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桃花小筑
又过得半刻,徐恪闭目打坐中,只听得李淳风又念了一声“起”后,那东海灵石便从徐恪“气海”穴中脱开,坠入到房子里的另一个清水桶中。
李淳风便依着此法,接连将东海灵石嵌入徐恪前胸的“膻中”与“气海”两处,运转灵力,促使灵石将徐恪体内的毒气缓缓吸入灵石中心。待得那块东海灵石中心由红转黑之后,李淳风便又运转法力,将灵石置入希言打来的“思源井水”中。那灵石一旦坠入清水桶中,却不下沉,而是径自绕着清水的边缘旋转不休,在李淳风灵力的带动下,又将刚刚从徐恪身体内吸入的毒血尽数散入清水桶中……
等到水桶里的灵石,中心颜色又由黑转红之后,李淳风右掌一动,那块灵石再次飞起,轻轻嵌入徐恪前胸。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那东海灵石在徐恪前胸连续“吸毒”了十次之后,李淳风方才右掌一抬,将灵石从水桶里收回掌中,大笑着说道:
“徐老弟,天涯何处无妙药啊!你虽然身中天下奇毒,但所幸遇到了这块天下奇石,正所谓一物克一物,老弟身上的毒……总算解啦!”
徐恪也觉胸腹之中那股烦恶滞胀之感已然尽去,默运内息,这时,一股混元真气自百会而下,过承泉、气府、膻中……复归于丹田气海之中。徐恪又接连运转真气,依着任督二脉行了三遍小周天,只觉真气在胸中已然畅行无阻,先前的诸般针刺麻痒、钻心疼痛都已尽数消解……
徐恪睁开双眼,心中欣喜异常,便忙向李淳风附身跪倒,说道:
“小弟谢李大哥救命之恩!”
“诶!徐老弟……救你的可不是我李淳风,是那块东海灵石呀……你要谢,也该当谢那位送你灵石之人!”李淳风急忙上前将徐恪扶起,笑着说道。
话虽如此说,但徐恪心中自明,若没有李淳风点拨妙要,运转灵力激发出那块东海灵石自身的威力,他体内的这股奇毒如何能解?当下,徐恪又连连向李淳风施礼道谢,他虽已看淡生死,但这一次能临死而又复生,心中自然欢喜莫名,对李淳风也是感激不尽……
李淳风看了看那十桶“清水”,原先由玄都观最有名的“思源井”中打来的满满十大桶清水,此时已变得一片乌黑,水面上还泛着一些血污。李淳风皱了皱眉,吩咐道:
“希言,将这些血水尽数拿出去,浇灌桃林……”
希言应了一声,二话不说,一手拎着一个大水桶就走。只见他快步如飞,没过多少时间,就将那些盛满了黑色血水的水桶,都给提了出去。
徐恪奇道:“李大哥,这些黑水想必都是些剧毒之物,大哥却用它来浇灌桃树,这个……日后长出的桃子还能吃么?”
淳风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也是看过几本书的人,还没明白这世上万物阴阳转化、子母相生的道理么?这凡人的溺屎粪便,到了草树菜蔬那里就成了宝贝。那‘七日噬魂撒’是何等厉害之物!单论材料而言,它既是天下奇毒,又是天下至宝!这些东西再与你身上的血、我井里的水相合,在我这些桃树那里,可不是宝贝中的宝贝么?这样的好东西岂能糟蹋!如今我将这些血水尽数浇灌,只需再过五个月,你且来尝尝我的那些桃子,看不得把你给馋死!”
徐恪笑道:“好好好!再过五月,小弟定要来好好地尝一尝玄都观里的名桃,看看是大哥的桃子好吃,还是那王母娘娘的蟠桃滋味更妙?”他暗自却想,我又不是一只猴子,什么人间美味我没尝过,区区几个桃子,还能把我给馋死?李大哥你也忒地小瞧我了吧!
李淳风却冷笑道:“王母的蟠桃,只是徒有虚名罢了,那滋味怎能有人间的香桃美味?”
徐恪见那块东海灵石此时在李淳风的掌心里,又已然完全恢复了通体莹白亮润的玉色,灵石中心的红色又好像比之先前更盛。便又问道:
“李大哥,这块东海灵石,除了吸毒排毒之外,还有其它什么妙用吗?我二弟为何要托我专门将它转送给李大哥?难道,我二弟能未卜先知我中毒之事?!”
“这是不是未卜先知……就得问你那宝贝二弟了。至于这东海灵石么,乃是东海龙宫之物,此前,皇帝一直叫我求雨,我也是有心无力啊,如今有了灵石相助,我便可以做一场法事喽……”李淳风淡然回道。
徐恪又问道:“东海龙宫?敢问李大哥,海底真的有龙宫么?李大哥要做一场什么法事,是向天求雨吗?那么,大旱之地的灾民……他们都有救啦?”言罢,徐恪的脸上又露出欣喜之色。
李淳风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挥手说道:
“这些都是天机,怎可随意泄露?好了好了,今日里我讲的话已经太多!……如今,你奇毒已解,灵石也已送到,我这‘桃花居’就不留你了……”
李淳风为徐恪这一场解毒,前前后后已然花去了两个时辰,目下已是午时光景。徐恪眼望窗外,见冬阳正盛,心知已耽搁对方太久,当下不便再留,于是躬身施礼,即便告辞了出来。
李淳风便唤来了希言,命他代为送客,临走之时,那白眉道长又叮嘱道:
“下回你可得好好盯着点你那二弟,让他不要再贪玩生事,毕竟,人间百姓生活不易,人间有律令、天界有天条,下次要是再闹出点事端,恐怕,不须我作法,那各路天神也饶不了他!”
徐恪自然是连声答应,不住地道谢,他心道这李道长修为高深
,法术更是一流,自己从未多讲,但二弟做的这些事,不想他李淳风却已一清二楚……
待徐恪与希言步出屋外,走入树影斑驳的桃林深处,不想那李淳风竟又追了出来,远远地扔过来一个铁盒,说了一句:
“我李淳风平生不欠人情,你送我一个三星妙器,我也还你一个三星的盒子……至于怎么打开,自己想法子!”
说罢,也不等徐恪回应,李淳风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便又进了他的“桃花居”中,顺手关上了房门……
徐恪手中拿着李淳风送他的铁盒,他一边走,一边仔细端详,只见那铁盒子长宽各有半尺,四四方方,通体玄黑,触手却甚为平滑。
旁边的希言见他看得入神,就忍不住说道:
“大哥哥,你知道……我师傅送你的这个盒子叫什么吗?”
徐恪道:“这个我却不知,还请希言小道长为在下言明。”
希言道:“大哥哥,你就叫我一声小弟弟就行啦!我在道观里,平常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说话,今天看到大哥哥,我终于可以多讲几句话啦!咳!……大哥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头子今天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竟一口气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平常他可是跟一个闷葫芦一般,一棍子也打不出三个闷屁来……这玄都观里的其他人,整天就知道扫地、煮饭、打坐、干活,人人都跟一个木桩一样,这么大一个道观里,没人陪你说话,这可得多难受,多无聊啊!”
徐恪笑道:“希言,你怎么老叫你师傅‘老头子’“臭老头”什么的?他看上去也不过四十余岁啊?”
希言“噗嗤”一声笑道:“不瞒大哥哥说,老头儿今年也才三十二岁,谁让他长得这么老相呢!你看他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不叫他老头儿还叫他公子啊?!”
徐恪闻言也不禁哈哈笑道:“想不到李大哥还这般年轻啊!李观主的这副模样,要说才三十二岁,倒委实是……委实是……”
希言接口道:“委实是长得着急了点!哈哈!我就说么,我与大哥哥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大哥哥刚才猜他的年纪还算是客气的,许多人见了师傅都以为他已经年届花甲。去年从三清观里过来一个游方道士,见了我师傅当场就跪倒磕头,连呼‘拜见老仙翁’……害得师傅他老人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哈哈哈!当时可笑死我啦!”
……
正午的阳光照在桃林中,虽还是冬日,那几百株桃树尚未绽出新芽,但枝条伸展在金色的阳光里,遥遥望去,也是别具一番风景。徐恪与希言一边信步而前,一边言笑晏晏,在徐恪的心里面,此时的感觉宛若历经劫难重生于世一般……
第八十八章、四象仓虚
“希言,这铁盒子叫什么名字……你可还没说哦”徐恪看着阳光中一跳一跃的希言,笑着问道。
“啊!我倒把这给忘了,大哥哥,嘻嘻!不好意思!这个铁盒子么,有个专门的名字,叫作‘四象仓虚’……它四四方方,每一边都是六寸,而且,盒子里另有乾坤,你别看它外面看着就是一个小盒子,里面啊,可大得很呐!……”闻听徐恪发问,希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道。
徐恪手中一直拿着这个铁盒,这一路走来,他已发觉这盒子的分量,时而沉重,时而轻飘,先前一直是不明所以,此刻听了希言的解释方才有所体悟。于是又问道:
“你师傅为何又说它是一个什么三星的盒子?然后……还让我自己想法子打开,难道,这盒子里还装着什么稀罕物事么?我看这盒子外面,连一道缝都没有,又该怎么打开?”
希言从徐恪手里拿过了“四象仓虚”,一边随意把玩着,一边嘟着嘴说道:
“老头儿可真偏心!我跟了他十几年,都没得过一件像样的宝贝。今天他才见了你一面,就把这件镇观之宝送了给你!……哼!你这偏心的臭老头、糟老头、坏老头!今晚我不给你弄好吃的了!”
徐恪忙笑道:“小弟弟,你要是喜欢,这个……叫什么‘四象仓虚’的,我就转送给了你吧!等一下还是别耽误了你师傅的晚饭才好……”
希言笑道:“大哥哥,我说着玩呢!这‘四象仓虚’是老头子送给大哥哥的礼物,我可不敢要啊!再说这盒子里藏着好东西呢,大哥哥不收下,可是要后悔的哦……大哥哥放心,老头子的晚饭,希言会尽心的,一会儿我给他做一碗‘番泻叶大补汤’……嘻嘻嘻!”
徐恪也只得笑了笑,他心里有好多疑问,但此时也不出声,只因,先前他提的几个问题,这小道童都还一个没回呢……
见徐恪不再言语,也不问他什么是“番泻叶大补汤”,希言心中顿觉无趣,便将那“四象仓虚”还到了徐恪的手中,说道:
“大哥哥,你可知长安城有一个叫天宝阁的地方吗?”
徐恪心道这小道童的心思可真是天马行空,怎么又问起天宝阁的事情啦?当下也只好回道:
“这天宝阁,我倒是去过几回,怎么……希言小弟弟也跟那里的人很熟吗?”
希言道:“这天宝阁是天下三阁之一,我怎么会认识那里的人呢?只不过,我听师傅说起,他天宝阁有一本书叫《天宝名录》。书里面记载着普天之下所有厉害的兵器、道器、法器,历代阁主又不断补充收录,是以,那本《天宝名录》堪称是古往今来收罗各种器物最为齐全的一本典籍。在《天宝名录》中,又将天下所有的厉害武器分为五种,分别叫‘一星草器’、‘二星中器’、‘三星妙器’、‘四星灵器’、‘五星神器’……这可惜,依照书中所分,大部分厉害的武器都不过是一星、二星罢了,能列‘三星妙器’之上的,已经寥寥无几啦……”
“尊师这个‘四象仓虚’就是一件‘三星妙器’!这礼物……可也太贵重了……”徐恪道。
希言道:“马马虎虎啦!大哥哥,你不也是送给老头子一块东海灵石么?那块灵石可是正宗的一件三星妙器哦!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头子这档子买卖也不亏,不亏……”
徐恪心道:“怪不得,先前我听雨庐翁、苏州土地公都在说起什么‘二星’‘三星’之类,原来,都是依着他慕容家这本书而定的,看来,这本《天宝名录》当真是非同小可……”
希言见徐恪正自思忖,随即便手指徐恪背上的宝剑,笑问道:
“大哥哥,你可知你身上的这把昆吾剑,在《天宝名录》中,位列几星?”
“想必总在二星中器之上吧……”徐恪随口答道。
“哈哈哈!笑死我啦!那把昆吾剑,名头响当当,其实只分到了一个‘一星草器’的称谓而已!”希言拊掌笑道。
“这个……”徐恪不禁暗自纳罕道:“
我这一把昆吾名剑,吹金断铁,端的凌厉无俦,怎地就成了一件‘一星草器’?!照这般推测,实在不知那位列‘三星妙器’的‘四象仓虚’,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了……”
希言恍似看出了徐恪的心思,接着说道:
“大哥哥,你别以为就你这把宝剑锋利,你倒是对着手里的铁盒子试试?”
“我这昆吾剑一出,这盒子不就四分五裂了吗?”徐恪反问道。
“哈哈哈!大哥哥,你尽管拔剑试一试,试一试你就知道了……”希言笑道。
徐恪心中兀自不信,他心道我这昆吾剑只几次拔剑,便不知有多少人被削为两段,难道还削不了你区区一个铁盒?他有心不拔剑,但终究也是少年人心性,禁不住希言话语相激,于是将那“四象仓虚”放在地上,自后背拔出了昆吾剑,不敢运气,只是持剑朝着铁盒一角轻轻一斫……
只闻“叮”地一声,剑铁相交,火星直冒,徐恪满以为那铁盒必然已被削去了一角,细看之下,只见铁盒兀自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莫说削去一角,竟连一点划痕都没有出现。
徐恪再看自己的这把昆吾剑,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剑刃上端的边缘已然被崩出了一个切口,切口虽然不大,但此时看来也是触目惊心……
“哈哈哈哈!笑死我啦!大哥哥,现在知道希言没骗你了吧!刚才幸亏你没运真气,要是力气再重点,你这把皇帝御赐的宝剑,非给崩断了不可……哈哈哈!”希言大笑道,一边笑,还一边跺脚拍掌,好像捡到了一个宝贝一般,兴奋莫名。
徐恪哀叹了一声,只得回剑入鞘。这把昆吾剑陪伴他虽然不过一月有余,但好几次帮助他化险为夷,徐恪心中对它已然生出了感激之情。如今,他眼见自己的这一把“爱剑”竟无端被崩了一个切口,一时间心痛莫名,但此时除了后悔自己适才冲动出剑之外,已别无他法……
“咳!……大哥哥!希言认识一个用剑的大师,他家里有好几把名剑,下次,希言去向他讨一把来送给大哥哥就是!这把昆吾剑么……其实也就看着花哨,珠光宝气地,真到了对敌的时候,也无大用……”
徐恪捡起地上的“四象仓虚”,拿了就走,他心里,还沉在方才的“破剑之痛”中不能自拔,只盼着能想个什么法子将这剑刃的缺口修补才好。
希言追了过来,又一脸委屈地说道:
“大哥哥,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同你开这个玩笑的,你别生气了……嗯,我还是将怎么打开那‘四象仓虚’的法子告诉你吧,师傅本来不让我说的,我现在说出来,就算我将功补过,好不好?”
这时,两人已然走到了玄都观的大门口,徐恪不由得止步,他本想说一句“既然尊师不让你讲,你还是不要说为好”;但此时,他见希言脸上的表情,又是委屈又是可怜的样子,心下不忍,暗想我怎能跟一个孩子置气?便还是回转身,笑着与希言说道:
“大哥哥没有生气,一把剑而已,破了也就破了……小希言,那你就把怎么打开铁盒的法子说出来吧……”
希言见徐恪脸露笑容,便也跟着笑道:“嗯……这四象仓虚,四象便是天地四极之意,东为青龙表少阳主春,西为白虎表少阴主秋,北为玄武表老阴主冬,南为朱雀表老阳主夏。仓便是大之意,至于这虚么,便是无穷之意。大哥哥等一下要打开盒子的话,需找一僻静之地,运转真气缓缓摩挲铁盒四面,就会看到盒子的四面会现出四种圣兽的模样,还有两面分别会露出‘仓’与‘虚’两字。”
顿了一顿,希言又说道:
“大哥哥需依照日月星辰流转之序,由东而往南,由南而到北,再由北而至西,最后由西而回东……你要先将青龙这一面顺东南之序旋转一半,再将朱雀这一面顺南北之序旋转一半,然后再将玄武龟蛇这一面顺北西之序旋转一半,最后再将白虎这一面顺西东之序旋转到底……然后,这‘四象仓虚’中的机栝便会运转,随后‘仓’与‘虚’两字会缓缓升
起……大哥哥想要打开生门,便摁下‘仓’字,要打开化门,便摁下‘虚’字即可。大哥哥可要记住,中间的顺序不能相差半点,一旦‘仓’与‘虚’字跳出盒面,便须尽快摁下……若摁下‘仓’字便是生门,盒中之物,会原样不动全身而出;若摁下‘虚’字便是化门,此时,盒子里不管藏着什么东西,可都会化有为无,化实为虚,变成一团虚无了……”
听了希言这一通滔滔不绝的言语,徐恪不禁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又挠了挠了自己的脖颈,他是听了个不知其所以然,但又不好意思再行细问,一时间,只好杵在那里,两眼发呆……
希言又“嘻嘻”笑道:“大哥哥,本来么,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开,只不过,这地方不对,我要在这里施法可不太方便,万一被老头子知道,我可得受罚啦!大哥哥还是将铁盒拿回家中,再慢慢琢磨吧……”
“这个……这个……”徐恪呐呐地说道。他心中却在想:“方才,李大哥还要我自己琢磨法子打开铁盒,如今,就算你希言跟我讲了,我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呢!李大哥啊李大哥,你送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铁盒子,到底作什么用?!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除了崩坏了我一口好剑,这四象仓虚,我拿它来作什么呀!”
