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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眠花奇丸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卯时,青衣卫诏狱。

    昨夜,胡依依听得秋明礼言道,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便是谋刺钦差魏王的主谋。她再与徐恪之言两下一对照,便立时明了那孙勋便是打伤徐恪之人。

    既然是孙勋使的毒,那么解药自然也就在他的身上。

    此时孙勋已被关入诏狱,按照舒恨天的脾性,立时便要去青衣卫找孙勋讨要解药。然徐恪却言道,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本就守卫森严,甲字号牢房更是重重把守,若是在白日里,自己倒是可以进去,如今已然是亥时,这夜半时分,若无沈环的特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此时若去找沈环讨要手令,自然多有不便。是以众人只得权且先睡下,待明日一早,再入青衣卫。

    这一晚,秋明礼就在徐府下榻,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寅时他即起身,匆匆梳洗之后,也顾不得早膳,风急火燎地便直奔青衣卫而去。

    秋明礼赶到了青衣卫,因为到的太早,几个百户还未上值,接待他的还是那掌旗丁春秋。丁春秋听得秋大人是要去见孙勋,便道如今孙勋一案已全权交由杨百户审理,要提审孙犯,必得等杨百户到来方可。

    秋明礼无奈之下,只得在杨文渊的签押房里苦等了他半个时辰,方才等到那杨百户姗姗来迟。

    杨文渊一见是秋明礼亲自来到,慌忙又是行礼,又是奉茶。秋明礼将手一摆,只说要去见一见孙勋,杨文渊自不敢违命,反正自己每日也都是要去给孙勋上一上筋骨,当下,就领着秋大人一同进了诏狱。

    此时已是卯正时分,长安城中已是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吃公门饭的赶着上值,店铺纷纷开张,路人奔忙、车辆喧嚣……而在诏狱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内,则依然是阴森可怖的气象,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腥腐臭的气息……

    秋明礼自己也曾在诏狱的丁字号牢房内“住过”几日,领教过诏狱的厉害,但此时跟着杨文渊走进孙勋的牢房内,乍见孙勋这幅凄惨的模样,也不禁是触目心惊。这时,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冲天而来,秋明礼也急忙以手掩住了口鼻,眉头微皱,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秋大人,下官早就讲了,这天牢里的味道……可不太好闻啊,秋大人要不要先出去休息一会儿……?”杨文渊见秋明礼面露不适之状,便上前搀扶着秋明礼,关切地问道。

    “无妨,无妨!……”秋明礼一边摆手,一边就在卫卒早已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怎奈这甲字号牢房内的味道太过难闻,秋明礼才吸进了几口气息,又忍不住咳嗽了出来……

    “孙大人,张开眼睛看看,是谁来探望你了?”杨文渊朝前面闭着眼睛僵卧于地的孙勋喊道。

    此时的孙勋,胸前琵琶骨、双手、双脚、脖颈被缚着七条铁链,两腿都已经被夹棍给夹断,两只脚掌已然被无数铁钉打过,脚指甲也尽树被拔除,十个脚指头显然都已被他自己发明的倒足钉给进进出出了好几回,这时已是血肉模糊、不能成形。他胸口本就受过程万里与沈环各自一掌,胸骨已然震碎,后来又被卫卒给抽鞭施棍,如今十二根肋骨也已断的差不多了……

    被杨文渊一喊,孙勋不由得醒转了过来。他刚刚抬起头,便觉胸口气息上涌,一股鲜血就从嘴角溢了出来。孙勋见坐在前面的竟然是秋明礼,不禁略感诧异,但随之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说起来,孙勋与秋明礼也算是两个老对手了。十几年前,秋明礼就曾经向皇帝上书,弹劾青衣卫欺上罔下、肆行不法之罪。当时的孙勋还是北安平司的一名百户,不想在秋明礼的奏折里竟被点了名。秋明礼在奏折里就直截了当地弹劾孙勋,说他滥用刑罚、暴虐妄为。虽然皇帝并未责备,但孙勋却对之一直怀恨在心。

    这么多年来,孙勋明里暗里也一直在搜罗秋明礼的罪证,但他一来忌惮秋明礼是太子和魏王的老师,二来,秋明礼为官三十年,清正廉洁、两袖清风,也着实无半点罪状可寻。是以这孙勋也只得暂时忍耐,先按兵不动,伺机再行报复……

    谁曾想到,机会来得好快!四个多月前,秋明礼又再一次犯言直谏,向皇帝大言变法之事。那一次,秋明礼触龙逆鳞,终于惹怒了皇帝,被李重盛给直接打入了诏狱。秋明礼被关入诏狱之后,孙勋喜不自胜,趁机对秋明礼大加折磨,还把他打成了一个瘸腿的残废。

    孙勋满以为那一次秋明礼是必死无疑,正打算慢慢地将青衣卫的各种法子都在秋明礼身上尝试一遍,以回报他当年对自己的“弹劾之德”时,皇帝却奇迹般地突然降旨,不但将秋明礼无罪释放,而且还连升三级,给擢升为户部侍郎。

    更让孙勋恼恨的是,皇帝从太医那里听说了秋明礼左腿腿骨已被打碎,终身都会落下瘸腿的残废之后,一时大怒,立时就把自己召进宫里,劈头盖脑地训斥了一番。当时皇帝骂他“戾气太重、行事太狠,胸中无半点仁心、对人无丝毫慈念,未奉上意,私自对大臣滥用刑罚,用心酷虐、何其狠毒!……”这一番话,直吓得孙勋跪在御前,将自己的额头都磕破出血,皇帝这才对他未予追究……这之后,孙勋对待秋明礼,自然是更加切齿痛恨……

    然而,让他孙勋做梦也不能想到的是,世

    事无常,也才过了半年不到,如今秋明礼已是一位正三品的户部尚书,而他自己,却沦为了天牢里的一个阶下囚。

    “孙大人……秋大人也算你的老朋友了,今日专程赶到这诏狱的天牢里来看看你。怎么……孙大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你这也未免太过失礼了吧!”杨文渊坐在了秋明礼的身旁,笑吟吟地说道。

    “哼哼!想看孙某的笑话,今天还早了点!”孙勋强忍着浑身的痛楚,兀自冷笑道。

    “好好好!孙大人,算你骨头硬!看来,对付你孙大人,咱卫所里的手段还是不够用啊!来人!……把刑部的那套抽肠子的铁钩拿进来,再让孙大人尝点新鲜的玩意……”杨文渊拍了一下桌子,便命人拿进刑具,又要准备给孙勋动刑……

    秋明礼忙摆手道:“这个……杨百户,先不忙动刑,今日老夫要同孙千户说几句话,你先到外头去候着吧……”

    按照青衣卫的规矩,断没有主审官回避,却让外人与钦犯单独问话的道理。然此时,杨文渊知道秋明礼深得圣眷,又是魏王的老师,自然要曲意巴结,当下,他二话不说,自己便乖乖地退到了牢门外。

    秋明礼向着孙勋问道:“孙千户,老夫今日来看你,不为别的,就只为一件事……”

    孙勋不由得朝秋明礼看了几眼,心道难道你还有事求我不成?

    秋明礼道:“老夫问你,你家中可有那‘七日噬魂散’的解药?”

    孙勋道:“你要这解药做什么?”

    秋明礼道:“你先前在西峡口,将徐百户打得受伤中毒,你的解药,老夫自然是去救人了!”

    孙勋道:“徐恪这个小贼,不是已然解毒了吗?”

    秋明礼道:“没有解尽,还有两种余毒。”

    “没有解尽?还有两种余毒……咳咳咳!太好啦!徐恪啊徐恪,想不到,你这小贼也是难逃一死!孙某虽然运气背了点,但还有你给我垫底,哈哈哈!”闻听徐恪尚未解毒,孙勋不禁仰天大笑道。他这一笑牵动了铁链与伤口,立时又觉前胸一阵剧痛,是以便笑不下去……

    “孙千户,老夫来同你做一个交易如何?你只需将这解药的藏处告知老夫,老夫便答应你提出的一个条件!”秋明礼道。

    孙勋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秋明礼慨然道:“凭老夫为官三十年的声望,凭老夫活了五十八年,不曾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

    孙勋沉吟良久,却道:“好!秋大人,孙某知道你是个君子,你说的话……孙某信!你若能帮孙某做一件事,孙某便告知你解药的地点。”

    秋明礼道:“什么事?说吧……”

    孙勋道:“孙某想托秋大人救一个人……”

    秋明礼问道:“是谁?”他心道若是让我来救你,那可是万万不成的。

    孙勋却道:“他叫刁得贵,现如今,也被关在诏狱中。”

    秋明礼沉思了片刻,却摇头道:“此人是刺杀钦差的从犯,他所犯的乃是谋逆之罪,这个人……老夫救不了!”

    孙勋道:“那就没办法了,大家就一起死吧!”

    秋明礼道:“孙千户,你要救的人,他犯的是死罪!要想将他救出去,老夫答应不了。然则,老夫可以答应你,在他问斩之前,让他少受些活罪,他的家人,老夫也可以派人妥为照料。还有你孙千户的家人,老夫也可以向圣上奏请,让你的家人免受株连……”

    “我的家人!秋大人,你能保证皇上会赦免我的家人?”孙勋眼睛一亮,急切地说道。一想到自己的家人,孙勋蓦地心中一痛,其他人倒还罢了,只是自己子嗣艰难,先前有两个孩子都已接连夭折,如今就只养大了一个儿子,还只是年仅十一岁。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陪着自己赴死,孙勋着实是于心不忍……

    “这个……老夫只能是尽力而为……”秋明礼低声言道。他暗想你犯的是谋逆,又自认是主谋,按大乾律,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莫说是你的妻儿老小,就是你的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都要被满门抄斩,我又如何能保证?

    “你什么都不能保证,却想让孙某交出解药……可笑!”孙某又哼了一句,便不再理会秋明礼。

    秋明礼眼见孙勋不肯合作,一时焦急莫名,只得不断恳求道:“孙千户,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行也善’我那学生徐无病,与你本就无冤无仇,你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如今,你既已身犯死罪,又何苦妄自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若拿出解药,老夫定当为你的家人,竭力争取……就算你全家人都不能幸免,老夫亦可保证,为你们妥善料理后事……孙千户若有别的要求,老夫也当……”

    孙勋听着秋明礼兀自苦求,心中叹道:“我虽与他有怨,但此人着实是个诚实君子!他若先虚与委蛇、满口应承,我又怎知他话语的真假?罢罢罢!他与我推心置腹,我又何必再行隐瞒?”于是,孙勋突然又开口说道:

    “秋大人,孙某就跟你说句实话吧,孙某的手中,其实根本就没有解药!”

    秋明礼神色一变,忙道:“不可能啊!你既是用毒之人,身上怎会没有解药?!”

    “那‘七日噬魂散’是别人给我的,他只给了我

    毒药,却并未给我解药!”孙勋道。

    秋明礼见孙勋说话,神色与口吻都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一凉,暗道,看来胡姑娘仍然未能算准,想不到竟连孙勋的手里也没有解药。此时距离徐恪毒发之时已经只剩几个时辰了,秋明礼心情惶急,仍不死心,又大声问道:

    “那你先前怎地不说?!还要提出条件与老夫交换?”

    “先前……哼哼!……先前孙某自然是在诓你,为的就是骗你先做好孙某相托之事,到时候我便随意说个地方给你,你又怎知真假?只是我没想到,你秋明礼却是个……哈哈!”孙勋冷笑了几声回道,这下面的话他便不想说了。

    ……

    “你站住!鬼鬼祟祟干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杨文渊大声呵斥手下的声音。

    “回……回扬大人,小的……小的本打算给犯人去送饭……”

    “送饭那就去送啊!杵在那里做什么!”

    ……

    未几,牢门一开,杨文渊便领着一个小佐领走了进来。那小佐领正是负责看守甲字十六号牢房的肖剑南。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个食盘,上面装了一碗米粥,还有一碗水。

    “呵呵……秋大人,底下人来给犯人送饭了,咱们孙大人被审了这么久,也该吃一点了……”杨文渊朝秋明礼拱手施礼,笑道。

    秋明礼见杨文渊忽然闯了进来,脸上虽露不快,但也不好发作。他情知杨文渊必是不想让自己呆得太久,但此时,解药还未到手,虽觉希望已然渺茫,他却仍不愿离开,于是便朝肖剑南挥了挥手,示意赶紧让孙勋吃完,他还要接着再问……

    肖剑南端着食盘,一路哆哆嗦嗦地朝孙勋走近。他走到孙勋身边,将食盘放下,端起了那晚白米粥,递到孙勋的面前,说道:“孙……孙大人,请用早饭!”不知何故,他端着白粥的样子,仿佛手里的粥碗重有千钧一般,而且,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慢着!”杨文渊眼光锐利,立时摆手阻止道。他走到肖剑南身边,看着他手里端着的粥碗,问道:“这碗粥哪里来的?牢犯的粥有做的这么精细的吗?看着可是上等的白米做的……”

    肖剑南忙回道:“回……回杨大人,这是小……小的自己做的,孙大人平时待小的不薄,小的……小的做了碗好粥,特意来……来孝敬一下孙大人……”

    杨文渊心中不住冷笑,暗道你肖剑南就算扯谎也不找一个好点的由头!这孙勋如今已然是一个死囚,你何时有这份好心,还会做一碗好粥去“孝敬”他?

    杨文渊随即笑吟吟地说道:“看不出你肖剑南还有这份心啊!看来孙大人平日里没有白疼你,好好好!来,你先尝一口吧!”

    肖剑南窘道:“杨大人,这……这是给孙大人准备的。”

    “本官让你先尝一口!”杨文渊怒色道。

    “肖剑南,快点喂我!”孙勋在一旁好似已看出了端倪,他忽然朝肖剑南大声叫道。此时,他双手双脚被铁链紧紧束缚,只得靠人喂食。

    杨文渊大步上前,劈手从肖剑南手里夺过了粥碗,一边端详着他手里这碗晶莹柔滑的白米粥,一边朝孙勋说道:“孙大人,别急呀!本官倒想看看,这底下人对你,到底有多少孝心呢?”

    杨文渊又走到肖剑南的身边,将粥碗伸到肖剑南的嘴前,沉声喝道:“吃一口!”

    肖剑南此时已是浑身颤栗、脸如死灰,一双眼珠中也尽是惊恐之色。他自知今日之事已然别无它法,无奈之下,他只得用调羹兜了一小勺米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略加咀嚼后便吞入了腹中……

    刚刚吃下一口白粥,肖剑南正欲去兜第二勺,却猛觉头脑一沉,他身子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手上的白瓷调羹也“哐啷”一声掉落于地。

    “好厉害的毒药啊!”杨文渊蹲下一探肖剑南的鼻息,已然没了气息,又将手中的粥碗拿到鼻前闻了一闻,只觉无色无味,不由得叹了一声说道。

    秋明礼见状也不觉心惊,他拄着拐杖走到近前,再看躺在地上的肖剑南,却见那小佐领,此时躺在地上,四肢舒展,神色安然,眼睛虽然还张着,但神情却恍如酣睡一般。先前的诸般惊恐之状,此时在肖剑南脸上竟然已见不到丝毫……

    “他……死了?”秋明礼问道。

    “死了!……秋大人,若不是下官心细,今日死在这天牢里的,可不是这肖剑南了。”杨文渊说道。他搀着秋明礼回到椅子上坐下,将那粥碗往桌子上一放,又朝孙勋笑道:

    “孙大人,你的主子今天给你准备了一碗好粥啊!可惜了,却叫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奴才过来……这碗粥,你怕是喝不成喽!”

    “蠢材!”孙勋也骂了一声。虽然已明知这一碗白粥喝下肚去,自己就成了躺在地上的肖剑南,但孙勋此时却是真心盼着喝粥的不是肖剑南,而是他孙勋自己。然孙勋骂完之后心中又是冷笑不已,这“蠢材”骂的,除了肖剑南,不也包含着他自己吗?自己出生入死,替主子卖命十余年,如今,那位主子能赏给他的,就是杨文渊面前的那一碗晶莹亮润的“白米粥”……

第一百零三章、咫尺之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辰时,长安城东,赵府别院大门口。

    早晨的阳光照在赵府别院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上,此时,康有仁正在用力地敲打门环。赵府别院的一个阍人赶过来开门,一见只是一个身着奇装的青年男子,立时眼珠子一瞪,破口大骂道:“谁呀!大清早地敲门,你要饭也不用这么早……”

    他这“早”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便中了康有仁的“清风玉露粉”。只见康有仁只是手指微微一动,甩出了一丝他康家的独门秘药,便让这阍人身子一软,斜斜地倒在地上。

    康有仁大步跨入门中,见人就打出“清风玉露粉”。他虽然武功尽失,但康家的两项绝技毒药与暗器却仍能使得,此际用在这些毫无武功的寻常下人身上,更是绰绰有余。

    康有仁毕竟是使毒的行家,只一炷香的工夫,这赵府别院的二十几个家丁,还有一众丫鬟老媪,都已被他尽数迷倒……

    昨夜康有仁回到居德坊的住处,却不见了自己的两位贴身婢女,他心中已大感奇怪,今晨醒来,见阿竹与阿菊竟一夜未归,情知两人必然出事。他自小就得这两位丫鬟贴身照料,来到长安之后,身边更无别的亲人,是以他心中已是将阿竹与阿菊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

    康有仁寅时即起,匆匆赶到楚王府,将一包“眠花丸”交给楚王之后,随即快马赶到了灞林原。根据康宅里的佣人交代,昨日阿竹与阿菊便是说好了去灞林原游玩……

    康有仁心中焦急,到处逢人打听,终于在渭水之畔的梅林边找到了一处茶摊。那摊主吞吞吐吐地说道,昨日曾见过两位胡女在此游览。康有仁便拿出了二两银子,摊主一见银子立时两眼发光,忙道后来见这两位少女被一伙家丁所绑,当时只隐约听他们说道“赵公子”“城东别院”云云。

    有了这些讯息,康有仁心中便有了大概。长安城中有名的赵公子不多,他康有仁凑巧识得一位,正是那兵部侍郎赵勇的儿子赵小刚。只因赵勇也是楚王的一名心腹重臣,康有仁时常进出楚王府,自然与赵家父子有数面之缘。如今,康有仁听得茶摊摊主讲述赵公子的容貌,心中再一对照,便认定那人必是赵小刚无疑。

    康有仁在京城里颇有人脉,稍稍一问便打听到了赵府在城东的别院。他此刻做事如疾风快雨,得了消息便立时快马赶来,只在辰时便寻到了赵府别院的大门口。

    此时,康有仁只堪堪用完了两包“清风玉露粉”,便已将赵府中人尽皆迷晕。他将那家丁头目手脚捆住,再用一盆清水冲醒,问道:

    “赵小刚呢?”

    那家丁头目睁眼之后,见身前只有康有仁一人,自己却手脚被缚,他不知康有仁的手段,一时大怒道:

    “大胆贼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到兵部侍郎赵大人的家中来撒野!还不快将我放了!”

    康有仁心中焦躁,哪还有心思陪那家丁聒噪,他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只顺手一划,便将那头目的半只左耳给割了下来,沉声说道:

    “我问你话呢,耳朵聋了吗?”

    家丁头目痛得惨呼了一声,忙不迭地回道:“大……大爷,赵公子不……不在这里,他……他回府治伤去了……”

    “昨晚被你们抓来的两个女孩呢?”康有仁问道。

    “昨晚那……那两个胡女,她……她们刺瞎了赵公子的眼睛,跑了……”家丁头目颤声回道。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把前后的经过,仔细给我说清楚!”康有仁喝道。

    那家丁头目此时便如同见了活阎王一般,他不敢怠慢,便将昨日傍晚,自己率一众家丁陪同赵公子还有几位宾客,一同游览灞林原,之后见到了阿竹与阿菊,赵公子见色起意,便命他们暗施偷袭,将两位女孩绑到了别院,直至那两位女孩又刺伤了赵公子,趁乱逃出府去的经过,一一讲给了康有仁听。

    康有仁初时听得阿竹与阿菊竟然能急中生智,将赵小刚一只左眼刺瞎,不禁心生赞许,后来听得她们逃出赵府别院之后,上了一驾马车不知去向,便又忧心忡忡,随即问道:

    “你们看清楚那驾马车去了哪儿吗?”

    “小……小的没看清,只知道是往南面跑了……”家丁头目回道。他见康有仁面色不善,已经脸露杀气,急忙跪倒在地,又大声求饶道:

    “大爷!那马车跑得飞快,小的们拼命追赶,也没有赶上,她们……她们去了哪里,小的真真是不知道了!大爷饶命!饶命啊!”

    “你们这么多人,竟追不上一辆马车,要你何用!”康有仁怒道。他一时心头火起,便挥刀往家丁头目脖子上一抹,鲜血喷出,那头目顿时便倒地身亡。

    康有仁知道阿竹与阿菊的性子,必不肯与自己分开这么长时间。如若马车上坐的是好人,那么昨晚他两位婢女就应该已回到家中。直到如今,她们仍然杳无音讯,必然已是凶多吉少。想到此节,那康家大少更是心中生出一股狂怒,他走进院中,见着一个兀自晕倒的男丁,便挥刀往他脖子上一抹,只片刻工夫,这整一座宅子里的所有家丁男仆,全部死于康有仁的刀下。只剩下几个丫鬟和老媪,仍然昏倒于地,幸亏爹娘给了她们女子之身,否则也早就魂命归西……

    杀完了这二十几个家

    丁之后,康有仁又找了一桶清水,洗去了身上的几点血迹,方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这赵府别院的大门一关,昂然走了出去。

    这下一步该往何处寻找,康有仁的心中委实已没了分寸。他只得一路往南,四处打听,但这长安城中万户千家,他又到哪里去寻那一驾马车的去向?

    康有仁漫无目的,只管打马信步南行,直找了一个多时辰,虽然心急如焚,但也是无可奈何。这时,红日当空,时当正午,冬日的暖阳照得这长安城温暖如春,大街上车马暄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康有仁突然闻到一阵酒菜的清香传来,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未曾用过早膳,抬头一看,眼前正是一座小酒楼,只见一个斗大的“酒”字迎风招展,旁边一块门匾,上书“无忧居”三字。

    康有仁腹中饥饿,便下了马,进了“无忧居”中,见内里陈设甚为简陋,只随意摆放着十几张方桌。此时日当晌午,酒楼中已坐满了七八桌客人,康有仁便挑了角落中一张小桌的位置坐下,跟跑堂的小二点了一壶酒,又要了五斤牛肉、几张大饼并几个小菜。

    “不管怎样,先吃饱了再说!实在不行,只得再去求一求楚王,让他命京兆尹派人全城寻找了……”康有仁一边低头思忖,一边拿起大饼,卷着牛肉放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令他做梦也不能想到的是,在楚王的眼里,他康有仁早已变成了一个“弃子”。一旦孙勋毙命,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就轮到他康家大少,更不用说,楚王还会帮他寻人……

    “大师兄,你可要多点些菜啊,跑了这么长的路……我这肚皮都快饿瘪了!”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传来。康有仁循声望去,只见五名身穿白衫的男子,大步走入了酒楼。为首一位青年,长身玉立、衣袂飘飘、面容清秀、风采绝伦……“竟然是他!”康有仁一见之下,立时心中大惊,急忙悄悄转过身去,面向墙角,俯低身子,尽力不使那人见到自己。

    那位清秀男子却未注意到角落中的康有仁,他见眼前的少年撅起了嘴巴,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好!师兄马上点一桌‘三珍大全席’给你,看看我们落星到底能吃下多少?”

    “大师兄骗人!这么小的一个酒楼,哪儿做得出‘三珍大全席’啊?坏师兄就知道骗人……”那位年约十七,被唤作“落星”的少年嘟着嘴说道。

    所谓“三珍大全席”,乃是闻名大乾的一道酒席。据闻,整一桌酒席起码要罗列数百种菜肴,但凡水、地、空三处,能够叫得出名字的珍馐美味,几乎无所不有、无所不包,因此得名“三珍大全席”。“三珍”便是取“水中、地上、天空可食之物,珍品尽有”之意,三珍者,天珍、地珍、水珍也。“大全”自是极言菜品之丰盛。这一道酒席下来,花费至少也需几千两白银,一般只是皇亲贵戚、豪族巨富偶尔享用,寻常人家自然是但闻其名、不见其影了。

    酒楼的掌柜见这大冷天的,这五人只是一身白色单衣,丝毫不见半点瑟缩畏寒之态,心中也是大奇,自忖他们必是江湖高人,当下不敢怠慢,忙热情招呼他们居中找了一个大桌落座。

    “落羽,你来点吧……”被呼为大师兄的清秀男子吩咐道。

    “好嘞!”落羽应了一声,也不客气,当下便跟掌柜点了一大壶清茶,还有十几个寻常素菜,另一大盆米饭……全是酒楼中最为平常廉价的饭菜。

    “二师兄,你比大师兄还要小气!连一块肉都不点……我不干,我不干!”落星见状,嘴巴撅得更高了。

    其余四人见落星这一番憨态可掬的模样,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其中一位年纪约略比落星大了一两岁的圆脸少年说道:“落星乖,咱们先在这里垫垫饥,一会儿到了孙师兄的府里,再好好地敲他一顿!孙师兄可是个大官,家里啥好吃的没有啊!”

    “嗯,这还差不多!还是落云对我最好!”落星这才点点头,他一想到只需再过得一时半会儿,就有无数好吃的可以下肚,顿时嘴巴一张,露出了灿若星辰般地笑容。

    “嗯?……叫四师兄!没规矩……”落云佯装生气道。

    “耶……你就比我大了一岁,羞不羞!”落星朝落云扮了一个鬼脸,笑道。

    “大一岁也是师兄……”落云也笑道。

    这五个同门师兄弟说笑之间,店小二便将饭菜一一送上。他们日常便清淡饮食惯了,此时腹中饥饿,更不计较有无肉荤,纷纷盛满了米饭,对着一些青菜萝卜、韭芽豆腐,张口大吃了起来。

    “落阳公子!……”这时,酒楼中又走进来一位面色白净、相貌文雅的中年男子,他一见居中而坐的大师兄,立时便走上前来,拱手施礼道。

    “这位是……?”那面容清秀、风采超然的白衫青年,正是江湖第一大派少山门下的大弟子落阳。他此时却记不清眼前的中年男子究竟为谁,只好随口问道。

    “哦……在下莫秋雨,江湖同道送一个雅号‘铁面美郎君’便是在下。去年中秋,在下于太湖之畔,捉妖大会上,有幸一睹公子的风采,不想今日,还能在长安城中遇上公子,莫某何其幸也!何其幸也!”莫秋雨又拱手作揖道。

    “原来是莫先生……”落阳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他见莫秋雨一副文士的打扮,便随口呼了一声“先生”

    。至于这半年前的太湖捉妖大会,却一直是落阳的心中之痛。那一晚,他本对“捉妖盟主”之位志在必得,岂料半路从太湖中飞出来一个康家大少。自己一着不慎,就中了康有仁的暗算,险些命送当场。后来,虽得秦孤风相救,他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是那康家的“七日噬魂散”实在厉害,虽用了解药,内伤却是依然。回到少山之后,落阳一直休养至今,才堪堪养好了内伤,功力总算恢复当初……

    听闻莫秋雨提到当日之痛,落阳已然面露不悦之色。岂料那莫秋雨人称“铁面”,一张脸面果然奇厚无比。未等落阳相招,他竟顾自挑了一个空位坐下,随手唤来了店掌柜,点了两壶十年陈的“汾阳醉”,又连着要了十几个大菜,都是那“忘忧居”中有名的菜品。

    莫秋雨一边热情地招呼众人,一边微笑道:“落阳公子,今日秋雨能与你在这长安城中相会,实属难得啊!公子这四位师弟,个个仪表不凡、相貌堂堂,实乃人中之俊杰也!秋雨能有缘结识诸位,真是我三生有幸啊!今日这一场酒,就由秋雨做东,诸位务必赏脸,务必赏脸……呵呵!”

    落阳正要开口推辞,旁边的落羽急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既然莫先生这么客气,咱们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哈哈!……大师兄,人家一番美意,你就别推辞了……”

    “正是,正是!”莫秋雨也忙随声附和道……

    原来,那“铁面美郎君”莫秋雨在长安城中的“秘密据点”,正在这“无忧居”的左近。莫秋雨昨夜将阿菊与阿竹一通催花折柳之后,直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床。起来后他便感腹中饥饿难忍,于是就给两个女孩喂食了蒙蔽心智之药,又将她二人手脚尽皆捆缚,这才放心走出,来到这间小酒楼中。不想,他一进门便认出了少山大弟子落阳,想到少山威名之盛,他又怎肯放过这一个巴结的良机?是以便快步上前,又是曲意讨好,又是大方请客……

    店掌柜见那莫秋雨一上来就点了几十两银子的酒菜,心中大喜,招呼地也就更加殷勤。只见跑堂上上下下奔忙,落阳的酒桌上,什么“碧玉松花鱼”“粉蒸八宝鸭”“烤猪蹄”“炖佛手”之类……连珠一般上个不停,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落星拿起筷子,夹菜不停,只觉这些菜品样样新鲜、个个好吃,落入口中,不待细嚼便即吞下。

    落羽却是泯了一口杯中的“汾阳醉”,一边回味酒中的清香,一边向莫秋雨笑问道:

    “莫先生是哪里人?这次来京城所为何事呀?”

    “哦……在下乃是江北华亭人,平素便住在丛云岛双花洞。此次进京,便是为下月初三天宝阁的‘博物品鉴大会’而来。敢问落羽公子,你们也是……?”莫秋雨回道。

    “‘天博会’么……久闻其名,我们哥几个自然也要去凑个热闹,不过,这一次我们五个一起来到京城,主要是来会一会我门中的一位师兄……”落羽又泯了一口酒,说道。

    “秋雨素闻少山乃天下第一大派,贵派可真是人才辈出啊,这京城中还有贵派中人。敢问公子的这位师兄是哪一位?改日莫某定当登门拜望……”莫秋雨道。

    “咳!我们这位师兄,他是公门中人,说出来,你也不认识……”落羽微微一笑,便岔开了话题。

    ……

    这边落阳五位师兄弟与莫秋雨正把酒言欢,那边的康有仁却吃的是心惊肉跳。他心道自己当日在太湖捉妖大会上,一时好胜心切,差一点就送落阳去了西天,如今狭路相逢,自己又武功全废,万一被他认出,还能讨得了好么!

