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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十八章、道阻且长

    “嫣儿?她……她能帮什么忙?”徐恪闻听李淳风所言,能帮助李君羡逃出诏狱的,竟然是慕容嫣,心中不禁大感奇怪。他暗道这两人能有什么关联?嫣儿也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她又能帮什么忙?

    “你看别小看了她,贫道这一次谋划,少了慕容嫣可还不行!”李淳风道。

    徐恪问道:“李大哥,依照皇上的圣旨,君羡大哥可就只剩下三天了!李大哥可否将你胸中的谋划说出来?无病也好早做预备……”

    李淳风长眉一挑,慢言道:“急什么!眼下快到午时了,你就留我这里用个饭吧,顺带也尝尝希言的手艺……”

    徐恪忙道:“道长,先不忙用饭,还是先让无病听一听,这解救君羡大哥的,到底是什么法子?”

    李淳风看了看徐恪,摇摇头,站起了身子,从他怀里掏出了三张黄纸符,交到了徐恪的手中,说道:

    “这是三张控尸符,你回到青衣卫中,找到孙勋的尸体,一张置于他前胸,一张贴于他后背,还有一张塞入他口中……”

    徐恪不解道:“李大哥……咱们说的是解救君羡大哥。你让我去找孙勋的尸体作甚?”

    李淳风又看了看徐恪,顾自喝了一口茶,问道:“你再仔细想想……”

    徐恪思忖片刻,立时领会到了李淳风的用意,他一拍脑袋,随即说道:“李大哥是想来一个‘李代桃僵’,用孙勋的尸体替换君羡大哥去法场受斩,而将真正的君羡大哥带出诏狱?”

    见李淳风还在思考,徐恪又道:“那孙勋身材颀长,倒与君羡大哥长得颇为相似,加之他二人都是身受酷刑,琵琶骨被穿,双腿尽被夹断,这在外人看来,更无差别……若李大哥能施控尸之术,只消在三日后让那孙勋的尸体稍稍动弹几下,待得人头落地之后,谁还会管他真假!……李大哥,妙计,妙计啊!”

    李淳风却怪眼一翻,不以为然道:“妙个屁啊!我只会控尸,又不会易容,那孙勋与君羡,外形长得再象,两张脸能一样吗?你青衣卫里,难道都是傻子么?会看不出来!”

    徐恪这才想起了李淳风一直在说的“相助之人”,他忙问道:“李大哥是想说,让嫣儿来给孙勋的尸体易容改妆?李大哥又怎知嫣儿会易容之术……?”

    李淳风捋须笑道:“她跟慕容桓来过几趟玄都观,每次她都易容成不同的男子,不过每次我都一看便知啊,呵呵呵……”

    徐恪不禁问道:“慕容桓?他是……哪一位?”

    李淳风瞪了徐恪一眼,不屑道:“连慕容桓你都不认识,将来还怎么入赘他天宝阁慕容家?!”

    “谁说我要入赘天宝阁了?!”徐恪不由得急声道。

    李淳风叹道:“慕容远山连晋王李祀的求婚都能推掉,你小小一个五品的百户,不入赘的话,能娶到慕容嫣吗?”

    徐恪顿足道:“李道长,咱们是不是扯得太远了!眼下,还是赶紧想好解救君羡大哥的法子吧!”

    李淳风道:“解救君羡,本道长不是讲得很清楚了么?我负责控尸,你负责易容。明日俟君羡能下地行走之后,你便先将他带出青衣卫……”

    徐恪默然思忖片刻,又不无忧虑道:“李大哥,你说嫣儿的易容术能行么?此次易容的,还是一个死人……”

    李淳风道:“你这新媳妇还未过门,便心疼起他来了?放心吧,死人活人,都是个人而已,两者并无多大区别……至于慕容嫣的易容术么,在这长安城中还找不到能比她更强的……”

    徐恪不禁心道,你说嫣儿易容术高超,但她每次到观中游览,还不都被你一眼看破?

    李淳风却仿佛看穿了徐恪的心事,随即言道:“贫道有慧眼识人之术,慕容嫣虽骗不过贫道,但要骗骗那些凡夫俗子,却易如反掌!”

    “不过……”徐恪却又愁道:“嫣儿她眼下也不在长安啊!她跟着她二哥,到南方治病去了……”

    “谁说的!”李淳风又瞪了徐恪一眼,说道:“她跟慕容桓,昨晚就已经回来了!”

    “嫣儿回来啦!”徐恪至此时方才听出,慕容桓正是慕容嫣的二哥,他一听到嫣儿已然回长安的消息,顿时心中欣喜莫名,一时间,他恨不得立时就飞到天宝阁中,去看一看朝思夜想的嫣儿。

    “道长真乃神仙中人!竟连嫣儿回京之事也被你算了出来。事不宜迟,无病这就去了……”徐恪忙不迭地起身,即辞别了李淳风,如风一般,转身出门……

    “不吃中饭啦?希言的手艺可是一等的……”李淳风还在身后呼唤道。他这心里却不禁暗笑道,谁说她慕容嫣回京是被我算出来的?我老人家吃饱了没事做,尽算这些芝麻绿豆的事!那是他兄妹两人,今日一大早又来玄都观里参拜了,顺带着还到我这桃林里走了走,与我聊了一会儿……我又岂能不知?

    ……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李重盛斜靠在御榻上,手里正拿着沈环昨日呈上的那一封“密信”……

    尽管昨日他一怒之下,气得摔碎了一个杯子,但此时,他仔细端详着这封密信,心中却不由得连连冷笑。

    写信之人字迹潦草,时刚时柔,倒也与李祉的笔迹颇为相似。信中的内容,除了指示孙勋行刺钦差之外,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末尾还清楚地署

    上了李祉的大名。

    仔细一想便不难发现,那一位写信之人的用意,发出刺杀魏王的指令倒在其次,最为重要的,就是让你们知道是谁发出的指令。

    有谁会这么笨呢?指令手下做一件极其隐秘与万分危险之事,还要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是他李祉下的这个命令?

    而且,楚王李祉性喜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了一堆的别名雅号,什么“天南居士”什么“五峰上人”云云,平常他与人通信,落款亦往往是“天南”抑或“五峰”,很少会直署其名。

    “看来,那个写信之人,跟李祉毕竟也不太熟啊!”李重盛哼了一声,将密信扔在案上,吩咐高良士,立即叫楚王李祉入宫觐见。

    看来,那个伪造密信之人,也着实低估了天子的智慧。

    这位康元皇帝,主宰天下七十年,什么样的权谋倾轧没有经历过?又岂能被你一封假信迷惑?!

    更何况,那孙勋背后的主使之人,皇帝其实早已心中有数,之所以蓄势不发,正如李祉所料想的那样,一面是念着父子之情,不忍骨肉相残;一面也是观察李祉的反应,静等这个大儿子真心悔改……

    可如今,竟凭空跳出了一封李祉写给孙勋的“密信”。稍稍一想就能明白,以李祉的机谋和胆略,怎能在事情还未开始之前,就给自己留下如此明显的一个罪证?!这一点,韩王李祚能够想到,皇帝李重盛怎能不知?

    在皇帝已经知道实情的前提之下,竟还要画蛇添足一般,加上了一封“密信”。看来,这一个伪造密信之人,此事却是弄巧成拙,效果恐怕也是适得其反了……

    任何事,过犹不及,皇帝看到密信之后,对于本就没有怀疑的事,自不会更添怀疑,但对于那一封“密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引起了他深深的怀疑和忧虑。

    这一封“密信”的效果,非但没有让皇帝加深对李祉的怀疑和反感,反倒是勾起了天子对李祉的同情和怜悯……看来你李祉的人缘也不怎么样,有很多人都在盼你倒台,我这个做父亲的,若随意治你的罪,岂不是正好遂了他们的愿?

    而这位大乾皇帝,恰正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越是别人要让他做的事,他越是会反其道而行之……

    不过,话说到最后,又怎么知道这伪造密信之人,不就是这一个目的呢?

    ……

    不到半个时辰,李祉气喘吁吁地跟着高良士,走入了紫宸殿内,随即向皇帝躬身行礼道:“儿臣李祉,拜见父皇!”

    “你自己看看!”李重盛将那一封“密信”狠狠地甩在了李祉的身前,怒道。

    李祉俯身从地上捡起了这封信札,哆哆嗦嗦地打开,才看了数行,额头上便已是冷汗涔涔,直看到信末的落款时,更是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道:

    “父皇!儿臣冤枉啊!这封信不是儿臣写的,儿臣跟那孙勋……本无来往!”

    “这明明就是你的笔迹!祉儿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暗中派人谋刺钦差!这钦差还不是别人,他可是你的亲四弟,你这做大哥的……于心何忍!”李重盛心情沉痛地说道。

    皇帝这一句话却是如尖锥一般直扎在李祉的内心。自元日之后,李重盛称病休养以来,这父子两人今日还是头一遭见面。这密信虽然是假,但李祉谋害亲弟却是属实。李祉心中毕竟天良未泯,对于自己谋杀四弟的行径终是心存愧悔。如今,听得老皇帝雷霆之语,他心中顿时又惊又怕,急忙匍匐在地,一边不住磕头,一边大声哭道:

    “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啊!这封信真真不是儿臣写的!儿臣冤枉啊!……儿臣没有去害四弟!儿臣今后也断不会去残害兄弟!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对几个弟弟,爱护都来不及,又怎会去害他们呢……父皇!”

    “起来吧……没有就好!”李重盛见李祉额头已然磕破出血,眼里也已满是泪痕,心中也觉不忍,于是挥了挥手,让李祉起身。又命高良士搬来凳子,给李祉赐座。

    “朕……姑且就信你这一次!祉儿呀,你是朕的长子,朕一直都宠着你、信你、爱你……此番朕还给你加了两颗王珠。朕本指望着你,好好体察朕的心意,克己复礼、躬行敦敏,习圣人之道、立君子之行,做一个皇子的表率!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李重盛面对着自己的儿子,谆谆告诫道。

    “父皇垂训的是!儿臣记住了!今后,儿臣当……当闭门不出、修身克己,牢记父皇教诲,谨习圣贤之道,努力做好一个大哥该有的样子……”李祉兀自眼中滴泪,哽咽道。

    李重盛再看看自己这个长子,头发业已花白,虽然身形肥胖臃肿,脸上却已满是皱纹,看上去比之他五十四岁的年龄更显老迈。想来,他这五十余年的皇子生涯,过得也并不轻松。此时,皇帝已觉言语敲打得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命李祉退下……

    李祉如蒙大赦,正要转身退出,却又听得李重盛冷然言道:

    “将这封信带回去,放在你府里好好藏着!不管它是真是假,朕命你每日都要拿出来看看!好好地想一想,日后,你这做大哥的,该有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李祉慌得一哆嗦,急忙小心翼翼地将那封“密信”揣入怀中,再度跪地回道:“父皇的话,儿臣记住了!……儿臣告退!”

    李祉退出了紫宸殿外,缓缓地走下了丹墀玉阶,走在大明宫悠长而笔直的步道上。此时已是正午,阳光虽盛,但李祉的心头,却是一阵阵寒意袭来。迎面一缕清风吹过,李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然汗透如雨……

    李祉做梦也未曾想到,原本他父皇正酝酿着一场对他的责罚,却因为一封突如其来的“密信”,而改变了初衷。正是基于对真正放置密信之人的忧虑,反而让皇帝放过了李祉。

    御下平衡之道,永远是皇帝的第一出发点。

    李祉心中暗想:“看来,父皇果真是早已知道事情的原委。苍天在上!今日被父皇这一通教训,我总算是逃过一劫了!”他心中不禁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经过这一次失败的教训之后,李祉已暗暗发誓,回到府里之后,他一定要闭门不出,一心读书,对于登上大位,从此他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张龙椅虽然诱人,但让他与自己的父亲相斗,就算是十个李祉,也不是皇帝的对手。对这一点,今天的李祉,心中已然是清清楚楚。

    ……

    半个时辰之后,徐恪兴冲冲地跑到了天宝阁的大门口,向守门的家丁说明来意。家丁入内通禀之后,回来却道,今日大少爷与小少爷均不在府中,他问过了二少爷,二少爷得知徐恪之名后,却只是摆手讲了两个字:“不见!”

    徐恪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心道你家的大少爷见了我还客客气气,怎地今日里来了一个二少爷,却有恁大的架子!他徐恪连魏王府也敢闯,更何况一个慕容府!当下,他推开了众家丁,便径自走进了天宝阁中。

    “这位大人,天宝阁重地,闲人不得乱闯!否则……”有一位家丁,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大喊道。这位家丁见徐恪一身官袍,出言总还算客气。

    “否则怎地?我今日是来见你家小姐的……什么二少爷三少爷,就算他想见我,我还懒得见他呢!”徐恪随口应了一声,头也不回,昂然而入。

    过了前门大院,徐恪堪堪已到前厅,正要大步跨入之时,徐恪突觉斜刺里一股风声递到,他忙一侧身,一根长条形之物已从他眼前穿过,“噗”地一声插入了左侧的泥土之中。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天宝阁!”随后就有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冲到徐恪的近前,暴吼了一声。

    徐恪再看插入泥土中的长条形之物,却是一根竹制的扁担而已。那根扁担插入土中,竟有一尺之深,足见使扁担之人的膂力非常!

    那粗壮大汉跑上前,拔出了扁担,回身就是一招“回风摆柳”,抡圆了扁担就朝徐恪砸来。

    虽然只是一根竹子制作的扁担,但徐恪只听扁担破空之声呼呼而来,自知那大汉内力刚猛,当下不敢小觑,他急忙挥剑出鞘,口中也大喝了一声:“破金势!” 意随心转,气随意到,一股真气随剑身游走,激起罡风阵阵,直向大汉的扁担击出……

    那大汉突觉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袭来,急忙撒手弃了扁担,匆忙间一个后仰,又倒地滚到一边,总算没有被徐恪的剑气扫到。他再看自己的那一根扁担,却已然被划成了几十块断竹片,每一块竹片的断口都是平滑如镜。见徐恪剑气如此霸道,那大汉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西川,退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徐恪蓦地觉眼前一花,一个玄色的身影已然到了他的身前。他还未看清来者的模样,只听风声飒然,那人手里的“兵器”已朝他面门而来……

    见那人身法快如闪电,出招更不停留,徐恪不敢怠慢,口中喝了一声“荡火势!”真气凝注于臂,一把昆吾剑向前挥出,剑影重重叠叠,如大火之燎原,似大雪之漫天,直往那人的“兵器”漫卷而去。

    令徐恪万没有想到的是,只闻“噗”地一声,昆吾剑便已被一物夹住。他只觉自己的剑气无声而没,那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便如刺入大海波涛之中,转瞬就已消逝无踪。

    徐恪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自临敌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厉害的对手。此时他见宝剑被制,急忙潜运真气,运劲回夺,却哪里能动分毫。他再凝神看去,更是耸然动容。

    那夹住自己宝剑的,不是别物,却只是一本书而已。

    徐恪“嘿”的一声,再次运劲,这时突觉一股大力自剑身传来,徐恪只感虎口如遭电灼,急忙撒手,那一把吹金断铁的昆吾剑,一转眼便已到了对方的手中。

    “咳!……难得浮生半日闲,我今日只想看看书,也这么难么?”那身穿玄色长衫之人,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他将书卷交到左手,右手食中两指夹住了徐恪的昆吾剑,又道:

    “今日你毁我看书的心情,我便毁你的宝剑,如此……咱们就两不相欠了!”那人手指用劲,眼看就要将皇帝御赐给徐恪的那一把旷世名剑给瞬间夹断。徐恪心中已是焦急万分,突然一个清脆而宛转的声音远远传来:

    “二哥……不许欺负人!”

    那一个声音,在徐恪听来,却是最熟悉不过的一种声音,它在徐恪的梦里,已不知出现了多少回。

    那一种声音,如黄莺欢唱,似百灵婉啼,听起来如沐春风、如享秋雨,只是一瞬间,便能让你忘却所有人间的烦恼……

第一百十九章、不如轻狂

    “嫣儿!”徐恪欣喜地叫了一声,只见慕容嫣娇俏玲珑的身影,已绰约而来。

    慕容嫣跑到了她二哥的身边,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昆吾剑,微笑着递给了徐恪,说道:

    “无病哥哥,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我的二哥,他叫……慕容桓。”

    徐恪回剑入鞘,万幸这一把天子御赐之物终于得以保全。他急忙上前拱手施礼道:“在下徐恪,见过慕容兄!在下适才鲁莽,还望慕容兄莫怪!”

    这时,徐恪才得暇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慕容家的二少爷。只见他,一身玄青色长衫,头戴纶巾,足蹬云履,身似渊岳峙,气如灿霞喷吐。他年纪二十挂零,身长七尺有余,身姿挺拔、巍巍然如青松不倒,风采卓绝,悠悠然似长风无痕……端的是龙凤之姿、天目之表!他一张脸方正清朗,凛凛然不怒自威,脸上五官轮廓分明、线条清晰,两道剑眉直插鬓云,一双龙睛如星如电,鼻似中天悬胆,口若大海汪洋,前厅宽广、地阁方圆,前额宽广似龙腾,地廓方圆可驾舟。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随意地一举手一投足,脸上也根本无需任何表情,但浑身上下,却兀自散发着一股王者的气息。那一种气息,恰似俊龙独步、又若麟凤孤翔,几可傲视宇内、俾睨天下……

    慕容桓也不还礼,只是双眼斜睨,冷冷地看了徐恪几眼,哼道:

    “剑气华而不实、剑招杂而不精,空有一把名剑,又有何用?”

    “哎呀……二哥!你就不能对无病哥哥说几句好话嘛!”慕容嫣在一旁拉住了慕容桓的胳膊,顿足道。

    未曾想,慕容桓只是冷哼了一声:“他是你的‘无病哥哥’,又不是我的!”随即便甩手步入前厅之内,不再理会眼前的徐恪。

    “西川……你进来!”慕容桓又朝一边的中年大汉召唤道。

    “是!二少爷!”那中年大汉急忙躬身应了一声,也来不及收拾地上的残碎竹片,便俯首跟着慕容桓走了进去。

    “无病哥哥,跟我来……我带你去丙院走走……”慕容嫣向徐恪招手道。

    徐恪便跟着慕容嫣一路穿廊过道,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大院之内。只见院中两旁栽种着各色梅花,整个院子里香气馥郁、芬芳扑鼻,院中筑有一亭,亭上书有“望梅”二字。

    慕容嫣领着徐恪到望梅亭中落座。一位年轻的婢女为他二人送上了茶水与瓜果点心之后,又侍立于慕容嫣之旁。

    “淳淳,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先退下吧……”慕容嫣朝她的贴身婢女吩咐道。

    “是!小姐”淳淳一边躬身退下,一边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徐恪,脸上还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倒把这徐恪给窘得一脸通红。

    “无病哥哥……嫣儿,有好多天没见着你了……你这一向可好?”

    “我很好!嫣儿……我这次赶来,是想求你一件事!”徐恪忙道。他心中本是有千言万语想同慕容嫣娓娓道来,然此时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一出口,连徐恪自己也不由得心中一愣。

    “什么事呀?无病哥哥……看把你给急得!”慕容嫣给徐恪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橘子,微笑道。她此时脸上的笑容,就如朝阳初生、彤红娇艳,又似春风拂柳、轻柔绵软……

    “是这样……”徐恪便将自己与玄都观的李观主商量好的计策,如何给尸体化妆、如何解救李君羡等等筹划,都与慕容嫣详尽地说了出来。末了,徐恪还是补了一句:

    “嫣儿……此事有许多危险,又要给死人易容,若你觉得为难也不要勉强,我们还能想别的法子……”

    不想,慕容嫣却抚掌笑道:“这个好玩!我先前都是给活人易容,这为死人化妆还是头一遭呢!无病哥哥,明日咱们就到诏狱里去……无病哥哥放心,嫣儿必不辱使命!”

    经过两人一番商量,明日一早,慕容嫣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子,再由徐恪带入青衣卫中,然后,二人再进诏狱,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徐恪这一路奔忙,还未进过午膳,此时见已近申牌时分,便匆忙吃了些水果点心,也不及与慕容嫣细谈,急忙告辞了出来,骑上马,直奔青衣卫而去……

    卯时点卯上值,酉时登班下值,这是公门里的规矩。如今,徐恪已是朝廷命官,这为官的规矩,他自然也不得不守。更何况,今日他的顶头上司南宫不语第一天上任,还在青衣卫里等着拉他回府用宴呢……

    徐恪打马回了青衣卫,总算赶在酉时之前,回到了北安平司中。他进了自己的公事房,刚一落座,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南宫不语便笑吟吟地赶了过来,人还没到,他悠长而爽朗的声音便已随风而来:

    “徐兄弟,下值了!快随我走!舍妹都已等候多时了……”

    “舍妹?”徐恪心中不由得暗自嘀咕道:“昨日在得月楼中,就听闻你南宫不语说起令妹,你不会是当真要把你妹子介绍给我吧?”

    那南宫不语哪里还容徐恪多想!他进门拉住徐恪的手,就往屋子外面大踏步而去。对于这位又是好友又是新任顶头上司的热情,徐恪自然也无法拒绝……

    北安平司里的其余三位百户,原本都去了千户的签押房外恭候,此时闻听南宫千户到了徐恪这里,也纷纷跑了过来,都是想着请千户大人去得月楼中小坐,众人要摆酒庆贺千户大人高升。但南宫不语听后只是摆了摆手,淡然

    说道:

    “喝酒就免了,你们只消用心做事,便是南宫之幸!以前孙勋的规矩都要改一改,今后,大伙儿酒要少喝,事要多做!列位身居百户一职,要时时想着上不负皇恩,下对得起俸银……诸位可明白了么?”

    “卑职明白!多谢千户大人教诲!”三位百户齐声应道。以古材香为首的三个百户,一边拱手行礼,一边心中也着实不是滋味。他们俯身让在两旁,看着南宫不语拉着徐恪的手,并肩而出的身影,心中对于南宫不语,自然又多生了一些敬畏,但对于徐恪,则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南宫不语与徐恪刚刚步出了青衣卫大门之外,不想,又撞上了裴才保与诸乐耘、张木烨三位千户。那裴才保一见南宫不语出门,便殷勤迎了上来,口里所言却是与古材香几人一个意思,都是要拉着南宫不语去得月楼饮酒,庆贺他连升两级,被擢为从三品千户。

    这三位千户,原本的官职都要高于南宫不语。这一下,南宫不语的心中也着实有些犯难了。一来,三位千户联手相邀,那可是给了他南宫天大一个面子;二来,依照往常的惯例,特擢从三品的北安平司千户,往往会联手其余三位千户,与青衣卫都督分庭抗礼,之前孙勋便是如此,这或许也是皇帝的意思。如今,这南安平司、銮仪司、青镜司三大千户,主动降下身份,靠上门来,这携手联盟之意,自然已是非常明显。

    然而,面对裴才保满脸的笑意,南宫不语仍是微笑抱拳,淡然说道:“各位千户大人盛情相邀,南宫不胜荣幸之至!怎奈今日我与徐兄弟已然约好,要去我府里做客,我今晚便只能与徐兄弟小酌数杯了……各位千户的心意南宫已领,至于这一场酒么,过两日,便由南宫做东,回请诸位,如何?”

    裴才保没料到南宫不语竟会为了一个百户而拒绝他们三位千户的联手邀约。他心中顿感不快,然而脸上兀自堆满笑容,当下也只得略略拱手回道:“南宫千户客气了,既如此,我等改日再约,改日再约……”

    半刻之后,南宫不语便领着徐恪进了南宫府的大门。南宫不语的府邸便在永兴坊中,距离青衣卫只几百步而已,与孙勋的府邸,也只是隔了两条街巷。

    南宫不语的府邸内只有五进院落,里面的陈设也甚为简陋,比之徐府颇有不如。徐恪跟着南宫不语穿过前院,来到了前厅,刚刚抬脚入内,便听到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哥!怎么才来啊!菜都凉啦!”

    那声音虽然粗豪嘹亮,但细听之下,就能感觉到,这其实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南宫不语一听那女子的叫喊,立时脸上生出了春风无限般的笑容,仿佛这世上所有的慈爱都已集中在他一双微笑的眼眸中。南宫不语随即应道:“哥今天路上耽搁了些……小花,快来!哥哥让你认识认识徐兄弟……”

    南宫不语拉着徐恪走入前厅,在一张红梨木八仙桌前落座。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菜肴,香味阵阵扑鼻而来,直闻得徐恪口中生涎。显然,做菜之人手艺必是绝佳。

    两人刚一落座,便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徐恪一抬头,不由得暗吸一口凉气,只见一位身材高大、膀阔腰圆的女子,如一座小山一般,已巍然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只见她身高六尺五,腰围四尺五,头大脸大,手粗腿粗,浑身上下长满了肥肉。她脖子上的赘肉仿佛已经要将她的半个下巴淹没。脸上也因为肥肉太过拥挤,就连她一双小眼,也已不能完全睁开……

    “徐兄弟……这位就是舍妹,南宫无花!”南宫不语手指着他妹妹与徐恪微笑道。

    “小花,这位公子就是哥哥时常与你说起的徐恪,徐无病!”南宫不语挥手让自己的妹妹坐下,满面春风地笑道。

    “无花见过徐公子!”南宫无花却如一个男子一般,向徐恪双手抱拳行礼道。她声音中也颇有一股男子的豪迈气概。

    徐恪也急忙起身,抱拳回礼道:“姑娘切莫多礼!姑娘英姿飒爽、神采豪迈,无病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徐恪心中却暗道,瞧你这个妹妹,少说也得两百来斤吧?你南宫今日,不会当真要给我们做媒吧?!他心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后悔,万万没有料到,千算万算,没算到他南宫家中竟是这么一场“鸿门宴”……

    南宫不语却浑然不理会徐恪的心情。他两面挥手,兀自哈哈大笑道:“都坐下,都坐下!在自己家里,切勿拘礼!来人,上酒!”

    徐恪与南宫无花便各自面对面落座。南宫府里的两位丫鬟抱上了一大坛酒。因为酒坛的分量甚为沉重,那南宫无花见两个丫头行走费力,便又起身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酒坛,只是单手往怀中一夹,便“腾腾腾”地走了回来。

    南宫无花左手拖着的酒坛,右手拍开了泥封,便亲自给她哥哥与徐恪倒酒。她膂力甚猛,手举着一坛三十斤的老酒,却浑然无事一般,将南宫不语与徐恪的大碗堪堪倒满,竟然滴酒都没有外溢。

    “徐兄弟,愚兄找遍了东市,却只是访到了一坛二十年陈的‘汾阳醉’,愚兄惭愧!就只能让你喝几杯劣酒,未免怠慢了贤弟啊……”南宫不语举起酒杯,朝徐恪歉然道。

    “南宫兄哪里的话!二十年陈的‘汾阳醉’,找遍长安城已然是少有!再者,小弟能与南宫兄共饮,便是一坛‘老刀烧’心中也是快意!”徐恪忙举起酒杯,与南宫不语满饮了一杯。

    “徐公子……你别光顾着饮酒,吃

    点菜……空肚子喝酒伤身呢……”徐恪刚放下酒杯,对面的南宫无花就不住地为他夹菜,只是眨眼间,徐恪身前已经堆满了各种菜肴。南宫无花一边忙着为徐恪添酒加菜,一边咧开了嘴笑着说道:

    “这个南瓜小枣炖豆腐,是我小火慢炖了半天才做成的,稍稍有点甜,应该符合你们南方人的口味……”

    “这盘金丝银藕雪莲羹,也是一道南方菜,最能解酒……徐公子,你多吃点……”

    “这是香茸蒸火腿,这是烤羊蹄、这是四味肉丸子、这一道叫‘金鲤迎春’……这些都是北方菜,徐公子,你也尝尝……”

    徐恪只好忙不迭地动筷,他见南宫无花还要给他夹菜,急忙摆手道:“南宫……姑娘,徐某自己来,自己来……”

    “徐公子……叫我‘无花’就行了……”南宫无花轻声道。她此时虽然放下了给徐恪夹菜的筷子,但一张肥大的圆脸却微微露出了些粉红之色,声音非但变得“轻柔”了起来,整个人竟还“羞涩”地低下了头去……

    “哎!小花啊!你今天对徐公子也太好了吧……什么‘小枣炖豆腐’‘金丝银藕雪莲羹’的……这些个好菜,我这做哥哥的,可都从来没吃到过呢!你这么偏心,我这个哥哥可要生气喽!”旁边的南宫不语,见自家的妹子脸露羞赧之色,急忙打岔圆场……

    “哎呀!哥……徐公子,不是客人么!”南宫无花一跺脚,佯装嗔怒道。她此时好似要故意做出一副小女子的娇羞之态,但这一番“撒娇”的神情在她一个近三百斤的身躯上展现出来,别提有多变扭!旁边的徐恪只看得是心惊肉跳。他只得低头只管吃菜,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去碰触到南宫无花那一堆不断抖动的肥肉……

    “贤弟,莫急着吃菜,来来来,与愚兄再饮一杯!”南宫不语又与徐恪对饮了一杯,笑着说道:

    “贤弟啊!不瞒你说,舍妹这一身厨艺,在这长安城中,可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喽!贤弟要是有意,今后,多来愚兄府上,愚兄包你每次都能大饱口福呀,哈哈哈!”