希言见徐恪神色间颇为发愁,心知他还没有完全听明白自己的话,当下又思忖了片刻,突然一拍自己的小脑袋,笑道:
“大哥哥,我想起来啦!老头子还跟我说起过一个简易的法门,说若是修习过高深道法之人,便只需自手掌间吐出真气,隔空拂动铁盒,那‘四象仓虚’就会自然生出感应,也能升起‘仓’与‘虚’两字……只不过,那些修习高深道法的,可都是蜀山高人……大哥哥,不知道行不行哦……”
“好!谢谢希言,时候不早,大哥哥可要回去了。待我回到家中再好好琢磨吧!他日有空,我再来找你玩……”徐恪听了半天,一时头晕脑胀,这最后这一句恍似也无用处。他便不想再耽搁时间了,如今他既知毒性已解,便徒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最为要紧的,此时这胡依依和舒恨天还不知身在何处,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徐恪别了希言,便大踏步往道观外走了。不想他走了几十步,后面的小道童又追了过来,笑嘻嘻地同徐恪说道:
“大哥哥,其实,希言……希言还有一事相求呢!”
“哦,想不到,我还能为希言小弟弟效劳呢……说吧!什么事?只要大哥哥能帮得上忙,大哥哥一定答应!”徐恪停住脚步,笑问道。
“就是……就是这个……希言刚刚跟大哥哥说起的那个……那个用剑的大师,他是希言的好朋友,曾经教过希言十几招剑法,都非常好用呢……他可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呐!人长得好看,剑法也相当地高明!……希言对他可是佩服得紧!大哥哥……有一天你要是见到他,想必你们也一定能作好朋友呢……”希言断断续续地说道。
见希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全然讲不到要领,徐恪便打断道:“希言是想着让大哥哥去跟那位用剑的大师认识认识,最好能成为好朋友,是吧?好!我知道了!来日我就跟着希言一道去拜望那位大师……”徐恪说完,转身又要走……
“哎!哎!我还没说完呢,大哥哥……先别走啊!”希言急忙上前,又一把拽住了徐恪的左手,喊道。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又停步,这时他索性不再说话,就看着希言,等着希言把话讲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其实已经很清楚地显示着一句话:“你这个小话痨啊!看来你师傅给你取个‘希言’的名字,可真是取对了……”
这次,希言不再嗦了,他松开了徐恪的手,躬身向徐恪行礼,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表情,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
“我这位朋友,他叫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大将军,如今被关入了青衣卫诏狱中。他蒙冤入狱,眼下性命已危在旦夕,希言恳求大哥哥,能救他一救!”
第八十九章、从何而出
待徐恪走后,希言回到桃花小筑,却朝他师傅撇了撇嘴,说道:
“老头儿,你交代我的事儿,我可都跟徐家大哥哥说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淳风手捻三绺长须,笑道:
“放心,只要他出手,你的君羡哥哥,就有救了……”
希言道:“可大哥哥他也就是一个五品的百户呀,那青衣卫里有多少人,官都比他大,大哥哥他……能行吗?现如今,君羡哥哥可还在诏狱中受罪,师傅,你为什么不亲自出手,去把君羡哥哥给救出来呢?君羡哥哥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李淳风张开细长的眼睛,朝希言白了一眼,说道:
“师傅虽然略懂些道术,可毕竟只是个道士!对付妖怪还行,对付人我可就没辙了……难道你还让我去劫狱不成!”
希言又道:“可师傅……那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我可听说是个像地狱一样吃人的地方……君羡哥哥又是被皇帝给下旨打入诏狱的,皇帝肯定是不想让君羡哥哥活了,师傅怎么能断定大哥哥就能将君羡哥哥给救出来呢?……师傅现在就让大哥哥他一个人去救,师傅啊!你让大哥哥他力单势孤的,到底该怎么救呢?他连一个四象仓虚都打不开,凭什么跟青衣卫那些人去斗啊?要是斗不过人家,他不得吃大亏吗?……还有,万一他冲动起来,得罪了皇帝该怎么办?到时候,君羡哥哥没救出来,还把他自己这条命给搭进去……师傅!……”
李淳风直听得两耳嗡嗡如鸣,忙摆手止住了希言的话头,说道:
“好啦!这回知道叫师傅了,你也别吵吵了,世上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凡事想那么多干嘛!师傅还要清修,你自己练剑去!”
希言嘟起了嘴,转身就走,不过,还没走几十步,便又奔了回来,问了一句:
“老头儿,徐家大哥哥身上的毒,你真的……都给他解了吗?”
那李淳风本已在蒲团上打坐,闭目运息,此际只得又睁开细眼,长眉抖动,说道:
“他身上十四种毒,我已给他解了十二种……”
希言闻听之后一跺脚,焦急道:“臭老头,怎么还有两种毒呢!人家送佛都送上西天,你为啥救人都不救到底!”
李淳风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七日噬魂散’实在厉害!有七种至毒,七种血毒,仅靠东海灵石还是不能尽解啊!还有一种‘鹤顶红’一种‘尸血毒’留在他体内,想不到,为师也束手无策!……”
希言急道:“那!那该怎么办?这留下的两种毒要不要紧,徐家大哥哥,还有多少时间好活呀?!”
李淳风又道:
“放心!我已为他课过一卦,那剩余两毒的解毒之法,一种近在他眼前,另一种则远在天边……”
……
徐恪拿了“四象仓虚”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一路上,对自己的这一把“爱剑”不慎破口之事,还是不能挂怀。他回到府中,心情郁郁地吃罢中饭之后,不觉身心有些疲累,左右也是无事,便和衣躺倒了床上,未几就坠入梦乡……
睡梦中,徐恪突然听见碧波仙子胡依依在向他叫喊:“小无病!小无病!快来救我呀!我好难受!”
徐恪急忙应道:“胡姐姐,胡姐姐!你在哪里?我这就来救你!”
胡依依喊道:“我被困在一个黑房子里,周围都是黑的,小舒也在我身边,这房子里好像有法力结界,任我们怎么想法子,都出不来!”
徐恪问道:“胡姐姐,这黑房子在什么地方啊?我马上就来!”
胡依依喊道:“这黑房子……好像就在你身边呀!你看不见么?我却能感觉出来,我离你已经很近了……小无病!你快来呀!姐姐受不了啦!这黑房子里又闷又暗,姐姐和小舒已经被困了八天八夜了!小无病……快来救姐姐!”
“姐姐莫急,我这就来!”徐恪见胡依依如此焦急地喊叫,急忙一跃而起,向她伸出手,却从自己的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徐恪下了床,在房中来回踱步,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只觉那一种经历,似梦非梦,直与自己当时在苏州城的“连江客栈”中,所梦到的情景相似。“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徐恪这半年来的经历,却是他一生中所未遇。不管是妖也好,精怪也好,还有土地仙公、湖中巨鼋,这些都是他生平闻所未闻之事,如今,都被他一一所见,就连他的二弟,据说也是一位神将下凡。对于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徐恪渐渐地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徐恪心中暗道:“若不是梦境,那么胡姐姐与书仙老哥必然就在左近……然则,我这府中哪里有一处黑房子呢?就算有一座黑房子,以胡姐姐的能力,难道还能被困住不成?”
徐恪心中不住思量,眼光随意转动,不经意间,却卒然发觉面前的一张榉木长桌上正放着一个黑色的铁盒正是玄都观主李淳风所赠的那一只“四象仓虚”。徐恪脑海中电光一闪,他见那黑色铁盒四四方方,想起希言说过的话“这盒子外面看着是小,里面可大的很呢!”不由得叹道:“难道,困住胡姐姐与书仙老哥的那座黑房子,竟是我眼前的这个铁盒子?!”
想到此处,徐恪不敢怠慢,急忙拿起了铁盒,依照希言所教授的办法,运力摩挲盒子的四面。果然那“四象仓虚”的四面分别现出了青龙、朱雀、白虎、龟蛇四种凸起的图案。徐恪对着那四种圣兽的凸起,却不敢轻易下手旋转。适才希言嗦繁复了一大堆话语,他如何能尽数记住?
“没有办法,只有试试最后一招了!”徐恪此时只得双腿盘膝而坐,闭目垂睑,潜运内息,一股混元真气自丹田气海中沛然而起,再无阻滞。徐恪便将真气运至双掌,对着那“四象仓虚”缓缓出掌……
未曾想,掌风所至,那“四象仓虚”却似受到感应一般,立时便离桌而起,滴溜溜旋转了起来,须臾间,便闻“突”地一响,那铁盒的两面,分别弹出了两个字型铁块,一块篆刻着“仓”字,另一块刻着“虚”字。
徐恪心随意转,默念了一个“收”字,掌中真气吞吐之间,那铁盒子便缓缓飞到了徐恪的手中。此时他身旁若有人,则定然要喝一个大彩。只因那武功高手需苦学十数载的“隔空取物”,他徐恪便只在一念之间,自学而成。
徐恪急忙依着希言所嘱咐的法子,便将那“仓”字的铁块给摁了下去。只听得铁盒中机栝“”地开动有声,仓字那一面竟然旋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突然就自中间一分而开……
徐恪向盒子里面望去,只见内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恍似还有一些白色的雾气隐隐从铁盒中飘出……
“小无病!姐姐看到屋顶打开啦!你快让一让,姐姐要出来啦……”徐恪听得那“四象仓虚”中已然传出了胡依依的声音,便将铁盒放在地上,远远地走到了屋角。
只见黑铁盒中徒然升腾起一股巨大的白雾,徐恪只觉眼前一花,在他身前就多出了一个女子,一身红色绮罗,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仪容绝世、秀色无双,却不是那碧波仙子还是谁?!
徐恪乍见胡依依现身眼前,心中顿时惊喜莫名,急切间就上前一把握住了胡依依柔若春荑的小手,失声道:
“胡姐姐,我总算见到你啦!”
“小无病,你……你可算来啦!……姐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胡依依叹了一声,却悄悄地从徐恪的手掌中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原本苍白而惨淡的脸上,竟现出一片绯红,没想到,她这修行一千余年的大妖,居然也会害羞。此时,她才脱牢笼,骤然又被徐恪双手紧握,一时间,心中委屈、伤感、思念、意外、欣喜、兴奋、羞涩……种种情绪都涌上心头,眼中已然盈盈有泪……
“胡姐姐,你们怎么被锁在了一只黑铁盒子里?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徐恪问道。他见胡依依眼中有泪,一张娇羞的粉脸,此时却满是疲惫憔悴之色,当下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胡依依显然是对地上的黑铁盒子颇为害怕。她先让徐恪将盒子收起,方才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喝了几口董来福为徐恪专门准备的红枣桂花羹。然后,她才将自己为救舒恨天出笼,被困玄都观里的经过一一向徐恪道出……
原来,胡依依拿着关住舒恨天的笼子,前往玄都观里拜访观主李淳风,却吃了希言的一通闭门羹,心中便有不甘。她自持妖力深厚,便没把这小小一处道观放在眼里。入夜之后,胡依依带着舒恨天的锁妖笼跃入观门,一路行进,找见了后园桃林中“桃花居”。她便信步而来,走到了“桃花居”的门口,却不想,她非经主人许可,贸然入观,这前前后后的行止早就被李淳风所察觉。
那玄都观主何许人也,他乃是长安城无人不知的捉妖真人!又岂能容你一只千年大妖在他道观中随意穿行?当下,那李淳风便在“桃花居”的门口步下了法阵,胡依依伸脚踏入之时,恰是那“四象仓虚”张口以待之刻。是以,胡依依与舒恨天前脚跨入,后脚便已坠入了四象仓虚之中,被锁在里面八日八夜,直至今日方才被徐恪救出。
徐恪听罢胡依依的诉说,略一思忖,便知定是那李淳风恼她胡依依半夜擅闯道观,是以对她略施薄惩。他心中暗道:“看来,李大哥临别时赠我这‘四象仓虚’乃是另有深意,他定是知道我与胡姐姐、书仙老哥的关系,所以既是薄惩了一下胡姐姐,又卖了我一个人情……照此推算,李大哥上元节那一晚用铁盒子来收妖,或许便已料到随后我便会找上门来。他又是为我解毒,又将胡姐姐与书仙老哥还我,顺带着还送我一个三星妙器……我与李大哥素昧平生,他又凭什么送我恁大一个人情?”……
徐恪心性聪敏,细思之下便已了然,原来他李淳风绕了一个大圈,还要假托徒弟之口,无非就是想求自己去解救那个此时尚被关在诏狱之中的“用剑大师”。
“小舒,小舒……你怎么啦?”这时,胡依依摇着笼子里的舒恨天,忽然又喊道。刚刚她还因为乍见徐恪而露出的欣喜与兴奋的表情,此时又变得异常惊慌。
“这……这就是书仙老哥?”徐恪见到胡依依手提的笼子里那只白老鼠,全身白毛,看着还煞是可爱,不禁心中好奇,遂脱口问道。
“要不然呢?姐姐我是一只狐妖,那日你已经见了我的原形了。小舒就是一只鼠妖,这便是他的兽形啊……小无病,你快来想想办法打
开这笼子吧!这要命的笼子,先前姐姐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是拿它没有任何办法……要是再拖下去,小舒怕是支撑不住了!”胡依依说道。
徐恪见那只白毛大老鼠此时已然站立不稳,颓然倒在笼子一边,眼睛也微微闭着似睡非睡。他心中暗叹与自己相处多日的那一位半解书仙,原身竟是这样一只肥肥白白的大老鼠,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此时他见舒恨天困在笼中,已经呈现有气无力之状,自不敢耽搁,便将那细铁丝笼子高高托起,凝神观察。他见那铁丝笼子做工甚是精巧,每一道间隙都异常均衡,整个铁丝笼子无门无窗,忽而变大忽而又变小。徐恪便伸出两手,各自握住笼子一端,用力掰扯,谁知笼子还是纹丝不动,直到徐恪胀得满脸通红,那铁丝仅仅是微微分开了几豪。
胡依依见徐恪也是奈何不了这小小一个笼子,不禁大感惊奇,忙道:“小无病……你不妨用刚才打开那铁盒子的法子,运转真气,看看能不能打开这破笼子?!”
徐恪便依言所示,与刚才一样,丹田运气,双掌发力,心中念了一声“起”字,那铁丝笼子竟随着他掌中吐出的真气,缓缓地升到了空中……旁边的胡依依见状,喜道:“成了!”
哪料想,徐恪运气将那铁丝笼子随同里面的舒恨天翻转了半刻,笼子还是那只笼子,舒恨天还是那只白老鼠。倒是徐恪掌中催吐的那股混元真气,如和风一般,吹拂得里面那只大老鼠白毛飘动,那大白鼠在笼子里面连着翻了几个身,好似非常舒服,一双豌豆一般的鼠目也不由得睁了开来……
“咳!还是不行啊!”徐恪真气一收,那铁丝笼子便缓缓落在地上。
“这……这什么破笼子,老娘还就不信了!小无病,把你那把昆吾剑给我!”胡依依气道。
徐恪依言便从自己的后背取下宝剑,交到胡依依手中。
胡依依拔剑而出,对着笼子正要出手,却见里面的大白鼠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嚷道:
“老姐姐不可!我的老姐姐,你救不了我也别杀我呀,我这笼子里就这么点地方,你可别笼子切不开,倒把我给切喽!”
“原来你没事啊!”胡依依回剑入鞘,嗔道。
舒恨天苍老沙哑的声音又响起:“老姐姐,刚才我是没事,你拔出宝剑来我就有事了!我的老姐姐呀,那昆吾剑身上有剑气,我这浑身上下都没几两老鼠肉,可禁不住那剑气啊!”
徐恪上前说道:“书仙老哥,我与胡姐姐各种法子都用了,可这笼子还是打不开,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
舒恨天却哀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无病老弟啊,你书仙老哥哥,怕是不行了……老哥哥今生,还能……还能再见你最后一面,老哥哥我就心满意足啦!只是……只是你书仙老哥还有最后一个……一个未了的心愿……若这个心愿不了,我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徐恪心中也不免怆然,忙道:“书仙老哥,你不必担心,无病一定会将你救出笼子……”
舒恨天又挣扎着说道:“哎!……救不成也算啦,只是我这最后一个心愿,无病老弟,你可得答应啊!”
徐恪问道:“老哥哥,你想让无病做什么?”
舒恨天软软地靠在笼子边,用虚弱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就是我这老姐姐呀,她孤苦伶仃的……我走了之后,这世上她就再无一个亲人了。无病老弟,我就把老姐姐托付给你了,你可要……你可要一生都对她好啊!……”
原来舒恨天竟是要将胡依依的终生托付给徐恪,徐恪这一听之下不禁也红了脸。他有心出言婉拒,但一想这或许真是舒恨天临终之语,若还不答应岂非太伤故人之情?是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当下他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嗫嚅道:“这……这个……”
这时,那胡依依却朝舒恨天的笼子用力踢了一脚,嗔道:
“死小舒!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这一身鼠毛都给拔下来!”
笼子里的大白鼠急忙咕噜一个打滚,翻身站了起来,此时他已完全不是先前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也是轻灵矫健,只听那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哎呀!我的老姐姐!我这不是帮你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么?!你不感激我还罢了,还要拔我这一身鼠毛!这三九大冷天的,没了毛,你让我这光屁股大白鼠,可怎么活啊?!就算能活,丢人也丢死啦!”