    当下,那康有仁草草吃了些东西下肚,也不敢久留,便将衣领拉高,帽檐放低,尽可能遮住了自己的脸面,又从怀里掏出了几两碎银放在桌上,低着头,悄悄地从侧门溜了出去……

    “这位客官!您的银子给多啦!……”店掌柜却在康有仁的身后突然叫道。那康家大少没想到,长安城里还有这般实诚的生意人,一时惊怒交加,当下,他脚底生风,慌忙跑到了店外,解开栓马绳,一跃而上。他两腿一夹马肚,恨不得胁生双翅,飞也似的向前逃去……

    “这人是什么人?穿的花里胡哨,还戴着个大花帽,怎么慌慌张张地跑了?连银子也不要……”落羽夹了一块鸭肉入肚,笑问道。落羽坐的位置正对着康有仁的侧门,是以方才的这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

    “此人,秋雨倒是不识,不过看他模样,倒是像一个民间的‘采花贼’啊……呵呵呵!”莫秋雨转头朝康有仁的背影望了望,也笑着附和道。本来,莫秋雨倒是在捉妖大会上清楚地见过康有仁的模样,只是此时他背对着大门,转头的时候也只是看到了康有仁的背影。

    “落羽,你少喝点酒……我们还有事要办呢!”坐在上首的落阳见他二师弟落羽,此时酒不离手、杯不离口,便出言劝阻道。他本来若稍稍一侧头,自然便能见到康有仁惊慌逃走的模样,只是此时他心中想着师傅与大师伯临别嘱托之事,正心中忧虑,对于落羽适才所见到的那一幕,根本未去理会。

    “是是是!落羽谨遵大师兄之命!不过,等我这一杯喝完啊……”落羽笑着应了一声,一仰脖,就将杯中余酒尽皆倒入了口中。

    ……

第一百零五章、焉得转圜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午时,长安城南永安坊,赵王府别院,梅雪斋。

    一扇灰色的木门前,一个头戴文士方巾、身披青灰鹤氅的青年正在敲门。一位仪容绝世的少女跑来打开大门,一见那青年便不禁雀跃道:“李义大哥,你来啦!”

    来人正是李义,他一进门就笑吟吟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葡萄般大小的铁丝笼,说道:“怡清……你看看,这是什么?”

    “锁妖笼!太好啦!它怎么到了李大哥的手里?”怡清欢呼道。

    李义将锁妖笼交到了怡清的手里,笑道:“说来你也不信,它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李大哥骗人!它明明是被一只狐妖给偷走的。前日我还循着那狐妖的血迹找到了她的所在,本来我已经打赢了她,眼看着就要取回我的锁妖笼。谁知道半路又杀出来一块病木头,还把我的宝剑给……”怡清撅着小嘴说道。她回想起前天傍晚,被徐恪将自己的宝剑斫断,心里头气就不打一处来。但她生性要强,自不愿在李义面前说出自己宝剑被人打断之事。

    “一块病木头?”李义不解道。

    “哼!就是一块病木头!仗着从我太师伯祖那里,偷学来了一招剑法,就自以为了不起死了,看本姑娘下次不杀他个落花流水!……”怡清兀自愤恨地说道。她想起之前在玉山雨庐中,徐恪旁边的慕容嫣口口声声呼他为“无病哥哥”。心中不禁恨道:“什么‘无病’,我看你有病才是!还是一块有病的木头!”……

    怡清与李义一边说话,一边并肩往内院走去。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也照在他们身旁一排排的梅树上。此时,那红艳的梅花正凌寒绽放,馥郁的芬芳随风飘扬,缠绕在他二人的周围。和煦的阳光让人心生温暖,沁人的花香又让人心中陶醉……

    整座王府的别院构造简陋,也只有三进院落。前面两进小院普普通通,没有几处房屋,只最里面却是一进大院。院子里甚为宽广,地面上铺设着平整的青砖,院子两旁栽种着梅树、桃树。整座“梅雪斋”中,除了怡清与怡尘居住之外,未请一个仆从。此时,阳光将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地面上,微风又将树叶儿轻轻摇动,景色不胜清幽……

    “二师姐,快来看看,谁来啦?”怡清一踏进内里的大院,便不禁叫唤道。

    一位神色庄重的中年道姑忙走了出来,迎面向李义施礼道:“贫道见过王爷……”

    “怡尘师姐,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李义就行,或者叫一声师弟也行啊!”李义忙低头还礼道。

    “李大哥羞不羞!论年纪师姐还没你大呢!”旁边的怡清笑道。

    “呵呵……咳!……其实我这年纪嘛……也不大呀!这‘师弟’还是叫得的……”李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神情略微有些发窘道。他心中暗想,我什么时候跟你怡清说过我的年纪了,我这个秘密,又怎么被你猜到的?

    怡尘见状,忙打圆场道:“王爷乃性情中人,又这般礼贤下士,你我既都是道门中人,贫道便也不客气了,今后便叫你一声‘师兄’就是……”

    “也好,也好!”李义笑道。

    “李师兄,请!”怡尘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三人便一同进了内室落座,怡清奉上了清茶。

    “怡尘师姐,我这十七妹最近怎么样?没有刁难你吧?”李义喝了一口清茶,微笑道。

    怡尘回道:“灵钰公主心质良善、秉性淳朴,是一块可造的璞玉。只是我与师妹本是奉师命送信而来,如今信已送到,我二人也已叨扰李师兄甚久……着实是该回去了。”

    李义忙道:“怡尘师姐,这可不行啊!我那十七妹的性子,连我父皇都拿她没辙。她这拜师也才刚刚两月,若让她知道我把你们放走了,非得到我府上闹翻天不可!不行不行,师姐万万不能走!”

    旁边的怡清也道:“是啊!二师姐,李大哥也是一番好意……再者,灵钰待我这么好,我们这突然走了,她可是要哭的……”

    怡尘斜了一眼怡清,道:“是你舍不得离开这长安城吧?从小就属你最顽皮,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钻!”

    怡清颇觉有些难为情,便拉着怡尘的手,一边不停摇摆,一边忸怩道:“哎呀!二师姐!师傅临别时不也交代我们,要相机行事,帮助李大哥,护住玄黄剑么?我们眼下留在长安,也是……也不算违背师命啊!”

    怡尘平素就最怕她小师妹这一招,一旦缠住她的手撒起娇来那可是没完没了。当下她便忙不迭地说道:“好好好!师姐听你的……就留在长安,留在长安……不过,至多再留两月啊……”

    李义也朝怡尘略略拱手,笑道:“我十七妹能有怡尘师姐这样的师傅,那可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李义代我十七妹谢过师姐了!”

    怡尘道:“贫道这点微末的功夫,比起李师兄那可差得太远啦!今后,只盼莫要耽误了灵钰才好啊……李师兄为何不亲自传她道法呢?”

    李义道:“师姐

    过谦了,我这十七妹呀,被我父皇宠坏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她根本不听,再者我的那些法术也不适合女孩子学。如今,师姐一来,立时就将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师姐的本事,可比我李义强得太多啦!”

    怡清忽然又问道:“李义大哥,我的锁妖笼里,原来那只肥嘟嘟的大白鼠呢?”

    李义笑道:“怡清啊……人家好歹也是一只修行了几百年的鼠妖,就被你这么抓来放在笼子里观赏,这可太不近情理了,昨日我已将他放了……”

    怡清一跺脚,显然有些不甘心道:“李大哥,这只大白鼠可跟别的不一样,他还能说话呢!这么好玩的白鼠,你……你怎能放了?他不过一只鼠妖罢了,我峨眉派手里,抓过多少妖物!也不多了他这一只鼠妖?”

    怡尘道:“怡清,不可无礼!妖跟妖也不一样,那只鼠妖浑身上下并无一点戾气,他也不过偷了你一把宝剑罢了,你已关了他十多天,也算惩戒够了,难道还要关他一辈子啊?”

    怡清嗔道:“二师姐,你也帮着李大哥说话!”

    李义忙笑道:“好了好了,怡清啊!李大哥别的本事没有,这抓老鼠的本事还是有的,下一回,李大哥一定帮你抓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大白鼠,好不好?”

    “也要会说话的!”怡清又转嗔为喜道。

    “好好好!”李义满口应承道。暗地里他却发起了愁,这普天之下,会说话的鹦鹉好弄,会说话的老鼠却叫他去哪里找?不过,他此时见怡清脸露淳朴无邪的笑容,心中却是一软,暗道:“只要你怡清高兴,便是上天入地,我李义也要为你想法子办到!”

    三人又随意聊了一会,见时候已不早,李义便起身告辞。怡尘还待挽留李义用一顿素斋,但李义坚辞不用。怡尘便叫怡清送李义出门,临别时,怡清问道:“李义大哥,你府中可有好的宝剑?”

    “当然有!你要么?”李义道。

    “要要要!你都有哪些名剑啊?”怡清问道。

    李义道:“太阿、工布、干将、莫邪、鱼肠、承影、湛卢、赤霄……你要哪一把?”

    怡清笑得合不拢嘴,道:“这么多名剑,李大哥府里都有啊!”

    李义也笑道:“有自然是有,不过,都是赝品。”

    怡清一顿足,嗔道:“李大哥又骗人!太坏了……我不理你了……”说罢,她便扭头而回,将门一关,径自回进了院里。

    “怡清师妹,下一回,我定会找两把好剑给你,绝对是真品!放心!”李义在门外喊了一句,见门内没有回音,他也只得笑了一笑,便顾自走了……

    怡清回到房中,与怡尘取出了素食斋饭,正要用餐,忽听得门外又有人敲门。她心中顿时来气,暗道:“好你个李义大哥,老是骗人!你这次去而复返,莫不是又憋着什么坏主意?不要又拿了什么假的名剑抑或一只寻常的老鼠过来糊弄我吧?”

    怡清气鼓鼓地走到大门旁,打开房门,正欲开口,见了门外的两人却不由一愣。

    此时,站在梅雪斋之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恪与胡依依。

    原来,徐恪起床之后,未及洗漱,胡依依便急忙拉着他出门。那碧波仙子想了半日,别无它法,忽然想到了前日与她相斗的御剑少女。她此时病急乱投医,心道对方乃道法高人,或许有法子能救徐恪,于是不容分说,拉起徐恪就走。

    胡依依凭着之前的记忆,赶了半个时辰的路程,终于找到了长安城南的这处赵王府别院。她上前敲门之时,恰正逢李义刚刚离去。

    “是你们!这是要上门来挑战吗?”怡清一见是徐恪与胡依依两人,以为徐恪前日羞辱她还不够,今日竟还要主动上门挑衅,立时便怒道。

    “姑娘误会我们了,我这位兄弟身染奇毒,如今已无药可解,姑娘法力高深,可否请姑娘为之一看?”胡依依忙上前施礼,恳求道。

    “笑话!你当我这是医馆么?就算我会看病,也不会给他这段木头桩子一样的人看呀!”怡清白了一眼徐恪,冷哼道。

    “胡姐姐,你带我来找她作甚!我徐恪就算病死,也不要她来看!”徐恪一见怡清这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模样,心下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冲天的傲气,他话刚说完,拉了胡依依的手扭头就走……

    “小无病!”胡依依叫了一声,挣脱徐恪的手,又朝着怡清敛衽施礼道:“之前依依多有得罪!姑娘大人有大量,切莫放在心上,我这位小兄弟的毒,还请姑娘想想法子,救他一救!姑娘是道法中人,上苍有好生之德,更何况……”

    “且住!”怡清俏脸一翻,冷然道:“本姑娘是道法中人不假,但也不是来个人就给施救的!要是别人,这区区中毒,本姑娘自可为他解毒……要是你们……哼哼!一个是狐妖,一个是有病!本姑娘才懒得搭理!今天本姑娘心情好,不想为难你们,都请回吧!”说罢,怡清就要关门送客。

    胡依依听得此语,一想到怡清恍似有解毒之法,还哪里肯

    走!她见怡清就要关门,心中一急,便当即跪倒在大门口,朝怡清再次恳求道:“姑娘!依依求求你,救救我这小兄弟吧!若姑娘能为他解毒,依依就是做牛做马,做奴做婢,也要报答姑娘的大恩!”

    “姐姐!”徐恪见胡依依一个仙子之身,竟不惜朝怡清下跪,心中大急,立时就上前搀扶,但胡依依固执异常,坚不肯起。此时徐恪中毒之身,毫无内力可使,是以竟无法拉动胡依依起身。

    “姑娘……求你救救小无病!”胡依依的眼里,已然堕下了泪珠。

    “怡清!不可如此无礼!快让他们进来……”院内传来了怡尘清润绵长的声音。胡依依突觉一股大力朝自己身下席卷而来,那股内力绵绵不绝、浑厚无比,竟将她身子缓缓托起,她便再也跪不下去。

    怡清见自己的二师姐过来,只得让在了一边。胡依依忙拉着徐恪步入门内。她见怡尘一副飘飘出尘的模样,心中自忖无病解毒有望,急忙快步上前行礼道:“小女子胡依依,见过道长!”

    “无上天尊!贫道怡尘,胡姑娘不必多礼。”怡尘也还礼道。

    胡依依拉过徐恪,朝怡尘说道:“这位是我的小兄弟,他叫徐恪,被人使了毒,如今性命危急……怡尘道长,你救一救他吧!”

    “这位小兄弟中了什么毒?咦……是你?”怡尘细看徐恪之下,当即便想起了他就是当日在玉山古庙旁,那个被怡清误伤的青年。

    徐恪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因他自玉山古庙受伤昏迷后,一直也未曾见过怡尘与怡清二人的模样,他只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却不知该如何以对。

    “他中的毒,叫‘七日噬魂散’……”胡依依在旁边接口道。此时,她一心只盼望着这两位道法高人能为她的小无病尽快解毒,旁的都已无暇理会。

    怡尘不由得惊道:“七日噬魂散!那里面有七种天下至毒、七种血毒,端的是厉害无比!徐公子怎地中了此种奇毒?!”说罢,她便一伸手搭住了徐恪的脉搏,过得片刻,竟又奇道:“徐公子如今的身体里,已解去了大半毒质,不过,还是余毒未清……”

    胡依依也叹道:“道长果然厉害!如今我这小兄弟体内,已然解去了十二种毒质,目下,尚有一种鹤顶红,在足厥阴肝经,一种尸血毒,却已散入奇经八脉……这两种余毒也还是厉害无比,还望道长尽力搭救!”

    怡尘思忖片刻,仰天叹了一声,摇头说道:“惭愧!普天之下,能解‘七日噬魂散’者,只有我太师叔祖一人。贫道这点微末本事,实在是无能为力……”

    胡依依闻听此语,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之中。初时她还存着热切的希望,此时见怡尘一脸歉然之色,情知此语非假。她望了望旁边的怡清,心道原来你适才之语,纯粹是寻我开心!她再一细想也不由得苦笑,当时,她怡清连徐恪中了什么毒都还没问,你哪里能知道怡清就能解毒!只不过,胡依依一时情急之下就信以为真罢了。

    此刻,胡依依已知竟连怡尘与怡清这样的道法高人,对这“七日噬魂散”也是束手无策。她听完怡尘的话后,顿时脸色煞白,心中又是黯然神伤……此时已过了晌午,离徐恪毒发之时已越来越迫近。她心中焦急莫名,也不跟怡尘招呼,拉了徐恪转身就走。既知留此无望,何必再行耽搁?

    胡依依脚步踉跄地步出门外,以至于,还要徐恪快步上前将她搀扶住,才不致让她跌倒……

    待胡依依与徐恪走远之后,怡清却不由问道:“二师姐,这‘七日噬魂散’果真这么厉害么?连你也没有办法?”

    怡尘还在沉思当中,她想了半天,却还是缓缓摇头道:“没有办法……”

    怡清有些不忍道:“那这个……徐恪,就这么……要死了吗?他学了太师伯祖的一招剑法,说起来,也算我们的半个同门……”

    怡尘斜了一眼怡清,说道:“是谁昨天还在骂他,说他弄断了你的宝剑,还誓要将他千刀万剐呢?如今,不用你动手,他今日就会毒发身亡,那不正好……遂了你的意吗?”

    “二师姐!”怡清顿足叫了一声,脸色竟有些忸怩,转而却又凶巴巴地说道:“我可不想让他就这么中毒死了,下次,我可还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以报我断剑之仇呢!二师姐,难不成……他……他真的今晚就会毒发身亡吗?”

    ……

    半个时辰之后,胡依依与徐恪又回到了徐府门口。他们刚刚下了马车,进了大门,董来福便急匆匆地赶来禀道:“老爷、仙子……你们可算回来啦!有人已经在府里等了你们老半天啦!”

    胡依依眼皮也没抬一下,此时,除了给她的小无病解毒之事,天上地下,已再没有人会让她分心。她抬头看了一看天空,那一阵耀眼的阳光,兀自弥散于整个天穹之中,直照得她睁不开眼……

    院门处,滴漏声声,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距离徐恪毒发之时,已经只剩下三个时辰了。

    ……

第一百零六章、母子情牵

    “是谁来了?”徐恪问道。他下了马车, 往前走来。

    “小的不知是谁?听这位官爷说,他是老爷的同僚,今日特来探望老爷……”董来福一边跟着走,一边回禀道。

    徐恪回身向胡依依道:“胡姐姐,你先回房休息,既是我卫里的同僚,我当去会一会他。”言罢,他便往前厅走去。

    徐恪刚到前厅,就见迎面一位仪容俊雅的蓝袍官人走了出来。

    “南宫兄!”徐恪忙上前施礼。

    “今日南宫兄怎地有空来我府上……?”徐恪奇道。

    “我听杨百户讲,说你徐兄弟今日身体有恙,是以就过来看看……”南宫不语抱拳还礼,笑道。

    “咳!小弟区区微恙,怎敢有劳南宫兄亲来一趟?”徐恪客气道。

    “诶……愚兄闲着也是闲着,徐兄弟两日未来上值,我这巡查千户,怎么着也得过来慰问一二呀……”南宫不语也微笑道。

    两人走入厅中落座,董来福又为徐恪送上茶盏,徐恪泯了一口花雨茶,随意地问道:

    “南宫兄,兄弟听闻孙勋那厮已然落网,这两日可曾审出端倪?”

    “没想到孙勋此人,骨头倒是硬得很,这两日被杨文渊用了数十种酷刑折磨,竟然未曾吐露丝毫实情!”南宫不语道。

    徐恪道:“想必是他幕后的主子,给他许了一个天大的好处吧。”

    南宫不语却道:“他幕后的主子,今日已经给他送了一个‘大礼’……”

    南宫不语便将今晨,青衣卫小佐领肖剑南给孙勋送粥,当场被杨文渊识破,下毒未成反把自己毒死一事,简略地跟徐恪说了一遍。说起来,这件事还跟秋明礼有关,秋大人赶早提审孙勋,无意中竟救了孙勋一命。只是,在他孙勋的内心,却不知道,对于秋明礼是该感激还是该愤恨了。

    徐恪闻听昔日咄咄逼人的北安平司千户,如今已然落得个如此下场,前脚刚刚为他主子卖命,后脚主子就给他送来了催命之药。这炎凉的世态、险恶的世情,顿时令徐恪内心感慨不已。这时却听南宫不语问道:

    “徐兄弟,之前我曾听你说起昔日北安平司的百户汪猛,徐兄弟可知,汪百户如今身在何处?他果真是如孙勋所言,暗地勾结江南匪帮、贪墨盐税,最后分赃不均,死于匪帮斗殴?”

    “孙勋那厮信口胡言!南宫兄切莫听信!汪大哥是一个好人,他尽忠职守、侠胆豪情,孤身毙盐枭、闯府衙、斗官军,不幸却被奸人陷害,那一日在临平县的黄鹤山,最后遭了方文昭的毒手,被打下悬崖,如今多半已不在人间……”

    南宫不语奇道:“徐兄弟是怎么知道内里情由的?你与汪百户早就相识了么?”

    徐恪道:“说起来,我与汪大哥就是在杭州相识,若不是汪大哥,兄弟我今日,只怕还是在杭州城里,做我的一个分水堂喽……”

    当下,徐恪就将半年前,他与汪猛如何相识,汪猛如何中了飞刀之毒,后来他二人匆忙逃到了黄鹤山伫仙台,却被方文昭追上,两人一番打斗,最终汪猛不敌,被方文昭打落悬崖的经过,约略讲给了南宫不语听。

    “汪猛的功夫在咱们青衣卫里,可是排得上号的!除了沈都督与孙勋,恐怕无人是他的对手,连我南宫自忖也只能与他斗个平手罢了……他怎地,却命丧在了一个分水堂堂主的手里?!”南宫不语听了徐恪的一通话语,兀自沉思了片刻,却不禁奇道。

    “南宫兄有所不知,这方文昭身为杭州分水堂总堂主,据闻是出自少山门下,一身龙爪功端的厉害……”徐恪言道。

    “我还是不信!少山门下么……除了‘少山四老’之外,其他人多半徒有虚名罢了……除非他汪猛还有别的原因……”南宫不语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忽又问道:

    “徐兄弟,你适才说,汪猛先前已中了分水堂中的飞刀之毒,那是种什么毒,徐兄弟可还记得?”

    “那飞刀乃是分水堂五堂主方铭博的独门暗器,他使的这种毒也相当厉害,有一个名字叫‘七星断魂散’……不过,当时,我已替汪大哥解了毒呀……”徐恪回道。

    “‘七星断魂散’!一听这名字便知必是一种霸道的毒药,想必是汪猛急于去毒,当时毒质尚未去尽,又仓促与人对敌,乃至糟了毒手……咳!可惜了汪猛这一条汉子,到最后竟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南宫不语叹道。

    “南宫兄所言有理!那‘七星断魂散’据闻内有七种毒药,若无他手里的独门解药,中刀者必死无疑。那一日我已给汪大哥用了解药,汪大哥自己还吞下了一粒白色药丸,没想到,他体内的毒质仍是未能去尽……咳!”徐恪也不禁叹道,想起汪猛昔日相救自己的恩情,他又不由得黯然神伤……

    不料南宫不语闻听之后,却是一拍大腿,叹惜道:“那是我青衣卫的‘百花解毒丸’!想不到汪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徐恪奇道:“南宫兄此言何解?”

    南宫不语道:“我青衣卫有一种解毒奇药,唤作‘百花解毒丸’能解百毒。你所见的那一粒白色药丸,便是此物。凡百户以上者,出门办差便可配备。不过,这‘百花解毒丸’本身也是一种毒药,乃是以毒攻毒之意,若常人服用却会中

    毒。当时,汪猛既已用了解药,便不该再服‘百花解毒丸’。可叹他去毒心切,过犹不及呀!”

    徐恪听后也是默然半响,他心道当时杭州府官兵守住四门,正在全城大搜,汪大哥必然是急于出城,是以一时情切便多服了一种解药,却不想反倒给自己种下了祸根。如今事情已了,斯人已矣,再想这些也是无益……

    “想不到,除了蜀中康门之外,这杭州的分水堂里还有这般辣手的暗器!什么‘七星断魂散’,嘿嘿!今后兄弟们上杭州办差,可真要小心些了……”南宫不语兀自言道。

    “蜀中康门……七星断魂散!”徐恪闻言之后,却不由得心中一惊,他恍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忙站起身就向后院走去,甚至于,连招呼也来不及同南宫不语打一个。

    “南宫兄,小弟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便失陪了……”徐恪说了这一句话后,人已经匆匆走进了后院。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东北的永兴坊,孙勋府大门口。正在来往巡查的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突然向一个白衫青年大喝了一声:“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地!”

    “敢问这位官爷,这孙府是出了什么事吗?”白衫青年向杨文炳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讪笑着问道。

    那白衫青年身材颀长,约有七尺半,又长得奇瘦,整个人形同一根竹竿一般,正是少山门下的二弟子落羽。他与大师兄落阳,以及三位师弟在城南的“无忧居”吃过了中饭之后,便与莫秋雨匆匆道别,来到了长安城北的永兴坊。落阳率四位师弟刚刚走到孙勋府大门之旁,就见整座孙府已被青衣卫派人重重包围,大门口更是严密把守,不觉心中惊奇。落阳拉住路人打探,所有人一听“孙府”二字,便都如见了鬼魅一般匆忙逃离,竟无一人敢将实情相告。

    二师弟落羽便自告奋勇前往府门口打探,这五人中也属落羽为人最是机敏,落阳无奈之下也只得答应。

    “你是何人?因何来此?”杨文炳上下打量着落羽,斜着眼问道。

    “小的是城南一个种菜的,上个月卖给这孙府八十斤白菜,这不……快到月底了,小的来他府上讨要菜钱……”落羽回道。

    “哼哼!你这八十斤白菜的钱,怕是要不到了……这一家子人,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谁还管你的白菜呀!”杨文炳戏谑道。

    落羽又道:“这位官爷,他孙家出了什么事啊?听说他们孙老爷可是朝廷里的一位大官啊,可怜我辛辛苦苦种了半年地,本指望着这点菜钱过冬了……”

    那杨文炳却一把揪住了落羽的衣领,冷笑道:“什么城南种菜的!有你这么细皮嫩肉一个菜农么?我看你就是那钦犯孙勋的一个同党,左右与我将他抓了!”

    杨文炳身边的几个卫卒便要一拥而上。落羽急忙连连摇手道:“且慢且慢!……官爷,小的家中真是种菜出身,只是家父想让我读书,将来也好考取个功名,是以小的一直在家读书,倒是未曾上过菜地……今日对不住,小的冲撞了官爷,这个……这点东西还请官爷笑纳!”

    说罢,落羽急忙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钱囊,将它交到杨文炳的手里,那钱囊里“汀哐”作响,里面还装了十几两碎银。杨文炳掂了一掂手里的钱囊,那碎银块相撞击的声音他最是耳熟。当下,他便将手一摆,笑嘻嘻说道:“小子,算你识相!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还是在家里好好读书,没事莫要到处瞎逛,快滚吧!”

    落羽慌忙逃了出来,找到了街边的角落中与落阳等人汇合。落阳一见落羽,便焦急地问道:“二师弟,孙师兄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落羽将手一摊,无奈道:“大师兄,孙师兄不知怎地竟成了朝廷钦犯!他合府一家老小,如今都被困在府里。我听那狗官讲,他一家人恐怕都要性命难保……这个狗官!其它的我什么都没问到,倒被他诓去了我十几两银子!”

    落阳焦急道:“孙师兄好端端地一个青衣卫千户,如何竟突然成了朝廷钦犯?如若他全家人都要问罪,这孙师兄自己……怕是凶多吉少啊!当真是急煞人也!这事若叫大师伯知道,那更是了不得!”

    落羽道:“大师兄莫急,不如,再让我施展轻功,悄悄飞进院内,孙师兄被抓,孙夫人总还在府里。我去问一问孙夫人,便知其中详情。”

    落阳摆手道:“不可!孙府如今已然重重围困,你去太过危险!还是我去!”

    落羽道:“大师兄,论功夫我五人中属你最高,但若论轻功,你凭心而论,是你高呢,可还是我高一些呢?……还是让我去吧!”

    见落阳兀自踌躇未决,他三师弟落霜、四师弟落云、五师弟落星也都纷纷说道:“大师兄,还是让二师兄去吧……”

    落阳无奈之下,只得从了众人。落羽让他们四人先行到街对面的那处“永安茶楼”中等待,一个时辰后,他自会赶来与他们会合。

    落羽别了四位师兄弟,他便偷偷溜到了孙府的围墙外的一个小角落中。趁着周边无人,他纵身一跃,瘦长的身子便凌空而起,翩翩然落在了院中。

    孙府内院虽然也有青衣卫的人看守,但人手显然比外面稀少得多,只寥寥数人在前厅和后院间来回巡逻。落羽此前来过孙府,他依

    着心中的记忆,悄悄潜行至孙府后院的主室,正要跨进室内去寻找孙夫人时,却忽听得身后的一间厢房中传来一个少年稚气的声音:

    “你们这帮狗奴才!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儿!我要见我娘!娘……你在哪儿呢?”声音甚是凄切,落羽一听却甚为熟悉,依稀便是孙勋幼子的声音。

    落羽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寻到了那间厢房,却见房门已被上锁。那把铁锁的锁环甚是粗大,落羽自忖无力拧开,不过,他平常惯在江湖中行走,却精通许多江湖中的旁门功夫。当下,他便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长针,轻轻插进锁孔,只略微搅动了几下,铁锁已被打开。

    落羽轻轻打开房门,蹑足跨入门中。他前脚刚刚踏入,便见一物忽然朝他迎面飞来,急切间他只得略一低头,便听得那物从他头顶飞入了院中,“啪”地一声摔成了碎片。原来凌空飞来的,却是一只陶瓷小碗。

    “狗奴才!贼狗才!你们凭什么绑我!等我爹回来,我让他扒了你们的皮!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我娘!”房中的少年见有人进来,以为便是那些青衣卫的卫卒,是以便破口大骂。

    “嘘!是小文吗?不要说话!叔叔是来救你的!”落羽一进房中,急忙反手关上了房门,焦急地说道。

    那少年此时腰部和双脚被人用麻绳捆在了一张大紫檀木椅上,只剩一双手还能活动。他在房中已然被关了数日,时刻想念着自己的亲娘,本来心情焦躁,正欲痛骂来人,此刻,乍听来人竟然是来搭救自己的一位叔叔,还叫出了自己的小名,立时便默不作声,只凝神打量匆匆上前的落羽。

    落羽一边解开少年身上的捆绑,一边急忙说道:“我是你父亲的师弟,我叫落羽,几年前叔叔到你府上来过一次,那时你还小……”

    话还没说完,落羽就听到门外一队卫卒正快步赶来。落羽平素最为自负的,除了一身轻功之外,还有他这灵敏的耳力。此时他一听之下,便知对方不下六人。他心念电转,自忖对付六人当不在话下,但一招之内却无论如何不能连毙六人,若惊动了旁人势必难以脱身。眼下,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先保住孙师兄这唯一的骨血要紧!