    “是是是……”

    “好好好……”

    徐恪只得连连点头,不时应声。他此时只盼着门外的铜壶能加快滴漏,时辰能够快些过去,他好及时告辞,早点抽身。

    说起来,他徐恪吃过的酒席也不可谓不多,有虚与委蛇的、有针锋相对的、有满座拘谨的、也有高谈阔论、大放厥词的,但都没有今日这一场酒席,让他吃得这般难受,这般如坐针毡……

    偏生,今日这场酒席的两位主人,还是如此地热忱、如此地周到,又如此地真挚……这种真挚与热忱,全无作伪。徐恪虽然一心只想着早点抽身逃离,但还是不好意思遽然开口。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陪吃、陪喝、陪笑……

    世间无奈之事,莫过于如此。

    人,往往宁可处在虚假的美好里,也不愿回到丑陋的真实中,世上之人,大概如此……

    “徐公子,你怎么不吃了?……是嫌弃无花做的不好么?哪里不好,公子只管说,无花下次一定改……”南宫无花一脸真挚地问道。

    “姑娘,你的菜,真的……真的已经很好吃了!”徐恪用力的挤出几丝微笑,回答道。

    “那……徐公子!你可一定要多来哦,无花还有好多手艺,你还没好好尝尝呢!下一回,无花再给你做珍珠银耳羹、拔丝山药、荷叶粉蒸肉、香花四喜卤猪蹄……都是你们南方的名菜!”南宫无花仍然是“故作娇羞”地说道。她这一番“娇羞”之态中,依然带着满脸的诚恳。

    徐恪直听得心里头想哭……

    好不容易熬到了戌时,徐恪终于可以起身告辞,南宫不语却还要挽留,徐恪只得不住地言道:

    “南宫兄,来日方长、来日方才,一会儿可就要宵禁了,兄弟今日不胜酒力,这头已晕、脚已浮……真的是要回去了!”

    南宫不语只好起身送徐恪出门,见徐恪转身步出屋外,南宫无花心中不舍,还待亲自相送,却被她哥哥摆手拦住。

    两人走到了南宫府门之外,徐恪定要让南宫止步,南宫不语却坚决要送。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牵着自己的马,任由南宫不语随着自己,一直走到了永兴坊大门之外。一路上,南宫不语也不待徐恪相问,便顾自絮絮说道:

    “贤弟!我知你心中疑问,为何我兄妹二人,一瘦一胖,有恁大的差异。咳!只怪我爹娘过世的早,我和无花又相差了十二岁,是以我对她稍稍宠溺了一些……我父母离世之时,无花尚且年幼,当年我公务繁忙,无暇陪她。她心中苦闷,便一味地吃喝,不想,到如今,竟吃的这般……咳!委实是胖了一些啊!”

    徐恪便劝道:“南宫兄,令妹体格健朗,只要她心中开怀,一生喜乐,胖一些又何妨?”

    南宫不语喜道:“这么说,贤弟不嫌弃女子肥胖么?我大乾素来不以女子肥腴为丑,据闻宫里的杨贵妃亦是体态丰腴之人。贤弟,我这位妹子,除了身材略微胖了一些之外,她贤良淑德、样样皆能,一身厨艺,更是了得呀!贤弟若能得她为内助,来日必能……”

    徐恪此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他急忙连连摆手道:“南宫兄!今日天色已晚,我这头晕得厉害,眼下可真得回去啦!南宫兄留步,留步啊!”

    徐恪立时上了马,也顾不得回头,两腿一夹马肚,便朝着醴泉坊的方向,如风而去……

第一百二十章、谁解衷肠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卯时、天宝阁大门外】

    徐恪遵照昨日与慕容嫣商量好的计划,一大早就赶到了天宝阁门口来接慕容嫣。不想,他到了天宝阁门外却未见人影。他只得下了马,走到门前张望。

    这时,却从天宝阁内走出一位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他昂然负手踏出了门外,见了徐恪就冷哼道:

    “呔!徐无病!你大清早地跑到我天宝阁来作甚?还要让我夹断你手中的宝剑么?!”

    徐恪抬头一见,不由得心中一惊,他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当下,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道:

    “原来是慕容兄,昨日无病委实是孟浪了,还望慕容兄切莫计较……”

    “少嗦!快把你的宝剑拿来!让我再夹一夹!”慕容桓一边说,一边还举起他的右手,伸出食中两指,作势欲夹……

    徐恪听得心中窘迫莫名、懊恼非常。他心道你虽武功高强,但这也欺人太甚了吧?然而仔细一想,又觉不对……眼前这人的声音虽与慕容桓甚为相像,但少了慕容桓的一股王者霸气。徐恪再仔细一瞧慕容桓伸出的两根手指,细长纤柔,还在他眼前不断晃悠呢……

    “你是?……你不是慕容公子吧?”徐恪伸手挠了挠他的前额,疑道。

    “哈哈哈哈!……”那位“慕容桓”已经笑得弯下了腰。她的笑声清脆婉转,好听至极。显然,所谓的“慕容桓”正是慕容嫣假扮而成。

    “嫣儿……是你!”徐恪恍然道。他这时才蓦然想起,他的嫣儿擅长的正是易容之术。若非如此,当日他第一次逃出天宝阁,在大榕树上救下的那位丑陋少年,又怎能瞒过了他的眼睛?

    “无病哥哥,怎么样?”慕容嫣恢复了她自己的声音,笑着问道。

    “嗯……如假包换!嫣儿,想不到你非但易容之术如此精妙,连别人的声音都能模仿得这般神似!”徐恪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

    慕容嫣道:“那是因为我与二哥相处久了,若唤作别人,我可就模仿不来了……”

    徐恪见时辰已不早,他知慕容嫣擅于骑术,便问道:“嫣儿,你的马呢?”

    不想,慕容嫣却一拍脑袋,道:“哎呀!我一大早起来忙着化妆,还没来得及备马,要不我再回去找二哥去要一匹……”

    “来不及了,嫣儿,上我的马,咱们走!”

    徐恪一挥手,便将慕容嫣扶上了自己的黄骠马,自己也紧跟着踩镫上马,两人共乘一马,便往青衣卫而去……

    那马儿跑得飞快,约略一刻工夫,便已到了青衣卫大门前。两人各自下马,守门的卫卒见是徐百户上值,急忙大老远的俯身行礼。早有一个卫卒牵着徐恪的马,领往青衣卫里的尚马营去了。

    徐恪与慕容嫣进了大门,两人并肩走过一处小院,院子里栽种着几株柳树与杏树。冬日的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上,格外地温酥软融,风儿吹动着几片树叶沙沙落地,小池里的水纹微微荡漾着。徐恪见慕容嫣一副男子的打扮,不由得握住了她的小手。慕容嫣只是微微一缩手后,便也没有抗拒,任由徐恪握住。她此时已羞得满脸通红,幸亏脸上戴了一张脸皮,旁人自是看不出分毫……

    青衣卫的一众卫卒见徐恪走来,忙都各自立于道旁,躬身施礼。他们见徐百户与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子,肩并着肩、手拉着手,神情这般亲昵地走过,一时间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料想次日,必有那好事者暗中饶舌,说什么“徐百户疑有龙阳之好”“徐百户与一神秘男子暗结断袖之欢”云云。无论何时,这世上总有些多嘴之人,躲在暗处,喜好拨弄是非,专以传播别人**为乐,这世间的诸般烦恼,往往也因之而起。

    “无病哥哥,他们怎么都这么怕你呢?”慕容嫣问道。

    徐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说道:“还不是因为我身上的这一身五品官服么?”

    慕容嫣笑着道:“哦……怪不得!嫣儿差点忘了,无病哥哥现如今可是一位五品的大官啦!无病哥哥,你真了不起!”

    徐恪窘道:“嫣儿,我这五品的百户,可真算不得大官。在咱们青衣卫里,至少还有十几位百户!若是在这京城里,这区区的五品官,那可真比这些银杏树叶还要多呢!”

    慕容嫣道:“别的五品官我不管,象无病哥哥这样的百户,普天之下可就只有你一个哦!而且,嫣儿上一次见你,你才是七品,现在就已是五品了。照这样下去……我看要不了多久,无病哥哥就是一品啦!”

    徐恪哈哈笑道:“嫣儿可真会说笑,照我大乾官制,一个郡王也才三品,大丞相也不过二品,要成一品的话,那可得是亲王了,而且,还得五珠之上呢!”

    慕容嫣也笑道:“亲王就亲王,区区一个亲王又算得了什么呢!要是不给五颗珠子的亲王,无病哥哥,你就别当!”

    徐恪再一次被慕容嫣逗得大笑。他便也跟着说道:“好好好!我听嫣儿的,到时候,不给五颗珠子的亲王,无病坚决不受!”

    ……

    二人说话间,便已走到了北安平司内徐恪的公事房前。徐恪还未入内,就已然听到里面“汀汀镗镗”喧哗吵闹之声。他不由得眉头一皱,暗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一大早来我签押房中捣乱!

    “百户大人!你可算来啦!……”只见丁春秋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见徐恪,急忙上前禀道:“徐大人,你快进去看看吧!小的……小的可真招架不住啦!”

    徐恪不解道:“到底什么人在本百户的公事房中肆意滋事?你竟还这般惧怕于他?”

    “里面来的,可是一位活菩萨呀!徐大人不来……真没人能降得住!”丁春秋一边搽汗,一边回道。

    徐恪心下大感疑惑,他大踏步而前,正要入内,却听得屋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哥哥……你来啦!”

    那声音粗豪中又略带“妩媚”,雄壮里又夹着“阴柔”,徐恪一听,如见鬼魅,立即掉头,拉了慕容嫣就走……

    “徐哥哥!你别走啊

    !我给你带了早膳呢……”徐恪来不及走远,便从他的公事房里,“腾腾腾”地奔出来一个如山一般的魁伟女子。她拦住了徐恪,“娇声”唤道。

    徐恪只得无奈应道:“这个……南宫姑娘,徐某已然用过早膳了,姑娘美意,徐某不胜感激!”

    那体格如山一般的女子不是别人,自然便是南宫不语的小妹南宫无花了。昨夜,南宫无花一见徐恪之后,便心生爱慕,见徐恪走后,她心中失望,几乎一夜未眠。今日,她起了一个大早,专为徐恪熬制了小米粥与四样点心。她不顾哥哥南宫不语的反对,兴冲冲地带着精心准备的早膳,来到了青衣卫北安平司中,又径自闯入了徐恪的百户公事房内。对这位千户大人的妹妹,自然,整个北安平司中都无人敢阻拦。丁春秋则自告奋勇上前招待,哪料想,那南宫无花左等徐恪不来、右等徐恪不至,她心中焦躁,便拿着丁春秋撒气,又是拍桌子、又是大喊大叫,只把丁春秋给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徐哥哥……昨夜我不是说了么?叫我‘无花’就行了,呵呵呵!”南宫无花“娇笑”道。

    才一夜之后,南宫无花对徐恪的称呼已经由“徐公子”转成了“徐哥哥”。对于南宫无花如此的热情,徐恪委实有些措手不及。他瞧了瞧身边的“慕容桓”,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徐恪沉吟不语,南宫无花还道徐恪心中有些不好意思,她大嘴一咧,又说道:

    “徐哥哥,那你就再吃一点吧……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我特意为你熬制了小米茯苓粥,既解酒又养胃……看在无花为你忙了一早的份上,徐哥哥,你还是吃一点吧!”

    “对对对!南宫大小姐一片心意,徐大人,您还是进去用一些早膳吧!”一旁的丁春秋也不失时机地应和道。

    “有你什么事!滚!”不想,这丁春秋一番好意,却被那南宫无花眼珠子一瞪,粗声叱道。

    丁春秋讨了一个没趣,他暗想我夹在这里也是危险,还是赶紧溜了为上!于是他急忙双脚生风,抢步逃离……

    “回来!”南宫无花又把丁春秋叫住,吩咐道:“屋子里这么乱,地上还有两个碎碗,还不进去收拾一下?!”

    “是是是!”丁春秋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又走进公事房里收拾去了。自他入青衣卫做事以来,被人管得这般服服帖帖的,好似也是头一遭。

    徐恪此时心中真的是哭笑不得。他暗道我徐某人的签押公事房,如何在你南宫无花眼里,竟变作了是你自家一般?这丁春秋明明是我的手下,怎被你训得像是你家里的一个奴才?当下,他再不犹豫,急忙道:

    “这个……无花姑娘,徐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恕不奉陪了!姑娘好意徐某心领,不过,今后我徐某人的一日三餐,就不劳烦姑娘费心了……”

    不料,这南宫无花却似浑然若不通人情世故,她全不理会徐恪言语中的冷淡,竟将身一横,挡住了徐恪的去路,脸上挂满了笑容,兀自说道:“徐……哥哥!公务再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早膳我既已送来,你好歹……好歹也要吃一点呀!”

    徐恪心中不胜气恼,他心道就算你有一个千户的哥哥,也不可这般强人所难!此时,他一股牛脾气直往上冲,脸色一变,立时就要发作。不想,旁边的“慕容桓”却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沉声言道:

    “徐兄,既然这位姑娘如此盛情,你我之事,也不急在这一刻,不如,我们便先进房去用过早膳,再至诏狱办事,如何?”

    徐恪见慕容嫣这么说话,心中也是一愣。但听得“慕容桓”话已出口,便也不好再改,于是只得跟着应和道:“既然慕容兄不急,我们便……”

    “不行!我的早点就只是给徐哥哥准备的,可没你的份儿!”南宫无花却朝“慕容桓”眼珠子一瞪,大声说道。

    事实上,慕容桓长得身形俊朗、仪表脱俗,较之徐恪的英俊文秀,更多了一份威武和霸气。然而此时的南宫无花,眼里竟只有徐恪一人,管你“慕容桓”是真是假,是天下的王者还是武林的至尊,她完全是视而不见。

    被南宫无花这一声喊,“慕容桓”也是无计可施,她只得朝徐恪吐了吐舌头,退在了一旁。“慕容桓”又朝徐恪眨了眨眼,右手朝公事房一指,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位姑娘对你如此深情厚谊,我也不耽误你们了,你二人赶紧进去共进早膳吧?”

    徐恪万没料到,眼前的南宫无花水火不侵,真的就只服他徐恪一人。这时他看了看面前兀自脸露微笑的“慕容桓”,不由得摇头哀叹了一声,可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花!休得无礼!”一个悠长而清润的声音响起,徐恪闻听之下,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南宫无花的大哥,南宫不语。

    “小花……在公门之内,不可喧嚷!你既已将早膳带给了徐兄弟,这便回家去吧!”南宫不语朝他妹子说道。

    “哥……!我还……我还没跟徐哥哥说几句话呢!明天徐哥哥想吃什么,我都还没来得及问……”南宫无花嘟着嘴,佯装嗔道。他一边说着话,还一边跺着脚、摇着头。她此时脸上的表情“故作娇羞之状”也还罢了,这一摇头一跺脚,浑身的赘肉立时便如波浪一般阵阵翻滚了起来……

    “明天……还有明天!”徐恪惊闻此语,不由吓得心中一哆嗦,脸上立时充满了痛苦的神情。

    徐恪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有一天,被别人如此的热情相待,心里头竟还这般痛苦……

    “你若还不回家,哥哥以后就再也不带徐兄弟来看你了……”南宫不语淡然说道。

    毕竟最懂南宫无花心思的,还是她亲哥。南宫不语此言一出,他妹妹顿时无言,默默转身退了开去。临别之时,南宫无花还不忘向徐恪热情挥手道:

    “徐哥哥……无花回去啦!明早想吃什么,记得跟我哥讲哦!”

    见南宫无花终于离去,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南宫不语正要上前向徐恪赔礼,乍一见立在徐恪身边的“慕容桓”,立时脸色大变,他急忙

    向“慕容桓”抱拳行礼道:

    “慕容少阁主!你怎地来啦?”

    徐恪忙上前言道:“南宫千户!慕容兄……是小弟的一位朋友,今日特意来看看小弟。”

    “慕容桓”也面朝南宫不语拱手还礼,但只是面带微笑,口中却不发一语。

    见这位“慕容桓”居然能对自己还礼,还面露春风般的笑脸,南宫不语不由得满是受宠若惊之色,忙又躬身道:

    “少阁主今日大驾光临,我青衣卫蓬荜生辉啊!想不到徐兄弟竟还是少阁主的朋友……少阁主若有闲暇,可否与徐兄弟一道,来我南宫的公事房里小坐片刻?”

    见南宫不语竟对这位“慕容桓”如此殷勤,徐恪也大感意外。此时,自己的顶头上司对“慕容桓”这般诚挚相邀,他却也不好代为推辞了。

    “慕容桓”无奈之下,只得咳嗽了一声,朝南宫不语摆了摆手,沉着嗓子言道:“不用了……”

    “慕容桓”此时,脸色又是一变,已然恢复了冷若冰霜的表情,他也不与南宫不语搭话,便顾自往徐恪的公事房走了进去。

    见南宫不语神色甚为尴尬,徐恪连忙向南宫不语赔笑道:“南宫兄,慕容兄的脾气是有些古怪,待会我再问问慕容兄,下一回他若有闲暇,我便让慕容兄自己来你府中拜望,可好?”

    闻听此语,南宫不语不由得双眼一亮,他竟一把抓住了徐恪的双手,欣喜地问道:“贤弟,你果真有恁大的面子,能让慕容少阁主亲自来我府上?!”

    “小弟尽力,小弟尽力!南宫兄,你若有事……便请先忙吧!”徐恪缓缓地从南宫不语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双手,笑道。

    南宫不语眼望着公事房里的“慕容桓”,兀自不肯离开,这一番神情,直与方才南宫无花眼望着徐恪,久久不愿离开一般。徐恪对这兄妹两人,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然而南宫毕竟是自己的直属官长,他不走,徐恪也不好顾自走开……

    “咳!好吧……贤弟,那就烦劳你好好招待慕容少阁主了。今日当真是想不到,我南宫不语,竟然能在青衣卫里,一睹慕容少阁主的真容!咳!……真的是不枉此生啦!”南宫不语感慨道。他不住了叹了几口气,心中既感欣喜,又有失望,他摇了摇头,终于转身走开了。

    直待南宫不语走远,徐恪方回身走进了自己的公事房。他见丁春秋还在房中收拾,忽然灵机一动,便命丁春秋将他身上的一身深青色长袍脱下。

    坐在一旁的慕容嫣,徒见丁春秋竟在自己面前脱衣解带,脸上顿时一红,幸喜隔着一张面皮,方才不为外人所察。她转头朝徐恪看去,却见徐恪已附耳过来,向她轻声说道:“嫣儿,你仔细看清他的容貌……”慕容嫣立时便已知徐恪的安排,当下她便留神观看,仔细揣摩丁春秋的模样。

    见丁春秋脱了外衫,徐恪便命他立即赶回自己家中,今日不得出门半步。可怜那丁掌旗,不知内里,还以为今日定是他自己出言无状,或是哪件事做得不好,触怒了徐百户。一想到百户大人的责罚虽然奇怪,但总算没伤他身体,也没罚他银子,他此时便再不敢耽搁,急忙灰溜溜出了房门……

    “回来!”徐恪又把丁春秋叫入了房中。时值冬日、岁当严寒,见丁春秋兀自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徐恪从自己内室中取出了一件黑色貂裘大袄,扔在了丁春秋的手中,说道:“把它给我披上,记住,出门之时,盖上自己的大头,不得让任何一人看清你的模样!”

    “徐大人,这……这件皮袄可太贵重啦!”丁春秋看着手里的那件貂裘大袄。他记得,这件皮袄还是杨文渊专门送给徐恪的贺礼,只是从未见徐恪穿过而已。

    “哪儿那么多废话!本官送给你,你便穿上就是!不过……本官的话,你可都记住了?”徐恪再一次问道。

    丁春秋知道这位百户的脾气,当下二话不说,便穿上了皮袄,又将帽兜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自己的头,回道:“回百户大人!小的记住了!小的出门之时,一定将自己的大头裹得严丝合缝,不让任何一个人看清小的模样!”

    “好,你去吧!”徐恪挥了挥手,丁春秋便转身出门。

    杨文渊送的这件貂皮大袄果然非同凡响,丁春秋刚刚穿在身上,便觉一股融融暖意袭上心头,浑身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这件皮袄,市价至少也得三百两纹银之上啊!乖乖!今日这徐百户,对我丁某人,到底是责罚呢,还是奖赏呢?”

    “若是责罚,定是责罚我不该引得南宫小姐进门,南宫小姐毕竟太胖了!但若是奖赏,自当是奖我对南宫小姐招待得周到,难道,徐百户真的是喜欢上了南宫大小姐?是了!南宫大小姐虽然丰腴了一点,但她可是我们千户大人唯一的亲妹子,徐百户若做了千户大人的妹夫,来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啊……”丁春秋一边出门,一边心中猜想,但他猜来猜去,兀自猜不到答案……

    “哇!……好香啊!”丁春秋刚刚离开,慕容嫣便已打开了南宫无花送来的食盒。只见里面除了满满一大碗小米茯苓粥外,还有百花饼、芙蓉香酥包、蒸四喜方糕、蛋叶葱花卷四盘精致点心。慕容嫣将点心与米粥都摆在了徐恪的公案之上,笑嘻嘻地朝徐恪言道:

    “徐哥哥……快来用我的早膳吧……”

    此时,房中无人,慕容嫣已恢复她女儿家的真声。徐恪听了这一句话后,心中顿觉如一团春风柔柔吹拂,若一泓秋水浅浅荡漾,浑身上下立时便舒畅莫名。他再看眼前的五个碗碟,只觉米粥糯软、点心喷香,这一桌早膳,比之天宫的琼楼玉宴,竟似还要精美……

    “嫣儿,来……我们一起吃吧!”见食盒中正巧放着两幅碗筷,徐恪与慕容嫣便一同拿起筷子,盛了米粥,就在这百户的公事房里,用起了早膳。徐恪一边吃,一边凝神看着眼前的“慕容桓”……

    他突然间就觉得,此生,只要嫣儿能一直在他的身旁,哪怕仅仅是陪他喝一碗粥,走一段路,说一会儿话……他便,已然足矣!

第一百二十一章、生死相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辰时、青衣卫诏狱】

    徐恪与慕容嫣用罢早膳,随即来到了诏狱的甲字十一号牢房中。徐恪见李君羡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便上前说道:“君羡兄,我们来看你啦!你今日……能下地了么?”

    李君羡睁开双眼,见是徐恪,也忙笑道:“小兄弟,托你的福啊!君羡已然完好如初了……”

    徐恪拉过了“慕容桓”正要为李君羡引见,孰料,李君羡一见“慕容桓”走到他身边,立时起身下了床,急切间抱拳行礼道:“慕容少侠,怎地是你?”

    徐恪正要上前言明,却见那“慕容桓”朝他摆了摆手,又眨了下眼,便朝李君羡沉声言道:“我来看看你……君羡啊,怎么几年未见,你好好的一个将军不当,却混成了一个牢犯?”

    李君羡苦笑道:“让慕容少侠见笑了,君羡一时糊涂,酒后失言,以致身陷囹圄……咳!空怀家国之志,如今已是晚矣!”

    “慕容桓”又打趣道:“不过,我看你在这诏狱里呆得也不错哦,如今,你这身子也养肥了,气色也红润……你是想从此就躲在诏狱里,不出去了是吗?”

    李君羡忙道:“慕容少侠!君羡有幸,曾在六年前涿州一役中,亲见你力战流霜老怪,救下我二十万大乾将士。少侠风采,君羡一直铭记心间。今日,竟蒙少侠亲自到诏狱中点拨君羡……君羡心资鲁钝,此前一味求死,何其谬也!君羡今日方悟,胡虏未除,强敌未灭,君羡又岂敢轻易言死!……”

    “慕容桓”却转身朝徐恪“咯咯”笑道:“无病哥哥,怎么样?嫣儿的易容术天下无双吧?连李将军都被我骗过了!”

    “嫣儿,厉害!”徐恪笑道。

    这一下,轮到李君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听到眼前的“慕容桓”竟忽然换作了一副女子的声音,一时间还有些恍然。

    徐恪忙向李君羡抱拳,神色歉然道:“君羡兄莫怪,小弟与你说实话吧,今日来看你的,并非天宝阁的二公子慕容桓,乃是慕容桓的妹妹,她叫慕容嫣。今日,她巧施易容之术,特来诏狱救你出去……嫣儿……来,见过君羡大哥!”

    慕容嫣也忙向李君羡行礼道:“小女慕容嫣,见过君羡大哥!适才小嫣言语冒昧,还望君羡大哥恕罪!”

    李君羡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讷讷言道:“原来是慕容小姐,幸会幸会!想不到,这世间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

    虽然慕容嫣只是随意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在李君羡的心目中,却再一次坚定了他效命疆场的志向和奋力求生的决心,这却是慕容嫣始料未及的……

    当下,徐恪便将自己与李淳风商议好的计策,简略地向李君羡说了一遍。李君羡点头之后,不无忧虑地问道:“小兄弟,那孙勋的尸体,现如今应该在停尸房里。不过那儿都是死人,腐气冲天、阴气逼人,我看慕容小姐就别去了吧……”

    徐恪亦觉李君羡言之有理,不过,诏狱中防守重重,如何从停尸房里运一具尸体到这甲字十一号牢房来,却着实令众人费了一番踌躇。最后,徐恪一拍脑袋,说道:“不管了,大巧若拙!我即是这诏狱的主官,便直接命人将尸体搬来就是,管他许多作甚!”

    慕容嫣也拍手道:“无病哥哥说得对!你若遮遮掩掩,去偷一具尸体,一路上要过这么多大门,反而惹人生疑!”

    李君羡虽然心中担忧,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当下,徐恪便走至天牢外卫卒的值事房中,挥手叫来了两个卫卒,吩咐他们去停尸房中直接将孙勋的尸体搬到此地。

    那两个卫卒听得百户大人发令,虽然心中有疑,但哪敢多问,便应了一声去了。

    过了半刻,两个卫卒用尸袋裹了孙勋的尸体,便已抬到了徐恪的近前。徐恪单手一拎,正要走进甲字十一号牢房,却突听得身后一人问道:“咦……徐百户,你将孙勋的尸体搬来作甚?”

    徐恪一听那人的声音,顿时叫苦不迭。他只好将尸袋放下,转身朝那人行礼道:“是杨千户呀!杨千户怎地有空来诏狱中查看?”

    来人正是新任巡查千户的杨文渊。他此时穿了一身簇新的靛蓝色鹘鸠纹四品官服,满脸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状,见了徐恪也只是略略拱了拱手,算是还礼。他漫不经意地说道:

    “徐百户,本千户身为巡查,来往青衣卫各司各营,巡视督查、问缺防漏,正乃本千户职责所在啊!怎么……你徐百户的诏狱,本千户不能来看看么?”