“谁叫你胡言乱语了!你再说,再说……”胡依依一边说话,一边抬脚欲踢……
“好啦,好啦,我求饶,求饶还不成么……”笼子里的舒恨天一边说话,一边前足弯曲,作势欲跪……
见这一狐一鼠姐弟俩兀自嬉笑打闹,徐恪此时方知这舒恨天是在同自己开玩笑而已。他既知书仙性命已无碍,心中也不觉一松。不过,眼见那铁丝笼子极难破开,他心道我这书仙老哥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笼子里吧?他左思右想,心中不胜忧虑,便向着笼子说道:
“书仙老哥,要不然,我还是再去一趟玄都观,去求一求李大哥吧,他应该有法子开笼。”
舒恨天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可!”
第九十章、此罪难恕
“为何?”徐恪问道。
“咳!这十几日,我被困笼中,业已参悟,这一场受难,便是我的天劫啊!你们也莫去找那老道了,他要是愿意,早给我解了……”舒恨天叹道。
“就算是天劫,小舒,你可曾想好,该如何渡劫?”胡依依问道。她看着那一个忽大忽小的铁丝笼子,心思同徐恪一样,也想着总不能让你这书仙长期受困在这一片小天地之中吧?
“老姐姐,解铃还得系铃人,恐怕,能令我出笼的,只有这笼子的主人了……”舒恨天道。
“笼子的主人?他是谁?又为何要将我书仙老哥关进笼子里?事不宜迟,胡姐姐,我们这便去找他!我倒要去跟他理论理论……”徐恪闻听书仙之语,再看那笼子中的大白鼠楚楚可怜之状,不由得心里生出了一丝愤慨,当下就要拉着胡依依,去找那个“笼子的主人”评理。
“先别急,小无病……让姐姐想想,对手功夫了得,我们切不可贸然上门……”胡依依道。
胡依依回想那绝色少女使剑的样子,她小小年纪竟能一人御使两柄飞剑,自己与她只过了数招就吃了大亏,幸亏自己急中生智挥鞭猛打屋顶,藉着残瓦碎屑方得逃遁。当时情状还历历在目,她至今回想仍是心有余悸。胡依依再看自己的右脚踝,创口仍未痊愈……
“胡姐姐!你受伤了!快让我看看!是谁伤了你?就是那笼子的主人么?”徐恪见胡依依右脚踝处略微显出红肿,隐隐还有些血迹正在外溢,一时心中痛惜,不禁焦急地问道。
“嗯……姐姐不碍事,没事的……小无病,多谢你关心姐姐……”胡依依低声回道。见徐恪这般关心自己,胡依依心中恰似吃了蜜糖一般比谁都甜。此时她只觉能得徐恪关心如此,腿上受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于,她都有点没来由地感激起那个能御两柄飞剑的少女来了。
“太气人了!这笼子的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锁了书仙哥哥,伤了胡姐姐,也太不把我徐府中人放在眼里。书仙老哥,你快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此人?不管他是道是仙,今日我徐无病,定要上门去向他讨个公道!”徐恪转头朝舒恨天问道。他见胡依依与舒恨天两位高手竟都被对方所伤,暗思这世上能力敌两位人间大妖者,不是道法高人便是在世半仙了。他虽觉以自己目下的武功修为也定非对方之敌,但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天而起,此时焉能罢休?
“咳!……无病老弟,你这份心意老哥哥我心领。不过对手实力实在厉害,连我同老姐姐都不是她对手,你就莫要去以身犯险了。我呆在这笼子里倒也快意,只要时不时喂一点好吃的给我就行。我只需吃了睡、睡了吃,不也快活似神仙么?眼下,我这瞌睡虫已经来了,书仙老人家可要睡喽,你们都别再扰我清梦……”舒恨天仰起鼠首,打了一个哈欠,便行躺倒,鼠眼闭拢,不再言语了。
见舒恨天心意如此,那胡依依便也不再多言,她拿起了舒恨天的笼子,径自回自己的榛苓居而去。她一边走,一边朝身旁的徐恪笑道:
“小无病,我等妖类修行,与你们人类不同。凡人修行,只需顺应自然之道,呼吸吐纳,摄取天地精华,便是顺天应人而为……我等兽、怪、精、妖之属,却是违转五行,强纳天精地魄……只因逆天而为,不时便要遭受天劫。正所谓‘取天一寸得,受天一尺罚’也!……咳!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小舒这个劫难,怕是要过得一些时日方能渡过。你也莫要担心,有姐姐在,定会护他周全……”
徐恪见胡依依与舒恨天两人都不愿他上门寻仇,心知他二人定是在保护自己,便也不好强自出头。此时他随着胡依依一路走一路说话,须臾就到了榛苓居门口。仙子便道自己还要清洗包扎伤口,多有不便云云,便不让徐恪进门。
徐恪只得反复叮嘱胡依依务须在家好生休养。他说道这日常吃喝供应,疗伤药材购置之时,胡依依“噗嗤”一声竟笑出声来,便嗔怪徐恪何时也变得这般嗦,像个老头子一般。徐恪也暗笑自己何时也学会了希言的一副做派。仙子只说这几日她要静心休养,至于治伤之法,她本就是以医道闻名,更何须街市上那些药铺之物?
那胡依依便让徐恪只管忙自己的事去,无需对她姐弟二人担忧,说罢,关了院门就自回房中。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虽觉别后相逢,尚有许多话想同仙子述说,但见胡依依既要治伤,又需静养,也只能回转身,就在自己的这座大宅子里信步而行,不觉间,走到了前门大院。
“徐老爷,您醒啦!晚饭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准备……”徐府的管家董来福见家主来到前院散步,忙上前请安。
“嗯……我倒还不饿,不过,一会儿你为仙子准备些平常她爱吃的酒菜点心……那个,红枣桂花羹、板栗香藕酥,都要备一些……”徐恪随口说道。
“仙子?仙子她回来啦?还有书仙老爷呢?”董来福脸现欣喜之色,急忙问道。日常在徐府中,仆从丫鬟一般都叫胡依依为“仙子”,叫舒恨天为“书仙老爷”。
“嗯,他们都已经回府了,不过,未经仙子允可,你们不许去榛苓居中打扰。仙子若有事吩咐,自会出来找你……”徐恪吩咐道。
“太好了!说起来,前天秋大人还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处找寻仙子呢,说有要紧的事。那天秋大人可是
把府里的人都给问了个遍,可我们也都不知道仙子去了哪里啊!眼下好了,仙子与书仙老爷总算是回来了……”董来福道。
“秋大人……他找仙子?有急事?”徐恪不禁反问了一句。不过他心中立时就想到了答案。当时自己中毒昏迷,秋先生知道碧波仙子医术如神,不急着去找胡依依来给自己医治,还能找谁呢?“秋先生对我这般大仁大义,便是亲生父亲亦不过如此,我徐恪今生,该如何报答?!”徐恪心中不禁暗叹道。
“对呀,秋大人当时急得跟什么似的,可把我们都吓坏了!当时老爷也不在府里,我们可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仙子,也只能是干着急……”董来福道。
“嗯,既然如此,我这就去一趟秋府,家里的事,你看着点……记住!没有我的吩咐,外人一律不可进门!”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四,酉正时分,长安城,怀贞坊,秋叶草堂。
徐恪前脚刚刚迈进秋叶草堂的大门,便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向自己迎来……
“无病!你可来啦!”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步伐,见秋明礼拄着拐杖,大步向自己奔来,徐恪急忙跑上前,一把扶住了秋明礼颤巍巍的身子,两人再度紧紧相拥……
“秋先生,无病来了!”徐恪不由得哽咽道。
不经历过生死患难,怎能懂如此真挚的情感。
浮华之后往往只剩平淡,喧嚣之后往往只剩落寞,葳蕤之后亦往往只剩枯萎,唯有人与人之间这种真挚的情感,不管历经风雨、饱经沧桑,却依然永驻心间,任凭它岁月消磨风霜敲打,永远不会磨灭……
良久之后,秋明礼方才松开怀抱,握住徐恪的双手,仔细查看徐恪的脸容,见他脸色已然红润如常,不禁问道:“无病,你的毒?”
“好啦!幸得玄都观李大哥相救,无病身上的毒,都已经解了。”徐恪回道。说话间,徐恪还撩起了自己的上衣,给秋先生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口。
“真的!”秋明礼不禁大喜道。他见徐恪前胸的两处创口虽然还未愈合,但已是正常的血肉之色,伤口内也再无浊臭的黑血流出,心里也确信徐恪已然解毒,当下喜不自胜,又道:“想不到,玄都观里还有这等高人!竟连这天下奇毒都能解!”
徐恪心道能解此毒,也是得二弟所送的那块天下奇石之助,然此中详情也不便与他老师名言。当下,二人手扶着手,一同到前厅中落座。一位侍女走上前来,为他二人奉上了茶盏。
秋明礼却指着那位侍女,向徐恪笑着说道:“无病啊,你看看,她是谁?”
徐恪见那侍女面貌甚为眼熟,细思之下又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只见那位侍女放下茶盏,却向徐恪盈盈拜了一拜,说道:“贱女赵昱,见过徐公子,谢公子那日救命之恩!”
徐恪忙起身回礼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姑娘切莫放在心上。”他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一位绰约少女,竟是自己当日在赵村火场中救下的赵昱。只因那时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今却是穿了一身得体的衣衫,略事打扮之后,看上去别具一番旖旎……
原来,魏王李缜回京之后,想着薛涛之言,当天就派人把赵昱送到了秋府。秋明礼起先还坚辞不受,后来李缜向秋明礼讲了赵昱被救的经过,只说这苦命女子也是徐恪不惜性命所救,让她来照顾秋先生也是徐恪的一番心意云云。秋明礼既是感念徐恪的盛情,又是痛惜他身中剧毒,这才将赵昱留在了秋叶草堂中,做了一名洗衣做饭的侍女。
“小昱,你去厨房那里,同喜乐一道,弄几个好菜,再叫平安把家里那半坛老‘凤酒’拿来,今夜,老夫要同无病痛饮一场,一醉方休!哈哈哈哈!”秋明礼大笑着说道。
赵昱应了一声便去了,未几,那名叫“平安”的书童便“哼哧哼哧”地搬过来一坛子酒。徐恪见他年少体弱、气喘吁吁之状,忙跑过去帮着将酒坛子拎到了厅中。他打开坛盖,顿时酒香扑鼻,满屋尽是酒气端的是一坛好酒!那正是皇帝李重盛御赐的六十年陈老“凤酒”。当时,徐恪见家中尽是名酒,便从中又取了五坛送到了秋叶草堂。今日,老友相逢,又怎能缺了这样的好酒?
“无病,你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来!跟老夫干一杯!”秋明礼举起了酒杯,同徐恪说道。他不等热菜上桌,便先跟徐恪对饮了一杯。
秋明礼酒量不深,这六十年陈老凤酒酒性猛烈,他这一杯烈酒下肚急了点,便咳嗽了几声。徐恪此时双目凝望着他的老师,见他脸上的皱纹已然更深,本已花白的头发又多了几缕风霜,不禁心中愧疚,愀然言道:
“无病蒙老师垂爱,一直青眼有加,眷顾至今,老师大恩无病未能有丝毫报答,此番为了无病受伤之事,竟又让老师如此揪心挂怀,无病真是惭愧之至!”
“诶!说什么话!老夫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此生已无憾矣!无病啊……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对老夫最好的报答!今日见你平安,老夫心里,可比什么都高兴!来来来!咱二人再饮一杯!”秋明礼举起酒杯又满饮了一杯,他心里的喜悦与感激已难以言表。他要感激这高高在上的老天,终于能放过了眼前这位卓尔不群的青年。
这一位气度从容、落落难合的青年,曾经就是他的梦
想,他的渴望,他全部精神的寄托!当他听闻这位青年竟然只剩三天好活之时,他颓然欲死,恨不得以身代之。与徐恪分开之后,这一日一夜的时间,他心中悲愤莫名,不知道把头顶的老天爷给骂了多少遍!责怪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如今,见徐恪竟然能平安无恙地来到草堂,这位秋先生的心里面,可又在不住地感激起老天来了……
这秋叶草堂多了一个丫头,果然就多了一番新的气象。非但前厅布置得更为精致净雅,更重要的,整个草堂的厨艺立时便升了一个档次。赵昱在乡村独立生活多年,手中的厨艺自非同一般,经她妙手烹制的菜肴,虽然都是些普通的菜蔬,但夹入口中,稍加咀嚼,味道确是不同凡响。秋明礼与徐恪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对赵昱的厨艺赞口不绝……
待得热菜上齐,徐恪便邀赵昱同桌吃饭,赵昱却坚辞不敢,她关了房门便远远地退下了。留下一老一少两人在房中,推杯把盏,你一口、我一杯,喝得不亦说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恪忽然想起了李淳风嘱托之事,便随口问道:
“老师可知,我青衣卫诏狱中,关了一个什么大将军,叫作李君羡的?他是何人?”
秋明礼一听,立即放下了手中木筷,反问道:
“无病,你问他作甚?”
徐恪道:“朋友相托,想让我设法搭救他出狱。”
“绝无可能!”秋明礼脸色一变,沉声说道。
“这是为何?”徐恪心中不解,遂问道。
“无病啊!这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大将军,袭封五莲乡公之爵。他文武双全,在军中也素有威名,前途本不可限量。不想时运不济,这次却是皇上下旨,将他打入诏狱,估计,已是凶多吉少了……”秋明礼答道,神色间,也是颇为不忍……
“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呀?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徐恪又问道。
秋明礼道:“他……什么罪也没有。”
徐恪心中大感疑惑,不禁问道:
“没有罪,皇上为何要将他打入诏狱?这进了诏狱之人,还能有活路吗?”言罢,他看了看秋明礼,心道:“我二人可都是进过诏狱的,里面的厉害都曾经领教过。当时,若非魏王全力施救,皇上突然改了心思,说不定,我们也早就成了那诏狱中的一堆枯骨了!”
秋明礼却反问道:“无病……你可知,此次太子被废,罪名为何?”
徐恪道:“不是他贪墨国帑、卖官鬻爵么?”
秋明礼道:“这只是其中之一,此次皇上废黜太子的明诏里,写的清清楚楚,说他李仁是暗交禁军将领,私相封赏,阴图谋逆!因此,太子被废的主要罪名却是谋逆之罪!你想想看,这历朝历代,任谁要是犯了谋逆之罪,还能有好下场么?”
徐恪道:“太子谋逆被废,是他咎由自取,这又干李君羡何事?”
秋明礼道:“太子谋逆的主要罪证,除了检举告发之人,便是那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太子毕竟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自不会忍心杀他。但这李君羡则是太子谋逆的铁证,哪里还能逃得过死罪?!现如今他被关在诏狱中,也只是等死罢了……”
徐恪再次问道:“那么,老师可知……那李君羡真的曾经勾连太子,阴图举事么?”
秋明礼却叹了一声,摇头道:“老夫虽与他相交不深,但也知他为人,那李将军断不会做出此种对皇上不忠之事!”
徐恪闻听,心中顿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将酒杯重重一放,说道:
“岂有此理!李将军既然无罪,皇上岂可听信小人谗言,无端加罪,枉杀忠良,如此草菅人命,岂不与昏君无二?”
秋明礼立时朝房子周围望了望,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声说道:
“无病,慎言,慎言啊!需防他隔墙有耳!”
秋明礼喝了一口酒,又说道:
“无病啊!这一次,也不能全怪皇上!当今万岁爷御宇天下七十年,要管好这一个大摊子,也难啊!他老人家想事情,自然比我等要思虑得更为深远一些,凡事都得为大局着想……”
徐恪却不以为然道:“不管皇上怎么想,无病就记住一个道理,谋反就是谋反,未曾谋反就是无罪!既然李将军无罪,就不能冤枉好人!”
秋明礼叹道:“咳!无病啊……你要知道,他李君羡所辖的左武卫,可是禁军中的一支劲旅,平素便负责驻守玄武门。那玄武门是个什么地方?一墙之隔,里面就是皇上睡觉的地方!你想想,这要是李君羡果真结交太子,阴图举事,可不是易如反掌么?!现如今的陛下,老了,心思也多了,皇上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啊!……谁叫他不自检点,胡乱去跟太子喝酒,喝了又胡乱说话呢!……眼下,什么都晚啦!”
“不行!这次……我定要救他出来!”徐恪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可!万万不可!”秋明礼更是掷地有声地说道。
“老师,那托我搭救李将军之人,便是那位玄都观中的高人。无病的毒就是他解的,无病的性命也是他所救!这位朋友所托之事……无病能不答应吗?”徐恪又恳切言道。
“这……这……这……”秋明礼闻听此语,不由得踌躇了起来,饶是他久经人世,饱读诗书,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决断了……
第九十一章、势单力孤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辰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
徐恪才进了青衣卫入值,便径直向都督沈环约略回禀了一路护送钦差的经过,沈环自然是说了一通抚慰嘉勉的话。说起钦差车队在淅川府西峡口遭刺客袭击之事,沈都督更是对徐恪舍命保护钦差之举大加赞赏,还道要亲自为徐恪具折上书,向皇上请功云云,徐恪当然是恭辞谦让了一番,未几便退了出来。随后,徐恪就回到了自己北安平司的签押公事房中。
徐恪一进签押房,立时便叫来了隶属于他统辖的掌旗丁春秋。徐恪向丁春秋问起诏狱中可有一个叫李君羡的钦犯。丁春秋忙道这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乃是皇上下旨定罪的重犯,此际正单独关押在甲字十六号牢房中。
徐恪便吩咐丁春秋与自己即刻前往诏狱,他马上就要提审这位朝廷重要钦犯。丁春秋却面露为难之色,向徐恪禀道:
“禀徐百户,这甲字十六号牢房,之前孙千户曾反复交代,没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探望!”
