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秦冲归来
夏历三月的中下旬,于阗国的大漠绿洲、荒野古道上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
这些天来我们从各地收回的玉石毛料,已经陆陆续续的送抵了于阗王城的商街。
如今“长安坊”的主人是慕容璋表哥,他带领几十个伙计日夜赶工,终于在礼佛节来临之前,把这些毛料打磨雕琢成了玉件的成品。
佛珠、净瓶、手环、玉佩无所不有,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件件都堪称举世无双的绝品
我们此趟南下身毒佛国所做的交易,便是用这些玉器换取西南诸国的珊瑚、象牙、海珠等物。
今秋商队会前去东土的长安、洛阳和东晋朝的建康,出手这些山海奇珍,再购进汉地的丝绸绫罗运回西域。
这些生意做成后的利水,据苏叔所言至少有二十倍之多,足以使千户人家在未来的两三年里衣食无忧。
唯一让人惋惜之处,是我已经继承家族行商的事业,成了一位真正的商者。
行商之人当然要以利为先,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纵横天下、挥金如土、逍遥快活了。
这段日子家中的上下老少,都在谈论商队出行的事情。
清风泽商队不仅仅是我一家的生意,也关系到这些人家的福祉。
队中伙计的家眷大多都在我家客栈中做兼职女佣,停止行商两年来,每年少了十个金的薪俸,又加上客栈生意的不景气,很多伙计的自家生活日渐窘迫。
先后已有几十位子嗣众多的队中老人,拖家带口的离开了清风泽客栈,前往他乡谋生去了。
因此当我重振商队准备再度远行之时,最开心的就数这帮老伙计们。
曾经追随爷爷走遍天涯,如苏叔、门叔那般。
为了生计,也为了心中那份无法割舍的江湖情结。
个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在我面前丝毫不提行商之事,此人便是小妹古兰朵。
这几日忙完店中的活计,古兰朵便领着三五伙计,前去拾掇她那几亩棉田了,晚间再去家母那边和素儿戏耍一番。
好像对于我们这次行商毫不在意,也不会如罗马之行那般吵嚷着要与我们一起前行了。
但我知道,这女子素有鸿鹄之志最喜展翅高飞,困在清风泽这一方世外桃源之中,不是她的本意。
我也对朵儿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行商途中如果没有她和青鸾大鸟同行,似乎会少了很多的乐趣。
所以古兰朵不提随队行商,既让我感到好奇又很是令我不安。
今日“长安坊”的慕容璋表哥在王城的酒肆中摆下宴席,宴请了我家商队的全体成员,预祝身毒之行一路平安,生意如前财源广进。
酒宴从午时一直喝到了黄昏,所有人才尽兴而归。
苏叔领着其他伙计去了昆仑马场,为商队挑选远行的马匹和骆驼。
而我和沙米汉则骑马出了王城,踏着金色的余晖向清风泽家园的方向奔驰而来。
快到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朵儿小妹和几个伙计正牵着马拉水车,穿过胡杨林旁的砂石小道,迎着我们逶迤而来。
一直在半空里无聊盘旋的青鸾大鸟,一个俯冲便来到了我们的马前,稳稳停在了沙米汉的肩膀上。
“朵儿!”我心头一热拍马迎上前去,亲热的喊道。
“哥!沙米汉!你们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古兰朵一身棉布短衣,手持瓜蒌水瓢,扶着水车笑嘻嘻的问道。
就如一位可人的邻家姑娘,不知底细之人很难想象她曾经尽然是一位在遥远的罗马国力挽狂澜、救我等于水火之中的奇女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哈哈!朵儿,你也早点准备准备吧!”
虽然不怎么直白,但我分明已是在邀请小妹了。
“哥,这次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去了?”古兰朵无奈的叹道。
“为啥?阿妈不同意?我去和她说说!”我轻轻扬鞭道。
“不是!阿妈日尽老迈,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大嫂客栈就够她忙活了,还有素儿需要照看。我俩都走了家中万一有个变故,岂不是我们终身的遗憾!所以我决定守在阿妈身边,帮助大嫂守住这个家园!哪儿也不去!”
古兰朵手搭凉棚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的笑道。
“哎,忠孝不能两全!朵儿辛苦你了,大哥谢过!”
我在马上作揖苦笑道,内心掀起了数不清的波澜,似有万般的不舍而又无从倾诉。
“小姐,你这水太勤了吧?记得我们在戈兰山地那会,当地几个月不见一滴雨,各家庄园的棉田也不怎么浇灌,秋天自会长出白花花的棉絮来!”
沙米汉说话间已经跳下马背,牵着马匹来到了一旁的棉田边上。
棉苗长势喜人,每株已有一尺多高,墨绿色的陇亩从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一直延伸到前方的沙海边缘。
“老汉兄,你以为这迦南的雪棉是你们柔然山上的绵羊啊!只要有草吃每年夏天就能剪出一大堆的羊毛来!哈哈哈!我早就问过当地的酋长了,棉田每半月左右就要引河水漫灌一次,一直到采棉季前一个月才会结束,迦南山地的所有棉花庄园都在河谷地带就是这个缘故!另外每半个月要为棉花松一次土,棉田收获过一次后,至少要抛荒两年才能续耕!土地的肥力不济,也会有花而无果!”
刚才我向朵儿作揖时,她的脸上飘过了一片红云,见沙米汉在观赏她的试验田,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棉花的种植上。
“呵呵,看来是我记错了!小姐冰雪聪明治国安邦之才,可惜是位女子啊!”
沙米汉摸着刚刚蓄长的棕发憨憨的笑道,家有娇妻幼女,这位柔然国的壮士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我们罗马之行成果有三,黄金千两、绢图百尺,还有这几陇棉花的火种!呵呵,朵儿你居功至伟啊!”我站在棉田边上由衷的赞叹道。
“少主,最要紧的一条你还没有讲到!朵儿小姐是我等的贵人,有她在我们的商队才能一路逢凶化吉,少主你们才能安然逃离东方岛,也才能创下迦南起义的这份伟业!”
沙米汉不吝最华美的言词赞美古兰朵道。
“哥快扶我!”朵儿朝我嘻嘻的喊道。
“怎么了?”我有点惊愕,不知这古怪精灵的女子又要玩啥花样。
“两位兄长的一番褒扬,小女子快要站不住啦!哈哈哈!”朵儿扶着我掩面嬉笑,把一旁的几位伙计也逗得乐了起来。
这时沙坡的胡杨树上闭目歇息的青鸾忽然振翅高飞了起来,向远方的古道俯冲而去,一边发出尖锐的欢叫声。
“青鸾这么高兴肯定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回来了!我们快去迎接他!”
在戈兰山地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古兰朵与兰顿大哥已是情同父女。
自从去年年底老兰顿归乡省亲,朵儿一直甚为挂怀,期盼着他的早日归来。
如今能让青鸾大鸟前去迎接的贵客,自然是兰顿大哥莫属了。
所以朵儿喜出望外的把手中的水瓢交给其他伙计,牵出拉车的青马,向我和沙米汉开心的叫道。
我们也赶紧翻身上马紧跟在朵儿的身后,追随着青鸾的踪迹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的古道从莎车、山皮诸国延伸而来,是兰顿大哥从蓝氏城归来的必经之地,也是我们前去贵霜、波斯、身毒佛国唯一通道。
这几天正在为兰顿啥时归来而烦心呢,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此君还是音信全无。
如果真是兰顿,也可谓快事一桩啊!
远方的沙海深处,五匹波斯高马正越过一座丘山向这边疾驰而来,我的心脏急速的跳动了起来。
“哥!兰顿大哥把他的家小都带过来了,你可要让大嫂好好安置他们!”古兰朵欢快的立马笑道。
“那是老兰顿吗?不像啊!”沙米汉的脸都涨红了,小声的嘀咕道。
“是秦冲!刘真儿!他们还活着 !”我脱口而出的大叫道,与沙米汉策马迎上前去。
“秦冲!锅盔!是你们吗?”沙米汉的大嗓门能把天给震下来。
“少主!沙米汉!小姐!”
这群灰衣骑士的回应证实了我们的判断,是秦冲他们回来了。
“老汉!锅盔刘总算回来啦!”下马之后,刘真儿抱着沙米汉嚎啕大哭道。
“少主!没想到还能活着回到于阗国!天不灭我秦冲啊!哈哈哈!”秦冲仍是豪情不改,与我执手大笑道。
“好兄弟!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和沙米汉与这几位“塞尚波斯”的好汉一一拥抱道贺,劫后余生的喜悦挂满每个人的笑脸。
须发齐胸、身披肮脏褴褛的波斯布袍,每位壮士的马鞍上都悬挂几口波斯长刀。
长期征战杀戮的缘故,即便是开心喜庆时刻这几个家伙的眼里仍然透射着?人的冷光。
“少主、老汉!我来介绍一下,闪米特兄弟萨冰、赫尔、尼米,没有他们三人的鼎力相助,我和刘真儿不可能活着越过底格里斯大河,呵呵!”
寒暄拥抱之后,秦冲把同行的三位军士介绍给我们。
“见过东方统帅!见过沙将军!”
三位军士兄弟用标准的罗马军礼向我和沙米汉鞠躬致敬道。
去年的千军万马之中,这些军士还记得我这个“东方领主”和重甲骑士军团的副将沙米汉将军。
“三位兄弟,到我于阗国你们就算到家啦!呵呵!从此不再有啥东方领主和将军大人,我们都是普通的商者!哈哈哈!兄弟们快快上马!今夜我要杀牛宰羊,为各位接风洗尘!”
我哈哈大笑着把三位远来的贵客让上了马背,他们在马上给闻名遐迩的古兰朵女师都尉拱手致敬。
而朵儿小妹早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了。
第一六六章 海国云天
“秦冲,我们的塞尚波斯就这么完了?”
尽管年初已从沙米汉那儿得到了迦南义军西征安条克失败的消息,与秦冲并马前行时我仍心有不甘的问道。
“全都完蛋了!少主你们离开贝罗埃亚的第三天,我们就按照原有的计划向安条克城邦发起了总攻。我和刘真儿、哈米率三万骑师在左路拦截北上增援的罗马国埃及军团,伯恩和塞尚王罗尼尔的七万步兵全力攻城。原本计划一日并可拿下这座城池,结果一连恶战了三天损兵过半也没有进入安条克半步,却传来了贝罗埃亚被罗马北路军团攻陷的噩耗!哎,我军腹背受敌全线溃败!我和刘真儿、萨冰、尼尔他们奋力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入了叙利亚行省的那片大漠之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今年年初从巴比伦的方向,越过了底格里斯大河进入萨珊波斯的境内。然后沿着人烟稀少的山地一路往东行走,碰巧遇到了一支前往东方汉国的波斯商队,才侥幸活了下来。”
秦冲娓娓道来,他在夕阳下的侧影像极了罗马教堂中耶稣基督的塑像。
我仿佛看到了一队败军的将士在漫漫黄沙的大漠之中亡命天涯的画面,不断有受伤饥渴的军士从马上倒了下来,还有战马临死之前最后的嘶鸣之声。
秦冲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塞尚王罗尼尔、步兵主帅伯恩、萨兰德等人全部被俘的消息。
贝罗埃亚至安条克城邦驰道两旁的数万株十字架上,至今仍然飘荡着这些迦南起义者不散的冤魂。
还有亚美尼亚公国远征君士坦丁堡的失败,萨珊波斯的临阵背叛。
与逝者相比,这几位活着的兄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也!
“秦冲、锅盔!回来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告诉二位一个好消息,库利亚、樱兰格布至今尚未婚嫁!哈哈哈!今晚兄弟们好好歇息,明日我为各位摆酒接风!”
我转身和初到东方的萨冰、尼米他们哈哈笑道,朵儿赶紧用迦南闪米特土语做了翻译。
“樱兰小姐不知还记不记得在下?呵呵。”
刘真儿呵呵的苦笑道,在贝罗埃亚做骑师军团副将的那段日子,他堪称色中饿鬼,身边尽是绝色的罗马女子。
如果不是安条克的溃败,如今在贝罗埃亚的将军府中,这家伙早已是妻妾成群了,哪还能记起可怜的西域歌姬樱兰格布。
如今落魄如斯,才又想起了这位昔日仰慕的佳人。
“锅盔,你如果对樱兰姐姐还有心意,这件美事就包在本小姐的身上,怎么样?”
听了刘真儿之言,古兰朵嬉笑道。
“那就有劳小姐了,刘真儿先行谢过!”锅盔刘于马上拱手相谢道。
说话之间落日已然西沉,雾霭朦胧之中的清风泽客栈近在眼前,角楼上传来了一阵阵悦耳的风铃声。
秦冲和刘真儿都停下了言语,粗重的抽泣之声从马上传来,令我也有了一种揪心的酸楚之感。
第二天中午,我妻库日娜特地让后厨准备了四头烤全驼,店中库存的鄯善美酒和东土清酒更是倾囊而出。
在清风泽大湖的岸边,以盛大的露天午宴来庆贺秦冲、刘真儿两位兄弟的死而复生平安返乡,欢迎萨冰、赫尔、尼米三位闪米特兄弟的真情加盟。
商队的所有伙计全数到场,苏叔他们也提前从昆仑马场赶了回来。
孤独元一先生真乃高人,特地拿出当年从长安带来的古琴,盘腿坐在高大的石盘上,为我们拔琴助兴。
艳阳高照湖风轻抚,元一夫子鹤发宽衣、微闭双目,一曲《高山流水》如从九天外流淌而来,令我不禁想起了终南山颠的青乔山人。
秦冲他们五人蒿草般的须发已然剪去,换上了灰色的夏季短衣,一夜的酣睡也养足了精神,此时正抱着酒坛挨个和其他伙计们把酒言欢呢!
虽然少年不再满脸的沧桑,但神勇更比当年。
如今商队启程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能在这时候归来真是天助我也!
昨晚听说秦冲他们平安归来后家母大喜,在佛祖的神龛前许诺,将去赞摩寺布施五百金,为庙中供奉的诸佛重塑金身。
另外她还临时决定,让古兰朵随队跟我们前去身毒佛国。
如今客栈生意恢复如前,几年来飘在我们易氏一门头上的阴霾已全部散去。
这一切都是佛祖的慈悲所致,所以古兰朵这趟随行的最主要任务,就是要前往佛祖的故乡,代母亲前去朝圣布施,了却家母作为一名佛徒长久以来的心愿。
“阿妈,你可要想好啦!女儿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留在你身边的!”
今日上午我怀抱素儿和古兰朵陪着家母在湖边的胡杨林中散步,听了母亲的应允后,朵儿喜形于色的提醒道。
“哎!想好啦!为娘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青鸾大鸟在南方佛国的神殿前盘旋。这肯定是佛祖的点化,呵呵。自然是慈悲佛祖的旨意,为娘又岂能忤逆!听沙米汉他们说过,正是有你和青鸾随行金城他们才能逢凶化吉、苦尽甘来。为娘的心意已定,你也早做准备吧!”
母亲心意已决道,接过我怀中的素儿,牵着他的小手走在了前面。
这祖孙俩在林间的碎石小道上,形成了一副温煦的家园画面。
“阿妈,这客栈里里外外的事情太多,库日娜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朵儿留在家中也好。有她们姑嫂二人相互帮衬,我们出门在外也少了些挂念。”
我不合时宜的一番建议,得罪了古兰朵,她的眼神似乎能杀了我。
“家中琐事你们尽可放心,为娘还未老迈,拖带我这孙儿不在话下。客栈事务有库利亚、英兰里尔她们从旁协助,还有这么多的伙计、侍女可以差遣,素儿他娘一个人打理绰绰有余。倒是你俩不让人省心啊,此番前去身毒佛国务必早去早回,不要让家中老小操心挂念!”
家母语重心长道,既要成全我们走遍天涯的行商之梦,又有浓浓的不舍之心。
“哥就是偏心,生怕阿妈虐待大嫂!你就不怕我留在家中与阿妈合伙欺负她?”
朵儿酸酸的挖苦道,见我向着自己的夫人说话,心中老大的不痛快。
“我家朵儿菩萨心肠,又怎会欺负自家的嫂嫂!呵呵!”我满不在乎的打着哈哈道。
“那可不见得!这世上最难处的人事便是姑嫂关系,哥你又偏想在中间插上一竿子,可就别怪本小姐不客气啦!”
朵儿得理不饶人道,没有原谅我的意思。
“你们兄妹俩都别再闹啦!哎!这几年你们在外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能把人给愁死,又要支撑这偌大的客栈、照顾我们这对老小,真是难为我那儿媳了!朵儿呀,如果不是佛祖的启示,为娘真是不想让你再出去了!”
家母和素儿同时回过身来,祖母满脸的庄重,稚童素儿却是满脸的欢喜之气,以为我们大人们在做啥样的游戏呢!
“阿妈我错了!朵儿和大嫂的关系好着呢!我就是看不惯哥偏向自己的夫人!”
生怕家母收回了刚才的成命,朵儿赶紧上前挎着阿妈的胳膊撒娇道,一边向我做着鬼脸。
这时有伙计前来告诉我,苏叔他们从昆仑马场回来了,让我前去商谈启程的事项。
我赶紧向家母请辞,溜出了胡杨林,也记下了这个教训。
今后但凡是小妹朵儿和夫人库日娜之间的事情,由着她俩自己去解决自会天下太平。
我如果在中间多言几句,定会左右落不着好
难怪孔圣有言,这世间唯有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午时湖边的酒宴正酣,古兰朵也前来凑热闹,身后还跟了两位抬着白绢画轴的伙计。
回到清风泽这些天来,朵儿私下里把途中所作的几十卷绢画全部连为一体,做成了一幅长约百尺的巨幅锦图。
画轴徐徐展开,两端固定于书院前面的栏杆上,在午后艳阳的直射下绚烂而又悦动。
如同东土九曲回环的黄水大河一般,又似翱翔于青天之下的万里神龙。
所有人都围上前去,被这部旷世的行商路线图所震惊。
高附城、斯伯罕、安条克城邦!梵衍那国高僧、赫拉特城美丽的黛米尔、贝罗埃亚集市的林晋乡世兄!