    徐恪忙又拱手为礼道:“杨千户哪里的话!千户大人能来我这诏狱中巡视,实乃徐某之幸!就请杨千户好生查看一番,一会儿若有闲暇,不妨到徐某的公事房里小坐,尝一杯徐某的花雨茶,可好?……”

    杨文渊见徐恪今日竟如此谦卑有礼,倒也颇有些意外。这也让他愈发体会到升官之后带来的“无上妙趣”,当下,他便走到徐恪近前,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呵呵笑道:

    “诶!徐兄弟,今日你可叫生分了啊!什么‘千户千户’的,叫我‘

    文渊’即可!你我都是兄弟,此次,文渊蒙皇上恩典,侥幸官升一级罢了。今后,文渊还要徐兄弟多多支撑、多多关照啊!”

    “好说,好说……文渊兄,你且先忙,兄弟我先走一步,一会儿记得来我公事房里坐一坐啊,我这花雨茶可为文渊兄备着了!”徐恪笑着答道。两人便在微笑融洽的氛围中挥手作别,各行其事……

    杨文渊走出了几步,心中总觉哪里不对。他忽然间想到了来由,便立时叫住了徐恪,又问道:“徐兄弟,我听那两个卫卒说,你命他们搬来了孙勋的尸体,杨某倒是想问一句,你要孙犯的尸体来何用?”

    徐恪心道,敢情我忙乎了半天还是没用啊!此时,他只好转身说道:“不瞒文渊兄,徐某命人搬来这孙勋的尸体么,乃是……乃是为了查案!”

    “查案!查什么案?如今皇上都已下旨结案,明日孙勋全家都要被拉到午门外斩首,你这还查得哪门子案呀!”杨文渊不禁疑惑道。

    徐恪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文渊兄,皇上虽然已下旨结案。然无病总觉此案还有蹊跷!这孙勋为何死得这般突然?无病听闻,此前还有一个叫‘肖剑南’的小佐领,竟被他自己送来的一碗白粥给当场毒死。后来,还有人见到那肖剑南在我诏狱里‘诈尸还魂’!此中必然大有隐情啊……依无病看,这孙勋背后或许还有主使之人。我今日搬来孙勋的尸体,便是要仔细查看,或许……或许能被我看出端倪呢……”

    “这孙勋不就是被……”杨文渊话到嘴边又止住。他心道谁人不知孙勋就是被你一剑刺死的!沈都督护着你,皇上没有责罚你,那是你徐恪天大的运气!如今你竟还要自己查自己,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疯了不成?!

    不过,杨文渊毕竟是个多疑之人,他转念一想,聪明如徐恪者,又怎会做这样的傻事?“难道说,孙勋之死,真的另有死因?”杨文渊不禁心中一凛。他再细思从前,虽然当初他判定孙勋必是死于徐恪之手,但也无非是依据卫卒的口供和孙勋身上的剑伤罢了。毕竟也没有人亲见徐恪杀死孙勋,而且,那一道剑伤,焉知不是被人伪造呢?

    想到这一节,杨文渊立马就坐不住了,他自然便要即刻向他的主子,青衣卫都督沈环回禀。

    “好好好!徐兄弟,你且好好查看清楚!皇上虽已下旨结案,若能被你查出新的线索,徐兄弟也是大功一件啊!”杨文渊立时换了一副口吻,微微笑道。

    “好!那兄弟我就去忙了……”徐恪回了一句,便重新提起了孙勋的尸袋,转身而去。

    见徐恪提着尸袋往天牢里走去,杨文渊有心跟着入内看看,不过,他一想到要面对死人便觉心中晦气,再者,那还是孙勋的尸体。这孙勋活着的时候,每日里可也没少受他的罪。如今,果真要让他直面孙勋的尸体,他杨文渊的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了一些惧意……

    直至杨文渊离了诏狱,徐恪方才拎着孙勋的尸袋步入甲字十一号牢房内。徐恪打开尸袋,与李君羡一道,将孙勋的尸体摆在了地上。说起来,那孙勋死去已有两日,或许是天气寒冷之故,身上尚无半点**之象。卫卒虽然将他的尸体作了简单的处理,但仍能看到他浑身上下布满了伤口,两腿夹断,腿骨外露,两端琵琶骨下还有两个空洞,而最为触目惊心的,便是他右眼眶里已然空洞无物。

    李君羡盯着孙勋的尸体看了长时,也忍不住喟然长叹道:“好一个鬼面孙勋,你也算是一个武学奇才!只可惜,用心不正、心胸狭隘,又投错了主子,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看着这一个僵硬冰冷的尸体,徐恪不禁面露为难之色。不想,他尚未开口,旁边的慕容嫣已然拿出了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木盒里面藏着药水、黄粉、胶泥、细丝诸般物什,尽是她易容必备之物。

    “无病哥哥,你且退在一边,看嫣儿的手段!”慕容嫣笑道。她挥了挥手,叫两个男人都远远地退在一旁,便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起孙勋的尸体来。

    慕容嫣显然对自己的易容之术甚有信心,她略略观摩了片刻,便取过一条布巾,简单地擦拭了一遍尸体,将创口兀自外溢的一些残血轻轻抹去之后,就开始了她的“拿手好戏”……

    慕容嫣的易容之术甚为独到,除了木盒子里的工具和用料之外,大多又是她就地取材。她一会儿用小铲子刮下一些墙灰,一会儿又从桌子边缘刨下一些木屑,一会儿又从李君羡的头上剪下许多头发,粘在孙勋尸体的头上……

    徐恪与李君羡见慕容嫣来回奔忙,他们除了心中歉疚之外,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干坐床边,呆坐苦等。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听得慕容嫣欣喜地说了一声:“成了!”二人忙上前一看,却见地上躺着的,哪里还是孙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一个“李君羡”……

    徐恪看看地上躺着的“李君羡”,又看看身旁站着的李君羡,忍不住笑道:“君羡兄,眼前到底哪一个才是你,就连我也分不清啦!君羡兄能认得出来么?”

    此时,地上躺着的

    “李君羡”,面目栩栩如生,右眼眶里也不再空洞无物,而是巧妙地装了一个眼珠子,除了尚不能动弹之外,与真实的李君羡,几无二致。

    李君羡望着地上的“自己”,却别有一番感慨。他朝孙勋的尸体略略拱手,兀自叹道:“孙兄,你虽然对李某用尽了酷刑,这一个月来将李某折磨得生不如死。不过,想不到此次,竟是你来代李某受斩,我李君羡承你之情,咱两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销了吧!”

    “咱们抓紧时间!君羡大哥,接下来,该轮到你啦!”慕容嫣催促道。

    虽然徐恪早已吩咐卫卒,外人一律不得入内,但此刻已接近午时,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此时若有人遽然闯入牢房,一见两个“李君羡”之后,假李君羡就立即会被戳穿,一切谋划便都要付之东流了。

    李君羡自知时间急迫,当即和身躺在了床上,任由慕容嫣上前“摆弄”。慕容嫣这一次上手却甚为快捷,只半个时辰不到,便已将李君羡化好了妆容。

    徐恪上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的“丁春秋”较之当日落阳假扮之人,微有不如,但不仔细看已然很难分辨真假。毕竟,慕容嫣是凭着心里的记忆,加之时间仓促,这“丁春秋”的易容效果,便没有“李君羡”那般,惟妙惟肖、如假包换。

    徐恪让眼前的“丁春秋”脱下了一身牢服,换上了自己早已带来的那一件自丁春秋身上夺来的深青色长衫。

    “嫣儿,你这易容之术也太厉害了!就在这片刻之间,你竟然化好了两人,便都跟真的一般!这易容的本领,你是跟谁学的?”徐恪一边给地上的“李君羡”穿上牢服,一边再次夸赞道。

    “无病哥哥,这易容术我是跟‘牛老大’学的,其实,我也不过是跟他学了点皮毛而已呢……”慕容嫣笑道。

    “牛老大……是谁?”徐恪不禁奇道。

    “牛老大么,就是我天宝阁里一个打杂的……无病哥哥,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慕容嫣道。

    说话间,徐恪已然给地上的“李君羡”穿好了牢服。徐恪又拿出李淳风昨日交给他的三张黄纸符,一张紧贴于“李君羡”的前胸,一张贴在“李君羡”的后背,俱是贴肉而藏,再用衣服盖住,最后一张,又卷成一团,塞入“李君羡”的口中……

    不想,三张黄纸符刚刚放置好,那“李君羡”就“腾”地站立了起来,倒把那身边的慕容嫣给吓了一跳。

    不过,那“李君羡”虽然能站立行走,但眼神木然,口里不能发声,脸上也是毫无表情,便如一具傀儡一般。慕容嫣见“李君羡”恰如木偶一般,摇摇晃晃,在牢房内游走不停,又忍不住抚掌大笑道:“无病哥哥,这个什么‘控尸符’实在太好玩啦!下一回,你帮我再跟李道长去要几张来……”

    “嫣儿,你要这‘控尸符’作甚?”徐恪随口问道。他看着这兀自在牢房中走来走去的“李君羡”,心中却有点发愁。

    “嗯!自然是……给你贴上呀!下一次无病哥哥若不乖,嫣儿就偷偷地给你贴一张,叫你象个木头人一样,就听嫣儿一个人的指挥……!”慕容嫣嘻嘻笑道。此时虽隔着一张面皮,看不清她脸上表情,但徐恪亦能想象,她此刻脸上的风景,定是如百花绽放一般娇美无限……

    “小嫣妹子,这‘控尸符’只能对死人有效,对活人可是不管用的。除非,那个人中了‘尸血毒’体内有尸气……”身后的“丁春秋”也不禁上前笑道。

    众人言笑之际,忽听得“咔嚓”一声,那“李君羡”却因为腿骨断离,身体失去了平衡,突然间扑跌在地上。不过,就算“李君羡”已经倒在地上,手脚却还在摆动不休,这一副场景若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是怪异非常。

    昨日,那李道长给徐恪“控尸符”之时,却并未交代中间的细节应当如何应付。此时,徐恪眼见倒地的“李君羡”做出的种种怪异举止,忽然灵机一动,心中便有了对策……

    徐恪便取来绳索将地上的“李君羡”手脚捆住,扔在了床上。他又走到了卫卒的值事房中,向一众卫卒吩咐道:“那钦犯李君羡,自知明日便要命送法场,如今已然失心疯了!这一日一夜,尔等便莫要管他,饭菜也不必送了,单等明日时辰一到,将他带至午门外处斩即可!”

    众卫卒听得百户有令,虽觉蹊跷,但都齐声领命。

    待徐恪与“慕容桓”“丁春秋”离了诏狱之后,有两个将信将疑的卫卒,走进了甲字十一号牢房内。他们见“李君羡”浑身被绑,躺在床上,不由得心中奇怪,便慢慢地靠近“李君羡”的身边,轻身唤道:“李将军……李将军!你果真是疯了吗?”

    突然,那“李君羡”转头朝两个卫卒看了过来,只见他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珠凸在外面,那一双眼珠白多黑少,此刻直勾勾地盯牢了两人。他非但整个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而且浑身上下都弥散着一股死人一般的阴寒气息……

    “鬼呀!”不知哪一个卫卒大喊了一声,那两个人争先恐后,连滚带爬着,没命一般跑出了甲子十一号牢房。

第一百二十二章、本名何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三十、午时、青衣卫】

    徐恪与“慕容桓”“丁春秋”出了诏狱之后,自不敢耽搁,一路疾走,均想着快点离开青衣卫这个是非之地。

    这“丁春秋”尽量低着头,三人一路无语,终于走至了青衣卫的大门处。徐恪吁出了一口长气,正要大步迈出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徐兄弟……留步!”

    三人只得停步,徐恪转身拱手施礼道:“南宫千户,有何吩咐?”

    来人正是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他心里还是对慕容桓念念不忘,听闻他们正要出门,赶紧快步跑来,急匆匆地言道:

    “徐兄弟,目下已是午时了,就由南宫做东,请徐兄弟与慕容少阁主至得月楼中小坐片刻,如何?”

    徐恪面露难色,他看了看旁边的两人,心中立时有了主意,急忙道:“南宫兄盛情,愚弟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慕容兄家有急事,须当先走一步,得月楼这一场酒,便只好由愚弟来陪你了……”

    不等南宫不语答话,徐恪便朝“丁春秋”吩咐道:“丁春秋,你还愣着作甚?本官要陪千户大人喝酒,慕容少阁主便由你代本官送他一程……”

    “丁春秋”便急忙躬身行礼,领着“慕容桓”往前去了。“慕容桓”行经南宫不语身边之时,还不忘向南宫不语与徐恪两人略略拱手,虽没有只言片语,但也算挥手作别……

    见南宫不语兀自盯着“慕容桓”与“丁春秋”离去的背影,心中似若有所思,徐恪忙上前一拍南宫不语的肩膀,哈哈笑道:“南宫兄,走吧!兄弟我这肚子里的酒虫可都要犯了,今日少不得要让南宫兄破费一场……”

    南宫不语淡淡一笑,两人便径自往得月楼而去。

    到了得月楼中,店掌柜一见这两位青衣卫中的“熟客”,自然更是殷勤招待。两人便亦如前日一般,开怀畅饮,又喝掉了好几壶名酒。

    不过,到了最后付账之时,却还是徐恪不顾南宫阻拦,抢着先付了银子。

    看着徐恪付完酒账匆匆离去的背影,南宫不语却不由得心里叹道:“想那名动天下的慕容家二公子、天宝阁真正的少阁主慕容桓,又岂能与一个下等的皂吏并肩而行?神态还这般谦和!贤弟呀,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原来,今日徐恪的筹划百密一疏,慕容嫣的易容术虽然精妙,但没有学到她兄长半分冠绝天下的王者神采,而李君羡日常走步,惯于从容昂扬,却也装不出半点丁春秋的唯唯诺诺之态。是以,那“慕容桓”与“丁春秋”在南宫不语面前走过,虽然各自未发一语,但两个人的身形步法所流露出的差异,仍然没有逃过南宫不语的法眼。

    ……

    李君羡与慕容嫣离了青衣卫之后,慕容嫣便邀李君羡先到她天宝阁中暂且避一避风头。李君羡谢过之后,便道自己还需去玄都观中,他李道兄必有安排云云。

    当下,两人不待“卸妆”,便由李君羡先护送慕容嫣回了她自家的慕容府。慕容嫣将进大门之时,李君羡向慕容嫣俯身行了一个大礼,两人道别之后,李君羡便疾步赶往长安城西的玄都观。

    到了玄都观里,希言已然做好了一大桌新鲜可口的饭菜。李君羡二话不说,拿起饭碗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用罢午膳,希言看着眼前“丁春秋”的一副面容,兀自啧啧称奇道:“这位慕容姐姐的易容术恁地了得!要不是君羡哥哥的声音,我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

    李君羡笑道:“小希言,你且等一会儿,哥哥这就把妆去了,困在别人的脸皮里,我自己都难受得紧!”

    不料,一旁默然无语的李淳风却摆手道:“君羡,不可!”

    李君羡不解道:“道兄,我已经出了青衣卫,还要贴着别人的脸皮吗?”

    李淳风道:“你虽离了青衣卫,可这里还是京城!离开长安之前,你这张脸皮,可还不能脱!”

    李君羡问道:“离开长安?李道兄……君羡的去处,你已安排好了?”

    李淳风道:“嗯……苏州府有个玄妙观,观主刘承鹤此前派他师弟送来一封信,说太湖中有巨鼋作怪,请我前往除妖。你拿着我的信,先去苏州玄妙观里投靠,到了那里,你便说是我派你来捉妖的即可。”

    李君羡愁道:“道兄,你这法子虽好,不过,若他们真让我去捉妖,那太湖中的巨鼋,你让我如何降服呀?我又不会你那些降妖驱魔的本领……”

    李淳风长长的白眉一挑,不耐烦道:“师傅的那些本领,你不是也学了一些么?我又没叫你去抓龙王,只让你去对付一只太湖里的王八,你还办不成么?!”

    李君羡苦道:“君羡不过是师傅的一个记名弟子,哪儿比得上你,得了师傅的一身真传呀!再说了,师傅他老人家可也一直没答应我正式入他门下呢……”

    李淳风细眼一翻,道:“少嗦,我叫你去你便去!到了那里能不能捉妖,就看你自己了……就算你不会捉妖,在那里混吃混喝总会吧?”

    李君羡迟疑道:“这……”

    李淳风不以为然道:“这什么这!你这也不行那也不去,还想回去做你的大将军不成!”

    李君羡仔细思忖眼下的情形,心中也已明了,自己目下除了远远地逃到千里之外,去苏州府做一名道士之外,却也无路可走。若非如此,自己以一个钦犯之身,虽侥幸出了诏狱,若还留在长安,万一哪一天不慎被人查到自己的行踪,到那时,非但自己要人头落地,可还要连累眼前的李淳风、希言以及为自己奔忙不休的徐恪,甚至还有慕容嫣……

    “好吧!君羡但听道兄的吩咐就是!此次,君羡能侥幸不死,再世为人,多谢道兄仗义相救,君羡永世铭记李道兄大恩!”李君羡又俯身到地,向李淳风行了一个大礼。

    “嗯……到了苏州之后,你这君羡的名字,恐怕也不能用了。” 李淳风思忖了一会儿,又悠然说道:“你这次被打入天牢,身受一月酷刑,尝尽人世苦楚,终于死里逃生,就仿佛是‘金蝉脱壳’一般……金蝉脱却一层外壳,便是‘大成长’!你历经一重生死,亦是‘再飞升’!……我便送你一个道号,从此之后,你就叫作‘金蝉’吧……金蝉脱壳、性命元修、得成‘胎儿’……亦我辈之所求也!”

    “金蝉……好!索性……我这李姓也不要了,以后便叫‘金蝉子’罢了!”李君羡不由得苦笑道。

    “嗯……这时辰业已差不多了,等他一到,你便随他出城去吧!”李淳风道。

    李君羡奇道:“他……?”

    李淳风手指门口,道:“他来了……”

    李君羡一回头,便见桃花小筑的房门已被人推开,希言带着徐恪已然走了进来。徐恪一进门,便焦急地问道:“君羡兄,你们这一路可都顺利?嫣儿呢?”

    “放心,我已将你的‘嫣儿妹妹’亲自送到了慕容府里。如今,还要劳烦小兄弟一趟,将我带出长安城南门之外……”李君羡笑道。

    “马上就走?”徐恪问道。

    “马上就走!”李君羡答道。

    “君羡兄,你这才刚刚脱了诏狱的牢笼,至少也得回府一趟,看一看你的家人呀?”徐恪道。

    “我父母已逝,无妻无儿,家中只有几个仆从,料想他们早已各自散去,回去也不过是看几座空房而已……”李君羡叹道。

    “君羡兄……这长安城就没有……?”徐恪又问道。他不禁暗自奇怪,眼前的李君羡,年纪已然三十有三,他相貌俊美、神采秀逸,又曾官居左武卫大将军。没想到,这位曾经赫赫有名的李将军竟至今未曾婚娶!

    “小兄弟,我已不叫‘李君羡’……自今日起,我道号‘金蝉’!小兄弟可以叫我一声‘金蝉长老’抑或‘金蝉子’……哈哈哈!”李君羡不禁自嘲般地笑道,声音中却满是凄楚之情。

    李淳风朝希言点了点头,希言便捧了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送到了李君羡的手里。得知李君羡就要远走他乡,从此之后不知相见何日!此时的希言忍不住眼中含泪,他紧紧地抱住了李君羡,喉中哽咽,竟然已说不出话来……

    李君羡不愿耽搁,亦不愿被人见到他眼里有泪。他便匆匆地别过了李淳风师徒,背着包裹,转身顾自出门而去。徐恪也急忙与师徒俩拱手作别,跟着李君羡快步而出……

    徐恪与李君羡离开之后,希言却问道:“师傅,你为何让君羡哥哥改回了他的本名?”

    李淳风心中似在暗暗思忖,他望着房门呆呆出神了片刻,又略略叹道:“他的俗名既然不能用了,就让他用一用本名吧!”

    希言问道:“师傅,你说君羡哥哥已是转来转去转了好几世了。他怎么这般命苦,每一世都要受尽劫难?他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李淳风喃喃道:“这一世已是他第九次轮回了……十世转轮,方才修得正果啊!他也……快了!”

    ……

    两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南十里之外,此时的李君羡已然除去了他一脸“丁春秋”的假面,恢复了他原本清朗俊美的容颜。他一提马缰,放慢马步,朝徐恪言道:“小兄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目下已是申时了,你快回去吧!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呢!”

    徐恪仍然依依不舍道:“君羡兄,让小弟再送你一程……”

    李君羡不禁摇头叹道:“小兄弟,苏州府离此虽然千里,然你我有缘,来日自能相见!小兄弟切莫伤感……回去吧!”

    这样的场景与对话,在他们快马出了长安城之后,至少已有三次,古语云事不过三,徐恪也知此时实在已到了分手之刻,他只得勒住马头,双手抱拳,于马上向李君羡行礼道:“君羡兄,保重!”

    李君羡便双腿一夹马肚,那一匹枣红色的青骢马振鬣长嘶了一声,迎着向晚的斜阳,四蹄奔踏、如风而去……

    徐恪远远地听到一个声音,自马后向他传来:

    “小兄弟,叫我金蝉!”

    ……

    几乎与此同时,在青衣卫都督沈环的一间退室中。

    沈环魁梧的身躯正斜斜靠在一张精雕细镂的大红梨木榻上。他两道卧蚕眉微微舒展,一张红润泛光的国字脸上,却是一份略显慵懒的神情。他听了坐在下首的杨文渊一通回禀之后,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就是一个死人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杨文渊道:“都督,这个死人可是孙勋啊!眼看着明日就要将孙家满门斩首,如今,孙勋的尸体却不见了。沈都督不觉得此中必有蹊跷么?”

    沈环坐起了身子,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就是这个徐恪偷了孙勋的尸体?你亲眼见他将尸体盗了出去?”

    杨文渊迟疑道:“这个……属下倒是不曾亲见他盗尸出门。不过,属下是亲眼所见,那徐恪先是命人搬出了孙勋的尸体,说是要查验死因。属下刚刚去了诏狱,可找遍天牢与停尸房,孙勋的尸体都已不知所踪。属下虽不知徐恪拿孙勋的尸体何用,但却可以肯定,他必是偷窃了尸体无疑!”

    沈环不耐烦道:“我且问你,这个徐恪将孙勋的尸体拿去究竟能做什么用?难不成,他一剑将孙勋刺死还不够,竟还要毁尸泄愤!”

    杨文渊踌躇道:“这个……这个,倒不好说……”

    沈环摆了摆手,道:“好啦!孙勋死都死了,这尸体丢就丢了吧!你只是见徐恪验尸,也未见他毁尸,如今,你手里既无证据,又让本督如何给他定罪?再者,就算他真的毁了孙勋的尸体,你让本督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我大乾律令,又没有毁尸之罪!顶多也就是损毁一件证物罢了,连个小过都记不上,还是算了吧……”

    杨文渊还要多言,见沈环只是朝他挥了挥手,他只得讪讪地退出了门外。沈环打了一个哈欠,便又懒洋洋地躺到了榻上……

    ……

    徐恪打马回到了青衣卫,已是酉初时分,正好赶上青衣卫登班下值。依照北安平司新任千户的规矩,每一位百户下值之时,都必须到千户的公事房中登班,叙述一整天的公事,并接受千户大人新的指令。徐恪自然也得赶到南宫千户的公事房里汇报。

    登班已毕,南宫不语便与徐恪一道,走出了青衣卫大门之外,二人即将道别之际,徐恪忽然想到早间之事,终于忍不住向南宫不语说道:“南宫兄,明日……可否……可否不要让令妹再送早膳到我的公事房?无病不才,怎敢劳烦令妹大驾,亲身为我奔忙?……”

    南宫不语微微摆手,淡然一笑道:“贤弟勿须多言……你的心思我已知道。舍妹心性懵懂,做事全凭她一厢情愿,若有打搅之处,贤弟莫怪!但她确也是一番好意,贤弟放心,这以后,舍妹必不会再入你公事房一步了!”

    ……

    半个时辰不到,徐恪便已回到了自己醴泉坊的家中。胡依依早已在徐府的后花园中摆了一桌小宴,见徐恪回府,她便叫来了舒恨天,三人一同落座。舒恨天取出了一坛陈年的“竹叶青”,为他二人倒满。胡依依还是饮茶。三人言笑晏晏,随即便开始用膳……

    胡依依见今晚徐恪兴致颇高,满脸欣喜之状,便好奇地询问原因。徐恪便将自己今日依照玄都观主李淳风的计策,巧施“李代桃僵”,用孙勋的尸体“掉包”了李君羡的真身……这一番经过,全部讲了出来。

    舒恨天听得不禁击节赞叹道:“果然不愧是长安城鼎鼎大名的李真人,亏他想得出这一招‘瞒天过海’之计!说起来,这牛鼻子老道的计策跟老姐姐的幻术还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胡依依也摇头赞叹道:“姐姐的幻术,不过是骗骗那些凡俗之人罢了。那李道长的‘幻术’,却连当今皇帝也给骗过了!”

    徐恪心中却知自己今日的欣喜兴奋,除了庆贺君羡大哥终于脱却诏狱牢笼之外,更多的……还是他心里的嫣儿。一想到慕容嫣如今已然身在长安,从此时时就能看到她娇俏玲珑的身影,日日都能听到她白鸟欢歌的声音,他心里……怎能不开怀!

    “小无病,明日那假的‘李君羡’可就要押赴法场问斩了……这中间的细节都没有纰漏了吗?”胡依依问道。

    徐恪道:“胡姐姐放心,那孙勋的尸体被嫣儿化得与君羡大哥一模一样。再者有李道长的‘控尸符’在,想来应没什么问题了!”

    “不知明日的监斩官是哪一个?” 胡依依又问道。

    “明日监斩的……就是那杨文渊!”徐恪回道。

    “杨文渊……此人可不得不防啊!明日姐姐还是要去一趟法场,再用上一次幻术,这样你的计策方才万无一失!” 胡依依道。

    “如此甚好!有了姐姐的幻术,料想这世上再也没人能知道君羡大哥还活着的秘密了……”徐恪大口喝下一杯美酒,赞道。

    三人一边随意笑谈,一边尽情吃喝,不想,过了半刻,胡依依却忽然停杯投箸,对着徐恪笑道:

    “小无病,既然你的‘嫣儿’已然回了京城。什么时候请她来府上坐一坐,也让姐姐见上一见啊?”