“本官这是亲自去提审要犯,哪里是什么‘探望’?!少说废话!马上跟我走!”
丁春秋还要犹豫,徐恪却将手中的昆吾剑朝他一扬,唬得他赶紧连连点头答应。他心道:“你们二人可都是我的祖宗啊!一个是整个北安平司的主官、从三品的千户;一个是皇帝钦点的百户,手里还有一把要命的‘尚方宝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夹在了你们两个祖宗的中间……”
丁春秋便叫来了他手下的两个大佐领,一个王大龙,一个赵三马,几个人便簇拥着徐恪一起来到了诏狱中。
说起这天下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徐恪之前亦是有亲身经历。他先是被关在了秋明礼的牢房,后又换了另一间丙字号牢房。当时,徐恪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在诏狱中呆了半日,然而就是这五个时辰的经历,在徐恪的心中也是如同噩梦一般。
历经四个月后,徐恪今日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他再一次地从丙字号牢房中走过,只觉霉气扑鼻、腐臭熏天,整个牢房内昏暗、潮湿、阴冷、可怖,到处都是囚犯的呻吟呼号之声。徐恪一边从关满了牢犯的囚笼中穿过,一边看着那些衣不蔽体、蓬头乱发的囚犯。只见有些犯人腿脚已被打断,兀自躺在地上苦苦挣扎;有些犯人已然被施了剜目之刑,两个眼眶里只留下深深的黑洞,但依然苟活着,躺在牢门边怔怔发着呆;有些犯人则被割去了鼻子,只露出两个巨大的鼻孔,见了徐恪一行走过来便向他们不断招手,口中发出呼喝之声却听不甚清,似是喊着:“放我出去!求求你们,放我出去……”仔细一看,犯人嘴里的舌头竟也被生生割去,只留下了一些残碎的血肉……至于那些被施了棍棒之刑、鞭打之刑的犯人则更是比比皆是,一眼望去,都是一些浑身血迹斑斑、衣衫破烂之人,或躺或坐在和他们一样腐臭阴暗的地上,一个个双眼呆滞、木讷无神……整个诏狱牢房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徐恪一行穿过了丙字号牢房,早有相关的狱卒为他们打开铁门,四人又走进了更里面的乙字号牢房。里面的景象与丙字号牢房一样,到处都是阴风阵阵、惨号连连……徐恪心中不禁回想,当时若不是秋明礼临机生智,为自己巧设了一桩计谋,如今的自己若还幸存于人间的话,岂不是要与那些囚笼内的犯人无异?看着那些肢体残损、面目全非的人犯, 徐恪心中不由得暗自叹道:“若教我变得同他们一般,我宁肯立时咬舌自尽了……”
然而,若叫你真到了那一刻,你会咬舌自尽吗?若是咬破了舌头,流血不尽,人还是死不掉,又该怎么办?!……对这些,徐恪已然无法想象。
四人又进了诏狱中最里面的甲字号牢房。那甲字号牢房又号称为天字号牢房,关押的都是那些重要钦犯。而一旦被关入了天字号牢房的囚犯,往往等待他们的也都是死罪。
照规矩,甲字号牢房一般人轻易不得入内,牢门口的防卫也最为森严,光铁栅门就是两道,而且又厚又重。守卫甲字号牢房的卒长一见是丁春秋来到,忙拱手行礼,又听说是北安平司首席百户徐大人要亲自提审要犯,更是不敢怠慢,忙拿出好几把钥匙,打开铁门上的大锁,好几个狱卒一起用力,方才“哐当哐当”地将两扇大铁门给尽数推开。
徐恪在丁春秋的指引下,借着昏暗的灯光,终于找到了那间关押李君羡的甲字十六号牢房。
那是最为角落中的一间密室,里面一片昏黑。密室门口却有专门一队卫卒把守,为首的还是一个小佐领。
那小佐领见了丁春秋忙上前打了一个千,听丁春秋说道后面身穿湖蓝孔雀官服之人,竟是首席百户徐大人之时,急忙再度向徐恪俯身行了一个大礼。不过,等到丁春秋说明来意之后,那小佐领却无论如何不肯开门,只是一个劲地说道,孙千户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若他此时开门,被千户大人知道,非要了他的小命不可。
徐恪心中颇感不耐,他将手中宝剑当空一晃,喝道:“你再不开门,不要等孙千户,本官立时便
取了你的狗命!”
那小佐领见状立时跪在地上,口喊饶命。丁春秋忙不失时机地上前劝道:“徐大人手中的昆吾剑可是万岁爷钦赐的宝剑,五品以下可先斩后奏,莫说你一个小小的佐领,就是我们这些掌旗,徐大人哪天不高兴,都可以随意给‘咔嚓’喽!你要是不想活,今天也可以试试……”
那小佐领几时见过这种阵势?他心想孙千户毕竟还在外面,此刻要不答应,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立时就有掉落之虞。于是急忙取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牢门。
徐恪步入牢房中,借着牢门外透进来的微光,只见牢房的角落中躺着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之人,此时僵卧于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徐恪随即命人点灯过来,王大龙与赵三马忙从卫卒手里拿过来两盏油灯。待得灯光骤然亮起,徐恪一见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此时,那声名赫赫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仰面靠在墙边,手上、脚上都是镣铐,身上、脸上满是血污。最为触目惊心的,却是他前胸上端的左右琵琶骨上,也各穿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分别安在牢房两端的墙面上。有了这两条穿胸而过的铁链,任是你武功再好之人,此刻便也形同废人一般。而且,一旦你琵琶骨被穿,哪怕是略略一动,牵动铁链,也会带来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是以这李君羡琵琶骨被穿之后,也只得僵卧于地,双眼闭拢,一动不动……
“岂有此理!谁让你们给他琵琶骨穿链的?赶紧去掉!”徐恪见那李君羡如此受虐,心中不禁大怒,他暗道就算他有罪,也不能如此虐刑折磨,更何况他本无罪乎?!
旁边那个小佐领却又面露难色道:“禀百户大人,此人武功高强,是以千户大人才特命小的们给他琵琶骨穿上铁链的……”
“大胆!本官让你解链,就赶紧去解!难道你还怕他逃了不成!”徐恪大喝道。
“这……这个……”那小佐领此时当真是心中犯难了。他心道这孙大人吩咐的琵琶骨穿链,怎能说解就解?更何况,他李君羡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给他去链作什么?你虽是贵为一名百户,可我破例放你进来已然是违令,若再将这些铁链解去,这要是被孙大人知道,可不得扒了我一层皮啊!
就连徐恪旁边的丁春秋等人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也都想着此人可是被皇上定为谋逆之罪的重犯,千户大人虽然给他上刑重了一点,可也在规矩之内。你徐百户一上来就要给人家去链,这个……好像也不太合规矩啊!不过,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可都领教过徐恪的脾气,此时自也不敢上前相劝。
“你到底去不去解开链子?”徐恪拔剑半露出鞘,威吓道。
“我去……去去去!”那小佐领此时别无它法,只好取出钥匙,硬着头皮慢慢往前……
“谁让你解开铁链了?!”这时徒闻一声冷喝从后面传来,众人纷纷转身,只见从牢房外的阴影里走过来一个身形瘦长男子,他身长手长,一张脸白渗渗地毫无血色,鹰钩鼻、细鼠须,正是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孙勋的身后,还跟着杨文渊。
众人见孙勋来到,急忙俯身行礼,各自都道:“参见千户大人!”
“是我叫他去开链的!”徐恪见了孙勋也不行礼,反而抗声道。
“你好大的胆子!这李君羡乃是皇上下旨定罪的谋逆重犯!未经本司许可,你竟敢私自提审,还敢为他去链,你这是想为他脱罪吗?还是这谋逆之事,本就有你徐恪的一份?!”孙勋朝徐恪沉声质问道。
“孙大人,别动不动就往我头上扣一顶大帽!我既是北安平司首席百户,管辖诏狱、提审钦犯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至于这几根铁链么?卑职倒也想问一问,给犯人琵琶骨穿上铁链,也是皇上下旨让你这么做的吗?”
“你……你!……咳咳咳!”孙勋手指着徐恪的头,怒道。他一双细长的柳叶眼,此时也瞪得滚圆,一张白渗渗的脸,气得竟露出了一丝红光……
“既然皇上也没有下旨,让你孙大人给人犯琵琶骨穿链,我徐恪自然可以解得……”徐恪一边说话,一边昆吾剑出鞘,只见白光一闪,剑气当空挥过,众人只闻“仓啷”两声,那两条穿过李君羡琵琶骨的细长铁链,便已应声落地。
“你!……大胆!”孙勋脸色又转成惨白,他右臂一伸,猝然发掌,朝徐恪的后背打来。
徐恪似乎早有防备,右手挥剑的同时,左掌回探,便与孙勋对了一掌……
这一掌交接之后,徐恪向后退了两步,他顺势右手将剑一横,凝神防备,下一招“破金势”已蓄势待发。
而孙勋却是后退了半步,他虽然只是退了半步,但遽感右侧后背一痛,顿觉气息流转不畅,随之“咳咳咳!”地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两人这一掌之后,其实各自心中都是一愣。那孙勋脸现惊异之色,但随之也是一闪而过。徐恪的心中却是如一道电光划过,他猛然想起,这一道掌力,沉猛老辣,却与西峡口偷袭自己的那一个黑衣人,竟是如此地相似!
“哎呀
,哎呀!都是自己人,切莫伤了和气,大家同在卫里做事,都是给皇上效力嘛,孙大人,您消消气儿!徐百户毕竟年纪轻,办事莽撞了点,您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徐百户你也真是,这不过是一个钦犯,你要解开链子,总得问过孙大人同意啊……”杨文渊见孙勋骤然发难,场上已经陷入僵局,忙上前打起了圆场。他一边说话,一边向两人略略拱手微笑,此时不做和事佬,更待何时?
孙勋不理会杨文渊的劝解,仍是指着徐恪骂道:“哼!你目无上官,做事逾矩,任性妄为,本司要上折子参你!不过,今日这北安平司诏狱里,可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孙勋又朝徐恪旁边的一干人吩咐道:“你们都眼睛瞎了吗?人犯的链子断了,赶紧给他琵琶骨穿上!要是不够,再穿两条!”
孙千户已然发了狠话,这整个北安平司里,除了他徐恪,谁敢不从!此时,除了几名卫卒与小佐领,连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都纷纷上前,众人重新捡拾起地上的铁链子,各自再找一处墙面打钉子固定。那个看守牢门的小佐领,见手中的铁链已断,长度不够,便又去找了几段更长的铁链过来……本来,那李君羡双眼闭拢,兀自在昏睡当中,此时被这些卫卒牵着铁链一通折腾,胸前琵琶骨一阵剧痛,立时便被痛得醒了过来。这下倒好,徐恪是有心办了坏事,铁链未除,反倒让那李君羡多吃了痛楚……
“尔等快与我住手!”徐恪在旁边喝道。不过,此时在整个诏狱中,却再已无人听从他的吩咐。徐恪虽然提剑在手,却徒然感到自己,是那么人微言轻。孙勋在一旁不住冷笑,他颀长的身子,便如一座大山一般,威压在徐恪的身周……
“住手!”孙勋的身后却猛然又传来一声呼喝。那声音宗气十足,在诏狱甲字号牢房内不断回响,众人闻听之后,立时都停下了手头的活,纷纷转身朝那人俯身行礼道:“参见南宫千户!”
来人正是青衣卫巡查千户南宫不语。他一走入牢房内,即向众人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紧与我将这些铁链子尽数去了!”
“南宫不语!我北安平司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吧?!”孙勋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
丁春秋、王大龙、赵三马等人,此时,看着眼前的两位千户与两位百户,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一动不动,如木桩一般地杵在那里……
“哦!忘了跟孙大人说,奉沈都督之令,自即日起,钦犯李君羡便由我专司审讯!”南宫不语淡然回道。
“哼哼!凭什么!诏狱一向都是由我北安平司管辖,没听说过,我诏狱中的钦犯会让你一个巡查的来审?!”孙勋冷哼了数声,不屑道。
“孙大人,你虽受皇上特旨,可节制其余四位千户,但咱们这青衣卫里,毕竟还是受沈都督管吧?至于你说的‘凭什么’……你自可亲自去问都督。我只知道,今日我是奉沈都督之令而来,沈都督亲令我主审诏狱中要犯李君羡。你孙大人不会是想抗令不尊吧?……”南宫不语微笑着答道,他脸上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南宫不语,你可别小人得志!你不过是仗着沈大人撑腰而已!我看你……就是他沈环的一条狗!”孙勋手指着南宫不语愠怒道。今日他在自己的地盘,北安平司诏狱里,本来无论如何都想找回面子。先前,他已被徐恪给气得够呛,如今又被南宫不语这一顿回敬,更是让他颜面扫尽!这一连串的事直把他给气得怒火攻心,一张脸一阵白、一阵红又一阵青,平日里那一副高高在上、讳莫如深的涵养早就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以至于此时,他已然口不择言……
孙勋这句话一出口,场上众人尽皆变色。官场上的规矩大家都懂,无论你背后将别人骂得猪狗不如也好、人面兽心也罢,可当面儿,还总得笑一笑,各自行个礼,说几句人话。不管怎样,他南宫不语也还是一位千户,更何况,你孙勋的这一句话,甚至连沈都督都给骂进去了。
“孙大人,没什么别的事,你请回避吧,我要同徐百户一道审问犯人了……”南宫不语听闻孙勋辱骂之语,依然是面不改色,淡然说道。
“你……你!咳咳咳……”孙勋这一急一怒之下,又连续咳嗽了几声。他心道此时也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一跺脚、一咬牙,悻悻然地转身走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南宫不语冷然说道。
在场的那些掌旗、佐领、卫卒都是何等精明的人!此时见场上胜负已分,除了杨文渊跟随着孙勋转身离去,丁春秋兀自不动外,那几个佐领、卫卒急忙上前,想法子将那两段残链缓缓地从李君羡的琵琶骨中取出……
徐恪也忙上前向南宫不语行礼道谢,他话未出口,却忽见南宫不语朝他使了一个眼色,抢先大声说道:
“徐百户,沈都督还有一道手令,命你随我一道,即刻审理青衣卫重要人犯……刁得贵!”
徐恪闻听之后,却是一脸茫然。
他自然无法见到,身后已走出去几十步外的孙勋,闻听这句话后,竟突然脸色一变……
第九十二章、刮骨除蛆
待孙勋走后,徐恪忙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问道:“南宫千户,沈都督让我……?”
南宫不语立时上前握住了徐恪的手,摇头暗示徐恪不要说话。他侧首看着周围的几个卫卒与佐领,吩咐道:“你们干活小心些,把那些手脚上的镣铐也去了……”
那看守李君羡的小佐领得了令,急忙掏出钥匙,与几名卫卒将李君羡双手、双脚、脖颈上系着的镣铐铁链都尽数解开。可怜那位左武卫大将军,被当作牲口一般,身上竟束缚了七条铁链,那些卫卒直弄了半日,方才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铁链与镣铐都全部解开拿走……
经卫卒们一通折腾,牢房内“听令哐啷”一阵乱响之后,这李君羡也早就醒转了过来。此时他却仍是靠在地上不动,只是举起自己的双手,梳理了一下他额前的乱发。那蓬乱的头发经他略略分开之后,却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刚毅俊美的脸庞。
徐恪不由得上前仔细打量这位曾经名动朝堂的“谋逆要犯”,透过他脸上的斑斑血污,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一双凤目灼灼似流星,两条长眉弯弯如柳叶,鼻梁挺拔如山岳,前额宽广似平原,一张方正好看的国字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赘肉……就算是他身陷诏狱之中,此时依然是那么丰神俊朗,端的是一位美男子!
徐恪一见之下便不禁对这位犯人无端地生出一种好感。他见这牢房内昏暗潮湿,相比于外面,这里似乎更加腐臭刺鼻,空气里竟还有一种生肉**的味道在四处弥散,随即便朝身后的丁春秋吩咐道:“丁大头,给犯人换一间牢房,要亮堂一点、干净一点的……”
丁春秋却面露难色,只好目视南宫不语,等待千户发话。
“照徐百户的话做!”南宫不语说道。
丁春秋应了一声,走过去询问那个小佐领哪里有空余的干净牢房。那小佐领却还是支支吾吾地回道:“禀丁掌旗,这天牢里,眼下也……也找不出什么……什么干净的地方呀……”
徐恪正要发作,却听到一个清润而虚弱的声音悠悠响起:
“不用麻烦了……我觉着这里挺好!”