望着画中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座丘山、每一条长河,西行路上的故人和故事如同天上的浮云一般在眼前流过。
我感到心头发紧、百味缠绵,真想长歌当哭一番。
“小姐巾帼不让须眉,令老叟汗颜啊!呵呵,如此商道长图足以名垂青史,小姐请受老叟一拜!代表全天下的商者谢过小姐!”
苏叔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遍,感慨万千的向朵儿鞠躬行礼道。
“苏叔,您老这是在折杀朵儿!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朵儿慌忙还礼道,如此褒奖让她有点招架不住。
“理当受拜!理当受拜!呵呵,东西漫漫商途从此可以按图索骥,如此不世之功,足可泽被千秋!小姐再受老叟一拜!”
苏叔再想行礼,已被朵儿嘻嘻哈哈的拦了下来。
“孤独先生,这幅画作的美中不足之处是还差一个名号!先生学富五车,弟子们想借先生的墨宝一用!”
孤独元一先生端着酒盏立于人群之中,已经有些微醺,我赶紧上前相邀道。
“葱岭西去兮山千重,海国云天兮路万里!伟哉!壮哉!哈哈哈!就叫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图,少主、小姐以为如何?”
先生轻抚着灰白色的长须细观长卷,昂然大笑了起来!
“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写意雄浑大气磅礴!朵儿!快快让人笔墨伺候!”
朵儿前来晒图的目的就是要求取孤独先生的墨宝,所以笔墨玉砚早已在旁边备好。
孤独元一先生也不推托,挽起衣袖从案几上提起狼毫微微沾墨,在画卷页眉的正中位置一气呵成,“万里商道海国云天”八字隶书跃然于纸上。
然后先生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椭圆形的私印,在“天”字的右端留下了一方“孤独长安”朱红色的印戳。
孤独为先生的姓氏,“长安”则是他的故土之地。
第一六七章 兰顿归去
屈子在《九歌》中唱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跟随爷爷初涉商途东出阳关至今,已近七载,虽然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做成过一桩生意。
但这人世间所有的离愁别恨、悲欢离合,差不多经历个通透。
往昔比千金还重的人事,不论血脉至亲、红粉佳丽、亦或江湖故人,如天上的流云一般随风散去,确是人生中最大的苦楚。
正如佛法所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无他,宿命也!
与兰顿大哥约定的归期已过去了多日,仍然没有看到这位老兄策马南下的身影。
难道前去蓝氏城的途中遇到了什么纰漏?
当年我们西去罗马国,不管是瓦罕山地,还是大夏古道、萨浪山口,都是世间少有的险途啊!
兰顿大哥归去的日子,正值葱岭冰原上飞雪连天的季节。
山高路险不说,单人独马又随身携带了那么多的金币,道上要是碰见打家劫舍的山贼草寇,那可就完蛋了。
怎么也该派上几位兄弟护送他回乡才对!我为一时的疏忽悔恨难当。
兰顿兄在我家忠心耿耿服务了这么多年,西行路上、迦南起义的刀枪血雨之中如慈祥的父兄一般呵护着我们兄妹。
这样的老伙计要是走丢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我坐立难安,每日领着古兰朵、秦冲、沙米汉等人,沿着于阗国至莎车国的古道策马西行,以期能迎到归来的兰顿大哥。
但每次都会扫兴而归,兰顿兄和他的那匹大宛神驹再也没有回归到众人的视线里。
我已经绝望了,与苏叔商量途径高附城的时候,我们还是分头行事。
苏叔带队按原有计划前去富楼沙,我领几个人去蓝氏城找回兰顿大哥。
这老伙计走高附城经葱岭山地、蒲犁、莎车诸国至于阗的南道,我们路上正好可以相遇。
我担心他走了经大夏古道、疏勒、龟兹至玉门关的北道,再南下回于阗国。
这条东西古道途中绿洲连绵,过往的商队众多,远没有葱岭冰原那般的凶险。
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可就南辕北辙了。
不过兰顿大哥向来都是守信之人,这次没有按期归来,很可能是在途中凶多吉少的缘故。
就在商队的所有成员为兰顿兄的未归揪心之时,一支东来的萨珊波斯商队住进了我家客栈,而且还带来了老兰顿的一封书信。
信中的大体意思是,他在妫水沿岸的绿洲上,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眷和兄弟。
好不容易亲人团聚,加之自己日渐老迈,继续追随我行走江湖已经力不从心,恳请我原谅他的失约与不忠。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能在垂暮之年找着自家的亲人,我真是替兰顿兄高兴啊!怎会责怪与他。
这老伙计可能怕我去寻访他,耐不住寂寞又重新出山,莎草纸书柬中连如今居家的住处都没有注明。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我们主仆之间今生的缘分只能到这了。
古兰朵在东罗马的戈兰牧场滞留期间,已与老兰顿结下了父女般的情分。
她看到书信之后泪如雨下,发疯般的要即刻动身前去蓝氏城找回这个老伙计。
她认为这封书柬是假的,老兰顿不通文墨,写不了这样的家书,肯定是受人所迫才不能归来。
波斯商队的头领格伦先生以全部身家和信仰担保,他在蓝氏城的客栈中亲眼见过兰顿大哥
这封书信是老兰顿口述,由他亲自执笔代为写下的。
这位波斯壮士面对古兰朵的质疑怒目圆睁声如虎哮,就差拔出波斯长刀与我们决一高下了。
波斯商者历来把荣誉和信用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大有汉地“士可杀不可辱”的彪悍之风。
他更是扯下披风的一角,命同行的伙计取来羽笔,在这块麻布碎片上把老兰顿的书信照抄了一遍。
同样的粟特蝌蚪文,一般无二的笔迹,所有的误会才得以完全解除。
库日娜用十坛驼奶酒、两只烤全羊,向格伦先生表达了我们的歉意和真诚的感谢。
商道中人都知道江湖的凶险难测,这位萨珊波斯的君子也表示了理解,大家就此言和,从此结为挚友。
我和沙米汉、秦冲等人也对古兰朵承诺,将来就算踏遍整个妫水绿洲、整个呼罗珊大区,也要找到老兰顿一家。
这个老伙计抛弃了我等,我们今生却不能弃他而去。
朵儿才慢慢的消停了下来,兰顿离队之事也就此告一段落。
佛诞节期间,在我妻库日娜的一手操持下,秦冲与他衷情的库利亚小妹、刘真儿与我家客栈的大夏孤女樱兰格布终于喜结连理。
大婚这一天,整个清风泽客栈张灯结彩,比我大婚的时候还要热闹
四个新人都是沦落天涯的孤儿出生,便由苏叔出面充作女方族长,独孤夫子自荐为男方长老。
库日娜作为娘家长姐,按照西域吐火罗诸族的民风,亲自手牵骆驼,把两位小妹送进了秦冲和刘真儿临时搭建的木屋。
这两昔日的汉地孤儿、我的好兄弟,在两军阵前气吞山河的英雄好汉,尽然感激涕零,对着东土汉国的方向长跪不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尽管血雨腥风的江湖让他们的内心早已坚如磐石,从不知道家为何物。
但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始终是这两位老伙计今生最大的愿望。
如今得偿所愿,才重新记起了天国里的父母亲情、远在东土湮没于黄土衰草之中的故土家园来。
不禁悲从中来,怅然而泣下。
看着二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有一种想要狂笑的抑郁之感。
这两老伙计已经不是当年的瓜娃,早已阅尽了人间春色,今日却似纯情的赤子一般。
“两位兄弟!新婚大喜的日子不要再哭哭啼啼啦!都笑起来!仰天大笑!哈哈哈!”
我扶着秦冲、
刘真儿的肩膀舒心的笑道,随我西行这几年历经劫波,在鬼门关里折腾了千百个来回。
他们能有今日的圆满,身为少主和汉家兄长,我也是倍感欣慰。
“库利亚、樱兰格布这等小家碧玉,早已瓜熟蒂落,今日不摘更待何时!”我不合时宜的在两位耳边悄声嘀咕了一句。
本想用“粉黛驰落,发乱钗脱”、“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之内的奢华艳丽之词,与沙米汉、萨冰、尼米这般生死兄弟,好好捉弄一下这两个混世魔王。
怎奈有独孤夫子在场,才未敢造次,把刚刚出窍的张狂之态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这位东土儒学的大师,向来憎恶汉末魏晋以来的那些玄言歌者。
而秦冲和刘真儿听我之言后,嘴脸变得比天上的流云还快。
立马转悲为喜,起身整好衣衫。
领着我们这一班老少傧相,加上我家客栈中所有的歌姬乐师,在古道旁边的胡杨林畔,载歌载舞的迎接他们的新婚佳人。
库利亚和樱兰格布两位新人则在众位女伴的搀扶下,款款走到了她们如意郎君的身边。
夏历四月正是我们西域南国风和日暖、百花盛开的时节。
艳阳高照,路畔金色的沙丘成了绝佳的婚礼现场。
代表西域风女方族长的苏德尔苏叔,笑呵呵的把婚礼下半场交到了独孤夫子的手里。
“婚者,乾坤之道,人伦之始也!”
独孤夫子今日身着古兰朵亲手为他缝制的紫锦春袍,显得喜庆而有神采。
他一边点燃祭天檀香,一边朗声诵道。
我们清风泽家园所有老少如今已视先生为半个圣人,此君一出声原本欢闹鼎沸的人群马上肃静了下来。
“我等汉家子民虽然身处西域异邦,但祖宗礼法不可偏废!婚礼者,圣人之教,礼之本也!两对新婚少年,请随老叟指引行礼吧!”
独孤夫子言毕,慈祥对着秦冲他们拂手相邀道。
“敬天地!”
“敬圣人!”
“敬先祖!”
“敬双亲!”
尽管事先已从独孤夫子那里请教了汉地婚礼的流程和规矩,也经过了多次排练。
但随着先生的庄严宣唱,四个新人还是叩拜的手忙脚乱,引来了观礼人群的一片嬉笑之声。
“两对新人,今日牵手,天地为证!白头偕老,永不相负!你们可要记下啦!”
先生终于以汉家长者之姿,庄重的坐回交椅之上,接受新人们的叩拜,一边殷殷告诫道。
“晚辈铭记先生教诲!”四人用不同口音的汉地雅语同声答道。
“礼毕!奏乐!执手!入洞房!”
独孤夫子可能惦记着客栈场院上已经摆好的烤肉和美酒,或者是看客们的噪杂嬉戏让他无心再主持下去。
汉地婚制余下的几个流程一股脑草草收场,家礼、结发、讼诗之类的汉风古俗更是提都没提了。
第一六八章 循香问佛
第一次遇见法显师傅和他的六位随行弟子,是在去年仲夏于阗王城的大街上。
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地比丘形如枯乔,正在沿街托钵行乞,一看并知是从北地穿越黄龙沙海而来。
为首的长老杵着一根木杖、银须如雪,看上去虚弱的一阵微风并可吹倒。
那时我们刚从罗马国归来不久,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恩和悲悯。
眼前这些僧者又是从汉地故土而来,我哪能见得了如此场景,和沙米汉等人赶紧翻身下马,热切的迎上前去。
甚为恭敬的把囊中所有的金币都取了出来,放入行僧的陶钵之中。
身在这于阗佛国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布施即是受恩的道理,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也明白行乞化斋是这些苦行僧们一世的修行,有意无意的惊扰都是一种罪过。
所以尽管有一肚子的好奇之心,想问这些僧者同胞来自哪里去往何方,需要何种帮助,但还是忍了下来。
垂首躬立于路畔,准备恭送他们远去。
“阿弥陀佛,我们僧者募化不收受金银俗物,还请施主见谅。”
为首的僧者双手合十道,声如徐风般清澈,目光慈祥而又坚韧。
一边如久未谋面的尊长一般轻拉我手,把所有金币都如数倒入了我的掌中。
“老衲面观施主是我佛陀殿前的有缘之人,不忍就此离去。还请施主施与我们师徒一些薄粥粟饭,漫漫沙海苦海无边啊,阿弥陀佛!”
长老轻声的唱着佛号,对我微微施礼道。
我们信佛之人都知道,布施而僧者不受,视为与佛主无缘之人,是不祥之兆。
师傅这是在拯救与我,慈悲之心以一粟而见沧海。
“谢过大师的慈悲!弟子易金城也是东土汉家的子民,祖籍陇西金城郡,今日遇见师傅三生有幸!我家门前现有几间僧房寮屋暂时空置,众位师傅如不嫌简陋,可在那儿休整一段时日再行上路。”
我赶紧恭敬的相邀道。
两次出入黄龙沙海的经历告诉我,这群僧者如今已处崩溃边缘,不及时的休养生息、补充体液恢复元神,恐有性命之忧。
“阿弥陀佛,易施主有心啦!老衲在长安就听说西域于阗佛国民风淳朴、慈悲为怀,果然名不虚传,阿弥陀佛!”白须长老轻唱佛号以示谢意。
见长老答应,我连忙让沙米汉从附近雇来了一架车马。
然后亲自驾车,把这群汉地远来的僧者送进了我家在清风泽岸边的僧侣禅堂。
和常年西来东去所有苦行的比丘一样,除了每日布施素茶斋饭之外,笃信佛法的家母和我妻库日娜、古兰朵小妹,从来都不会随便过去打扰打扰这些游方僧人的清修。
愿留则留,愿往则往,几十年来莫不如此。
我也只是从其他僧者的口中得知,他们的师傅释名法显,来自东土长安。
他们准备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诸经。
法显师傅一行在我家僧房修养了十来天左右,就动身前去赞摩寺夏坐安居、译读
梵文经书去了。
我那段日子忙着给爷爷丁忧守墓,与这群僧者也就暂时失去了联系。
佛诞节之后,西域南道上的地温渐热,我家商队也正式踏上了前往北天竺富楼沙佛国的行程。
回想起四年前的商途光景,我与苏叔在马上感慨万千。
那时爷爷尚是全队的主心骨,兰顿、赫斯鲁尔等一般老人还在队中,一百多头驼马背上运载的全是从东土建康运回的丝绸。
如今商队老伙计们十不存二,却增加了萨冰、赫尔、尼米这些新面孔。
古兰朵、沙米汉、秦冲、刘真儿与我也已不复当年,沿途的风物依旧,但心绪似乎换了个人间。
只有朵儿的神鹰“青鸾”,就如知道商队要前去它的故土一般。
一路欢天喜地,在前方的云端里高低盘旋,不时发出愉快的啾啾之音。
由于无需运载丝绸,只备了几百尊“长安坊”昆仑玉佛的货源和少量的金银钱币。
所以我们此趟西行没有准备运货的骆驼,全部策马前行,仅仅一日的时间就来到了皮山国的境内。
秦冲他们如今已是商队的老人,这些年又经历了那么多的江湖险恶,越发沉默整肃了起来。
无需我的任何吩咐,他与沙米汉、刘真儿三人并把全队日常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再也不似当年前去罗马国途中那般的荒诞不经,整日围在我的身边喋喋不休。
只有古兰朵还和以前一样,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和说不完的话题。
似乎和队中的每一位伙计都能说到一块去,包括新入队的萨冰、尼米他们。
这样一位天使般的存在,使得整个商队的场面柔和了许多。
如今我正式成为清风泽商队的掌门,从今往后行商赚钱将会成为我半辈子的使命。
队中所有伙计都希望我能早日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商者,如在天国里的爷爷那般。
因为商队不仅仅是我们易府一门的生意,也关系到他们及其家眷的生计福祉。
如今是第一次带队行商,大伙都希望我能从苏叔那儿多学到一些道上的经验和生存之道。
途中没有需要决断的重大事项,基本没有人会在我的跟前多嗦一句。
因此我只能与苏叔并马前行,和他老人家天南海北、道上风云的乱聊一气,以打发途中的无聊时光。
皮山国之后,就慢慢进入扶摇云天、横亘千里的葱岭山地了。
马队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有些地段需要下马步行才能通过。
“少主,如今这东西商道上又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呵呵,少主可能猜出是啥样的生意?”
苏叔的须发已然全白,背也微驼,只是精气神还不减当年。
说话间有几位身背藤篓、肌肤酱赤的北天竺山地野民,正从西南雪线的上方匆匆而来。
双手合十互致问候之后,他们并沿着我们的来路向皮山国王城的方向逶迤而去。
苏叔立于路畔,以木杖遥指去者的身影向我呵呵笑问道。
“苏叔见笑啦!在云海西国虚度了这么些年,这道上的生意早已忘的干净!这世间还有比我们大汉丝绸更赚钱的买卖?”
我将信将疑,取下悬在马鞍上的水囊,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
“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丝绸的交易,但其中的利水却是我们丝绸生意的十倍之多,呵呵。”
苏叔还在卖着关子,不肯明说是啥样的买卖。
“难道是何种奇花异草?或者山海奇珍?”
我突然想起刚才路过的那些天竺土民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异香。
“少主果然聪慧,一点就破,呵呵!正是这香料交易!”