    ……

第一百二十三章、乞酒得浆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午时、午门外法场】

    此时,法场外人山人海,人流如潮涌动。众人都踮起脚尖、伸出脖子争相往里观看。今日在此地处斩的,乃是赫赫有名的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勋满门。这孙勋的名字,在长安城也算家喻户晓。无论高官还是平民,听到“鬼面孙勋”几个字时,心中都不免要涌起一份惊惧之情。盖因在他手里吃过苦头的人实在不是少数。许多官商大户的亲属,不幸被抓入诏狱之后,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这笔账自然也都记在了孙勋的头上。如今,闻听得孙勋全家都要被押至午门外处斩,长安城中怎能不群情涌动?此刻,若不是法场外的兵卒用力阻拦,这些围观的人流怕是要挤爆整个法场了。

    法场北端搭着一个高高的木台。台上正中就座的正是青衣卫巡查千户杨文渊。杨文渊旁边坐着的是刑部员外郎申利民。其他陪同监斩的是青衣卫中的两个百户还有刑部的两名推官。

    “申大人,时辰已到,开斩吧?”见午时三刻已至,杨文渊便向一旁的申利民问道。虽然今日杨文渊是主监斩官,但毕竟申利民的品阶与他一样,都是从四品。官场的规矩与客套,对于他杨文渊而言,自然是怠慢不得的……

    “杨大人,开斩吧!”旁边的申利民忙回道。

    于是,杨文渊朝手下挥挥手,说了两个字“开斩!”便听得鸣炮三响,众位刽子手上前,手举鬼头刀,运劲而落。那一把大砍刀,迎着正午耀眼的阳光,刀光闪闪,直映得众人睁不开眼,刀锋过处,就见一排排人头纷纷落地,断头处鲜血喷涌……只片刻之后,一百多位人犯尽皆被斩,尸首分离,从此他们便身入轮回、魂归幽冥。

    围观的人众眼看一大片人头落地,大多拍手称快,但也有少数人各自摇头叹息,都道这些人犯不过是孙勋同宗同族的亲属,只怪命运不济,竟遭此连累……

    按照皇帝的圣旨,孙家全部女眷尽皆充为官妓。法场被斩的这百余男丁,其实多半并非孙勋的直系亲属。孙勋的父亲、祖父均已不在人世,唯一的一个亲弟孙昌也已死在了汪猛的手中。法场受斩的却是孙勋的一位堂叔祖、两位堂伯、四位堂叔、几十个堂兄堂弟以及堂侄,还有孙勋的岳父、姑父、舅父、姨父全家男丁。孙勋在青衣卫官至三品千户之后,他在京城中几可呼风唤雨,这些堂、姑、表、舅等亲属纷从各地赶来,争相投靠于孙家门下。这十年,他们跟着孙千户也是尝够了富贵繁华的滋味,却未曾想,到最后也是跟着孙勋一同人头落地。

    这被斩的一众人犯中,为首者正是假冒的“李君羡”。因为是太子谋逆一案的重要钦犯,杨文渊与其余监斩官还特意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众人见那“李君羡”已然是双手反绑,跪在地上,手脚与脖子却还在微微晃动不已,脸上也无半分临死之前的恐惧之状,均是大感奇怪。不过,毕竟见他长得与李君羡一模一样,众人虽觉心中诧异,但也都没有怀疑是假。不过,杨文渊毕竟亲自审讯了孙勋多日,蓦地见那“李君羡”浑身上下的伤口以及两腿的断骨之创竟是如此眼熟,正要上前仔细查看,忽觉眼前一阵晕眩,再看“李君羡”之时,他便已无丝毫怀疑了。

    自然,杨文渊的这一阵“晕眩”以及对于眼前“李君羡”短暂的错觉,便都是法场外暗自躲藏的胡依依之功。

    眼见所有人犯都已经人头落地,刽子手正在清理尸身与法场,胡依依终于舒了一口气,暗道此事终于顺利了却,小无病也幸喜没有留下任何纰漏和把柄。这时,一阵阵血腥之味随风而来,胡依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便紧了紧披风和帽兜,将自己的头脸再次遮住,匆匆地离了人群,回自己的徐府而去……

    然而,机智如胡依依者,也仍然是百密一疏。

    因为皇帝李重盛对于李君羡的口谕乃是“斩首示众”之刑。斩首已毕之后,虽然尸身一概被清理,但那一颗“李君羡”的头颅,却还要被高挂于午门外示众三日。于是待得处斩已毕,杨文渊又亲自上前,命手下找出“李君羡”的头颅。

    一个青衣卫卫卒找着了“李君羡”的断头,正要拿去午门外悬挂,忽然被杨文渊叫住。

    杨文渊在整个青衣卫中被称作“杨子房”,果然是有些本事。非但胸中有机谋、处事又狠厉,眼光亦是极其敏锐。他只是眼睛的余光带过,便觉那一颗“李君羡”的头颅有些异样。这时,卫卒呈上来“李君羡”的断头,杨文渊仔细一看,果不其然,那一颗脑袋其余都是完整,只右眼眶中,却是空空如也……

    “李君羡曾被施过剜目之刑么?”杨文渊向着一众手下问道。

    “启禀千户大人,据闻那李君羡在天牢中,被孙勋施了一个月的酷刑。不过,属下却未曾听说过,李君羡曾被剜目……”见卫卒们纷纷摇头以示不知,杨文渊身旁的一个百户便上前答道。

    “去!找找看……”杨文渊吩咐道。

    “找到啦!”未几,便有一个卫卒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眼珠”递到了杨文渊的手中。杨文渊拿起这颗“眼珠”仔细端详,虽然见它黑白分明、颇为相像,然而毕竟手感僵硬。杨文渊两指一捏,微微用劲,那一颗“眼珠”顿时破碎,化作了满手的墙灰与残碎木屑。

    “易容术!”杨文渊见状,不禁心中暗自冷笑道。

    “杨千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不是李君羡?……”那一位百户见杨文渊脸上表情颇有异状,不禁上前问道。

    “休得胡言!这不是李君羡还会是哪个!快去!将此逆犯的头颅悬挂于午门之上,以儆效尤!”杨文渊脸色一变,森然道。

    “是!”卫卒接过了“李君羡”的头颅,便都领命而去。

    旁边的众位监斩

    官,眼见杨文渊已然下了定论,心中虽觉怀疑,口里自不好多言。更何况,那“李君羡”的头颅,除了右眼珠掉落之外,其它的均与真的李君羡一模一样,这些人大多是些欺软怕事之人,眼见得问斩已毕,人人只盼着快些回去交差,有谁还会去没事找事?!

    只是杨文渊的心里却已然是清清楚楚。当下,他再无多言,辞别了申利民等人之后,便匆匆赶回青衣卫。他要即刻向沈都督回禀。

    ……

    原来,慕容嫣虽然精于易容之术,但昨日在诏狱天牢里,毕竟时辰有限,她匆忙之间,未能将右眼眶中的那一颗假眼珠仔细固定。今日法场问斩,那刽子手一把鬼头大砍刀用力之下,“李君羡”人头落地之时,他那颗假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不想,却被杨文渊当场看破。

    不过,杨文渊心知此事干系重大,若不慎走漏消息,万一被皇上知道,天子势必大发雷霆,到时候,他青衣卫上下,凡与此事相关者,免不了都要受到责罚。他自己这个巡查千户搞不好也要受到连累。

    最好的策略,当然是将此事的原委,立即禀告整个青衣卫中的老大都督沈环。

    半个时辰之后,在沈环签押房之侧的一间退室内,杨文渊急匆匆地赶了进来,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将自己法场所见,以及心中所疑,全部讲了出来……

    沈环沉吟道:“你是说,被斩的不是李君羡,而是孙勋的死尸?”

    杨文渊点头道:“正是!”

    沈环问道:“死尸怎地会动?”

    杨文渊答道:“都督,这世间多有奇门之术,定是有人施了控尸之法或是傀儡之术,能够御使僵尸,简单行走,旁人自是看不出来。”

    沈环再次问道:“文渊,你能确定……那受斩的真是孙勋的尸体?”

    杨文渊再次答道:“都督!属下可断定那必是孙勋的尸体无疑!他那颗右眼珠子,还是属下命人用钉子给打出来的,是以他右眼眶中的伤痕,属下一看即知。再者,那一颗假眼珠乃是易容之物,由此属下可以断定,这几日必有易容高手偷偷混进了我青衣卫诏狱之中,将孙勋的尸体化作了李君羡的模样……”

    沈环随即又问道:“那‘李君羡’的一颗假头,你没动吧?此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杨文渊急忙回道:“都督放心!那颗假眼珠只是开斩时掉落。除此之外,‘李君羡’还是李君羡!属下已命人将那颗头颅高悬于午门之外,不消几个时辰,几只秃鹫便会将那颗人头琢得面目全非,就算皇上见了,也分不清真假。这件事……眼下,除了属下,没有任何人知道!”

    沈环站起身子,走了几步,说道:“很好!文渊啊,你不愧是我青衣卫里的‘杨子房’!这件事你处理得缜密!甚好,甚好呀!若是弄得满城风雨……以致惊动了圣上,可就难收拾了!”

    杨文渊也跟着站了起来,面向沈环躬身行礼道:“文渊能得都督栽培,实乃平生之幸!今后,文渊只做都督一人的‘子房’即可。都督但有所命,文渊万死莫辞!”

    沈环走到杨文渊的面前,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坐下坐下,文渊……依你看,这‘李君羡’既是孙勋的尸体假扮,那么真的李君羡又到了何处?”

    杨文渊一直等到沈环回到木榻上落座,方才完全坐下,他忙回道:“都督,那真的李君羡自然是被徐恪给偷偷放了出去……”

    沈环问道:“不对呀!这几日据卫所中人回报,并未有人见徐恪带着李君羡出门。况且,天牢内防守森严,光铁栅门就有三道,这个徐恪又是怎么将李君羡给带出的呢?会不会是别人……?”

    杨文渊忙道:“断无他人的可能!都督,昨日我到诏狱中巡查,便见徐恪偷偷搬出了孙勋的尸体,当时他还与我谎称是‘验尸’,说什么要查明孙勋死因!这孙勋本就是他刺死的,还有何因可查?如今回想,他昨日就已筹划停当。定是他趁人不备,暗中将孙勋的死尸化成李君羡的模样,又同样将李君羡化成了别人的模样。如此一来,就算他堂而皇之地带出了“李君羡”,必然也无人知晓。他这‘偷梁换柱’之计,便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沈环又笑道:“不过,还是没能逃过我杨子房的一双法眼么!看来,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可笑这徐百户计谋虽巧,手段虽高,比起文渊……毕竟还是棋差一招啊!哈哈哈!”

    杨文渊却道:“都督,要不要属下写个折子,参他一本?”

    沈环却摆手说道:“这个……不忙,此事先搁一搁吧!毕竟这徐百户也是皇上钦点的一名百户,此次他又奉旨护卫钦差有功,皇上对他……可宠信得紧啊!”他心里的话却是想说,本来要不是他徐恪做事冲动了点,这巡查千户的位置,哪儿轮得到你杨文渊啊!

    杨文渊急道:“都督!这个徐百户虽是皇上钦点,然他目无法度、胆大包天,竟敢偷梁换柱、私自放走钦犯,纵然皇上有心庇佑,可我大乾律令,也容不得他!况且,那李君羡可是太子谋逆的要犯!徐百户竟敢将李君羡放走,这可是滔天的大罪!属下以为,皇上若知道此事,必定雷霆震怒,决计不能饶他!”

    沈环兀自思忖道:“徐百户年纪轻轻……也算是一个人才啊!我青衣卫中,着实需要象他这样的青年俊才。若因此事让徐百户……咳!本督心有不忍,心有不忍啊!”

    杨文渊闻听此语,已知沈环急欲拉拢徐恪之意。他心道若令这圣上钦点的徐百户又投至你沈环的麾下,那还有我杨文渊什么用处?当下,他急忙起身,又上前几步,说道:“都督,你可知这几日,徐百户与我们北安平司的新任千户南宫不语可打得火热呀!他二人每日都要同

    进同出,据闻,他们都快结成姻亲了呢!”

    沈环奇道:“哦……南宫到北安平司也才不到三日,怎地就会与徐百户结成姻亲了呢?”

    杨文渊道:“千真万确呀!都督,属下听闻,徐恪已至南宫的府上,与他妹子喝过了定情酒。非但如此,南宫千户的妹妹,每日都要亲手做一顿丰盛的早膳,送到这徐百户的公事房中……”

    沈环不禁笑道:“竟有这般奇事!本督可知道,南宫的那位亲妹子,她可着实是‘分量’不轻啊!这徐兄弟模样这般英俊,能看得上她?”

    杨文渊也讪笑道:“这个……属下倒不清楚,不过,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再者,以南宫千户今日的官职地位,多少人还抢着想做他的妹夫呢!”

    沈环却脸色转冷,哼了一声道:“文渊,你是我的‘子房’,南宫……也是本督的爱将!你二人皆是我的左膀右臂。既然徐百户都快成南宫的妹夫了,此事更是要放一放。更何况,这件事捅出去,也有碍我青衣卫的颜面……”

    杨文渊忙躬身施礼道:“沈都督如此爱才,文渊真是感佩不尽!都督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话已至此,杨文渊便不好再多说,只得行了礼之后,便即转身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杨文渊离了沈都督的退室,他一边走,一边却心中冷笑:“南宫不语昔日是你的爱将不假,可如今,若说他还是你的膀臂,恐怕连你沈环自己,也已然不信了吧!”

    令杨文渊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转身刚刚离开之后。沈环便走至书案前,取出纸笔,将适才杨文渊所讲的徐恪私放李君羡一事,前前后后、所有细节,全部写成了一封“密折”。写完之后,沈环却将这封密折放入柜中锁牢。

    看来,这位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沈都督,今日对于徐恪之所为所展现出的包容与大度,并不是像杨文渊所言的那样,是因为“爱才”,而是胸中另有一番计较。他这一封密折,对于徐恪而言,无疑便如一个炸药桶一般,任何时候,只要一拉引信,便会将徐恪给炸得粉身碎骨。

    只不过,这封密折什么时候会到皇帝的手中,这个引信什么时间会被点燃,一切就全看沈环的心情了。

    ……

    而与此同时,在楚王府内荃湖中的墨云阁上,正端坐着三人。楚王李祉、刑部尚书萧一鸿、兵部尚书秦建勋。

    李祉听罢萧一鸿的回禀,默然了良久,方才低声言道:“都斩了吗?”

    萧一鸿道:“殿下,孙家满门总共一百二十六人,尽皆已斩首。”

    李祉又问道:“孙家的那些女眷呢?”

    萧一鸿道:“依照旨意,已将她们全部发往‘沉香院’充为官妓。殿下是想将她们也给……?”他做了一个去首的手势,心道你必是不放心,担心还有罪证留下,要将她们一并除了吧?

    “对她们好生照顾,待得风头过去,你派人去花些银子,将她们全都赎了出来,好好安置……”不料,李祉却换了一副慈悲的口吻,缓缓言道。

    萧一鸿却道:“殿下,依照我大乾律令,一旦充为官妓者,永世为奴,不得赎身啊!”

    李祉却道:“我叫你去赎,你便去赎,出了事……找我李祉就是!还有……今日孙家所有被斩之人,你也派人,将他们的后事都给料理了!”

    这时,一旁的秦建勋忙道:“殿下!你为他孙家女眷赎身,对孙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件事倒也好办,那沉香院私卖官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若要替今日被斩之人料理后事,则万万不可!殿下想一想,他们可都是钦犯家属,皇上说不定还在气头上,殿下自己还没脱去嫌疑……如今,竟还要公然为钦犯收尸安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李祉又默然半响,向秦建勋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旋即又问道:“听说,孙勋逃脱了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

    萧一鸿刚才被李祉训斥了一顿,这一次他总算摸到了李祉的心意,于是急忙说道:“殿下,孙勋只有一个儿子,叫孙习文,他并没有在今日处斩的人犯中,想必是被人给劫走了。殿下放心,日后,属下一旦找到孙习文,必全力接济,将他好生抚养成人,以慰殿下抚恤旧部之心……”

    李祉一抬脸,冷然道:“谁让你去接济他了?!”

    萧一鸿不禁心中茫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找到他,杀了他!”李祉道。

    萧一鸿还待再言,却被身旁的秦建勋使了一个眼色。只见秦建勋起身答道:“属下领命!”

    ……

    待萧一鸿与秦建勋都已退下之后,李祉却叹了一声,又从他怀里取出了那封皇帝“赏赐”给他的密信。他打开信札,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密信慢慢地放入怀中,生怕这封信不慎丢失……

    李祉倚窗而卧,微微地闭上双眼,仿佛在尽情地享受窗外斜斜照进的残阳,还有湖上空灵澄澈的气息……

    这一切,平日里对于李祉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此时,李祉却大口呼吸着,用力品味着,仔细感受着……因为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存在,差一点,他从此也不能享受了。

    此时的李祉,内心既有些惶惑、不安、愧疚、后悔与失落,又感到庆幸、喜悦、放松与满足……

    伴随着孙家满门的被斩,刺杀钦差一案终于了结,也因为那一封假“密信”的功劳,皇帝最后还是放过了李祉,对他竟没有任何责罚。

    楚王李祉,终于躲过了一劫,从此他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

第一百二十四章、雪落法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午时、长安城西南、独柳树法场】

    这一天,天气阴沉,寒风阵阵,在长安城西南的独柳树法场上,有三个死刑犯人双手反绑,正跪在地上。每个人犯后背均插着一块木牌,上书名姓、籍贯以及所犯何罪。这三个待处斩的人犯乃是两男一女,他们身后的木牌上,从左至右分别写着:“沧州大盗、熊五、犯杀人罪、判斩立决”“宿州商户、周鱼、犯逼奸孀妇并杀人罪、判斩立决”“许昌民女、姚子贝、犯杀人罪、判斩立决”。

    此时,那两位男子垂头丧气,已是一副等死的神情。而边上的那位年轻女子,虽然已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但兀自挺直了身子,仰头向天,似是在控诉苍天的不公。她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已胡乱地被头发尽皆盖住,但法场外观斩的人群,依然能透过乱发,看到她双眼中,满腔悲愤之状……

    今日天气阴寒,这三个死刑犯都不是长安人士,因之法场外观斩的人群并不多。这些人也多半是看热闹而来,他们见了那跪在地上却昂然挺身的女子,都被她身上一副悲愤与不屈的神情所感染,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个女的犯了什么罪?竟然也要被处斩?”

    “听说她是杀了赵大人的公子,当然要被杀头啦!”

    “赵大人?哪个赵大人啊?”

    “不就是那个……兵部的赵侍郎么?”

    “啊?那个赵公子呀!……他居然被这个女子给杀了?!”

    “可不是么!就这一个弱女子,真想不到……啧啧啧!可惜了呀!”

    “那个赵公子……专门掳掠民间女子,他不去杀人就好了,怎会被一个女的给杀喽?”

    “反正刑部的官老爷就是这么判的……我等小民也管不了啊!”

    “我看,是那个赵公子奸 淫不成,反遭误杀吧?……”

    “嘘……小声点,小声点!上面坐着的,可都是刑部的官老爷呢!”

    ……

    今日的监斩官正是刑部郎中黄朝东。他隐约听得人群中絮絮叨叨、议论纷纷之声,料想必然没有好话,心中便有些烦躁,于是侧头向旁边的一位身穿浅蓝色官服、脸型方正、眉目清润的青年男子问道:“锦桦啊,时辰差不多了吧?”

    那一位长了一张国字脸、眉目清润,年纪三十有一的男子正是新任刑部推官的宋锦桦。他年前还是户部的一名从六品主事,在年底官员大考中,由于“才干卓异、名声斐然”竟被连升两级,擢拔为一名从五品的刑部推官。今日他奉命陪同监斩,此时见本部主官黄朝东发问,急忙回道:

    “黄大人,目下是午时二刻,离开斩之时,还有一刻……”

    “还有一刻?”黄朝东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心道这时辰怎么过得这么慢!自己已然在台上坐了半天,竟然还要再等一刻!

    这时,北风越刮越猛,吹得黄朝东不禁拉高衣领,缩着脖子,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厚厚的棉褥裹在身上。无奈这法场的监斩台正对着风口,此时又到哪里去寻一条棉褥?!这黄朝东只得不停地搓着手、哈着气,两脚也冻得直跺脚。他心中也在不住地咒骂这个老天,这初春之时,弄得什么鬼天气!

    伴随着呼号的北风,阴沉沉的天空中,竟然飘下了几片雪花。这雪花初时只有一片、两片、三片……其后越下越多、越下越密。那飞扬的雪花,跟随着凛冽的寒风,在空里回旋飞舞,飘飘坠落,仿佛要将这个浑浊而肮脏的世界,给洗濯一新……

    这洁白的雪花,犹如洁白的花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她纯洁的没有一丝杂质,她轻清的没有一点声息,她随风而来,悄然坠地,好似在为法场中的那一位女子,发出几丝无奈的叹息。

    雪花坠落在法场上、人群中,也坠落在那一位年轻女犯的头发上、脸蛋上、身体上……只见那位女犯人一边大口咀嚼着掉落进嘴里的雪花,一边还在喃喃低语……

    旁观的人群再一次沸腾了起来,都纷纷言道:

    “天降大雪,这是有冤情啊!这女子……必定冤枉!”

    “老天爷开眼啦!在为这个苦命的女子鸣冤哪!”

    “大雪落法场,我老头子一辈子都没见过!此女不能杀啊!”

    ……

    “黄大人,时辰到了!”宋锦桦说道。

    已然冻得瑟瑟发抖的刑部郎中黄朝东,闻听此语,如蒙大赦,急忙从签筒中掷出了一块令牌,用力喊道:“时辰已到,开斩!”

    鸣炮三响之后,刽子手上前手起刀落,那沧州大盗熊五的一颗满脸虬髯的人头便咕嘟一声滚落了下来。

    因为只有三个人犯,今日法场用刀的只有一个刽子手。砍完了熊五之后,那虎背熊腰、面目狰狞的刽子手又走到了周鱼的身边。此时的周鱼竟吓得浑身软瘫,刀还没到,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刽子手对此似已见怪不怪,他见状便朝旁边招了招手,又急匆匆跑上来一个健壮的小伙。

    那个健壮的小伙似乎便是刽子手的徒弟。他得了师傅的吩咐,便上前将周鱼的身

    子扶起,又牢牢抓住了周鱼的长发,然后朝师傅一点头。刽子手二话不说,提起鬼头刀搂头就砍,周鱼直吓得眼睛一闭,顿感自己脖子上一凉,身首已然分离,残躯内血流立时喷涌如注……

    刽子手握着鬼头大刀,最后又走到了那位年轻女犯的身边。他见那姑娘此时兀自身躯挺直,双眼死死地瞪着天空,不由得神情一愣,随即便朝身边的徒弟摆了摆手,那健壮的小伙当即退了下去。

    “徐恪哥哥,小贝只有来世再与你相见了!”那一位年轻女犯人仰首向天,最后发出了一声悲鸣!

    在漫天雪花中,魁梧的刽子手双手举起了鬼头大刀,便要朝女犯人的脖颈中砍落……

    “慢着!”忽听得高台上有一人喊道。

    刽子手只好放下了大砍刀,这时从高台上已然“腾腾腾”地疾步跑下来一位男子,正是新到任不久的刑部推官宋锦桦。

    “大人!您这是……?”刽子手向宋锦桦问道。他心中自是非常不满,心道这刀斩人头可不是闹着玩的,非得一气呵成不可!你如今凭空这一声喊,让我这一口气提不上来,等一下可让我怎么斩人?!要是一刀下去断不了头,或是耽误了时辰,到底是谁的责任!

    不过,那刽子手见了宋锦桦的一身蓝色官袍,心知是个五品大官,言语之间自然异常恭谨。

    “本官问两句话,你且先退下!”宋锦桦向刽子手挥了挥手,那魁梧大汉只得提了大刀退在一旁。

    宋锦桦便走至年轻女犯的身边,和颜向她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刚才口里喊的‘徐恪哥哥’是什么人?他在长安城中吗?”

    那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年轻女犯,此时仍然昂着头说道:

    “民女姚子贝,‘徐哥哥’是民女的救命恩人,他家住长安城北的醴泉坊。他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

    “姚姑娘,你的那位‘徐哥哥’……她大约多少年纪,长得什么模样,在长安城中做什么营生?姑娘可否告知本官?”宋锦桦又问道

    ……

    这宋锦桦与徐恪曾在户部共事多日,两人甚为投缘。是以今日他在法场上一听姚子贝喊出了“徐恪哥哥”,便立时出声叫停了刽子手行刑。他此时也顾不得刑部里的规矩,急忙跑到姚子贝的面前,仔细询问……

    宋锦桦也知徐恪家住长安城北的醴泉坊。当日他还奉了秋明礼之命,亲自赶到徐府报信。这时再听得姚子贝讲述徐恪的身形年纪,两下一对照,他便确知此女定是徐恪的旧识无疑。

    当下,宋锦桦又复回到了台上,向监斩官黄朝东禀道:“黄大人,此女杀不得!”

    黄朝东见宋锦桦竟然无故中断行刑,心中已然恼火非常,此时更闻得宋锦桦还要免了那女犯的死罪,立时便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然转念一想,他又忍住,只是神色冰冷地问道:

    “宋推官,这女犯可是刑部大堂过审,她自己业已供认画押的死罪,尚书大人亲判的斩立决!如何到了你的手里,竟变成杀不得了?”

    宋锦桦面不改色,拱手为礼道:“黄大人,你可知这女子是什么人?”

    黄朝东淡然道:“不就是从淮扬道许昌府来的一个民女么?怎么……她是一个灾民,便杀不得了?”他心中想,你可别跟我说,此女是一个灾民就不能处斩,皇上虽然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冻死,但是灾民犯法杀人,一样也要抵罪偿命!

    宋锦桦心中却不住冷笑,暗道,看来你们对这民女的底细倒也一清二楚么!当下他便沉声言道:“黄大人,此女姓姚名子贝,乃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徐恪的干妹妹。”

    “她是徐百户的干妹妹?怎么可能?!”黄朝东疑惑道。对于徐恪的大名他却是早有耳闻。作为皇帝钦点的百户,大乾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五品朝廷命官,黄朝东的心里对于“徐恪”这两个字还是颇有些顾虑的……

    “回大人!下官刚才已跟人犯问得清清楚楚!她对徐百户的身形样貌、年纪身份,甚至是徐府的位置都讲得完全属实。若说这二人不是义兄妹的话,怎能知晓得这般清楚?”

    黄朝东仍然狐疑道:“这徐百户人在长安,怎地在几百里外的许昌府竟出了一个干妹妹?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宋锦桦却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亲自上前问上一问,抑或派人将徐百户请来一看便知……”

    黄朝东忽然面色一沉,不悦道:“锦桦呀!就算这女子乃是徐百户的干妹妹,可她犯了死罪,我刑部已然判了斩立决。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既杀了人,便当问斩抵罪!今日本官乃是奉命监斩,管她是谁的干妹子也好,亲妹子也罢,国法面前一视同仁!如今已然误了时辰,你且休得再言,本官这便要将她斩喽!”

    言罢,黄朝东又从案上的签筒内拿出了一根木制的斩牌,作势便要丢入法场,口中也预备着大喊一声“将犯人斩了!”

    旁边的宋锦桦只是冷冷说道:“黄大人,徐百户可是秋尚书的高足,还是魏王的亲信,你这一块牌子扔下去,万一斩错了人,到时候可就不

    好交代了,请大人三思……”

    乍然听得“魏王”二字,这黄朝东拿着斩牌的手便僵在了半空。魏王李缜可是当朝九珠亲王,据闻圣眷正隆,乃是新任太子的热门人选。若让他冒着得罪魏王的风险,他黄朝东无论如何也是没这个胆量的。况且,他也听说,此次魏王奉旨南下筹粮,半路上遇到刺客突袭,多亏了徐百户拼死护卫才保得性命无虞……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黄朝东低声问道。他本来高举在半空的右手,此刻也终于软软地垂了下来。那一根刻着“斩”字的木牌,仿佛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黄朝东扔回了签筒之中。

    宋锦桦当即拱手为礼,正色道:“黄大人,此案疑点重重,这姚子贝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逞凶杀人?今日法场上又突降大雪,观者皆道乃是上苍在为此女鸣冤……以下官愚见,应将姚女押回刑部,会同有司重审!”

    “这个……本官可做不得主!要是萧大人问起来……”黄朝东连连摆手道。

    “要是萧尚书问起来,你就全推到下官身上好了!”宋锦桦随即言道。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黄朝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宋锦桦此言一出,立时站起了身,匆匆便下了高台,径自走了。

    “宋推官,这里就全交给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就当本官没来过……”远远地,黄朝东还不忘丢了一句话给宋锦桦。

    此时,大雪虽渐渐歇止,然朔风正劲,这一片天寒地冻的法场,黄朝东是一刻也不愿再多呆了……

    “来人!将民女姚子贝带回刑部大牢,本官要即刻重审!”宋锦桦坐正了身子,大声吩咐道。

    “是!”下边站立的一众衙役齐声应道。

    见刑部的几个差役上前,取出了姚子贝颈后插着的木牌,并未将她斩首,而是押解着离开了法场。围观的人群再次指指点点、众说纷纷了起来,大多是叫好之声,有人向天合十而拜,说道老天开眼,也有人垂首摇头,叹着气说重审也未必能翻案,到时这女子怕是免不了脖子上仍要挨刀……

    说来也怪,刑部一干衙役押着姚子贝离开了法场之后,大雪顿时停住,北风也渐渐转缓,原本阴霾的天空,竟也变得天光清亮了起来。

    宋锦桦命手下将姚子贝押至刑部大牢内好生看管后。他自己更是不敢耽搁,立时骑着快马赶到了青衣卫。

    宋锦桦向守门的卫卒讲明来意,那卫卒闻听是徐百户的旧时同僚来访,自不敢怠慢,急忙跑着入内通禀。未几,那卫卒便又奔了出来,向宋锦桦回道,百户大人奉命外出公干,此时却不在卫中。

    “你家徐百户何时出门的?做什么事去了?几时回来?”宋锦桦急忙问道。

    “徐大人是三日前出的门,他几时回来小的不知,至于百户大人是做什么事,这个……”那名卫卒摸了摸自己的头,面露难色道。

    宋锦桦知道凡是青衣卫中要员,会时常替天子去办一些秘密的差事。这时他见卫卒踌躇不答,自也不能相逼,于是回转身,便直奔户部而去。

    宋锦桦又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户部衙门。门吏见是曾经的宋主事回来,也没有上前阻拦。宋锦桦也不待通禀,便径直走进了尚书大人的公事房。

    此时,秋明礼正与新提拔的户部侍郎潘闻卷坐在房中商讨公务。潘闻卷一见宋锦桦气喘吁吁地跑进房中,当即面露不悦,责道:“宋推官!秋大人的公事房,你怎可随意乱闯!你这刚刚调任刑部也才两月不到,怎么……我户部的规矩你就可以不守了吗?!”