说话的,正是靠在地上的李君羡。他用手强撑着自己的身体,让后背、臀部、下肢都稍稍地活动了一下,又朝徐恪说了一句:
“小兄弟,麻烦你,把那只碗给拿过来……”
“大胆逆犯!这是我北安平司徐百户……”旁边的丁春秋怒斥道。
徐恪摆手止住了丁春秋,将前面的一只破瓷碗给李君羡递了过去。李君羡接过瓷碗后,便掀起了自己盖在双腿上破裂的衣衫,一阵更加刺鼻的腐肉味道立时充斥在整个牢房中。徐恪与南宫不语忍不住皱了皱眉。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等人则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只见李君羡的两条大腿,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整条腿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两腿的胫骨也已经被齐齐打断,此时两腿已不再流血,但是破碎的皮肉无人医治,再加上李君羡身子被铁链锁住,长期无法动弹,一直在潮湿的地面上僵卧,他两腿的皮肉经湿气腐蚀,已经全部糜烂,此时双腿上竟长满了蛆虫……李君羡右手拿着破碗,将瓷碗破碎的裂口对着自己大腿的那些腐肉就刮了下去,他右手一边刮,左手还一边从腐肉里挑出了几条又大又白的蛆虫,将这些正在蠕动的虫子送入自己的嘴里,口中还笑道:
“你们吃了我这么久,也该轮到我来吃你们了……”
见了这一副恍如地狱般的景象,王大龙与赵三马还有那个小佐领再也经受不住,只觉腹中一阵恶心,急忙冲到了外面,张嘴狂吐了起来。丁春秋与其余的几名卫卒也不敢再看,匆匆地逃到了牢房之外……徐恪与南宫不语也不忍再看这一幕“血腥”场面,只得缓缓退了出去。
南宫不语朝徐恪轻声说道:“徐兄弟,沈都督的口令我已经带到,这李君羡么还是你自己来审吧,待你审完之后,即到南厅来找我……”
南宫不语随之又附身过来朝徐恪耳语道:“这审问刁得贵之事,你不要同任何人讲”言罢,他便径自去了……
徐恪心有所悟,便命丁春秋与王大龙、赵三马尽皆在外把守,其余卫卒一概退下,只自己一人进了牢门。
丁春秋与其余人等都已见过李君羡亲手给自己剐肉去皮的手段,只觉稍一回想,胸中就要涌起一阵烦呕,此时闻听百户大人不让他们进去,便都如闻大赦一般,尽皆高高兴兴地去天字号牢房大门外守着去了。
徐恪重新走入了天字十六号牢房的里面。那小佐领还不忘从自己的值守房里搬了一张椅子进来,他给徐恪放下之后,也不敢去看李君羡便急匆匆地退下。
此时那两盏大油灯还放在两边,牢房内已不再昏黑,但那股刺鼻的腐肉血腥气息依然盘旋在房中,熏得徐恪也连连皱眉。徐恪见李君羡还在两手不停,他先是将那些糜烂的碎肉一片一片刮下来接在碗里,随后再将碗里的烂肉尽数甩在墙边,然后再刮、再甩、再刮……只听得瓷碗片与骨头摩擦所发出的“吱吱”声音不断传来,连徐恪也不禁心头阵阵发紧。他只得远远地在椅子上坐了,就这么看着李君羡在那边自顾自地“忙活”着……
“小兄弟,谢谢你啦!不过,你还得稍等一会儿,等我把这碎骨头正一正……”李君羡一边忙活,一边还在同徐恪说话。
“不忙不忙,李将军……”徐恪忙回道。
“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啊?!”徐恪心中暗自叹道。
看他模样也不过三十来岁,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吃过多少的苦难,经受过多少打击,竟能历练出这般坚毅的性格,这般刚强的脾性,这般坚忍的内心。
从他被关进青衣卫诏狱开始,不知道已承受过了多少种酷刑。他胸前的两条琵琶骨,被人生生地用铁链子穿过;上身经受过鞭挞之刑、烙铁之刑、钉刺
之刑……已然是伤痕累累,而这些,都不能跟他下肢所受的刑罚相比。两腿胫骨齐齐打断,右腿胫骨更是被打碎,两腿的皮肉被打得没有一丝完好,如今都已寸寸腐烂、蛆虫生满……从这些都可以想象得出,那个给他施刑之人,内心是何其歹毒!非但对他铁链穿胸、浑身毒打,还要将他四肢脖颈绑上镣铐,让他动弹不得,以至于他只能僵卧于地,腿股都长满了烂疮……
然而,或许连那个给他施刑之人也未曾想到,那李君羡的内心,居然能如此坚忍而强大!经历了这些地狱般的酷刑折磨之后,依然顽强地活着,甚至于,此时此刻,还能笑得出来。
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到了地狱,也是无所畏惧的,能让他害怕的人和事,实在少之又少……或许,连阎王见了他,也得绕道。
“好啦!”那李君羡将破碗一放,双手扭动自己的右腿断骨,只闻“咔咔”之声,他竟然自己将自己断裂的碎骨给正在了一起。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君羡,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李君羡问道。
“在下姓徐名恪,草字无病,李将军。”徐恪答道。
“不要说我眼下只是一个牢犯,就算是从前,我也不喜欢我的朋友们这么叫我,小兄弟,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君羡’好了……”李君羡说道。
“君羡兄,需要无病为你做什么吗?”徐恪站起身,走到了李君羡的身旁,问道。此时,能被眼前这位牢犯称为一声朋友,他心里竟是十分激动。
“你坐那儿别动,咱们聊聊天就行。”李君羡挥手示意徐恪坐下。他自己又用双手撑着身体,左右不住地移动,显然还是要松动松动筋骨……
“哎!说起来,自我关进这天牢里二十一天,好久没能像今天这样,这么畅快地活动筋骨啦!痛快啊!小兄弟,谢谢你!”李君羡眼望着徐恪说道。他虽没有任何的躬身、拱手、作揖等行礼的动作,但徐恪从他那双依然清亮的眸子里,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种真诚的谢意。
他经历了这么多苦痛,饱尝了这么多酷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只是让他双手能够撑着身体稍稍地移动一点,他竟然,还能这般快活!
当一个人,对人世再无任何索取之心时,哪怕是一丁点的得到,也会让他开怀不已……
“君羡兄,无病……有一个疑问……”徐恪道。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去结交太子吧?”李君羡笑道。
“君羡兄,果真是和废太子……有交情?”徐恪不由得反问道。
李君羡道:“咳!我和他李仁除了同一个姓之外,还真没什么交情。只不过,那一日,他说有几桶‘蒲桃’酒自西域上贡而来,定要邀我前去品尝。我早闻那蒲桃酒是西域胡人用葡萄酿造,酒分紫、青二种,那酒香味浓烈,口感极好,是以我一时未能忍住,就往东宫赴宴去了……后来,在酒宴上品到此酒,看上去色泽紫红,入口则甘甜中又带有些许酸涩,果然是回味无穷啊!我一时贪杯,那一晚就喝得多了,你若问我酒宴上同他李仁说了什么话,我却哪里还记得住?……”
徐恪感慨道:“原来,君羡兄也是酒道中人啊!”
李君羡却不无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世间之物,在我李君羡眼中,没有一样能与好酒相比!除了长安城里能喝到的汾阳醉、竹叶青、玉壶春、凤酒、屠苏酒、富水春、松醪春之外,塞北燕州的太夕白,岭南的百末香花酒、飘醪酒,河西的紫花红云酒、梨花春,山东的桑落酒、菊花酒,还有你们江南的女儿红、蓬莱春……都是些滋味极妙的好酒!只可惜,君羡此生虚度三十三载,喝过的好酒还是太少了。我听说,在那东边的桑国有一种酒名曰 ‘龙膏酒’,酒色漆黑,酒味也极其与众不同,还有剑南道有一种酒名叫‘千里酒’,有提神醒脑之效,据闻喝过此酒的人能走千里身心不累……”
想不到,此时,那李君羡说起喝酒之道便滔滔不绝,竟似对天下名酒如数家珍一般……
“君羡兄……”徐恪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李君羡的一通洋洋酒论,说道:“你既然从未与太子结交,为何不写一本折子,将个中情由详细道明?无病定当为你转呈圣上,当今天子明察秋毫,必能……”
“没有用的……”李君羡却摆手阻住了徐恪的话。他转头眼望着空墙,一旦离开了“喝酒”这个话题,眼神中又尽显出落寞与孤清之色,仿佛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也早已准备好,接受这一种结局的到来。
早知道自己必死,也早已看淡了生死,一个人的内心也只有强大到此种地步,方才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击倒。
“为何?你不尽力争取,又如何能知结局不能改变?”徐恪急切地问道。
李君羡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兄弟,我其实早知道你青衣百户的大名。我听说,圣上很信任你,还亲赐了你一把宝剑,这是何等的机遇啊!之前我听老薛也时常说起你,夸赞你的人品,一直恨无缘相识。今日想不到,君羡还能在这里遇上你……你很好!君羡交了你这位朋友!小兄弟还年轻,今后,你可要好好干!我大乾需要你这样的人物……”
徐恪起身向李君羡走来,欲待再言,却被李君羡挥手阻住。
李君羡忽然换了一副口吻,轻声说道:“你快去找南宫不语,他那里的是急事,君羡的事……以后你就莫要管了。”
这李君羡的功夫果然了得,南宫不语只是轻轻地与徐恪耳语了数声,连周围的掌旗、佐领、卫卒等都未曾听见,牢房内的李君羡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还是他关进天牢,饱受酷刑一月之后的情形,若在他平时的手段,自是可想而知。
“那好……君羡兄保重!无病稍后再来看你!”徐恪见李君羡已然低头闭目不语,便已知他心意,也就不再强言相劝,只轻
声说了一句之后,随即走了出来。他心中暗道:“君羡兄放心,我徐无病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走到天字号牢房的大门口,徐恪又叫来了看管牢房的所有佐领与卫卒,命他们从此之后,不得再给李君羡上刑,日常要好生照看。徐恪临走之时,还是不放心,又让那王大龙与赵三马轮流负责在牢门口看管,没有他徐恪与南宫不语的授意,任何人不得靠近。王大龙与赵三马也只得唯唯领命,他二人虽然口中答应,内里却都是一样的心思:“寻常人自不能靠近,但若他孙千户要来,靠我们二人,能拦得住吗?谁敢阻拦啊!”
徐恪出了诏狱便往南厅而去,丁春秋还要在后头跟着,却被徐恪拦住。徐恪命他去叫个郎中到诏狱中给李君羡诊治腿伤,并吩咐他出去置办一些酒菜,再弄些清爽的衣服、被褥、枕席之物,让他想法子去给李君羡换一处干净的牢房,以后要好生照看着云云。这丁春秋心里面自是异常地憋屈,他有心不接徐百户的指令但又不敢,也只得硬着头皮先答应了。
这青衣卫的衙门布局,分为南北两处。北面是北安平司、青镜司的衙署所在,统称为“北厅”。南面是南安平司、仪銮司的衙堂,统称为“南厅”。沈环的都督府则在东边,而南宫不语作为巡查千户,日常却是在南厅中上值。
徐恪略一打听,便找到了南宫不语的签押房中。只见他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异常简略,房间大小与内中陈设竟连自己一个百户的公事房,还有所不如。徐恪与南宫不语见过礼后,他心中奇怪,便随口问道:
“南宫千户,你这公事房?”
“我们南厅不比你们北厅啊,你们北安平司毕竟是归皇上亲领,里面的地方大着呢,我们穷啊!只能是挤一挤喽!”南宫不语笑道。
徐恪此时再看这位南宫千户,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挂零,身材修长,形容俊雅,一张方正的脸孔,还带有几分秀气,一双眼睛不大不小,两条眉毛不浓不淡,脸上的五官都长得恰到好处。若不是他此际正穿着与自己差不多的一身靛蓝色鹘鸠纹四品官服,看上去倒与那些教书先生颇为相似。
“南宫千户,适才你说要我与你一道……”徐恪问道。
“不忙,不忙……”南宫不语摆手道。他命人奉上茶盏后,随即便挥手让所有人尽皆退下。
“徐兄弟,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这么客气。我虽是一名千户,可毕竟也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巡查而已,官职上和你也差不了多少。日后,你只需叫我一声‘南宫’抑或‘不语’即可……”
两人又谦让了一番,徐恪拗不过,只得说道:
“南宫兄,适才在诏狱天牢里,可多亏你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不致太过难堪啊,无病谢过南宫兄!”说罢,徐恪又起身向南宫不语拱手为礼。
南宫不语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徐兄弟切莫挂怀!”
徐恪道:“没想到,沈都督还会让南宫兄亲自来审理李君羡一案……”
南宫不语竟噗嗤一笑道:“徐兄弟,还当真以为是沈都督下令,让我南宫来审理你们诏狱的人犯?”
徐恪不禁奇道:“难道……沈都督没有……?”
南宫不语微笑道:“那李君羡是皇上钦命定罪的谋逆要犯,还有什么好审的?沈都督又怎会下这种命令呢?”
徐恪在走来的路上,便已觉察到这里面似有不合情理之处。此时再听得南宫之言,细思之下便知眼前那人,今日里已然送给了自己一个莫大的人情,急忙又俯身到地,向南宫不语行了一个大礼,恳切言道:
“南宫兄,四个月前,无病身陷诏狱之中,差一点便要身受孙勋那厮的钉刺酷刑,是南宫兄及时赶到,方才让无病逃过一劫。不想今日,南宫兄竟又冒着假传都督手令之罪,这般尽心帮我!南宫兄大恩,叫无病何以为报!”
南宫不语也急忙起身扶住了徐恪,笑道:“什么大恩不大恩的,那一天,你是靠着秋先生才逃出去的,我也无非是举手之劳而已,想不到,你还能记得啊!”
两人又各自归座,徐恪又道:“南宫兄,今日之事,倘或孙勋那厮去找沈都督理论,岂不是……(要露馅)?若让沈都督知道了南宫兄假传他手令之事,降罪于你,无病可就百死莫赎了!”
南宫不语呵呵笑道:“徐兄弟,你放心,他孙勋绝不会去找沈都督的,就算他去找沈都督理论,愚兄向你打一百个保票,沈都督也定会承认确有其事!”
“这是为何?”徐恪问道。
南宫不语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徐兄弟,你入我青衣卫时日不长,以后你就慢慢会明白的……咱们这青衣卫里啊,门道可多了去了!……沈都督和他孙勋一向就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帮着他说话呢?!若是让沈都督知道,我今日里这一道‘手令’能让他孙勋气成那样,沈都督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来怪罪我呢?……再说了,那孙勋公报私仇,整个青衣卫里谁不知道?!他趁着李君羡落难之机,想尽法子对他酷刑凌虐,这种行径我南宫早就看不下去了……”
“公报私仇?难道早先他们就有仇?”徐恪不禁又问道。
“孙勋倒是没跟李君羡打过交道。只因他弟弟孙昌当年在禁军中当差,便是在左武卫的麾下做一名参将。有一次孙昌巡夜之时违纪,凑巧就被大将军李君羡撞见,当场就把他痛打了几十鞭子,后来又将他踢出了禁军……听说这李将军当年治军极严,那一顿鞭子还是他李君羡亲自动手,直把那孙昌的屁股,都打得开了花呀……哈哈哈!”南宫不语笑着说道。
“孙昌?……孙昌是孙勋之弟?”徐恪心中又如电光一闪,他忽然觉得“孙昌”这个名字早就听人讲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究竟是哪里?是谁曾经说过这个名字呢?
……
第九十三章、身有余毒
“对啊,那孙昌就是孙勋的弟弟,这两人一瘦一胖,长的虽然不像,但确是亲兄弟……”南宫不语说道。
“南宫兄可知,这孙昌后来去了哪里?”徐恪又问道。
“哦!草包孙昌么,后来,还不是那孙勋去求楚王帮忙,给他派了一个杭州步军营的都尉。不过,这草包在杭州也不思进取,就同在长安一般,整日里就知道饮酒狎妓,后来听说是被刺客所杀……说起这事我也奇了,这天底下有哪个刺客会这么闲着慌,去杀他呀!我料啊,必定是这草包在哪个妓院里,与人争风吃醋,被群殴死了……”
徐恪闻听此语,顿时心中雪亮,心道:“原来那孙昌就是昔日汪大哥所说的那个杭州府步军营里的都尉。他死在汪大哥的刀下,怪不得当日我初入青衣卫,孙勋那厮一听此事,便无端构陷于我,原来,他是恼恨汪大哥杀了他弟弟,迁怒于我……看来,我与孙勋的仇怨,是早就结下了……”
徐恪心中一动,便问道:“南宫兄,可认识汪猛大哥?”
“汪猛?他可是青衣卫里最厉害的一个百户,我岂能不识?怎么,徐兄弟也认识他?”南宫不语反问道。
“哦……小弟只是听说……听我北安平司里的兄弟说起这汪猛大哥的威名,小弟也是仰慕的紧,只恨无缘相识啊!”徐恪道。
“汪猛么……功夫好,为人仗义,是一条汉子!只可惜呀,投错了主子。半年前,替他主子去江南办差,结果一去不回,听说是死在了江湖匪帮的手中……”南宫不语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见徐恪说起汪猛之时,眼神游离,便心知其中必有情由,但见徐恪不说,他也就装作不知。
“汪大哥果真是太子的心腹?!”徐恪不由得脱口问道。他想起,那一日在青衣卫里,杨文渊拿来一张供状让他画押,里面就说汪猛是奉太子差遣,暗地勾结江南匪帮,贪墨盐税云云。
“当然!汪猛早先就是太……是废太子李仁的一名家将么……算了算了,这些就先不要说了!聊了这么多,倒把正事给忘了。今日沈都督传令你我,是要一同审理要犯刁得贵!”南宫不语正色道。
徐恪本待再问汪猛之事,此时见南宫不语岔开话头,心知对方不愿明言,只得作罢,便跟着问道:
“刁得贵是什么人?为何定要我来陪南宫兄审理?”