苏叔捋了捋花白的银须,宽慰的笑道。
“刚才这几位天竺商者身背的香料,名为拙贝罗香。因产于安息国,世人又称之为安息香,据说有辟邪还魂的功效。他们这一小篓的原香如能顺利送抵东土的长安、洛阳诸地,可获千金之利。”
后面秦冲、沙米汉他们的马匹都跟了上来,山坡处很快拥挤了起来。
我赶紧搀着苏叔,一老一少并肩而行,听他讲述这世间最赚钱的买卖。
“如此高的利水,为啥从未听爷爷和你说过?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
我很是疑惑的问道,天竺野民徒手肩背都可经营,我们堂堂的百人商队却视而不见,此非商者之道也。
“少主,香料最早是佛祖坛前的供品。天竺佛国但凡有庙宇神龛的所在,都是香火鼎盛之地,而制香的原料并是这些产于西南诸国的树脂沉香。老爷当年说过不与佛祖争利,不做香料交易,也就从此断了我家商队从事香料生意的念头。”
说到这儿,苏叔面露惋惜之色。
面对一本万利的买卖,能为之而不为,对于苏叔这般在商道上行走了几十年的老江湖来说,着实有点可惜。
既然有爷爷的遗训在前,关于这香料交易之事我也就不敢再和苏叔深聊下去了。
“少主,我们前去的富楼沙如今已是北天竺陀历佛国的王城。从那再往南去便是键陀罗了,天下佛法大多出于此地,堪称佛国的圣域,也是列国香料的交易集散之所。”
苏叔娓娓向我诉说着他在天竺诸国的见闻,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奇香异木。
龙涎、肉桂、苏合、沉香,豆蔻、旃檀、合欢、胡椒.....。
每一种香料的产地、功用、天竺卖家的名号、市价、运抵东土汉地的利水、途中的损耗,苏叔全都如数家珍一般。
“少主,在天竺佛国,天下奇香历来都是佛家的专用。朵儿小姐此番前去问佛,无需向导指引,循着龙涎、苏合的异香,便可循着佛陀的归处,呵呵。而在东土长安,这些天竺奇香却有祛邪消灾、延年益寿的助性之功。”
苏叔早就钟情与香料交易,多年揣度查勘、走访钻研,如今已成行家。
如果我愿意涉足这一领域,可谓是水到渠成,他老人家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而我更感兴趣的,却是苏叔的“循香问佛”之说。
第一六九章 法显师傅
出了前方碎石遍野的山口,商队人马就进入了子合国的境内。
从那向西北有通往蒲犁国的山中古道,比经夜西、莎车诸国再到蒲犁王城,要近便了许多。
也不知道戎戈老丈还在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怅然了起来。
“少主!蒲犁国快要到啦!那位蒲侯真是有趣!哈哈!”
“竭叉国的墨水河谷可是我们青鸾的娘家!这世上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缘分,真是很难说啊!”
秦冲、沙米汉这些老伙计打马经过我的身边,想起几年前路过蒲犁王城的旧事,都是满脸的感怀之色。
“是啊!三年前我等还是地中大海飞鱼礁上的奴隶,谁会想到今生能活着逃出来!两年前我们横扫东罗马!一呼百应,杀人如麻!谁曾想到头来又做回了这行商的老行当!”
锅盔刘苦笑着打着哈哈,东罗马那段暗无天日、无法无天的时光至今还令人怀想,刘真儿尤甚。
他这辈子最牛逼、最豪气的人生,全部留在那儿了。
“几位哥哥不要感叹啦!前方还要翻越几道山梁,都省点力气吧!”
朵儿从后面赶了过来,气喘吁吁道,身旁的大宛乌青烦躁的踢踏着脚下的碎石。
初上高原,胸闷短气、听力不畅的毛病,人和牲畜皆是如此。
非得经过蒲犁国之后,才会慢慢适应下来。
大伙就此不再言语,赶着各自的坐骑与驮货的马群,向着前方的雪线处攀爬而去。
出了山口后,前方的地势平坦了许多。
沿着一条从南方冰原地带流淌而来的小河逆流而上,再走出百十余里,便到子合国的王城呼犍谷了。
子合国如今已是莎车国的属地,与蒲犁、皮山诸国的民风迥异。
民居官署皆为山石垒砌而成,以婆罗门梵语为官话。
所以佛教在西域、东土盛行流传的的数百年来,子合国出了许多译经的高僧大家。
来自天竺佛国的大小乘经书,全部用梵文以铁笔刻在贝叶之上,世人称之为贝叶经。
形同天书,非通梵语者不可读也。
一来二去,小小的呼犍谷王城成了列国比丘僧者的聚散之地。
小河高山融水汇聚而成,清澈见底冰凉彻骨。
沿河两岸可以看到成片的草场,野民人烟也慢慢多了起来。
按照行程规划,商队晚间在呼犍谷扎营露宿,目前午时刚过,时间还很充裕。
所以大伙都松弛了下来,信马由缰任凭跨下的坐骑啃食着滩上的绿草。
“大哥快看!法显师傅!”
我正坐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着盹,身边朵儿欢快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前方一群东土行装的僧者,正在匆匆赶路。
为首那位手杵木杖、银须飘飘的的老者,正是法显师傅。
“法显师傅!别来无恙啊!你们师徒如此行色匆忙,准备前往何处?”
没想到荒山野岭之地还能遇见这位令我敬仰的东土高僧,我和朵儿、苏叔等人赶紧追上前去下马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易施主,呵呵。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等前去天竺佛国迎取律藏真经,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声如清风一般的悦耳柔和,也露出了少有的喜悦之态。
“我家商队如今也是前去天竺的富楼沙、键陀罗诸国,我们正好结伴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朵儿听说法显师傅一行与我们同路,赶紧热情相邀道。
漫商道之上,自古以来都有僧贾同行的传统。
为苦行的比丘提供布施和途中呵护,对于我们这些商者来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的好意。东土的夏至已过,我等准备在这子合国夏坐安居、静心读经。等今秋天凉之后再越葱岭南下,前去天竺佛国。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单手唱着佛号,向朵儿行礼致谢道。
信佛之人都知道,与高僧比丘同道只能随缘而为,不可强求。
既然师傅已经言明在呼键谷王城夏坐,我们也就没有一起同赴天竺的缘分了。
因为我家商队在子合国只是路过,待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师傅,我们于阗国赞摩寺,还有这莎车、子合诸国的大小寺院不下百座,所藏的大小乘佛经典籍何止万千,师傅何必要舍近求远,跋山涉水前去天竺佛国?师傅如有需要,小女愿助一臂之力!”
朵儿和家母一样,向来热心于佛事。
西域列国有点名望的佛家寺庙,我们于阗易氏每年都有重金布施。
只要法显师傅他们愿意,朵儿可以施主之名介绍他们前去其中的任何一家长期居住、研读经书佛法。
因为在我们这些俗家弟子眼里,天竺佛国的经书几百年来差不多已全部传至西域。
于阗国民最早信奉小乘佛法,如今改信大乘佛教也已过去了半个甲子,这世上还有在赞摩寺的藏经楼里找不到的佛学经典?
“阿弥陀佛,自从三百年前天竺高僧迦摄摩腾、竺法兰白马驮经来到洛阳,佛陀的慈悲和恩泽便开始感化我们东土汉国的芸芸众生。老衲一路西来求经若渴,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传世的大多佛法经书都可以寻得,唯独不见佛陀的律藏真经,故而只能去佛祖的故乡寻取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从弟子手中接过水囊,轻抿了一口。
大师眼见已是过稀之年还能志在千里壮心不已,令我甚是钦佩。
苏叔见我与法显师傅相谈正欢,也就不再打扰,独自离去指挥我们的马队向前方赶路去了。
“师傅,何为律藏?”
朵儿此次随商队出行的主要使命,是代家母前去佛祖的故乡礼佛布施、了却愿心,所以对于佛家之事甚感兴趣。
“阿弥陀佛!相传释迦牟尼佛在天竺舍卫国弘扬佛法时,给我等比丘出家之人和俗家弟子们立下了五百戒律。后世天竺僧者以此为核、解读立制,自成佛法经典,是为律藏。”
法显师傅耐心的答道,颇有东土儒家传道授业、诲人不倦之风范。
“师傅,这律藏有何用途?”朵儿如初入书院的学童一般,问道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阿弥陀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律藏即是我们出家信佛之人的规矩,不可有半点偏废!”
法显师傅正色道,能够看出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内心掀起了一丝丝的波澜。
他身后的几位弟子个个葛麻僧衣、黝黑消瘦,一边默默行走一边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丝毫不为身外的景致和人事所累。
也让我觉得,再和法显师傅攀谈下去已是一种罪过,打扰了他们的清修。
苏叔他们的马队在前方若远若近,似乎在等着我和朵儿。
青鸾在山前的低空里盘旋一番后,俯冲下来稳稳站在了朵儿的马背上,无声的盯着法显师傅,好像是在等候大师的开悟一般。
周边峰峦叠嶂冰雪皑皑,直冲云霄。
近处除了小河流水和呼啸的山风,全是没有多少生机的草场和石滩。
我实在不
忍心撇下这几位苦行的汉家尊长,同时也有问道之心,遂决定步行陪同法显师傅前去呼键谷。
“师傅,年初龟兹高僧鸠摩罗什曾来于阗国弘法,佛陀对弟子们说万法皆为空无,不知作何解释。”
“阿弥陀佛!佛为慈悲!佛为因果!佛即是空也!”
听完我的疑惑之后,法显师傅悠长的唱着佛号道。
“请问师傅,何为空?”
自从接受鸠摩高僧赐福点化之后,这个疑问始终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因而转身向法显师傅追根求源道。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世事无常,终究归于尘埃,此所谓空无是也!”
法显师傅轻捋银须,微微叹道。
“依师傅所言,我们商者逐利,你们僧者苦修又有何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为众生解惑是僧者的己任,所以我和朵儿喋喋不休的询问并没有引起法显师傅丝毫的反感。
“阿弥陀佛!为因果,为往生,度人度己。二位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他与我们兄妹并肩而行,认真听取我们的每一个困惑,然后悠悠作答,颇有高僧风范。
“既然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又何来因果和往生啊!还请师傅解惑。”
一旁的朵儿躬身问道,言语甚是恭敬。
“阿弥陀佛!老衲三岁寄身佛门,至今已有六十余载,还未参透佛法的真谛,修为不足,实乃惭愧!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双手合十唱着佛号,我和朵儿也赶紧向大师拱手致歉。
“然而以老衲观之,全天下所有的罪恶,皆因世人无畏因果所致!世人供佛信佛独不信因果,认为有了佛祖的保佑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此大谬也!阿弥陀佛!”
大师言语不急不缓徐徐而谈,却令我醍醐灌顶、惭愧之极。
从我踏进商途那一天开始,所有的因果报应在我的身上都得到了显现,真是丝毫不爽啊。
尽管我也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布施侍佛之事向来不吝金钱。
“师傅,有何破解之法吗?”朵儿小心的问道。
“阿弥陀佛!佛祖创法的初衷是以律藏规范众生言行,以慈悲化解因果无常,使天下万物回归本真,此即所谓空也!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言到此时停下了脚步,对着西天的方向接连唱了几个佛号。
高僧为众生解惑的过程其实也是自身悟道的过程,师傅似乎已经悟出了因果和空无的关系。
而作为听者,我和朵儿还是处于懵懂之中。
但也大体明白了法显师傅不惜拖着老迈之躯、不远万里前去天竺佛国求取律藏真经的初衷。
东土汉国百十年来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人心不古,无畏因果所致。
从他佛家的立场来看在于律藏真经的缺失,天下众生人人信佛,却不知道这太阳底下那些事是可以做的,那些事是不可为的。
因为有因果报应,有今世往生。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与法显师傅在这子合国的无名河畔已经行走了三个多时辰。
夕阳快要落山,今日已经无法赶到呼键谷王城了。
苏叔和秦冲他们已经在前方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扎下了营帐,伙计们正在四面的山坡上放牧着马匹。
法显师傅和他的弟子们坚守着佛家午后不食的戒律。
尽管行走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他们一行七人只补充了一点河中的清水,并迎着夕阳盘腿坐下,开始一天中的佛法晚课了。
第一七零章 子合夏坐
第二日中午时分,我家商队和法显师傅师徒七人,终于徒步抵达了子合国的王城呼键谷。
没想到冰峰环绕的高原山谷,还有这样一片神仙般的处所。
我们逆流而来的这条高山冰河,当地土民称之为般若河。
山石垒砌的官署民居,散布于冰河两岸。
整个王城内外的山坡和石滩上,疏疏落落的生长着无数棵千年古杏。
正值夏历五月,也是葱岭一带的高原山地杏花、梨花盛开的季节。
但见粉红色的杏花漫天飞舞,在碧蓝的青天下与长河、牧场、冰峰融为一起,形成了一个没有被尘世污染的世外净土。
我们来到子合国的这一年,正是这个弹丸小国佛法最兴盛的时期。
参天古树下佛家寺庙星罗棋布,隔着一座冰原都能闻见从这里四散飘出的焚香的味道。
在此修行的僧者比丘们或独处静思、或三三两两的盘腿卧坐于杏林深处、般若河边,享受着这宁静祥和的午后时光。
如此修行之地,佛法中的极乐世界和火祆教徒们眼里的天堂圣域,也不过如此。
站在一座石山的高坡上向下眺望时,眼前这般的佛国胜境令我等痴迷。
所有的物欲竞争之心,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空无,心胸像被圣水洗涤了一般。
“阿弥陀佛!繁花落空境,自在净水流。易施主,我们就此别过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和他的诸位弟子向我们单手唱着佛号,躬身行礼后,就匆匆下山了。
一路吟唱着颂扬佛祖的梵语经文,在般若河边一块无人的沙地上分两排盘膝而坐,开始了他们在子合佛国的第一天夏坐。
繁华落向空处,人生的大自在就像般若河中的冰山净水那样无牵无挂,流向低处。
佛门高僧眼里的景致,与我们这些终日忙于生计的凡人们果真是不一样。
他们看到的是空与谦卑,我等看到的却是小桥流水、繁花似锦,休养生息的人间乐土。
佛家境由心生,我等凡人却是心由境生,这可能就是佛经中相与非相之说的奥秘吧!
“朵儿,何为夏坐安居?”
看着法显师傅一行远去的背影,我回头询问身边的古兰朵道。
早就知道佛门有夏坐的传统,但其中的用意却不曾深究。
如今看到山下这么多僧侣坐在古树的浓荫下夏坐,我也很想前去体验一把。
“少主,夏坐不就是在大树下纳凉嘛!如果能再来一壶东土汉国的青茶,一头烤熟的肥羊,那可是我们商途之中一等一的美事!哈哈!这些出家人可真是会享受啊!”
秦冲开怀大笑道,这位老伙计自从和库利亚新婚之后性情上比以前收敛了许多。
如今只提青茶、肥羊,不似以前那般的美酒佳人了。
“那还不容易!山脚的草场上都是放牧的羊群,我与萨冰这就前去买上几头!老汉,你负责带人剥皮收拾!”
刘真儿也喜笑颜开的接茬道。
进入葱岭以来,全是石头山地,我们已有半个月没有这般痛快的打打牙祭了。
即使途中也能猎到很多鲜活的野物,但放眼望去全是光秃荒芜的石滩雪坡,也就没有了开怀畅饮、大快朵颐的食欲。
眼前这片河谷绿草繁花、蓝天碧水,令人身心愉悦,秦冲、刘真儿的说辞正合我意。
沙米汉却端坐在马上,笑呵呵的抱着双肩不置可否。
“两位不可造次,少主,我们绕道而行吧,莫要去打扰这些佛门弟子的清修!王城西北有一处空阔的草场,今晚我们就在那儿扎营。肥羊奶酒,那边的牧民人家应有尽有!到时候大伙尽可敞开了吃喝!”
苏叔赶上前来,指着北地雾霭朦胧的群山拂须笑道。
如今商队中没有了爷爷、外公、兰顿这般老前辈在场,苏叔愈加忙活了起来。
行走途中,也少了与我交流唠嗑的时间。
每日只有在晚间露营的时候,我们叔侄才能在一起喝杯热酒、聊上几句。
眼见
我们这些俗人要在这子合佛国的清修之地吃喝撒野,苏叔才赶紧前来劝说阻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法显师傅!诸位僧友!我们后会有期啦!”
苏叔的一席话让我幡然醒悟,赶紧向着法显师傅他们夏坐的河边拱手告罪道。
然后亲自扶苏叔上马,领着马队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片人间乐土,向着前方另一个陌生的山谷逶迤而去。
“大哥,还想听什么叫夏坐安居吗?”
朵儿与我并马而行嘻嘻笑道,这个丫头一路走来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天真任性了。
几年来的辛苦经历让朵儿成熟了许多,也开始理解我这位兄长的难处和压力。
此番天竺之行她和苏叔一样,时时处处为我分忧,从未做过令我难堪的事情。
也令我衷心的感动,咱家小妹终于长大成人啦!
“愿听其详!”
我看了眼朵儿道,这丫头的表情很是顽皮古怪。
“好吧!陪阿妈去赞摩寺时听那里的主持说起过,夏坐之礼最早来自于天竺佛国。天竺僧者每年夏天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外出,静坐修禅,佛经称之为夏坐安居。”
朵儿在马上挺直了身子,满脸的庄重虔诚之态。
“为啥非得选择夏日?秋冬季节冰雪连天不宜外出不正是禅坐的好时光嘛!夏坐安居之礼以我等俗人看来有避暑偷安之嫌,与佛家倡导的苦修相去甚远!”