    还是秋明礼将手一摆,和颜道:“是锦桦呀,何事要找老夫,还走得这般急切?”

    宋锦桦当即走到秋明礼的近前,低声言道:“秋大人,卑职急着赶来,是……是为了徐百户的事情……”

    秋明礼见宋锦桦神色颇为凝重,心中会意,便站起身朝潘闻卷言道:“潘大人,该说的老夫也都说了,这其余衙署里的事务,便都由潘大人斟酌而定吧……”

    潘闻卷也急忙起身,笑着应道:“好好!秋大人忙碌了半天,也该着休息一会,剩下的这些琐碎之事,就交给下官吧!”

    待潘闻卷走远之后,宋锦桦忙道:“秋大人,今日卑职奉命监斩三位死囚,孰料有一位待斩的女囚,竟自称是徐百户的义妹!”

    “哦?此女现在何处?”秋明礼急忙问道。

    宋锦桦道:“卑职闻听此女乃是徐百户的义妹,便当场叫停了刽子手行刑,目下卑职已将她暂押在刑部牢房。不过……”

    “走,马上去刑部!”秋明礼当即言道,他话刚出口,人已走出了门外……

    宋锦桦忙疾步跟随着跑了出来。他此时见秋尚书昂然大步的身影,心中不觉惊奇。他暗道尚书大人不是左腿已经瘸了么,如今怎地没了拐杖还能快步如飞?

    原来,秋明礼自从服用了胡依依的疗伤之药,又兼习练了碧波仙子传授的练腿法门之后,如今非但双腿已然行走如常,较之常人而言,更是可以健步如飞……

第一百二十五章、身陷高墙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申时、刑部大牢内】

    宋锦桦领着秋明礼刚一踏进刑部大牢,便听得里面喧哗吵嚷之声,只见刑部秋官司的一名主事带着几名衙役,正将姚子贝推推搡搡地带出大牢。

    原来那刑部郎中黄朝东回衙之后,便将宋锦桦叫停行刑,私自带回女死囚姚子贝之事,禀明了刑部尚书萧一鸿。萧一鸿闻听之后顿时大发雷霆,当即派出了自己的一个亲信主事带了人,去将姚子贝提出大牢,准备再次行刑。孰料那值事的牢头却与宋锦桦甚为交好,初时不肯交出姚子贝,后见那名主事抬出了萧尚书的名头威吓,才勉强让他们带走了人犯。

    那主事见了宋推官兀自将头一扬,不予理睬,却被秋明礼沉声喝住。秋明礼问道:“你们押解这位女子,想到哪儿去?”

    那位主事见问话之人身穿红袍,与他们萧尚书乃是同一品阶,心中也有些踌躇,于是不得不回道:“回大人,我等奉萧尚书之令,押解女犯姚子贝,上法场行刑!”

    宋锦桦上前一步道:“如今已过了午时,怎可再上法场问斩?”

    那主事道:“这个……我可不管,萧大人只是吩咐将死囚带去法场行刑,我只负责带人,管它什么时辰!”

    宋锦桦沉声道:“不行!人犯尚未审问清楚,不能带走!”

    那位主事冷笑道:“宋推官,你才来咱们刑部几天啊!就吃了豹子胆,这么爱多管闲事!我可告诉你,在咱们刑部,这上上下下不管是谁,都得听萧大人的!你今天从法场私自带回死囚,这笔账一会儿萧大人还要跟你算呢!眼下,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保住你自己头上那一顶乌纱吧!”言罢,他朝众衙役挥了挥手,这一行人带了姚子贝便要离开……

    秋明礼眼见这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主事竟敢如此蛮横嚣张,心中不由得勃然而发一股冲天怒气,当下,他顾不得自己年老体弱,冲上前去对着那中年主事就是一个老大的嘴巴子,口里也怒斥道:

    “大胆狂徒!在本堂面前竟敢如此无礼!你们萧一鸿见了本堂都得客客气气的,哪容你一个区区的六品末吏如此放肆!这刑部是我大乾的刑部,尔等皂吏,吃的是我大乾的俸禄,行的是我大乾的公职,不思为天子分忧,为律法严守,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下一回,本堂倒是想问一问萧大人,这刑部到底是大乾朝廷的刑部,还是他萧一鸿一个人的刑部?”

    那主事左脸被打得如火烧一般疼痛,脸颊也瞬间红肿了起来。他心道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怎地有恁大的力气?不过,听那老人的自称,他至少也是一位三品的尚书,当下他也只得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左脸,一时也不敢发作。

    “这位可是我大乾的户部尚书秋大人!这姚子贝一案,疑点重重,秋大人要会同本官重审,你等先行退下吧!”宋锦桦说道。

    那主事见识了秋大人的脾气,此时又听得他乃当朝赫赫有名的户部尚书,魏王的老师秋明礼,心中更是气馁,无奈之下,只得又挥了挥手,放脱了姚子贝,与一众衙役均自退下。

    秋明礼急欲知道姚子贝一案的详情,他本想将姚子贝带离刑部,但细思之下仍觉太不合规矩。宋锦桦在刑部亦无自己的公事房。二人只得将姚子贝又重新带回刑部大牢内,找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中坐下。

    秋明礼命人将姚子贝的木枷与绳索尽皆取下,待姚子贝落座,情绪安稳之后,方才柔声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与徐百户是如何识得的?”

    见姚子贝脸现疑惑之状,宋锦桦在一旁又言道:“姑娘,这位秋大人就是你徐恪哥哥的老师。秋大人说的徐百户便是你的徐哥哥。”

    姚子贝忙道:“两位大人,民女姚子贝,原本是江北道扬州府人士。因家中遭难,一年前来到淮扬道许昌府投靠亲戚,不想又遇上旱灾,民女的父母亲戚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民女为安葬父母,就将自己的身子卖给了许昌城人市里的张屠户。本来,民女该着是要死在张屠户手里的,幸亏徐恪哥哥及时赶到,将我从张屠户的刀下给救了下来。之后,徐哥哥自己公务在身,又把我暂时安顿在哺人庄里。要不是徐哥哥,民女早就化作人市中的一堆碎肉了……”

    秋明礼闻听姚子贝叙述自己在人市中的遭遇,心中也不禁恻然。他再回想徐恪当时正奉旨陪护钦差南下,料想必是整好路经淮扬,是以便救下了姚子贝。当下,他又温言说道:

    “姚姑娘,徐百户既已将你救出了虎口,你为何又只身来到了长安?怎么又犯了杀人之罪?这中间有何冤情,姑娘尽管讲来……”

    一旁的宋锦桦也道:“姚姑娘,秋大人非但是徐百户的恩师,还是我大乾的户部尚书!他可是一个大大的清官、好官!有秋大人在,必能为你伸冤昭雪!”

    姚子贝闻听此语,似是勾起了她无穷伤心之事。她忽然离了凳子,双腿一

    弯向秋明礼与宋锦桦跪倒,痛哭流涕道:

    “秋大人,宋大人,民女……冤枉啊!民女杀人是……是被逼的!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秋明礼忙走上近前将姚子贝搀起,又递给她一块方帕,让她缓缓回到凳子上落座。

    姚子贝抽泣了一会儿,用方帕擦去眼泪,又捋了一捋额前的乱发,整顿了自己的衣衫,方才将自己的这一番艰辛遭遇,与眼前的两位大人尽数讲了出来……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原来,徐恪于元月初一将姚子贝安顿在哺人庄之后,他便径自南下与钦差魏王汇合。之后,魏王忽然收到秋明礼的来信,得知太子被废、父皇病危的消息后便紧急赶回京城。徐恪就跟着钦差仪仗一路马不停蹄赶回长安,也就没想到要去哺人庄再接回姚子贝。再后来,钦差车队路经西峡口,更是遭遇孙勋率大队刺客突袭,徐恪身中铁蒺藜之毒,九死一生,自然更加想不起来,在许昌府的哺人庄里,还有一个柔弱女子在苦苦等待……

    姚子贝在哺人庄中苦等了十日,朝也盼晚也盼,始终不见徐恪骑马而来的身影。她心知徐恪必然公务繁忙,以致将她遗忘在山庄之中了。

    姚子贝不顾祝恒发的反对,坚决要前往长安城投奔徐恪。那哺人庄庄主祝恒发见姚子贝心意已决,也不好勉强,只得略备了些干粮行李,送她启程……

    这一路之上,姚子贝也算尝尽了苦头。她渴了便沿河掬水而饮,饿了便沿路乞讨而食,或到山中采些瓜果野菜,聊作充饥之物。到了晚间,她便叩开农家柴扉,企望借宿一晚,偶尔也会学徐恪那一晚,躲在山中露宿。所幸这一路之上,姚子贝所遇者,都是热心好人,有几位农家大婶,见姚子贝孤身无依,还资助了她一些干粮衣物。功夫不负有心人,姚子贝一路风餐露宿,有时走路、有时搭一趟赶货的马车,终于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于二月初一,来到了长安城中。

    到了长安,进了南城门之后,姚子贝心中兴奋莫名。她顾不得腹中饥肠辘辘,急着就想赶到徐府,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徐哥哥。当下,她便随意找了一人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这长安城的醴泉坊,该怎么走?”

    那人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他一见姚子贝饱满的身形、精致的鹅蛋脸,两只小眼立时堆满了笑意。他忙热情地回道:

    “醴泉坊在长安城最北面,这里是南城门,从这儿赶到醴泉坊,可要走很长一段路呢!妹子,你这是要去……寻亲?”

    “对呀!我有一位哥哥,他家就住在醴泉坊中。”姚子贝道。

    “不如这样吧,大哥我正好要去一趟醴泉坊,妹子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就坐我的马车去吧,我也是顺路……”那人笑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姚子贝推辞道。

    “出门在外,谁没有个急事呢?妹子是打南边来的吧?听说那里遭了大旱,一年都没下雨了……”那人关切道。他眼睛一扫,见姚子贝风尘仆仆、衣衫简陋、脸带菜色,便猜到她必是从灾区逃难而来。

    “对呀!我就是从淮扬来的。”姚子贝道。

    “我大乾万岁爷说过,不能让一个灾民饿死冻死。妹子,你既是从灾区来的,大哥我身为长安人,帮助你更是义不容辞!妹子快上车吧,你就甭跟大哥客气了!我这马车快,用不了一个时辰,你就能见到你的亲哥啦!”那人灿然笑道。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掀起了马车的门帘,殷勤地招呼姚子贝上车……

    一想到一个时辰不到,她就能见到徐恪哥哥,姚子贝的心中自然是犹如小鹿奔突,既感兴奋,又略带紧张。她在来长安的途中,也经常搭乘一些行商小贩的货车。当下,她更无犹豫,便抬脚钻入了那中年男子的马车之中。男子一挥竹鞭,那马儿迈动四蹄,马车便辚辚而行,直朝所谓的“醴泉坊”而去……

    “妹子叫什么名字呀?”那中年男子一边驾车,一边问道。

    “我叫姚子贝,大哥贵姓大名啊?”姚子贝答道。

    “我叫王锡平,妹子!”王锡平答道。

    “王大哥,多谢你啦!”姚子贝谢道。

    ……

    姚子贝以为用不了多久,王锡平必会将她送到醴泉坊,到时她再沿街打听,自能找到徐恪哥哥的住处。她却万万没有料到,在王锡平的心中,早已定下了另一番图谋……

    姚子贝在来京的一路上,跋涉于乡野村间,遇着的都是淳朴之人。她委实未曾想到,一入长安这座大城,人情世象竟变得如此险恶!稍一不慎,她便已掉落了王锡平精心布置的网罟之中。

    正如那些久居乡村之人,习惯了村野阡陌中的朴实无华,遽然置身于城市的繁花似锦中,一时也会变得无所适从……

    气势恢宏的长安城,曾经是普天之下多少人心中的梦想之地!有时候,它象一匹昂首飞奔的快马

    ,驮着一些人奔向成功的彼岸。也有时候,它象一头巨口大张的雄狮,将更多人一生的希望无情吞噬!

    半个时辰之后,姚子贝便被王锡平带到了他在长安城西南的一处“囤子”里。

    所谓“囤子”,乃是王锡平这一行中的暗话,就是暗里囤居,待价而沽之意。王锡平干的这一行,名曰“风月掮客”。所谓的“风月掮客”就是暗中撮合男女,他好居中牟利。王锡平在长安城里干的,恰正是风月场中的掮客买卖。

    王锡平日常无事之时,他便会驾着马车,专门在长安城中四处闲逛。若遇着逃难来的妇女,抑或是从大宅子里偷逃出来的女眷,以及其他的落单女子,但有姿色出众的,他便上去言语挑逗,使出浑身伎俩,将那些女子哄骗至“囤子”里软禁。然后,他再邀请手里的那些熟客到“囤子”里前来看货,如有中意的客人,两下里谈好价格,那些女子就被他转手卖给客人。而他手中的那些熟客往往都是些长安城中富商大户、纨绔子弟。他们玩厌了青楼女子,便会想着法儿的从各个“风月掮客”手中,去寻一些“奇异货色”,以满足他们猎艳之心。

    这一间“囤子”是一处两进的小院,内里的陈设倒也颇为整洁,只见窗明几净、锦帐文茵,前院中栽种着许多花卉,还用鹅软石铺着曲曲的小径,屋子里摆放着几张素椅,以及各种女子梳妆之物。

    姚子贝被王锡平带入院中,不禁奇道:“王大哥,这里就是醴泉坊吗?”

    王锡平笑道:“妹子,这就是醴泉坊。从此你就好生住在这里吧!”

    “王大哥休要取消了!这哪是什么醴泉坊,这……这分明就是你家么!”姚子贝隐隐感觉不妙,当下,她趁着王锡平没注意,急忙转身快步跑向门口……

    她刚刚跑到门边,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魁伟、容貌凶恶的大汉。那彪形大汉两手叉腰往门口一站,就已将大门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姚子贝此时方知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误入了贼窝之中,当下脸色一沉,怒斥道:“王大哥,我当你是个好人,哪知道你竟将我骗到了这里!你……你想做什么!”

    王锡平哈哈大笑道:“妹子,你可误会哥哥了。哥哥我就是个好人,如今,这长安城中象我这样的好人可真的不多啦!妹子尽管安心地在哥哥这里住下,用不了几日,哥哥我就会给妹子找一个好人家,包管你嫁过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到时候,妹子感谢哥哥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姚子贝又喊道:“你这歹人好不讲道理,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要你来找什么人家,我要嫁谁,我自己不会嫁得?你要再敢阻拦,我可……可要喊人了!”言罢,她作势就要大喊……

    王锡平只是嬉笑道:“我说这位小娘子啊!你要想喊就尽管喊吧!你看这宅子的四面围墙,若能被你喊来半个人影,就算你的本事!”

    姚子贝不禁仔细打量庭院的四周,果真是围墙高耸,足有两丈之高,而且四下里阒无人声,显然,这地方也甚为偏僻。若身在此中,除非你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否则,休想逃出此门半步!

    “你这坏心肠的歹人!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思,赶紧将我放了出去!我徐家哥哥可是朝廷的大官,他还有一身的武功,若让他知道你把我关在这里,他非取了你狗命不可!”姚子贝兀自恨恨说道。

    那王锡平眼看姚子贝一副逃荒难民的打扮,哪里肯信她还会有一个“当朝大官”的哥哥!但他灵机一动,忽然间便改换了口吻,趁机言道:

    “小娘子,你说你的徐家哥哥是个朝廷的大官儿,哥哥自然不敢动你。哥哥我今日一见小娘子便心里头喜欢得紧!小娘子只需在哥哥家里住上几日,与我说一会儿话,陪我喝一会儿酒,哥哥哪天高兴了,自会放你出去……”

    姚子贝不禁有些信以为真,当即反问道:“此话当真吗?王大哥,你真的只是留我住几天,就会让我走?”

    王锡平对天赌咒发誓道:“小娘子放心,哥哥我就是想留你在家中,款待几日而已,绝无二心,小娘子放心住下便是!你那位……徐家哥哥,我还会帮你找找,若哥哥找到了,定会将他带来的……”

    姚子贝此时,一来见自己已身陷对方家中,不敢过分违拗,担心万一逼得对方发起狂来,自己必然贞洁不保;二来,又见那王锡平言语中甚是诚恳,她这心里头也有些信了。当下,她只得移步后院的内室中,她见那屋子里倒也打扫得分外干净,陈设精致、床帐齐整,心里不禁略觉宽慰。

    毕竟赶了半天的路,姚子贝此时也已疲累不堪。她进得房中之后,便找了张软椅坐了下去,胸中起伏,不由得吐出了几口长气。

    不料,跟着姚子贝身后走进来的王锡平,却突然跑到她的近前,竟然双膝一弯,面朝姚子贝跪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誓守清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初一、午时、长安城王锡平外宅(囤子)】

    王锡平费尽口舌、苦口婆心,总算骗得姚子贝进了他后院的房中歇息。他一见姚子贝坐在软椅上胸脯起伏的模样,顿时色心大起,再也忍耐不住。他这一时情急之下,便朝姚子贝俯身跪了下去……

    有道是行有行规,这“风月掮客”一行却也有一个规矩,便是掮客们向骗来的女子求欢之时,绝不可用强。这些掮客一来是怕担一个“强奸民妇”的罪名,他们自诩为生意人,绝不愿为此吃了官司;二来,他们也是怕手里的“好货色”不慎弄伤,到时就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毕竟,在这些掮客的心目中,赚钱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色字上面却是不甚要紧。

    那姚子贝冷不丁见王锡平朝她双膝跪倒,不禁吓了一跳。又见王锡平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脚,靠在了他的前胸,舔着脸苦求道:“小娘子……我的好妹子啊!你如何长得这一副可人的模样儿!把哥哥我欢喜得要死了!小娘子就从了我吧!……你只要从了我,哥哥我今后管保对你好,你要星星要月亮,哥哥都去给你摘了来……”

    姚子贝顿时心中大怒,她朝王锡平前胸猛踢了一脚,直把王锡平一个瘦弱的身子给踢得着地滚了开去。她左右寻找,蓦地见窗前的一张小几上放着针线剪刀之物,急忙跑过去抓起了剪刀。

    姚子贝见王锡平从地上爬起,竟好似还要来向她求欢。她自忖就算刺伤了王锡平,也绝不是门口那个壮汉的对手,只得倒转剪刀刀尖,直直对着自己的咽喉,朝王锡平怒道:“我姚子贝清清白白做人,宁可死了,也决不容你玷污我的身子!你要再不走,我立时就刺穿咽喉自尽!”

    王锡平自入这“风月掮客”一行以来,从未见过这般烈性的女子。当下他慌忙连连摆手道:“妹子勿动!千万勿动!好妹子,都是哥哥我不对,妹子切切勿动!哥哥向你赔罪!好妹子……哥哥今后再也不敢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待得王锡平终于走出了房间。姚子贝忙疾步上前,关上了房门,又赶紧上了门栓,她心中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兀自不放心,又将剪刀揣在了怀里。此时,她见案几上还摆放着一些茶点,便拿起一些枣糕、酥糖之类的点心胡乱地吃了下去,又倒了一杯茶,满满地喝了几大口。

    姚子贝靠在床上,看着绣花的文茵被褥、鸳鸯红枕,想起此时的无端受困,不禁恼得将那些香褥花茵、大红枕头扔得满床都是。然而过不多时,她气力渐衰,便又仆倒在床褥上,嘤嘤哭泣了起来……

    “咚咚咚”房门外却传来了敲门之声。

    “你滚!我不要见到你!”姚子贝朝门外哭喊道。

    “姚姑娘……是我,张嬷嬷……”屋子外却传来一位老妪的声音。

    姚子贝听得是一个女人,便上前开了房门。只见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婆子,端着一个食盘走了进来。盘子上盛放着一碗白米饭还有四碟精致的小菜并一大碗肉末豆腐羹。

    “姚姑娘……饿了吧?快吃吧!”张嬷嬷笑道。

    “你是……?”姚子贝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问道。

    “姚姑娘,我姓张,这里的人都叫我张嬷嬷……”张嬷嬷微笑着回道。

    “张嬷嬷,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到这里?怎么才能出去?我还要去找我徐哥哥呐!”姚子贝一连问了好些问题。

    “姑娘啊!你今天都没好好用过一顿饭吧?眼下已经晌午了,你先吃……老身慢慢再同你讲吧……”张嬷嬷依然微笑着答道,神色间甚是亲切慈蔼。

    姚子贝此时委实也饿得紧了,见了这一盘精致又丰盛的饭菜,焉能不脾胃大动。她此时也不推让,便坐到了桌前,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径自吃了起来……

    不消一刻,姚子贝便已将桌子上的全部饭菜,连同那一大碗豆腐羹都给吃了个一干二净。她一来着实是饿得厉害了,二来她这一路之上,至今都从未吃到过这般可口的饭菜。她只觉米饭松软、小菜清香,越吃就越是胃口大开,不经意间,便将桌上碗碟都吃了个底朝天。

    那张嬷嬷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好胃口啊!吃得够不够?若还不够,厨房中还有,老身再去拿……”

    姚子贝忙摆手道:“够了够了!张嬷嬷,这饭菜……都是你做的吗?真好吃!小贝除了那天在许昌城里吃过的几碗面外,就属今天的饭菜最好吃啦!”

    张嬷嬷笑道:“都是我做的,姑娘要是喜欢呀,老身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

    姚子贝见那张嬷嬷行止从容、神色和蔼,心下不由得对这位嬷嬷平添了几分亲近之感。两人一番言谈之后,她更是将张嬷嬷当作了亲人一般。那张嬷嬷嘴上功夫也颇了得,直哄得姚子贝渐渐地就松了戒备,放心在此地住下。两人直聊了半个多时辰,张嬷嬷见姚子贝

    神情困乏,便服侍她脱了衣服,就床帐中躺下歇息了。

    这之后一连两日,王锡平均未至后院打搅。只要姚子贝双足不踏出前门,这守门的大汉也不来干扰。那张嬷嬷又服侍地格外殷勤,非但日日做了一手好菜,吃得姚子贝津津有味;更是侍候她洗漱更衣,换了一身明魅的粉装新衣。姚子贝本就长得丰满俏丽,换了一身全新的打扮之后,更是显得艳丽非常。姚子贝长于山村,自小穿着朴素,然世间女子都有爱美之心,此时得张嬷嬷如此尽心服侍,心中总不免对那嬷嬷生出了一些感激之情。

    张嬷嬷又把这闺中的妆奁、粉盒一一打开,教姚子贝如何对着镜匣,摆弄这些胭脂口红。姚子贝自小便是素面朝天,从未给自己化过一星半点的妆容,见张嬷嬷拿着胭脂粉盒对她的一张鹅蛋脸儿不停地涂涂弄弄,便只得听之任之……

    到了二月初三那一日,姚子贝与张嬷嬷食罢午膳。张嬷嬷收拾餐具之时,却忽然叹了一口长气,现出了一脸的愁容……

    “怎么啦?张嬷嬷……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姚子贝不由得问道。

    张嬷嬷又叹了一声说道:“咳!不瞒姚姑娘,老身有一位远房的亲戚,名叫吴登魁。论辈分,他算是我一个外甥,今年三十有三,家里头那位就跟个母夜叉一般。昨日他到这边看望老身,不意竟撞见了姑娘,从此之后……他便得了病啦!回到家里就一病不起!”

    姚子贝不禁奇道:“嬷嬷说的那位外甥,小贝昨日并未见到呀?他……他怎地得了病?得了什么病?怎会一病不起呢?他家人可曾请了郎中为他诊病?……”

    张嬷嬷忍不住笑道:“小贝姑娘……你呀,可真是年纪小,心思恁地实诚!我这个大外甥呀,他昨日看我之时,在前院溜达,无意中瞧见了你在后院散步……你虽未曾留意,他可是将你的芳容看得清清楚楚。他回去之后,可不就害了相思病么!如今他这相思病,都已经病入膏肓啦!姑娘若是不让他见上一见,他怕是要没得救啦!”

    姚子贝闻听此语,总算明白了张嬷嬷的意思,她不禁脸蛋一红,低下了头说道:“张嬷嬷对小贝的好,小贝心里一直记得!只是男女授受不清,小贝的院子里,除了嬷嬷,一个都不想见!”

    张嬷嬷对此似早有所备,当下,她忽然跌坐在椅子上,脸上顿时变作了一副哀哀哭泣的面容。只见那张嬷嬷拿出了一块白帕,一边抹眼泪,一边啜泣道:

    “小贝姑娘!老身……老身命苦啊!这间屋子看着布置得精心雅致,实则……实则就是那王大官人的一处囤子,专门囤居象你这样的无辜女子。不光是你……就连老身,也是……也是被他给抓来的!那王大官人……脾气可不好。若姑娘不肯见我那位外甥,老身交不了差,少不得……少不得就要被王大官人一顿毒打啊!咳……姑娘年轻貌美,王大官人自不会伤你皮肉……可怜老身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去受那皮鞭子的苦痛……这可叫老身怎么活呀!”

    想那姚子贝本就是个心性质朴良善之人,这三日又得了张嬷嬷悉心的照料,此时如何还能忍见张嬷嬷受罪!她听了张嬷嬷的一通哭诉,虽然心中尚有些怀疑,但毕竟心中柔软经不得别人的眼泪。当下,她只得为难道:“张嬷嬷,既如此,就让你那位外甥过来一趟也可……只是子贝有言在先,我只是与他见上一见,他若有别的非分之想,子贝宁可自尽,也决不容人污了我的清白身子!”

    “好好好!姑娘只消与我外甥见上一面,以解了他相思之苦便可!老身担保,我那外甥绝无非分之想……”见姚子贝终于肯让了一步,张嬷嬷急忙回道。

    原来,这“风月掮客”的行当也并非人人能做,内中亦有不小的名堂。整一场买卖恰似一条龙的生意,每个人都各有分工、各司其职。譬如那王锡平是专司搜寻“猎物”,捕入网中,以及结交王孙公子、豪门大户前来“猎艳”。那彪形大汉则负责看家守门以及一些粗重杂活。而那位张嬷嬷,则是专门巧言令色,以“苦肉之计”骗得那些女子信任,进而一步步瓦解她们心中的防备,最后让她们都乖乖就范……

    如今,张嬷嬷已然使出了她一身的本领,骗得姚子贝错将她当作了一位“亲人”。在张嬷嬷不断努力之下,让姚子贝同意见她的外甥,也已经顺利达成……

    所有步骤,都在按计划进行。张嬷嬷轻车熟路,姚子贝却是一步一步,坠入彀中而不自知……

    自然,所谓“张嬷嬷家的大外甥”也纯属子虚乌有。那位名叫吴登魁的男子,实则是长安城中的一位富商大户。他家中豪资千万,因为娶了一个十分泼辣的妻子,是以向来不喜与家中那位行“床笫之事”,一有空暇,便四处猎艳。这几年下来,那吴登魁也成了王锡平手中的一位“熟客”。

    到了酉时,天色渐暗,吴登魁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个贴身随从到了王锡平的外宅。他命随从在外守着

    ,自己缓步进得后院中,见张嬷嬷已在院中摆了一桌精致的酒席。在酒席中就座的,正是他这两日朝思夜想的那位美人。

    此时的姚子贝,在张嬷嬷一番精心打扮之下,身形饱满婀娜、容颜明媚俏丽,在摇曳的烛光照映下,只见她香腮胜雪、粉靥如春……宛如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吴登魁心中立时欣喜莫名,急忙上前向姚子贝拱手为礼,温言道:

    “在下吴登魁,今日有缘,得与姚小姐良宵共晤,实是登魁此生之大幸事也!”