“见了你就知道啦!”南宫不语笑道。说罢他便起身,挥手让徐恪跟着他一道,两人走到了公事房后的一排木柜前。南宫不语再度看了看身后,确定左右无人,便打开柜门,伸手拧动里面的一处转盘,只听訇然有声,旁边的一道灰墙竟然开出了一扇墙门,露出了里面的一间密室。
那间密室不大,长宽各有两丈,里面只简单的设了一张床,还有几张桌椅。南宫不语带着徐恪步入密室后,又旋动墙门旁的一处转盘,那墙门便又再次合拢,合拢后看着就与整面墙无异。
南宫不语走到密室一角,从地面上起出一个圆形铁环,用力一拉,竟将盖在地面上的一块大木板整块拉起,露出了下面的一个地道。
那地道中幽深漆黑,远远地只流出一丝微光。南宫不语取了一盏油灯,朝徐恪招手示意,自己便率先走了下去。
“这青衣卫里果真有很多门道啊!”徐恪暗自叹了一声,便跟着南宫不语,低头走入了地道之中。
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进密室的一刹那,正有一双阴鸷的眼睛,在某一个角落中,死死地盯着他们,眼光中满是阴狠怨毒之色……
南宫不语领着徐恪走下地道,又往前走了几十步,便见一处铁栅门挡在那里。南宫不语取出钥匙,打开了铁门,又往里走了几步,来到了一处房门前,门里面露着灯光。
南宫不语推开了门,徐恪只见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房里面安着一张小床、此外还有一桌、一几、一柜和几张椅子等物。此时,小床上正斜斜地靠着一个人,他全身黑衣,双脚被铁链缚住,身上、脸上却都是血迹……
南宫不语取来两张椅子,与徐恪一同落座,手指那黑衣人向徐恪问道:“徐兄弟,你可识得此人?”
徐恪再看靠在床上的黑衣人,见他身形魁梧,脸色苍白,眼睛闭拢,看他脸面从未见过,但这一身黑衣打扮却甚是眼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刁得贵!”南宫不语朝黑衣人喝道。
刁得贵睁开双眼,从床边挣扎着坐起,无力地朝眼前的两位蓝袍人看了看,见到徐恪之时,他却是微微一愣,眼神中随即充满了痛苦之色……
“我和徐百户来看你了,你今天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么!”南宫不语大声说道。
徐恪猛地想起,此人的打扮看上去与自己在西峡口所遇的那些黑衣人无二,不由得问道:
“南宫兄,此人难道是突袭魏王的刺客……?”
“正是!徐兄弟,你再看看他的右臂……”南宫不语说道。
徐恪这时才发现那刁得贵右臂的袖子软软地下垂着,他一整条右臂竟已给人齐齐地削断,不禁又问道:
“南宫兄,他的右臂是?”
“不就是拜你所赐么!”刁得贵突然朝徐恪怒吼道,只见他牙关紧咬,须发乱抖,双眼圆睁,一张面无血色的白脸此际竟然胀出了一丝血红。看得出,若不是他双脚被铁链绑缚住,他定会朝徐恪猛扑过来,恨不得掐住徐恪的脖子,张开嘴巴,疯狂地撕咬一番……
“这不就是徐兄弟的手笔么,听这厮讲,当时徐兄弟只是当空一剑,他的右臂连着手拿的刀就被你生生给削断了……”南宫不语依然是漫不经
心地说道。
徐恪回想那日山谷中情景,只记得当时自己为救薛涛,仓促挥剑,至于那些黑衣人究竟死伤如何,却是记不甚清了。此时闻听两人之语,方知那刁得贵的右臂必也是伤于自己剑下,心下竟不由得有些歉然,随之便沉吟不语……
“你嚷什么!要不是徐百户剑快,加上那一天大雪冰冻,你哪里还能活到今天!”南宫不语斥道。
“我要他救?!”刁得贵也愤恨道。他心里的想法当然是:你徐恪当时为什么不干脆送老子上西天算了,省得老子还要在这里受罪!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刁得贵,你也算是一个老掌旗了,眼看着就能提校尉,只要你把这次幕后的主谋供出来,本千户担保,非但对你既往不咎,还要在沈都督那里给你保一个校尉干干!”南宫不语道。
“嘿嘿!南宫千户,这句话骗骗三岁小孩可以,你以为我会信吗?”刁得贵也冷笑道。
“信不信由你,不过,有一点你倒是不用怀疑,你若还不肯招的话,咱青衣卫里的几十种手段,可要一样一样地都在你身上试过了。这些手段的滋味,想必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的……”南宫不语淡淡地说道。
“我听说,你们北安平司的孙千户特别钟爱‘青字九打’。很巧,本千户这里也有一套‘青字九打’的刑具,今日要不要让你也尝一尝鲜?……”南宫不语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箱,缓缓地打开木箱,从里面也取出一些钉子、锤子之类,拿在手中把玩不已……仿佛在他眼里,这些不是刑具,而是一只笔、一块墨、一个砚台,他要做的也不是给犯人上刑,而是将犯人的皮肤血肉当作一张宣纸,他挥手之间,洋洋洒洒,只为写出一副丹青妙笔……
刁得贵双眼紧闭,浑身忍不住地微微颤抖,似在极力地掩饰心中的恐惧,但越是掩饰,那种恐惧感就越是强烈。他在北安平司里做了十几年掌旗,青衣卫里的所有刑具他几乎都一一经手过,但都是加之于别人身上,今日里,轮到他自己亲身尝试,他怎能不浑身颤栗?
“刁掌旗,你是青衣卫的老人了……我看这‘尝鲜’的法子,也得新鲜一点,就用二十根倒足钉,从你的十根手指尖和十根脚趾尖打进去……你放心,以本千户的手段,保准只拔出血肉,不伤骨头,要不然,这第二次可就不好打了……”南宫不语手持铁锤和钉子缓缓走到了刁得贵的身边,左手疾伸,瞬间就箍住了刁得贵的左臂,左肘再一压就将刁得贵的上身紧紧地摁在了床板上。他一边取出钉子对准刁得贵的手指尖,一边轻笑道:
“我倒忘了,你少了一只胳膊,看来,十五根钉就够了。”
“南宫兄,这个……”徐恪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子,走了过来。
“怎么……徐兄弟也好此道?”南宫不语微笑道。他见徐恪朝自己走来,以为对方也是想过一过“在人身上干木匠活”的瘾,便将自己手里的一把铁锤和几个钉子交到徐恪的手里,并且用目光示意,让徐恪先从刁得贵的拇指尖下钉。
徐恪手拿着铁锤和几根倒足钉,心里头真是感慨万分。他只见那钉子末端打着三根尖利的倒刺,可想而知,这些钉子从指尖下去,再行拔出,犯人将是何等的痛楚……
“南宫兄,小弟以为,给犯人用刑,还是先缓一缓为好……”徐恪道。他心里却是有另一句话:“我们这般一上来就滥施刑罚,岂非跟孙勋那厮无二?”但此时也自知不能说出口。
南宫不语看着徐恪,一双略带笑意的眸子里,此时却露出了古怪的眼神,顿了一顿,他便松开了刁得贵的左臂,哈哈一笑道:
“徐兄弟,你说不动刑,那就不动刑吧,听你的!”
两人回到椅子上落座,南宫不语又高声问道:
“刁得贵,今天是徐百户为你求情,本千户暂不对你动刑,但该说的话你总得说!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拖下去,对你可没好处!你……还是不肯招出主谋之人吗?”
“回禀千户大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啊……”刁得贵战战兢兢回道。此时,他看向徐恪的眼神中,已再无凶悍之色,反倒还有一丝感激……
对这样的人犯,南宫不语心里非常清楚,若不对他动刑,说到天亮也是没用。但此时,他既然答应了徐恪自也不好反悔,于是他们两人审问了半个时辰之后,见那刁得贵还是守口如瓶,也只得锁好铁门,从地道中退了回来。
在密道中,徐恪又向南宫不语道出了自己的怀疑,只因在天牢中他与孙勋刚刚对过一掌,这掌力与招式跟西峡口袭击自己的黑衣人首领甚为相似。南宫不语却道,单凭这一点很难给孙勋定罪,毕竟那孙千户是楚王府的红人,又深得皇上信任,没有铁证,轻易是扳不倒的。
出了密道,走出密室,南宫不语叮嘱了徐恪几句,大意便是今日审问之事以及密室密道等等切不可与人提及。徐恪应过之后,自回北厅。
吃过中饭之后,徐恪就催着丁春秋尽快办理自己交代之事。那丁大头虽满口应允,但这办事的效率,自然也快不出来……
徐恪有心再去天牢看看李君羡的伤势,但想到李君羡临别交代自己的话,也自知不能随意落人话柄,是以只得按捺性子,仔细思忖下一步该当如何……
时日匆匆,很快就是申正时分,这青衣卫上值不同于户部,本就十分松散,徐恪又是一名百户,他挂念府中的胡依依姐弟两,是以便早早地下了值,径自回府。
刚到家门口,就见董来福急冲冲地跑来,朝自己喊道:“徐老爷,快,快!打起来了!”
恪忙大步奔进府内,老远就听到兵刃相交之声从榛苓居传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提气如飞,几个起落,便冲进了自家的最里一个小院之中。
只见胡依依手持皮鞭,正与一位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女苦苦相斗。那少女双手挥动,竟然能隔空御使两柄飞剑。胡依依虽然鞭子如灵蛇飞舞,上下翻飞不停,但那两柄飞剑竟似更加灵活,剑在空中,招招奔着胡依依要害而来。那碧波仙子右腿本已受伤,此时更是拼命挥鞭,直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得就要支撑不住……
“破金势!”徐恪拔剑在手,当空就朝少女一剑挥来。
那白袍少女本来好整以暇,御使飞剑,已打得对方无还手之力,她正要对胡依依略施薄惩,然后收剑之时,却徒闻身后罡风阵阵,一股凌厉无俦的剑气已然递到。急切间不及转身,她忙侧身一纵,堪堪避过了剑气。但这股剑气太过霸道,只是自她身边稍稍掠过,便已切断了她头上的一缕青丝,在风里飘散了开去……
“竟敢背后偷袭!”白袍少女愠怒之下,双手挥动,那两柄飞剑便弃了胡依依,转身朝她背后的徐恪而来。
徐恪自从与人对敌以来,从未见人能隔空御剑。他本不愿自后背偷袭,尤其对手还是一个女流,但情形急迫,危急之下也只得行权。此时见两柄飞剑当空向自己飞来,更是不敢怠慢,急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气随意转,剑随气动,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势!”,一把昆吾剑向上挥出,剑影重重叠叠,如火燎原,如雪漫天,便与那两柄飞剑迎了上去……
“胡姐姐你快退下,免得被剑气伤到!”徐恪于挥剑之际,还不忘向胡依依发声示警。
“小无病,千万小心,她飞剑厉害!”胡依依喘息了数声,退到了一旁,此时她已累得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那两柄飞剑却绕开了徐恪冲天而起的剑气,一柄飞剑顾自当空回旋,寻找缝隙,另一柄飞剑却剑尖一低,直奔徐恪“天突”穴而来。
“断水势!”徐恪心中等的就是她这一招,只因她飞剑在空,剑气便有不及之处。此时他见飞剑低空而来,与自己不过六尺之隔,急忙挥剑当空一划,剑气沛然而出,剑势快如奔雷迅似闪电,只见白光一闪,“仓啷”一声,那白袍少女的一柄飞剑为徐恪的剑气所斫,竟被断为两截,摔落于地……
“你你你!……咦……是你?”那御剑少女见自己的一把爱剑竟被徐恪的剑气斫断,气得直跺脚,但她看清徐恪的脸容之后,又不由得一愣。
原来,这位身穿白袍的御剑少女,正是那一晚在玉山古庙旁,解救徐恪与慕容嫣,又杀死黑熊怪的怡清。当时,怡清错将徐恪当作一只狼精,御剑刺中徐恪前胸,以至于徐恪受伤昏迷。如今,徐恪也还了她一剑。不过,徐恪这一剑,也只是略微削断了她额前的一缕青丝而已……
“你还我剑来!”怡清将另一柄飞剑收入剑鞘,手指着徐恪,怒气冲冲地说道。此时她既已认出了徐恪,心中则更是气恼。她心道我与二师姐之前杀死黑熊怪,又把你送到玉山见了太师伯祖,你不念救命之恩也还算了,居然恩将仇报,还把我一柄好剑给毁了!
世间美貌少女,往往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每逢她与人吵架生气之时,便都会将原因全部归咎于对方。怡清似乎忘了,从他徐恪受伤昏迷之日起,直到今日,还从未见过怡清的模样。
“姑娘,你为何到我府中寻衅,还打伤我家人?”徐恪问道。此时他乍见那御剑之人竟是一位绝色少女,也不由得心中一愣。
“她又不是人,是一只妖啊!”怡清嗔怒道。
“妖怎么啦?妖就可以随意伤她性命吗?姑娘懂御剑飞升之术,必是道法中人,但也须知上苍有好生之德,又岂能随意杀生……”徐恪说道。他忽然也想起,玉山古庙那一夜,也是有一位御剑女子相救,若非她杀死黑熊怪,如今焉有自己命在?
“你个书呆子!不跟你讲了!下回等我找到一把厉害的剑,再跟你算账!”怡清话音刚落,便提气一跃,人已在屋顶之上。她脚步虚点,白色的身影便如御风而行,瞬间已在数十丈之外,远远看去,衣袂飘飞,姿影曼妙,宛若仙人踏云而去一般,煞是好看……
“哼!不过是‘一气混元剑’么,还只是学了个四不像,你也无非就是仗着宝剑锋利,下回待我找李义大哥也要两把好剑,看我不把你打个落花流水!”怡清人在空中,心里暗自思忖道。她见那徐恪所使的乃是师门剑法,心知必是她太师伯祖所授,此际也就存了同门之中一较高下之心。怡清毕竟还是少女性情,此时更是将徐恪暗骂了无数遍,心道下次定要打得你跪地讨饶为止。
“等一等……姑娘,那个铁丝笼子是……”徐恪隐约已猜到那少女多半便是铁丝笼子的主人,但未料到她竟这般年轻。这时他见怡清说走就走,急忙挥手朝少女喊了一句。不想当他喊到“是……”字之时,忽觉右胸下“章门”穴处一阵刺痛。那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足厥阴肝经向全身弥散,直如钻心噬魂一般……痛得他身子一软,便斜斜摔倒……
“小无病!”胡依依急忙纵身而上,抢步将徐恪抱在怀里。她见徐恪面色惨白,气息紊乱,额头上已是汗珠涔涔,急忙伸指一搭徐恪的脉搏,不由得惊道:
“小无病,你中毒了?”
徐恪此时只觉自己胸、腹、头、脚痛楚难当,这种感觉竟与自己身中“七日噬魂散”之后所受的痛楚一般。他张嘴欲喊:“胡姐姐……”不料,真气略一运转,内息一岔,便晕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笑里藏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酉时,楚王府,墨云阁上二楼。
要论大乾诸位皇子的府邸,除了太子居住的东宫之外,就数楚王的府邸最是宽广奢华。府内大大小小竟有几十重院落,整个王府内屋宇鳞次,楼阁栉比,宝盖重楼、飞檐翘角、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气象甚是宏伟,俨然就是一座缩小的太极宫。在王府的后园,还挖了一个小湖,湖水清幽碧绿,湖上莲荷泄露,整一片湖面之上,云影天光,不胜旖旎。楚王李祉还给此湖取了一个名字,叫作“荃湖”,取“民心如水,荃察中情”之意。荃湖中央建了一座小小的阁楼,名曰“墨云阁”。这墨云阁四周都是一大片水面,除了一座小小的浮桥可以走到荃湖之外,日常无人可以走近。是以,人在墨云阁中,任你大声喧哗,周围也是无人能够听到。
楚王李祉平时喜好吟风弄月,虽把这阁楼取了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心底的意思无非就是要造一个机密的所在罢了。此时,他坐在阁楼的第二层,舔着一个肥胖滚圆的肚子,靠在窗边,一双鹰目盯着湖面,似在欣赏风景,又似在深思。整个阁楼中,除了坐着的楚王之外,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兵部尚书秦建勋,一个是北安平司千户孙勋,另有一位青年,年纪二十有六,身形也是如同孙勋一般颀长,一身打扮甚是奇异轻佻,头上还戴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帽子,正是在太湖捉妖大会上曾经现身的蜀中康门大公子康有仁。
“怎么还会留下了一个活口?你康家的毒药不行么?!”楚王李祉面朝康有仁问道。他刚刚听了孙勋的一番回禀,心中大感不快。这本是万无一失之计,不想竟弄得如此下场,眼下魏王李缜非但安然无恙,孙勋的一员属下,竟然还被抓进了青衣卫中,这让他如何不恼?!