我遥看着前方繁花深处青黛色的寺院草寮幽幽道,似乎有点嫉妒这些出家人神仙般的日子。
“大哥!佛法圣地不可妄语!阿弥陀佛!”
朵儿严肃的打断了我的无端猜测,对着西天方向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初夏时节万物复苏、虫蚁遍地,一脚下去就会伤害无数个生灵。佛家夏坐安居少有走动,是在守不杀生戒!”
朵儿的一席解说令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一番道理。
“三个月不出门化缘,这些僧人们平时吃啥?”身后的秦冲不解的问道。
“夏坐期间,这些比丘僧人每日只食一餐,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禅坐冥想,自然也就耗费不了多少谷物!”朵儿开心的为秦冲拆解其中的奥秘。
“这些出家人平时的饭量就少,如此一来还真要不了多少粮食!小姐,你如今前去天竺国布施寻佛,何不也给山下的这些比丘们布施一些钱粮?以我的肉眼凡胎观之,那位法显师傅将来必能修成正果!小姐布施的时候也算我秦冲一份!当年在罗马国时多有杀戮,祈求佛祖能够宽恕我的罪孽,老家的库利亚能为我们凉州秦氏诞下个一男半女,阿弥陀佛!”
言毕,秦冲尽然对着西天的方向虔诚的双手合十,唱了个佛号。
朵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这番话是从秦冲嘴里说出来的。
塞尚波斯的骑师主帅、那位性烈如火、气吞八荒的秦大将军,何时变成如此厚重的慈悲之人了。
眼见这家伙一副庄严之态,不是在戏耍玩笑。
朵儿也就不再挪揄于他,忍着满腹的爆笑打马去了前面。
“秦冲,你这个办法不错!商队在此暂住几日,我们可派些人手前去周边的王城集市收购些胡麦干果,布施给这边的寺庙。也可保法显师傅他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饮食无忧,安心夏坐!”
正想着为法显师傅做些什么,布施一些粮食蔬果给这些夏坐的僧者,此时正合适宜。
“少主有所不知,这子合国位于葱岭腹地,本土野民世代以牧业为生,不知农桑之事,与蒲犁国甚是相似,离此处最近的胡麦产区只有我们于阗国。商队启程已有半月,现在派人下山采购,来回一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光景,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听说我要派人下山采购,对该国民情物产略有了解的沙米汉赶紧阻止道。
“这些列国比丘僧侣平时的饮食之事如何解决?”我很是忧心的问道,沙米汉之言令我很感意外。
“外邦行僧来此夏坐,一般都会自备干粮,本地寺庙提供住宿的地方。我看法显师傅一行囊中空空,什么
都没准备,真是为他们担心啊!”
沙米汉从坐骑上跨了下来,整了整箭囊气喘吁吁道。
这位老伙计回到清风泽半年多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体重也如发酵的馕饼一般愈加膨胀了起来,一般的马匹已经无法承受此君的负荷了。
“这该如何是好?自然有缘遇见法显师傅,我们岂能够坐视不管!几位都动动脑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我用手上的刀鞘重重敲了敲马鞍,提醒他们拿出应对之策。
“子合国本地僧多粥少,粮食产区又相距遥远,少主,在下没有可解之法!除非我们这几个人中有一位愿意留下来,专门做这件采办的差事!”
秦冲挠了挠头上的发髻,无奈的摊手道。
“老汉!你留下来吧!前面的千年冰峰你这体型上去恐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兄弟们就算愿意抬你下山,也没有那个心力了!哈哈哈!”
后面的锅盔刘开着沙米汉的玩笑,也引来了周边伙计的一片欢笑之声。
“锅盔兄弟过虑啦!老汉我追随老爷、少主早已踏破世间的万水千山,这区区葱岭何足道哉!你别忘了当年第一次越葱岭,是谁背你小子下山的!”
在队中沙米汉早已以大汉国舞阳侯樊哙自居,对于兄弟们的嘲笑从来毫不为意。
我只记得四年前翻越瓦罕山地的那座冰峰时,沙米汉曾经背过朵儿下山。
啥时还扛过锅盔刘,真是没有印象了,那时我肯定还是清风泽书院中的一介书童呢!
“要不锅盔,你留下来!萨冰、尼米二人和你一道!采办粮食之事事关重大,我宁愿这趟行商颗粒无收,也不愿看到法显师傅他们在这儿忍饥挨饿!”
我开始点将了,让秦冲留下我舍不得,沙米汉在漫漫冰原之上还有重用,队中唯一可有可无的伙计就剩刘真儿了。
“少主开恩,锅盔还想在少主跟前再立新功呢!呵呵。要不让队中的几个老头留下吧,老门头他们!”
锅盔刘听我说要把他留下来,立马拱手告饶道。
一边指着前方正在埋头赶马的门巴特门叔等人,向我推荐道。
“几位哥哥,亏你们几位都统帅过千军万马,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朵儿见我们争论不休,不屑的回头撇嘴道
“都检查一下各自的食袋,看看每个人还剩多少馕饼!”
朵儿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我们旅途中的商者都会随身携带很多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离开于阗国之前,我妻库日娜为商队的每一个成员各准备了二十块馕饼和十斤干肉。
一路走来都是断断续续的绿洲部落,每日新鲜的补给从未间断。
直到进入葱岭大山之后,所带的干粮才稍稍消耗了一些。
我们每人只需施舍五块馕饼,法显师傅师徒七人在这子合国三月之期的夏坐安居,食粮方面的补给则可以无忧矣。
世人每遇困境,向来习惯于向外部寻求解决之道。
而很多时候,答案就在我们身边。
由此我突然想起昨日途中朵儿向法显师傅问道时,有这样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
“师傅,人生在世不论贫富贵贱,都会有百般的不如意,得之也忧失之也忧。哎!除了皈依佛门之外,如何才能获得佛祖所说的大自在?”
朵儿双手合十,请求法显师傅的开悟。
“阿弥陀佛!女施主,佛曰,如意者,内求也!放下执着杂念,回归自我本真,所有的心结与困惑自会打开。”
法显师傅杵着木杖向前赶路,一边侧头答道,像极了尘世中那些阅遍世间百态的慈祥老者对于晚辈的叮咛。
“弟子记下了。”朵儿拱手答道,好像真是悟出了法显师傅话中的意思。
作为旁听者,我却是一知半解。
今日朵儿的无意之言,却令我茅塞顿开。
商队明明携带了大量的素食馕饼,却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返回五百里外的于阗国收购胡麦,向法显师徒布施。
真是舍近求远、谬以千里也!
第一七一章 大秦路
正如我等先前所料,这子合佛国没有余粮供给这些前来夏坐安居的列国僧者。
仅仅一日,法显师傅一行就准备四处托钵化缘,自行筹集他们在此处禅修期间的口粮了。
因此我家商队布施的馕饼,可谓雪中送碳,解了师傅们的燃眉之急。
馕饼是我们商者外出期间的常备干粮,用胡麦粉压制烧烤而成,能够储存数月而不会变质。
此法与胡麦一样,最早也是由波斯、安息诸国流传而来,在我们西域落地生根已近百年了。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每次爷爷的商队启程外出之前,都是我家清风泽客栈最忙碌的时候。
店中的老少伙计,不论男女一齐上阵。
石磨碾粉、大锅炒作、压制成型,地锅焙烤。
那时候,从清风泽客栈的庄院里飘出的麦香会随着一阵阵夏风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整个于阗王城官家百姓们都会笑谈,长安坊易老爷家的商队又要开拔啦!
“阿弥陀佛!易施主的慷慨盛情,老衲感激不尽。出家人无以为报,只能在佛前多为施主祈福啦,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作为苦行的高僧,早已超然于物外。
但临别之际,还是如祖辈尊长一般拉着我的手连声道谢。
“师傅,弟子前去天竺是为家母在佛前焚香布施、了却愿心。听说那里到处都是寺院,人人皆为佛徒,去往何处才能离佛陀的莲台最近?也最能显现我们东方弟子的虔诚?还望师傅指点一二!”
朵儿向法显师傅躬身行礼诚心求教道。
“阿弥陀佛,小施主快快请起!与我等僧者而言,前去天竺寻佛问道,有两处必去的圣域净土。一为释迦牟尼佛的诞生之地迦维罗卫国,二为萨罗国的舍卫王城,当年佛祖在城中的祗洹精舍居住二十余载,每日开悟众生弘扬佛法而终成正果。阿弥陀佛!”
法显师傅扶起小妹,单手唱了个佛号道。
“谢过师傅,弟子明白啦!”
朵儿又深深的向法显师傅鞠了一躬,大师的寥寥数语化解了她一路而来的困惑。
“师傅慈悲,能否帮弟子测算一下前路的祸福吉凶!阿弥陀佛!”
世人都说得道的僧者能够看清前路与今生,才会了无牵挂不问红尘。
或许是一时兴起,我尽然如此向法显师傅寻求解惑之道,而且是在刚刚布施之后,此乃大忌也!
但话已出口无从收回,只能向法显师傅鞠躬致歉。
“阿弥陀佛!施主大富大贵之身,却是多灾多难的命道!前路漫漫,彼岸花开,施主多加珍重!阿弥陀佛!”法显师傅略微颤抖的鞠躬还礼。
就在这杏花漫天飞舞的南国四月天里,我家商队与法显师徒在子合佛国的古道路畔就此别过,奔着各自的修行去了。
但师傅这一番没有言明的开悟之词,却令我感到一阵阵的后背发凉。
过去五年多来的人生境遇,与师傅所言如出一辙。
“大哥不要担心!法显师傅不也说了嘛,虽然历经劫波,终会逢凶化吉!没事的,小妹我愿意把今生的福报分一半给你!嘿嘿嘿!”
朵儿见我在子合国之后一路愁眉不展,并嬉笑着替我解忧。
“少主,老爷在世的时候说过
,但行正道,莫问前程!我们商者行走江湖,每一步都是危途。法显师傅所言不是你一个人命道,所有商者的命运皆是如此。呵呵,少主,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苏叔也在旁边慈祥的开导道,在他看来,大富大贵、多灾多难说的就是全天下的商者,而非我一人之命,令我豁然开朗。
前方雾霭朦胧的群峰深处,久违的蒲犁王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上次我们是由莎车国入蒲犁,今日我们则是沿着子合国般若河的河谷逆流而上来到了蒲犁国的境内,沿途见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
戎戈老丈依然健在,谈起我爷爷的离世,不免嘘唏一番。
身处这边陲小国,一辈子也难见着几个异乡的客人。
因此一次结缘并是一世的交情,况且戎氏先人与我们易姓祖辈一百年前都是陇西老民,彼此的祖乡只隔了一道黄水大河。
“易家长孙,苏先生,前去富楼沙的商道其实有两条!”
三碗辛辣浓烈的羊奶酒下肚之后,戎戈老丈用嘶哑的吐火罗山地语对我们言道。
“老丈,快快说来听听,另一条商道通往何方,途中的路况如何?”
我举碗与老丈共饮了一碗奶酒,急切的问道。
我家商队几十年来一直行走的都是经瓦罕山地至高附城,再沿着喀布尔河向东南出山口抵达富楼沙王城的传统商道。
三年前我们去罗马国走的也是这条路,往事历历在目,心中不觉酸楚了起来。
“少主,老丈所言的商路我也知晓。越过前方的冰峰,沿着一条世人称之为陀历古道的山间河谷一路南下,到达北天竺的陀历佛国。然后从那越过天竺长河的一处古渡,并进入到键陀罗佛国的境内,该国有香国的美誉,也是天下各色奇香的集散之所。少主,到了键陀罗后我可带你过去见识一番。世间万般生意,唯有这香料的交易最是美妙,呵呵!”
苏叔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指着东南方向百里之外一座高耸云天的千年冰峰淡淡的笑道。
“虽然较经高附城绕山而行省去了一半的路途,但山高路陡常年冰雪连绵,我们这些负重的驼马根本无法逾越。所以老爷、尉爷在队上的那些年,我们每次都是行走瓦罕山地这条世人皆知的古道。少主你也曾走过,呵呵。”
“苏先生所言甚是,相传几百年前有一支上万人的马队从那边的冰峰处如天兵天将一般奔腾而下。他们自称大秦国人,要去盛产丝绸的东方汉国。这支军马一去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来往的僧贾,也把这条连接天竺佛国与我们西域诸国的商道称为大秦路。”
戎戈老丈的吐火罗山地语中,间或还会蹦出一两句东土河套一带的古老雅言来。
在旁边担任我等翻译的朵儿,会和老丈单独交流几次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这一次朵儿却惊讶的瞪大双眸道:“啥?老丈!大秦战队??”
罗马人的轻甲骑师战队我等太熟悉啦!其战力之彪悍至今想来犹觉胆寒,耳边仿佛又传来了罗马人蝗虫般的投标划过天际的刺耳之音。
听说罗马骑师战队,坐在不远处的秦冲、刘真儿、萨冰等人纷纷围上前来。
“小姐,老叟所言非虚。从蒲犁国南去到北天竺这一段的葱岭山地,一直到今日仍叫大秦路。但老叟不知
这大秦是我们蒲犁国人祖乡之地的大秦,还是其他的何方神圣。呵呵,苏先生,易家长孙,喝酒!吃肉!”
戎戈老丈生性乐天豪放,其子戎木大哥给我们筛酒完毕,老人家举起酒碗爽朗相邀道。
天色渐晚、寒意上升,沙米汉领着几位伙计协助戎家大嫂在场地上支起了两堆熊熊的篝火。
而我们的肥羊烈酒,也喝到了酣处。
“一万骑师两个罗马军团的建制就这么没有啦?试问阳关以南的西域诸国,谁人能是他们的对手!”
秦冲双目如电,血性上涌道,仿佛有回到了塞尚波斯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有过路的商者口耳相传,这些罗马人后来投奔了匈奴,参与了对大汉的战争,他们的后人如今就在你们东方汉国!嗨!几百年的往事了,操那闲心干甚!喝酒喝酒!”
戎木大哥见我们如此好奇,连忙筛酒劝阻道。
“想起来啦!我家书院有一本名叫《河西经略》的藏书,我好像见过有一段这样的记载。哥,你也读过吧?”
朵儿回望我道,明眸生辉,如春风一般的温暖。
“有点印象!在书院那会我就喜诵读这般的闲书。”
我点头答道,这桩蒲犁国人世代流传的悬案似乎有了答案。
“少主,在东土河西天之山以南的湟水一代,如今有一个邦国名叫吐谷浑。该国有一部落的野民棕发碧眼异于当地的土著,与我们西域诸国的民风衣饰、体貌面相也不甚相同,无从知晓这些人的祖先来自那里。有人猜测他们是波斯、安息、或是粟特人的后裔,但唯独没人猜到他们尽然是罗马遗民,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苏叔抿了一口奶酒淡淡笑道,有恍然大悟之感。
我已有些微醺,心中暗想他日路过天之山下,一定要前去会会这些罗马国的后人,为他们带去故乡今日的消息。
然而几百年的光阴转瞬而逝,祖乡之地早已成为异乡了。
“少主,大秦路看来也不是啥龙潭虎穴!罗马人、天竺僧人都能翻越的冰峰,我们怕它作甚!就走这条路了!秦冲愿为先锋!”
听完戎戈老丈父子的介绍,秦冲如当年在迦南义军中那般,向我拱手请战。
众人一时诧然,紧跟着就是一片哄笑之声。
秦冲也自觉唐突,哈哈大笑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才把眼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从大秦路入天竺,快的话两个月就可打个来回。少主,要不我们就试上一回?”
沙米汉是个顾家之人,早去早回最合他的心意,因此也完全赞同秦冲抄近路的主张。
“呵呵,老夫知道你等都是少年英雄虎狼不畏!怎奈横贯葱岭冰峰的大秦路是条天路啊!冰峰之上积雪没膝,遇到毒龙雪崩来袭,只能坐以待毙。上面紫气稀薄人畜不能呼吸,半根香的功夫就会毙命!纵使你等有万夫不挡之勇,在天地的无常跟前也是全无招架之力!走不走陀历道,少主还需三思啊!”
见我被秦冲、沙米汉二人蛊惑的蠢蠢欲动,苏叔赶紧出面制止道。
在他老人家看来,商途之中保证人畜的性命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是耗费千金,多走千里的冤枉路也是在所不辞,颇有爷爷当年的遗风。
第一百七二章 不周山(一)
“苏爷,易少主,大秦路老叟几十年前曾走过一回,最难走的路段在不周山。天竺国的高僧说过,此山万神汇聚只度有缘之人。从一旁的冰原上经过,若能一睹不周山的真容,那是佛祖宽恕了我等在尘世间犯下的所有罪孽,一路上也就有了万佛的佑护逢凶化吉,大秦路从此于你而言并成坦途。如果走在山下却无缘目睹不周神峰,那还是赶紧回头吧。连无量慈悲的神佛菩萨都不愿接纳,定是个无福之人,此生只能走坦途,不能涉险境。”
戎戈老丈品了口奶酒,手搭凉棚看着群峰林立的南方葱岭虔诚的看了几眼幽幽道。
他的意思是大秦路之难不在毒龙瘴气、冰川险隘,主要看自身的修为。
“以老丈之言,我家商队行走大秦路乃是正途啦?”
苏叔呵呵笑道,举起酒碗敬戎戈老人。
“放心大胆的走吧,佛祖会保佑你们。慈悲万能的菩萨从来都不会看错世人,呵呵。”
迎着群山背后送来的最后一丝霞光,苏叔和戎戈老丈喝干了碗中的浊酒。
“少主,借老丈的吉言,我们就走一会大秦路?”
