进去,就是西市啦!过几日我会带你去那边做一些交易。”爷爷手搭凉棚指着山下的城池耐心的介绍道。

    他今日戴了顶狐皮风帽,身披黑缎罩面的貂皮长袍,脚蹬羊绒皮防冻长靴,手杵长剑剑鞘。

    完全一副富商大贾的架势,与先前途中的那个邋遢老头简直判若两人。

    “孙儿明白。”我愉快的答道。

    爷爷可能还不知道,洛城邮驿的长安总舵就在西市的大街上。

    那位叫上官燕喜的女子应该还在长安吧!

第五十九章 上官燕喜

    “爷爷,孙儿不明白,我们也不在长安久住,你为啥还要在这深山之中买下这样的宅院?”

    一夜的暴雪之后气温骤降,两层裘毛的锦面长袍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我禁不住原地比划了好几套拳法,身上才慢慢有了点热乎气。

    山下的林地里有几只困在雪地上的野兔正在不停的挣扎着,秦冲他们赶紧踏雪狂奔了过去。

    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提溜着这信手得来的“战利品”兴冲冲的跑了回来。

    初冬时节是山林中的野物一年里最为肥硕的时候,肉质细嫩鲜美,正好可以给我们补充一点亏欠的秋膘。

    “长安城乃藏龙卧虎之地,里面的居民非富即贵。我们这样外邦而来的大队人马住进去,稍有差池就可能招来无妄之灾。”爷爷拂须笑道。

    “城外的客栈呢?”我问道。

    “少主,城外的车马店你也住过的,如此严冬之日,一两天还可忍受。可一月两月的常驻下来,人和牲口都会剥掉层皮,哪有自家的山寨来的舒服!”

    随同出来的苏叔哈哈笑道。

    “而且这些车马店可不便宜!我们百十号人马住上两个月的开销费用,足够在这上林苑中建一座上好的宅院了。”

    听了爷爷和苏叔的解释,我已完全明白了爷爷当初巨资买下易寨的用意。

    “金城,记住了!我们行商之人要能受得住世间的万般辛苦,但绝不是自讨苦吃,眼光要放的长远一点。稍微花点银钱就可以让自家和伙计们吃住的舒坦,长期看还可以省下一笔不菲的途中开销。如此两全其美之事,遇到了何乐而不为之?莫要舍不得花钱。河西的祁山马场如此,这个易寨也是如此。”

    爷爷叮咛道,他无意之中又教会了我一门生意经。

    简言之,以商养商是也。

    在易寨盘亘了两日之后,外边的冰雪慢慢的消融了。

    我再也耐不住山中的寂寞无聊,征得爷爷的同意后,从苏叔那儿支取几锭银钱,并带着秦冲、锅盔、沙米汉三人骑马下山、直奔长安城而来。

    在清风泽客栈时,早就听说过长安城商贾云集、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

    当我们四人牵着坐骑由雍门随着拥挤的人流进入长安的西市之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城内的街巷如野外的阡陌一般纵横密布,车市、马市、禽市、布市,玉市、陶市、铁市、金市,油坊、酒坊、伞坊、染坊.....。

    世间万物、天下百工无所不包,井然有序的分布于这蛛网状的街区之中。

    上官燕喜当时只告诉我她家洛城邮驿的总舵在长安城的西市,可这偌大的市井,足足有上万个店家,几百处集中交易的市场,该去哪儿找她呢?

    “厨门附近有很多客栈和大商家的总店,他们与洛城邮驿应该有业务上的来往,我们不妨从那边开始打探!”

    秦冲建议道,他们来长安城已不下十余次,对于整个东市西市的布局已有了大体的了解。

    “好吧,总比大海捞针的强!顺便也领略一下这长安故都的士风民俗!”我翻身上马道。

    城内的大街青砖铺地,很是整洁宽阔,街边店铺的商旗如林一般的密布。

    每隔几个街巷,都会有专门的杂工在路面上清理着来往马畜的粪便和污泥。

    尽管初雪过后甚是寒冷,大街上的车马行人仍然如流水一般的熙来攘往。

    除了如沙米汉这样金发碧眼的西域异邦来客之外,经过百十年的融合,城里羌氐诸族百姓与本土的汉家遗民,在外貌、衣饰、言语上已无多大的区别。

    置身于其中,我这个正儿八经的汉家子弟却更像是北地的胡人了。

    秦冲说的没错,我们没费多大的功夫,就在厨门大街上揽客的店家伙计那儿,打听到了洛城邮驿总店的具体位置。

    在西市百工商街的街口,一处幽深的两进宅院,门前的几棵千年古槐甚是高大。

    可以想象夏日的时候,整个的场院都会在这古槐的浓荫之下,定会十分的清凉。

    古树四周的拴马桩边,有十几匹整装待发的骏马不停的喷着鼻气,几位年轻的邮差正在那儿上上下下的忙碌着。

    见到我们上前,其中的一个伙计热情的迎上前来。

    “易少主!你们总算来了!我家小姐已经在长安等侯多时啦!”