康有仁忙回道:“殿下,我康家的毒药只要入口,立时暴毙,向来不会有丝毫之差。这刁得贵被抓,想是他存了贪生之念,未能及时咬破齿间的药囊吧?”说罢,那康家大少斜眼朝孙勋看了一看。
孙勋斥责道:“我孙勋手下都是死士,岂有这贪生怕死之人!刁得贵是被徐恪这小贼给一剑斩断了右臂,当时便已昏迷,之后醒来,他牙齿缝里的药囊,已被那程万里给取出了……咳咳咳!”话刚说完,孙勋又咳嗽了数声。
孙勋又朝康有仁白了一眼,语气甚是不善,又道:“说起你康家的毒药我就来气!你给我的什么‘七日噬魂散’有个鸟用?!那小贼被我打了两个毒蒺藜,非但没事,更如生龙活虎一般!今日在诏狱里还跟我对了一掌……咳咳咳!……那小贼的掌力,哪里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康有仁不以为然道:“我康门的‘七日噬魂散’内蕴七种天下至毒、七种天下血毒,身中此毒者,饱受七日钻心噬魂之痛而死。没有我门中秘药,无人可解!除非……”
“除非什么?”李祉问道。
“除非是天宝阁慕容阁主出面……”康有仁道。
“慕容远山竟有此种手段?还会解毒?”李祉又问道。
康有仁道:“这倒不是,他天宝阁就算手段再高明,想要解我康门之毒也是枉然……只不过,天宝阁中却藏有我‘七日噬魂散’的解药。”
李祉问道:“照你这么说,是天宝阁的人救了那个小贼?难道说慕容远山投靠了老四?”
康有仁却不置可否道:“这个……在下倒是不知了,不过想那天宝阁身为天下三阁之一,可是江湖中的一个大派,应该不会参与朝廷的事……但要说那中毒之人无药自愈,也绝无可能……”
旁边的秦建勋问道:“康公子,秦某想问一句,那天宝阁又怎么会有你们康家的独门解药呢?”
康有仁道:“只因康某初来长安之时,受家父所托,前往天宝阁拜望慕容远山。家父命我向慕容阁主提亲,但康某的提亲定礼却在中途被……被贼人偷走,是以康某为表诚意,只好将随身携带的‘七日噬魂散’解药两瓶相赠……当时,康某的身边,也就这两个瓶子了……”
一旁的孙勋不禁嗤之以鼻道:“就你这条花斑狗,还想去攀附天宝阁的高枝!他慕容家的千金,连晋王妃的名头都看不上,能看上……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咳咳咳!”
只听“啪”地一声,李祉拍了一下眼前的一张梨花木小八仙桌,怒道:“孙千户!怎么说话呢!你这张嘴就骂人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要知道自古成大事者,必当有所忍!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要本王来教你么!你今日晌午在青衣卫朝南宫不语口出恶言,便是落了话柄,眼下在本王面前,你竟还如此出言无状!成何体统!康公子可是我楚王府的客人……”
孙勋只得低头道:“属下口不择言,望殿下恕罪!”
康有仁却拱手笑道:“殿下,孙大人只是同康某开个玩笑罢了,殿下切莫动怒,也切莫怪罪孙大人……”
一旁的秦建勋此时也接口道:“对对对!殿下,大事要紧,孙千户跟随殿下多年,他这一张臭嘴,殿下也是清楚的。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赶紧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祉又冷哼了两声,面朝孙勋问道:“孙大人,祸是你留的,这刁得贵,你看……该怎么弄?”
孙勋又咳嗽了几声,忙道:“殿下,那刁得贵跟随我多年,四年前在济南府办案时,我还救过他的命。属下担保,他是绝对不会出卖我的!倒是这个徐恪……咳咳咳!…
…之前在西峡口中曾与属下交手,对属下的武功路数应已了然,今日又跟属下对了一掌……咳咳咳!属下担心,万一他向皇上密告……咳咳咳!属下听说,他跟皇上还……咳咳咳!咳咳咳!”孙勋说话急了点,牵动内息,竟连续咳喘了起来……
“你的内伤……怎么样了?”李祉见孙勋脸色惨白,咳嗽不止,心下亦觉不忍,便关切地问道。
“回禀殿下,属下的伤不碍事,谢殿下关心!属下只是胸口被程万里打了一掌,伤到了肺脉,是以……是以忍不住有些咳,咳咳咳!”孙勋急忙躬身回道。
李祉又问道:“那刁得贵,可知道这行刺钦差的……背后之人?”
“这……”孙勋心道,你说这背后之人,定然是说你楚王了。我虽未跟他说过你李祉的名字,但以他们的脑袋,就算再笨也猜得出到底谁是主谋了。他心中思忖,便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千户,你要知道,让一个人守住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李祉阴恻恻地说道。他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孙勋的肩膀。
孙勋心中一凉,顿时已知道了李祉的心意,他只得一咬牙,便拱手说道:“殿下放心,刁得贵的事,属下负责料理!”
李祉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晚吧……”
孙勋道:“属下这就去办!……只是,还有那个徐恪……”
李祉道:“徐恪那里,本王想办法搞定,这刁得贵可就交给你了!”
孙勋急忙回道:“请殿下放心,属下拿性命担保,决不让刁得贵活过今晚!”
“好!你去吧……”李祉吩咐道。
“属下告退!”孙勋又躬身行礼,然后走下阁楼。
“等一等……你这里,还能派得出人吗?”李祉又朝孙勋问道。
孙勋已走到楼梯边,只得回头说道:“殿下,我手里信得过的手下,基本……都已折损在西峡口了……”
“你走吧……”李祉朝孙勋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孙勋走下楼梯,走出墨云阁,走过湖上唯一的一座浮桥。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涌起一阵阵的悲凉,他心里只是想着:“今日我去杀了刁得贵,可不知哪一日,你楚王是不是会派人来杀我?”
因为楚王说的话,非常有道理。
要让一个人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自古成王败寇,谁让你孙勋为他楚王精心谋划的这一场刺杀,到最后竟落得无功而返呢?
原来,自元月初三太子被废之后,楚王李祉身为大皇子,自忖新太子必然非他莫属。加之在京官员如跑马灯一般进出楚王府,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李祉内心更是志得意满。孰料,皇帝李重盛在元月初六又下诏,给他和魏王同时各加两颗王珠。这一道诏书,可是在他心里激起了千重浪……
虽说得封九珠亲王的,除了魏王,也有他楚王一份,无论他的亲信手下,还是朝中文武大臣,都在向他贺喜,但李祉的内心却相当清楚,说什么“用心国事、晨昏忧劳,赈灾筹银、勤勉不辍……”他李祉又赈了什么灾?筹过多少银?皇帝褒奖的事,还不都是魏王李缜的功劳吗?李祉虽然是一个皇子,毕竟已陪了老皇帝五十多年。对于他父皇的脾性,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此次加封王珠,虽然各有两珠,但是,谁的两颗王珠分量最重,李祉内心比谁都清楚。正因如此,在李祉的心里,才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
“难道,父皇是想册立四弟为新的太子?”
有了这一想法之后,李祉便寝难心安、食难下咽。他听了孙勋的一通禀报之后,更是对李缜嫉恨莫名,于是便下定决心,派孙勋带人中途刺杀魏王。
这一次孙勋带领的十六名神射手以及十二个功夫好手,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得力干将,没想到,西峡口一战,全军覆没,就连他孙勋自己,也是拼着受了程万里一掌一箭,施展绝妙轻功,才得以侥幸逃脱。
孙勋回到府里便一心养病,他本以为此次行刺魏王虽然无功而返,但对方也必不会擒住活口,因为事前楚王给了他一批剧毒药囊,说是蜀中康门大公子专门送上之物。这些剧毒药囊藏在齿间,万一遭擒只需当场磕破便立时毙命。其中的“七日噬魂散”更是一种天下奇毒,中此毒者绝无幸免。
但是今日到青衣卫上值,孙勋非但见徐恪安然无恙,丝毫看不出任何中毒之状,更是听到了南宫不语审问刁得贵之语。孙勋一听“刁得贵”三字,立时脸色大变,心中惊惧莫名。他出了诏狱之后便暗中潜伏,后来就一直跟着徐恪到了南厅。南宫不语打开密室,引着徐恪走进地道,这些都被暗中潜伏的孙勋所一一偷窥……
孙勋既是惶急,又感气恼,最为恼火的就是,自己的整个计划几乎都是毁在了徐恪的手中。而这个小贼本以为他必然中毒身死,却还生龙活虎,一上值就跟他过不去,还把李君羡给放了下来……
孙勋自然是风急火燎地赶到楚王府向李祉禀报。楚王一听之下,立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叫来了自己最为信任的兵部尚书秦建勋,至于那康家大少,虽然是几个月前才刚刚投靠到他府中,但因为是江湖中人,楚王反倒是更为放心。
……
待得孙勋走后,李祉便向秦建勋问道:
“这个叫徐恪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建勋道:“此人,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皇上似乎很欣赏他,而且,据属下查探,他跟秋明礼、魏王都非常亲近,应该也是魏王的门下……”
李祉道:“嗯……他是老四的人,凭这一点就够了,他既然知道了这么多,那今晚……就别让他活了。”
秦建勋道:“属下这就去布置……”
李祉道:“据孙勋讲,此人还有些武功。你可不能小觑,今晚这一次,可不要再跟孙勋那样,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秦建勋忙道:“殿下放心,属下已秘密召集了十几个高手,都是军中一等一的武将,此次准保万无一失!”
李祉沉吟了半响,转头问康有仁道:“小康,你这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吗?”
康有仁略一思忖,便道:“殿下,在下的堂叔上次刚刚来京,倒是给在下带来了一些好东西。在下就拿出一样‘霹雳雷电珠’来,有了这些珠子,今晚秦大人只需随便派几个人出马即可。本公子担保,就算有十个徐恪,也都叫他粉身碎骨!”
李祉点了点头,又问秦建勋道:“他住在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
秦建勋道:“此人家住醴泉坊,他这宅子倒是不小,里面住的人好像也挺多……”
李祉冷然一笑,随即便道:“你吩咐下去,让手下的人办事干净点,这一次,可别留下什么活口……”
……
两个时辰之后,青衣卫南厅,孙勋一身劲装黑衣,头戴黑帽,脸蒙黑巾,正蹑足前行……与他一道的,还有一个浑身黑衣黑帽,黑巾蒙脸之人,只是那人五短身材,长得却甚是矮胖。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了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内,那矮胖之人悄悄用刀挑开门栓,打开了房门。此时已是亥末时分,整个公事房一团漆黑,里面的人早已下值多时。
那矮胖的黑衣人一晃火折子,两人借着微光走到了一间木柜旁。孙勋打开了木柜中的转盘,只闻机栝搅动之声,旁边的一间墙门便应声打开……
矮胖黑衣人正要跟着孙勋走进里面的密室。孙勋却将他拦在了门外,悄声道:“文渊,你在外面守着就行,一有异动,立时轻轻敲动门板,我自会知!”
那身材矮胖的黑衣人正是北安平司中的百户,平日里被孙勋称作“张子房”的杨文渊。孙勋此时身边的人死的死、抓的抓,真正信得过的就只剩杨文渊一人了。他今晚本想一个人过来完事,但所虑的是万一有巡夜之人巡查到此,自己在地道下无法预知,为保万一,还是叫上了杨文渊。
“还是让卑职下去吧!”杨文渊也悄声说了一句,便欲抢步上前,却还是被孙勋一把拉住。杨文渊只得听从孙勋的安排,将火折子交给了孙勋,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进密室一角,掀开了木板,钻了下去……
孙勋在走进地道之时,却忽然又回头朝杨文渊说了一句:
“文渊,若万一孙某遭遇不测,孙某自会大喊示警,你听到之后就赶紧逃命,切记!”
见杨文渊点头之后,孙勋便蹑足走了下去。他见地道中微微有些灯光,便灭了火折,往前走了几十步,却见迎面一个大铁栅门挡住,上面一把大铁锁。孙勋右手握住锁环,掌心运力,“嘿”了一声,便已将铁索缓缓拧开。
孙勋过了铁门之后,便走到了一处房门前。此时房门虚掩,房间内透出灯光,孙勋暗提一口真气,举棍在手,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孙勋走进房中,只见这一处小小的地牢之内,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些杂物,床上坐着一个全身黑衣之人,斜斜地靠在墙边。此时,房间内灯火影影憧憧闪烁不定,也看不清床上那人的面貌。
“刁得贵,孙某来看你了……”
孙勋手举铁棍慢慢走进,气凝右臂,便要一棍子砸将过去……
“刁得贵,孙某对不住了,谁让你……”
这“你”字在孙勋的嘴里还未来得及出口,这床上的黑衣人却猛然出手,“砰”地一掌击在孙勋的胸口。这一掌劲力刚猛,直打得孙勋向后飞出去两丈有余,仰天就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孙勋就地一个打滚,急忙冲出地牢,拼尽余力施展轻功往外就逃。孙勋外号“鬼面”,人皆称他“鬼见愁”,此时他心里可真是如同遇见了鬼魅一般。只因那一道掌力太过熟悉,自己刚刚在西峡口就是吃了此人一掌。
孙勋急匆匆逃出了地道,走到密室之中,却见密室中一团漆黑,想必是杨文渊为保万一,又关住了墙门。他急忙晃亮了火折子,拧动密室中的转盘,只听訇然有声,密室中的墙门又缓缓打开……
孙勋踉踉跄跄地走出墙门,却见密室外已然是灯火通明,一个红脸大汉如一尊铁塔一般,正矗立在他的身前。
“沈都督……”孙勋这三个字还未出口,便被沈环又是迎面一掌打在前胸正中。孙勋整个人便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一般,远远地被打飞了出去。他人在空中,只觉前胸已然碎裂,张口向下,鲜血如雨一般飞洒……
沈环的身后除了南宫不语之外,还站着好几个劲装大汉。此时见孙勋已然束手就擒,人从里却走出来一个矮胖男子,只见他笑意盈盈,向沈环拜倒,说道:“恭喜沈都督,抓住了行刺钦差的要犯!”
此人不是别人,恰正是北安平司的百户杨文渊。
……
第九十五章、怒火中烧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五,戌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内榛苓居。
躺在榻上的徐恪,昏睡了近两个时辰之后,方才悠悠醒来,却发现胡依依正坐在榻边看着自己,双眼憔悴、满脸愁容。
“胡姐姐……我这是怎么啦?”徐恪用力坐起身子,见胡依依就这么怔怔地凝望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窘,腼腆地问道。
“刚刚你晕了过去,我为你把了脉,你身体里有两种毒,一种是‘鹤顶红’在足厥阴肝经;还有一种‘尸血毒’,已散入八脉……”胡依依忧虑道。
“我身体里……还有毒?”徐恪不解道。
“怎么?你先前就已经中毒了?”胡依依反问道。
“我护送钦差回来的时候遭刺客突袭,中了一种叫‘七日噬魂散’的毒,不过,在玄都观里,李大哥已为我解毒了呀……”徐恪道。
“七日噬魂散!那可是一种奇毒,里面有曼陀罗、砒石粉、蕃木鳖、黄花苦晚藤、断肠草、孔雀胆、鹤顶红七种天下至毒,再混合七种天下血毒,端的是厉害无比!咳!……中此毒者,若没有康家的独门解药,根本无人可解啊!小无病……”胡依依叹道。
“但……李大哥是用了一块‘东海灵石’……还有十几桶井水,我见他将我解毒之后,那些清水都变成乌黑了……难道,毒质还未去尽?”徐恪茫然道。
胡依依道:“嗯……李观主有东海灵石之助,是以才解去了你体内十二种剧毒,不然的话,你今日也不能这般轻松上值了。不过,你到玄都观迟了两日,如今尚余两毒,任凭李观主法力高深,我想他也是无能为力了……方才你同御剑女子相斗,连使三剑,牵动体内真气,这毒质却又被你逼了出来……”
徐恪笑道:“想不到,这‘七日噬魂散’这么厉害,连李大哥都没有办法,好在只剩下两种余毒。既是余毒么,想必……”
胡依依却凝视着徐恪微笑的眼眸,凄然道:“就算只剩一种鹤顶红,毒在肝经不除尽的话,到了七日之期限,你还是……必死!”言罢,她一双美目中,已然坠下泪来……
徐恪闻听此语,心中也是一愣。原先他只当体内之毒已解,却未曾想,毒未去尽,七日死期依然。这种感觉,就好比溺水之人刚刚抓住了一块木板,心中还没来得及高兴,再放眼一望,四周却还是茫茫大海……
胡依依以医术闻名于世,她说的话自然不会错。
七日噬魂散,天下无药可救,就算只剩一种余毒,七日后仍然难逃一死!而徐恪自元月二十在西峡口遇袭中毒以来,今天已然是第五日了。
也就是说,徐恪年轻的生命,只剩下两天了。
从胡依依忧虑与绝望的眼神也能知道,就算她医术如神,也还是束手无策……
徐恪却还是微微地
笑了一笑,朝胡依依安慰道:“没事,胡姐姐!我等凡人,终究难逃一死。生死者,天命耳!无病此生能见到胡姐姐……还有书仙老哥,还有……这么多朋友,无病业已满足,此生无憾矣!……”
徐恪这一番话说来,就连角落中铁丝笼子里的那只大白鼠,此时的一双鼠目中,也不禁老泪纵横……
胡依依眼望着徐恪,内心自然是心痛莫名,她暗道难道老天竟如此不公!这世间的好人,真的就没有好报吗?她一生都呆在碧波岛上,平时最为自负的,并非武功修为,而是这一身的医术。然此时,对这散入奇经八脉的两种余毒,她恁是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她此生,竟从未感觉这么绝望过……
“咳!要是我师妹在就好了……”胡依依不禁暗自叹惜了一声。她想起她的三师妹,自号“南海药仙”的佘冰冰。她们两人,一个以医术济世,一个以用毒闻名。如今,对这一奇毒她已然束手无策,料想这世间,也只有找她师妹方才有希望解毒。但是那南海之地,距离京城有万里之遥,就算她修成腾云之法,能一日赶到南海,她师妹向来是飘忽无踪,也未必就能让你遇上。
更何况,她虽然是修行一千二百年的大妖,但其实,也不过是比常人多了一些能耐而已,又到哪里会半点腾云之法?