    于是,落羽迅疾解开了少年的绑缚,便将他往身上一背,说了一句:“不要出声,叔叔带你出去!”开了房门,斜刺里冲了出去。

    “大胆贼人,竟敢擅闯禁地,劫走人犯!左右将他拿下!”来的果然就是六个卫卒并一名小佐领。那佐领一看竟有人私自闯入,立时便大声呼警,同时指挥六人从两面包抄了上来……

    落羽身上背负着少年,急切间不及拔剑。他却并不惊慌,左手护住背上的少年,右掌趁着奔跑之势,迎面就是一招少山神掌的起首势“提步单劈”,正打在为首一个卫卒的前胸,直将他震出了三步之外。

    落羽去势不停,右腿又使出连环腿法,向后连踢了六脚,瞬间便把堪堪已追到他身后的两个卫卒给踢倒在地。落羽所使的正是少山成名绝技“十八路倒踢腿”中的“连环腿”。这两个卫卒武功平平,哪里经得住这般厉害的腿法!转眼间,他二人下身要害被踢,倒地之后痛苦地捂住了要害之处,尽是哭爹喊娘之声。落羽趁着那三人倒地,其余卫卒吓得略略后退之机,背紧了少年,便向前猛跑,将至墙边之时,只见他提气一纵,人如风中之鹤,便已落在墙头。

    那佐领未曾想到眼前的瘦高个青年竟有如此神功,只三两下便打到了自己的三个手下。他原本只负责府内巡逻,此时身边也未带弓弩之物,眼看着落羽背负少年翻墙而去,除了大声呼喝示警之外,也别无它法……

    落羽翻过了孙府围墙,只听得院内已然人声喧哗不绝,墙外似也有大队人马正在赶来,急切间不及细想,便提了一口真气,朝孙府外的偏僻之处,发力狂奔而去……

    “叔叔,叔叔!我娘还在里面……救救我娘!”落羽背上的少年呐喊道。他心里自然也能猜到眼前的形势,要让这位叔叔救出两人,几乎没有可能,但是母子情切,此时,他又怎忍独自逃生?

    “小文乖,叔叔先把你救出去,下一次再来救你娘!”落羽柔声宽慰道。此人的轻功端的了得,他一边发力狂奔,一边竟还能出声安慰他背上的“小文”。

    “叔叔,你下一次……下一次可一定要来救我娘啊!”小文哭道。

    落羽的内心,此时却已是百感交集。几年前自己来到孙府,看到孙师兄荣膺三品的青衣卫千户,当时他的师兄是何等的得意!孙府上下又是何等的风光!不想人生无常,才几年不见,孙师兄竟已沦为钦犯,连带着全家人都要受累。

    今日他潜入孙府,虽未见到嫂夫人,但总算在匆忙中救出了孙师兄的幼子孙习文。他知道,这孙习文可是孙师兄在世的唯一一个儿子,如今,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住师兄的唯一骨血。

    “咳!孙师兄啊孙师兄,听说你背靠楚王,连皇帝也对你信任有加,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沦落成这般光景啊!你可是了凡大师伯的唯一一个入室弟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回到少山之后,该跟了凡师伯怎么交代啊!”想到此处,落羽不由得暗自叹息……

第一百零七章、近在眼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申牌时分,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一间普通客房内。

    落阳与四位师弟正围着一位脸色憔悴、身形瘦弱的少年就座,见少年吃得正急,落阳又递给少年一个肉包,笑道:

    “小文,慢点吃,这里还有……”

    那身形瘦弱的少年自然就是孙勋的幼子孙习文。他此时手拿着一个大饼,对着一碗清茶,正在狂啃……

    原来,落羽将孙习文从孙府救出之后,他便悄然溜进了永兴坊的“永安茶楼”中。落阳与三位师弟正等的焦急,却见落羽背了一个少年前来,都不禁心中惊奇。落阳正要发问,忽见落羽打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道:“师兄,此地不宜久留,走!”

    落阳心下会意,忙付清了茶钱,众人便出了茶楼,先行离开永兴坊,一路往南,直至走到了长乐坊的云起客栈。落阳便向店掌柜定了两间人字号的寻常客房。

    待到进了客房,落阳一问才知,这少年竟是孙勋的幼子。当下,五人便纷纷上前与习文相认。那孙习文小时也见过这几位叔叔,此时,更是涕泪而拜。落羽也将自己飞进孙府救出习文的经过,与众人言明。

    落阳闻听孙习文道腹中饥饿,连忙将晌午在“无忧居”中吃剩打包而来的大饼与肉包,统统拿出来交给孙习文。孙习文见了落阳手中的食物点心,立时两眼放光,拿起来就张口大嚼,想来也是饿得紧了……

    “这帮畜生!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这都饿成什么样了!”旁边的落星不禁怒道。他说话的声音也是稚气未脱,只因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待孙习文吃喝已毕,落阳这才问道:

    “小文,跟叔叔们讲一讲,你父亲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孙习文道:“落阳叔叔,我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只知道,父亲前天晚上出去之后,便一直没有回家。昨日一早,忽然有大队青衣卫官兵将我家包围。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绑在了椅子上,还不许我去见我娘……”

    落阳又问道:“你父亲前天晚上,出门去了哪里?是去办什么事?你可知道?”

    孙习文摇摇头,脸上一片茫然。

    落阳与几位师弟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又见孙习文忽然朝他们双腿一跪,哭道:

    “几位叔叔,小文求求你们,念在与我父亲同门的份上,快去救救我的娘亲吧!小文求求你们了……”孙习文一边哭求,一边不住地磕头。

    落阳急忙将孙习文扶起,一边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珠,一边柔声给他安慰。然而落阳的内心,却着实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此时,落羽刚刚从孙府救出了孙习文,那青衣卫的人马必然加紧布防,更会重重把守,若他们再去冒险救人,稍一不慎,便是自投罗网;但若就此不管,或许此后,就再无救人的机会了。

    这才十一岁的一个孩子,父亲已行将离他而去,若令他再痛失娘亲,命运岂非对他太过残忍?

    这师兄弟五人,自幼一起长大,早已情若手足,此时眼望着哀哀哭泣的少年,心中都是大为不忍。落羽与落霜、落云、落星便都一齐看向大师兄落阳。如若这时落阳发一声令前往救人,他四人自然是二话不说,纵然是赴汤蹈火,也是不皱眉头。

    “咳!”落阳却只是叹息了一声。

    ……

    而几乎与此同时,徐府的“鸿鹄居”内,徐恪正在自己的卧房中翻箱倒柜地查找。一旁的舒恨天急问道:“我说无病老弟,你到底在找什么呐?”

    “我在找那‘七星断魂散’的解药。我记得一直带在身上啊,这是放哪儿去了呢?”徐恪一边找,一边回道。

    “七星断魂散……这是什么玩意?”舒恨天不解道。

    “这也是一种毒药,不过,却不是出自蜀中康门,而是杭州分水堂五堂主方铭博的独门暗器。”徐恪道。

    “你找那解药有个什么用?它又解不了你体内七日噬魂散的毒!……诶,不对!‘七星断魂散’‘七日噬魂散’这两种毒,名字如此相近……莫非有甚想通之处?”舒恨天见徐恪正找得起劲,不由得奇道。

    “找着了!原来你在这里!”徐恪手里捧着一个铁盒,欣喜道。

    那一个铁盒,正是在玉山雨庐中,慕容嫣帮他打开的那个“璇玑”盒。那铁盒打开之后,因为不擅机栝之法,徐恪却一直未曾将之合拢。他见铁盒构造甚是精巧,除了放置那一颗“夜明珠”之外,还将自己长期携带的一个白色玉瓶也放入了其中。只因那白色小玉瓶乃是昔日分水堂的二堂主方树虎相赠之物,徐恪感念故人之恩,是以对此物也异常珍视。

    “找着什么了呀?……”胡依依也踏进了房门,她见徐恪已回到自己的居室,心中挂念他的伤情,是以便过来看望。

    “就是这个……胡姐姐,你看看,对我身上的毒有没有用?”徐恪将璇玑盒递给了胡依依,说道。

    “五毒珠!”胡依依接过了徐恪手中的璇玑盒,立时拿起了那一颗“夜明珠”,不由得神色大变,两眼放光,兴奋地言道:

    “小无病,你手里竟然有五毒珠!你怎地不早说呀!”

    “什么‘五毒珠’?……”徐恪却不禁反问道。他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里面已是一头雾水。他心道我是让你看看那个白色小瓶子里的解药啊……

    “就是这颗珠子啊……”胡依依从璇玑盒中取出了那颗“夜明珠”,朝徐恪笑吟吟地说道:“这颗五毒珠乃是毒界圣物!非但能解毒辟毒,寻常只需将它带在身上,便能百毒不侵!……我师妹找了它大半生,不想竟在你的手中!……有了这五毒珠,何愁你身上的毒质不解?!”

    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

    额头,兀自奇道:“这不是一颗夜明珠吗?先前我还想着将它送给姐姐呢,只是……只是……”

    胡依依故作嗔怪道:“这么好一颗珠子,你既然想送,那怎地不早点送我?”她心道,你若早点送我,身上的毒也不至于耽搁至今日啊!

    徐恪忸怩道:“我是怕……怕姐姐不要,是以便一直……一直不敢拿给姐姐……”

    胡依依不由得笑道:“瞧你个傻无病!怪不得那怡清还骂你是一段病木头桩子呢!我看你呀,可真是笨得跟一段木头疙瘩一般……只要是你小无病送姐姐的东西,便是再寻常的一根簪子,姐姐都喜欢,更不用说,这么大一颗‘夜明珠’了……”

    一旁的舒恨天也跟着笑道:“我说无病小老弟啊,这么好的宝贝,你早该拿出来啦!自古哪有女孩子家家,不喜欢夜明珠的道理呀?我这位老姐姐,天底下谁的珠子她都不稀罕,可要是无病老弟送的珠子,我的老姐姐,管保要乐翻天啊……”

    这时的胡依依却无心跟舒恨天打趣,她手拿着五毒珠,思忖了片刻,便道:“眼下虽有了这一颗五毒珠,不过小无病中的可是天下奇毒。如今,毒质已深入膏肓之中,解毒也是没那么容易……小舒,你赶紧命人备好一大缸热水,再搬入房中,我要为小无病施法祛毒……时不我待,快!”

    舒恨天见胡依依已然神色凝重,当下不敢耽搁,他忙急匆匆地跑出去,吩咐董来福烧水、搬缸。

    此时已是申时,距离徐恪毒发之时,已经只剩下两个时辰了。

    徐恪却仍未觉身体内有何异样。他见胡依依兀自端详着五毒珠,便又从璇玑盒中取出那个白玉小瓶,交到胡依依的手中,说道:

    “胡姐姐,这是杭州分水堂五堂主‘七星断魂散’的解药,你看看,这两种毒药名称相似,是否解药亦能共用?”

    胡依依接过白玉小瓶,打开瓶盖,略微从瓶子里倒出了些绿色粉末,放在鼻前闻了一闻,摇头道:

    “这解药能解七种厉害的毒,但对你体内的鹤顶红却毫无办法,更不要说,你身体里还有一种尸血毒……”

    徐恪将这白玉小瓶放回原处,心中却不禁感叹道:“原来这七星断魂散只是名字厉害而已,与七日噬魂散根本不是一路!可笑我方才还将这两种毒药混为一谈,竟以为凭这七星断魂散的解药,便能解我体内之毒!”

    胡依依眼观徐恪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便又说道:“小无病,你之前的猜想也不无道理……这解药,除了鹤顶红之外,其它的曼陀罗、黄花苦晚藤、砒石粉等六种毒,它都能解。看来,那七星断魂散的配方与七日噬魂散多有相同之处,想是这毒药的主人与蜀中康门必有渊源……不过,这七星断魂散虽毒性猛烈,发作只需一日,但比之七日噬魂散的繁复难解,却是远远不及了……”

    徐恪闻言不禁奇道:“姐姐是说……那七星断魂散的毒药配方,竟是源自七日噬魂散,只是少了好些个毒物?”他见胡依依点头,心中不由得暗想:难道,这杭州分水堂的五堂主方铭博,竟是出自蜀中康门?不对呀。他不是姓方么?而且,也是方老太爷的一个儿子,怎地会……?

    这时,早有四个健壮的仆从搬进来一口大缸。那大缸周长约有两丈,内里足能容纳三人共浴。舒恨天又不断催促一众丫鬟厮役往里面倒进热水,只须臾工夫,一大缸热气腾腾的热水便已准备停当。

    胡依依便命所有人都退出不得打搅,又让舒恨天把住大门,吩咐他排毒之时,切切不可有任何人入内干扰。

    待得所有人都已退出,房中只剩下胡依依与徐恪两人之后,胡依依便关上房门,命徐恪脱去衣衫,跳入大缸之内。

    徐恪初时见胡依依在旁,要他除去衣衫,心中自然大窘。但见胡依依脸色一沉,道时间急迫,此举乃是为你去毒,休得再犹豫迟延后,只得按照胡依依的吩咐做了……

    见徐恪已身在热水缸中,胡依依便让他将五毒珠含于口中,并让他盘膝而坐,五心朝元,心中只管沉心静气,切切不可生出杂念。胡依依又让徐恪闭住双眼,并再三叮嘱他,未得自己吩咐,切切不可睁眼。

    徐恪依照胡依依吩咐的方法,双腿盘膝而坐在缸底,左掌放于右掌之上,脚掌心、手掌心、头顶心尽皆朝上,舌抵上腭,眼睑垂闭。他全身都已被热水环绕,只是露出了口鼻,此时,他只感一股热气在体内蒸腾不已。他中毒之后,不能运转真气,便只管自己静下心来,别无他念,就任由这股热气在他全身游走,渐渐地,脸上依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胡依依将五毒珠送入徐恪的口中后。徐恪只觉入口微凉,之后,这股凉意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深,犹如一段丝丝绵软的冰晶,直往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脉沁入。徐恪记住胡依依的叮嘱,内心不加丝毫阻滞,只任凭着这一股冰清的凉意在他体内到处游走。这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在徐恪身体里到处冲撞、上下婉转不歇,与另一股蒸腾于他体内的热气交相缠绕,时离时分,让徐恪的心里,一时冰冷、一时奇热,冷热相融、交互不迭……他自己也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是难受,还是愉悦……

    徐恪又听得脱衣之声,未几,便觉缸中一动,胡依依似已浸入热水之中。徐恪心中未及诧异,便又觉自己胸口一凉,胡依依一双绵软而冰凉的手掌,此时已抵住了他前胸的膻中大穴。

    徐恪此时不敢睁眼,但心中忽地杂念频起,头脑中顿时一阵烦乱。他急忙凝神静心,压制住自己的诸般杂念,渐渐地心性空灵,便觉前胸一股丝丝的凉意,正由胡依依的双掌缓缓传入自己的体内。

    那一股凉意,自膻中入体之后,缓缓地在徐恪的身体里周流,好似在寻找自徐恪口中的五毒珠所深入机体的那一股清凉之气。徐恪此时心

    性空明、灵台澄澈,意念便也跟随着这一股凉意缓缓引导……终于,这两股沁凉的气流在徐恪胸前的“中府”穴处交融汇合。汇合之后,这两股气流便凝聚为一股冰寒之气,如涓涓水流一般,穿过“气海”“膻中”直奔足厥阴肝经的要穴“期门”而去……

    这股冰寒之气甫到期门便即停住,徐恪忽觉胁下的期门穴处泛起一阵阵刺痛,随后期门穴的周围又升起一股灼热之感。那一阵灼热的刺痛便恍如与这一股冰寒之气交战一般,徐恪只觉胸胁之间刺痛、灼热、凌寒……交相袭来,直痛得他牙关紧咬,但他兀自强忍痛楚,身不动,头不摇,双眼仍然闭拢。他心中清楚,此时正是解毒的紧要关头,容不得他丝毫分心……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徐恪忽觉胁下期门穴也是一凉,先前那种灼热与刺痛的痛苦尽皆消失。围绕着期门穴的这一股冰寒之气,业已直奔下一处足厥阴肝经的大穴“章门”而去。徐恪微运真气,但觉期门穴处已然畅通无阻,心下不觉大喜,但随之,章门穴周围,又是一种灼热与刺痛袭来……

    原来,徐恪中毒时间太久,毒质已深入机体,仅靠五毒珠入口已不能去毒,必须由另一位深通医理又内功强盛之人为之运气导引。又因为毒质在真气导引之下,借五毒珠之力,会经由体表的汗液排出体外,是以徐恪必须赤身**浸泡于热水缸中,如此才能使毒质一经汗液排出便会被热水冲去,不致二次中毒。而胡依依身为解毒之人,运转真气穿梭于徐恪身周,自不免将毒质带回自己的身体内,因此也必须及时将毒质经由自己的汗液排出体外,她身上自然也不能穿有衣物……是以胡依依无奈之下,只得与徐恪二人,尽数褪去自己的衣衫,在水缸中赤身相对。好在,徐恪自始至终,一直紧闭双目。他虽听得脱衣之声,但也仅是猜想而已。胡依依为他解毒的始末,若非那碧波仙子自己亲口自承,这世间自今而后,都将无人知晓……

    此时,胡依依也是双目闭拢,仅凭着意念导引,驱动着五毒珠的一股冰寒之气,自徐恪足厥阴肝经的期门、章门、又至急脉、阴廉、足五里……每一处要穴的解毒,都要耗费长时,这期间,双方更不能有一丝的杂念。设若此时徐恪忽然睁眼,一见胡依依冰肌玉体,自不免心中躁火如焚,则寒冰之气不能深入,解毒之举便会功败垂成。而胡依依若忍不住睁眼,心中杂念徒起,真气一乱,非但解毒无功,她自己气息一岔,立时便会走火入魔……

    伴随着冰寒之气的深入,在大缸中热水的蒸腾之下,徐恪与胡依依的体表处,也不断地有汗液正在排出。汗液中隐隐地带着一股腥臭的气息,好在,经热水一冲便即消散……

    这一股冰寒之气,似有灵性一般,在徐恪的“足五里”处交缠了长时,终于祛尽了毒质,又深入到了“阴包”“曲泉”,在这两处穴位却未作多少时间停留,便又直奔他小腿的“膝关”“中突”而去……

    两人坐在缸底,心无杂念,已不知天地日月为几何。

    徐府前院大门处那一把铜壶滴漏,刻针转动,却已指向酉时,距离徐恪毒发之时,已然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

    而就在此时,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甲字十六号牢房内,被七条铁链锁着的孙勋,正僵卧于地,一动不动。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原本就一张白渗渗的脸,此时已完全是面无血色。他两腿早已被夹断,此时骨头外翻,血肉模糊,鲜血还在从他的创口处滴滴外溢……距离他伤腿处两尺之外,还有一堆腐肉,腐肉中兀自还有几条蛆虫在微微蠕动。

    用不了多久,这些蛆虫就都会爬上孙勋腿上的伤口,生长、繁殖,大肆吞噬他断腿中的血肉与骨髓。之前那位正四品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身上的种种惨状,如今都将在他这位从三品的青衣卫千户身上一一上演……对这些,孙勋却似浑不在心,此刻,他心中唯一牵挂的,却是他年仅十一岁的幼子孙习文。

    “我孙家世代习武,却都是在刀口上舔血,鲜有善终之人。为父给你取名‘习文’乃是盼你偃武习文,将来,好好读书,谋取一个科场功名……哪料想,为父一着不慎,竟至满盘皆输,如今,也要连累你与为父一道,共赴黄泉了……咳!”孙勋念及此处,不由得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

    此时,却徒闻牢门“支呀”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人。孙勋心里冷哼道,目下应是酉初时分,杨文渊这王八蛋此时定然早就下值了,难道,又来了一个送饭的?

    他略略抬头一看,却忍不住心头悚然一惊。

    只见那人一身淡青色从九品的长袍,手里正端着一个食盘,向他缓缓走来……

    借着牢房内昏暗的灯光,孙勋却将来人的脸面看得清清楚楚。

    此人不是别人,赫然便是青衣卫的小佐领,肖 剑 南!

    “肖剑南!”孙勋不禁失声呼道。他晃了晃自己的头,凝神打量来人,却不是肖剑南还是谁!

    这肖剑南不是一大早就已经服毒而亡了吗?此时,他的尸体应该在停尸房里躺着才对,怎么会,跑到了甲字十六号的牢房中?

    难道是,这肖剑南诈尸还魂,来找他孙勋复仇了吗?

    就算要寻仇,也当去找杨文渊才是,找到这天牢里作甚?更何况,手里还端着一个食盘……

    饶是他孙勋号称“鬼面”,此时当真是面对肖剑南的“鬼魂”之时,他心里头也是一阵阵发紧,浑身上下也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此时,那“肖剑南”手里端着食盘,正向孙勋一步步靠拢……他的脸上非但毫无表情,细看之下,还会发觉他那一张表情僵板的脸上,竟似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第一百零八章、欲擒故纵

    “孙师兄,我是落阳!”

    那“肖剑南”走到了孙勋的身边,突然开口说道。

    “落阳?怎么是你……?”孙勋不由得将信将疑道,他的思绪还没有从刚刚对于那个“肖剑南”到底是人是鬼的猜想中游离出来。

    “孙师兄,我就是落阳,奉了凡大师伯之命,我们五个师兄弟特来京城找你。想不到却听说你被抓进了诏狱,是落云帮我施了易容术,我才得以混了进来……”落阳急道。

    孙勋每年都要回到少山师门,看望他师傅了凡长老。落阳既是他掌门师叔的大弟子,又是少山这一代弟子中,功夫最为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落阳的声音他自然相当熟悉,此时他一听确是落阳无疑,方才急切言道:

    “落阳,你到这诏狱里来作甚!此地凶险,快走!”

    “孙师兄,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朝廷钦犯?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把你折磨成这般!”落阳也急切地问道。

    此时落阳的内心又是焦急,又是愤恨。焦急的是孙勋被困诏狱之中,该如何设法搭救?愤恨的是这甲字十六号牢房中,腐臭熏天、血腥刺鼻……是他这一生都从未遇见过的地狱般景象。再看他孙师兄,被铁链束缚,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已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落阳的心中,又如何不恨!

    “咳!孙某无能,遇人不明,择主不善,如今犯了谋逆大罪,已然难逃一死……这一切都是孙某自找,怨不得别人。落阳,你还是快走吧!”孙勋道。

    “孙师兄,你已贵为千户,为何还要行谋逆之事呀?是不是被人陷害的?你将实情相告,师弟我定当想法子救你出去!”落阳仍然不肯离开,兀自急声问道。

    “咳!落阳……”孙勋心中焦急,不由得朝落阳连连摇头。他这头颈一动,立时牵动了琵琶骨中的两条铁链,胸口当即传来一阵剧痛。他心道青衣卫中可是高手如云,万一被那沈环发现,就算你十个落阳也休想逃脱!你落阳可是我少山未来的希望,我孙勋已然不能身免,可决不能将你落阳给搭进去!心念到此,孙旭只得忍住剧痛,恳切言道:

    “都怪我一时糊涂,去刺杀钦差魏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师兄为何要去刺杀魏王?!那……那魏王如今已死了吗?这件事可还有转圜的机会?师兄不是认识一个叫什么楚王的么?就让师弟我去找楚王想想法子可好?……”落阳又问道。

    孙勋苦笑了几声,打断道:“落阳,你不要再问这么多了!这件事已经回天无力,孙某业已招供画押,这脖子上一刀是早晚的事!非但是孙某,我全家人怕是都要问斩,咳!……你还是快走吧,你们赶紧回少山去,从此别来京城了!”

    落阳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去,可叫我们怎么同了凡大师伯交代?”

    孙勋叹道:“你就跟我师傅说,我孙勋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栽培,孙勋若有来世,愿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落阳欲待再言,这时徒闻牢房外有脚步声传来,孙勋急道:“不要再讲了!快走!”

    落阳却还是不甘心,他上前一拉孙勋的铁链,道:“我少山门下,焉有怕死之徒!师兄,我弄断铁链,这便救你出去!”

    孙勋已急得两手发颤,他勃然大怒道:“你怎地这般糊涂!快走!快走!你再不走,我这就咬舌自尽!”

    孙勋的心中比谁都清楚,这青衣卫诏狱他自己经营了十几年,里面机关重重,天字号牢房更是防守森严。你落阳依靠易容术虽侥幸得以蒙混进来,但想将他孙勋救出却难如登天!光眼前的这几根铁链,都是精铁打造,比拇指还粗,你又没有徐恪手里的昆吾剑,如何弄断?!

    落阳无奈之下,只得弃了孙勋,快步退出牢房。未曾想,他刚到牢房门口,却见牢门一开,从外头走进来两个卫卒。

    此时落阳避无可避,这牢房内也不能施展轻功。他只得强自镇定,浑当没事一般,缓缓地从这两个卫卒身边走过……

    “肖……肖佐领!”落阳才走得几步,未料这两个卫卒见了落阳朝他们缓缓走来,就如同见了鬼魅一般,猛然惊叫了一声,一个掩面而逃,一个却吓得脸色煞白,当场便软瘫在地,晕了过去……

    那一个疯狂跑出去的卫卒,一边跑,一边忍不住还在惊叫:“鬼呀!肖剑南诈尸啦!”跑了没几步,“噗”地一声撞在一处墙角上,跌倒在地,便没了声响……

    落阳不敢耽搁,忙出了牢门正欲离开,却忽然想起一事,转身走回去又朝孙勋说了一句:“孙师兄,小文已经被落羽救了出来,你放心吧,我们会将他养大成人!”

    言罢,落阳再不犹豫,便赶紧出了牢门,往乙字号牢房而去……

    到了甲字号牢房的大门口,那几个守门的卫卒见了“肖剑南”过来,急忙作了一个揖,笑着给他开门。有一个卫卒还不忘问候了一句:“吆!肖佐领又给犯人送饭呐,这都酉时了,佐领还不下值呢!啧啧啧……辛苦辛苦!”

    落阳也不答话,疾步出了铁门,便又朝丙字号牢房快步赶去。

    只因青衣卫诏狱中的规矩,申时换班。是以晨间肖剑南“因公殉职”的消息,那些换班的卫卒还未来得及全部知晓。而刚刚走进甲字号牢房的两个卫卒,却是奉杨文渊的指令,按时巡视,看看孙勋是否有甚异样。那两个卫卒早间刚刚将肖剑南的尸身抬到了停尸房放好,如今又在天牢里乍见“肖剑南”从他们身边缓缓走过,心中焉能不悚然惊惧?

    落阳就这样一路闷声低头,只顾走路,好在也没人上前问话,路过大铁栅门时,守门的卫卒见是“肖剑南”心中也未有疑,都只当他是下值回

    家,便也一路放行……

    落阳出得青衣卫后,见天色已然昏黑,永兴坊口已早早地挂起几盏宫灯。他忙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脱去那一身淡青色长衫,撕下了一张薄薄的脸皮,顿时,便恢复了他一副年轻俊朗的模样。

    落阳弃了衣衫,缓步走在永兴坊外的大街上,此时,他却并不急于赶回云起客栈。他需要思考……

    这一路过来,委实发生了太多的事。他虽然已有丰富的江湖阅历,但毕竟也才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如今,遽逢突变,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而他自己心里,却还是一团乱麻……

    一个时辰前,他二师弟落羽将孙勋的幼子孙习文救出了孙府。他们风急火燎地赶到了云起客栈中投宿,却并没有从孙习文口中问出端倪,只知道孙勋犯了事,成了钦犯,被关入了诏狱。

    孙习文哭求落阳赶去救他娘亲,但落阳却没有即刻答应。眼下当务之急,他必须弄清楚孙勋到底所犯何事?能不能解救?应该如何解救?

    因为在他们师兄弟五人下山之前,他们的大师伯了凡大师还殷殷叮嘱,让他们抵达京城之后,一切都要听从孙师兄吩咐。在了凡师伯的心目中,他唯一的弟子孙勋便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而落阳的师傅,少山派掌门了空大师所交托之事,也必得通过孙勋师兄之力,才有转圜之机。

    本指望,通过孙师兄的助力,帮助落阳他们完成师门的重托,却未曾想,他师兄弟五人甫至京师,便惊闻噩耗。他们的孙师兄竟成了一名阶下囚,非但不能相助他们成事,这一家老小还得等他们去救!

    落阳如何不会心焦?更要命的,直到此时,他还没弄明白,孙师兄好端端的一个千户,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变故?

    于是,落阳便决定亲自前往青衣卫诏狱一探究竟。他师兄弟五人中,每人都有绝学,落羽以轻功见长,落云却以易容术闻名。当下,落云便问孙习文,可曾识得青衣卫中何人的模样。孙习文便想起了那青衣卫小佐领肖剑南。只因之前二十余日,孙勋对于关押在甲字十六号牢房内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格外关照”,几乎每日都要知道李君羡的详细情况。是以负责看守李君羡的青衣卫小佐领肖剑南,便会时常进出孙府,向孙勋实时禀报李君羡日常吃喝睡醒等等的诸般琐细。

    依照孙习文所讲,他师兄弟五人中,也是以落阳的年纪和身形与那肖剑南最为相仿。是以落云便取出了他的百宝箱,当场就给落阳进行易容化妆。孙习文在他父亲身边,也只是见了肖剑南几次,他只与落云寥寥数语,不想落云竟能仅凭孙习文的几句话,便大致给落阳化好了妆容。孙习文一见之下,顿时惊呼两者神似。

    落阳又回到了永兴坊的青衣卫大门口,他落落大方地进门,竟然当场就骗过了两个守门的卫卒。其中一名卫卒只是心中略感奇怪,随口问了一声,肖佐领为何未穿他的九品官服上值?

    落阳心中领会,待他进到诏狱之后,便偷偷地点倒了一个送饭的小佐领,剥下了他一身淡青色的长衫给自己换上。落阳就捧了那小佐领的食盘,大摇大摆地进了甲字号牢房之中。

    只因落云的易容术太过精妙,除了脸上蒙上了一张面皮,面部表情略显僵硬之外,根本无人看出不同。在牢房内昏暗的灯光之下,竟然连孙勋也将他当作了晨间刚刚服毒而亡的“肖剑南”……

    然而,落阳与孙勋在诏狱中一番短暂的交谈之后,他心中更是忧心忡忡。

    从孙师兄的口中,他总算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孙师兄行刺钦差魏王,犯了谋逆重罪,他自己已供认不讳,只等勾决问斩,他全家恐怕都要连累遭殃……

    但落阳的内心,却无论如何都是不甘,极其地不甘……只因外人虽然不知底细,落阳心中却非常清楚。整个少山一门,除了“少山四老”之外,便属他大师伯了凡长老武功最高。了凡品性孤僻,择徒颇严,一生只收了孙勋一个入室弟子。如今,孙勋的武功修为业已不在他师傅之下,俨然便是新一代弟子中的翘楚。整个少山派都在指望着孙师兄能够光耀门楣,将少山派的威名传播于四海。万没料到,目下,孙勋却已面临着灭顶之灾。孙勋若一死,整个少山派都将元气大伤,非但折了一个武功最高的弟子,在朝中也就没有了任何根基。

    “不行!无论如何,我要救出孙师兄!”落阳快要走到云起客栈之时,心中已暗暗下定了决心。

    在落阳的心中,孙勋的生死已经不是他孙勋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乎整个少山派的未来。此时,他的师傅了空掌门与他的师伯了凡长老都远在少山,京城中的五人以他为尊。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决定,若一招走错,他回到少山之后,又该如何面对掌门师尊与了凡师伯?