    姚子贝原本就是逼不得已而见人,此时听得吴登魁说道“良宵共晤”之语,心中更是不快,当下她只是别过头去,冷然不答。

    那张嬷嬷忙对吴登魁连使眼色,一边将她那位“大外甥”拉到了姚子贝的身前,一边热情地招呼道:

    “我说大外甥呀,我家子贝可是个正经好人家的出身!今日能答应与你见上一面,那已是看着老身的薄面儿上,你可不能唐突了人家!”

    吴登魁作为风月场中的老手,自然也是谙熟此道。当下他已然心中会意,连忙再次躬身行礼道:“舅妈提醒的是!在下适才言语造次,还望姚小姐莫怪!”

    姚子贝听那吴登魁言语之间,彬彬有礼,再看他头戴一顶方巾,身穿一件细领宽袖的绒袍,脚着一双青灰文履,一身文士的打扮,形貌也长得甚为清秀,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文雅书生,心中对他也不禁略略地生出了一些好感,当下便回应道:“吴公子既是张嬷嬷的亲戚,便请坐下吧……”

    吴登魁便就着姚子贝身边坐下。张嬷嬷也忙上前又是斟酒又是送菜,一边笑语打趣,一边忙碌不停。

    过不多时,张嬷嬷便道身子不适,起身告辞了出来,酒席间便只留下了姚子贝与吴登魁二人。

    那吴登魁初时还不停地为姚子贝斟酒劝酒,但姚子贝却是一口酒也不愿多沾,只是一味地吃菜喝汤。吴登魁不敢相强,便又言语间多相挑逗,怎料姚子贝却把脸一沉,冷然道:

    “吴公子,我敬你是张嬷嬷家的亲戚,是以陪你在这里用饭,你若再这般言语没规没矩的,子贝可就不陪你了!”

    吴登魁急忙欠身赔礼道:“姚小姐,在下多有失礼,若有冒犯佳人之处,还望小姐恕罪!小姐千万莫走,只消再多陪在下说一会儿话,在下便心感足矣!”

    姚子贝脸色转缓道:“吴公子也别再一口一个‘小姐’地叫我了。子贝是穷苦人家出身,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

    吴登魁问道:“姚姑娘是哪儿人?府上还有……”

    姚子贝不禁叹了一口气,便将自己与父母投奔亲戚,又遭大旱,父母双亡的经历,只简略地与吴登魁说了几句。

    那吴登魁今日本为风月之事而来,他见姚子贝心性颇为倔强,一时也不敢勉强。此时他又听得姚子贝说起从前的凄惨经历,心中便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到最后,他听到伤心之处,更是连喝了几杯闷酒,心下莫名地兴起了一股感伤,原先的那一股勃勃的春兴,倒早就消遁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姚子贝只顾絮絮自语,暗自伤神,吴登魁又低头喝了许多闷酒。转眼间,已是戌正时分,事未办成,这天色却已晚。吴登魁没有办法,此时他也全没了兴致,便只得起身告辞。

    之后接连两晚,吴登魁每一晚都会来到这王锡平的外宅,与姚子贝同进晚膳。两人聊得多了,姚子贝也逐渐地放松了戒备,到后来还能陪着吴登魁小酌数杯。只是,每每见吴登魁言语有逾矩之时,或举止有轻慢之处,她便脸色一板,立时就要离席。唬得那吴登魁只好收起心中的那一团躁动之火,正襟危坐,只管与姚子贝吃饭谈天。

    吴登魁起初只是想着来一场猎艳偷欢而已。不想,他与姚子贝聊了三晚,知晓了她过往的许多坎坷辛酸之后,竟渐渐地对她生出一股同情与怜悯。心中对她已是又怜又爱又不敢有半分轻慢,到后来,连那王锡平与张嬷嬷都甚觉奇怪,竟不知那吴大官人何时转了性子,对身边的女子也会变得这般文雅了。好在,吴登魁出手豪阔,每一晚用膳,他都起码要打赏几十两银子。王锡平见每一晚都有白花花的银子进账,心中自然也是喜不自胜,恨不得吴登魁每日都是这般“清谈”即可。这“囤子”里有姚子贝住着,若得这般细水长流,却也是一本万利之举。

    到了二月初六那一晚,吴登魁仍旧同往常一样,于酉时来到了宅子里的后院与姚子贝相聚。此时,张嬷嬷也早已不在院中作陪。姚子贝今夜竟似格外地热情,眼眉间还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席间更是频频地举杯与吴登魁劝酒。吴登魁见佳人如此相待,心中自是大喜过望……

    两人吃喝闲聊,已过得一个时辰,吴登魁已然是微有醉意。这时,姚子贝见左右无人,却突然离席朝吴登魁双膝跪倒,泣声言道:

    “吴公子,救我!”

第一百二十七章、哪堪凌辱

    吴登魁正在醉意朦胧之时,忽见姚子贝迎面朝他跪倒,心中一惊,这酒意也醒了一半。他急忙上前将她搀起,温言道:“姚姑娘,怎么啦?”

    姚子贝泪眼婆娑道:“吴公子,子贝本是来长安投亲之人,怎料误入王锡平之手,如今被困在这囤子里,望公子能将我搭救出去,子贝结草衔环,终生不忘吴公子大恩!”

    吴登魁对此事实则心中了然,他暗道那些风月掮客手中的女子,哪一个是有正经来路的?此时,他见姚子贝哭得云鬓散乱,眼角垂泪,心下也是不忍,忙取出自己的一方云锦丝帕,轻轻为姚子贝擦拭泪痕。

    “姚姑娘,若要吴某将你救出这囤子也非不可,只是……”吴登魁犹豫道。

    “吴公子……只是什么?”姚子贝见吴登魁有意相救,顿时眼中一亮,朝吴登魁殷殷望去。

    吴登魁叹了一声说道:“姚姑娘,我在你这里已盘桓了好几日,那王锡平何等的精明,他见我一直未能得手,我此刻若向他出言买你,他必会出一个高价,怕是至少也得纹银八百两之上啊!”

    姚子贝道:“吴公子不用担心,子贝在长安城中有一位哥哥,他名叫徐恪。待子贝出了这囤子之后,子贝定会找到徐哥哥,这银子……这银子徐哥哥也定会如数还你!”她心中却是想到了这八百两银子也不是一个小数,自己与徐哥哥只不过是初识,之前已蒙他仗义相救了一次,如今竟还要让他为自己付出这一大笔银子,是以心里又顿生歉疚,言语间便也有些犹豫。

    吴登魁眼见姚子贝说话间,眼神闪烁不定,心道你不过是一个逃难而来的灾民,莫说八百两纹银,八两银子你恐怕都拿不出来!你当我看不出来么?你口里所谓的“徐哥哥”,无非是拿来搪塞我的一个借口罢了。若我将你就这样救了出去,我那银子岂非打了水漂?

    吴登魁心念到此,便也有了主意,于是说道:“姚姑娘身世凄苦,吴某听了心中也不胜感伤。姑娘既然开口相求,吴某自当奋力搭救。这银子也无须姑娘归还,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只需姑娘答应,吴某立时出钱,今夜你便能跟着我走出这个囤子!”

    姚子贝问道:“吴公子是要子贝做什么?”

    吴登魁道:“姚姑娘,我自见你那日起,便对你一见倾心。我家中有一位妻子,赛似一只母大虫。我与她夫妻多年,实在了无趣味。姑娘若是肯住进我的别院,做我一个外室,吴某立时就把那王锡平叫来,付钱赎人!”

    姚子贝家中虽穷,但幼好读书,却也粗通文字,听了吴登魁的话,她已知对方仍是要纳她为妾侍。当下,她心中气恼,不由得脸色一沉,别过头去,冷然道:“吴公子,我敬你是个读书人,又见你举止文雅,颇有君子之风,不想你也是个贪图美色的小人。你家中既然已娶了妻子,为何还要偷养外室的小妾?公子让子贝做什么都行,做你的小妾却万万不行!公子还是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吴登魁被姚子贝这一顿抢白,心中不免尴尬万分。他未曾想到这一个孤弱女子,被困笼中,竟还能讲出这一番道理。他嗫嚅了半天,终于说道:“姑娘说的是!登魁着实是孟浪了……姑娘少待,我这就为你付银子去……”

    吴登魁起身走了几步,却又转身朝姚子贝讷讷言道:“姚姑娘,一会儿我与那王锡平付清银子之后,姑娘便可出门……登魁最后只求一事,万望姑娘答允……”

    姚子贝道:“公子还要……?”

    吴登魁忙摆手道:“姑娘切莫误会,登魁只求姑娘离了此地之后,能够到我别院中再住个几日,再陪我说几日的话,喝几杯酒……就好!”

    姚子贝略一思忖,当即点头道:“好吧!但子贝最多再住三天,三天后我一定要走!”

    “好好好!有三日就好!”

    当下,吴登魁就出了后院,命张嬷嬷叫来了王锡平。王锡平听得吴登魁要出价买了姚子贝,自然也是求之不得。他当即开口要了白银一千两的高价,经吴登魁一番还价,最后落定八百两成交。

    吴登魁恰巧随身带着银票,他当即便取出银票,又命王锡平立下了字据,两下交割清楚之后,张嬷嬷便领着姚子贝出了后院。吴登魁就连夜带着姚子贝出了王锡平的“囤子”,上了马车,去了自己长安城北的一处别院。

    进了别院之后已是深夜,吴登魁果真信守承诺,当夜他也不再打扰,只是让丫鬟扶着姚子贝进入内室休息。吴登魁临走之时,吩咐众位仆人用心照顾,并特意关照门房,看好这位“姨奶奶”,不得出门半步……

    次日傍晚,吴登魁忙完了白天的活计之后,照例来到别院,与姚子贝共进晚膳。此时,姚子贝自忖已离开了王锡平的牢笼,心情也颇为愉悦。两人一同饮酒吃菜,言笑晏晏,不亦悦乎。

    不过,一旦吴登魁稍有轻佻之举,姚子贝便立即脸色一冷,严词相拒。吴登魁也只得正襟危坐,仍然只是聊些家常……

    用完晚膳之后,吴登魁也只好起身告辞,回他自己的正宅。

    接下去,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姚子贝身在吴登魁的别院之中,左右前后,尽是吴家的丫鬟仆人服侍,人人都将她当作女主人一般毕恭毕敬、殷勤伺候。可就是有一样不行,每逢姚子贝想要出门,便有两个壮健的阍人挡住。

    很显然,对于姚子贝而言,虽然逃脱了王锡平的牢笼,却还是掉进了吴登魁的陷阱,只不过,是一处“温柔陷阱”而已。

    到了第四日,也就是二月初十那一晚。姚子贝于酒席之间,再度恳求吴登魁放她出门之时,吴登魁却把酒杯一放,冷哼道:

    “姚姑娘,吴某为了姑娘之事,花费的银子已有千两。姑娘就这么拍拍手走了,吴某岂不成了一个冤大头?!”

    姚子贝道:“吴公子,你这一千两银子,子贝日后……日后定然是会还你的!”

    吴登魁却道:“姚姑娘,这话你信,我可不信!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我料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你若有这些银子,还需到长安来投亲么?”

    姚子贝咬牙道:“要怎么做……公子才能放我走?”

    吴登魁笑道:“姚姑娘,吴某也并非是个不讲理的人。我对姑娘一片痴心,日月可鉴!姑娘实在不愿与我长相厮守,我吴某人也决不强求!姑娘只需今夜与我共度一宵,明日一早,吴某便立即派人,将你安然送到醴泉坊。从此以后,你我便两不相欠!”他心道我花了一千两银子,才买了你**一夜,这已然是我破天荒的手笔了!

    “不成!你要与我做……做那种事,我决不答应!”姚子贝却还是一口回绝。

    吴登魁无奈地笑了笑,心中忽然灵机一动,又道:“要是不做那种事,只是让你陪我同眠一宿呢?”

    “这个……”姚子贝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当晚,吴登魁没有回他的正宅。两人携手共进了内室,吹熄了灯烛,便一道和衣而卧。

    姚子贝只是除去了外衫,蜷曲着身子,缩在了被窝的最里面。她心里,竟天真的以为,只要陪着吴登魁度过这最后一晚,明天天亮之后,她就从此能自由了……

    她心中,对于那位徐哥哥实在是太过思念了!

    六百里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就在离徐哥哥最近的地方,却无端被困入了这一座“温柔陷阱”里,她又如何能心甘?

    她只盼着,能够早一天、早一时、早一分见到徐哥哥也好!

    可床边的这位吴大官人,又怎能让她这般轻易如愿?

    睡到半夜,吴登魁就趁着姚子贝堪堪熟睡之时,突然将她一把抱了过去……

    姚子贝用力挣扎,拼命反抗,却哪里是吴登魁的对手!

    她浑身颤抖,却只能默默忍受……

    她脸上淌满了泪水,心中充满了委屈,到最后,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承受了。

    无论如何,吴登魁也算是她的一个恩人,这一千两银子也的确是她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银两。要不是吴登魁,也许她这一辈子都走不出“囤子”,甚至于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凌虐!

    她实在是一个太过善良的女子,善良得不愿意给对方一丁点身体的伤害。哪怕对方只是给过她一点小小的恩惠……

    作为一个风月老手的吴登魁,恰恰便吃透了她这一点。

    ……

    不管人间多少悲欢离合,时光依然流转,老天爷只是随手一挥,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次日寅时,天光才微微发亮,姚子贝就翻身起了床。她见吴登魁睡得正香,也没去打搅,匆匆穿衣已毕,收拾了些随身之物后,便出了房门。她一边走,一边兀自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痕,心中暗暗发誓,离开这座宅子之后,从此再也不要见到这里的任何人……

    突然听得几声犬吠,打门外冲进来十几个男女,为首一个女子,年约三十有余,打扮得异常精致,一看既知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她见了姚子贝正要出门,冲上来对着姚子贝就是用力一个巴掌。

    “你!你怎么乱打人!”姚子贝捂着火辣辣一般疼痛的脸颊,惊问道。

    “你个狐狸精!勾引我家男人,竟还有脸问我!”那中年女子又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姚子贝的头发,用力地往旁边的墙壁上撞去……

    姚子贝痛不过,急忙右臂往前一顶,却打在了那中年女子的前胸上。中年女子顿时大怒,朝身后的家丁喊道:“你这个贱婢!反了天了!居然还敢打我!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

    中年女子的身后,立时跑上来两个家丁,两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姚子贝,又有一个家丁上前将姚子贝浑身用麻绳给捆绑了。

    中年女子对着姚子贝的脸又是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下,直到手臂酸痛为止。她竟然还没停住,又用力拉扯姚子贝的头发,摁着姚子贝的头,往墙角狠狠地撞了好几下,直至姚

    子贝的额头被磕破出血……

    中年女子将手里头从姚子贝头上抓下来的大把头发甩到了地上,又朝姚子贝脸上淬了一口痰,兀自大骂道:

    “哪里来的你这一个狐狸精!好好的女人你不当,定要去做一个不知廉耻的小**!竟敢勾引到我家男人的头上,今天老娘要让你好好尝尝我的厉害!”

    姚子贝猛然间受了一顿暴打,此时额头流血不止,脑袋已被撞得昏昏沉沉。她双手被绑,不能还手,心中气恼万分,也朝着那中年女子淬了一口唾沫,怒道:

    “谁勾引你家男人了!你自己没本事看不住他,倒叫他整天在外面招蜂引蝶,祸害良家妇女,你怎么不去找你家男人?找我作什么!”

    姚子贝那一口唾沫正吐在了中年女子的脸上,气得那女子顿时暴跳如雷。她急忙掏出了一方丝帕擦干了脸颊,同时朝身后的两个年纪大点的女婆子吩咐道:“张妈、王妈,你们两人,去到厨房里,给我找一把火钳来,再带一个火盆……老娘今天非把这小贱婢的嘴给烫花了不可!看她今后还敢不敢嘴硬!”

    “是!”那张妈和王妈得了女主人的吩咐,立时便赶到了厨房里,去取来了一个大火盆。火盆中满是炭火,中间还插着一把已然烧红的火钳……

    中年女子从火盆中拿出了那把烧红的火钳。她看着姚子贝一张俏丽的鹅蛋脸还有饱满的胸脯,心里头更是来气。当下又吩咐道:“去!把她这身衣物给我扒喽!”

    旁边的两个男家丁,得了女主人的令,心中好似巴不得一般,脸上挂满了淫亵的笑,冲上前就去拉扯姚子贝的上衣。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姚子贝又惊又怒,使出了浑身力气,奋力挣扎着。

    “干什么?老娘要把你这一对胸,先给烫花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去勾引男人!”那中年女子冷笑道。她手举着那把烧红的火钳,正一步步向姚子贝靠拢,仿佛能让她摧毁一件这世上的精美之物,恰正是她最大的乐趣所在……

    “住手!”身后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暴喝。这座别院的主人吴登魁,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个……这个女子么,我今天整好也要打发她走,你就放她一马吧!”吴登魁见了那位中年女子,便如山羊见了猛虎一般,诚惶诚恐地说道。

    那一位打扮精致、模样也还算周正的中年女子,自然便是吴登魁的正室夫人。她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主要用意也是要引来吴登魁主动认错。如今,她见吴登魁已然低头,便挥了挥手,叫停了手下的家丁,将手里的火钳也插回了火盆中,却朝吴登魁冷冷言道:

    “吴登魁,你不过是我潘家的一个赘婿,要不是我大伯父的帮忙,你哪来今日这么大的生意!离了我潘家,你连大街上的狗都不如!你这几年在外面花天酒地也还算了,今日竟还敢公然在外头养了一个小妾!你是想反了天不成!”

    吴登魁平日里最恨别人叫出他赘婿的身份。只因他少小家贫,是以自小就发奋读书,本想着高中夺魁,怎料科场不顺,连考了好几次均是名落孙山。本来以他秀才的功名,自可以去混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但他既不甘心,又不得已,后来就入赘了潘家。在潘家人的资助下,他这些年经营丝绸与布匹,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只不过,无论他赚进再多的钱,在潘家人的眼里,他始终是一个身份最为卑微的赘婿而已……

    然而此时,吴登魁虽然被他夫人当众辱骂,心中也已气得要冒出烟来,但还是兀自忍住,强颜欢笑道:“夫人教训的是!我手中的生意,自然全靠夫人全家的帮衬!这几年我忙着在外应酬,冷落了夫人,还望夫人海涵!只不过,夫人这一次却是冤枉我了……子贝并非我偷养的小妾。她只是我的一个客人,今日恰巧过来坐一坐罢了。夫人还是赶紧放她走吧!”

    “你要脸不要脸啊!你还当我不知情呢!张妈已全都告诉我了,昨晚你们两个都已经一张床上了!……如今,你居然还叫她‘子贝’……吆!……‘子贝’!叫得倒挺亲呐!”吴夫人学着吴登魁的语气,怪声叫道。

    “这……这……夫人,你听我解释!”吴登魁急道。

    “解释个屁!好一个‘子贝’!老娘先把你的狐狸精给烫花了脸,我看你以后还叫不叫她‘子贝’!”吴夫人咬牙切齿地恨道。说罢,她便再次拔出了那一把烧红的火钳,又一步一步走近姚子贝,眼看着,那把红铁火钳就要贴到姚子贝的脸颊上……

    此时,那一把红铁火钳滚烫的气息,已然触到了姚子贝的右侧脸颊。姚子贝吓得拼了命地挣扎后退,无奈她身旁的两个家丁已将她死死地夹住,令她动不得丝毫。那火钳所到之处,姚子贝的几缕头发立时被焚成了几缕青烟。铁钳子不断发出“嘶嘶”之声,旁边的几个老婆子看着这一幕,眼里竟都还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一百二十八章、奋起还击

    吴夫人怒气汹汹,手拿着滚烫的火钳,正要上前将姚子贝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给烫成稀烂。旁边的吴登魁情急无奈之下,只得朝他的夫人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在地,恳求道:

    “艳群!我求你了,放过她吧!她不过是我从掮客手里买来的一个灾民之女。要是闹出了人命,传出去也会损及你潘家的名声!你大伯才刚刚升了户部侍郎,万一事情闹大就更不好交代!……你放过她,至多,我以后再也不出去喝花酒了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啊!你可得好好记住今天说过的话!”这位吴夫人姓潘,名艳群,她此时见吴登魁已然下跪求饶,这才转身恨恨地说道。她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心里头也不愿将事情搞得太大,当下便将火钳一扔,兀自叉着腰,手指吴登魁怒道:

    “说,她是从哪里买来的?是北城的‘雪中蛆’……还是城南的王锡平?花了多少银子?”

    “是城南的王锡平,花了八百两银子。”吴登魁无奈地回道。

    “起来吧……还跪着作甚?也不嫌丢人!”毕竟跪在地上那人是自己的夫君,潘艳群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太过折损吴登魁的颜面。当下,她便上前亲自搀起了吴登魁,又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从容说道:

    “官人,不是我这做妻子的心肠狠,实在也是为了你好!这些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谁知道她们心里藏着什么歹毒的心思!要是真算计起你来,你可不是防不胜防么?或者哪一天她再做出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我们好端端地一个人家,岂不是都要给毁了呀!”

    “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极是啊!为夫以后都听你的,决不纳妾,天天都在家里陪夫人……这个女子,夫人就让她走吧!”吴登魁忙站起身,连连点头应道。

    潘艳群便朝手下的家丁挥了挥手,吩咐道:“把她松绑,好生送出门去……再给她十两银子,让她去看看郎中……”

    “不用了!”姚子贝刚刚松脱了捆绑,就冷然喝了一声。她顾不得收拾自己额头的伤口,就头也不回,疾步走出了门外……

    “没教养的东西!到底是个贱婢,连声道谢都没有!亏我还好心好意要送她银两……”潘艳群盯着姚子贝的背影,兀自嘴里不依不饶。

    “夫人切莫动气,这些灾区来的女子,哪儿懂什么教养啊!算啦算啦!艳群,这座宅院你也许久未来了,为夫就带你到后园中去走走吧……”吴登魁见姚子贝终于出了门,心中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担心再生枝节,当下便一拉潘艳群的手,两人缓步朝后园走去……

    “这女子果真是你从王锡平那里买来的么?你莫要骗我!”潘艳群忽然问道。她脸上又突现满面怀疑之色。

    “咳!夫人啊!我骗你作甚!你且看看,这里还有那王锡平亲手写的字据呐……”吴登魁见自己的妻子兀自不信,为证实他所言非虚,他又急忙从怀里,取出了几天前那张王锡平亲笔所写的字据,交到了潘艳群的手里。

    有道是,“姜还是老的辣,世上最毒妇人心!”吴登魁做梦也未曾料到,他妻子假意怀疑,其用意正是要拿到他手里的这张字据。

    吴登魁走进后园之时,还不忘向身后的大门望了几眼。他见姚子贝的身影已经远远地消失在了大门之外,心中虽有不舍,但见她终于得以全身而退,也是略觉欣慰。他心中暗道:“姚姑娘,昨夜是我不对,只是我对你着实是喜欢得紧,一时情难自已,还望姑娘能够原谅!今后,只盼你找到一个好人家,与你的那位‘徐哥哥’厮守终生、快活到老吧!”

    ……

    姚子贝出了吴宅之后,一时也不辨东南西北,只顾往前猛跑。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却忍不住地泪水直流……

    清晨凄冷的北风迎面打在她脸上,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她双颊业已被潘艳群打得红肿,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她额头上的鲜血虽然已经止住,但内心的凄苦却如何能停?

    昨夜,她失去了作为一个少女,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

    而她身上这件“最为宝贵之物”,她原本,就是想送给那位一直在她心里面的男子。

    那个骑着一匹骏马,迎着金色的朝阳,双腿一夹马肚,发出爽朗的笑声,如风而去的男子。

    可如今,命运对她竟是这般残酷!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老天爷也无情地将她给剥夺了。此刻,她一边哭,一边奋力奔跑,只想着快点远离这个伤心之地,离得越远越好……

    谁曾想,她才走得几十步路,斜刺里又冲出了四个男子,拦腰便将她抱住。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们又用麻绳给捆作了一团。

    “你们……你们干什么!”姚子贝大声叫道。她仔细一看却不由心惊,这四个人正是早间那位吴夫人带来的家丁。

    “干什么?奉夫人之命,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其中一位家丁头目冷笑道。他脸上兀自挂满了淫亵与猥琐的表情。要不是吴夫人严令,他此时恨不得立马就将那姚子贝拖进一个暗处肆意蹂躏。

    “凭什么!吴公子已经将我赎出,你们凭什么还要送我回去!”姚子贝怒斥道。

    “吴公子?……那是我们家姑老爷!他女儿都十

    岁了,还吴公子呐!我看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吧!我家老爷为了赎你,竟花掉了八百两银子。就你这个骚狐狸精……还能值八百两?当真笑掉我大牙了!”那家丁头目笑道。他话刚说完,其他人便都跟着一起哄笑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姚子贝上身捆绑,又被那些家丁送回了长安城南王锡平的“囤子”中。那家丁头目当着王锡平的面,取出了字据,只道奉了他家夫人之命,交还女人,取回银两。

    那王锡平素知吴登魁夫人的威名,是一个极不好惹的狠角色。他也知道潘家有一位朝廷的大官,自然也不敢得罪。当下,他只得自认倒霉,将吴登魁刚刚给了才四天的几张银票,又尽数拿了出来,极其不情愿地交到了家丁头目的手中。好在,吴登魁之前出手大方,拢共已付了近二百两银子的“茶饭钱”,他这一场买卖,也不至于全亏。

    那家丁头目取回了银票,满脸得意地回去向夫人复命去了。留下了王锡平,看着双臂被绑的姚子贝,也不去给她松绑,气汹汹地问道:

    “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姨奶奶不做?又怎么去惹到那母老虎的头上啦?”

    姚子贝狠狠地瞪了王锡平一眼,转头不理。

    “好啦好啦!回来了就好!你看看你看看,这吴家的大奶奶也忒凶狠了!瞧把我们姚姑娘给打成了什么样!啧啧啧……作孽啊!”后院中的张嬷嬷,见状忙走出来安慰道。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去给姚子贝松绑……

    “你别动!什么姚姑娘张姑娘……你还真把她当成一个千金大小姐啦!我看,都是你这老婆子给惯的!定是她这一身的臭毛病又犯了。她不去招惹人家,人家好端端一个大奶奶,打她做什么?害得老子还折了八百两银子!”此刻的王锡平,却再也没了原先的好脸色,反倒是厉声骂道。

    张嬷嬷见王锡平动了怒,便也不敢再给姚子贝松绑。她看了看姚子贝红肿的脸庞、额头的伤口,虽然一脸同情之状,但还是顾自走了开去……

    王锡平作为一个“风月掮客”,最看重的就是生意进账。如今,他眼见到手的银子又飞走了,这心里头便如刀扎一般难受。他再转念一想,这姚子贝已然被吴登魁接去共度了四个晚上,那么定然已是被吴登魁给“玩得够了”,若想再给他找个好人家恐怕已没那么容易。

    一想到手中的“货物”无端被人退回,而且那“货物”已被客人用过,已是“残损不全”,这王锡平的心中就异常恼火。他这一团怒火,不敢发在吴家人的身上,自然就撒到了姚子贝的头上。

    王锡平提起了姚子贝,将她推推搡搡地弄到了内室之中,往床上一掼,恨恨地说道:

    “你这臭脾气的贱丫头!老子待会给你找一个好主顾,你可给我服侍好喽!要不然,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言罢,王锡平锁了房门,便顾自走了……

    两个时辰之后,王锡平就已经为姚子贝找来了一个新的“主顾”。只不过,这个主顾可不是一般的客人,他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是大名鼎鼎,人称“小阎王”。顾名思义,这自然是一个极其难伺候的主顾。

    半个多月前,他被一个女人用毒针刺伤了左眼,后来虽经名医诊治,总算性命无忧,然一只左眼就此报废。他几乎派出了全部手下,找遍了整个长安城,但那两个女子却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从此消逝无踪。

    自此之后,他就恨上了全天下的女子,尤其是那些容颜娇美、身段匀称的女人。每逢这样的女子,落到他的手中,少不得就要被他一顿毒打,然后再以极端毒辣的手段,百般侮辱、肆意凌虐。是以,长安城中的烟花柳巷、青楼妓馆,一听“小阎王”来了之时,无不叫苦不迭,避之唯恐不及。

    这一个“小阎王”,便是兵部侍郎赵勇的儿子赵小刚。

    王锡平将赵小刚带进了“囤子”里的后院,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讪笑道:“赵公子,请!”