苏叔表情古怪的看着我笑道,好像是在考验我一般。
“好吧,万事由苏叔定夺!就走大秦路!”我对着苏叔拱手答道。
他的决定甚合我意,如果苏叔决意要走瓦罕山地的老路,我是不能违忤的。
“不过你们这些少年可要想好啦!罪孽深重之人不可行走不周山!到时候山上的神仙把你等收了去,可不要怪我老苏!”
苏叔站起身来,表情肃穆的看着大伙道,却忍不住自己先呵呵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一条难走的商道,苏叔思虑的唯一原因在于一个“险”字。
真如戎戈老丈所言,这个世间也就没有作恶之人了,全给慈悲的佛祖菩萨收了去。
“走大秦路!”
“去拜拜那座神山!呵呵!”
“那么多人都曾走过,我等有何惧怕!”
众伙计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凶险报应、佛祖惩戒之词在这些老江湖眼里根本就不是啥事。
罗马军团的往事、不周山神秘莫测的身影,更激发了大伙前去探险拜山的兴致。
我这个头领都答应了,他们当然没有退缩之理。
在戎戈老丈家的客栈休整了两三日,采办完我们几十人半月所需的干果、熏肉后,商队就匆匆上路了。
这次穿越大秦路的天竺之行,队中老人谁也没有走过。
所以熟悉途中路况民风的向导,就显得尤为重要。
否则陷入冰雪皑皑的万山从中进退无门,其中的凶险甚于在黄龙沙海中迷失了方向。
戎木大哥古道热肠,自愿给商队带路,把我们送过不周山。
不周山之后的每一道河谷山地,都有世居此地的土著野民,重金聘请南下的向导,应该就不是难事了。
而关于这条南北纵贯葱岭的大秦路,我的手里也有现成的路线绢图。
当年天竺国的客商下榻我家清风泽客栈,向家母提起过这条神秘莫测的天路。
朵儿在整理海国云天商道长
图的时候,把这条世人很少走动的古道也加了进去。
没有关隘、驻军、城堡、村落,只有几个大略的地标。
其中最大的地标当然就是不周山了,前半段向山而行即可,不会迷失方向。
当然前提是始终要能见得着这座直冲云霄的神山,这就要靠与佛祖的缘分了。
与佛无缘之人走不得大秦路,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看不见这座神佛汇聚的万山之母,没有了南上可循的地标,当然不能上路。
绢图上显示,不周山之后是一条穿行于高峡峻岭之间一路南下直达天竺腹地的长河,很像我们在东土汉国见过的黄水和建康城外的浩淼大江。
沿着这条天竺长河一路南下,可直达我们此番行程的目的地,昔日贵霜帝国的新都富楼沙,与今日享有“香国”美誉键陀罗佛国。
但大河两岸千沟万壑,循河而行几无可能。
真要走大秦路,我们还需在这条天竺长河一条支流的河谷处,转入传说中的陀历古道。
由那儿先入陀历、乌苌诸国,然后渡长河入那竭佛国。
由那竭国一路东去至富楼沙王城,并是阡陌纵横、人烟密集的富庶之乡了。
所以绢图中由北至南最显眼的地标只有四处,不周神山、天竺长河、陀历古道、那竭国的渡口。
但要真正穿越这些绢图上的地标,绝不像嘴上说说如此简单,没有经历者其中的千难万险无法想象也!
看山跑死马,离开蒲犁国的最初几日,前方若隐若现的不周神山似乎就在一箭之外的地方。
但无论我们如何奋力前行,却始终无法抵达它的足下。
商队已经行走在葱岭冰原雪线的上方,放眼望去四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方的群山越来越高,披着万年积压的冰雪直插云霄,我等凡人就是长出双翅也难以逾越。
在蒲犁王城休整期间稍稍缓和的头疼耳鸣之症再次发作,令人寝食难安,双腿如灌铅一般步履维艰。
好在大慈大悲的神佛菩萨没有为难我等,行走在冰原上的这段日子,我们遇到了少有的晴朗天气。
不周山神峰的地标始终在前方如影随形般的等着我们,虽然间或有黑云飘过掩去了神山的真容。
但很快就如罗里人的魔法一般,又头顶着五彩祥云屹立于万山从中。
戎木大哥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山地向导,他并没有领着我们去攀越雪峰,而是带着马队转山而行。
“易少主,从我们蒲犁国的东南山口至不周山的脚下,要经过十个山口,翻越十八座冰峰。所以世人就把不周山喻为佛陀,而这十八座冰峰则是佛陀莲台前的十八罗汉!少主,苏爷!天地的造化真是神奇啊!呵呵!”
五日之后,我们转山路过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冰湖。
戎木指着四周的山峦,声音沙哑的向我笑道。
周围的雪线和冰川暂时退去,一直在耳边呼啸的朔风也消停了许多。
“老戎,我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达不周山下?”
我一边招呼着大伙在此宿营,一边艰难的询问戎木大哥。
头痛欲裂的痛
苦,折磨的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这段葱岭冰原已让大伙尝尽了苦头,一路是向上行走冰雪连绵的天路。
每个人都如被看不见的神灵捂住了口鼻一般,顺畅的喘息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人在天地的无常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出发之前敢为人先的那种豪气早已烟消云散。
无所畏惧如秦冲者,也只能靠牵着大宛乌青的尾巴才熬到了这儿。
如今大家共同的心愿便是,尽快走出这人间炼狱的不周山地。
“快啦快啦!三日之内并可到达不周山下,五日之后我们即可抵达陀历古道的入口!从那开始一直到富楼沙,就全都是下山的路啦!”
戎木大哥看着我痛苦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宽慰的笑道。
“是啊少主,下山途中只需半个时辰所有的人和驼马都会缓过劲来!再忍一忍!你们这些豪气万千的少年难道还不如我这个老家伙?”
安排完宿营事务的苏叔见我在与戎木闲聊,也笑呵呵的插了进来。
他老人家的话里,似乎有几分戏谑和嘲弄的成分。
“苏叔,侄儿知错了!不听您的劝诫好勇逞强,才落得今日进退无门的下场!”
我对着苏叔拱手苦笑道,眼下这大秦路可真是比在罗马国两军阵前的搏杀憋屈多了。
“少主不要灰心,有过这第一回,下次我们再走大秦路就会顺畅许多!”
苏叔见我难受异常赶紧慈爱的宽慰道,一边把我扶进了帐篷。
“大秦路今生我再也不走啦!还在原来的老路,瓦罕山地!高附城!”我有气无力道。
说话间,朵儿为我端来了胡麦红药一起熬制的稀粥。
这是戎戈老丈家的祖传秘方,专治山地头疼之疾。
“哥,不要说话了,把这碗粥先喝下去!”
朵儿尽然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山地环境,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应,真是奇女子也。
“少主,这世间没有坦途,全在熬和忍啊!你先歇着,我去了。”
苏叔一反常态的没有再安慰我,只是淡淡的耸了耸肩膀就走出了帐篷。
身为商队的头领,岂能如此脆弱!全队的老少伙计可都唯我马首是瞻呢!
以前爷爷走在商途之上,无不身先士卒。
每到一处宿营之地,不管如何劳累,也会在苏叔的陪同下安顿好全部事项,才返回自己的帐篷。
而今这雪原上伙计们都还在忙碌,我这个头领到先躺下了,大家伙会如何看我!
“苏叔!留步!”
我三两口喝光稀粥,不顾朵儿的劝阻掀帘跑到了帐外。
“少主的头不疼啦!”苏叔呵呵笑道。
“不疼了!”
我狠劲拍拍自个昏沉沉的脑袋强颜笑道。
“甚好!呵呵!队中有几位老人感染风寒,还请少主过去看看!”
苏叔欣慰的拂了拂银须,站在侧旁让我先行,就如当年他追随爷爷那般。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明白了商队头领的职责所在,头疼和喘息之症也似乎缓解了许多。
第一七三章 不周山(二)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云: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在冰湖的岸边休整一夜后,商队人马继续踏着没膝的积雪向南方的不周山进发,我突然想起了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这段记载来。
难道我们正在前去这座神山,便是中土传说中的不周?
若果真如此,早在盘古开天的洪荒之年,我们汉家先民的足迹就已经踏上了这块神秘的土地。
或者是来自葱岭西边的古人前往东方,带去了葱岭冰原上的这些地貌信息,不得而知。
又想起了在罗马国时,我和秦冲、刘真儿三人被当成是埃及国的土民,这二者之间又有何种渊源?
正如蒲犁国人的根在东方汉国的晋地,贵霜国人的祖先来自于河西走廊的弱水河畔那般。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经不得推敲,但不揣摩又如何能相信三皇五帝、大国孤民的年代,世人怎么会知道在昆仑大山的西北之隅,有一座叫不周的神山。
如今的西域老人如苏叔与戎戈老丈者还知道不周山,而我们大多的汉家子民却只知有葱岭也!
而东方传说中的不周山,则是炎帝后裔共工氏驾龙撞山所成,是人界通往天庭唯一路径。
不周山上终年酷寒,飞雪连天,非凡夫俗子所能达也。
这一点上,与西域天竺神话中不周山为万佛汇聚之地只渡有缘之人,到是有几分相似。
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冰山之巅飘来了几片黑云,紧接着就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周山转瞬消失在莽莽苍苍的雾霭之中,也把我从海阔天高的冥想之中拉回了现实。
“易少主不要担心,我们转山向前行走便是!在下一个冰湖的山麓地带宿营,等雪停云散之后不周山就离我们不远啦!”
戎木大哥顶着一块牛皮披风,在我耳边大声的喊道。
无边无际的雪原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见四野全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了高峰与平川的区别。
只有身后的商队排成了一条长龙,踏着前面的人马留下的足迹缓缓在雪面上漂移,成了这片旷古静寂的世界中唯一的活物。
“那就有劳戎兄啦!兄弟平生从未遇见过这般的风雪,心中胆寒啊!”
我抬手拭去额前毛毡上的积雪,满心不安的笑道。
久在雪地上行走,易患雪盲之症。
商队出发之前,经验丰富的苏叔让每位伙计在额前都挂上一块黑牛毛发织成的毡布,仅仅通过毡布经纬间的缝隙来辨别前路。
这个办法尽管很是麻烦别扭,但效果很好。
否则双目被雪光所刺变成了睁眼瞎子,可就惨也!
葱岭冰原上刚下的积雪,很像西域黄龙沙海中流动的浮沙,干涩而松滑,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甚是悦耳
但只需半盏茶的功夫,这些积雪就会冰冻的坚硬如玉,任凭削铁如泥的莫邪之剑也很难将其劈开。
因此按照戎木大哥的建议,商队行走途中不会在山上做片刻的歇息,一刻不停的赶路。
直到四面避风的山谷地带,才会在途中打尖,人畜补充些饮食以恢复体力。
脚下的雪坡越来越陡,令人产生稍有不慎就会划入万丈深渊的危机之感。
不时有伙计和马匹脚下不稳,瞬间如崩塌一般翻滚下山去。
幸亏有与之一起滑落的积雪在下方形成了支撑,才停了下来,在雪原上形成了一个无助的黑点。
上面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皮绳把这些失足者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如今除了暴雪之外,笼罩在整个商队头顶挥之不去的阴霾,便是葱岭冰原上让过往的行者谈之色变的魔障雪崩毒龙。
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座雪山的半腰处,上端千年万载积压起来的冰雪一旦遇力垮塌呼啸而下,我等断无生还的半点可能。
当年在瓦罕冰原上就曾见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空阔的百丈峡谷已被从天而下的冰雪毒龙填埋的平地一般。
而这种外力或是越积越厚的飞雪,或是地底潜龙的出渊,甚或只是我们路人的一声咳嗽,山间走兽一声嘶鸣。
所以走至陡峭难行的地段,苏叔和戎戈大哥都会示意众人适当的拉开距离,彼此不再攀谈。
商队也由最初的一字长龙变成了现在的爬蛇之势,据说这样在毒龙大难来临之时,每个行者都可以增加生还逃生的机会。
我曾经问过爷爷和苏叔,行走葱岭雪如何预知毒龙的降临,他们给出的答案都是“听”与“观”字。
听其音而观其势,最后才是择路而逃。
毒龙睡醒之时,山体都会发出异于平时的呜鸣之音,这时是逃生的最后机会。
等毒龙之势已成,可以从外观之,这时选择正确的逃生方位就尤为重要了。
否则会慌不择路,会与毒龙迎面而上瞬间被吞噬于无形。
慢慢的飞雪停息了下来,我们商队走进了一处雪峰环绕的山塬地带。
在半空这盘旋飞舞的青鸾不时发出几声沧桑的啾鸣之音,才让我们魂魄附体,感觉又活了过来。
“少主,感觉如何?千山飞雪万籁无声,这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们这些个活物啦!哈哈!”
看着周边异域这般绝胜的景致,苏叔不禁诗性大发,挥舞着手上剑鞘对我开怀笑道。
“苏叔,克服了头疼之疾后,大秦路也不过如此!依侄儿观之,天下最难走的商道还要数阳关以西的那段黄龙沙海!赤地千里酷热难当!那才堪称是人间地狱!”
我已完全适应了过来,啃着手中冰冻的熏肉,逃出生天的快感简直难以言述。
“哥,前一段你不是还说今生
再也不走大秦路了吗?这么快就转换心意啦!难不成得到了佛祖菩萨佑护?”
朵儿开心的取下鞍前的桑弓,为我拂去背上的积雪,一边挪揄道。
“孟圣有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逆境之后便是坦途!呵呵,不周神山!汉家子民易金城前来拜山啦!”
我向着不周山的方向高举着双臂纵情欢呼道,走上冰原以来心中所有的块垒此刻也一扫而光。
“世间的僧者都是向苦而行,所以他们离佛祖的莲台最近。大哥今日由此觉悟,可谓功德圆满,恭喜恭喜!”
朵儿挂起桑弓,拱手嬉笑道,不只是笑我好了伤疤忘了痛,还是真心恭喜我历经劫波终于成佛。
“少主,大秦路上凶险莫测绝非世人的危言之词,这东西商道开启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异国的商者在这里丢掉了身家性命。远的不说,二十年前长安巨贾屠天道的百人商队,经我们于阗国前往天竺,结果全部有去无回,全被埋在了这不周山下的千年冰山之中!”
苏叔改变了刚才的欣喜之情,神色阴郁道。
“哎!这位屠老前辈犯了地名啊!屠天道屠天道,结果他没能征服天路,反倒被天路所杀!可惜可惜啊!”
听了苏叔之言,朵儿连声叹道。
长安屠氏商队在这葱岭山上的野史,行走东西商道上的列国商者无人不知。
而我家清风泽客栈则是这些信息传递交流的中转“驿站”,所以连朵儿这般小女都有所耳闻。
“少主,生死上天注定,我辈凡人怎能奈何?心存敬畏小心处世便是!”
苏叔这把年纪了,已把生死看的很淡。
“易少主,我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从不周山上流下的一条冰河!一年当中真正开河的时节只在**月份,余下的时间全部为冰雪覆盖!顺着这条河床南去,只需一日便可行至不周山下!”
戎木大哥作为葱岭山地的老民,对于这片山野冰河了如指掌。
他指着前方两山相间峡谷开心的介绍道,能把我家商队全部人马平安带出身后的连绵雪山,令他很有成就感。
“老戎!如此说来我们这些罪孽之人得到佛祖的宽恕了?”
听说不周山就在前方,秦冲、锅盔刘等人都开心的围上前来。
“罪与罚不是我们凡人说了算的,佛祖的手中自有尺度。呵呵!诸位请看,不周山的云峰!”
山间云雾稍散,不周山的云峰犹如撑天的神柱一般屹立于西北的皑皑群山之中。
而我家商队真正走进不周山神峰的脚下,则是在第二日的黄昏。
万道霞光普照,不周神山雄浑而又苍凉。
它慈悲的张开无垠的臂膀,把我们这些尘埃般的生灵揽入了万山之母的怀抱之中。
第一七四章 陀历道(一)
常年行走江湖之人大多练就了金刚铁石般的心肠,五毒不轻鬼神无惧。
尤其是我们这些曾经浴血沙场的老人,身上更是有深重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秦冲随我多年,他如今每每发怒之时便会双目充血,须发如银针般根根竖起,长刀还未出鞘,对手已然胆寒。
然而去罗马之前,他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少年啊!
虽然又恢复了商者之身,但心境已不同往年。我们
自觉是个罪孽深重之人,对于因果无常也就比常人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在蒲犁王城听戎戈老丈所言恶人无缘靠近不周山,我的心中还是多有忐忑的,而秦冲、沙米汉、刘真儿等人看来也是如此。
所以当听说商队已经穿越了葱岭冰原上最凶险的雪山,离不周山只剩一日的坦途时,这些老伙计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天生的恶人。
身上的煞气有多重,曾经经历的冤屈和不公就有多深。
一旦机缘巧合,人生重新走上了正途,十有**都希望洗去身上的罪孽。
一路与不周神山如影随形,如今又顺利穿越了险境。
按照不周山万佛汇聚只度有缘之人的千古传说,慈悲的佛陀已经宽恕了我等的罪恶,真是可喜可贺啊!
苏叔虔诚的点燃佛香,朵儿帮忙摆好干果、玉佛、熏肉、丝绸之类拜山的供品。
然后众人一字排开,长跪于神山脚下的冰原之上,感谢佛的慈悲,祈求万神的佑护。
这时冰原深处传来了悠远苍凉的长歌之声,令我等顿生恍如隔世的惊悚之感。
谁家女子会在如此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歌唱?在这万神之山的脚下?