    ……

    与此同时,青衣卫议事堂中,坐在最上首一位身穿紫袍的红脸大汉“啪”地一拍桌子,怒道:

    “好你个狗才,这么多人竟看不住一个小孩子!你干什么吃的!”

    说话的人正是青衣卫都督沈环,他身旁依次就座的,是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巡查千户南宫不语,最末位列席的是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而在议事堂中间俯身侍立的,正是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

    这时,沈环身边的裴才保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杨文炳身边,扬起手来,又是“啪”地一声,给了杨文炳老大一个耳刮子,怒骂了一句:“不长眼的混账东西!叫你看几个女人小孩,你都看不住!我南安平司要你何用!”

    杨文炳吓得赶紧跪倒在地,连声说道:“属下知罪!属下一时疏忽,望千户大人、沈都督恕罪!”

    裴才保也转身面朝沈环,躬身行了一礼

    道:“沈都督,此次孙习文逃脱,卑职也有失察之罪,卑职自请罚去一年俸禄!”

    沈环冷哼了一声,道:“罚不罚俸的先放一放,裴千户,先前可是你跟本督说的,说什么先不要擒拿孙犯家属,只需围住孙府,便可伺机诱捕孙勋同犯。如今倒好,同犯没有捕到,倒是逃了一个孙习文!你让本督如何去跟皇上解释?!”

    裴才保听得心中气恼,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但此时话柄落在人手,他也是无可奈何,便只得再次躬身施礼道:“沈大人!此次围捕劫犯,令孙习文脱逃,实属卑职无能!不过,却也证实了卑职之前所言,孙勋定然有同谋案犯的猜测。如今,卑职已在孙府内外加派了一倍的人手,并暗中埋伏了四十个暗哨,屋顶又加设了十张‘飞天罟’。若孙勋同党胆敢再来的话,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环道:“如若他们就此不来了呢?这孙习文可是逆犯孙勋的唯一一个儿子,难道就让他从此逍遥于江湖不成?!”

    裴才保忙回道:“眼下,卑职已经派人全城搜查,请都督放心,卑职非但要抓回孙习文,且定要将那些孙勋同犯一网打尽!”

    沈环听后兀自沉吟道:“裴千户,不是本督不信你,这孙勋所犯乃谋逆之罪,他全家人难逃株连。如今已失了一个孙习文,如若再有闪失,本督在皇上面前,可也没法保你了……”

    此言一出,连裴才保也不再言语,顾自沉思了起来。毕竟此中干系实在不小,如若再出差错,又被沈环在皇上面前落井下石的话,自己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时,却听南宫不语说道:“沈都督,裴千户,依卑职看,还是先将孙府中人,尽数收入青衣卫诏狱中,来得稳妥些吧……”

    沈环颔首应了一声,正要向裴才保下令。不料那裴千户却硬是起了不甘之念,忽然抗声道:“沈都督,卑职如今已然在孙府重重设防,正张网已待!卑职料定那些贼人必会再来,如若听从南宫千户之语,稳妥是稳妥,但我青衣卫大牢的守卫是何等的森严,连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卑职料那些贼人必不敢来劫,如此便也错过了抓捕孙勋同党的良机。是以,卑职还是觉得,孙勋的家人还是放在孙府中为好……”

    沈环正要拿话语敲打裴才保。这时末座上的杨文渊却站起身,向沈环施礼道:“沈大人!卑职倒是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沈环道:“你且讲来听听!”

    杨文渊不慌不忙道:“据卑职查知,孙勋府中有一妻,两妾。他正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先前两个都已夭折,只剩得一个幼子孙习文。他两个小妾却只给他生了两个幼女。如今,劫犯既已劫走了孙习文,下一步的目标,必然是孙勋的正妻。依卑职之愚见,乃分两步,这第一步么,裴千户只需将孙勋之妻一人,秘密押入诏狱之中,好生审问,或可查知劫犯端倪。而这第二步,裴千户可选一功夫好手,乔装成孙妻的模样,秘密潜伏于孙府之中,孙勋其余家人尽皆不动,只等那贼人赶来,自投罗网!”

    沈环闻言,不禁抚须而笑道:“嗯!此计甚妙!杨百户果然是我青衣卫里的‘张子房’啊!”

    杨文渊急忙俯身作揖道:“都督谬赞,文渊愧不敢当!”

    沈环又朝裴才保问道:“裴千户,你说呢?”

    裴才保心中早已是暗自顿足。他心道为何我之前不按照他杨文渊的计策布置呢?怪只怪我先前骄狂托大了点,竟没料到孙勋那厮还有这般轻功高强的同犯!

    “杨百户好计策,卑职这便赶去布置!”裴才保向沈环行过礼后,又踢了兀自跪在地上的杨文炳一脚,怒斥了一声:“走!”他便匆匆离了议事堂,径自往南厅而去。后面的杨文炳慌忙起身,讪讪地跟着裴才保,一路跑去……

    裴才保回到他的签押房,又劈头盖脑地将杨文炳怒骂了一通,末了还道:“看看你跟文渊,你们两人一母所生,高下怎地如此不同!你兄长的头脑中有如此好的计策,你的榆木脑袋里,整天装着什么东西?”

    杨文炳不住地拱手作揖道:“属下的脑袋里,只有对裴大人的一颗忠心啊!”

    裴才保闻听这句狗屁不通的话,心中不禁冷哼了一声。不过,在这南安平司里,杨文炳却着实也算得上是他的一个亲信。当下,裴才保骂过之后,也不再与杨文炳计较,便挥了挥手,命杨文炳将他手下的五个百户尽皆叫了过来。

    接下来,裴才保便依照杨文渊的计策,分头布置了下去。为保万一,他又下令将孙勋侍妾所生的两个庶女,也秘密抓入诏狱中,至于孙府中,也是另行派人替代。

    待吩咐已毕,裴才保又千叮咛万嘱咐此事务必机密,几个百户连同那杨文炳便都各自领命,分头行动去了。

    裴才保却径自出了青衣卫,回到自己的府上,暗自换上了一身便装后,他又一个人悄悄来到了翠云楼中。

    这翠云楼坐落于长安城正中的平康坊,取“有女如云”之意,乃是整个京城中最大的一处妓院。此时,翠云楼中胭脂招展,粉头弄色,楼上楼下,满是商贾嫖客,里里外外,都是喧哗谑笑之声。那老鸨一见是裴才保,便急忙带着他来到了二楼东端的一个雅间之中。此时,雅间中早有一个浑身微胖,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等候多时了。

    “六爷!对不住!让您久等了……”裴才保关了房门,一见那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便急忙俯身行礼,神色异常地谦卑恭敬,仿佛自己只是他家的一个奴才罢了。

    “才保来啦……”面对着这一个在南安平司里高高在上的正四品千户,那中年男子却只是略略抬手,示意裴才保赶紧坐下。

第一百零九章、哪堪懵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七,戌初时分,长安城醴泉坊,徐府鸿鹄居内。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连续疗毒之后,胡依依终于将徐恪体内环绕于足厥阴肝经的毒质尽数祛除。她此时真气耗损得厉害,几乎已疲累到了将要虚脱的地步。她见徐恪终于无碍,忙趁着身体内还有最后一点余力,双掌一收,强撑着大缸边缘,爬出了热水缸外……

    胡依依匆匆擦干自己的身体,取来衣物穿上,喘着气言道:“小无病,你的毒质已解,快些出缸,穿好衣服,免得着凉,姐姐……先去休息一会儿……”

    言罢,胡依依强提一口真气,脚步已略显虚浮,她缓缓地开了房门,也不与舒恨天说话,便径自回到自己的榛苓居中休息打坐去了。

    舒恨天见胡依依打开房门,心中一喜,心道无病老弟的奇毒必然已解。但房门打开后,舒恨天却见胡依依脸色苍白如纸,脚步已有些摇晃不稳,心中又是一忧,他正想上前搀扶,却被胡依依摆了摆手拦住。胡依依手指房中,示意舒恨天赶紧进去照顾好徐恪……

    此时徐恪双眼睁开,他暗自运转真气,只觉浑身上下已然畅通无阻,体内也再无灼热刺痛之感,当下,他心中大喜,提气一跃,整个人便如猿猴一般,轻巧地跳到了大缸之外。

    “无病老弟!奇毒已解,可喜可贺呀!今日老哥哥可要陪你浮一大白啊!”舒恨天大步跨入房中,笑嘻嘻言道。

    此时,徐恪浑身尚未来得及穿上衣物,一见舒恨天入内,也不由得羞红了脸。他忙取来自己的衣衫,匆匆穿上。

    舒恨天一见赤身的徐恪,再看看房中的那口大缸。此时大缸中的热水已经微凉。本是一大缸的清水,如今,竟还隐隐泛着浑浊的黑色,水中还夹杂着一股腥臭的气息。虽未亲眼所见,舒恨天便已知胡依依解毒之法。他心中暗叹自己这个修行一千多年的老姐姐,对着徐恪这一个凡人,竟然已用情如此之深!

    徐恪从口里吐出五毒珠,只见晶莹透亮的珠子内恍似也有一缕黑气飘过,但转瞬即逝。

    “多亏了胡姐姐!此番解毒之后,无病真有重生之感!”徐恪欣喜道。他将五毒珠交到书仙的手中,问道:

    “书仙老哥,这五毒珠是何物?怎地连李大哥、胡姐姐都解不了的毒,仅凭这一个珠子,却能解毒?”

    舒恨天手中托着五毒珠把玩良久,方才笑道:

    “这五毒珠由来已久,在《天宝名录》中位列二星中器之上,端的是一件无上的宝物!每一个用毒之人,做梦都想着将这一颗珠子占为己用呢!……五毒珠能辟毒、解毒、百毒不侵,还能引毒、吸毒、化毒为精。你刚才体内的毒质,除了大部分经由汗液排出之外,毒质的精华却已被五毒珠所吸收,化为此珠的灵力呀,呵呵呵……”

    闻听书仙之语,徐恪不由得啧啧称奇,他便将五毒珠放入璇玑盒中,连同那七星断魂散的解药,一并交给了舒恨天,道:

    “书仙老哥,这珠子我原本就想送给仙子,之前以为是颗夜明珠,怕仙子姐姐不受,如今,既是解毒之物,放在我这里也是无用,便烦请书仙老哥转交仙子吧……”

    舒恨天却怪眼一翻,道:“要送你自己送!这鸿鹄居到榛苓居也就几十步的路,你如今奇毒已解,可别跟老哥哥我说,连这点路你都走不动……”

    徐恪挠了挠了自己的前额,也只得答应了。

    ……

    半个时辰之后,徐府内张灯结彩,恍如元日过节。在榛苓居对面的“玲珑居”内,摆了一桌大宴。一张琉璃香樟木大八仙桌上,除了罗列各色山珍海味之外,还有十几壶美酒,都是徐恪最爱喝的名酒,什么三十年陈“汾阳醉”、六十年陈老“凤酒”、六十年陈竹叶青……应有尽有。桌前不分宾主随意落座的,便是四人,除了徐、舒、胡三人外,自然就是徐恪的老师秋明礼。

    这“玲珑居”是徐府内舒恨天居住的一进小院,平时少于打理,颇为零乱。今日里他心情着实高兴,便命人将自己的居处好生清理了一通,又在房中间摆了一桌大席。此时,恰正逢秋明礼忧虑而来,董来福立时把他请到了玲珑居中。秋明礼闻听徐恪已然解毒,又见徐恪神清气朗,已毫无中毒之象,心中自是大喜。

    胡依依为徐恪疗毒了两个时辰,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徐恪体内,直到毒质祛尽,当时她浑身的气力已呈衰竭之象。但回到房中,闭目打坐了半个时辰之后,体内气海潮生,真元便即汩汩而出。她毕竟身有一千二百余年的道行,气息只运转了一遍周天之后,真力已复,一张脸也由白而红,虽然心神略感疲惫,但业已无大碍。

    此时,四人一起落座,欢笑举杯共饮,虽然只是庆贺徐恪一人解毒重生,但在胡依依、秋明礼、舒恨天的内心,竟似比自己解毒还要喜悦……

    “胡姐姐,这一个盒子,请姐姐务必收下……”徐恪将手里的璇玑盒交给胡依依,恳切言道。

    “好!小无病的心意,姐姐定然是要收下的,只是这颗五毒珠可太过贵重了……”胡依依还待推辞,却听得徐恪喊了一声“姐姐!” 胀 红了脸说道:“姐姐这番救命之恩,无病就算粉骨碎身也难报答万一,这区区一颗珠子,算得了什么……”

    胡依依只得含笑收下了礼物,她却将那一瓶七星断魂散的解药取出还给了徐恪。然后,双手一合,便将那铁盒重新合拢,又恢复了原先方方正正、光滑无缝的模样。

    徐恪奇道:“胡姐姐也会这机栝之法,能开合这璇玑盒?”

    一旁的舒恨天抿了一口酒,笑道:“无病老弟,你也太小看我这老姐姐了。她都活了一千……活了恁长的岁数,除了精通医理之外,这些个小门道,焉能不会?”舒恨天本待说一句“活了一千二百多年啦,岂能被这些小门道难倒?”但看秋明礼在侧,是以不便明言。

    “就你话多!上次就不该把你从笼子里放出来……我看呀,你还没被关够呢!”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嗔道。

    秋明礼见胡依依与舒恨天相互言笑打趣已非一日,心中业已习惯。他初时见舒、胡二人容貌

    形同祖孙,相互却以姐弟相称,心中亦感甚奇,但既是无病的朋友,他也不便多问。他只道世间每多奇人异士,这胡依依与舒恨天两人必也是世外高人。如今又听得胡依依借五毒珠之力,已为徐恪解毒,心中大感快慰之余,也不禁感叹徐恪竟有如此奇遇,身边能有这般高人。

    “胡姑娘,老夫敬你一杯,胡姑娘医术如神,竟能解得无病身上的天下奇毒,老夫心中,着实佩服之至!”秋明礼端起酒杯,朝胡依依由衷言道。

    “秋老先生言重了!这次解毒全靠小无病自己身上的珠子。小女子也只是略施助力罢了……”胡依依也举起杯,与秋明礼对饮了一杯。她今日所饮的正是来自西域的蒲桃美酒。这蒲桃酒,酒色红中带紫,入口芳香甜美,又微微带着些许酸涩,尤其适宜女子饮用。胡依依一杯美酒入口,脸色又泛起一阵嫣红,一张原本妩媚无双的俏脸,此时更是明艳娇美、亮丽无俦了……

    ……

    四人一番推杯把盏之后,徐恪忽然想到了兀自关押于天牢内的李君羡。他如今奇毒已解之后,心中自然就挂念起了玄都观主李淳风相托之事,于是便向秋明礼问道:

    “老师可否请魏王向皇上求情,赦免君羡大哥之罪?在天牢里我已问过君羡大哥,他与废太子李仁根本未曾来往,只是那日禁不住美酒诱惑,故而贪杯失言罢了……”

    秋明礼叹了一声道:“无病啊,这件事,老夫早已想过,就算那李君羡无罪,但事已至此,决难挽回。老夫劝你也莫要再过问这件事了……”

    “这是为何?……老师时常教导无病,天道昭昭,万事万物皆逃不过一个‘理’字!君羡大哥既然无罪,便理当放出天牢!如今他在诏狱中已然受了一个月的酷刑,缘何还要再搭上一条性命?”徐恪仍然坚持道。

    “咳!……话虽如此,但……”秋明礼无奈地叹了一声,想要解释,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无病,你就不要再为难秋老先生了……”一旁的胡依依也出言劝道:“这李君羡的事,姐姐我也略知一二。李君羡虽然无罪,怎奈牵扯于太子一案,皇帝又已然降旨定罪,只怕是回天无力了……姐姐劝你也从此休要插手此事……”

    徐恪还要强词辩解,舒恨天知道他的倔脾气,忙岔开话题道:“我说无病老弟,你怎地不想想……交托此事之人,可是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玄都观主。那李淳风何许人也?他乃方外高人!你怎地不找他去想想办法?说不定那牛鼻子老道掐指一算,便能算出皇帝啥时候转了性子,又饶李君羡不死了呢?”

    秋明礼却仍然摇头叹息道:“李真人固然是一位道界高人不假,怎奈我大乾朝廷机务,怕也是他李观主无能为力之事,否则,他也不会将此事相托与无病了……”

    然而,徐恪的心中却仍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只因他笃信李淳风算法定然无谬。他前番中毒,便不信自己七日必亡。如今,堪堪已到了中毒第七日的戌时,自己不好端端的坐在房中饮酒么?……这一切,不都在李淳风的掐算之内?既然如此,徐恪便更加笃信,他必然能救出天牢里的李君羡。只是,这解救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呢?

    徐恪本是想通过秋先生去恳求魏王,借魏王之力,去给李君羡争一条活路。毕竟,魏王李缜如今已贵为九珠亲王,可谓是位极人臣,又深得圣眷。魏王在皇帝面前的一句话,必能顶他徐恪千句万句。没想到,秋先生一开口便将此事直接否决……

    徐恪知道秋明礼也是一个执拗的人。既然两个人谁都无法改变对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要说话。

    徐恪与舒恨天对饮了一杯,便不再言语,兀自思忖解救李君羡的法子。那舒恨天却忽然想起了之前便与秋明礼商量好的一件事情,便笑问秋明礼道:

    “我说秋老弟啊!那个……什么掌旗,魏王去要来了没有?好歹也是个七品,我书仙大人闲着也是闲着,如今也好去过一把官瘾呀,哈哈哈……”

    秋明礼一拍脑袋,笑道:“看老夫这记性!倒把这事给忘了!书仙老哥放心,五日之内,老夫必会帮你要来吏部的告身文书,到时你就拿着文书走马上任吧……呵呵呵!”

    ……

    几乎与此同时,长安城翠云楼二楼雅间内。

    “才保啊!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那中年男子斜靠在软榻上,神情慵懒地问道。

    裴才保忙回道:“禀六爷,属下已暗里买通了楚王手下的一个书吏。楚王的日常书信与来往文书也拿了一些过来。不过,此人的笔迹颇有些怪异,他写字的笔法时而刚硬、时而阴柔,落笔不定、飘忽无常,着实难以临摹啊!”

    中年男子说道:“你到民间想想办法,去找一些会写字的能人……长安城兴道坊那里,不就是有许多代写书信的摊子吗?话说回来,我大哥这也是字如其人啊!以此观之,也可知他性情喜怒无常,真真是个难缠之人……”

    那个身材微胖、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正是大乾皇帝的六皇子,加封五珠亲王的韩王李祚。

    皇帝李重盛御宇天下七十年,膝下有二十几个儿子。除了尚在年幼之外,有十二个儿子已然封王。这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长子楚王李祉、次子废太子李仁、三子赵王李义、四子魏王李缜、六子韩王李祚、八子晋王李祀。其余皇子要么冠上王珠只有一珠或者三珠,要么便只是郡王而已。由于李重盛第五个儿子与第七个儿子在年幼时便相继染病夭折,是以皇帝对中间第六个儿子格外关照,生活中呵护备至,日常读书也多有纵容,便也养成了李祚从小到大懒散不羁的习性。

    此时,李祚将自己的亲信裴才保秘密召至翠云楼相见,正是为了行一件他筹划多时的机密之事。

    自北安平司千户孙勋被抓之后,李祚立时便猜到了背后的真正主使,必是他大哥无疑。但那孙勋口风极硬,任凭青衣卫严刑拷打,始终不肯将楚王供出。李祚灵机一动,便想出了一招妙计。

    这一条计策说出来也很简单:只需伪造一封楚王李祉给孙勋的密信,信中将交代他暗中刺杀钦差的指令简略一说,然后

    再将这封密信在孙府的机密之处藏好。到了青衣卫抓人抄家之时,这封密信自然而然便会被沈环的手下“秘密”发现。之后,便会经由沈环之手,呈到皇帝的御前。

    有了这封“密信”,就算没有孙勋的口供,他李祉还能洗脱嫌疑吗?以老皇帝多疑的性格,李祉就算不死,他这楚王的王冠还能保得住吗?

    这一点,李祚心里很清楚。

    自然,当日孙勋被抓之后,青衣卫都督沈环便要下令,锁拿孙府全部家人。那时,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却突然站出来反对,并“格外上心”地献出了一条“欲擒故纵”的计策,明里是说要诱捕孙勋同党,暗地里,其真正用意,恰在此处……

    不过,这楚王李祉的笔迹实在难以临摹,裴才保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草草应付,一直在到处搜寻善于临摹笔迹之人,是以便耽搁了两日,到如今,仍未将那封“密信”弄好。

    裴才保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密信”尚未放置好,孙勋的同党却真的“不期而至”。非但大白天的公然闯进了孙府禁地,还堂而皇之地劫走了孙勋的儿子孙习文。这件事自然是让他颜面扫地,以至于今日在青衣卫议事堂里,被沈环一通训斥,他虽然心中恼怒,但也是无可奈何。

    “想不到,这孙勋还真的有同党!”此时的裴才保,心中真的是后悔不迭。这“诱捕同犯”本是他随意假托的一个借口而已。以常理揣测,如今的楚王,应该是想着法子弄死孙勋早点灭口才是,怎会去搭救孙勋的家人?有谁能料到,这楚王还真的派人闯进孙府救出了孙勋的儿子。“咳!早知如此,我为何不加紧布防,最起码屋顶上多布几张飞天罟,到时只要抓住孙勋的同犯,何愁审不出主谋?”裴才保心中又暗自叹息了一会儿。

    此刻,听得韩王李祚对此事如此执着,裴才保不敢怠慢,忙起身肃立,沉声应道:“属下这就抓紧去办!请六爷放心!明日酉时之前,属下定将此事办好!”

    “好!……才保啊,你也无须过虑,这一封信么,有总比没有好!你要知道,我这位老父亲啊,实在是太多疑了……那李君羡只是跟我二哥喝了一场酒,就给定了个谋逆。如今,要是这一封信到了我老爹的案前,甭管它真还是假,他便会信个三成……”李祚摆了摆手让裴才保坐下,笑道。

    裴才保缓缓坐下,又给李祚斟满了酒,说道:“不过……六爷,属下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祚道:“这里就我们两个……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裴才保说道:“六爷何必定要将楚王扳倒呢?就算楚王倒了,六爷又能捞个什么好处?眼下,新太子的热门人选,除了楚王之外,可还有一位九珠亲王呢!六爷如此劳心费力,万一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岂非……”

    李祚摆手阻断了裴才保的话头,笑言道:“才保啊,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这位大哥的品性,我是最了解的。说他面善心狠、口蜜腹剑,其实一点也不过!将来若是他上了大位,可没有我好日子过了。如若是四哥,他虽然看上去一副冷面铁板的样子,但比起大哥,也总还过得去。再说了……”说到后面,李祚却欲言又止。

    “再说,一旦楚王倒台,将来,魏王再出了什么事的话。这天下……可就是六爷您的啦!”裴才保毕竟在官场打磨了二十几年,这点机灵劲自然是有。他见韩王欲言又止,当下便将李祚心中之想和盘托出。

    “诶……小裴啊,你是知道的,我生性恬淡,崇尚无为,最厌倦那些朝堂争斗。将来,我只想做一个太平安闲的‘六爷’,过我悠闲快活的好日子。那把椅子,还是让他们去争吧……”李祚接连摆手,故作潇洒道。

    “六爷,属下斗胆说一句,您可是当今万岁爷最宠爱的六皇子呀!如今太子被废,按理说,无论哪一个皇子都有机会,六爷您的几率不差于任何一个皇子。只要六爷有心,属下日后自当为六爷鞍前马后、竭尽全力、在所不惜……”

    “好了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说!”李祚摆手打断了裴才保的话,又换了一副面孔,眯起眼睛,笑着说道:

    “小裴啊,你知道吗?翠云楼里今天刚刚到了两个新货,还是两个新鲜粉嫩的胡女。我让他们特意给你留着呢……”

    “哦……多谢六爷!六爷这么想着属下,当真是让属下……”裴才保一听这话,心中立时春心大起。他嘴上兀自客套,心里头却已然有些急不可耐……

    “不用多言,我还有事,你慢慢享用吧……”李祚说罢,不让裴才保相送,便顾自出门走了。对裴才保这一个特殊嗜好,李祚心中自然清楚得很。如今事情交代已毕,也就到了“慰劳手下”的时间了。

    待得李祚出门不久,老鸨就送进来了两个打扮妖艳的“胡女”。看年纪,她们不过是十七八岁,个个都长得是粉嫩娇美,身姿婀娜。只不过,她们脸上的表情却甚是呆板木讷,言语之间也是口齿不清。

    “裴爷,这两个丫头是新来的,还是两个‘雏’呢!她们有点不懂规矩,您可多担待着点啊!……今晚您可是她们头一个主顾呢!呵呵呵……”那老鸨满脸堆笑,殷勤地跟裴才保打着招呼……

    裴才保一见那两位“胡女”,顿时两眼放光,心道竟然在翠云楼里遇上这两个尤物!比之那头牌明月还要艳丽有过之!当下,他再不能等待,连忙挥手命老鸨退下。老鸨自然会意,她接过裴才保扔过来的一锭大银,脸上也笑开了花。

    “裴爷,您好好享用,有事再吩咐啊……”等到老鸨退出房外,关上大门,那裴才保便如老猫见了荤腥、恶狗见了大肉一般,便不顾一切地朝两位“胡女”猛扑了上去……

    可叹这两位“胡女”,刚刚在长安城南莫秋雨的“秘密据点”内,被那“铁面美郎君”肆意摧残了一日一夜,又被莫秋雨以五百两银子的高价,转手就卖到了翠云楼中。而且,她们还被莫秋雨灌了蒙蔽心智的药物,是以一直浑浑噩噩,不知所为……

    这两位“胡女”不是别人,正是康家大少的两位贴身侍婢,阿竹与阿菊……

第一百一十章、造化相弄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卯时,青衣卫诏狱】

    徐恪解毒之后,次日一大早便至青衣卫上值。进了青衣卫之后,这头等大事,他自然是要去见一见李君羡了。

    进了甲字十一号牢房内,徐恪看了看牢房内的布置,除了气味尚且有些难闻之外,这间天字号牢房已被丁春秋装点得如同客房一般。徐恪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对手下的办事能力略觉赞许。

    “君羡兄,两日不见,别来无恙乎?”徐恪朝李君羡笑问道。

    李君羡此时正仰面靠在床上,仿佛闭目养神之中,闻听徐恪说话之声,他悠然睁开眼眸,也笑道:

    “谁说无恙?大大的有恙啊!小兄弟,你不在的这两日,我这鸡鸭鱼肉吃得委实太多,胃都快撑破了!你快叫那丁大头少送点吃的吧。再这么吃下去,我可要养肥了……”

    徐恪哈哈大笑道:“君羡兄,能在青衣卫的天牢里还能长胖的,这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你一人了。”

    此时,徐恪再看李君羡全身上下,虽然依旧是伤痕累累,但气色已然渐渐变得红润,尤其是他这一双灼灼似流星的凤目,此时精光流动,更显出一副坚定与坦然的神采……

    “小兄弟,君羡可是托了你的福啊!今日见你,红光满面,看来,小兄弟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吧?”李君羡道。

    徐恪不由得心中奇道:“君羡兄怎知我之前身中奇毒?”

    李君羡道:“前日我见你眉心中黑气隐隐,今日一大早看你眉开眼笑,脸上如沐春风,仿佛新郎官出了洞房一般,怎地……这解毒之人,莫非是你的红颜知己?”

    徐恪被李君羡猜中了心事,无端地脸上一红,急忙避开话题,说道:“小弟身上的毒已为高人所解,多谢君羡兄挂怀!今日小弟一大早赶来,是想与君羡兄商量如何帮你脱罪之事。”

    李君羡脸色一变,随即摆手道:“小兄弟,若是别的事,君羡或可帮你出个主意。要是这件事,你就不要说了……”

    徐恪道:“君羡兄,切莫灰心啊!当今圣山乃是一代明君。君羡兄襟怀磊落、文武双全,是我大乾不世出的良将奇才!怎可因一时贪杯口误,便致身遭死罪……”

    “小兄弟,你的心意君羡心领。不过……”李君羡叹了一声,又说道:“这件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如今,君羡的罪名也是废太子李仁的罪名。若要皇上免我的罪,势必也要将李仁的罪名一并收回。如若他李仁没有谋逆之罪,皇上岂不是要将他从庐州府召回,重新复立为太子?小兄弟,你想一想……我大乾未来的天下,若交给象李仁这样的皇帝,老百姓还能有好日子么?君羡宁肯一死,也不愿换来李仁的免罪。”

    “可是……李仁是李仁,你是你呀!”徐恪不禁急道。他虽觉李君羡言之有理,但这种道理在他的心中,是不能成立的。说来说去,这都不过是一种“看似有理”的道理罢了,但绝非是世间的真理。

    只可惜,世上之人,大多愿意相信这种“看似有理”的道理。至于真理,却往往只存在于少数人的头脑之中。

    李君羡将手一摆,神色决绝地说道:“这件事,从此就不要谈了!”

    徐恪还想说出他受李淳风托付的情由,但见李君羡此时双眼又微微闭拢,似乎又回到了静静养神之中,便只得止住了话头,默然退了出来。

    一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任你讲破了天,也是没有用的。

    出了甲字十一号牢房之后,徐恪自然也要去会一会他另一位“老朋友”,昔日北安平司的千户孙勋了。

    徐恪走到甲字十六号牢房的门口,却见丁春秋已然走在前面,正赶着要进入牢房,便叫了一声:“丁大头,你进去作甚?”