    原来这个伙计在天之山下换马之时,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还能认出我来。

    “敢问小哥!燕喜小姐在家吗?”我心中一喜,赶紧作揖道。

    来时的路上一直担心上官燕喜返回西域楼兰了,现在听说她还在长安,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下来。

    “在家在家!小姐也估摸你们近几日可能就会抵达长安!所以她那儿也没有去,专门等着少主的大驾光临了!”伙计答道。

    说话功夫,已有两位家人上前接过了我们手上的缰绳,把马匹拉到后院去了。

    “易兄易少主!别来无恙!欢迎欢迎啊!”

    久违的少女雅音迎风而来,上官燕喜小姐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

    白狐裘长衣的外面,罩了件紫缎披风,云鬓如黛一般。

    在白雪的映衬之下,燕喜小姐的面如桃花,宛如云中走下的仙女。

    与河西大漠之中遇到的那位策马驰骋的女侠简直判如两人,让我不由的有了一种恍惚之感。

    “别来无恙!燕喜小姐!我们还担心你回楼兰了呢!”

    “西域那边我家兄过去了,既然和少主有过约定,小女又岂敢辜负了天之山下易兄让马的那份盛情!呵呵!”

    上官燕喜热情的把我们四人引入了内宅的客房,并叫出了她的母亲上官老妇人和我们相见。

    “易兄,你们住在哪家客栈?如不嫌弃,可以来我家居住,家父家兄们都在外地,家里的居室还算宽敞。”

    宾主落座之后,燕喜小姐真诚的问道,一边让女仆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多谢多谢,我们住在城外,我家在上林苑的终南山边有一处别院,商队每次路过长安都会住在那儿。”

    我端起奶茶答道,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

    “厉害啦易兄,不愧是名满天下的金城易氏!有机会我一定要过去拜见易老前辈!”上官燕喜惊讶的笑道。

    “惭愧惭愧!你也晓得金城易氏?”

    “略知一二,我们上官氏在汉代也是商贾之家,和你家先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

    说话之间家宴已经备好,老夫人过来这边请众人入席了。

    “易兄,我们边吃边聊,也和几位小哥把酒言欢!”

    上官燕喜的待客之道颇有她在楼兰洛城邮驿的风骨,见一直在和我说话可能怠慢了我身边的三位兄弟,赶紧缓和气氛道。

    “多谢老夫人,多谢燕喜小姐!”秦冲是何等灵活之人,赶紧施礼道:“我们想去大街上转转,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呵呵,就不在这儿用餐了。少主,落日之前我们来这边接你!告辞!告辞!”

    秦冲不等我的回复,就拉着不太情愿的锅盔刘和沙米汉,鞠躬退了出去。

    这小子真是太猴精了,他的用意我明白,就是想为我和上官燕喜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席间由于有上官老夫人在场,我和燕喜小姐没有深聊,只是谈了一些两个家族的遥远往事。

    燕喜小姐的祖籍为洛阳河间人士,从大汉景帝年间她家先祖开始经营这民间的邮差业务,至今已有十多代了。

    难怪她家总店明明在长安,却取名为“洛城邮驿”,原来有一份无法割舍的故土之情在里面。

    “易兄,你家商队这次在长安会待多长时间?”

    饭后,老夫人回屋午休去了。

    燕喜小姐好奇的问我,一边领着我参观了洛城邮驿总店的全貌,介绍了民间邮差生意的所有流程。

    “听爷爷讲明春上元节之后我们才会南下,如此算来要在长安城待上两个月了。”

    我有点无奈、又有点期待的答道。

    “那太好啦!易兄,你每日进城来找我吧!长安城里所有好玩好吃的地方我都知道!”上官燕喜开心道,恢复了她原本青春烂漫的少女模样。

    “好啊!我正愁这两月怎么过呢!那就有劳燕喜小姐啦!”

    我欣喜若狂却故作平静道,有如此的女子相伴畅游长安,不亦乐乎!

    “就这么说定了!你等我一下,换身衣服我们就出发!”

    上官燕喜言罢便回内宅去了,商贾之家的女子,说话做事都有一股雷厉风行之气。

    一会功夫,她奔出了院落,头上多了顶狐裘风帽,粉彩裘袍已换成便于行走的黑锦冬衣。

    “走吧!今日先带你去看看长安城的全貌,未央宫、长乐宫、章台宫、桂宫、还有少府!晚间在长乐宫外的桂之坊为易兄接风洗尘!”

    上官燕喜真是一位善变的精灵,上午初见时还是风情万种、雅言纯正的汉家淑女,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西都阔少的顽劣模样。

    不过我喜欢,这才是真实的上官燕喜,楼兰故城里那位笑迎八方来客的邮驿之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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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与佛介绍:
昔时西域于阗古国,汉家少年仗剑行商走遍天涯。与商贾为朋,僧侣为伴。贵霜萨珊迦南、云海西国城邦,所到之处留下无数传奇。十载春秋,七情付于岁月,恩仇相忘于江湖。阅尽世间风物之后,终于悟得慈悲、舍得、放下的六字真言,成就了一段丝绸故道上的佛系乐途。商与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商与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商与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