    赵小刚大步迈入房中,看了看靠在床上的姚子贝,朝王锡平点了点头说道:“嗯……这个,还行!”言罢,他自怀里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甩在了王锡平的胸前,挥了挥手,吩咐道:“拿了银子滚吧,本小爷没有叫你之前,不准进来!”

    王锡平一见那张印着百两的银票,顿时心中大喜,急忙满脸堆欢,弓腰低头退了下去,走时又顺手把房门关紧。

    那赵小刚眯缝着一只右眼,对着姚子贝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走上前去,对着姚子贝已然红肿的脸颊,又是一顿暴打。他一边打,一边还愤怒地喊叫着:“你个下贱的女人……**的荡货!……我让你狠!……我叫你狂!……我叫你拿针扎我……”

    赵小刚喊一句,就打一下姚子贝的嘴巴。他一连打了十来下,已将姚子贝打得满嘴流血,却见她兀自怒睁双眼,直直地瞪着自己,竟然不吭一声,既不呼痛,也不求饶。

    赵小刚顿时心中大怒,一把就将姚子贝拉了过来,便要剥去她身上的衣衫。此时姚子贝上身被麻绳捆作了一团,犹如一只粽子一般,他急切间解不开衣衫,便自腰间掣出了一把短柄尖刀,割开了麻绳,又连带着将姚子贝上身的衣服全部给扯了下来。

    姚子贝不顾脸上火烧一般疼痛,拼力相抗,无奈那赵小刚手上习得一

    些功夫,对付一个柔弱女子自然是绰绰有余。他只是三下两下,就已将姚子贝胸前的衣物给剥了个精光。姚子贝冲上前想要抢夺自己的内衣,却被赵小刚随手一推,就仆倒在了地上。

    那赵小刚从后背取下了一条长蛇软鞭,对着姚子贝裸露的后背就是一鞭。只听得“啪”地一声,姚子贝刚要起身,只觉后背一股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传来,立时惨呼了一声,又被打得扑倒在了地上。

    “哼哼哼!你不是很能么!有种别喊呀!”赵小刚提着鞭子,连声冷哼道。他见姚子贝又慢慢躬起了身子,想要努力站起身来,右手一甩,便又是一鞭打在了姚子贝的后背上……

    那一条长蛇鞭本是赵小刚自用的兵器,鞭梢甚是锋利,这两鞭下去,直打得姚子贝后背皮开肉绽,顿时鲜血淋漓。姚子贝直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她再也顾不得寻找衣物遮羞,急忙奋力地爬到了屋子中间的一张案几底下,一边又大声呼救。

    赵小刚平日里专以折磨女子来取乐,他要的正是这一种效果。此时,他见姚子贝躲在案几下面,一边哭喊,一边**着身子浑身发抖。这一番景象,直看得他胸中又燃起了一团燎原之火。他一边大声狂笑,一边又甩动长鞭。那一条灵蛇长鞭便如疾风暴雨一般,抽打在案几之上,直把那案上的杯碗盆碟,给打得如狂风吹残花瓣一般,尽皆碎落在了地上……

    “你逃呀!你喊呀!你哭呀!你不是很有能耐么!……”赵小刚仍然在用力抽打着案几,抽打着旁边的花架、妆台、小桌……直把这屋子里一应陈设,都给抽打地支离破碎。到最后,那赵小刚的狂笑里竟夹杂着呜咽之声。他又似大笑,又似痛哭,声音直似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叫道:“你还我眼睛,你还我眼睛啊!”

    姚子贝躲在案几底下,身上已被散碎的瓷片给刮开了好几道口子。眼见得那张案几再也经不住赵小刚的抽打。她此时已顾不得伤口疼痛,趁着赵小刚大哭的空档,急忙又奋力往前,爬到了大床的底下……

    “你出来!你给我出来!”赵小刚见姚子贝居然“偷溜”进了木床的底下,立时又勃然大怒道。他上前想要拉开木床,怎奈那木床又大又沉,他竟不能拉动分毫。

    赵小刚正打得兴起,此时见眼前失了“猎物”的踪迹,如何能够甘休?他放下了皮鞭,身子下蹲,便也跟着爬进了木床的底下。

    那木床的床沿甚是低矮,赵小刚人在床底,无法起身,只得伸手抓住了姚子贝的大腿,奋力向外拖拽……

    姚子贝躲在床底最里边的角落,此时竟见赵小刚也跟着爬了进来,又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右腿。她心中已是惊惧莫名,只得紧紧拉住了床脚,怎奈赵小刚到底力大,无论姚子贝如何用力,她整个身体还是一步一步被赵小刚向外拖拽了出去。

    姚子贝心中绝望之际,蓦地见床前竟掉落着一把剪刀,正是刚才赵小刚强脱自己衣衫之时,从她衣兜中掉落而来。当下,那姚子贝想也没想,抓起剪刀,对准她身后的赵小刚就用力刺了过去……

    只听得一个男子猛然惨叫了一声,那赵小刚放脱了姚子贝的右腿,捂着眼睛“噔噔噔”地后退了开去。那一声惨叫与赵小刚半月之前的那次,几无二致。只不过,上一次,他是左眼被插了一针,这一次,他是右眼眶中,又被狠狠地插了一剪刀。

    那赵小刚做梦也未曾想到,他抓着姚子贝的右腿,堪堪已然要出了床底之时,那光着身子的姚子贝,竟鬼使神差地捡到了一把剪刀。而那时他正好要蹲起身子,自己仅剩的一只右眼,又全然盯着姚子贝的大腿。是以姚子贝向他拼力刺出一剪,他竟丝毫也未能防备……

    此时,赵小刚捂住了自己的右眼眶,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汩汩流出。他痛得仰天长嚎,声音响彻后院。此时的赵小刚,只觉他便是这个世上,最为悲惨之人。

    那姚子贝听得赵小刚如厉鬼般的哭嚎,直吓得又躲进了床底下,依旧浑身颤栗不已。

    这时,房门“哐当”一声打开,王锡平冲了进来。他见房子里杯盘狼藉、案几倒塌,几乎所有的方桌、木椅、妆台、花架等陈设之物都已被打得东倒西歪,心里面不禁直皱眉头。他再转身看去,见到赵小刚靠在墙边,右手捂着眼眶,鲜血兀自还在外流,更是大吃一惊。

    “赵公子!怎么啦!”王锡平慌忙走到了赵小刚的身前,扶着赵小刚的双肩,关切地问道。

    不想,那赵小刚刚刚还捂着眼睛的右手,竟突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尖刀,直直往前一送,正好刺进了王锡平的左胸。

    赵小刚毕竟练过一些武功,这一刀去势劲急、力道沉猛,一刀就刺穿了王锡平的心脏。

    王锡平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自己左胸口插着的那把尖刀,颓然倒了下去……

    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他都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啊!杀人啦!……”门口传来了张嬷嬷的一声惊叫。声音尖利刺耳,穿过了这座“囤子”高高的围墙,直向四面八方扩散了出去……

    长安城南的这一座“囤子”,仿佛一头昏睡的巨狮。它曾经吞噬了无数年轻女子的灵魂与梦想,如今,在张嬷嬷的一声惊叫中,它才终于醒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人尽可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一、申时、长安县衙】

    那张嬷嬷跟随着王锡平走进内室,惊见赵小刚拔出短刀刺死了王锡平。她以为那赵小刚还要行凶,急忙尖叫着跑了出去,叫来了长安县的几名捕快。

    捕快便将赵小刚、姚子贝、张嬷嬷,还有那守门的大汉都带回了长安县衙。长安知县周肩巨,今年四十九岁,已是官场中的一根“老油条”。他只是对着张嬷嬷略略一问,便已知大概。他见涉凶之人乃是兵部侍郎赵大人的公子,心中顿感犯难……

    周肩巨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同榜的进士有些已官至三品,他却在一个区区从六品的知县任上屯了十几年。除了不思进取之外,主要也是他胆小怕事,不愿冒任何风险之故。他不愿得罪人,也不愿巴结人,如此做官,其结局可想而知。

    如今,周知县面对着眼睛已被刺瞎的凶手赵小刚,心中着实是犯起了踌躇。他一边派人找了郎中过来给赵小刚诊治,一边又亲自跑到了京兆府,向京兆府尹钟兴鸣紧急禀报。

    钟兴鸣听了这案子的详情后,当即让周肩巨押解全部人犯移至刑部审理。不想那周肩巨却迟疑道:“钟大人,死者王锡平不过一个平民,此案该当由本县审理结案呀!”

    钟兴鸣见周肩巨如此冥顽,心中顿生不悦,于是暗授机宜道:“周兄,你只需将那女犯判一个斩监候,按照规矩,死刑犯需经刑部复核审理之后,再押至法场处决,你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案子移交刑部了么?”

    周肩巨却仍然摇头道:“钟大人,那民女又未曾杀人,要判斩监候,也该判了赵小刚呀!”

    钟兴鸣心中不由得气恼了起来,然念着周知县年老资深,却也不便发作。他思忖之后,只得行文一封,便道此案牵连甚广、案情复杂,需刑部亲审方得公正判决云云。

    有了京兆尹的行文,那周肩巨便可名正言顺地转交人犯。他不敢耽搁,当晚,他便亲自带人将略作清创包扎的赵小刚以及姚子贝等人犯全部带到了刑部。

    毕竟,这“小阎王”的名头太响。负责审理此案的掌固,一听“赵小刚”之名,急忙禀告了主事。主事又上报了推官,推官又找到了员外郎。

    刑部员外郎申利民得知此案之后,便急忙过堂审理了一干人犯。他判得也比较圆滑,赵小刚,失手伤人致死,判流刑,因眼伤待治,故暂缓流放;姚子贝,伤人右眼致瞎,判流徙戍边;张嬷嬷,拐卖良人、助凶为虐,判流徙一千里外;至于那守门的大汉,因为是个弱智愚钝之人,只是蒙王锡平收留守门而已,便判了个无罪,当场将他释放。

    申利民办事干练,到了二月十二午时,此案便已审结。那京兆尹钟兴鸣早已通知了赵小刚的家人。赵府得了刑部的传告之后,便由总管带了人,来刑部迎接公子回府。不想,他们在刑部的大门外候了一个时辰,却有衙役出来告知,此案又起了变化。如今,赵小刚已不能带出,他杀人一案,业已由侍郎大人亲自审理。

    原来,就在刚才,新任的刑部侍郎成克中,照例巡查牢房之时,突听得女犯姚子贝喊冤,于是他调来卷宗一看,立觉疑窦重重。他得知牢头正打算要将赵小刚带出大牢之外,立时大怒,便命手下将所有人犯重新收押,他要再度重审……

    总管将消息带回了赵府。那兵部侍郎赵勇得知之后,自然是又急又怒。这赵小刚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如今仅剩的一只右眼又被人刺瞎,他这做父亲的,心中怎能不恨且怜?

    毕竟自己的儿子杀了人,如今这宝贝儿子还在那刑部大牢里关着。审理此案的刑部侍郎成克中,举朝皆知,乃是个刚正不阿之人。赵勇怕生枝节,把心一横,就来到了楚王府,向楚王求救。

    不料,楚王李祉闻听之后,却没来由地将赵勇狠狠训斥了一顿。末了还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你赵小刚区区一个草民乎!他刑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你这做父亲的,非但不能干预,更应避嫌!”

    赵勇在楚王面前碰了一个灰头土脸。他只得讪讪地退出了王府,心道你李祉不愿施救也就罢了,还要在我面前大言国法公理,当真是笑谈!你李祉做过的违法勾当,难道还少了?

    赵勇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正思量着要不要去向刑部尚书萧一鸿去讨个人情。他与萧一鸿虽同为楚王的门下,但楚王的众多门人亲信中,也是位有高低、人有亲疏不同。那萧一鸿平素眼高于顶,与他这位兵部侍郎,这一向却并无交情。

    赵勇正仿徨焦虑之际,却又等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赵府总管向他回报,刑部侍郎成克中,今日对此案已然有了判决。他家的公子赵小刚,犯杀人之罪,被判了一个斩监候,而刺瞎公子右眼的那个女犯,却被改判无罪。

    赵勇一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大骂成克中不是个东西,自己儿子只是过失杀人,怎么就得杀头,而那女犯刺瞎了儿子的右眼,如何竟变成了无罪!

    不过,骂归骂,赵勇身为一个兵部侍郎,虽然位列从三品的大员,然于法理之事,他也无权干涉刑部断案。此时,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上门

    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刑部尚书萧一鸿求救……

    赵勇深知萧一鸿的脾性,自忖以自己这点薄面,必然打动不了位高权重的萧大人。他只好动员全家人一起筹集银两,这赵府上下,夫人妾侍,一通地翻箱倒柜之后,将整个家底都掏了出来,终于凑到了八千两银子。

    待戌时入夜之后,赵勇便轻装简从,悄悄地来到了萧府。他与萧一鸿只略略地讲了数语,随后,就把那厚厚的一叠,整整八千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萧一鸿的书案之上。

    萧一鸿余光从银票上扫过,脸色顿时变得如沐春风。他略一思忖之后,便对赵勇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直听得赵勇脸现欣喜之色,频频点头称是。

    在萧一鸿如春风一般舒展的笑容里,赵勇悄然地退出了门外……

    赵勇心中,何尝不知自己这个儿子顽劣成性、不成大器。然而,赵小刚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就是他不惜拿出全部身家也要救人的理由。虽然赵小刚双眼都已经失明,但只要他还能活下去,能替他赵家传宗接代,便也是值得的……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三、辰时、刑部大堂】

    今日,名声赫赫的刑部尚书萧大人,竟然破天荒地亲自审理一件普通的杀人案件。大堂中的一众衙役以及陪审的两位主事,心中虽觉稀奇,但也不敢多问。

    此时,堂下跪着的乃是两个女子,一个年老、一个年轻。那老妪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惊恐莫名,正是“囤子”里的张嬷嬷。那年轻女子脸上红肿、额头有伤、头发散乱、神情委顿,正是刺瞎赵小刚的姚子贝。

    萧一鸿身在刑部十余年,审理大案无数,对付这两个女子自是小菜一碟。只见他正襟危坐,右手操起惊堂木重重一拍,高声喝道:

    “民女姚子贝!你为王锡平所骗,心生报复,竟起了杀人之心!你快将那一日,如何为了谋夺王锡平的银两,将他杀死的详情,与本官如实招来!”

    姚子贝忙仰头诉道:“大人,民女未曾杀人呀!杀死王锡平的是赵小刚!昨日,民女已经向成大人全都讲了……”

    “大胆!今日审你的,乃是本官!你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人么?本官不妨实话告知于你,非但是王锡平被你持刀杀死,连那赵小刚,也已死在了你的剪刀之下!”

    “赵小刚也死了?我……我只是刺了他的眼睛呀!”姚子贝不禁反问道。她心中却兀自不信……

    “哼!昨晚上就死在牢里啦!”萧一鸿冷哼了一声,又道:

    “赵小刚已然因你而死,你杀了他一个便是犯了死罪!难道,你还想抵赖,不肯招认你杀了王锡平么?”

    “我……我没杀他呀!他……他就是赵小刚刺死的,我躲在床底下,看得清清楚楚,张嬷嬷也看到了啊!”姚子贝仍然辩解道。

    萧一鸿再次一拍惊堂木,怒道:“好你个刁钻歹毒的女子!公然行凶杀人尚且不够,竟还将元凶推在了一个死人的身上!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看来……不给你上一点手段,你是不肯说出实话来的……来呀!给她用刑!”

    左右的两名衙役得了令,立时拿上来一套夹板刑具,夹住了姚子贝的双腿,两端微微用力,姚子贝顿感两腿疼痛欲断,她拼命忍耐,始终不肯招认,直至痛得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将她泼醒!继续用刑!”萧一鸿淡然说了一句。他顺手还拿起案上的一杯清茶,打开碗盖,略略啜饮了几口,只觉茶水中微微有些涩味,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萧大人,卑职不知今日大人亲审,未曾备得好茶水,大人恕罪!卑职这就为大人去冲一杯“花语”过来……”旁边的一位刑部都官司的主事,立时起身离了大堂,未几,便为萧一鸿端来了一杯名动长安的“花雨茶”。

    这时,衙役已然将姚子贝用冷水泼醒,向萧一鸿请示道:“大人,人犯已经泼醒,接下去,该用什么刑,请大人示下!”

    “继续夹,夹完小腿夹大腿,夹完大腿夹双臂、双手、十指,一直给我夹!不过,别把她夹断!”萧一鸿喝了一口花雨茶,悠然说道。这一次,他脸上终于露出了舒展的表情,旁边的主事见了,心中也总算舒了一口气。

    令萧一鸿没有料到的是,姚子贝身受夹棍之刑,手脚都被夹得皮破血流,晕倒了好几次,仍是不愿招供。

    见一个柔弱女子,竟这般顽强,那萧大人心中也大感惊奇。他便挥手暂停了对姚子贝行刑,却朝那张嬷嬷问道:

    “张嬷嬷,你且从实招来,到底杀死王锡平的,乃是何人?”

    张嬷嬷见了身旁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又看那姚子贝数次被折磨得晕死了过去,已然吓得浑身战栗、口齿不清,当下,她忙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大人,杀……杀死王锡平的,就……就是她!”言罢,张嬷嬷便伸手朝姚子贝一指。

    “大胆姚子贝!如今张嬷嬷都已然指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不成!还不快将杀死王锡平之事,从实招来!免得再受皮肉之苦!”萧一鸿再一次拍了惊堂木,怒声道。

    “民女……民女冤枉!民女没有……杀人……”姚子贝

    无力地说道。言罢,她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张嬷嬷,见那老婆子已羞愧地低下了头,便也不再去看她……

    “本官还不信了!给我用鞭子抽,抽到她招认为止!”萧一鸿又是“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木案,此时他真的是有点怒了。

    旁边的一位主事却跑到萧一鸿的身边,向他附耳说了几句,那萧一鸿顿时脸露喜色,又再次吩咐道:

    “将她浑身衣服扒了!给我用力抽!”

    衙役们闻听堂官下了此令,顿时个个都脸露喜色,仿佛是萧大人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好处一般。早有两个健壮的衙役抢步冲到了姚子贝的跟前,将她柔软的身子给拎了起来,上手解开衣领,便要将她全身的衣物尽皆除去……

    “大人!我招!我全招!”姚子贝突然奋力喊道。她原本苍白的脸庞,此时已经因为惊恐、羞愤、痛恨而胀出了一丝紫红……

    萧一鸿挥了挥手,令衙役们退下,又朝向他献策的那位主事点了点头,和言说道:

    “这就对了么!你只需如实招供,本官自不会为难于你。你既杀了人,不管杀一个还是两个,依我大乾律令,都需偿命抵罪!你早点招供,也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当下,姚子贝只得依着萧一鸿的指引,将如何用剪刀刺瞎了赵小刚致死,又如何因被骗而生恨,夺财而害命,趁着王锡平不备,突然用尖刀将他刺死的详细情节一一招供,然后又在供状上画押摁印。

    一旁的书吏将摁着姚子贝手印的供状呈给了萧一鸿。萧大人看着这满满一纸供状,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不愧为经营刑部十余年的一位尚书大人,只用了短短两个时辰,便将此案完全翻转。原来的杀人者赵小刚,却成了一名受害者,而且已然被“害死”在牢中。而原来纯属防卫的姚子贝,却成了连杀两人的凶徒,而且证据确凿,不但有人证、旁证、物证,凶犯自己业已亲口招认……

    接下去,便听到萧一鸿义正辞严的声音高高传来:

    “许昌民女姚子贝,犯杀人罪,现已供认不讳,判斩立决,两日后行刑!”

    ……

    而几乎与此同时,那位萧大人口里说的,已然死在大牢里的赵小刚“尸体”,便由萧一鸿所派的两名亲信,偷偷地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盖了一块黑布,给抬出了刑部。

    自然,在刑部大门之外,早有一辆马车远远地等候着。那赵小刚的“尸体”刚刚抬到了马车边放下,就突然站了起来,由赵府家丁搀扶着,快速钻进了马车。赵府总管随即也跟着上车,说了一声“走”,马车便急速飞奔,直朝赵府而去……

    赵府总管将他家公子带回府邸之后,赵勇夫妇两急忙过来相见。见赵小刚已然双目失明,这夫妇两人心中也如刀搅一般。不过,那赵小刚听到他父母连声的呼唤之后,却一脸冷漠之状,既不道谢,也不认错,只是一味地强求他父亲,去将那兀自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小荡货”给带到他的身边。他一定要亲自复仇。

    “儿啊!好叫你得知,那个刺瞎你眼睛的丫头,已被萧尚书判了一个斩立决,两日后,她便人头落地,我儿的仇,也就报了!”赵勇安慰道。

    赵小刚略微沉吟了片刻,兀自恨恨说道:“这小荡货!这么死可真便宜她了!不行!……她刺瞎我眼睛,我要取她一对招子,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听赵小刚一定要让他派人,去刑部大牢将姚子贝的一双眼珠子给挖了过来。赵勇起初不肯答应,还训斥了赵小刚几句,后来听到这宝贝儿子竟然以死相逼,说道不挖出那“小荡货”的眼珠,自己立时便抹脖子自尽。唬得那赵侍郎只好忙不迭地答应了……

    而那位刑部侍郎成克中,得知此事之后,心中气恼,当即便找萧一鸿理论。两人争执了半天,萧一鸿便取出那张供状,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道理,最后还和颜悦色地劝成大人息怒。成克中看了那张姚子贝画押的供状,也只能无话可说。他跑到牢房中寻找赵小刚的“尸体”,却听看管的狱卒回报,那具“尸体”已被赵府的家人运回。

    成克中心知此中必有蹊跷,但苦无证据,眼见姚子贝业已招认,赵小刚又“不翼而飞”,他虽然心中怀疑恼恨,但也是无可奈何。

    ……

    那所谓的杀人犯姚子贝,便被关入了专门关押死囚的牢房中。她软瘫在地、手脚淌血、浑身痛楚、心如死灰,已然是一心求死。

    可牢房中的几个狱卒,却依然不肯放过她。

    当晚,两个狱卒酒足饭饱之后,便寻思着找些乐子做做。他们见死牢中躺着的姚子贝,虽然已是浑身伤痕累累,但看上去仍是一副饱满的身形。那一张鹅蛋脸,虽然红肿受伤,但还是那般俏丽好看。两人心中顿时春兴大动,打开了牢门就冲了进去。

    “干什么!你们……你们放开我!”此时的姚子贝,虽然已是拼尽了全力挣扎,但她已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娘子,你都是快死的人了,就莫要再浪费了这么好一个身子……”

    两个狱卒一边肆意大笑,一边胡乱拉扯着姚子贝的衣衫……

第一百三十章、难容卑微

    “住手!”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王……王头啊,我们这不是……在给犯人收拾收拾么……”两个狱卒见牢头站立在门外,忙讪讪地回道。他们一边说着话,还一边假意帮姚子贝穿好衣物。

    “还不快给我滚出来!”王牢头在外面怒斥道。

    两个狱卒慌忙退出了死牢,又重新把牢门锁上。

    王牢头又呵斥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就算是杀了人,你们两个狗东西,就不能让人家清清白白地走!”

    狱卒舔着脸笑道:“王头啊,兄弟实在是看着这娘们身子带劲!这都快死的人了,兄弟们也是想让她临死前,好好尝尝男人的滋味,也叫她不白活一场么,哈哈!”

    王牢头冷哼道:“这女犯后天就要行刑了,你们两个就行行好,别去祸害人家了!实在想找姑娘,翠云楼里有的是!你们可要知道,人犯问斩之前,那都是要验明正身的。到时候,要是让成大人知道你们做了这些腌的事,看他老人家不扒了你们的一层皮!”

    两个狱卒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他们心道你王头要是不讲,成侍郎又怎会知道我们兄弟做了什么事。但此时见王头如此认真,他们自然也不敢再冒险偷欢了……

    这一夜,姚子贝躺在死牢里,身心俱痛、哀伤若死,但总算,没有人再来侵犯于她。

    到了第二夜,也就是二月十四那一晚,刑部大牢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长得尖嘴猴腮、怪模怪样,乃是刑部里一个经年的老仵作。他此时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了一个小蝶,一把勺子,直朝关押姚子贝的死牢而来。

    那仵作自然便是奉了萧一鸿之令,来取姚子贝一双眼珠,交给刑部大门外等候着的赵府总管。

    依着赵勇的性子,本不愿答应儿子的无理要求。怎奈赵小刚绝食以死相逼,他夫人又在身边兀自哭天喊地。赵勇无奈之下,只得又找到了刑部尚书萧一鸿。

    那萧大人看在八千两银子的份上,大手一挥,便道此事好办。在萧一鸿的吩咐之下,那仵作便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地来到了姚子贝的死牢之外……

    可怜姚子贝,本是一个聪慧有才的女子。她生于扬州宝应,虽然自幼家贫,然喜好读书,胸中亦曾有过一番大志。父母见她知书识礼,心中也是欣慰欢喜。只要子贝心中快活,她父母也是一向便由着她的性子。只是那些姚家的宗族长辈,均知女子不能参加科考,见她终日观书不辍,便都感叹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是不停地劝她多习针织女红、烧火做饭、农桑稼穑之事。

    姚子贝长到十七岁之时,周围十里八乡赶来做媒之人,已然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然她眼界颇高,对于普通的农家子弟却是一个也看不

    上眼。她待字闺中,久不嫁人,未曾想,她的貌美之名,却惊动了本县有名的大财主张万宝。那张万宝家中已然娶了十几房的妾侍,依然还想着要将姚子贝再纳为小妾。

    姚子贝听说那张万宝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秃头,自然宁死也不愿嫁作他的小妾。无奈,那张万宝家中豪资巨万,号称宝应首富,若不肯答应张家的求亲,在宝应这个地界怕是呆不下去。姚子贝的父母只得一狠心,收拾了全部细软,连夜带着子贝,离开了宝应,北上数百里,来到了淮扬道的许昌府,投奔族中的一位远亲。

    在许昌,姚家总算得以安顿了下来,不料却又突逢大旱,过得半年,粮食吃光,姚家三人只得跟随着众人赶往许昌城求救。姚子贝的父母,却在逃荒的途中,受不住饥寒交迫,双双病殁。

    姚子贝突然间失去了双亲,顿感孤苦无依。她毕竟只是一位十八岁的少女。她一向谨记书上所言,孝字为先,为了将父母好生安葬,她竟然不惜将自己卖给了人市中的张屠户。

    但她偏偏又是一个最为倔强的女孩,心中认定的道理,宁死也不愿违背。是以,不管那些人牙子为她牵线,还是张屠户要将她卖给别人,只要一听说是将她纳为小妾,她便断然回绝。

    不过倔强归倔强,她又哪晓得这人世间还有恁多艰难苦痛?当张屠户的那一把大砍刀,堪堪已到她大腿根子的时候,她吓得魂飞天外,双眼一闭,只恨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个世上……

    幸亏,那一天,突然出现的徐哥哥,将她救出了苦海。

    在她最感绝望的时候,是徐哥哥重新给了她全部的希望、勇气、欢欣和美梦……

    只可惜,与徐哥哥在一起的光阴,实在太短了。那一夜,他们露宿山中,她在睡梦中,情不自禁,竟然钻入了他的怀里……

    徐恪将她缓缓推开之时,其实,她已经悄然醒来。她自己也未曾料到,怎会突然靠在了徐哥哥的怀中。当时,她心中羞赧莫名,却佯装熟睡不知。

    ……

    此时的姚子贝,躺在刑部的死牢中,心中却突然间想起了与徐恪在山中露宿的那一宿。她只是略略地作一回想,脸上竟蓦地现出了一丝嫣红……

    直到此时,她回想起那一晚露宿山中的情景,心中仍然忍不住感到害羞……

    不管年少的姚子贝,心胸中曾有过多少宏图大志,此时的她就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能呆在她徐哥哥的身边,哪怕只是做他的一个丫头,给他洗洗衣服、做做饭菜、打扫房间、收拾书斋……只要每日里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她心中便感足矣!