难道是佛祖菩萨派到凡间的仙子?也或是游荡于万山从中勾魂摄魄的女巫?
大伙入定般的立在雪面上,迎着落山的夕阳向远处眺望。
我和苏叔还算清醒,赶紧招呼众人取出弓箭长刀,以备不时之需。
“大哥,苏叔!没事了,好像是当地的土民人家在办丧事。”
朵儿懂得不少天竺国北地梵语,侧耳倾听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对我笑道。
“这方圆几百里之内全是雪山冰原,哪有什么野民人家!分明就是孤魂野鬼!”
苏叔不敢大意跨上马背,郑重从皮囊中取出了在赞摩寺高僧那儿求取的灵符和驱魔辟邪的桃木长剑。
“苏叔!这女子分明在唱告别父母族人,从此长眠于神山的足下!”
朵儿还想一辩究竟,但已把众人惊吓的寒毛倒竖。
行走江湖不怕真刀真枪的搏杀,就怕这等不见踪影的鬼怪之事。
“小姐不
要再说了!万一出来个全身白毛的女魔,看你对哪躲!”
秦冲已经拔出了鞍侧的波斯长刀,刀锋与刀鞘相撞发出刺耳的冷啸,瞬间把大伙身上的杀气给激发了出来。
倒是朵儿禁不住秦冲的吓唬,可怜兮兮的勒马来到了我的身畔,以祈求我这个长兄的佑护。
沙米汉,刘真儿等人都大笑着打马上前,把朵儿围在了中间。
队中老少伙计都视朵儿为自家的妹子,岂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少主,苏爷,没有雪山女妖!他们是山南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民,前来向万山之神敬奉女祭!”
戎木大哥见商队的所有伙计突然之间如临大敌,甚是惊讶。
等明白其中的缘由后,不禁哈哈大笑着向众人解释道。
“老戎!何为女祭?”
好奇的问道,把长刀插回了刀鞘。
众伙计也都放松了戒备收回兵器,围在戎木大哥的周围一听究竟。
“陀历河谷距离此地约有两百多里的路程,每年七八月份不周山上冰雪融化汇聚成河,便会万马奔腾一般冲向陀历河谷。所以那个地方十年九涝,当地土民深受其害!不知从何年开始,这个部落听何人蛊惑,每年向不周神山供奉全部最美丽的贞女,来祈求万山之神的佑护!哎!可怜了这些如花一般的女子!”
说到这里,戎木大哥的神情瞬间暗淡了下来,我们这些听者的内心也是咯噔一下。
活人祭!在慈悲的佛之国度里,还有这等蛮荒的陋习?
说话之间,拜山的土人由远而近,从我家商队的旁边缓缓而过。
来者一共十人,他们的坐骑是黝黑的长发牦牛。
护卫送行的九位使者目无表情,一望便知是大月氏与塞人联姻后的混合种群。
中间那位可怜的祭女,身着红彩的木棉袍衣,正是那位哀怨的歌者。
也许注意到了人群中身着女装的朵儿,对面的祭女停止了吟唱,向我等投来了凄美而又绝望的回眸一撇。
我感到热血上涌,内心已经冷却的侠义之气喷薄而出。
“苏叔!爷爷如果在世目睹如此场景,他该如何处置?”
我急切的问苏叔道,恨不能拍马前去截下那位异族的祭女,又怕冒犯了万山之神。
“扶危济困,救人于危难商者之道也!少主,可人家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啊!他们这是善举,以一人之命换取全族的福祉,我等又能奈何!”
苏叔仰天长叹道。
眼看着一位正值芬芳年华的女子就要被当作祭品扔进万丈冰崖,却不能出手相助,对于向来古道热肠的苏叔来说,也是一件揪心的事情。
“苏叔!大哥!救救这个女子吧!你也读过太史
公的《西门豹治邺》,岂能用活人祭天!”
向来见不得可怜之人的朵儿呜呜哭道,尽然搬出东方的正史典故,来恳求我能出手相助。
如今我是商队头领,这样的事情最终需要我的点头拍板才行。
“苏叔!您老见识广博,如何做才能救下那位女子?”
听了朵儿之言,我已下定决心阻止眼前的这场人祭。
“除非能使大河改道,冰山位移,否则无可奈何也!”
苏叔再次无奈的摇头道,这个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族看来饱受连年的水涝之苦,才会出此下策。
我们武力干涉别人的家事,视为不妥,非得想个完全之策才行。
没想到苏叔给我的建议,确是愚公移山的壮举,一时把我难住了。
“少主,交给我来处置!”秦冲于马前向我拱手道。
“萨冰尼米出列!随我前去截下那位姑娘,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秦冲唰的一声拔出长刀,冲天大将军的牛脾气又崩了出来。
“秦冲不可妄动!”苏叔不容置疑的厉声喝道。
别看这个老头一路上都是慈眉善目的,他一旦发起脾气来没人胆敢违忤。
几十年的商道经历攒下的人气和权威,苏叔早已成为整个商队的精神支柱。
秦冲只能乖乖的把长刀插入了刀鞘,我这个少主也帮不了他了。
“我等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苏爷!你说该当如何?”
沙米汉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住反诘道。
“让大河改道!”苏叔在马上拂须而笑,似乎想出了万全之策来。
“少主,你们汉地古往今来多有治水之能臣。你和小姐一块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好法子,一劳永逸的解决陀历河谷的水患之灾,这才是治本之策!呵呵!”
“大禹治水,改堵为疏!”
“李冰治水,分流而治!”
“郑国治水,修渠连河!”
“孙叔敖治水,芍陂成湖!”
“哈哈!苏叔,妙哉妙哉!”
听了苏叔之言,熟读汉地古今经史子集的朵儿和我一口气列出了十几条治水之法,其中肯定会有一条能够扼住陀历河谷的冰山融水。
眼看着护送祭女的贵霜老民越走越远,我和朵儿、秦冲等人赶紧快马上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听完朵儿的翻译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这些土著向着不周神山磕长头虔诚的膜拜。
他们视我等的到来,是慈悲神佛的旨意。
而牦牛背上那位可怜美丽的祭女,面如白绢瑟瑟发抖,似乎刚刚死过了一回。
第一七五章 陀历道(二)
天色将晚,几位贵霜土民和那位名叫麦田鹿的祭女,便在我们营帐的的旁边临时安置了下来。
据说葱岭山地上的一些土著部族,女娃家的起名甚是随意,既无姓氏有无芳名。
基本都是以草木香花、飞禽野兽,或者是有趣的轶事,作为自家女子一辈子的称呼。
这位祭女肯定在刚出生时,她的父母在自家的胡麦田里望见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野鹿,因而从此就称他们的女儿为麦田鹿了。
古兰朵在翻译时嫌天竺梵语的译音绕口,就干脆以我们东土汉地的雅言给了这位女子一个好听又好记的称谓。
鹿乃山之精灵,自带神仙之气,幸运而又悦动,和贵霜少女的身世和当前境遇甚是相符。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我们大笑之余都不免嘘唏不已,感叹造化的神奇。
美貌灵动的麦田鹿在家的时候,肯定深受父母族人的喜欢。
但豆蔻之年却被部族长老祭司选为雪山之神的祭女,真是祸从天降、悲从中来也!
不周山下就要被送祭的族人推下雪峰沦为冤魂时,却又遇见了我等得以转危为安,一切皆天意也。
在我们东土汉地,不论贫富贵贱、士庶野民,历来重视子嗣的名讳。
既体现了宗族血脉的传承,又寄托了对于富贵平安的期望,合于五行,而通于人伦。
名讳的好坏事关一辈子的运道,以这位麦田鹿的女子为鉴,真是丝毫不爽啊!
麦田鹿本身就是一位开朗热情的女子,与朵儿一夜的相处之后并情同姐妹一般。
第二日一早就在朵儿的陪伴下过来给我和苏叔磕头行礼,感激我们的救命之恩。
碧玉如花之年,身形婀娜肌肤胜雪,还未被世俗污染的双眸,灵动而又流波。
如此窈窕淑女,分明就是渭水岸边的那位伊人也!
麦田鹿之美令我不忍直视,赶紧拂手还礼,把两位女子打发走了。
朵儿已经看出了我的窘态,一脸坏笑的看破却不言破,算是给我留下了半点尊严。
“苏叔,世人都言贵霜女子有东西合璧之美,波斯佳人的鹤颈蛇腰,东方少女的凝脂秋波兼而有之。今日得见终于信也!”
送走麦田鹿后,我对苏叔自我解嘲般的笑道。
“葱岭南麓自古以来并是兵家必争之地,雅利安土著、身毒、波斯、罗马、塞人、月氏人不同种族世代杂居通婚,自然也就盛产美貌女子。少主,今日我们会在密波那山口过夜,明日午后并可到达田鹿姑娘的家乡陀历河谷,商队可在那儿多待几天,好好的休整休整再行上路。”
苏叔淡淡笑道,向我汇报了今明两日的行程安排。
然后他做了了邀请我前行的手势,每日早间出发前巡视检查开始了。
这也是每一天的例行公事,不可偏废。
查看每位伙计的行装准备情况,有无货品、牲口的遗漏、马背上的皮绳有没绑紧,交代途中的注意事项。
事无巨细天天如此,繁杂而又无聊,做个头人真是不好玩啊!
遇见钟意的女子却不可撩,处处以君子之风示人,吃的了途中的万般辛苦,善于应对任何的突发事件。
商道江湖经验丰富的苏叔一改以前那种越俎代庖的作风,事事要我亲力亲为,他只在旁边协助。
苏叔这是在熬鹰也!
我当然知道他的一片苦心,希望我能早日独当一面。
这样苏叔才能安心的退出商道江湖,过上几天舒坦清闲的日子。
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作为主人家我又岂能如先前那般为所欲为放浪形骸!
随行的贵霜土民们每年都会在这片雪原上行走,对于途中的路况了如指掌,自愿担当商队的向导。
戎木大哥原本计划把我们送过不周山后就原路返回蒲犁国,但一路走来冰雪茫茫山高路险。
让他一人回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便力邀他与我们一起南下。
待今夏我家商队在天竺佛国的交易完成之后,再一起返回蒲犁王城,而且我可以付给双倍的酬劳。
戎木大哥本身就是以猎户和向导为谋生的主业,为了追逐雪豹、岩羊之内的野物,动辄在葱岭的群山之中呆上一两月是常有之事,倒也不怕家中妇孺老人的挂念。
因此我的盛情相邀甚合他的心意,满心欢喜的留在了队中,帮着做些打杂放牧的差事。
“易先生,我是麦田鹿的族叔,先生慈悲为怀能出手相救我家女子,便是我们赫木家族的大恩人,此等恩情比不周神山的云峰还要高啊!”
商队开拔之前,九位贵霜老民中的一位长者走出队列,在我的马前侃侃而谈,双手合十情绪激烈。
“大哥言重啦!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人祭之法实为不妥,在我们东土早已没落,敬天爱人才是正道!”
听了朵儿翻译后我赶紧下马还礼道,朵儿费了好大劲才让这位贵霜大哥明白我所说的意思。
“易先生,苏先生!眼看赤日北行,冰河融水的洪峰将成很快就会抵达陀历河谷。水患之灾不除,就算先生佛陀心肠今日救下了田鹿,将来部落的祭司大人怪罪下来,这个小女子还是死路一条啊!”
这位麦田鹿小姐的族叔越说越激动,最后尽然摊开双臂对着天顶的苍天大声疾呼了起来,似在抒发心中的积怨。
后来我才知道,尽管每年一次的洪水之患已经延续了千年万载,但陀历河谷上的贵霜老族仍能生生不息。
十年前部落首领从摩羯陀佛国的王城请来佛陀的代理祭司大人,开始奉行每年一次人祭之法,搞得整个部落人人自危。
佛陀的意志又不容违忤,但有女子初成的人家纷纷扶老携幼逃往了别处,昔日繁荣富足的贵霜国陀历部落也日渐衰落了下来。
所以废除人祭,驱逐祭司是每个陀历老民想做而不敢为的事情。
如今有我这位来自东方的过路商者为他们出头支持公道,既令贵霜老民欣慰,又使他们忧心忡忡。
如今在北天竺,信仰传播佛法的僧者百姓已出现了分化,级别最高者为婆罗门族。
他们既是佛陀神权的
代表,又掌控着世俗国家的最高威权,很像我们东土汉国的皇族和位列三公的士族豪门。
祭司就是婆罗门,在整个部落中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连部落的族长头领也会惧怕三分。
“大哥不要担心,我们既然愿意救下麦田鹿小姐,自会承担所有的后果!陀历河谷的水患不足惧也,大哥听说过我们东方大禹治水的故事吧?”
我信心满满的哈哈笑道,治水之法因地势而异,不到现场没有章法可循。
但对于这样的挑战,我到是有十成的兴致。
听了朵儿的翻译劝慰后,这位贵霜大哥将信将疑的施礼归队,领着他的族人骑上牦牛,跑到前面给我们带路去了。
不周山是整个葱岭冰原上的分水岭,山北的河流由南往北流淌,而山南的河流纷纷南向而行,直奔浩淼的大海。
我们如今就在一条天竺长河的支流上行走,河面冰封数尺坚硬如铁。
很难想象一个月后,这些盈尺的冰封会变成滔滔的洪水,吞噬途中的一切。
麦田鹿小姐骑在朵儿的坐骑上,朵儿自己在下面牵马前行,这俩女子如今已成形影不离的患难姐妹。
“田鹿小姐,给我们唱首歌谣吧!”
“田鹿小姐,你们天竺佛国的古歌真是惊天地泣鬼神也!”
昨日晚间麦田鹿小姐的那首凄婉的长歌似从地底传来,把大伙吓得半死。
如今得见这位贵霜佳人的真容,向来好色的秦冲和锅盔刘二人拉马上前哈哈搭讪道。
令我既是愤慨有很嫉妒,往日途中与同行的异国佳丽搭讪亲热,向来都是本少主的专营,如今却被这两个家伙抢了去。
他俩分明知道我身为商队头领,要故作姿态视美人与无物,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真是气煞人也!
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这位贵霜丽人尽然毫不介意,在马上手舞足蹈的为大伙吟唱了起来。
那神秘的音色、悠长的旋律,如不周神峰那般的高远,犹如九曲回环的绚烂长绢从天而落,轻柔而又舒展。
既不同于我们东土汉地的周礼南歌,也不似波斯、罗马、埃及诸国的胡乐。
真是闻所未闻,令人心胸开阔,如炎炎夏日里畅饮了冰泉一般令人回味无穷。
我也不由的想起了当年长安桂之坊里的洛城邮驿之女上官燕喜,还有鄯善国五色海的山上为我吟唱的楼兰姑娘库日娜,如今已成家中的老妻。
心绪不由的暗淡了下来,遥远的昨日如在梦里。
但听了朵儿的翻译之后,大伙不禁哑然失笑。
山下的胡麦熟了,
引来了山上的野鹿。
村后的木棉花开了,
贩卖丝绸的萨珊商人来到了村口。
拙贝罗香弥漫的烟云里,
我看见了佛陀慈悲的容颜。
般若波罗蜜啊!
般若波罗蜜!
这位美貌佳人动情吟唱的,原来是一首佛歌。
第一七六章 陀历道(三)
从不周山脚下的冰原到密波那山口,全是下山的路线。
一日的时间,我们商队仿佛走过了四季,从冰雪连天的隆冬时节走入了暖风灼人的初夏。
原本头晕耳鸣的高原之症也随着山势的走低自动消退,神清气爽脚步轻盈所带来的快感,令人和马匹都瞬间高大生动了许多。
四野的雪原在慢慢的褪去,只有一座座直插九天的冰峰还在艳阳的照射下,发出了璀璨神秘的冷光。
冰河的河面已无法行走,大伙都撤回到岸边,开始沿着一条翻山越岭的碎石古道向南方进发。
“少主!从这儿开始我们就进入北天竺陀历佛国的境内,脚下的这条野径就是世人所称的陀历道!一直通往贵霜国的故都富楼沙和南方键陀罗佛国的摩头罗王城!天竺佛国人心向善民风淳厚,远没有东土汉国和西域诸国那般的彪悍好斗!哈哈!”
苏叔在天竺与西域之间的商道上已行走了数十载,对于此地世情风物多有了解。
商队刚刚翻过一座光秃秃的石山,苏叔站在路畔杵着木杖指着南边山下灰色葱茏的山野,向我开怀的笑道。
看来从葱岭北坡沿大秦路、陀历道入天竺,最难走的行程已经从头越过。
商队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人货太平,苏叔才能放松了下来,对我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慈祥宽容的长者之风。
“如此算来,由山北子合国入葱岭,从这陀历道下葱岭,我们在路上整整走了一个月!”
我把充作拐杖的刀鞘轻松的扛在肩上,顺着苏叔的指向放眼望去,满心的欣喜之情喷薄而出。
顺畅的呼吸真是人生最大的快事也!
“是啊!如果走瓦罕冰原的老路,我们如今才到高附城,还要在路中行走一个多月才能到达键陀罗佛国。如你所言,行走陀历道我们来回可以省下两个月的行程。少主,今后再赴天竺,在蒲犁国多买些牦牛上路,来回都走陀历道!”
苏叔已经尝到了行走陀历道的甜头,轻捋银须态度坚决道。
“好啊!就把戎木大哥家的宅院改造成我家商队的第二个祁山马场,苏叔以为如何?”