    “丁春秋”一回头,见是徐恪在他身后,不由得微微一愣,忙低头退在旁边。

    “咦?丁大头,今日怎地穿了一条青衫上值?你自己从七品的绿袍呢?”徐恪见那“丁春秋”竟错穿了一条八品的青衫,他身为丁春秋的直属上官,自然要出言责问。

    “怎么了?话都讲不出来啦?是染了风寒么?”见“丁春秋”只顾低头作揖,却不发一语,徐恪不由得问道。

    那“丁春秋”听得此语,慌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间,不住地朝徐恪点头。

    “既是受了风寒,就退下吧!今日你不必上值了,回去找个郎中看看……”徐恪朝“丁春秋”挥了挥手,命他退下。若不是看在这两日他照顾李君羡这般周到妥帖的份上,今日徐恪免不了是要对他痛切地训斥一番的。

    毕竟,徐恪在青衣卫当值也有些日子,这钦点的百户他已然做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见“丁春秋”退了出去,徐恪一推牢门,大步走入了甲字十六号牢房之内。

    牢房内点着两盏油灯,光线虽然有些昏暗,但徐恪仍是清楚地看清了此际孙勋的一副惨状。徐恪乍见之下,亦忍不住大吃一惊。

    此时的孙勋,身穿七条铁链,除了腿骨打断、骨头外翻之外,浑身上下,又被打了数十个倒足钉。有些钉子已被拔出,鲜血兀自从创口处汩汩而流,还有许多铁钉,仍然留在孙勋的体内,就等着一会儿主审官上值之后,再来用刑。

    这些也还罢了,最为怵目惊心的,是孙勋的右眼眶中,

    此时已然空洞无物,只剩些残碎的血迹,还在隐隐外溢……

    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副形状,竟连对他切齿痛恨的徐恪,此时也看得心中不忍。

    原来,昨夜,因为孙习文被劫,那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又是被青衣卫都督沈环一通大骂,又是被自己的主官裴才保当场打了一个大耳刮子。他胸中自然怒气汹涌,这股怒火无处可去,就发泄到了关在天牢里的孙勋头上。

    杨文炳叫上自己的兄长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两人便连夜提审了孙勋,命他供出同犯的去向。这杨文渊一是帮兄弟出气,二也是急着要到沈都督那里邀功,是以这一晚誓要从孙勋嘴里掏出实情。

    孙勋从落阳口中喜闻自己的幼子已被救出,心中大感欣慰,怎肯供出落阳的去向?那杨文渊见孙勋抵死不招,便将那“青字九打”之刑用到了极致。他命施刑的卫卒在孙勋前胸后背、手上脚上各打了近百根倒足钉,根根深入肌骨,直打得孙勋惨嚎了一夜,痛不欲生。

    然而审了一夜,孙勋牙关紧咬,愣是不出一字。杨文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这最后一根倒足钉,打入了孙勋的右眼之内……

    “孙千户……”徐恪叫了一声,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话,要当面来损一损这个“老朋友”。毕竟,就是拜眼前之人所赐,自己身中奇毒,九死一生。从认识此人开始直到现如今,自己的多数麻烦,也是拜此人所赐。然而此时,见到孙勋沦落成这一副“鬼面”,徐恪竟然什么话都已讲不出来。

    孙勋睁开他仅存的左眼,一看竟是徐恪,又不由冷哼了一声。牢房内,两人尽皆无语,一时默然无声。

    在孙勋的心中,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这“青字九打”经他不断改良完善,已成了他生平得意之作。谁曾想,到最后,被钉子打得最多之人,竟然是他孙勋自己!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在徐恪的心中,他虽然对孙勋的所作所为向来不齿,但也知此次刺杀钦差,楚王才是背后主谋,孙勋不过一个棋子而已。如今,他见孙勋已被酷刑惨虐至如厉鬼一般的模样,不由得心中竟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情……

    “徐……百户,孙勋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孙勋忽然抬起头,用力睁大左眼,朝徐恪恳求道。

    “什么事,你说吧。”徐恪道。

    “孙勋只求一死,你这昆吾剑厉害,只需往我胸口一下,孙勋就感……”孙勋用尽最后的余力说道。他本想说:“孙勋就感激不尽!”但这“感”字到了嘴边,他仍是不愿出口。

    自从他被抓之日起,孙勋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心中最为牵挂者,便是他唯一的儿子孙习文。昨日听得落阳之言,自己师门中人竟救出了孙习文。想到小文从此能逃出京城,就算日后不能为官,总也能逍遥于江湖之上,他心中便也再无遗憾,此时一心只求速死。只是自己琵琶骨被铁链所制,又惨受各种酷刑,就算咬破舌尖,也无法自尽。是以此时,孙勋便出言求恳,让徐恪杀死自己。

    “徐百户,求你了!”见徐恪兀自沉吟不决,孙勋又说道。他一只左眼再次睁得滚圆,死死地盯着徐恪,脑袋用力仰起,一张面无血色的白脸,此时却尽是殷切恳求之色。

    放眼整个青衣卫中,此时能够不惜违令杀死自己的人,恐怕只有他徐恪一个人了。这一点,孙勋的心中却是清清楚楚。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以来切齿痛恨的“小贼”,到最后,竟还要苦苦相求于他。而苦求他的事,竟然是求他杀死自己。

    造化弄人,莫过于如此……

    只听“仓啷”一声,孙勋只见白光一闪,徐恪手中的昆吾剑已然出鞘,一剑便已穿胸而过。

    剑是一把凌厉的宝剑,比宝剑还要凌厉的,是徐恪的剑气。

    只一刹那间,孙勋还未看清剑从何处而来,便已然气绝……

    只见他脑袋一歪,浑身一软,从此便再也不用受那些惨虐的酷刑了。

    孙勋临死的表情,竟然满脸都是感激之状。

    任谁都猜不出来,他临死前最想感激的,竟然就是他一直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徐恪。

    只是,直到临死之前,孙勋也依然没有说出,那一晚在刑部大牢内,若没有他孙勋的保护,恐怕此时的徐恪,两处眼眶便都只剩下一个空洞了。

    说起来,一直想弄死徐恪的孙勋,居然也曾对徐恪有恩。

    而一直想除掉孙勋的徐恪,居然最后也还了他这个恩情。只不过,徐恪报恩的方式,却是杀死对方。

    两个不共戴天的对手,居然都在无意之间,给了对方一段恩情。

    造化弄人,大概如此。

    徐恪回剑入鞘,走到孙勋近前,但见孙勋左胸口鲜血流淌,早已魂归天外,也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声。

    “无论武功心计,毕竟也算一个人中翘楚,想不到就这么死了……”徐恪盯着孙勋心口处还在流出的血液,不禁暗自出了一会儿神。

    心口中剑,穿胸而过,本当血流如注、喷涌而出,但此时,孙勋的胸口也只是缓缓地流出了一些为数不多的血液。想来,必是昨夜的那一场酷刑,将他体内的鲜血,几乎都快流干了……

    徐恪缓步走出了牢房,也不与别人多言,便径自回自己的公事房去了。

    令徐恪万没想到的是,他挥剑刺死

    孙勋的一幕,却正好被牢房外的“丁春秋”给偷窥个正着。

    此“丁春秋”自然也不是彼丁春秋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孙勋的同门师弟,少山掌门大弟子落阳。

    昨日,落阳回到客栈之后,思忖了一夜,仍然决定要从诏狱中救出他的师兄孙勋。其余四人见大师兄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劝阻。

    落阳回想诏狱中两个卫卒见了他的反应,心中便猜出了那青衣卫小佐领肖剑南必然已死,这一次他想二入青衣卫,自然就不能再假扮肖剑南。

    于是,落云便再问孙习文,在那青衣卫中还有哪个相熟之人?孙习文细思之下,就想到了北安平司的掌旗丁春秋。只因那丁春秋其实一直便是孙勋的亲信,平日里也时常进出于孙府。这一次孙勋刺杀钦差之事,因为嫌弃丁春秋武功一般,便没有将他叫上。就是这一念之差,却让那丁春秋侥幸躲过了一劫。

    丁春秋身粗头大,样貌颇具特色,是以孙习文心中一直有他的印象。落云便按照孙习文的言语描述,巧施易容,将落阳化得与丁春秋一模一样。

    只是落阳不知丁春秋的官职,进了青衣卫后,仍然点倒了一位小佐领,便胡乱穿上了他身上的青衫。

    落阳小心翼翼地潜入甲字十六号牢房门口,正要推门而入。不想此时竟遇上了同样大清早赶来的徐恪。

    落阳记性颇佳,一见徐恪便不禁心中一愣。他立时就记起了眼前之人真是太湖捉妖大会上,被“沙无净”拉上台来的徐无病。落阳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当日的捉妖盟主、被称为“蜀山大弟子”的徐无病,怎会变成了青衣卫中的一位高官。但此际他也只得装作外感风寒,先行应付过去。

    由于落云的易容术太过精妙,虽然落阳的身材与丁春秋颇有差别,但当时徐恪竟也丝毫未觉。

    被徐恪责问了几句之后,落阳只得讪讪地退到了角落中。他见牢房中久无动静,心中放心不下,便悄悄潜至牢门口向内窥看。不想,恰正好见到徐恪拔剑出鞘,一剑便刺死了他的师兄孙勋。

    落阳心中顿时愤恨莫名,怎奈此时身在诏狱之中,他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悄然潜藏于角落之中。

    待得徐恪走后,落阳又走进了甲字十六号牢房之内。他见孙勋确然已死,又见孙勋临死前这一副惨绝人寰之状,一时间,心头怒火滔天而起,直把一副钢牙咬碎……在落阳的心中,自然就把他师兄所遭受的诸般痛楚,全部归咎到了徐恪的身上。

    落阳不敢久留,他见孙勋此时已身无别物,心中想着给孙习文带一件可作念想的遗物,便割了孙勋的一绺头发藏于怀中,悄悄地退出了牢房。

    落阳此时完全是丁春秋的模样,他这一路从诏狱中出来,自然也无人拦阻。众卫卒见是丁掌旗过来,点头哈腰更加殷勤。

    出了青衣卫之后,落阳依然是行至无人角落中,脱去青衫,撕掉面皮,快步赶回了云起客栈。

    “好你个徐无病!你就算真的是蜀山大弟子,但你杀我师兄之仇,我落阳焉能不报!今后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定要找你了断!”一路上,落阳的心中,不住地对徐恪切齿暗骂。但他又想到了那一夜,相救自己性命的,不也是他蜀山门下的“沙无净”吗?

    当夜,“沙无净”倏然出现,只使出了一剑,便已挑断了康有仁的手筋。这般神妙的剑法,是落阳此生所未见,他自忖就算今生再如何勤练不辍,亦绝不是“沙无净”的对手。

    那“沙无净”的剑法已然如此了得,身为“大师兄”的徐无病,武功必是更为精妙。他落阳又凭什么来为师兄报仇?再者,“沙无净”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难道让他恩将仇报?

    心念到此,落阳心里不禁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

    几乎与此同时,徐府后园的闻雨亭中,胡依依正与舒恨天一道,一边吃着早茶,一边随意聊天。

    “老姐姐,无病老弟体内还留有尸血毒,你为何不跟他讲明呀?”舒恨天问道。

    胡依依叹道:“自古医者的心情,总不忍让病人知道实情。小无病的身体里,虽还留着尸血毒,但一年之内,总还没有性命之虞。这一年……还是让他活得快活些吧!”

    舒恨天也叹道:“难道……有了五毒珠的助力,还是祛不了那一种尸血毒?”

    胡依依苦笑道:“小无病中毒之后,拖延得太久,到了第七日的酉时,尸血毒已尽数散入他奇经八脉之中,莫说仅凭五毒珠,就算蜀中康门的解药到手,也已然是无能为力了。”

    舒恨天又问道:“一年时间,说快也快呀!老姐姐,你可想好了祛毒之法吗?”

    胡依依思忖了片刻,道:“眼下,除了去找三妹之外,别无它法……”

    舒恨天哼了一声,言道:“南海药仙,鼎鼎大名,臭不可闻啊!我的老姐姐,你要让她帮忙,我看,难如登天!”

    胡依依却道:“无妨,以前姐姐没有把握,如今,我手里有了五毒珠,情形便不同了……”

    舒恨天道:“老姐姐是想……拿这五毒珠与佘冰冰交换,让她帮无病老弟祛毒?”

    胡依依点了点头,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不可!”舒恨天却连连摇头,说道:

    “这样做,太凶险了……”

第一百十一章、劳而无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辰时,青衣卫】

    孙勋一死,这青衣卫里自然也掀起了不小的动静。卫卒发现孙勋死后,急忙跑去禀报了杨文渊。杨文渊顿感意外,忙立即带人到诏狱甲字号牢房中查看。他一见孙勋果然已死,心中大感失望。仔细查验之下,杨文渊随即发现了孙勋左胸口的剑伤。他当时便大发雷霆,怒斥身边的手下,如何在这重重把守的天牢里,也放进了刺客?!

    负责看管甲字号牢房的佐领不敢隐瞒,便哆哆嗦嗦地将徐恪于今日卯正时分,曾孤身一人进入甲字十六号牢房之事,详细禀明了杨文渊。

    杨文渊又连续询问了看守牢门的其余卫卒,见众人均讲得清清楚楚,确是只有徐恪一人曾经见过孙勋,待徐恪出得天牢之后,便看到孙勋已然暴亡。

    杨文渊听得众人言之凿凿,又见孙勋胸口乃是利剑贯穿之伤,这人证物证俱在,那徐百户自然就是刺死孙勋之人无疑了。

    对于徐恪为何要刺死孙勋,杨文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在杨文渊的内心,徐恪身为秋明礼的学生,又拼死护驾魏王,自然已是魏王一党。然则,杀死孙勋从此便灭了这唯一一个要犯之口,这对于魏王又有何益?这不是反倒帮了楚王的大忙了吗?

    “果然是年少轻狂,徒知复仇,不懂权谋之道!”杨文渊心中冷笑了几声,便径自赶到都督沈环那里,急着禀告去了。

    ……

    徐恪回到了自己的签押公事房中,甫一落座,他手下的掌旗丁春秋便送上来茶盏,微笑侍立于旁。徐恪一见是丁春秋,当即奇道:

    “丁大头,你外感风寒,本官不是让你回家休养,去看看郎中吗?”

    丁春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表情比之徐恪还要惊讶,他不解道:

    “百户大人,属下……属下没有外感风寒呀,再说,属下有两天没见徐大人了,怎好意思刚见了大人的面,就马上回去啊!”

    徐恪喝了一口茶,笑道:“刚才在诏狱里,本官见你手指喉间,嗓门失声,怎么……这才一转眼的功夫,你这病就全好啦?”

    丁春秋又摸了摸自己的头,神情更是诧异,他道:

    “今日属下一大早就在徐大人的公事房里忙着打扫整理,没有去过诏狱呀?”

    徐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略略思忖了片刻,又问道:“你今日当真一直未进过诏狱,也没去见过孙勋?”他这时仔细一回想,才发觉之前所见的“丁春秋”与眼前的丁春秋,身材体型确是有明显的不同。只是当时他心里一门心思全在李君羡身上,对其余的便没有多想。再者,丁春秋在青衣卫当差十几年,又怎会连衣衫都会穿错?

    “属下对天发誓!今日连诏狱半步都没踏进,更别说去见孙……孙千户了”丁春秋见徐恪心中兀自起疑,急忙对天赌咒发誓道。

    “好吧……先别说这个了,你既然没病,那就去帮本官办一件事。”徐恪道。他心中自然已知,今日诏狱所见的“丁春秋”必然是个易容假冒之人。但此时他手中诸事千头万绪,自然也无暇去理会。

    “请百户大人吩咐!”丁春秋拱手为礼,心中喜道。

    “天牢里的李将军,这几日,你照顾得不错,这件事你办得甚好!不过……他两腿受的伤太重,你请的都是些江湖郎中,用的药也太过普通。李将军的腿伤至今也还是未见起色。长安城西有一处道观名曰‘玄都观’。观主李淳风道法医术均甚了得,你这就去将李观主请来,为李将军珍治腿伤……”

    丁春秋不禁面露难色,他忙又拱手道:“百户大人吩咐的事,属下自当尽心办理……只是,只是玄都观里的李观主,属下可是……可真的是请不动啊!他可是闻名长安的李真人。听说之前晋王派人去请李真人,要给亡故的晋王妃做一场法事,都吃了闭门羹。如今,大人想让他给李将军看病,还要到咱青衣卫的天牢里来,属下担心,他李真人还能来吗?……”

    徐恪摆手道:“无妨,你只需跟李观主言明,是我徐恪相请,他自会过来……”

    丁春秋心中兀自将信将疑,他心道连晋王都请不动的李真人,能被你一个小小的百户一句话就给招来?那李真人连晋王府都不愿进,还会进咱青衣卫的大牢?他想法虽如此,但在徐恪面前自不敢明言。当下,只得诺诺连声,口中迟疑道:

    “那属下去试试,若真的请不动,大人可别怪属下……”

    “你只管去请就是!就算李观主真的没空,他有一个爱唠叨的徒弟,自会跟你过来……”徐恪挥手道。

    “徒弟也行?”丁春秋问道。

    “也行!快去吧……”徐恪笑道。他忽然想起了希言一副可爱的模样,心中立时荡漾起了满满的笑意……

    待得丁春秋走后,未过多久,青衣卫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便风急火燎地赶了进来。他一进门,还未及落座,就急切地问道:

    “徐兄弟,听说你一大早,就跑到天牢里,将那逆犯孙勋给一剑刺死了?”

    “南宫兄,坐坐坐!南宫兄从哪儿听到的这个消息?”

    徐恪笑吟吟地请南宫不语落座。他手下的一名大佐领赵三马忙恭恭敬敬地为南宫不语奉上茶盏,然后又躬身退下。

    “哎呀!亏你还笑得出来,杨文渊已然将这件事尽数禀告了沈都督!如今,整个卫里的人,都知道是你徐百户杀了孙勋!”南宫不语焦急地言道。他本来还心中不信,此时见徐恪未予否认,又见他言谈间神色如常,便知此事定然属实。

    “嗯……知道就知道吧!那孙勋就是徐某所杀,又当如何?他反正也是个必死之人……”徐恪冷笑道。

    南宫不语顿足道:“糊涂啊!徐兄弟,孙勋乃是行刺钦差的要犯,未得圣旨怎能随意诛杀?再者,他背后的主谋还未审出,你便将他给……如今这线索一断,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徐兄弟,我观你是一个明智之人,你为何要做这样的傻事?!难道果真如那杨文渊所说的,你是心中记恨孙勋,私自报仇泄愤?”

    徐恪笑道:“南宫兄,我若是跟你讲,是他孙勋求我将他刺死,你信么?”

    南宫不语此时才恍然大悟,他心中略略一想,便知此事大概,不由得感叹道:“也是!那孙勋被杨文渊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听闻昨夜又被他兄弟二人一番惨虐酷刑。如此苟活于人间,还不如早早死了解脱啊……没想到,徐兄弟对他孙勋还能有这般仗义。你这一剑,倒省了他无穷烦恼啊!”

    徐恪道:“孙勋纵然有万般过错,总算也是一条汉子,受了杨文渊这般凌虐,竟然只字未吐。就凭他这一股硬气,便不该再受那份活罪,是以我便送了他一剑……”

    南宫不语叹道:“咳!徐兄弟是好人,你这一剑让孙勋解脱了,但如今,你自己可就要惹上麻烦啦!”

    徐恪笑道:“无妨!南宫兄无须过虑,我徐恪一人做事一人当!且看那杨文渊,能把我怎么样!”

    南宫不语略作思忖,便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只是你一时心急,用刑过度,以致逆犯身死不救,那便不过是个小小的失职罢了,顶多给你计一次小过;往大了说,那就是你蓄意杀人,破坏审讯,串通主谋,意图不轨……要是这样说上去,你就是形同谋逆之罪!眼下……就看沈都督在皇上面前如何陈奏了。”

    徐恪道:“随他吧!”

    南宫不语急道:“徐兄弟,你快跟着我,去沈都督那里,好生解释一番吧!愚兄也可帮你说几句好话……”

    让南宫不语没想到的是,徐恪只是摆了摆手,说什么也不愿跟他去面见沈都督。南宫不语没办法,只得摇头叹气着走了出来。

    南宫不语刚回南厅,便有卫卒急切跑来,告知他沈都督已在议事堂与几位千户一同议事,令他立即前往。

    待得南宫不语赶到议事堂,沈环已经同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青镜司千户张木烨、銮仪司千户诸乐耘商讨了长时。南宫不语急忙上前向沈环施礼道:“卑职来迟,都督恕罪!”

    见南宫不语走入议事堂,沈环随即言道:“南宫千户,本督已同三位千户计议已定,孙勋既已死,孙府全家便当一体擒拿,勿使漏网!皇上早就有令,命我等将他孙勋合府抄家。今日,便由你与张千户一道,前往孙府,抄家拿人!”

    南宫不语朝裴才保看了看,说道:“沈都督,昨日裴千户不是定计,要在孙府张网以待,捕捉孙勋同党么?”

    沈环道:“计策虽好,只是赶不上变化。如今主犯已死,就算抓住一两个小蟊贼又有何用!孙勋一死,他全家人的死活就看万岁爷的旨意了。本督这便要进宫面圣,这抄家拿人之事,你二人速速去办吧!”

    几位千户领了命,便各自分头去了。南宫不语不放心,待其他人尽皆散去之后,又走到沈环身前,问道:“沈都督,孙勋被徐百户一剑刺死,这件事,都督打算……”

    沈环一扭头,阻断道:“谁说孙勋是被徐兄弟给刺死的?”

    南宫不语奇道:“适才杨文渊过来,不是禀告都督,说徐百户刺死了孙……”

    沈环摆了摆手,道:“杨文渊这个鸟人,本来就是孙勋的亲信。这次他侥幸逃脱了责罚,刚刚立了点微末功劳,便又来胡乱攀咬。这鸟人说的话你也信?!我刚刚就狠狠地将他训斥了一番,叫他以后招子放亮一点,不要人还没看清楚,就满嘴胡说八道!今后,谁要问起孙勋的死因,自然就是被他杨文渊给审死的!昨天夜里,他兄弟二人还搞了孙勋一个晚上!”

    南宫不语低头思忖了片刻,却兀自忧虑道:“都督,方才我已到天牢中亲自查看,那孙勋左胸的剑伤确然无疑,也是他的致命之伤。这件事恐怕瞒不过圣上,南宫知道都督呵护手下之意。不过,要是圣上当真问起来,都督这番话,其他人还好对付,对皇上他老人家,恐怕……”

    沈环闻听也不禁点了点头,道:“还是南宫思虑得周到啊!看来,一会儿进了宫,皇上要当真问起来,本督也只得以实情相告了……”

    南宫不语却道:“都督,南宫有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环急道:“南宫啊,这里又没别人,在我面

    前,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南宫不语道:“都督,徐兄弟是皇上钦点的百户,又手握皇上御赐的昆吾剑。想来,皇上对徐兄弟必是信任有加、极其爱护。沈都督入宫奏明此事之时,若将徐兄弟的过错说得太重,未免就拂了皇上他老人家的兴致。若依我大乾律法,无端刺死谋逆重犯,那可是死罪!都督试想,徐兄弟是皇上钦命简拔之人,皇上又怎忍将他赐死?到时,皇上下不来台,都督就更不好做人了……”

    沈环道:“依你之意,便还是要将孙勋的死因瞒住喽!”

    南宫不语道:“皇上他老人家圣心独断,明察秋毫,又岂能不知孙勋的死因?都督若刻意隐瞒,便又会落得个知情不报之罪……”

    沈环烦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依你南宫之见,到底该怎么说?!”

    南宫不语上前一步,小声对沈环言道:“若依南宫愚见,都督进宫之后,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必然无事!”

    ……

    而与此同时,在长安城长乐坊的云起客栈内,落阳与众人讲了孙勋在诏狱里被徐恪刺死的经过后,孙习文已然嚎啕大哭,其余几人都听得义愤填膺,各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要找徐恪报仇。

    还是落羽经验老到,闻听孙勋已死,便跟落阳说道:

    “师兄,如今孙师兄已不幸罹难,但嫂夫人还在孙府里关着,我等要不要前去搭救?”

    “落阳叔叔,我爹已经走了……快!快救救我娘亲吧!”孙习文在一旁也哭道。

    “好!叔叔没能救出你爹,今日一定要救出你娘!”落阳点头答允道。他虽觉再入孙府必定凶险异常,但此时面对痛哭流涕的孙习文,他又怎忍小文从此变成一个孤儿?

    落阳从怀中取出了那一段孙勋的头发,交到孙习文的手中,说道:

    “小文,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你见它就如同见到你父!自今日起,你要记住这杀父之仇,日后定要好好习武,长大后为父报仇!”

    “嗯!小文记住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徐无病给碎尸万段!”孙习文跪在地上,躬身举手,接过了他父亲的这一小绺断发,仔细地用丝巾包裹,藏进了自己的怀中。

    落阳看着满脸泪痕却仍掩不住一股刚强愤恨之色的孙习文,忽觉他与幼时的自己是如此相似。自己年幼时家遭变故,父母双双撒手人寰,只留下他一个孤儿。是他师傅了空大师收留了他,将他养大,并传授他一身绝妙武艺,才有了他今日“苍山暮雨剑”的江湖威名……此时,落阳心中已暗暗下定决心,只要小文愿意,回到少山之后,他便要禀明掌门师尊,收小文为徒,将自己这一身武艺悉数传授,还要将小文好生养大成人。

    接下来,落阳与落羽等人商议了之后,便决定今晚子时,趁着夜黑防守最弱之时,再进孙府救人。

    落阳又与几位师弟谋划了许久,将今晚何人接应、何人掩护、何人入府救人、何人又制造乱象引开官兵等等事宜,尽皆布置妥当。

    他们师兄弟五人对于长安地形不熟,待筹划分配停当之后,落羽便提议由他与落阳两人,先到孙府周围查看地形。到时,救人之后也好迅速脱逃。

    落阳一听,顿觉有理,他便命三位师弟守着孙习文在客栈等待。他自与落羽二人,出了客栈,便向永兴坊的孙府而去。

    不想,落阳与落羽二人才刚刚进得永兴坊,便见沿路有大队官兵一路奔进,全是朝着孙府的方向而去。二人悄悄跟随,远远地躲在孙府大门外的街角窥探。

    只见青衣卫的卫卒不断地进进出出,将孙府内的所有物品全部装箱封存,搬上车子拉走。孙府上下连同家丁仆从,总共一百余口人,也尽皆反手捆绑,被卫卒强押着离开。

    落阳见状,忍不住顿足长叹道:“我们来迟一步啊!想不到这徐无病恁地歹毒!他才刚刚杀了孙师兄,一转身就命人将孙师兄抄家!这一家人都只剩了老弱妇女,可恨徐无病这个狗贼,竟然连这些女人孩子也不放过!”

    落羽问道:“大师兄确信,我孙师兄丢官送命,乃至全家人遭难,全都是那徐无病所行之事么?这个叫徐无病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他跟孙师兄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落阳道:“我虽不知内里详情,但是那狗贼将我孙师兄一剑刺死,却是我亲眼所见。可怜我孙师兄临死前,已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咳!我也不知他们中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让这徐无病对我孙师兄这般疯狂报复!听说这狗贼还是蜀山派的大弟子……”

    “蜀山派!……”落羽惊道,他正要出言询问,却被落阳挥手止住。落阳朝前面指了指,示意落羽仔细看前面……

    落羽顺着落阳的手指朝前看去,却见两个卫卒正用力抬着一根通体黑色的铁棍,缓缓走到车前,将铁棍放好。那黑铁长棍长约五尺,径约两寸,但分量似异常沉重,两个健壮的卫卒直抬得气喘吁吁……

    “清宁伏虎棍!”落羽不由得低声惊呼了一句。

第一百十二章、匹夫之勇

    在少山有两件神兵利器,一曰“大迷降龙杵”;一曰“清宁伏虎棍”,相传都是少山老祖采集玄铁打造而成,流传至今,少山门中无人不知。

    这“大迷降龙杵”乃是少山历代掌门专用之物。“大迷”者,“虽智大迷,是谓要妙”之意也。铁杵身长五尺,中间小、两端粗,少山门人,自来见降龙杵便如见掌门一般。

    这“清宁伏虎棍”则是少山自掌门以下,归武功、威望、品德最高者所用。“清宁”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之意也。到了落阳的师傅了空这一代,伏虎棍便归于掌门了空的大师兄了凡之手。不想,了凡爱徒心切,在他徒弟孙勋下山之日,竟不惜违背山规,将这件神兵送与了孙勋。

    这一棍一杵,厚重沉猛,刚硬无俦,寻常刀剑触之即断,端的是两件兵器至宝。落阳与落羽自小在师门学艺,对了凡师伯的这件随身兵器自然一见便知。如今,他们眼见“清宁伏虎棍”已被卫卒搜出,转眼便要装车运走,从此收归国库、石沉大海,他二人焉能不急?

    “我少山至宝,怎能落入这帮狗爪子的手里?”落阳与落羽相互对望了一眼,便已明了各自的心意。落阳轻声道:“师弟,等一下我引开众人,你拿了伏虎棍就跑!”

    落羽点头会意之后,两人便悄悄潜行至孙府大门旁。一旁看守的卫卒见生人走近,正要大声呵斥。落阳提一口气,蹂身而上,右手伸指疾点,瞬间便已点倒了四个卫卒。其余官兵见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公然抢夺孙府抄家之物,为首之人发一声喊,顿时便有几十个卫卒围拢了过来……

    落羽趁着押车卫卒走开的空档,急奔上前,右手提了伏虎棍就走。他侧头一望,见落阳已然跟一个身材高大的蓝袍之人斗在了一起,那蓝袍之人双掌翻飞武功不低,便急切喊了一声:“师兄快走!”