    只可惜,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卑微的梦想,老天爷依然不能给他满足。

    事到如今

    ,一切都晚了……

    那仵作放下了盘子,浑身摸索了半天,终于找着了他跟狱卒要来的那一把死牢的钥匙。他将钥匙插入了锁孔,轻轻地打开了牢门。

    仵作弯腰去捡拾盘子,却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揣了一脚,直把他踢得仆倒在了地上。

    “你找死!”仵作起身,正要发怒,见了踢他之人,忽然换作一副笑容道:“王……王头啊!这么晚了,您还没去睡呐?”

    “刘猴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又想做什么坏事!”王牢头说道。

    “没……没有!我还有事,走了啊……下回我做东,无忧居,请王头喝酒!”那被唤作“刘猴子”的刑部仵作,眼见王牢头在此,知道事情做不成,急忙端起盘子,疾步跑了出去。

    目送刘猴子远去的背影,王牢头又朝里面的姚子贝看了一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新把牢门锁上。

    原来,刑部侍郎成克中,虽见萧一鸿断案有理有据,一时无法推翻,但毕竟心知姚子贝冤屈。他料定牢房中的那些狱卒必然不会老实。为免那姑娘临死前还要遭罪,他便暗中嘱托王牢头,好生看管死牢,实在没办法,也得保住姚子贝这一身的清白。

    那被呼为“刘猴子”的仵作,实则姓刘名厚,在刑部干验尸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只因身材瘦长,长得尖嘴猴腮,便被人叫作了“刘猴子”。刘厚离了刑部大牢后,无奈之下,便只得又到停尸房中,找了一具无主的死尸,从他眼眶里抠出了两颗眼珠,放入了碟中,走到刑部大门外,交给了赵府的总管。

    那总管眼见这两颗“活生生”的眼珠,顿时不敢再看,急忙盖上了白布。他自然不能分辨眼珠到底是不是姚子贝的,匆匆端着盘子,便回赵府复命去了……

    不过,那赵勇身为兵部侍郎,曾经上过战场杀敌,自然一看便知那不是活人的眼珠。为了讨儿子一个欢心,他便又命人宰杀了一只活鸡,在眼珠上滴了一些鸡血,这才让总管端着盘子,拿去给赵小刚“过目”。

    赵小刚托起碟子,仔细地抚摸碟中的两颗“血淋淋”的眼珠。他毕竟双目失明,触手之间,只觉眼珠柔软,扑面一股血腥的气息,当下便信以为真。

    那赵府的总管只见赵小刚触摸了眼珠子良久,忽然用力一捏,把那两颗眼珠子给揉捏得粉碎,又甩到了地上,拼命地用脚踩踏不停,嘴里一边大笑,又一边痛哭,直至最后,那赵公子已经骂得没了力气,才渐渐歇止了下来……

    终于,赵小刚不再绝食,肯吃饭了。

    而关押在死牢中的姚子贝,虽然保全了双目,但等待她的,却还是上法场被刽子手砍头。

    时日匆匆,很快就到了二月十五……

第一百三十一章、不败之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酉时、刑部大牢】

    秋明礼听了姚子贝的这一番细诉之后,心中也是唏嘘感慨不已。他正要温言抚慰,忽听得牢外又传来喧哗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刑部尚书萧一鸿,已经带了十几个衙役,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秋大人!你一个户部的尚书,什么时候也管起我刑部的判案来了!你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萧一鸿质问道。他渊岳峙地伫立在秋明礼的面前,宛若一尊神像一般,脸上尽是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萧大人,此案尚有多重疑点,方才下官与秋大人详细审问了人犯,那姚子贝杀人实属冤枉……”一旁的宋锦桦见自家的堂官来到,急忙站起身来,躬身回禀道。

    “住口!此案乃本官亲审,铁证如山!那姚子贝就是杀人凶手!你一个小小的刑部推官,竟敢无故叫停法场行刑,如今,居然还说人犯冤枉!本官问你……是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你扰乱法场、私自带回死囚,你重翻旧案、居心叵测,你……你该当何罪!本官要上折子参你!”萧一鸿手指宋锦桦的鼻子,怒斥道。

    秋明礼实在看不下去,便道:“萧大人,此事与宋推官并无丝毫关系,叫停法场行刑、重审姚子贝一案,全是老夫的吩咐!你若要上折子,尽管参老夫便是!”

    萧一鸿兀自手指着宋锦桦怒了一句:“你的帐,本官一会儿再同你算!”言罢,他却也不去理会秋明礼,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挥手吩咐手下的一干衙役道:“来呀!将死囚姚子贝带走!”

    几名衙役上前拖起了姚子贝就走。秋明礼见状,急忙往牢门处横身一拦,怒道:“这柔弱一个女子,如何能连杀两个男人!此案尚未审结,汝等急着将她带走作甚?”

    萧一鸿不禁冷笑道:“尚未审结?笑话!秋大人,此女杀人可是她亲口供认,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本官既已判了她斩立决,今日该着就要将她带上法场明正典刑!秋大人……我劝你还是让开一点吧,莫要让手下人伤着你……”

    言罢,萧一鸿便朝衙役们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位衙役上前,“搀扶”住了秋明礼,慢慢地将他推到了旁边。

    秋明礼已年届六旬,自然禁不住两个健壮的衙役推搡。他见其余衙役已经押着姚子贝出了牢门,心知她一旦出了刑部大牢,必然是有去无回。当下,他心中又急又怒,一张脸已然胀成了紫红,手指着那位刑部尚书大骂道:

    “萧一鸿,你屈打成招,草菅人命!你还敢挟持老夫!快与我放手!老夫与你拼了!”

    旁边的宋锦桦此时有心相帮,但见对方毕竟人多,况且那萧一鸿又是本部的最高堂官。他犹豫了片刻,仍旧不敢上前……

    萧一鸿见衙役们已然将姚子贝带出了牢门之外,远远地已经拖了出去,于是便挥了挥手,命手下松脱了秋明礼,兀自笑意吟吟地说道:

    “秋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位清官,可这毕竟是刑部!凡事都得讲规矩!等你哪天坐上了大丞相的位置,再来管我刑部的案子不迟!你

    话也别说这么难听,本官可没有挟持你啊!你今日擅自提审我刑部的牢犯,已经是坏了规矩,我也就不同你计较了,但你阻扰我死囚行刑,这可是万万不能!……”

    “你!你!……”秋明礼手指着萧一鸿的鼻子,已然气得讲不出话来。他有心上前与萧一鸿拼命,但情知以自己这一把老骨头,又怎么能挡得了对方人多势众?

    这里毕竟是大乾的刑部。秋明礼不禁有些后悔。他今日来得太急,竟未带一个手下。如今在别人的地盘,就算他堂堂一个正三品的尚书,又徒能奈何?

    眼见萧一鸿转身走出牢门之外,率领手下押着姚子贝就要离开。只把秋明礼急得心中犹如一团火烧。他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把那些为虎作伥的衙役们,一个个都给打翻在地。他知道,这萧一鸿做事一向心黑手辣,此人如此着急要带姚子贝出牢,必然是要将她直接带去法场行刑。说不定,不到法场,半路上就会把人给斩了。到时,姚子贝已经人头落地,他们可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若令姚子贝就此被拖出去问斩,秋明礼一生都将无法原谅自己,而且,他又如何向自己的学生无病交代?

    无病……要是无病在这里,那就好了。

    正义和公理,在专横与武力面前,有时候竟会变得这么渺小……

    此时,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这么急着带走人犯,你们想做什么?”

    大牢外忽然又走进了一队衙役,为首一位红袍官员,年纪五十开外,只见他双眉如剑、两眼如电,宽额高颧、下巴长尖,颔下胡须如刺猬一般,根根竖起。这一副神威凛凛的面相,若有心虚胆寒之人,一见之下便会不由低头。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的刑部侍郎成克中。

    在大乾刑部,无人不知成克中的威名。只因他年轻时便在刑部为官,自一个从七品的掌固,历任主事、推官,一直做到了刑部员外郎。在员外郎的任上,他一干便是十年。他断案铁面无私、为人刚正不阿,朝野上下,背里都称他为“成克星”,与秋明礼的“不怕死”几乎齐名。从前刑部侍郎王清泉在的时候,连萧一鸿都不放在眼里,独独就怕他“成克星”找上门来理论。王清泉被贬官之后,这刑部侍郎的位置,也终于轮到了成克中。

    “小的参见成大人!”押着姚子贝的一干衙役,见了成克中迎面走来,都不敢怠慢,急忙一起向侍郎大人躬身行礼。

    “成大人,你来做什么?”后面的萧一鸿问道。他见成克中这一番阵势,心中暗觉不妙。心道我今日怎么这般倒霉!刚刚对付完一个“不怕死”,竟又来了一个“成克星”!这两个刺头走到一起,谁还能挡得住?早知如此,那赵勇的银子老子宁可不要了!

    不过,他此刻心中虽是如此,但若让他真回到三日之前,他一样还是会忍不住将银子收下。

    贪婪之人,又怎能禁得住贪欲?哪怕……这八千两银子会让他赔上全部的身家性命!

    成克中却冷然道:“我倒是想问一问萧大人,你又来做什么?”

    萧一鸿也冷哼道:“笑话!本官做什么事,还需向你一个侍郎一一回禀么?”

    成克中笑道:“我来为萧大人说吧,你着急要提走人犯姚子贝,无非就是想将她尽早灭口,好遮住你私相收贿、屈打成招、颠倒黑白的丑事!”

    萧一鸿闻听此语,立时手指着成克中,暴跳如雷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这姚子贝杀人,证据确凿!本官提走人犯,乃是依律行刑!你说我私相受贿,我受谁的贿?那赵小刚已经死了,本官还能受那死人的贿赂不成!成克中,你胡乱诽谤、危言耸听,本官要向皇上具折参你!”

    成克中面不改色,迎着萧一鸿的手指,沉声言道:“萧大人,那赵小刚真的死了吗?就算他死在牢中,也当由仵作验明死因,记录在案。本官这两日查遍所有卷宗,根本就未见赵小刚身亡与验尸的记录!萧大人,你匆匆将他尸体送还了赵家……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

    萧一鸿冲上前,手指堪堪已经要触到了成克中的鼻尖,兀自暴怒道:“成克中,你侮辱上官,诽谤重臣!你!……你说本官屈打成招、颠倒黑白,你有何证据?!你去问问那日陪同本官审理的两位主事,本官可曾有半点屈打成招?!本官做事,向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又岂是你能诽谤得了的!”

    这时,秋明礼已然走到了萧一鸿的身后,从容说道:“萧大人,既然你问心无愧,那么何妨将姚子贝一案暂且延后,待成大人重新审理无误之后再行处决,又何须这般仓促行刑呢?况且,今日早已过了午时,你这个时候将犯人拖出去问斩,也不合我大乾的规矩呀!”

    眼见双方人手已然是势均力敌,那成克中又恰巧说中了自己的心事。萧一鸿此时也无心恋战,当下长袖一甩,便离了成克中,顾自昂首走了出去,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要审就审,本官行得正坐得直,难道还怕了你们不成!”

    萧一鸿手下的一众衙役,见尚书大人已然退出,便只得弃了姚子贝,都跟着萧大人灰头鼠脸地走了……

    萧一鸿心中虽然愤恨,但也不禁冷笑。他心道,有姚子贝签字画押的供状在我手上,你们又找不见赵小刚的“尸体”,我萧一鸿倒要看看,你们还能审出个什么名堂!就算你们捅到了天子那里,又能奈我何!

    一路上,萧一鸿仔细思忖,忽觉眼面前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去办。那就是,这赵小刚的“尸体”是无论如何不能露面的。非但不能露面,还得尽快安排一个“替身”下葬。

    只要对方找不到赵小刚的“尸身”,这一个案子,至多也是个死无对证。也就是说,只要“赵小刚的死”能够成立,他萧一鸿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毕竟,姚子贝刺伤赵小刚右眼,那是她亲口自承、千真万确之事,那么,赵小刚因伤致死,杀了他的姚子贝,当然也得问斩抵命了。

    杀两个人是死,杀一个人也得死。只要姚子贝死了,他萧一鸿也就赢了!

    看来,今夜,他还得亲自去一趟赵府……

第一百三十二章、始料不及

    萧一鸿离开之后,秋明礼急忙上前,向成克中拱手道:“成兄,今日多亏你及时赶到,不然,这孤弱一个女子,未免就要遭了萧一鸿的毒手啊!”

    成克中却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言道:“老秋,不用多言,你赶紧带着她走吧!”

    “这就将她带走吗?成兄,她毕竟是你刑部的牢犯,身上还背负着人命官司,要不要等到……?”秋明礼踌躇道。他本以为成克中定然是打算重审姚子贝一案。按照秋明礼的计划,到时,待成大人找到新的证据,重审推翻原判之后,他再将姚子贝带出刑部大牢,如此才是名正言顺之举。

    “哎呀!老秋啊!你怎地还是如此迂腐!这姚子贝一案,你我都清清楚楚,她既属冤案,何须留在大牢!她若再留得几日,我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了她一世啊!你这便带了她走就是!刑部这边,自有我顶着!”成克中却急切言道。

    “如此就多谢成兄了!”秋明礼拱手施礼道。他听了成克中所言之后,顿觉有理,当下,也不愿耽搁,领了姚子贝便出门而去。成克中兀自不放心,又派王牢头带着两名衙役在后头随行。

    原来,成克中今日听得独柳树法场降下大雪,宋锦桦叫停刽子手行刑之后,心中不禁叫好。他正想去大牢中看一看姚子贝,也好知晓当时详情,却徒闻萧一鸿带了许多衙役气势汹汹地直闯大牢,他便心知不妙。为防萧一鸿强行带走人犯,他也急忙带了一批自己信得过的手下,匆匆地赶到大牢,所幸,正好将萧一鸿的手下堵在了大牢之内。

    两边虽然是人手相当,但萧一鸿毕竟是刑部尚书,是他成克中的上司主官。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今天萧一鸿将死囚带去行刑,道理却是在他一边,若较起真来,倒是成克中冲撞主官,言语无理、行止无状了。

    是以,成克中急中生智,第一句话便直戳萧一鸿的痛处,硬说他是收受了人家的好处。其实,所谓“受贿”之说纯属成克中的猜想与托词,未曾想,萧一鸿做贼心虚,被成克中这句话一激,心中顿时失了方寸,又见身后跟来了秋明礼,那萧一鸿心中一慌乱,便索性来了个“溜之大吉”……

    其实,若那萧尚书坚持到底,一意要带走姚子贝,成克中也未必能够拦得住。他手中既有死刑的判罪文书,又有姚子贝签字画押的供状,还有其余人证物证。他若执意带走人犯,坚持要将死囚送到法场明正典刑,就算是成克中的得力手下,毕竟也都是刑部的衙役,也都需听从萧尚书的指令。在他们心中,多半也是帮着成大人来撑一撑场面而已,真到了撕破脸的时候,又有谁敢于公开阻拦一个堂堂的尚书大人?

    说到底,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比拼双方各自的正气和胆略!可笑萧一鸿官居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多年,面对着自己的部下,竟无端先“怯了场”,关键时刻,却甩手而去……

    见萧一鸿这么快走人,成克中倒也始料不及。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让秋明礼带着姚子贝赶快离开刑部。

    同样被民间誉为“大清官”,同样在朝堂中号称“骨头硬”惹不起,然真正做起事来,这成克中与秋明礼却完全不同。见秋明礼直到此时兀自还想着守规矩,成克中立时出言将这位老尚书点醒。依照成克中的脾气,若唤作别人,早就被他大骂一通了。

    成克中心里早已了然,这个案子,他萧尚书已经亲自审结,证据确凿,人犯自己供认不讳,无论断案判斩,均属有理有据。尚书大人定的案,自己一个侍郎又有何权力去翻案?再者,赵小刚无故失踪,若找不见他尸体,自己又拿什么证据去翻案!三日内,自己若找不到赵小刚,手里又无新的证据,萧一鸿大可顺理成章押着人犯再去法场问斩。到时候,除非天子过问,否则,自己就只能被他当作笑话看看了。

    凡事急则行权,不通则求变,处事之道,实在是一门大学问!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就带着姚子贝来到了长安城的醴泉坊,徐府的大门口。秋明礼谢过了王牢头,又从兜中取出了一些碎银,硬是要赏给王牢头。那王头却还是坚辞不受,带着两个衙役匆匆辞别了秋大人,径回刑部复命去了。

    董来福见秋大人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进门,心中惊奇,却也不敢多问,听到秋大人问询,便回禀道,徐老爷与书仙老爷俱不在府中,他们上值三日一直未回,后院只有仙子还在。

    秋明礼便领着姚子贝步入徐府的后院,一路穿廊过院,往徐府“榛苓居”而行。秋明礼一路走,一路向姚子贝言道:

    “姚姑娘,这里便是你徐哥哥的府邸。不过,徐恪如今身在公门,他今日也不在家……”

    姚子贝见终于走出了刑部的大牢,虽然浑身仍感伤痛疲惫,但心中也不禁欢喜轻松。此时,她听得这里便是她朝思夜想的徐哥哥府邸,这心里头更是多了一份喜悦与兴奋。她见此地画堂宏阔、院景别致、回廊曲折、轩厅舒朗,不由得感叹徐哥哥的府邸竟然这般豪

    阔。当下,她便好奇地问道:

    “秋大人,徐哥哥在朝廷里,到底做的什么官呀?怎地有这么一座大宅子?我看那些财主大户们的宅邸,也没有这么气派?”

    秋明礼捻须笑道:“姚姑娘,你既是无病的义妹,便随着他叫我一声‘先生’即可。老夫虽然在朝为官,却也喜闻别人呼我一句‘秋先生’啊!至于你徐恪哥哥的府邸,为何这么气派,这个……老夫却是回答不了。等一会儿,老夫向你引见另一位姑娘,你见了她,一问便知啊……呵呵呵!”

    姚子贝奇道:“另一位姑娘?秋先生,她是徐哥哥的……”

    “是谁在说我呀?”那碧波仙子胡依依,早就听见了两人的声音,当下便步出榛苓居,笑吟吟地出来相迎。

    “姚姑娘,这位……便是老夫适才与你所言的胡姑娘,你可叫她一声‘胡姐姐’……”秋明礼朝姚子贝笑道。

    “民女姚子贝,见过胡姐姐!”姚子贝忙朝着胡依依敛衽为礼道。

    “哎呀……哪里来的这么乖巧一个妹妹,姐姐好生喜欢!妹妹你这脸……怎么受伤了?”胡依依上前一把抓住了姚子贝的手,心中竟莫名地涌出一股亲近之感。她见姚子贝脸颊兀自红肿,额头上有伤,不禁关切地问道。

    “胡姑娘,咱们先找一处地方坐下,待老夫与你慢慢讲来……”秋明礼道。

    胡依依忙将二人引入榛苓居的外室中坐下。她亲自为二人斟了茶,秋明礼喝了几口之后,便叹了一口气,将姚子贝六百里来到长安寻找徐恪,却不慎落入“狼窝”,这中间所受的艰辛磨难,都向碧波仙子一一尽数道来。

    “太气人了!这些个天杀的!妹妹放心,姐姐以后定不会放过他们!”胡依依听完了姚子贝这一番悲苦遭遇,心中越听越气,忍不住便怒声道。

    秋明礼见天色已晚,如今人已带到了安全之地。他便要告辞了出来,胡依依忙挽留他用过了晚饭再走,秋明礼还是固辞。

    两位女子还待相送,秋明礼连连摆手止住。他将要离开榛苓居之时,叮嘱胡依依道:“胡姑娘,老夫虽将这位姚姑娘带出了刑部大牢。不过,她毕竟身上还背着一件命案,且还是个被判了斩立决的死囚。这几日,老夫会想法子寻找证据,与刑部的成大人一道,为她翻案脱罪……待翻案之前,胡姑娘可得把子贝姑娘藏好,切莫让外人知道!”言罢,秋明礼便匆匆去了……

    胡依依忙点头答允,姚子贝更是面朝秋明礼的背影,深深跪了下去,心中不住地叩谢,脸上又挂满了泪水。

    待秋明礼出了院门之后,胡依依将姚子贝搀扶起身,温言道:“子贝妹妹,你吃了这么多苦,天可怜见,总算被你遇着了好人……你如今到了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姐姐名叫胡依依,活了一千多年,身边尚未有个妹妹,如今,你便是我的亲妹子了!”

    姚子贝历经千辛万苦,此时终于来到了徐府。虽还未曾见到徐恪,但是见了胡依依之后,她心中也觉着说不出的亲切。她虽未听懂“活了一千多年”是什么意思,但见眼前的胡依依,容貌宛若天仙,举止更是随和,心中自然而然地便将胡依依当作了亲人。当下,她忙回道:

    “姐姐神仙一样的人物,小贝能跟着姐姐,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如蒙姐姐不弃,小贝愿终生追随姐姐左右,服侍姐姐……”

    “咳!你不是来看小无病的么?怎么……见着了姐姐,就不要哥哥了吗?”胡依依打趣道。

    “姐姐!”姚子贝回了一声,原本苍白的脸上,竟又忍不住现出了一些嫣红之色……

    胡依依见姚子贝受伤不轻,忙叫来了董来福,一边命他送来一桌晚膳,一边让他备好热水木桶等洗浴之物。

    两位女子晚膳之时,便又说起了徐恪。胡依依便将徐恪护送钦差回京以来,所遭遇的一番变故,也悉数告知了姚子贝。听到徐恪在西峡口竟遇到刺客突袭,身中天下奇毒,历经九死方得一生,姚子贝吓得脸色更是煞白,一颗心紧张得突突直跳,后经胡依依不断笑语安慰,方才缓缓平复。见姚子贝心性如此单纯,胡依依更不愿将徐恪体内余毒仍然未清,只剩下一年性命之事,告知她了……

    “姐姐,你说徐哥哥当的这个青衣卫百户,到底是个什么官?怎么神神秘秘的,都出去三天了,也不回家?”说起徐恪最近在青衣卫的差事,姚子贝不禁问道。

    胡依依道:“这劳什子的什么青衣卫,就是专替皇帝老儿办差的一个地方。听说,皇帝的一个女儿,排行十七的一个什么公主,无故失踪了,把皇帝给急得大发脾气。如今,青衣卫里的半数人马都紧急出动,正绕着长安城大肆搜寻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且不去管他……”

    “十七公主失踪啦!姐姐……这要不要紧?万一找不到人,徐哥哥会不会被圣上责怪呀?”姚子贝又忧心道。

    “咳!我说妹妹呀!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这一身伤吧!咱们赶紧吃饭,吃完了,姐姐马上给你

    治伤……放心!你徐哥哥在青衣卫里也不过是个小官,就算是出了事,那皇帝老儿也责怪不到他的头上!”胡依依又只得无耐劝说道。

    ……

    待两人吃过晚饭之后,胡依依便命人收拾了碗筷,又特意嘱咐董来福,所有下人均不得入榛苓居打搅。

    胡依依便带着姚子贝进了自己的内室,亲自为姚子贝洗浴更衣。脱去衣衫之后,她见姚子贝浑身伤痕累累,后背上的两道鞭痕更是触目惊心,心中对于这位妹妹又是怜爱又是感佩。她心道这真是一位心志非同一般的奇女子,只是为了见一见自己的情郎,竟愿意跋涉千山万水不惜颠簸之苦,只是为了守住女子的那一份贞洁,竟不惜以死相争、性命相搏。

    幸亏姚子贝落在了胡依依这一位当世名医的手里。待洗浴之后,胡依依便找来疗伤去肿、生肌活血之药,轻轻涂抹姚子贝全身。姚子贝此时身入徐府,已然心情大好。她虽遭各种凌辱,但所受之伤毕竟都是皮肉外伤,经胡依依灵药涂抹之后,顿觉痛楚消减,浑身舒泰了许多……

    “姐姐,我后背……是不是会留下疤痕?”姚子贝又有些发愁道。

    “咳!你若遇上寻常的郎中,这后背的两道长疤是逃不了的。不过,谁叫你碰上姐姐了呢!姐姐修炼了一千多年,习的就是医术。妹妹放心,有姐姐给你诊治,包你一丝疤痕都不会留下!”胡依依笑着回复道。

    “姐姐修炼了一千多年……?”姚子贝不禁转头凝视着胡依依,好奇地问道。她原先只道胡依依是玩笑之语,此时再次听了这句话,又见胡依依这一番不似人间女子能有的绝世姿容,心中渐渐已有所悟。

    “对呀!姐姐本是一只狐妖,在碧波岛上已经呆了一千二百多年。姐姐来到这长安城,就是为了给小无病报恩来的……”

    待姚子贝沐浴、治伤已毕,胡依依又取出自己的几件贴身衣服给姚子贝穿上。两人款款地回到床边坐下,胡依依便拉着姚子贝的手,将自己身为狐妖,当日被徐恪所救,后辗转来到长安,暗中相助徐恪,这一番过往,毫无保留,也都说给了姚子贝听。

    “姐姐,小贝……想跟着姐姐学医!求姐姐收下我这个徒弟!”姚子贝从来没见过什么狐仙鬼怪,但毕竟少小读书,胸中也有一番境界。此时,蓦地见一位千年大妖就在眼前,她非但并不惊慌,更是面朝胡依依躬身拜倒,恳求她收自己为弟子。

    “好好!姐姐答应了你!”胡依依忙将姚子贝搀扶起身,笑道。

    “不过,你得答应姐姐一个要求!”胡依依又道。

    “姐姐请说!”姚子贝道。

    “我传了你这一身的医术之后,你不可叫我师傅,只能终身叫我‘姐姐’……”胡依依笑道。

    “小贝知道了,姐姐!”姚子贝急忙应允道。她心想这算什么要求啊,师傅也好,姐姐也好,你都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未料,胡依依接下去这一句话,却让姚子贝猝不及防……

    “小贝妹妹,今后,你嫁作了你徐哥哥的小娘子,我可不想小无病也跟着你一起叫我师傅,那不得……把我叫老了呀!”

    姚子贝顿时听得脸颊发烫、满脸羞红。

    她心中暗想:“我真的……真的能嫁给徐哥哥吗?哪怕只做他的一个贴身妾侍?”

    “不能!再也不能了!”姚子贝又黯然叹息了一声,双眼中却是无尽的失落……

    她猛地想起了二月初十那一晚,自己在吴登魁的外宅里,已然失去了她视若性命的“少女珍宝”。

    自从那一晚之后,她自觉已不是一位少女。在姚子贝的心中,对于自己今后的生活和命运,她已不敢有任何奢望。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十五、戌时、秋叶草堂】

    秋明礼回到草堂,吃过晚饭之后,正在书斋看书,突听得草堂大门外传来“咚咚”敲门之声。未几,小童“平安”来报,屋外来了一位客人。

    “是谁呀?半夜里还要来做客?”秋明礼不耐烦地问道。自从他当上了正三品的户部尚书之后,这上门送礼之人几乎日日盈门。秋明礼都是一概回绝,尽皆不见。只是,这些登门攀附之人,大都也是酉时而来,从未见戌正时分,还有人要上门来求见的。

    “先生,我问了,那人却不肯说出他的名姓。”平安回禀道。

    “神神秘秘的,待老夫去看看……到底是哪个?”秋明礼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他心道来者不会是成克中吧?这姚子贝一案确是让他费心了。不过,我与他虽相互景仰,但并无深交,有什么要紧事用得着连夜赶来?更何况,深夜来访也不是他成大人的风格呀!

    秋明礼走到大门口,向门外问道:“是何人来访啊?”

    从漆黑的夜色中,却走出来一个身形略胖、大鼻小眼之人,向秋明礼略略拱了拱手,笑道:“秋大人,是我……”

    “是你?”秋明礼不由奇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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