商队已有三年没去东方了,也不知道天之山下的祁山马场和长安上林苑中的易寨如今是何光景。
“少主,这个注意不错!只要戎戈老丈一家愿意,今夏回头就留下几个伙计和一些资费,着手准备这件事情。我们东方通天竺的这条商道,将来的光景不可限量也!丝绸、玉材、珍珠、香料,哪一样都是天大的买卖,呵呵。”
负责断后的秦冲、老汉他们都已跟了上来,我和苏叔也就停止了路边的憧憬,随着大队人马奔向下一个山谷。
到了下午时分,途中所遇连绵的群山已看不到多少成片的雪山与冰峰。
晴空如碧紫气干爽,唯有高悬的赤日光芒万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麦田鹿告诉我们,葱岭南坡如今
还是一年中的旱季。
夏历五月之后雨季来临,连绵暴雨和雪山的融水,会给密波那山口以南的各个河谷带来滔天的洪水。
陀历河谷的贵霜老族最早来自于北部的游牧部落,是大月氏人的后裔。
终年逐水草而居,以放牧牛羊驼马为生。
所以不论雨季或旱季,无论陀历河谷里浊浪排空还是干涸见底,对于时人的生计都没有太大影响。
后来罗马和波斯帝国的铁骑踏入了北天竺一带的各个邦国,也从西方的巴比伦带来了一种名为大麦的作物。
世居河谷肥沃地带的贵霜老民们,慢慢痴迷于这种由胡麦做成叫做馕饼的主食。
举族也由四方游牧变成了半耕半牧,从此在陀历河谷世代定居了下来。
祖先们经过几百年的生存历练,也在这片土地上摸索出了一套颇具地域特色的生存之法。
每年西南风起之时,就是北天竺一带的旱季,适合播种耕作。
等到五六月份雨季来临时,族人们就会赶着牛羊前去葱岭高原的夏季牧场,放牧避暑繁衍生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倒也优哉游哉,神仙一般的与世无争。
可惜这些贵霜老民们还不知历法为何物,仅仅根据往年和世代传下的经验来判断春耕秋实的大体时节。
其中难免会有差错,比如雨季开始的时间早算的几日,旱季来临的时间迟算了半月。
如此以来,就给了各种天灾以可乘之机。
其中最可怕的便是早来的山洪,把正待收割的胡麦冲刷的干干净净颗粒无存,过去半年的辛苦全部白费。
听了麦田鹿之言后,我对陀历河谷这些贵霜老民的境遇有了大体的了解。
解决山洪灾害的策略又多了一条,即为制作修订历法,如东土的夏历那般,摸准四季的节气变换,适时而动。
但这一条为长策,短期内劳而无功。
因此防止山洪侵害的唯一谋略,还是因势利导的治水之策。
密波那山口是葱岭和北天竺之间的界山,也是南北节气的一条分界线。
从不周山脚下流出的冰河经过密波那山口后,河面上的冰封就完全消失了。
但见一块块还未完全融化的冰凌从上游而来,在河面上盘旋而过,场面甚是壮观。
山口南边还是层层叠叠向下延伸的起伏的山峦,山顶上的积雪已是稀有之物。
也许仍然处于紫气稀薄的高原之故,所有的山坡、山脊上植被甚少,全是一片光秃灰褐的颜色。
与葱岭北坡蒲犁国、子合国那一带的地貌很是相似。
只有在山与山之间的河谷地带,才能看到一片片难得的绿意。
令我们这些一个多月没见绿树鲜花的北方西域人倍感欣喜,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快感。
佛家的得道之人大体有两种,一种如释迦牟尼佛。
在菩提树
下或者深山草寮之中,长期闭关静坐、苦思冥想,终于悟出了尘世的真谛得以解脱。
另一种则是如法显师傅那般向苦而行长途跋涉,在漫漫的朝佛途中大彻大悟。
如此说来,我们这些走遍天下险途的商者,如今也成半个佛家了。
可惜还缺那种看淡生死、放下得失的超脱之心,还迷恋红尘路上的烤肉美酒、异国红颜。
佛门所谓的贪、嗔、痴、慢、疑“五毒之心”,全然放下谈何容易也!
“秦冲、锅盔!前方山谷有个贵霜人的村寨,你们带人过去采办些活羊鲜肉、新鲜果蔬!但有麦酒、奶酒也尽管买来!不问价钱!”
刚刚在密波那山口前的河滩上扎下帐篷,听麦田鹿小姐言山下五里外就有一个游牧的村落,我赶紧招来秦冲等人交付采购事宜。
自蒲犁国以来,商队所有人马已有一个月未见青草活物了,早已吃够了冷硬的熏肉馕饼。
因此看到山下的炊烟之后,刚刚升起的求佛问道之心瞬间被抛到了九天之外。
孔圣有言,人生在世,食色性也!我等凡人概莫能外!
“少主,天高地阔满目生机啊!呵呵!就让大伙在这好好休整几日再行上路!”
苏叔看着山下的夕阳,抚着银须呵呵笑道,神情举止像极了过世的爷爷。
“苏叔,您老先前不是说等到了陀历河谷才好好的修养生息嘛!为何改主意啦!”
“队中的藏酒已断顿多日!苏叔啊,您老的酒瘾犯了吧?秦冲他们此番前去要是贾不到酒酿,那可如何是好!”
朵儿放飞肩上的青鸾,挽着苏叔的胳膊呵呵亲热道。
“还是小姐了解老夫啊!呵呵!我已打听过来啦,山下的村落有北天竺数一数二酿酒世家,这里酿出的胡麦清酒据说甘醇浓烈天下无出其右!”
苏叔心满意足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以我观之最令苏叔无法放下的便是这夕阳美酒,和三两日异乡河畔草场上无拘无束的闲暇时光。
“会不会是大麦啤酒?哥,我们在赫拉特城的酒家里曾经喝过!”朵儿好奇的转头问我道。
“是清酒!别忘了,这里贵霜老民的祖先来自你们东方的陇地,那里可是老秦酒的故乡!哈哈!”
苏叔谈到烈酒并有些忘形了,老顽童一般。
大伙在滩上说话间的功夫,两摊篝火已经点燃,秦冲他们也赶着四五只活羊,提着些坛坛罐罐从山下的村落里归来了。
来到天竺佛国圣境的第一次奢华晚宴准备就绪,等到烤肉浓烈的香味传遍四野之时,皎洁的月华早已把天地间沐染的白昼一般。
天竺北地的清酒**甘醇,美丽的麦田鹿小姐在月光下为我们翩翩起舞,还有烤肉和焦香的馕饼。
对于风尘仆仆、踏雪迎风一月之久的我等行者来说,世间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犒赏之物了。
第一七七章 长河天堑
商队在密波那山口停息了三个昼夜才重新启程,比原来计划的行期推迟了两个白天。
自从蒲犁国以来,一直在雪山冰原上行走,早已人困马乏。
山口地带初夏的暖风一吹,长期紧绷的心弦完全的松弛了下来,令人慵懒无比不想挪动半步。
山下贵霜老民的肥羊美酒,也让大伙乐而忘返。
苏叔和我商议之后,便把途中大休的地点由百里之外的达丽罗川,改为了如今的这片山口。
麦田鹿小姐口中的故乡达丽罗川,就是苏叔所言的陀历河谷。
来自不周山脚下的这条天竺长河,在那儿分出了一条支流,苏叔谓之陀历河。
河谷两岸的山谷平川,也是这北天竺一带少有的肥沃富饶之地。
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我们就着身边的冰河之水里里外外清洗了一番,换上松软舒适的丝绵春袍,顿感无比的畅快。
几盏浓烈的清酒下肚,再来两块焦香的烤肉,一股无法克制的睡意袭来。
转身入帐篷倒头便睡,酣畅淋漓没有一丝的杂质。
我们抵达达丽罗川是在夏历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站在褐色的石山上向南方眺望,汹涌澎湃的天竺长河慢慢的舒缓开来。
在千沟万壑的山峦峡谷之间分出了许多条银带一般的支流,或是由北部葱岭的雪山奔腾而来,投入了长河的怀抱。
或者由长河而出,流向一些途中经过的山谷。
也在这贫瘠荒芜的北天竺高原山地上,造化出了一条条满目生机的河谷绿洲。
“达丽罗川!古兰朵!我的家乡到了!”
麦田鹿小姐挽着朵儿的胳膊,指着长河对岸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欢快的笑道。
午后的艳阳照着她那红褐色的木棉裙衣,令人炫目,别有一番妖娆之美。
“达丽罗川!陀历河!大哥,这么宽的长河,水流又如此湍急,我们如何才能渡过去啊?”
朵儿一手挽着坐骑乌青的缰绳,一手搭着凉棚,苦笑的回头问我道。
“这就要问麦田鹿小姐了,山下也算是人烟密集的所在,应该会有渡口!”
我不以为然道,一边指挥马队穿过前方一处狭窄的隘口。
隘口之外道路陡然消失,野花遍野的草场从山脊一直延伸到山下的长河岸边。
而点缀其间的便是一块块青黄色的陇亩,这北天竺的胡麦快要成熟了。
等到苏叔、秦冲他们的坐骑经过我的身边时,整个商队已经过去了大半。
很快便四散开去,随行的坐骑、驮货的青马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开阔茂盛的草场了。
无需主人的驱使便埋头啃食了起来,山间很快便升腾起一阵阵青草的浮香,令人忍不住深深吮吸了几口。
“少主,这北天竺山地野民渡河的工具与我们东土有很大不同。呵呵,我们商队以前每次从阿姆河河口渡天竺长河都是胆战心惊啊!”
苏叔与我并肩而行通过隘口,指着山下波光粼粼的长河向我笑道。
“苏叔,这天下的大江大河你跨过的岂止千条!还有能让您老畏惧的长河?”
我把马背上的酒囊取下递给苏叔道,他老人家就好这一口。
离开密波那山口前,我特地让秦冲他们把所有随身携带的牛皮酒囊全部装满,以备途中解乏饮用。
如此胡麦美酒,可遇而不可求也!
“于我等商者当然无险可言,有渡口则坐船渡河,如我们在东土的淮水、大江那般!没有泅渡的大船我们自家伐木打造便是!呵呵!”
苏叔接过酒囊舒心的抿了两口,继续为我解惑道。
“不过这些当地野民的渡河工具当真令人心惊那!你一会便可见到!一根古藤缠绕的长绳连接大河两岸,当地人个个如猕猴一般从上面徒手攀爬而过,如遇精力衰竭或者河面上的飓风吹过,或者是上面的藤绳断裂,这些涉河之人断无生还的可能。”
顺着苏叔手指的方向,我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条长绳横在河面之上,在山谷的烈风里跳动摇曳,发出了弯弓般的弦音。
“哥!麦田鹿说在她们达丽罗川,涉河就是一条藤绳,没有渡船!”
朵儿走在前方与麦田鹿小姐说笑半天,回过头来对我和苏叔神秘的嚷道,也证实了苏叔所言非虚。
“若果真如此,事情还有几分麻烦!”
听了朵儿的转述后,苏叔放眼遥看四野,言语之中多了些担心之意。
“少主,这长河的北岸基本见不到成片的茂林啊!”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哈哈!苏叔不要担心,有麦田鹿和这几个贵霜老民与我们同行,总会有办法!”
“朵儿!你问问麦田鹿小姐,这陀历河谷何处能够找到造船的木材?”
我一边安慰苏叔,一边吩咐朵儿道。
秦冲、锅盔、沙米汉他们无需我的吩咐,已经各自带人沿着乱石密布的河岸,前去寻找渡口和村落人家了。
山水相连之地怎会找不到修竹乔木,再说扎一个竹木的长排,也无需多少材料。
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秦冲他们打马逆流顺流而行了几十余里,尽然没能找到一棵成材的原木。
全是漫山遍野的草场麦陇,以及草场上方寸草不生的戈壁和云峰。
我们所能看到的树木葱茏之处,尽在大河左岸的达丽罗川。
陀历部落的贵霜老民们旱季农耕,雨季涉大河北上放牧的生息之法也是由此而来。
如此看来,要想搞到造船的木材,还需先过河才行。
“易先生,这边的藤桥是用南方剑麻为主材编制而成。外边涂有一层防腐的火油,再裹上一道千年古藤的枝蔓,可以承受千斤的重量。你们尽可大胆的携带些货物在上面行走!我们陀历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河的!”
说话之间,麦田鹿小姐已经领着我们一行来到了山下藤桥的边上。
前方长河的两岸各有一座遥相呼应的石山,河床在这边陡然变窄了许多。
原本舒缓的流水受到两岸的挤压也变成了万马奔腾之势,激流冲击着岸边的大石发出催肝裂肺的巨响。
所谓的藤桥,不过是上下两条穿河而过的粗绳连接而成,中间加上些许起到平衡作用的竖栏。
与我们东土汉地斜放的云梯,到是有几分相似。
岸边固定藤绳的石柱四周,堆放了许多年代久远的枯绳,或许就是中途断裂了才被废弃。
如此藤桥,一看便知远没有麦田鹿小姐所说的那样安全。
这个天竺女子感谢我等救命之恩心切,或许她这辈子从未见过木船长排为何物。
见我们众人都是满脸的疑惑恐慌之色,她便率先垂范踩上了藤索,颤颤巍巍的向对岸攀爬而去。
一盏茶的功夫,田鹿小姐已在河面上打了个来回。
河风加上负重,藤索上下翻腾的如同山戎之戏的秋千一般。
原本还有涉险之心的众位伙计,看了麦田鹿小姐的示范之后愈加胆寒了起来。
以这等的藤索过河,对于生长于斯的麦田鹿小姐来说是寻常之事,我等的胆怯之心她自然也就不会理解。
常年在刀锋上行走的商者,涉险本是家常便饭。
我家伙计多是自小在北地马背驼背上长大的牧民子弟,心生畏惧乃人之常情,但循索过河也只需我的一声命下。
可人货过去了,我们跨下的坐骑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河的。
麦田鹿小姐他们所骑的牦牛,来到河边后根本就无需主人家的驱赶,便在一头牯牛的引领下径自下河向对岸游去。
而我们商队的这些大宛神驹们,久居草原旱地不识水性,让它们泅渡过河几无可能。
所以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找木材打造长排。
爷爷带领商队时的处世遗风犹在,我和苏叔刚刚商议派谁人过河伐木,便有十多位伙计挺身站了出来,甘当过河的先锋。
作为商队的首领,当然不能让老迈的苏叔带队过河,我尽管有恐高之症,也要咬紧钢牙以身涉险了。
大伙很快做了简单分工,苏叔和朵儿、老汉等人带领留守伙计就地扎营牧马、准备晚间饭食。
我们随麦田鹿小姐先行从藤桥过河,前去对岸的川上采伐原木再抬回岸边,供商队扎排使用。
田鹿小姐已经褪下了身上祭山时所穿的红色嫁衣,随手扔进了长河的流波里。
如今她身着朵儿送给的白绢夏裙,**着乳玉一般的双臂和双足,满头乌发在徐徐的山风中肆意自由的飞舞,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雪山精灵也!
而她的族叔赫木老人自从不周山下开始,就一路忧心忡忡。
商队来到了达丽罗川,他和其他八位送祭的贵霜老民无论如何也不愿过河回部落了。
“慈悲的佛祖啊!祭女活着返乡,祭司大人怪罪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雨季将临,慈悲的万山之神啊!饶恕我等的罪过吧!”
原本碧蓝如洗的穹庐慢慢变得昏暗无光了,一堆堆黑云从南边汹涌而至,似有雨季早来的征兆。
赫木老人立于长河岸边,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其他老民也跪在他的身后默默的磕着长头,请求佛祖的宽恕。
看来我出手相救麦田鹿小姐,已给这些老民们带来了天大的难处。
“易先生,苏先生,你们把田鹿带走吧!过河后从陀历部落绕道而行,老叟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这个女子再回到部落只会给族人带来厄运,定不能被世人所容!祭司大人也不会饶恕我等!所以你们东方人就好事做到底吧,愿大慈大悲佛陀菩萨保佑你们!”
祈祷之后赫木老人转过身来,对着我和苏叔深深施礼道。
“老丈休要担心,我家少主既然答应帮助贵部落治理洪魔,定当守信!治水若成,你们部落千年的厄运消除,又岂会为难自家的女子!我们商队行走江湖从来不带女客,田鹿小姐随行一事,恕少主和老夫难以从命!”
听完朵儿的翻译之后,苏叔不等我言语便抢先一步,把收留麦田鹿小姐的美事推得一干二净。
行商途中亲近女色实乃大忌,如此娇媚如花的天竺女子留在队中,在苏叔看来定是祸水。
第一七八章 麦田鹿
“带上我吧,苏叔,少主先生!田鹿再也不能回到阿爸阿妈的身边去了,也不愿做终身侍佛的比丘尼!恳请两位老爷再救救我!”
田鹿小姐原本璀璨如玉的双眸一下子暗淡了下来,满脸重新堆起了绝望之色。
令我不禁想起了远在长安的江东丽人刘南儿,她和白轩画工的日子过的还好吧!
这个女子的言下之意已是再清楚不过,如果我能帮助陀历部落治好千年水患,她虽然可以逃过一死,但余生只能与佛前的青灯苦影相伴了。
“苏叔,该如何是好?”
“苏叔,收下她吧!我在队中正好缺一个女伴!”
我和朵儿同时转向了苏叔,等待他的定夺。
“少主,眼下我们头等的大事是商队人马平安过河!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说!”
苏叔冷冷的呵斥道,然后转身拂袖而去。
可以看出,他对我的优柔寡断滥施怜悯很是不满。
“对!过河!秦冲、刘真儿!都准备好了吧?随我到对岸去!”
苏叔的当头棒喝令我瞬间清醒,身为商队首领怎可如此婆妈!