    落羽左掌连出,一连打倒了迎面而来的十几个卫卒。他施展轻功,正欲夺路而逃,蓦地闻耳后破空之声,一股凌厉的掌风已然递到。落羽匆忙间不及躲闪,只得一低头,转身持棍横打,使了一招“旋空扫”。

    落羽擅长轻功,其它功夫却是一般,那几路棍法还是幼时从他大师伯了凡处讨要着学来。了凡的七十二路“伏虎棍法”繁复异常,落羽也只是学了一个皮毛而已。如今,仓促御敌,落羽手中又是一根沉重无比的清宁伏虎棍,是以只得随手使出了一招伏虎棍法。他这一棍打出,棍法已然生疏,招式更是破绽百出……

    高手对敌,焉能有一丝马虎?只闻眼前的蓝袍青年冷哼了一声,落羽手中的铁棍已被那人握住。落羽顿觉一股大力自棍中传来,右掌虎口一麻,伏虎棍便已然脱手。落羽纵身扑上,欲再抢夺,他一掌“左步横撩”还未出手,左胸一痛,便吃了对方一掌。

    落羽被那蓝袍青年打得向后退了五尺,幸喜对方右手提着铁棍,左手出掌未得全力。落羽倒地一个翻滚之后,随即提一口真气,跃然而起。他瘦长的身子便如凌空怒翔的飞雁一般,翩然跃上了一旁的屋顶。落羽自知武功绝非对方之敌,更加不敢怠慢,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他白色的身影,便已从屋顶消失……

    那蓝袍青年正是青衣卫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他与青镜司千户张木烨正在大门内坐镇指挥,突见有人竟敢大白天地公然袭击。两人急忙抢步而来,张木烨迎住了落阳,南宫不语见落羽正要脱逃,便飞身欺上,将落羽手中的伏虎棍夺回,又迎面给了对方一掌。

    此时,南宫不语见落羽轻功高妙,自忖追之不及,便转身回走,加入了张木烨的战团。落阳独斗张木烨一人已然左支右绌,岂料身后又来了一个南宫不语,此时,这青衣卫两大高手合力,他哪里还是对手!只是十余招之后,落阳后背便中了南宫不语一掌。他身子一个趔趄,正想寻个空档开溜,前胸一痛,又吃了张木烨力大威猛的一拳……

    落阳被打得身子退出了一丈开外,胸口气血翻涌,差点就吐出一大口鲜血。他强压真气,稳住身形不倒,此时再也顾不得多想,转身奔了几步,提气就是一纵……

    南宫不语和张木烨两人却只是站在身后,相互一笑不言。果然,落阳的身子刚刚纵起,头顶就有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兜头掉落下来,将落阳紧紧裹于网中动弹不得,正是青衣卫专门抓捕飞天大盗的独门利器“飞天罟”。

    这“飞天罟”原本就由裴才保布设于孙府四周,不想此时却派上了用场。众卫卒见落阳已然落于网罟之中,便一拥而上,将他一顿拳打脚踢,而后又五花大绑,押到了两位千户面前。

    “你是何人?跟孙勋是什么关系?”南宫不语朝落阳问道。

    落阳哼了一声,扭头不答。

    “张千户,我看这两人乃是奔着孙勋的兵器而来,必是孙勋的同党无疑。我先将他带回青衣卫中审讯,这边的事就由张千户代劳了……”南宫不语转身朝张木烨说道。

    “好,你去吧!”张木烨点头道。

    南宫不语便命几个卫卒押着落阳,与自己

    一道,匆忙赶回青衣卫。

    他虽然向沈环献计,教沈环御前奏对之策,但沈环在皇帝面前究竟会如何陈奏,又能否为徐恪脱罪,他心里仍然没底。

    是以,此时一旦抓住了孙勋的同党,南宫不语便要急切将他带回青衣卫里审讯。他只盼着能够审出有用的讯息,到时,在皇帝面前,也可稍作一些弥补。

    只因他献给沈环的计策,他让沈环为徐恪洗罪的托词,恰恰便是徐恪杀死孙勋的实情。

    这实情,经由徐恪的嘴里说出,南宫不语相信,沈环绝不会信,而皇帝李重盛到底能不能相信,只有天知道了……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午时,大明宫,浴堂殿内】

    皇帝李重盛刚刚在旁边的菡萏池里泡了一个舒适的温泉浴。此时他正慵懒地斜靠在御榻前,随手翻看着几本各道都督、经略使、节度使送上来的奏折。正午耀眼的阳光打在殿外,直照得这大明宫里,宝阙重楼、飞阁流丹、丹墀玉阶、金碧辉煌。皇帝的心情也如这冬日里的阳光一般,难得地暖熏熏、热融融,分外惬意……

    “孙勋死了?怎么死的?”李重盛闻听沈环禀报之后,心中不免略感意外,随即便问道。

    殿中肃立的青衣卫都督沈环连忙禀道:“回陛下,孙勋是被我北安平司百户徐恪给一剑刺死的。”

    “徐恪,他自己也才刚刚解了毒,为何突然又去刺死了孙勋?这件事可曾查证清楚?”李重盛又问道。

    沈环一听皇帝问话的口吻,他虽不知徐恪中毒之事,但也已很清楚地了解到天子对这位徐百户的呵护之情。他忙又回禀道:

    “启禀陛下,微臣已经查证得清清楚楚,孙勋左胸心口的位置被徐百户一剑穿胸而过,以致他瞬间气绝而亡。不过,若说真正杀死孙勋之人,却并非徐百户。”

    “什么意思?”李重盛问道。

    沈环忙道:“只因那孙勋连日来受尽我青衣卫各种刑具,他虽抵死不招,但也是难熬痛楚。今晨卯时,恰正逢徐百户审讯孙勋。那孙勋自知死罪难免,便苦苦哀求徐百户,速速赐他一死!徐百户毕竟年纪太轻,他禁不住孙勋苦求,一时心软便送了孙犯一剑……是以,微臣觉得,与其说是徐百户一剑刺死了孙勋,倒不如说,真正杀死孙勋的,却是他孙勋自己……”

    皇帝听罢沈环所奏,却仰头思忖了良久,他手捻长须,缓缓说道:

    “你这话说得全无道理!既是徐恪出剑,凶手自然是他。不过……却也有几分道理,徐卿为孙勋所伤,身中奇毒,险些送命,想不到……末了还能答应孙勋所求。嗯……他这一份善念,也着实堪许啊!”

    见皇帝已然将此事定性,沈环急忙俯身道:“微臣也以为,徐百户此举,虽然鲁莽了些,但毕竟他这心里头是存着一份好心。更何况,孙勋这几日,已经吃了我青衣卫里几十种手段,怕也是熬不过几日了……陛下,像徐百户这样天性善良、品格忠诚、做事又勤勉的青年才俊,我青衣卫里可为数不多啊!”

    皇帝冷哼了一声,却道:“沈卿啊,朕将徐恪交到你的手里,你平常可要严加督管、好生教导。器不磨不足以成大器啊……这徐恪虽善念可许,然行止失之于率性!如此孟浪,怎堪大任!”

    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道:“朕本想着,委徐卿一个巡查千户之职,以彰他誓死保护钦差之功。嗯……如今看,他还需在这百户的位置上,好生打磨历练……”

    沈环闻听天子所言,内心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暗道天子原本竟要提拔徐恪为巡查千户,那么,原来的巡查千户南宫不语呢?难道……他越是担忧,事情就越是会出现。果不其然,随后,李重盛抑扬顿挫的话语又高高传来:

    “这孙勋既已死,他这案子便可以结了。接下来,你这北安平司也不可一日无主。朕打算将南宫不语擢为北安平司千户,品秩也如孙勋一般,特赐从三品。至于南宫的巡查之位么,就给了你那个……什么姓杨的百户吧。”

    “微臣领旨!”沈环见圣意已决,急忙躬身行礼道。

    此时,沈环的内心,却是一片凌寒之意。说起来,南宫不语跟了他十几年,孙勋在的时候,几乎就是他沈环最为信任的心腹手下。却为何,今日听得南宫不语竟然一跃而上,连升两级,爬上了孙勋的位置,自己的心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呢?对这一点,连沈环自己也想不清楚。但是,沈环的的确确是没有半分的喜悦与兴奋,反而在皇帝宣布任命的那一刻,顿感一阵冰凉的寒意袭来,甚至于,还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陛下,微臣今日已命人将孙勋合府抄家,其家人也已全部收监。这孙勋一死,他家人该当如何处置?”沈环急忙又找了一个事由,向皇帝请旨。他这刚才的一番情状,自然不愿让皇帝有丝毫察觉。

    李重盛道:“孙勋犯的是谋逆,他既自承是主谋,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朕明日便会降旨,将他满门抄斩!不过,朕听说,昨日孙勋的儿子竟然被人劫

    走……这是怎么回事?”

    沈环汗颜道:“回禀陛下,微臣失职,都怪微臣听信裴才保所言,想着诱捕孙勋同党,不想竟让逆犯之子逃脱,请陛下治微臣之罪!”

    李重盛却温言道:“算了,也怪朕事先没有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逃了也就逃了吧!你也不要去责怪手下。接下去,把孙勋的那些个同宗同族,该抓的,都去抓了……三日后,一并问斩!”

    “微臣遵旨!”沈环再次躬身行礼道。他不禁暗自心想:“三日后!也不等秋后勾决,便要这般急急处斩,看来,皇上这是要急于结案啊!毕竟都是你的儿子,手心与手背也都是你的肉!如今,主犯孙勋这一死,便落得个死无对证。恐怕,这也是你皇帝心中,最盼望的结果吧!”

    “你去吧!”李重盛挥了挥手,顾自拿起一本奏折翻看。沈环的这一次御前奏对,到此时便已结束。

    “微臣告退!”沈环俯身施礼,恭恭敬敬地退到殿门口,将要转身离去之时,却徒闻皇帝又问了一句:

    “那个……左武卫的李君羡,死了没有?”

    沈环急忙转身上前,回道:“回陛下,李君羡关押在天牢内,虽然受了很多伤,但……还活着。”

    “嗯……那就将他与孙勋的家人一道,三日后,午门外斩首了吧!”李重盛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双眼仍是盯着手中的奏本,淡然言道。

    “臣领旨!”沈环俯身行礼,随后退出……

    “咳!……”看着沈环离去的背影,皇帝却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了案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的眼里竟然隐隐地闪过了一丝哀愁,也不知是为自己的儿子发愁,还是为天牢里的李君羡叹息。

    ……

    几乎与此同时,徐恪走至青衣卫大门口,正要匆匆离开,却迎面撞上了南宫不语。

    “南宫兄,这么急着赶来,你这是……?”见南宫不语快步进门,徐恪便随口问道。

    “徐兄弟,今日我等运气不错,去孙府抄家之时,居然还抓捕到了孙勋的同犯……”南宫不语见了徐恪,也忙点头笑道。

    “落阳?……怎地是你!”徐恪一见旁边被两个卫卒押着的落阳,立时便认出了这位少山派的掌门大弟子。他不由得大感惊奇道。

    只因当时,在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上,徐恪先是从在场群豪的口中不断听到落阳的威名,后来更是见到落阳在台上施展绝妙的轻功与剑法。是以,这一位翩然公子的形象一直深植于徐恪的脑海。此时,徐恪见这位昔日威名赫赫的“苍山暮雨剑”,今日竟沦为了一个青衣卫的阶下囚,并且还是孙勋的“同犯”,他心中,焉感不惊?

    落阳却冷哼了一声,昂首不顾。

    “你们……认识呀?”南宫不语也奇道。

    徐恪心念电转,他虽不知内里详情,但总觉得眼前的落阳公子绝非恶人。更何况,之前他三弟秦孤风还曾救过落阳一命。是以他心中顿时便起了救人之念,便道:

    “南宫兄,这中间……怕是有些误会吧,此人是江湖中人,怎地竟成了孙勋的同党?南宫兄不如将他交给小弟……”

    南宫不语摆手阻止道:“兄弟,这可不行,今日在孙府大门外,他们公然行劫,大伙儿可都见着了……这样,你就随着愚兄进去,咱二人一道来审审他。”

    言罢,南宫不语从卫卒中拉了落阳过来,挥手命余人尽皆退下。他自带着落阳走进了青衣卫的大门。徐恪无奈之下,也只得跟了进去。

    南宫不语既知徐恪心意,他便没有将落阳直接押入青衣卫诏狱之中,而是带着落阳进了南厅自己的公事房内。

    三人进了公事房,南宫不语关上房门,与徐恪在案前落座,便朝兀自被捆绑的落阳问道:

    “你名叫‘落阳’是吧?我听说江湖中有一位少山派的大弟子,人称‘苍山暮雨剑’的落阳公子,原来就是你!今日你们二人为何要抢夺孙犯的兵刃?快说!”

    落阳扭头朝天,仍是不发一言。

    南宫不语嘿嘿冷笑道:“我不管你‘落阳’还是‘落阴’,到了我青衣卫的地界,可就由不得你不说话了!你们二人到底是孙勋的什么人?孙勋之子孙习文是不是被你们劫了?快与本官如实招来!”

    见落阳仍是口中默然,南宫不语拿起一块楠木镇纸“啪”地一声拍在了书案上,怒道:“看来,不让你尝尝我青衣卫的手段,你还当这里是客栈呢!那孙勋有一样得意的名堂叫‘青字九打’。本官这就让你来尝个鲜……”言罢,南宫不语起身便要到地牢的密室里,去取那一套铁钉的刑具。

    徐恪急忙拉住了南宫不语,笑道:“南宫兄,先别忙着动刑。此中必有误会,让小弟先来劝一劝落阳公子……”

    “呸!你这恶贼!谁要你在这里假惺惺地卖好!你们青衣卫有什么酷刑,尽管朝我身上试试,本公子要是皱一皱眉,那就不叫‘落阳’!”落阳对着徐恪狠狠地淬了一口,昂然怒道。

第一百十三章、智如南宫

    南宫不语见落阳兀自嘴硬,不由得勃然大怒,又要去地牢中取刑具上来。还是徐恪拼命拉住了南宫,再度好言劝了几句,才终于让落阳逃过了受刑之苦。否则他孙师兄手里的“得意之作”,少不得要在落阳的手指、足趾尖一一让他“尝鲜”。

    南宫不语见问不出结果,又碍于徐恪的面子不能对落阳动刑,审讯便僵在了那里。此时已到了午牌时分,他今日早间匆忙上值,还未进过早膳。到了青衣卫后,他又来回奔忙,这肚中未免也就唱起了空城计。

    听得南宫不语腹中如雷鸣一般空响,徐恪会心一笑,便提议两人不如先出去小酌几杯,南宫不语欣然应允。当下,南宫不语便将落阳暂行关进了他公事房内的密室之中。

    依照南宫不语的意思,是要将落阳关押进密室的地牢之中。怎奈徐恪在旁不住地催促,南宫不语无奈之下,只得出指如风,点了落阳“腰俞”“环跳”两处大穴,令他浑身酥软、不能行走,方才关了密室的墙门,笑着拉住徐恪的手,一道步出了南厅。

    南宫不语自与徐恪相识至今,尚未与他有过一次饮酒畅谈。一个多月前,徐恪刚到青衣卫上值,南宫不语就对这位面目俊朗、举止不俗的青年有了一种亲近之感。那一晚,听得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邀他至得月楼中饮酒,共迎徐恪到任,他本是想前去与徐恪畅饮一番,但闻听孙勋在座,亦只得婉言谢绝。如今,趁着这风和日丽、天光大好,听得徐恪相邀,他自然心中喜悦、兴致勃勃……

    这两人言笑晏晏,信步而行,一路上穿堂过院,直走至青衣卫大门外。青衣卫里的一众下属,见了一位千户和一位百户迤逦行来,急忙纷纷避让行礼。有几个卫卒见这两位大人时而携手、时而拍肩,神态这般亲昵,待得他们走远之后,都不由得小声嘀咕道:“原来南宫千户和徐百户竟是一对好友……”

    大乾青衣卫的官衙设在永兴坊。出了永兴坊往南约百余步,便是闻名长安的得月楼。徐恪既道请客饮酒,自然非得月楼莫属。

    晌午的阳光虽然刺眼,但照在人身上确是浑身舒坦。出了永兴坊,大街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徐恪领着南宫不语一路漫步、一路说话,谈笑间,便已进了得月楼。

    那得月楼的店掌柜,眼力何等精明,一见之下便已认出,来人是青衣卫里的两位上官。他急忙亲自上前,不由分说,便热情地将两位大人引到了二楼的雅间“夏云阁”中落座。

    店掌柜满脸堆笑,殷勤问道:“二位大人吃些什么?”

    徐恪道:“菜随意上,酒要好酒!”

    店掌柜忙道:“鄙店珍藏有四十年陈的‘汾阳醉’,大人可满意否?”

    徐恪道:“也还差强人意,先来两壶吧……”

    待得店掌柜退出,南宫不语笑道:“兄弟,这四十年陈的‘汾阳’……我可听说得五十两银子一壶啊!你这百户的年俸也就三百多两,今日怎么……这日子不过啦?”

    徐恪也笑道:“南宫兄,这钱财么,乃身外之物,拿这些身外之物,换来美酒入口,才是最恰当不过!古人云‘诗酒趁年华’呀!小弟以为,一生中,唯有这好酒与华年,是绝不可辜负的……”

    南宫不语却叹道:“好一个‘诗酒趁年华’呀!想我南宫不语,自小学文,本拟科举高中,不想到如今却成了个武人。咳!愚兄仕宦至今,一转眼便已三十有二啦!却仍是蝇营狗苟,庸庸碌碌……徐兄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有这一番境界。今日听了贤弟这一番妙论,愚兄茅塞顿开。贤弟这份洒脱,愚兄可真是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

    徐恪微笑道:“南宫兄文武双全,三十二岁便位居千户,这‘蝇营狗苟、庸庸碌碌’又从何说起呀?小弟除了会喝酒吟诗之外,便是个一无是处之人,何如南宫兄,文韬武略样样齐全呢!”

    南宫不语又复叹道:“喝酒、吟诗……若我南宫此生,只剩得这两样,倒也足矣!”

    得月楼不愧为长安城中有名的酒楼,店中尽管酒客如云,但上菜的速度仍是极快。徐恪与南宫不语只约略数语,跑堂的小儿不断上菜,转眼间,酒桌上已然堆满了各色珍馐美味,俱都是热气腾腾、喷香扑鼻,令人见之闻之,便不免口中垂涎、胃口大开。

    南宫不语喝了几口四十年陈的“汾阳醉”,但觉酒味芳香醇厚,入口回味无穷,端的是名动长安的美酒!他虽不胜酒力,但今日与徐恪对饮,心中也着实兴奋。两人推杯把盏、觥筹交错,佳肴入口、美酒下肚,不觉间,便饮完了两壶汾阳醉。

    “店家!再来四壶汾阳……”徐恪挥手相招,跑堂应了一声,急忙又端上来四壶名酒,与名酒一道送上的,还有那一盆得月楼中的名菜“千刀百切朝天醉”……

    “兄弟,这一场酒,着实太破费了……”南宫不语忙摆手道。此时他脸色微红,心中已是熏熏然如飘云

    端。这四十年陈的“汾阳醉”果然不凡,酒味醇香,酒力更是后劲十足。

    “哈哈!南宫兄不必担忧,小弟我认识一个朋友,于这些世间白花花之物,却是手到拿来,如探囊取物一般。南宫兄放心喝酒便是……”徐恪兀自笑道。言罢,他又为南宫不语斟满了杯中之酒。

    “手到拿来、探囊取物……那可是偷儿呀!哈哈哈!兄弟说的这个朋友,是位行商贩贾之人吧?”南宫不语玩笑道。

    “对对对!他便是一位生意人,他的这门生意,做的可厉害啦!”徐恪举杯,又与南宫不语对饮了一杯,也跟着笑道。

    ……

    在徐恪殷勤劝酒之下,两人又很快喝光了四壶汾阳醉。

    “小儿,上酒!”这一次,轮到南宫不语挥手相招了。此时,他已然满脸通红,舌头发胀,口齿不清。至于那一壶名酒的花费,便要吞没他一个月俸银之事,他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店小二匆忙跑上来,看着南宫不语醉态可掬的模样,便眼望着徐恪等候吩咐。

    “再来一壶吧……”徐恪朝店小二笑了笑。

    “一壶……怎能够!如此美酒,今日我要与徐兄弟豪饮三百杯!昔时陈王、斗酒十千,今日我与徐兄弟,三百不够!”南宫不语大声道。此时,他酒气冲天,左手举杯,右手挥动,挥斥方遒、大言不休……宛若他便是这方寸天地中的最高主宰。

    等到小儿又上了酒,南宫不语满饮了一大口之后,忽然间拉住了徐恪的手,含糊说道:

    “徐兄弟,下一回可一定要来我府中坐上一坐,愚兄还要跟徐兄弟痛饮千杯啊!徐兄弟,愚兄冒昧问一句,你如今……可有意中人了么?”

    徐恪见南宫不语明明已经醉意熏熏,却蓦地问出了这一个私密的话题,当下脸上微微一红,他不禁想起了久未见面的慕容嫣,忽然脑海中又闪现出胡依依不胜娇羞的模样,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踌躇道:

    “南宫兄,我辈男儿丈夫,当志在四方,岂可终日儿女情长……,眼下我大乾外患未平,内忧又起,大旱至今未雨,灾民嗷嗷待哺……兄弟我如今只想多做些事……”

    南宫不语用力一摆手,不以为然道:“诶!兄弟此言差矣!古人有云,君子修身齐家,然后平天下,兄弟……不齐家,何以为天下啊?愚兄家里,还有……还有一个妹子,名叫南宫无花,下一回兄弟来的时候……愚兄让你们好好认识认识!我这个妹子,可是貌美如花呀!……她今年整好二十,尚且待字闺中,跟兄弟你倒是……倒是般配得很呢……”

    “这个……这个……多承南宫兄美意,不过……不过小弟我年纪尚幼,这婚姻大事,小弟尚且……尚且……”徐恪讷讷言道。他没想到,南宫不语竟然会在酒席上为自己做起了媒,而且,撮合的对象还是他的亲妹妹。这一下,徐恪心中不禁尴尬万分,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仿徨无计之时,忽然听得一阵鼾声传来,转头看去,不觉哂然……

    此时,南宫不语已经靠在酒桌上,昏昏然睡了过去。不想他一副教书先生一般文绉绉的模样,这鼾声却是打得震天响。

    徐恪叫来了店掌柜,付清了酒账,命掌柜派人将南宫不语扶至酒楼的客房中休息。

    那店掌柜今日本拟送一个人情,也好结交这两位青衣卫中的大官。然见他二人这一场酒席的花费实在太巨,这个人情他委实不敢做主。当下他便收了徐恪一张三百两的银票,也只不过是拿回七壶名酒的本钱罢了,至于其它的菜钱,他是万万不肯再收了。

    徐恪出了得月楼之后,急忙回至青衣卫南厅,匆匆进了南宫不语的公事房。他走到里面的木柜旁,打开柜门,旋动转盘,墙门便訇然而开。

    落阳躺在密室的床上,正闭着眼睛想着心事,徒见徐恪闯了进来不由得一惊。他又见徐恪拔出了后背中的昆吾剑,朝他疾步走来。他自知必死,心道你这恶贼,早间刚刚杀了师兄,如今又急着杀我,看来你果真是要将我少山一门赶尽杀绝啊!

    见徐恪举剑,落阳将眼一闭,冷哼道:“你这恶贼!我落阳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落阳公子……快走吧!”徐恪说道。

    落阳一睁眼,见自己周身非但毫发未伤,反倒是先前捆缚自己的麻绳都已被徐恪一剑斩断。当下他心中大奇,怒道:

    “你这奸贼,要杀便杀!事到如今,还假惺惺地弄这些名堂作甚!”

    徐恪自今日一见落阳开始,便见落阳对自己语气颇为不善。他本以为自己身为青衣卫中人,必致对方心生误会。但他此时急匆匆前来相救,仍听落阳如此恶言相向,心下亦忍不住大为不快,于是问道:

    “落阳公子,徐某好心来救你,你不思感激也还罢了,如何竟还要这般口出恶语?”

    落阳冷然道:“你杀我师兄,如

    今还会好心救我?……哼哼!你当我三岁小孩么!难道我会看不出来,你根本就没安好心!”

    徐恪奇道:“师兄?我何时杀了你的师兄?少山门下我就认识你一人……”

    落阳忿然道:“我孙师兄被你一剑刺死,这是我今日早间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不成!”

    徐恪更觉心奇,忙又问道:“孙勋是你的师兄?今日早间?……原来那假扮丁春秋的就是你?!”

    落阳愠怒道:“不错!那人就是我!我且问你,我孙师兄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丧心病狂,将我师兄这般惨虐折磨!末了还要一剑将他刺死!”

    徐恪急道:“这……这是孙勋他自己求我的……”

    落阳仰天笑道:“你是说……我师兄恳求你杀了他!徐无病……你就算扯谎,也找个好点的理由,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照你这么说,将我师兄合府抄家,全家人都抓进大牢,也都是我师兄求你这样做的?”

    徐恪顿足道:“你……你这人……怎地如此不讲道理!”

    这时,突闻屋外隐约有脚步声而来,徐恪急道:“落阳公子,快跟我走吧!要再迟得半会儿,万一南宫千户回来,非得把你关进诏狱里去不可!”

    落阳此时见徐恪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又起了犹疑,他又问道:“你……你果真是来救我?”

    “我不来救你,还来害你不成?我若要杀你,早就把你杀了!”见落阳心中仍在怀疑,徐恪便用言语反激道。

    落阳听得徐恪如此一说,顿觉颇有道理。此时闻听屋外脚步声渐近,他心道管你什么用心,先离开这青衣卫要紧!于是用力从床前站起,孰料,他腰眼与臀中两处大穴受制,甫一起身,便即跌倒。

    徐恪忙搀扶住了落阳,可惜他空有一身精妙内功,却不会半招点穴解穴之法。此时也只得将落阳背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边疾步走出,一边叮嘱道:“你不要出声,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去!”

    徐恪背着落阳悄悄出了密室,待得屋外那一队巡逻的卫卒走远之后,又轻轻地出了南宫不语的公事房。他让背上的落阳将头压低,尽力藏在他身后。他便背着落阳缓缓地向青衣卫的大门走去……

    落阳此时趴在徐恪的后背上,他盯着徐恪的后脑,暗自思忖道,若我此时往你后脑“风府”穴处全力一击,你便不死也残。不过,看你今日种种,却仿佛真的是在尽力救我,我落阳堂堂君子,又岂能恩将仇报?罢罢罢!就姑且信你一次……

    落阳正犹豫思忖间,徐恪便已然背负着他昂首步出了青衣卫的大门。值守的卫卒见是徐百户,急忙堆起笑脸,忙不迭的躬腰行礼。

    徐恪背着落阳走了一会儿,进入了一处小巷之中。落阳不欲暴露自己藏身的客栈,他见左近已无人,便说道:“将我放下来,你走吧!”

    徐恪将落阳放在地上,问道:“你这腿……?”

    “我只消运气冲开穴道,自能行走,不劳你徐大人关心!你要真有心,帮我叫一辆马车就是。”落阳冷然道。他此时总算不再称呼徐恪为“狗贼”或者“奸贼”一类,但叫了一声“徐大人”自然也是将自己与徐恪划清了界限。

    徐恪一听,也颇觉有理,便想着去附近的大道上雇一辆马车。不过,徐恪心中一直有一席话想同落阳交代清楚。他知一会儿马车来了之后说话不便,是以又转身朝落阳恳切言道:

    “落阳公子,徐某不知孙勋乃是你的同门。不过,徐某也有一语相告。你师兄在青衣卫里,平常坏事可没有少做,光那诏狱里就不知有多少冤魂,曲死在他孙勋的手中!此次他行刺钦差魏王,犯的是谋逆之罪,就算不死在我的剑下,国法也难容他!说到底,你师兄的死也是他咎由自取……公子昔日在太湖边曾为我三弟所救,是以我今日不忍看你身陷囹圄,惨遭荼毒。不过,此次徐某虽然侥幸能将你带出,然这京畿重地,兵马重重,你怕是不能呆了。徐某劝你速速离去为好!日后……无病盼你能明辨是非,分清善恶,莫要自寻烦恼……”

    落阳仍是冷哼了一声,便只是盘腿而坐,闭目不答,双手不住地揉搓自己“腰俞”“环跳”两处大穴……

    徐恪已然言尽于此,便也不想多说。他转身走到大路上,找了老半天,终于等到一辆空车缓缓而来。他便引着马车赶到落阳的打坐之地,却见小巷中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落阳的踪影!

    ……

    而在得月楼上的客房中,徐恪刚刚离去不久,躺在床上的南宫不语却忽然双眼睁开,方才还如雷鸣一般的鼾声,顿时停住……

    他虽然满脸潮红,但神色清明,一双眼眸兀自炯炯有光,丝毫看不出任何酒醉之态。此时他一跃而起,悄悄地离开了得月楼,一路尾随着徐恪,又回到了青衣卫中。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喝醉……

第一百十四章、可叹情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未牌时分、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

    落羽虽中了南宫不语一掌,所幸受伤不重。他急切间施展轻功遁逃,但见师兄落阳却被官兵给捉了去。他心中焦急万分,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先回到了云起客栈内。

    落羽回到客栈之后,与三位师弟把经过说了。得知大师兄身陷青衣卫,落云与落星俱都吵着要去劫狱。落羽心知对手的厉害,却摇头叹息道:“对手武功实在太强,我们若贸然前去劫狱,只会白白送死……”

    四人中以三师弟落霜的性格最为沉稳内敛,当下他便说道:

    “二师兄,眼下,孙师兄已不在人世,大师兄又被狗爪子给抓了,我们既然救不了大师兄,留在这里只有徒增危险!要不我们赶紧先回少山,找师傅去想想办法……”

    落羽低头思忖了片刻,道:“也只有如此了……这样吧,落霜和落星带着小文,先赶回少山。我和落云留在长安城,看看还能有什么法子,救出师兄。”

    落云与落星毕竟还是少年,此时大师兄不在,自然以二师兄为尊,见落羽既已做了决定,便不敢有违。

    落羽安慰了众人几句,便决定带领众师弟立即出发。他这一路上见官兵盘查甚严,心中忧虑,唯恐官军闭门全城大肆搜捕,这长乐坊距离永兴坊又太近。眼下,只有先行出城,让落霜带着落星与小文立即动身赶回少山,自己则与落云在城外随意找一处荒山破庙即可。

    众人收拾好行装,正要出门,却见房门打开,落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大师兄,你回来啦!”众人一见落阳自己居然能脱却牢笼,只身回到客栈,尽皆齐声欢呼。

    原来,落阳被徐恪救出之后,在小巷中兀自运功打坐,忽见旁边有人推了一辆小车经过。落阳等不得徐恪叫来马车,立时从怀中掏出了些碎银,央求车夫将自己带上。

    落阳尚未运功冲开穴道,腿脚仍旧绵软无力,走路自然踉跄不稳。那车夫以为落阳是个双脚得了风痹的病人。他既然收了落阳的银子,便好人做到底,将落阳搀扶到小车上躺着,又一路将落阳送回了客栈,直至扶到了客房的门前,这才离去。

    落羽见落阳两处大穴受制,忙将落阳搀扶至床上打坐。无奈南宫不语的点穴手法独出一路,落阳运功急切,仍是无法冲开穴位。

    这师兄弟五人中以落阳武功最高。见大师兄都无法给自己解穴,余人只得守在四周,静等落阳打坐运功。落羽更是出语宽慰,让他师兄切莫心焦……

    落阳垂目收心,默念师门心法,运转体内真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悠悠睁眼。他起身跳下床来,活动双脚,见自己已然身法如常,忙道:

    “师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众人提了行李,结了房钱,急急地奔出了客栈之外,才刚刚转身走到了一条巷子里,迎面就撞上了一大队官兵。

    落阳急忙率领几位师弟转身而走,身后又是一队青衣卫人马杀到。为首一人,一身蓝袍,腰上挎着两把钢刀,骑着高头大马沓沓而来。只见他,年纪四十有余,身形略胖,大鼻小眼,额头之上已然谢顶,一张脸上疙疙瘩瘩满是油光,颌下胡乱地长着几绺短须。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

    裴才保见了落阳等人,忍不住嘿嘿笑道:“落阳公子是吧?多亏你啦!带着我们找到了你藏身之地,果然就是你们劫了孙勋的儿子!”

    落阳闻听此语,方知自己早已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想来自己离开青衣卫之时,便已被他们秘密跟踪。

    “好你个徐无病啊!都怪我一时轻信,怎知你如此狡诈,竟然假意救我,暗里却派人盯梢!”落阳心念到此,不禁怒火中烧,朝着裴才保大喝道:“狗贼!废话少说,今日让你们瞧瞧本公子的手段!”

    裴才保狂笑道:“大胆贼子,如今你们已被我青衣卫重重包围,还想做困兽之斗么!今日本司出马,就算你们长了翅膀能飞,也休想飞出本司的手心!哈哈哈……”

    言罢,裴才保将手一挥,巷子两边的几十名卫卒就提刀冲了进来。落阳与落羽各自提剑护住两边,与卫卒们斗到了一起。这师兄弟五人中,落霜擅腿法,落云用掌,落星则拔出了宝剑,守护住孙习文。

    落阳以剑法闻名,当此时更无犹疑,一出手便是春秋三剑。这三招剑法乃是落阳平生最为自负的绝技,每一招都分三剑刺出,每一剑又有三种变化。他这三招九剑二十七变一出,只是眨眼间,就有十七个卫卒被刺倒在地。这十七人当时冲在最前,还未看清落阳剑招,便已然眉心、胸口中剑,他们倒地都没来得及哼哼一声,就已气绝。

    其余卫卒见落阳剑法如此凌厉,顿时吓得纷纷退在两旁。落阳趁此机会忙对落羽喊道:“二师弟,你快走!回师门去!……”他环顾四周,光是巷子里的人马就不下百人,巷子外面更不知还有多少埋伏。如今,他

    师兄弟五人中,也只有落羽可以飞身上房,从屋顶逃脱。

    “尔等退下!布阵!弓弩手准备!”裴才保见落阳果然有些功夫,不禁也是一愣。他急忙下令手下变动阵法,两边的卫卒纷纷退后,列成扇形,围住了落阳等人。前排的刀盾兵用巨大的盾牌形成遮挡,后排的弓弩手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被围在中央的六人。

    “大师兄你走!我来殿后!”落羽也朝他师兄喊了一声。他心道我虽轻功尚可,但师兄你的轻功其实也不差。此时的形势,若能凭轻身功夫飞檐走壁迅速脱逃的,只有落羽和落阳两人能够做到。落阳不愿逃走,落羽又岂能独自逃生?

    “本司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你们愿意投降,本司就免你们一死,若你们再负隅顽抗,可休怪本司无情,立时就要放毒箭了!”裴才保在马上大声喝道。

    裴才保心中也有顾虑,此时青衣卫的大批人马围在小巷中,若骤然放箭,难免误伤到自己人。这些箭弩可都淬有剧毒,中者立毙。

    不想他稍稍犹豫之际,便见落阳身子跃起,已然凌空朝他一剑刺来。落阳此时更无犹豫,知道一旦对方毒箭齐发,自己六人势难幸免。这擒贼自然要先擒王,落阳人在空中,长剑斜斜向下,密如急雨般地刺出,正是他的绝技“春雨晚来急”……

    裴才保“哼”了一声,掣出双刀,飞身离了马鞍,迎着落阳的剑势而上,使了一招“龙盘凤翥”。一时间,刀剑相交,火花四溅,二人均感虎口一麻,各自都是佩服对方内力了得。

    裴才保使得正是他家传“裴家刀法”。他这刀法以快闻名,用的原本是单刀。但裴才保也是一位武学奇才,他在家传四十八路快刀的基础上,更是自创了三十二路左手刀法。对敌之际,他双刀连出,刀法变化无穷,这“裴家刀法”的威力自是增了不止一倍。

    此时,裴才保眼见对手剑招凌厉无比,心中自不敢怠慢,一出手便使出了全力。他双刀飞舞,以快打快,与落阳的“暮雨剑法”斗了一个势均力敌。只见刀风迅猛、剑势轻灵,暖阳下刀光闪闪、冷风中剑气潇潇,转眼间,两人便已战了二十余招……

    另一边,裴才保手下的四个百户也各挺兵刃上场,与落阳的四位师弟斗在了一起。这四位师弟虽各有所长,但论剑法却是落星最为卓绝。然此时,落星一边持剑与对手相斗,一边还需护住孙习文,久之难免手忙脚乱了起来。

    落阳的剑法本在裴才保之上,但他今日先是在孙府大门外受了青衣卫两大高手的一拳一掌,后又被南宫不语腰眼点穴,如今刚刚冲开穴道,毕竟身法不甚轻便。此时,两人相斗一久,落阳便渐感体力不支。他心知再耗下去,拖得愈久愈是危险。匆忙中,落阳挥剑斜上,使了一招“山迎晓日”,逼得裴才保横刀格挡。然他这一招却是虚招,此时急忙寻了一个空档转身,奔回了四位师弟之旁。

    落阳脚步不停,长剑疾挥,剑尖乱点,分从四个方向刺出,使出了他另一计绝招“夏雨打孤蕉”。这一剑四面八方刺出,顿时逼得四名百户招架不迭,四散退了开去。落阳一提孙习文的身子,急道:“快走!从这一面杀出去!”

    “师兄闪开!”

    落阳全力迎战四个百户之际,身后便露出了老大一个空档。那裴才保一直紧随其后,岂能错过这一个良机?他右刀往前,一招“龙游九天”,满以为必会砍到落阳的后背,谁料想,落霜见大师兄危急,抢步上前推开了落阳。这一刀便送进了落霜的前胸……

    只见落霜胸口中刀,口喷鲜血,兀自紧紧抱住了裴才保,奋力狂呼道:“师兄,快跑!”

    落阳悲愤莫名,挥剑就要上前拼命,却被落羽一把拦住,急道:“师兄快走!能保一个是一个!”

    此时哪还有时间容他细想!落阳左手抱住了孙习文,与三位师弟朝另一个方向拼力冲杀了过去。落阳心知落霜胸口中刀必然不活,满腔的悲愤顿时化作了冲天的杀气。他见人就杀见人就刺,所使的剑法招招都是拼命。他身前的卫卒虽众,但见落阳杀红了脸一副地狱恶鬼般的模样,也吓得纷纷退到两边,无人敢撄其锋芒。

    裴才保从落霜的胸中拔出了钢刀。落霜前胸的创口立时鲜血长流,他气力衰竭,双手的环抱也自松了。裴才保推开了落霜,见落阳等人已然杀出了重围,急忙命人全力追赶。

    落阳率领众人奋力拼杀,终于闯出了小巷。此时他们五人的衣衫已尽皆染成了血色。落阳不敢耽搁,出了小巷便即往前狂奔……

    未曾想,才刚刚奔出几十步,兜头就是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将下来。落阳领教过这“飞天罟”的厉害,急忙放下了孙习文,提一口气高高纵起,那一张大网被他身子一顶,便又冲上了半空,这下降之势自然慢了许多……

    “你们快跑!”落阳喊了一声,他自己的身体却已经被缠绕于大网之中。他是拼了自己一人被缚,也要让其余四人脱逃。

    眼见如此,别无它

    法,落羽拉起了孙习文,与其他两位师弟夺路奔逃。他虽心中悲愤,但当此危急之时,也只有逃的一个是一个了……

    落羽奔出了几十步外,渐渐地离追兵远了。他见身后的落云气喘吁吁,有点跟不上来,忙回头问道:“落云,快呀!怎么回事?”

    “师兄,你们先走!”落云急道。

    落羽仔细一看,不由得心中一惊。原来,刚才众人奋力拼杀之时,落云左腿已然中刀,刀伤虽浅,但此时奔跑牵动,伤口处鲜血兀自汩汩而流。落云失血太多,眼下已经跑不动了……

    落羽只得将孙习文交给落星背负。他自己则背起了落云。便是这么迟缓了片刻,又有一队青衣卫人马已然赶到了面前。为首一人,长身玉立、气定神闲,正是自己日间在孙府大门外遭遇的南宫不语。

    此时前有南宫不语阻挡,后有大队官兵正在杀来。落羽不禁暗叹了一声:“天要亡我少山啊!”他此时若放下落云,施展轻功,纵身脱逃,或有一线生机。然于此危难之际,落羽又怎忍抛却同门?

    “今日就算是死,大家也死在一起吧!”落羽心念到此,便一咬牙,背负着落云,硬着头皮就往前冲了上去。然而他的武功又怎是南宫不语的对手。只是三招不到,落羽便前胸中掌,仰天狂吐了一口鲜血。他与身后的落云,两人尽皆跌倒于地。旁边的十几个卫卒,顿时如狼似虎一般,上前将他二人五花大绑。

    “你还不投降么?若再不降,我便将你的师兄都给杀了!”南宫不语命人用刀架在落羽与落云二人的脖子上,朝兀自苦斗的落星冷然言道。

    落星毕竟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他自小在少山长大,本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这一次四位师兄上京办事,本不想让他随行。怎奈落星一味苦求,落阳拗不过,这才将他一并带上。谁曾想,才到京城没有两天,便猝逢这一场变故。如今,眼看着两把青衣卫直刀正对着二师兄与四师兄的脑门,他哪里还敢多想,只得停了手,乖乖地束手就擒……

    卫卒将落星与孙习文尽皆绑了,与落羽、落云推到了一起。这时,后面的大队人马业已赶到,裴才保仍旧骑在一匹健壮的黄骠马上,身后跟着已被捆绑的落阳。还有两名卫卒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的,是脸白如纸、已然昏迷的落霜。

    这一场对战,青衣卫南安平司尽遣精兵强将,除了死伤了几十个卫卒之外,就战果而言,几乎是大获全胜。

    而落阳师兄弟五人,包括昨日才刚刚救出的孙习文,则是全军覆没……

    “南宫千户,今日多亏你及时报信,才令裴某抓住了这几条漏网之鱼啊!南宫兄神机妙算,裴某佩服!”人还在马上的裴才保,朝南宫不语略略拱手道。他见南宫不语只三两下便已得手,将剩下的四人全部抓获。再想想自己,忙前忙后,折损了几十个人手,才勉强抓住了两个。他这心里面,不由得又是汗颜,又是钦佩。

    “裴千户,这场功劳可不是南宫的,得记在徐百户的头上。今日要不是徐兄弟暗施巧计,放出去一条长线,又怎能钓得了这其余的五条大鱼啊!如今这孙勋余党已被南安平司一网打尽,裴千户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呵呵呵……”南宫不语朝马背上的裴才保也拱手为礼,微笑着回道。

    原来,南宫不语自被徐恪硬拉着去得月楼开始,他心中便已猜到了徐恪的用意。他便也顺水推舟,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酩酊大醉”。徐恪离开之后,他悄然尾随,也将徐恪解救落阳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之后,他又偷偷跟着落阳的小车,直至查清了落阳的落脚之处。他忙回至青衣卫通知了裴才保。裴才保本来就恼恨孙习文逃脱之事,当下立即点起大队人马,赶往云起客栈捉拿。

    南宫不语对此事如此上心,一半是本职所在,这另一半自然是相护徐恪之意。他此时仍不知皇帝对徐恪刺死孙勋之事,究竟会有什么旨意。但无故杀死钦命要犯,若较真起来,可委实是逃不掉一个死罪。是以他费尽心机,明里是帮着裴才保抓捕孙勋同党,暗里倒确实是想借着孙勋同犯的抓获,抵消徐恪刺死孙勋的损失罢了。如今,他见南安平司已然大功告成,连一向倨傲的裴才保也对他道谢不已,他自然要趁机极力抬高徐恪的功劳……

    而南宫不语这一席话,却被旁边的落阳等人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的落阳,眼光从自己的同伴身上一一扫过。三位师弟和孙习文被麻绳重重捆绑。落羽低头一语不发。落云左腿上鲜血还在外流。落星被捆绑得难受,眼里都是泪珠。小文双手反绑,神色依旧傲然不屈。而落霜躺在担架上却还生死不明……

    “我若不听信那狗贼之言,怎会暴露师弟们的行踪?我若不急于冲开穴位,以致耽误了半个时辰,他们五人早就到了城外……落阳啊落阳,枉你一生自负,潇潇洒洒,如今你竟连几位师弟都保护不了,你还有何面目颜人世!”

    落阳此时的心情,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第一百十五章、不负道兄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申牌时分,青衣卫诏狱】

    在甲字十一号牢房内的木板床上,此时端坐两人。一位面目俊朗、神气清明,目似流星、眉如柳叶、鼻梁高挺、前额宽广,正是被关押在天牢里的钦犯李君羡。另一位身穿灰色道袍,身材奇瘦,眉毛很长,且一大半眉毛都已变白,正是玄都观主李淳风。

    此时,两人都是盘腿而坐,眼睛似闭非闭,神识似空非空。李淳风与李君羡双掌相抵,潜运内功,一股浑厚绵长的真气,正在两人周身缓缓流动……

    李君羡微微苍白的脸上,原本便有了一些红光,此时运转真元,脸上竟不断闪现出大片的潮红之色。而在他的双腿间,原先被刮除了腐肉与蛆虫之后的创面上,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圆形玉石正在跟随着两人的真气缓缓流动。那一块玉石中间,还隐隐透着一抹红润的光泽,正是徐恪先前赠给李淳风的东海灵石。

    有一位少年正守卫在牢房门口,他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此时还嘟着个嘴,仿佛是因为没有人陪他聊天,正在闷闷不乐……而诏狱里的一干卫卒,也早已得了丁掌旗的吩咐,不得随意进入甲字十一号牢房。

    此时,李君羡脸上的潮红之色已越来越盛,而李淳风的头顶,却已然升腾出一股白气。显然,真气在两人之间的游走已经越来越剧、越来越疾。那东海灵石流经李君羡双腿创面之处,先前还残存的一些**坏死的黑肉,竟渐渐地转成了新鲜的红色……

    东海灵石不愧是一件三星妙器,除了能为徐恪吸毒解毒之外,竟还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妙用!

    ……

    今日晨间,丁春秋奉徐恪之命,快马加鞭出了长安城,于辰时便赶到了玄都观中。丁春秋向执事的道人讲明来意,那道人却说李观主与他的小徒弟此际都不在观中。丁春秋无奈之下,只得在观中等待。

    丁春秋苦等了四个时辰,一直到了未牌时分,终于等到了李道长和希言一同回至观中。丁春秋见了李真人之后,急忙上前行礼,正要恭敬相邀。不想那李真人却一摆手,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用多言,贫道即刻与你一同前往青衣卫!”

    丁春秋领了李淳风师徒两出了道观的大门。那丁掌旗办事甚是勤敏,竟还为李真人预备了一辆黑顶皂幔的大车。不料李真人又摆了摆手,只是撮唇一呼,便从侧门跑出来一头黑驴。李真人跃上了黑驴,摸了摸驴背,好似与驴子低语了数声,那黑驴仰首嘶鸣了一声,迈动驴蹄,只见这一人一驴,摇摇晃晃,便顾自往前去了……

    丁春秋不觉心中纳罕,他暗道徐百户怎有恁大的能耐,竟能请得动李真人去诏狱里诊病!并且他话还未出口,李真人又怎地早已知晓?看来李真人果真世外高人啊!他随即想到自己的直属上司竟有李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为友,心中对这位百户大人更是由衷地钦佩。

    此时,丁春秋见李真人不坐马车,便殷勤相邀希言上车。希言倒也半点都不客气,大喇喇地上了马车,舒舒服服地往软绒座椅上一躺。车夫甩起马鞭,马车辚辚而动,一行人便离了道观,直奔青衣卫而去。

    丁春秋一路追赶着李淳风的黑驴,不想这一头黑毛驴走步摇摇晃晃,但蹄下生风,却跑得飞快。任你丁春秋如何追赶,哪怕是堪堪已到近前,只一眨眼间,那黑毛驴又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这一行人赶到了青衣卫的大门口,丁春秋已累得气喘吁吁,看李淳风却是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丁春秋不敢耽搁,便领着师徒二人,一路穿堂过院,进了诏狱的甲字号牢房内。

    李淳风一路无话,直至进了甲字十一号牢房,见过李君羡后,当即吩咐丁春秋,自己诊病之时,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一路之上,丁春秋见过了李淳风的能耐,心中更是敬若神明。当下,他出了牢门之后,便交代一众卫卒佐领,不得打搅真人看病。

    李淳风一见李君羡之后,话不多说,立时就要为李君羡治疗腿疾。初时,李君羡还要固辞,只是说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何劳李道兄耗损真元为自己疗伤云云。

    李淳风眼睛一瞪,愠道:“未知生、焉知死!你既然尚且活在人间,便不要总当自己是一个死人!”

    李君羡又推辞道:“道兄,我如今托了无病小兄弟的福,换了牢房,又天天大鱼大肉,这一身的伤势已然大好,不消两个月,君羡就能下地行走了……”

    李淳风摆手道:“等不了这么久,你这腿伤,今日非治不可!”

    李君羡拗不过,只得听从李淳风的吩咐,就在这天牢里,让他为自己疗伤……

    李淳风运功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双掌一收,呵呵笑道:

    “君羡,恭喜你呀,最迟两日之后,你就可以下地行走啦!”

    李君羡暗运真气,只觉周身轻快无比,双腿见的阻滞也已畅通。他也跟着笑道:“李道兄,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一块奇石,还能有如此妙用啊!”此时他的

    心情,真恨不得立时下地奔走。

    李淳风道:“这块奇石名曰‘东海灵石’是徐无病带来的……”

    李君羡道:“无病小兄弟,想不到,他身上竟有如此宝物?!”

    李淳风道:“也不是他身上的宝物,是东海那一位故人,托他转交于我,若没有我作法传送讯息,这位故人,怕是要立遭天庭责罚了……”

    李君羡奇道:“道兄,东海这位故人,就是掌管人间行云布雨之术的那位吧?”

    李淳风道:“咳!君羡呀,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先放一放,如今,你腿伤已复,接下来,有何打算么?”

    李君羡神色淡然道:“君羡多谢道兄专程为我治愈腿伤,不过,君羡自知难逃一死,可惜,白白浪费了道兄一番苦心啊!”

    李淳风却不以为然道:“君羡,不可灰心,你还没有到那一步,焉知自己必死无疑呢?”

    李君羡摇头,黯然道:“皇上已有明诏,道兄,这件事,任何人都已无力回天!先前,无病小兄弟百般为我脱罪,这也是受道兄之托吧?李道兄对我这般情义,君羡真不知该何以为报!只是,今后,李道兄切莫再记挂君羡的安危了。人之生死,自有命数,若老天定要我亡,君羡却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李淳风也手捻长须,摇头道:“君羡啊!你方才之言,甚为有理,人之生死,自有命数!不过,你如今虽身陷天牢,天子也降旨判了你死罪。但贫道却断言,你此番……且死不了呢!”

    李君羡不禁心中大感奇怪,然兀自不信道:“道兄,如今我在这天牢里,已落得个谋逆之罪,道兄觉得,君羡还能逃脱一死么?若让君羡免死,换来太子被免罪召回,则固非君羡之所愿也!”

    李淳风笑道:“无须如此,君羡亦可免一死。”

    李君羡将信将疑道:“君羡早已知李道兄算法如神,然则……君羡如今的谋逆之罪,若非皇上亲自下诏免我罪名,君羡委实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令君羡免于一死……”

    李淳风仍然笑道:“君羡勿庸担忧,贫道自有良策救你出去。至于这个法子么,眼下还不能与你言明。不过,贫道可担保,三日之后,便是你走出天牢之时……”

    李君羡闻言不禁大喜道:“照道兄所言,君羡此番的命数,还未到命终之时?”

    李淳风眯起眼睛,微微笑道:“人之生死,皆有命数啊!只不过,幽冥界阎罗的那本生死簿上,你李君羡的名下,时日还长着哩……”

    ……

    而几乎与此同时,那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离了南宫不语之后,便命人押解着落阳师兄弟五人和孙习文,赶回青衣卫诏狱。

    队伍行了一刻,进了崇仁坊前的一条小道,过了崇仁坊,便是青衣卫所在的永兴坊。裴才保人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排“战利品”,心中不由得志得意满,暗道待我将这几人押入诏狱大牢之中,看你沈环还有何话说!

    裴才保心里高兴,便情不自禁哼起了他自翠云楼里听来的一曲小令。那曲子香艳轻佻,裴才保哼着哼着就想到了阿竹与阿菊的模样。那一副娇丽玲珑的身段,那一张妩媚勾人的脸蛋,直引得裴才保心情荡漾、口中垂涎……恨不得,立时就到了天黑,他好去翠云楼中畅快一番。

    事实上,今晚,裴才保的确已和韩王李祚密约,于翠云楼中晤面。

    忽然间,似有一大片乌云翻滚而来,众人徒觉眼前一暗。裴才保心里盼着早点天黑,未曾想,天色果然便已是一片昏黑……

    “目下只是申时,如何竟会天黑!”裴才保心中正大感惊奇,却又听得迎面一阵风来。那一阵清风,先前还是和煦从容,渐渐地越吹越猛,变成了烈风如涛,到最后,风声刺耳,竟成了狂风怒吼。风里夹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直吓得众卫卒纷纷抱头扑倒在地。裴才保也急忙死死地抱住了马脖子,方才不致被风吹走。

    “怎么回事!哪来的怪风!”裴才保抱着马颈,大声喊道。但在这漫卷而来的狂风怒吼中,他这声嘶力竭的叫喊,却如同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迅即被随后而来的浪涛淹没……

    这一阵狂风瞬间而来,倏忽而去,也只是一转眼工夫,狂风即止,天光又复大亮,仿佛之前的那一阵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就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众卫卒各自起身,拍去身上的泥土,回想适才的那一幕,都不禁惊异莫名。

    裴才保端正了身子,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又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他回想刚刚经历的这一切,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般咄咄怪事!”裴才保不禁暗叹了一声。

    “陈百户,有无人员受伤?”裴才保问道。

    “回千户大人,所有兄弟都在,没一个受伤!”陈百户回禀道。

    “有无物品丢失?”裴才保又问。

    “千户大人,所有物品都在,没有一匹马走丢!”那陈百户再次回禀道。

    “奇

    哉怪也!怎地平白无故出了这一股子怪风?!”裴才保也是个多疑之人,暗想这阵怪风必有缘故。他不由得放眼四望,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混乱的队伍中,尘灰弥漫之下,之前被捆缚的落阳师兄弟五人,连同孙勋之子,都已不知去向……

    “启禀千户大人,不好啦!所有人犯都已不见!”那陈百户直到此时,才发现六个犯人已全部失踪。

    不单单是落阳等人,竟连躺在担架上已然奄奄一息的落霜,此时也已不翼而飞……

    突然地天昏地暗、突然地一阵狂风、突然地劫走了人犯……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样的本事?!裴才保惊叹之余,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要惊慌,陈百户,本司命你与其余三名百户,各率百人,分从四面搜索,务要抓住人犯!”裴才保大声下令道。

    “卑职遵令!”那陈百户领了千户之命,便会同其余三名百户,各自率领兵马,分从四面开始搜寻人犯……

    “本司还不信了……难道你们还真能长了翅膀,飞上天去不成!”裴才保恨恨了一声,提缰打马,顾自往青衣卫而去。

    ……

    半个时辰之后,在长安城南郊五里之外的一座龙王庙前。落阳、落羽、落云、落星与孙习文尽皆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跪倒在地。众人磕头之后,仍要出言道谢。那白发老者只是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快走吧!”

    “老人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务请告知尊姓大名,我等今后当结草衔环、永记大德!”落阳恳求道。

    白发老人叹道:“老朽无名无姓、渺如尘埃啊!这点小事就别记了”

    落阳固请道:“老人家大恩不留名,如此高风亮节,晚辈感佩之至!只是我等若回到少山,家师一旦问起,晚辈连恩人名姓都不知,可要被家师见责了……”

    白发老人见落阳仍不肯离去,只好说道:“了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你们老祖的一位故人……说起来,我家宫主也是念着和你们老祖曾有过一段交情,是以不忍见少山绝后罢了。”

    见老人始终不愿吐露姓名,此时自己五人也并未远离险地。落阳只得起身,领了三位师弟还有小文,拜别老者,径自往南……

    临别之际,落阳率其余四人,又复向老者躬身跪拜,眼中含泪道:“老人家,我师弟落霜,就拜托您了……”

    白发老人挥了挥手,只说了两字。

    “放心吧!”

    ……

    半个时辰之后,在长安城崇仁坊内的一间屋子里,那白发老者神色恭谨地肃立在旁,向一位弹琴的少女回禀道:

    “宫主交代的事,无尘业已办妥,那少山门下的几个后生,如今我已让他们全部回去了……”

    只见那少女年约十七,身姿窈窕、气质超然。她脸上蒙着一层薄纱,虽看不清面上的五官,但隐约仍能感觉到她一副绝世的姿容。此时她正全神贯注于手里的一张七弦古琴,双手抚弦、轻拢慢捻,听了老者的话,只是“嗯”了一声,并未作答。

    “宫主,有一个少山弟子,胸口中刀,命不过一日,敢问宫主,此人是否要救?”那自称“无尘”的白发老者又问道。

    少女停住琴声,略作思忖,便轻启朱唇道:“无尘,你先把他救了,我这天音宫里,如今也冷清了点,今后,就让他给你打个下手吧……”

    “是!”无尘躬身施礼道。

    ……

    此时,这房子里若出现徐恪、朱无能、李重盛、高良士,甚至于那南安平司的佐领张可达等人,他们都不免要大吃一惊。只因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四个月前,在得月楼中卖场的一老一少“父女俩”。

    自然,以老者与少女说话的神情口吻来看,他也绝非少女的父亲,而更多的象是少女的一名手下抑或仆人。

    老者名唤“无尘”,在长安城外,他对落阳说了“无名无姓、渺如尘埃”八个字,其实已然是将自己的姓名相告。只是,落阳等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老者的姓名已隐在了那八字之内。

    半个时辰前,也正是无尘在崇仁坊前的小道上,略施祛风唤云之术,便吓得裴才保与一众手下,尽皆抱头匍匐于地。他便趁机救了落阳等人,将他们送至长安城外。如今,落阳师兄弟四人带着孙习文,早已在长安城南十几里之外了。

    既然宫主有令,无尘再不犹豫,他躬身退出了屋外之后,便转身绕过一处大院,又往后一路穿堂过廊,走过了许多的小湖、假山、院落……终于走进了一座小小的偏房之中。房中间摆放一张长条形的木桌,桌子上直挺挺地躺着的,正是少山掌门的三弟子落霜。

    这一座巨大的宅子,便恍如宫殿一般,里面屋宇楼台,重重叠叠,围墙院落,无穷无尽。然而,整座宅子里,除了无尘与那位宫主之外,却再无他人……

第一百十六章、大局为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八、酉初时分、魏王府大门口】

    徐恪正与魏王府总管马华成不住地争吵推搡。那马总管奉魏王之令,不允徐恪入内参见,怎奈徐恪牛脾气上来,偏要冲进王府。

    今日午时,徐恪忙完了手头之事,急匆匆地出门,本拟去魏王府恳求魏王李缜至御前为李君羡脱罪。不想,他刚走到了青衣卫的大门外,恰巧撞上了南宫不语押解着落阳回诏狱。徐恪不忍见落阳公子受诏狱酷刑,是以便跟着南宫不语入内,后来更是将南宫热情相邀至得月楼“灌醉”。他自己则趁隙回到青衣卫,救出了落阳……

    徐恪将落阳送走之后,脚下更不停留,便又赶到了魏王府。他与门房说明来意,守门的阍侍急忙入内禀告了总管马华成。马华成到书房请示魏王。魏王一听是徐恪来见,本心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他今晨朝会之时,刚刚听闻秋明礼谆谆告诫,这几日莫要接见无病。李缜只得摆了摆手,只说自己身子疲乏,让马华成将徐恪拒之门外。

    此时,徐恪与马华成吵嚷了半刻,他见无法入内,心中蓦地冲上来一股狂劲,两手一分,推倒了两个阍侍,连带着马华成也扑跌在地上。他便大踏步地闯进了王府。

    徐恪认得魏王府书房的位置,他便一路穿廊过院,径自来到了书房门外。他身后的马华成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小祖宗哎!擅闯王府,这可是要杀头的……”

    “无病参见殿下!”徐恪走进王府的书房内,见李缜身披一件深黑色貂皮大袄,就着火盆边,一边取暖,一边翻阅书卷,忙躬身行礼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王府!”李缜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愠色道。

    “回禀殿下,无病数日不见薛大哥,甚是想念,今日特来探望,适才一时情急,还望殿下恕罪!”徐恪再次拱手行礼道。

    李缜朝徐恪身后气喘吁吁的马华成摆了摆手,让他退下,朝徐恪温言道:

    “薛涛在本府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然大好,昨日就回他自己家中去了……你坐吧!”李缜用手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两个杌子。

    “谢殿下!”徐恪走至旁边,坦然落座。

    “无病啊!孤王知道,你是为李君羡而来的吧?……”李缜却不等徐恪发话,率先打开了话题。

    徐恪于座前向李缜行礼道:“魏王殿下,卑职在诏狱中已问明了李将军。他与太子,向无来往。只因那一日,他贪杯失语,一时口出妄言,以致于被那王琛卫听到……李将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其心日月可鉴,这‘谋逆’二字又从何说起……”

    李缜摆手阻断了徐恪的话头,摇头道:“谁让他整好撞在了太子的案子里呢?如今,太子已然被废黜为平民,迁往庐州府圈禁,他李君羡又如何还能脱罪?”

    徐恪急道:“太子只是被废,至少还能留得性命。皇上为何不能也饶李大哥一死呢?卑职恳请殿下,进宫为李大哥……”

    李缜怒道:“住口!我二哥的命能跟他李君羡相提并论么?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大罪,父皇能饶他全家不死、免受株连,已然是对他法外开恩了。你还想让本王去求父皇,免了他李君羡的死罪……你这是在做梦吧!”

    徐恪霍然起身,不卑不亢道:“既然皇上定的是谋逆之罪,那么所犯之人,就当一体问斩!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是人,李君羡就不是人了么?凭什么李仁可以免死,李大哥却要无辜受死!”

    李缜勃然大怒道:“你……你……狡词诡辩、一派胡言!本王不想与你废话,你给我滚出去!”