我向身边的伙计们高声招呼道,就如当年在两军阵前挑选前去冲破罗马战阵的死士那般!
“嗨!”
这些老伙计个个腰板直挺,一副风萧易水壮士出征的架势,甚合我的心意。
在罗马国陷阵冲杀血流成河都无所畏惧,小小天竺长河又岂在话下。
“苏叔,你家商队过河后肯定需要向导吧?田鹿可以给你们带路啊!”
机敏聪慧的麦田鹿已经看出,苏叔才是队中的长者权威,就如她们部落的祭司大人一样。
只要苏叔松口愿意收留她,我和朵儿,还有队中的其他伙计都会举双手赞成她加入的。
漫漫商道有如此歌舞俱佳的异域丽人途中相伴,这趟天竺佛国也算是没有枉走了一回。
“姑娘!我家商队从来不在途中收留女子!等过河后把你送回父母的身边,我们的缘分就算了啦!”
苏叔不耐烦的应答道,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鞘,指挥伙计们赶马去河边饮水。
而朵儿则可怜兮兮的挽着麦田鹿小姐的胳膊,劝说苏叔也不是,安慰这个受伤的“田鹿”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叔!田鹿三岁开始就被部落选为佛陀神庙前的焚香侍女,这些年来随祭司大人和家中兄长们去过南天竺的所有佛国。键陀罗的香市、迦毗罗卫佛国的舍卫上城、摩羯陀佛国的巴连弗邑、还有僧伽罗的狮子国,田鹿都曾去过!求老爷发发慈悲收留我吧,田鹿还能做很多事情!”
也许是经历女祭劫难的缘故,麦田鹿小姐尽管自小侍佛,如今对于佛门净土似乎已经没有一丝的留恋。
哪怕是与我们这些陌生的异国人浪迹天涯,她也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
“哎!真是拿你这个女子没有办法!先领我家少主过河寻找些木材,其他事容后再说!”
苏叔终究是位侠义慈悲的老者,禁不住麦田鹿的苦苦哀求,口风终于有了一丝的松动。
“谢过苏叔!”
朵儿喜出望外的代田鹿向苏叔拱手谢道,小妹可能早就希望有一位女伴同行了,路途之中也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儿。
另外此次来天竺
佛国,她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代家母在佛陀的故里布施还愿。
如果麦田鹿所言属实,南北天竺所有的佛国净土都曾去过,与她同行或可带来诸多的方便。
“谢过苏叔!”
麦田鹿尽然也学着朵儿,用蹩脚的吐火罗语向苏叔称谢道。
藤桥毕竟不是长桥,每次仅能承受两人过河。
田鹿小姐就这样每次领着一人,来来回回二十多趟,用了近两个多时辰,才把我们所有人安全带过了长河。
如此精灵一般的女子,行起事来没有丝毫的柔弱之态,浑身透着自由的野性之美,令我等须眉也自感惭愧,瞬间为之倾倒。
也许是赤脚在粗糙的藤绳上行走太久的缘故,麦田鹿的双足已被勒出了一道道赤红的血痕。
见此情景,过河后我不假思索的脱下自身的牛皮软靴,双手递上前去。
“田鹿小姐,让你受累了!”
我歉疚的笑道,尽管知道她一句也听不懂我的雅言,但还是要表达我的歉意。
麦田鹿姑娘的满头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随意狂放的黏贴在脸上和颈畔,明媚的双眸满含着喜悦惊讶的笑意。
除了“呵呵呵”迷倒众生清脆的娇笑之音,其它的梵语我便一句也听不懂了。
贵霜女子没有接过我的软靴,而是指着前方一片林木葱茏的山谷村落向我亲热的诉说了很久,然后便走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天竺佛国不论男女老幼、四季寒暑,从未有穿靴的习俗。
好在佛国大多数的地域全年温润多雨、土质松软。
而这北天竺山地连绵、碎石遍野,终年赤脚行走非常人所能忍受也,
只有那些对于舒适物质没有奢求,节欲修行的佛门弟子才能受得了这般的辛苦。
田鹿小姐看似柔弱,但打小在佛门中长大,自然也就养成了赤足的习性。
身形婀娜脚步轻盈,白色夏裙的长摆随风飘拂。
前方的田鹿时而向我们灿烂嫣然的回眸一笑,使我坠入了似曾相识的恍惚之中。
“少主,还记得河西姑臧城外的狼女神山吧?如果真有狼女仙姑,肯定是贵霜女子的这般模样!哈哈哈!”
身边的秦冲看着田鹿的背影哈哈笑道,我也是大梦初醒一般。
“我说呢!总觉得这个女子好像在何处见过!”
“少主见过狼女?那晚夜访狼女神山,我们几位可都在一块啊!怎么就你见着了?难道是那仙姑托梦给少主不成?”
锅盔在后面有点不甘的嚷嚷道,惹得众位伙计都大声乐呵了起来。
麦田鹿不知何故,也回头粲然一笑,把大伙的魂魄都勾走了。
乌发蓝瞳、皓齿樱唇,不施粉黛、不着珠玉,如此东西合璧的美貌真乃浑然而天成也。
“呵呵,臆想之中的狼女仙子野性妩媚,和这位田鹿小姐真是有几分的相似!”
我如实答道,四年前东去长安的途中种种往事顿上心头,不觉又平增了几多的感慨。
说话之间我们已穿过了河滩前黄绿色的麦海,来到了贵霜老民们聚居的山间村社前面。
鸡鸣犬吠之声隐隐传来,颇有东土汉国河西乡野的味道。
正在田垄间忙碌的人们见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纷纷提着
手中的农具从四野汇聚了过来。
忽然有两位老者放下农具一路跌跌撞撞的狂奔而来,麦田鹿也欢呼着迎上前去与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不用说这对村夫老妪,就是她的阿爸阿妈了。
骨肉生离死别之后还能再次重聚,其中的情愫非能与外人道也。
我们这一群远客走到近前,麦田鹿的父母和其他的兄弟族人们停下了悲泣寒暄,全都以双手合十的佛家之礼向我等致敬,感谢我家商队搭救了他们的女儿、陀历部赫木家族的掌上明珠。
麦田鹿满心欢喜的看着我,不停的用梵语向她的族人们诉说着什么。
大体的意思可能是我们这些北地来的客商救了她,并且答应助他们治理陀历河谷的千年水患,使达丽罗川的贵霜老民们从此免受洪荒之苦。
商队眼前需要大量的原木,田鹿小姐恳求她的父母族人对我们施以援手。
田鹿的老父终于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挥手招来了十几位年轻的部族后生,然后对着我大声的嚷嚷起来。
还是女儿聪慧,麦田鹿指着前山的密林,做出了挥斧砍伐的架势,惹来了众人一片开怀的笑声。
此意为她的父亲要亲自领我们进山砍树,还为我等领来了一大批的帮手。
佛语有言: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人得好意,其福难量。
也许人祭的恶俗原本就违背万山之神慈悲的初心,纯属这陀历部落祭司大人的异想天开。
不周山下无意之间拯救下麦田鹿小姐,如今我等的福报就来了。
山谷之中的这片茂林让我们很感意外,没想到冰峰环伺的这片河谷,尽然生长了如此多的参天古木。
随便找上一棵,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少主,沙西姆!沙西姆!”
“少主”二字是田鹿小姐刚刚学会的东土雅言,而沙西姆肯定就是这些古木的名称了。
田鹿的老父用砍刀拍着古木的躯干,对我们严肃的摇了摇头。
然后又指着树顶的枝杈,对我慈祥的摊开了双手。
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我们不能砍伐躯干,只能砍下主干四周的旁枝。
如此古树,每一根枝杈都有碗口般的粗细,正是捆扎长排的好材料。
而古塔般粗大的躯干,于造排而言已是大材小用了。
我有点想念朵儿这个翻译了,后悔没有带她过河来。
否则我和麦田鹿父女之间,也无需哑人这般的交流。
后来也是从朵儿那儿得知,这种梵语叫沙西姆的古树,在我们东方称之为黄檀,是上好的薪材。
另外在天竺佛国,世人认为万物皆有灵性。
麦田鹿的族人们历来把黄檀古木当作神灵一样进行膜拜,这也是她的老父不让我们整棵砍伐的原因。
古语云:十里一乡俗,百里音隔障。
这陀历佛国的礼教之风细细想来,也是十分的有趣。
敬天敬地,拜神拜佛陀,尽然连千年的乔木也去敬拜。
就如东土修仙的道家那般,将来有一天这些古木或许真能涅成佛羽化升天。
给这一方土民带来天大的福祉,人间的世事有时很难辨清,信则灵也!
第一七九章 婆罗门
淮南子有言: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
有了赫木家族数十位少年壮士的相助,傍晚时分,一百多根扎排所需的圆木,已经整齐码放在天竺长河的岸边了。
夜风徐来,黄檀古木特有的浓香飘遍四野,也引来了数百晚归的农人和牧民们。
这些贵霜土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北地来客,对我们言音穿戴都倍感兴致。
而麦田鹿小姐却明显不安了起来,她挤出人群登上岸边的一座土丘。
然后坐在那儿,向西南陀历河口的方向静静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且是她最怕遇见的人事。
我们下午过河伐木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陀历部落酋长和祭司大人的耳朵里。
田鹿小姐如今正在等待着末日的判罚,而这个宣判人便是祭司大人。
扎排的木材已经备好,我们个个大汗淋漓,已顾不得这些贵霜老民的围观。
大家分工有序,开凿打洞、投隼架木,打造起简易的长排。
我家商队的老伙计们长期行走江湖,都是身怀多种谋生技艺的能工巧匠。
商道途中如有木工、船工、铁工方面的所需,根本不要从外方寻找,自家的伙计便可胜任。
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一叶长约三丈、宽有丈余的黄檀木排已现雏形,只剩下捆扎皮绳这最后一道工序。
不出意外,今晚新月初上之前,我们即可驾着长排越过大河,赴对岸过夜了。
就在这时,麦田鹿失魂落魄的从坡上跑了下来,一边恐惧的嘶吼着,不顾一切的拉上我,向前方的藤桥狂奔而去。
不用猜也知道,她最惧怕的祭司大人过来了。
田鹿的父母族人都满面忧愁的向我俩挥手,催促我们赶紧过河。
“秦冲、锅盔!长排今夜务必要造好!兄弟们!明日清晨我在对岸迎候你们!”
情况紧迫,我赶紧向秦冲他们高声的吩咐道。
我其实也很好奇,这祭司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麦田鹿小姐如此惧怕,贵霜老民们俯首帖耳。
这东西方佛门的高僧法师,我也见过不少。
无论是瓦罕冰原上的身毒比丘,还是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梵衍那国的弥陀罗法师、来自东土汉地的法显师傅。
个个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慈悲善人,苦修自律、坚韧执著、死守善道。
而陀历部落的这位佛陀使者,更像一个草芥人命、交横跋扈的官家恶奴,或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令人百思而不得解。
藤桥所在的石山正是河谷的高地,在此可以俯览达丽罗川的全貌。
但见远方夕阳的深处,有两条庞然大物正在姗姗而来,背上还有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大象!以大象为坐骑,真乃神人也!”
早年在清风泽客栈家中的时候,就听过往的客商说过,南方天竺佛国有一种叫做大象的神兽。
重达万斤高有丈余,毛皮粗厚刀枪不入。
如今得以亲见倍感新奇,不觉大声的慨叹起来。
尽管石山位置与前方的巨象相距甚远,但我似乎都能感到象足踏地时引起的撼动。
据说经过
驯化之后,这些神兽可以作为官家的坐骑、载货工具、甚或是沙场上攻城略地的利器。
远远观之便可知道我们的大宛神驹在这些巨象面前,就如身高八尺的壮士之与侏儒,不可同日而语也。
东土战国时期,齐将田单曾用火牛战阵打败燕军。
在贝罗埃亚时,还听说过罗马王朝的属国希腊城邦,在上古时期有“特洛伊木马”攻城的传说。
而不管是火牛还是木马,在这天竺佛国的巨象战阵面前定会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正在遐思之时,麦田鹿小姐已经踏上了藤索,一边“少主少主”催促呼喊。
好像我们稍有迟疑,并会丢掉身家性命一般。
返程在藤桥上行走,已没有下午过河时的那般恐惧,但我又不由的为秦冲他们担忧了起来。
我们费尽辛苦搭起的那叶长排,可是经不起这些巨象的踩踏。
跨过长河回到营地,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乌云翻滚的夜空看不到半点星光。
我和田鹿小姐匆匆用过了晚餐,便和苏叔、朵儿等人围坐在篝火四周,向大伙介绍造排的进展,商议着明日该如何应对。
这时左岸有几只点燃的火箭,正向我们这边飞速而来。
因为河面太宽,还未到岸就纷纷落进了长河的流水里。
这是秦冲他们报平安的信号,那边留守的伙计和长排都应无恙。
我原本忐忑不安的内心,才稍稍平复了下来。
“田鹿小姐,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姐赐教。”
我拱手向麦田鹿笑道,有了朵儿的翻译,和这位贵霜女子的沟通顺畅多了。
“在我们北地诸国,佛陀代表的是慈悲、不争和宽恕。我所见过的佛家高僧都是菩萨心肠、与人为善的长者。你们祭司大人既然是佛陀的使者,肯定也是得道的高僧。可你见他为何就如硕鼠遇见了狸猫一般?”
不等朵儿转述,我便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全搬了出来。
不仅是我有这般的想法,苏叔、朵儿他们也是如此。
因为在我们佛法盛行的西域诸国,佛门弟子历来都是善与慈悲的化身,连一只地上的蝼蚁都不愿伤害。
“祭司大人是神的使者,专事祈祷、祭祀、执法之职。部落每遇大事,祭司必行祭祀之礼,以求得到诸神的点拨和开悟。我们陀历部落如今无论农牧行商、还是婚丧嫁娶,事无巨细全由祭司大人最后定夺。”
田鹿小姐幽幽答道,显得十分失落,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我明白了,祭祀乃人界与神界沟通的唯一桥梁,能行此法的只有祭司。祭祀越隆重越显示其虔诚,与诸神对话的机会越大!”
我已大体弄通了其中的奥秘,而朵儿在翻译这段说辞时也不禁瞪大了双眸。
“少主所说甚是。”田鹿小姐仍提不起半点精神。
“少主,据老夫所知这世间的祭祀之物不外乎金木水火、牛马驼羊。当然最显虔诚的必为人祭!”苏叔一语道破了天机。
“对于田鹿小姐的部落来说,最大的人事莫过于这天竺长河每年一次的洪荒。而掌管水运河殇之利的便是那不周山上的万山之神!所以他们的祭司大人才
执意推行女祭的古法!”
我若有所思的顺着苏叔的话路,大体推出了这陀历老族奉行女祭的内在原因。
“照少主所言,田鹿小姐所说的那位祭司不是恶人,而是一等一的活佛了!那他自家为啥不能舍身作为祭物,救这些贵霜老民们于水火之中!”
听完我的推理后,一直没有言语的沙米汉愤愤道。
而朵儿已经不敢再把我们的这些对话,如实翻译给田鹿小姐了。
“田鹿,你们部落信奉的真神有那些?是释迦牟尼佛吗?”
思索片刻,朵儿小心的问麦田鹿,一边把自己身后的裘袍取下,搭在了她的背上。
夜风骤起,一旁的篝火渐渐衰微,这滩上的寒意很是逼人。
“我们陀历部落原来世代信奉的真神,是刹帝利释迦摩尼佛。十年前祭司大人来到达丽罗川,他告诉人们这世间修行的最高等级是婆罗门,此后才是刹帝利。”
麦田鹿感激的看了眼朵儿,刚才神不守舍的心境看似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信奉的真神是梵天、毗湿奴、湿婆?”
朵儿如发现了天机一般大喊大叫了起来,原本昏昏欲睡的大伙也都一下子来了精神,欲听她的下言。
“是的。”麦田鹿低声道,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
“苏叔!大哥!我们差点拜错神仙啦!这达丽罗川上的贵霜老民不是佛教徒!他们信奉的是婆罗门教!”
朵儿在于阗国时与过往的商贾多有交流接触,兼通多种雅语,所以对西南列国的人文信仰了解甚多。
“何谓婆罗门?”我不解的问道。
“少主,婆罗门教是这天竺国老早就有的另一个教派,和佛教殊途同源。就如你们东土汉国的儒家、道家、法家那般。”
苏叔笑着对我解惑道,他来过天竺不下十余次,关于婆罗门教派他也早有耳闻。
“是的,这婆罗门教派与佛教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把世人分为四等,叫做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他们的教徒也持戒禁欲,信奉万物有灵、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之说,与小乘佛法很是相似。”
田鹿小姐劳累过度,已靠着朵儿静静睡去了。
“小姐,田鹿所说的祭司大人肯定是婆罗门了!她们赫木家族在婆罗门教派中应是啥样的等级?”
“听大哥说田鹿的父母兄弟都是农人,那他的家族应属于吠舍阶层,没权没势但有人身自由。”
“我们商者呢?在这婆罗门教派中又是啥样的地位?”
我兴致不减道,不知何时苏叔已经起身回了帐篷,篝火四周的伙计也已离开了大半。
“商者属刹帝利,与武士将军是同一等级,是上等人。”朵儿道。
“何为首陀罗?”
我和老汉一唱一和,而朵儿却是有问必答。
“哥,你和秦冲、锅盔三人在罗马国飞鱼礁、东方岛的那段日子就是首陀罗的身份!”
小妹嘿嘿笑道,言语中很有戏谑之意。
我顿感寒意加身,早已忘却的创伤隐隐作痛了起来。
首陀罗,奴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