    徐恪今日本是想好言相求魏王,求他去御前替李君羡求情,此时见了李缜这一番态度,自已心知无望。他便昂然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边却又停步,略略转身,冷冷说道:

    “魏王殿下,此次无病跟随殿下南下筹粮赈灾,亲见殿下为灾民之生计,不辞辛劳、风尘颠簸……殿下心系苍生安危、顾念百姓福祉,此心令无病不胜感佩!无病本觉殿下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心中存有浩然大义,与其他皇子殊为不同。如今看,要真到了与自己切身利益攸关之时,殿下与那些明哲保身之人,又有何区别?无非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徐恪冷哼了几声退出书房之后,李缜直气得脸色煞白,抄起一只银白色的青瓷盖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那马华成慌忙躬身跑了进来,一边蹲下身子忙着收拾破碎的瓷片,一边仰首请命道:“殿下,要不要派人将他……?”

    “将他什么?将他抓起来么!你这狗奴才!他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本王早死了好几回了!”李缜踢了马华成一脚,怒斥道。

    徐恪出了魏王府,漫步在长安城大街上。冬夜的冷风,吹得他心头阵阵发紧,在他心底里,不由得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萧索与惆怅。他本满怀信心而来,自忖自己冒死救了李缜一命,如今只是托他向皇上求情,这对李缜而言,无非是举手之劳罢了。想不到,这位九珠亲王却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气派,对于李君羡的生死,竟是这般漠然。

    徐恪心中暗道:“对一个普通的民女,你都能如此奋力相救,对一个战功赫赫的左武卫大将军,你竟这般置之不顾!我本以为你是个古道热肠之人,哪料想,一旦牵涉到你头顶的九颗王珠,你便如此心不甘情不愿!你无非是怕太子回来,灭了你新任太子的美梦罢了……咳!你们这些个皇亲贵胄,又

    能有几个好人!”

    求魏王为李君羡脱罪,已然是徐恪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招。若非如此,他也不愿弃秋先生劝告于不顾,强要闯入魏王府。可如今,费了半天劲,魏王还是无动于衷。一想到李大哥获救的希望又变得渺茫,徐恪此时,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沮丧莫名。

    ……

    而与此同时,在楚王府东暖阁内,侍女们为楚王端上了一盘玛瑙千鱼羹。据说这盘千鱼羹里面有几十种鱼肉的香味,更有西域名贵的香料杂糅在里面,味道鲜香无匹。是以,还未到晚膳之时,楚王便命人煮了这一道羹汤,好让自己先“垫一垫饥”。

    楚王李祉拿起银勺子兜了一口鱼羹,放入口中,正细细品味。兵部尚书秦建勋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笑着说道:“殿下,恭喜呀!有一件大喜事!”

    楚王挥手屏退了一众手下,又兜了一口羹汤送入嘴里,咀嚼回味了长时,方才问道:“有什么事呀?瞧把你堂堂一个尚书大人,给乐成了这样!”

    “殿下,孙勋他……死了!”秦建勋笑着回道。

    “哦?孙勋竟然死了?”李祉放下了汤碗,起身又反问了一句。

    秦建勋道:“殿下放心,孙勋确是死了!据我青衣卫的内线禀报,他是今日一大早就死的。”

    李祉问道:“他……是受不过刑具,自己死了?”

    秦建勋道:“孙千户的功夫,殿下又不是不知道,一般的刑具怎能要他的命?再者,青衣卫里的手段,也不会把犯人上刑就给上死的。”

    李祉奇道:“那么,他是被别人弄死的?你不是说,昨日那晚白粥,孙勋没有喝到么?怎么,他今天又……”

    秦建勋忙摆手道:“殿下,不是昨日那晚白粥,那碗粥到最后反被这送粥的奴才给喝了。今日刺死孙勋的那个人,殿下,你猜是哪一个……”

    李祉不耐烦道:“你就别跟本王打哑谜,本王这一碗羹汤可都要凉了……快说,到底是谁?”

    秦建勋脸露一股兴奋的神色,说道:“殿下,今早一剑刺死孙勋的,就是那个青衣卫百户,徐恪!”

    李祉又拿起那碗“玛瑙千鱼羹”,兜了一勺放入口中品尝,缓缓说道:“竟然是那个徐恪!他为何,要去刺死孙勋?”

    秦建勋道:“听说这一次在西峡口,他本是钦差的护卫,被孙千户当场打得受伤昏迷。今日,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便一剑刺死了孙千户,想必就是他挟私报复吧!”

    李祉冷笑了几声:“可笑啊可笑!到最后除掉孙勋的,竟是我四弟的手下!这孙勋被抓之后,害得本王最近几晚都没有睡好。今日,托我四弟的福,我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这也……着实太可笑啦!”

    秦建勋也道:“那魏王调教的都是什么货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徐恪小小年纪,毕竟没什么见识,竟为了一己私愤,公然刺死了孙勋这唯一的一个要犯!如今,孙勋一死,这案子便死无对证,殿下,自今夜起,您终于能高枕无忧啦……”

    李祉也不禁感叹道:“说起这个徐恪,本王忽然想起,三天前,本王还煞费苦心,让你派人去杀了他全家。可未曾想,他今日倒还帮了本王一个大忙。看来,那一晚,你没有将他除掉,本王非但错怪了你,还得感激你呀……”

    秦建勋脸色甚为尴尬,他知这位主子时常说一些反话。此时楚王这一番话的意思,与其说是嘉奖之语,不如说是责怪更来得贴切。当下他便说道:

    “殿下,这徐恪为报私仇,竟敢公然在青衣卫诏狱里刺死钦命要犯。依我大乾律令,这可是死罪!属下明日定要狠狠参他一本,叫他不死也脱一层皮!”

    李祉不禁仔细看了秦建勋几眼,心中的感觉极其复杂。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摆了摆手,淡然说道:

    “算啦!你就别去参他了吧……”

    “殿下,据属下揣测,他青衣卫的沈环若知此事,必定护短。到时,沈环在皇上面前来一个‘和稀泥’,皇上心软,此事便多半不会追究了!殿下,这徐恪毕竟是魏王的一个羽翼,若能趁此将他剪除了岂非更好?”秦建勋又上前一步,恳切言道。

    李祉脸色一变,微露不悦道:“建勋,你今日怎地这般没了规矩!此事还要本王再说第二遍么!”

    秦建勋没料到楚王竟会为此动怒,慌忙躬身施礼道:“请恕属下孟浪!殿下既然决意放过徐恪,属下……属下自当遵命!”

    话虽如此说,这秦建勋心中却兀自暗叹道:“你楚王什么时候也会变得这么妇人之仁了?我三天前派了八个军中高手,却铩羽而归,连带这八人都一去无回,对方武功之高、实力之强可想而知。如今,你不趁着对方犯错,往死里整他,等错过了今日,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那秦建勋心中虽不禁摇头,却也着实误会了楚王的意思。李祉心中虽不齿手下的行径,但欲成大事,何拘小节?无论何时何地,李祉的胸中也断不会现出什么“妇人之仁”……

    李祉深知他父皇的心意。此次他派孙勋行刺魏王,行的本是一招险棋,赌的就是他父皇不日就要龙驭宾天。到时,皇帝一旦驾崩,他楚王又是长子、又是唯一的九珠亲王,就算父皇没有传位诏书,这新皇帝的龙椅自然也非他莫属。可现如今,他愈来愈明显地感觉到,父皇的身子骨还健朗的很,之前自己所判断的都不过是些假象而已。

    孙勋被

    抓之后,李祉清楚地感觉到,他父皇早已查知背后的主谋便是自己。这几日,非但他楚王府的周围,甚至于连长安城北的泾阳大营、城西的武功骁骑营、城南的神武军,都发现了青衣卫布下的眼线。他这里的一举一动,父皇都清清楚楚。他父皇之所以没有动他,或许是念着父子之情,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幡然悔过的机会。

    这几日,李祉正苦思冥想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到他父皇那里去剖明心迹,甚而“负荆请罪”都可以。今日竟然听得孙勋已然被人刺死,这一下,真是天助他也!孙勋一死,刺杀钦差之事便告结案。父皇本就不想动他,从此就算想动,也找不到任何理由。那他李祉,就连这“负荆请罪”的工夫也就可以省下了……

    李祉现下最想做的,就是赶紧让孙勋这件事过去,从此再也无人提起。若听任秦建勋之言,还要紧紧抓住孙勋之死不放,万一大起风波,又查出了一些“不该查出的事”,那么到时候,局面就更加不可收拾了……相对于可能出现的巨大风险,这区区一个百户能不能除掉,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笑秦建勋一个三品大员,枉为楚王手里的第一号心腹,却丝毫不察李祉胸中的这一番大局……

    “殿下,如今孙勋已死,那个……康有仁,还要不要留?”秦建勋又向李祉问道。

    照原先的计划,楚王用康有仁的毒丸,派人毒杀孙勋之后,便当立即将那康家大少灭口。

    此时,李祉眯起眼睛,又想了一会儿,却说道:“算了,孙勋既然不是他毒死的,那就先留着他吧……此人也算是一个奇才,本王今后,好些事或许都用得上。”

    “属下遵命!”秦建勋俯身又施了一礼,他见楚王没有挽留他用饭之意,便即转身告辞了出来。

    秦建勋堪堪出门之际,李祉却又叫住了他,吩咐道:“那个……建勋啊!小康跟我说,他丢了两个贴身婢女,名叫什么‘阿竹’与‘阿菊’。你明日去一趟京兆府,让钟兴鸣帮着找一找……还有你兵部的手下,也派人留心着点……”

    “属下领命!”秦建勋应了一声之后,转身退出。

    ……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已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

    翠云楼里,笙歌燕舞,依然是热闹非凡。王孙公子、富商大贾,在这里纵情狂欢、追逐买笑、一掷千金……

    裴才保风尘仆仆地赶来,进了二楼的一个雅间里,韩王李祚早已在此相候。

    “六爷,让您久等了……今日裴某出师不利呀!半路上被耽误了许多工夫,又折损了几十个手下……”裴才保甫一落座,便急忙欠身施礼道。

    “什么事,让你这一个千户大人,还这么烦恼?”李祚笑问道。

    “咳!都是属下无能!今日本已抓住了孙勋的几个同党,还有他前番被劫走的儿子。不想半路上刮过来一阵大风,竟让这几个人犯都跑光了!”裴才保叹道。

    “呵呵!跑了就跑了吧!孙勋的同党,已经不重要了……”李祚淡然说道。他对孙勋同党逃脱之事,竟似毫不关心。

    “六爷……这孙勋目下已死,他的同党又被劫走,此案可就……”裴才保不禁惭愧道。

    “孙勋之死,我也知道了。不过……眼下,老爷子既已收到了那封密信,这些也都不重要啦!才保啊……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李祚笑道。

    “密信?……哪来的密信!”裴才保不禁摸了摸自己颌下的几绺短须,愕然道。

    李祚也不禁奇道:“这一封自孙府搜查到的密信,难道不是你放的?”

    裴才保道:“六爷,属下本已做了布置,不料今晨孙勋突然死了,沈环又立即下令抄家拿人。属下……属下这封信,可还没来得及去放呢。”

    李祚双眼眯缝,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看来,有人与我们想到了一块呀!你可知……今日宫里传来的确切消息,沈环今日二度进宫,面呈老爷子一封从孙府抄家而来的密信。老爷子看后,气得当场就摔了杯子!我虽不知信中写有何事,但一猜便知必是我大哥写给孙勋无疑……”

    裴才保心中惊异道:“莫非……楚王真的有一封密信留在孙勋的府中,只是我当时未能搜出?”

    李祚笑道:“他才不会这么蠢呢!想那孙勋三天两头地进出楚王府,真有什么事,他不好当面吩咐?”

    裴才保略作思忖,也不禁笑道:“六爷,看来,不想让楚王上位的,可不止您一人啊!”

    李祚正色道:“依你看,这偷放密信的……会是谁?”

    裴才保回道:“这几日,有三个人曾进出孙府。一个是青镜司千户张木烨、一个是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今日就是这两个千户负责查抄孙家。还有一个是銮仪司千户诸乐耘,据我手下回禀,元月二十六午时,他曾进了一趟孙府,说是奉令视察……依属下看,这三个人都有可能!”

    李祚道:“没有别人了吗?”

    裴才保道:“自孙勋落网之后,孙府一直就是属下命人重重包围,这中间,除了三个千户进去过之外,便只有那一个劫走孙勋儿子的飞贼了……”

    李祚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还是漏了一个人。”

    裴才保不解道:“六爷,属下实在不知,还有谁能……?”

    李祚冷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就是,你们的都督,沈环!”

第一百十七章、在水一方

    “沈都督?属下记得没错的话,他可一直没去过孙府呀……”听了李祚的猜疑,裴才保不禁奇道。

    “哼哼!他不需要进出孙府,也能将那一封密信,交到老爷子的手中……”李祚道。

    裴才保捻弄着自己的短须,点首说道:“六爷说的有理,以眼下的情形看,这四个人均有可疑。不过,属下实在想不通,他们去放那一封密信作甚?属下可从未听说过,这四个人与楚王有何恩怨啊?”

    李祚冷笑道:“焉知不是他们背后之人?”

    裴才保兀自不解道:“这四个人,属下与他们共事十多年,也从没听说,他们党附哪一位皇子啊!”

    李祚冷哼道:“他们有谁知道,你裴才保是我的人?”

    裴才保回道:“属下与六爷之间,这么多年,都是单独密会,从未公开晤面,属下担保,整个青衣卫中都无人知道……”

    李祚道:“那么你又怎知,他们四人中,是否也有一位,与你一样,暗地里跟我的哪一个兄弟搞在了一起呢?”

    裴才保恍然道:“照六爷看来……这四个人可都不简单了。其他人倒也还好……若是连沈都督也……那就太可怕了!”

    李祚道:“沈环武功高超,为人深藏不露,先前,我大哥一直想拉拢他。后来见他不为所动,这才收买了孙勋。你们青衣卫里这么多人,我最看不透的就是此人,你今后对于沈环,可得多留一个心眼……”

    裴才保忙点头道:“属下明白!六爷放心,属下今后,除了暗中查探这四个人外,对于沈都督,属下也定会小心提防……”

    李祚举杯饮了一口美酒,却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一张椅子有什么好!非但每日里劳心劳力,有这么多事让你操劳,还得时时忧患、日日提防,防着水旱灾荒,防着刁民暴动,防着文武百官,防着邻国侵扰……我二哥不想坐这个位子了,倒还落一个富家翁当当。如今,偏生还有这么多兄弟,你争我抢着往上面冲!咳……何必呀!”

    裴才保也只得干笑两声,陪着李祚对饮了一杯。

    两人吃了一会儿酒,裴才保终于忍不住,又说起了他心中念念不忘之事:

    “六爷,如今孙勋这一死,那北安平司千户一职,可就实空了。按照惯例,也理应轮到我这南安平司千户往上替补。六爷可否在您老爷子面前,替属下……”

    韩王李祚只是一摆手,说道:

    “才保啊!这事你就别想啦!,老爷子心里已有了人选……”

    裴才保急问道:“六爷,是哪一位?”

    李祚道:“便是南宫不语!”

    裴才保脸露不快,心中不甘道:“凭什么是他南宫不语!我青衣卫五大千户,历来都是北、南安平司居首、次两位,巡查居末。就算不是我裴才保,怎么着也该是銮仪司的诸乐耘、青镜司的张木烨,如何竟轮到他一个从四品的巡查千户!”

    李祚笑道:“老爷子的用人之道,又岂是你这样的粗人所能知晓?你也别难受了,我看如今这形势,北安平司千户这个位置,你还是不坐为好……”

    裴才保不解道:“六爷……这是为何?”

    李祚道:“老爷子御下之术天下无二,不搞得你青衣卫鸡犬不宁,人人坐立难安,他是不会安心的。这个北安平司千户,就像一颗钉子,谁要坐那个位置上,谁就得倒霉!才保啊!不是我小看你,你自己想想……你能斗得过沈环么?”

    裴才保略作思忖,随即笑道:“六爷言之有理!属下还是呆在我南安平司里舒服!有六爷罩着我,属下还要什么劳什子的北安平司啊!”

    李祚不禁大笑,又与裴才保满饮了一杯。

    二人又略略说了几句,李祚便匆匆出了翠云楼,留下了裴才保独坐雅间。

    自然,早已准备好的“犒劳品”又被老鸨殷勤送了进来。那裴才保口味甚刁,今日里,依然点名要昨夜的那两个“胡女”,也就是阿竹与阿菊……

    而几乎与此同时,徐府后园的闻雨亭中,徐恪正与胡依依两边对坐。胡依依喜欢饮茶,这一晚,徐恪心中闷闷不乐,却也是陪着碧波仙子喝起了花雨茶。而舒恨天却不知所踪,想是又到哪一家富商大户的家中去干他的老本行去了。

    胡依依见徐恪神色愀然不乐,不禁问道:“小无病,你定是要去救李将军出诏狱吗?”

    徐恪点头道:“象君羡大哥这样襟怀磊落、胆气无双之人,这普天之下还能有几人?若君羡大哥不幸含冤曲死,无病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胡依依叹道:“眼下,连魏王都被你得罪了,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救他出狱?”

    徐恪蓦地抬头,神色凝重道:“胡姐姐,实在不行,无病想去劫狱!”

    胡依依道:“小无病,你若真想去劫狱,姐姐当可助你!姐姐的武艺虽不出众,但这一身幻术自能帮你,料想这青衣卫中,也没有道法高人。”

    徐恪却道:“不行!诏狱里机关重重,太危险了!胡姐姐若万一有个闪失,无病可就百死莫赎了!再者,青衣卫里高手众多,沈都督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万一他也通晓道术,姐姐的幻术便毫无所用……”

    胡依依道:“若姐姐不去,还有谁能帮你么?莫非那玄都观的李道长肯施援手?”

    徐恪摇头道:“李道长乃术法高人,对付青衣卫一众官兵恐也难敌……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胡依依忧道:“就凭你一个人?能行吗?小无病,你想怎么去劫狱?”

    徐恪道:“我是北安平司首席百户,这诏狱本就是我主管的地方。我自可大摇大摆地进去,然后将君羡大哥用衣服罩住,再将他偷偷给背出来……等到别人发现,君羡大哥已然被我背出诏狱外多时了!”

    胡依依摇头道:“小无病,你虽是一个百户,但若要从天牢中劫走一个钦命重犯,哪能这么容易!”

    徐恪道:“胡姐姐不必担忧!我今日就是用这个法子,从青衣卫里救出了落阳。”

    胡依依兀自摇头道:“落阳是落阳,李君羡是李君羡,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再者,就算你

    侥幸救出了李君羡,小无病……你可曾想过,这人犯被你带走,这么多人都见着你进到天牢,又背着李君羡出狱。事后一追查,自不难发现,你就是劫走李君羡之人。到时,你就自身难保了……”

    徐恪略作思忖,便道:“大不了,我这个百户也不做了!索性带着李大哥,我们远走天涯,从此再也不去理会他们这些朝堂争斗!……胡姐姐,我听说你居住的碧波岛,风光好得很,跟神仙洞府一样,不如,我们就上那儿去,此生便隐居岛上,逍遥江湖,岂不快哉!”

    胡依依闻听此语,不禁双眸一亮,然随之眼光又黯淡了下去,她幽幽叹了一声,却道:“碧波岛是个人间最美的地方,姐姐做梦都盼着能与你隐居岛上,从此不问世事……但眼下却还不是我们隐居的时候,姐姐就算要带着你去碧波岛,也不是这个去法!”

    徐恪不解道:“这是为何?”

    胡依依道:“你劫走天牢重犯,自然便是死罪。就算你远走天涯,那秋老先生怎么办?秋老先生既是你的老师,又是举荐你的人,万一皇帝迁怒于他,降罪于他……小无病,那时就算你身在碧波岛上,可还能安心吗?”

    徐恪闻听之后,心中不由一惊。他暗想自己与秋先生关系这般亲密,朝中哪个不知?一旦自己劫了钦犯,皇帝必定震怒,到时候,自己就算远走他乡,秋老先生的命运可就堪忧了。就算皇帝不致降一个死罪,但秋先生被贬官夺职怕是难免,甚而魏王都要受到牵连。秋先生心中的这一番济世安民之志,可要因为自己而付之东流了……

    徐恪半响无语,只得讷讷道:“姐姐言之有理,是无病想得简单了……那还是等明日,我再去玄都观里,找李观主再想想法子。”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九、辰时、青衣卫】

    徐恪一大早来到青衣卫上值之后,先是去看望了天牢里的李君羡。他见君羡大哥满脸容光焕发,双腿肌肉生长如初,断骨已然愈合,心中顿时大喜过望。一问之下,方才知道,这是昨日李淳风借东海灵石之力,已为李君羡疗伤祛腐。这东海灵石竟有如此灵力,徐恪也不由得大开眼界。按照那李真人的吩咐,他的君羡大哥,明日就能下地行走了。

    他与李君羡相谈正欢,却听得丁春秋急匆匆跑来召唤,说是奉了新任千户之令,紧急召他相见。

    闻听北安平司这么快就来了一位新任千户,徐恪心中也甚觉奇异。当下,他辞别了李君羡,便随着丁春秋赶到北厅。

    徐恪前脚刚刚跨进千户大人的签押房,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徐兄弟来啦!”

    徐恪抬眼望去,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此时的南宫,已然换了一身浅绯色从三品的大袍。他原本就俊雅飘逸的身形,此时看上去,更是容彩超然、卓而不凡……

    原来,皇帝做事雷厉风行,于今晨就已连下数道圣旨。

    擢青衣卫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为北安平司千户,秩从三品,可节制其余四位千户。

    擢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为青衣卫巡查千户,秩从四品。

    逆犯孙勋,既已伏诛,着即将孙家满门抄斩,合府女眷充为官妓。其在京之同宗、同族者一律于三日后一体问斩。

    原左武卫大将军、五莲乡公李君羡,党附废太子李仁,图谋不轨、罪不容诛,着于三日后押至午门外斩首示众。

    ……

    此时,南宫千户的公事房里,还坐着北安平司的其他三个百户。显然,今日南宫不语新官上任,正在与手下的几个百户开一次“见面会”

    徐恪一见这个阵势,自知新任的顶头上司便是南宫。他急忙上前行礼道:“卑职参见南宫千户!”

    “诶!你我兄弟何须多礼!来来来,快坐!”南宫不语笑言道。他一边说,一边还从自己的太师椅中起身,走到徐恪近前,竟然亲自拉着徐恪的手,扶到他千户身前,最上首的一张百户椅子上落座。

    旁边的三个百户,早已知徐恪乃是钦点的百户,此时,见新任千户大人对他还这般礼敬,这心里头,对徐恪更是钦羡不已……

    徐恪此时再看南宫不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激扬与蓬勃的气息,与他原先恭谨谦和的样貌已是判若两人。此时,南宫不语见百户已经到齐,便清了清嗓子,朗声言道:

    “此次南宫蒙皇上圣眷,忝任北安平司千户一职。南宫才疏学浅,初临北厅,今后,这北司里的诸般事务,还望众兄弟们与南宫一道,力同心,克勤克俭,方不负圣恩啊!”

    坐在徐恪下首的百户古材香忙笑脸言道:“早闻南宫千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武艺超群!是我青衣卫之楷模!如今我北安平司里有南宫千户坐镇,实乃众兄弟之福啊!今后,大伙儿就跟着南宫千户干了!只要千户大人一声令下,众兄弟们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决不皱一皱眉头!……”

    其余两位百户听得古材香之语,自也不肯落后,纷纷献上了一大堆吹捧之语,只听得徐恪顿感心中一阵阵泛呕。然这南宫千户却听得心中甚为畅快,他一边微笑,一边连连摆手,以示自己谦雅之状。但那三位百户哪里肯停,他们见南宫越是推让,这吹捧之语就越是如大海波涛,滚滚而来,连绵不绝……

    接下来,南宫不语又与各位百户讲了一番为官之道。最后他还重申了皇帝的其余几道旨意,尤其是锁拿孙勋亲族之事,因为三日后就要问斩,南宫严令一众手下,务必全力擒拿,不使一人漏网!

    徐恪闻听皇帝降旨,三日后便要将李君羡拉至午门外处斩。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皇上处死君羡大哥的旨意,竟来得这般迅捷!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此时仓促间听到这一个消息,徐恪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散会之后,徐恪正要急急赶往玄都观找那李淳风商议,却被南宫不语一把叫住。南宫盛情相邀道:

    “徐兄弟,昨日晌午,你在得月楼请了愚兄一场酒,愚兄喝得好不畅爽!如今已是巳时了,就由愚兄做东,咱二人再到得月楼中,去喝个痛快!可好?”

    徐恪为难道:“南宫兄荣升三品千户,卑职理当杯酒相贺,怎奈,今日卑职还有些急事,这个……可否容卑职下次再略备薄酒,庆贺千户大人高升……?”

    南宫不语笑道:“贤弟有事但去无妨!这喝酒么,咱兄弟有的是机会!不过……贤弟今后,再不要说什么‘千户’‘卑职’之类生分的话了,你我兄弟,能在北司里一同做事,那便是缘分!日后,无论我南宫做了什么官,你无病永远是我的贤弟!”

    徐恪见南宫这一番话,由衷而来、发自肺腑,不似作伪,当下也慨然道:“多承南宫兄美意!我徐无病能在这青衣卫里认识南宫兄,亦此生之幸也!”

    南宫不语上前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哈哈笑道:“贤弟,这才像话么!这样吧……晌午你没空,晚间如何?”

    见徐恪沉吟未语,南宫不语又道:“今日酉时,愚兄命人在家里备一桌小宴。下值之后,贤弟就随愚兄一道,去我家中坐一坐,咱兄弟俩再小酌数杯,如何?”

    这南宫不语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见他这般热情相邀,徐恪不忍拒绝,只得略略拱手言道:“既如此,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甚好,甚好!”南宫不语笑道,这件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

    徐恪辞别了南宫不语,也顾不上回府,便骑上马匆匆来到了长安城西郊的玄都观。徐恪走进观中,也不与道人搭话,便径自进到了后院之内。

    徐恪一进玄都观的后院,远远地便见李淳风正手拿着一柄农家铁锄,在给桃树松土、施肥、除草。旁边的希言,则是不停地打来井水,给桃林浇灌……想来这长安城,也是经月未雨了。

    “李大哥,大事不好了!”徐恪一见李淳风,也顾不上行礼,便风急火燎地言道。

    “是皇上下旨,要处斩君羡了吧……”李淳风仍旧一边锄草,一边淡然言道。

    “李大哥,你都知道啦!那……那你看该怎么办?皇上的旨意,三天后,君羡兄就得问斩啊!”

    “斩就斩了吧!天子这么喜欢杀人,那也只能由着他去呀!”李淳风仍旧淡然道。

    “呃……李大哥!这次皇上要杀的,可是君羡大哥呀!”徐恪心中急道。他心道这李君羡还不是你李道长让我尽力施救的?

    “臭老头!就知道卖关子!瞧把大哥哥都急成什么样了!大哥哥,你不要理他,老头儿明明心里头早就想好了主意……”希言却扔了水桶,远远地跑过来,大声喊道。

    “希言!”徐恪见了那一脸憨态的可爱少年,顿时心里高兴,他上前抱了抱希言的肩膀,笑道:“几日不见,大哥哥见你,好像又长高了么……”

    希言也上前拉住徐恪的手,憨笑道:“大哥哥,希言也有好多天没见你了,我这心里头,也想念的很……”

    徐恪道:“希言,昨天你们来了青衣卫,怎不叫我一声呢?我也想死希言了……”他这心中只觉眼前的这个“话痨”少年,既有趣、又可爱,虽只是见过一面,但总觉得早已熟识一般。

    “还说了……昨天你派人叫师傅给君羡哥哥诊病,自己却逃得去了哪儿都不知道。我辛辛苦苦赶到了你们青衣卫,连一口水都没得喝,还闻了诏狱里一肚子的怪味!……大哥哥,你也太小气啦!希言专门来到你的地盘,你好歹也得带我去得月楼中吃几个好菜呀!就算得月楼的菜贵了点,旁边扑香楼里的菜,你总请得起喽……你这一年,至少也得有好几百两的俸银吧!再说了,你们青衣卫里的油水肯定也少不了……”希言说道。

    徐恪见希言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肚子里的话便如江河之水一般,滔滔不绝地奔涌而出,一时顿感招架不住,慌忙摆手言道:

    “希言!你放心,下一回,大哥哥做东,就带你去得月楼,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希言雀跃道:“真的!大哥哥,那你可不能食言哦!你要是食言,我下回可就叫你‘食言哥哥’了。你是食言,我是希言,我们可就真凑成了一对儿啦……大哥哥,说起这得月楼中的酒菜啊……我觉得,有五道菜,那是必点的……”

    徐恪正感无奈之际,只听得李淳风“嗯呵!”一声,朝他说出了一句:“你随我来吧!”

    徐恪如蒙大赦,当下别了希言,急忙跟随着李淳风,步入了桃花小筑之中。

    进了李观主的桃花居,两人各自找了可坐之物,便随意落座。徐恪又问道:“敢问李道长,可有救人之良策?”

    李淳风白眉一挑,细眼一翻,却道:“救人的法子是有,不过,能不能救出来,可还不一定呢……”

    徐恪忙问道:“李大哥此言何解?”

    这时却见希言步了进来,给两人各自奉上了一杯清茶,便即退了出去。

    李淳风道:“这个救人的法子么,也是个不得已的法子。如今,办法是有了,只是,还少了一个人相助!”

    徐恪当即问道:“还需何人相助?无病可认得他么?道长请将此人姓名相告,若果真能救得君羡大哥,无病就算跪地恳求,也定要将他请来……”

    李淳风却托起手中的茶杯,随意地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道:“说起这个人么,你倒也认得。只是能不能请得动,却看你的能耐了……”

    徐恪心道到底是哪一位高人,竟让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李真人还这般推崇!解救君羡兄一事,还非得此人相助不可!他心中遂将那几个自己认得的“高人”一一在眼前划过。这个“高人”或许是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程万里?是新任的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是青衣卫都督沈环?甚至是魏王李缜?……

    徐恪只觉得以上几人,对于解救李君羡必定有莫大的帮助。不过,这些人能不能请动,他这心里头可真是没底了……

    难道是……她?不知怎地,徐恪竟突然间想到了在赵王府别院梅雪斋中见到的那位御剑少女,怡清。

    “李大哥,到底要请谁来帮忙?”徐恪看着李淳风这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得纳罕道。

    “她叫……慕容嫣!”李淳风笑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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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异事录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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