胡依依正忧思缱绻之时,忽闻徐府前院的房顶上,瓦片被人踩踏发出的“哐沓”一响。她毕竟是一个狐妖,耳力何等敏锐,此刻心念微微一动便已知端倪。当下,她扶着徐恪在榻边靠好,柔声道:“小无病,院子里好像来了些客人,姐姐去招呼一下……”
“是些什么人?要不要紧?还是我……”徐恪焦急道。
“无妨……对付道法中人姐姐不行,对付那些凡人,姐姐有的是法子,放心……姐姐去去就回!”言罢,胡依依还跟徐恪眨了眨眼。
……
这一波半夜里光顾徐府的“客人”,自然就是兵部尚书秦建勋派来行刺徐恪的一众“高手”了。秦尚书一共派出了八人,此时,人人都是身披黑色斗篷,手拿腰刀。他们跃上了屋顶,见院子里寂静无人,只稀疏地挂着几盏宫灯,料想这整个徐府中人,此时必然尽皆酣睡。为首那人心中也叹道,你们好好睡吧,今夜就是你们在世的最后一晚了……
那刺客首领朝其余七人一挥手,众人会意,便都施展轻功,从房中轻轻一跃,跳入了前院之中。那首领在军中效力多年,自然精通杀敌之道。今日秦尚书的命令很明确,整个徐府不能留下一个活口。此时,他正准备带人从正前门的大院一路杀到里面,见一个便杀一个,只有如此,方能保证,没有一人能够脱逃。
不料,他刚一落地,便惊见旁边那黑衣大汉拔出腰刀,恶狠狠地朝自己劈面砍来。“你做什么!疯了么!”他怒喝了一声
,来不及多想,挥刀向上一格,顺手就是一招“转头刀”,横刀往对方腰部切了过去。不料那人竟不躲闪,也是怔在那里,竟被他一刀砍中腰部,立时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刺客首领对眼前突发的一切猝不及防,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努力地想理清思绪,弄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徒觉后背一痛,随之便是一种烧灼与刺痛的感觉从后背正中向全身炸裂开来。他心道“完了!”转身一看,果然是另一个黑衣大汉,朝他打出了那种可怖之极的暗器。那首领顿时心中恼怒异常,顺手也掏出了怀里的那一颗珠子,便朝那黑衣大汉回打了过去……
那一颗钢珠果然厉害,经首领用力甩出,“啪”地一声就打在了那个黑衣大汉的前胸。只见钢珠嵌入了大汉的胸口后,迅即炸裂了开来,那珠子里似乎藏着硫磷易燃之物,着物即焚。只见那大汉发出了痛哭的嚎叫,前胸燃起了一个火球,那火球越烧越大,越烧越大,瞬间便将黑衣大汉整个吞没……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所有八个黑衣刺客,都被对方的霸道钢珠打中,或在前胸,或在后背,都是着物就燃,越烧越大,不死不休……
只是片刻之后,八个黑衣人就全部被烧成了几堆灰烬,只留下了一些骨头碎渣子。
只因时间太快,整个徐府前院,简直就如同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若不是地上的这些煤黑一般的碎骨头渣,任谁也不会猜出,刚刚还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那八个刺客,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在刚刚跳入徐府大院之时,便已中了胡依依的幻术。他们眼见对方冲过来动刀、甩暗器、劈面厮打……这些统统都是幻象,但他们各自朝对方甩出钢珠,这却是真实地发生了……
狐狸本就擅长引人致幻,更何况她胡依依一个修行千年的狐妖,对付这几个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那不过是小菜一碟。
此刻,胡依依从房梁上跳入院中,随手拾起了一些碎骨头渣,放在鼻前闻了一闻,不由得怒道:
“好你个蜀中康门,前面是‘七日噬魂散’,这一次连‘霹雳雷电珠’都用上了……要是我的小无病真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把你康门给整个端了!”
但随之,胡依依一想到徐恪的病情,心底里便幽幽一叹,脸上尽是黯然之色。她衣袖一甩,将这些碎骨头渣子尽数如尘灰一般随风卷走,匆匆料理干净了前院之后,便往榛苓居而去……
“我的小无病一定不能死,肯定有一个法子能够救他,但到底是……什么法子呢?”胡依依一边走,一边想着。在她心里,隐约记得有一个办法能够给徐恪解毒,可究竟是什么办法,一时间她竟想不起来了……
第九十六章、天理昭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午时,魏王府书房。
孙勋被捕之后,朝堂上下又跟炸了锅一般。任谁都没有想到,刺杀钦差魏王的主谋,竟是堂堂一个青衣卫北安平司的千户,这还了得!一时间,朝野大哗、群情沸沸,这景象竟似比太子被废还要闹腾。因为每个人的脑袋都不笨,都是一样的猜想:从来都没听说过那孙勋跟魏王有什么仇怨,那么刺杀魏王的真正主谋,说不定就是孙勋背后的……那个人。
对于那个人究竟是谁,朝臣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但谁都不会主动点破。毕竟,这其中的干系太大了!没有特别硬的证据,任谁都不敢张口明言。万一你随便的一句话被旁人听了去,那可就是诬告妄言的大罪。只因这里面牵扯到的两个人,都是当朝九珠亲王,那可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户部尚书秋明礼闻听此讯后,更是顾不得避嫌,晌午时分便匆匆赶到了魏王府。两人吃过中饭,就到了书房,秋明礼甫一落座,便说起了孙勋被抓一事。
“殿下,那孙勋昨夜在青衣卫里被抓,如今已亲口招认,他孙勋自己便是西峡口行刺钦差的主谋。”秋明礼道。
李缜喝了一口龙井茶,说道:“我与他孙勋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来行刺于我?”
秋明礼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吗?殿下!孙勋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那真正的主谋,定然是楚王啊!”
“我大哥!……不会吧?我与他虽然平素没什么来往,但毕竟是亲兄弟,他为什么要派人杀我?”李缜道。
秋明礼道:“殿下,太子被废之前,你们是亲兄弟。太子被废之后,你在他楚王眼里,可就是竞争新太子的唯一对手了!”
李缜不禁叹道:“咳!立谁为新太子,不都是在父皇手里捏着么?就算没了我,可还有六弟、八弟、十四弟呢?又怎知,这新太子定轮得到他楚王?!”
秋明礼道:“殿下要知道,如今咱大乾的九珠亲王,可就是您和楚王两位啊!”
李缜冷笑道:“九珠又怎么了?虽然只是差着一步,但这一步之差,可就是相去千里呢!……再者,父皇下诏加封的这两颗王珠,无非是嘉奖我们用心办事、为这次赈灾筹银出了点力而已,怎么竟扯上立储这件事了!”
秋明礼却不以为然道:“殿下这样想,可他楚王却不是这样想,在楚王心里,这九珠亲王的位置,已经跟太子差不多了……他自然不能容许,这大乾天下还有第二个九珠亲
王……尤其是,他听说皇上已然身染沉疴、一病不起……”秋明礼心中却暗想,皇上这一道诏书,不就是一道吹火风、一张催命符么?皇上为什么非要下这一道加封九珠亲王的诏书,偏偏就是在太子被废的当口,难道,就仅仅是为了给魏王和楚王表功吗?任他秋明礼数十年宦海浮沉,此时仍然不能揣测老皇帝的心里,到底是藏着什么意图。
“咳!果真是……自古帝王之家,休谈手足兄弟吗?”李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里便不欲展开这个话题。他便拿起手中的茶碗,用碗盖撩拨开浮在面上的茶末,慢慢地呷了一口茶,又道:“不知道父皇的病……如今怎么样了?父皇也不让我这做儿子的进去看看……”
秋明礼道:“殿下放心,以老夫看……皇上没什么病?”
“哦……秋先生何以这般肯定?”李缜问道。
秋明礼笑道:“殿下,此次在西峡口遭刺客突袭,是何人救殿下脱险?”
李缜道:“自然是禁军大总管,程万里了。”
秋明礼道:“错了,真正救殿下脱险的,是当今皇上!若不是皇上下了密旨,令程将军星夜兼程迎接殿下的钦差辕架,此时,殿下还能坐在这里安稳地喝茶么?虽说这一次,太子被废,皇上又盛传病危,举朝上下恍似人心惶惶,长安城里也是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然则,朝中诸般事务,在长孙丞相的主理下依然有条不紊,皇城内外的守备防务却是更为严密,整个朝局只是看着纷乱罢了,实则异常严谨。殿下想一想,若无皇上在后面亲自主掌大局,能有如此从容气象么?皇上若果真病危,还能明察毫厘,暗里嘱咐程将军几百里奔袭接驾?”
李缜听了秋明礼此言,不觉心中一震,此时方知那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所言非虚,看来,自己的父亲或许真的如秋先生所说,一点事情都没有。可是,父皇为何又要装病,甚至于,连自己的这些亲儿子们,也一个个地避而不见呢?看来,自古天意高难问,父皇的心思,也只有父皇自己知道了。
李缜缓缓说道:“话虽这么说,可要是没有无病他舍身相救,孤王这条命,恐怕,也早已丧命在孙勋的手底下了……”李缜忽然想起了那个一路相随的看似文弱书生一样的青年。他为了保护自己,却不幸被那孙勋打了两个毒蒺藜,此时不知身在何方,按照时日来算,除非是神仙相助,否则,他徐恪也就只剩下不到两天好活了。
“殿下放心,无病得高人相救,他此刻,奇毒已解,人已经
全好啦!”秋明礼却笑着说道。
“真的!”李缜闻言,不禁大喜道。
“无病兄弟怎么啦?他中的毒……解了吗?”门外的薛涛,挣脱了马华成的搀扶,顾自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老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无病的毒,靠玄都观的李真人施法相救,如今他已然全好啦!前天晚上,他还到我草堂里,跟老夫喝光了半坛子的老凤酒啊!”秋明礼呵呵笑道。他见薛涛脚步不稳,忙起身跑来相扶,但他一时情急之下,却忘了自己也是个腿脚不便之人。这一下,李缜只见一个瘸腿之人搀着一个虚弱之人,两人都摇摇晃晃地走来,也不知道是谁搀扶着谁了……
“太好啦!可恨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多走几步都要喘气!要不然,我也要跟无病兄弟喝光一坛子好酒,也喝它个一醉方休!哈哈哈!”薛涛也笑道。
李缜示意让两人尽皆落座,今日听了徐恪中毒已解的喜讯,他心里也是难得地开怀,于是也跟着笑吟吟地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将你打伤的刺客,就是青衣卫里的孙勋,如今他已被当场抓获,并且,业已供认不讳。”
“‘鬼面’孙勋,竟然是他!怪不得……功夫如此凌厉!这个狗才,害我变成一个废人一般,整日里就只能这么病恹恹地躺着!过几天,俺老薛非得去审审他不可,让这狗贼也好好吃点苦头!”薛涛恨恨地说道。
“你放心,眼下他被关在青衣卫的诏狱里,用不着你动手。这青衣卫里的手段,你们都是知道的……想那孙勋以后,可有的苦头吃了……”李缜悠然地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
恰恰是如李缜所言,几乎与此同时,在青衣卫的诏狱里,就是甲字十六号牢房中。此时,有一个瘦瘦长长的中年男子,双手、双脚、脖颈都锁着镣铐铁链。他身上已然尽是伤痕,满脸也都是血污,而最为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两条琵琶骨,赫然也穿着两条铁链子。这大大小小总共七条铁链,将他的身体与两端的墙面相连。他只要稍微一动,就会牵动铁链,带动琵琶骨的创口,引起全身一阵剧痛。于是,他也只能僵卧于地,一动不动。
此时虽是午时,但牢房内仍然一片漆黑。他偶尔会抬起头来,此时若旁边有人,便会看到他一张白渗渗的脸面,已然更加惨白……他不是李君羡,恰正是昔日北安平司高高在上的千户,诏狱里人人谈虎色变的“鬼面”孙勋。
……
第九十七章、报应不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未时,青衣卫诏狱,甲字十六号牢房。
小佐领将牢门打开,几个卫卒簇拥着一个穿着湖蓝色孔雀纹官服、身材矮胖之人走进了牢房内。几个卫卒忙将油灯点亮,昏黑的牢房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小佐领殷勤地搬来一张木椅子,侍候那矮胖之人坐下。两个卫卒又抬进来一张小长木桌,放在矮胖之人的身前。
“孙大人,这天牢里的滋味……如何呀?”矮胖之人笑吟吟地朝孙勋说道。
孙勋冷笑了几声,道:“杨文渊,你行啊!孙某纵横江湖数十年,手底下抓过的鸡鸣狗盗之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不到最后,竟折在你这狗贼的手里……”
那矮胖之人自然便是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了。此时,他听了孙勋的讥讽也不生气,反倒是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孙大人啊!本官要是你,早就将背后的主谋给招出来了……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么,早一天说出来,就早一天免受皮肉之苦啊!孙大人,你看看这些铁链子,啧啧啧!本官看着也是于心不忍啊!……肖剑南,是谁让你给孙大人琵琶骨也穿链的?!孙大人从前可都待你不薄啊,你这厮怎恁地狠心!……”杨文渊一边说话,一边又转头朝那小佐领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名唤“肖剑南”的小佐领肃立一旁,此时也只好默不作声。他心道:不是你杨百户特意吩咐,说是孙勋武功高强,一定要给犯人两条琵琶骨也穿上铁链子的吗?为了你这句话,兄弟们昨晚可是没少忙活啊……
孙勋扬起头,怒喝道:“杨文渊,你别猫哭耗子在这里假慈悲了!孙某讲了多少次?只有我一个主谋,与他人无干!”他这头颈一动,立时牵动了琵琶骨内的铁链,那链子是昨晚刚刚打进,此时创口处兀自鲜血淋淋,铁链一动,前胸立时一阵剧痛……
杨文渊道:“孙大人,你这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信吧?你与那魏王无冤无仇,刺杀他作甚?再者,即便杀了魏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本官实话告诉你,今日沈都督已经从万岁爷那里领了旨意,这幕后主使之人无论是谁,不管他官有多大、位有多高,都将依法严办,绝不容情!而你孙大人,只需供出那幕后指使之人,沈都督也定会向万岁爷上书,饶你不死!”
孙勋惨然言道:“沈都督……好一个沈都督啊!杨文渊,孙某从前还是一名百户的时候便罩着你,自认这十余年来待你最是优厚!可笑我孙某还将你当作至交,平日里对你言听计从、百般信任,想不到,居然是养了一条恶狗!你这狗贼暗地里竟投靠了沈环!”
杨文渊却不住地“嘿嘿”冷笑,他暗自心道:“你哪里对我言听计从、百般信任了?此次西峡口行刺,你可曾对我吐露过半个字的实情?你只是到如今手下全都折损在了西峡口,身边实在无人可用之时才想到了我。也幸亏我当时机警,及时向沈都督禀报,才有了我今日的首功……”
事实上,杨文渊却着实是曲解了孙勋的心意。依大乾律,刺杀钦差者,即为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孙勋没有叫上他杨文渊,实则是存了保护之心,哪想到孙勋这一番拳拳相护之心,竟无端惹来了杨文渊的心生不满。
自钦差魏王回京之后,程万里当天便向皇帝奏报了西峡口击退刺客的经过。当程万里禀报,那刺客首领是用了青衣卫里的秘药“天阴散”方得逃脱之时,皇帝立时就对青衣卫北安平司的孙勋起了疑心。只因整个青衣卫中,能够仅凭三招就将薛涛打成重伤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孙勋便是沈环。而沈环是绝无可能之人,非但没有动机,而且没有作案时间,之前皇帝还曾秘密召见,特命他加紧京城巡查夜防之事。
于是,皇帝急召沈环进宫,命他严密监视孙勋动向,妥善布置,务必查出行刺魏王的幕后黑手。
沈环领了旨意之后自不敢怠慢,回到了青衣卫后,便命南宫不语先从审讯刁得贵入手,但未曾想到,那刁得贵却软硬不吃,横竖就是不招。沈环虽然心中怀疑孙勋,但苦无证据,一时也奈何不得。恰逢徐恪自玄都观去毒之后,来青衣卫上值。沈环心中一动,便想出了一条计策。
沈环便让南宫不语假装传令徐恪,与之一同审理重要人犯刁得贵,其用意正是要大张旗鼓,好让孙勋借以得知刁得贵被抓一事。南宫不语到了北安平司找不见徐恪,便一路问到了诏狱,恰逢徐恪与孙勋对峙于甲字十六号牢房中。
南宫不语未加思索,立时上前,明里是在帮着徐恪,实则就是趁机完成沈环的密令。而他这一招也果然奏效,孙勋本在气急恼怒之中,闻听刁得贵被活捉之事,更是心慌急迫、方寸大乱……
孙勋禀过了楚王,接了楚王灭口的指令。他出了楚王府之后,已是无人可用,便找到了杨文渊。杨文渊自然是满口应承,而他一转身,便将孙勋的谋划尽数禀告了沈环。
昨日,杨文渊密告沈环
之后,沈环不敢怠慢,连夜便进行了周密部署。为防万一,还请来了禁军大总管,号称“京城第一高手”的程万里。程万里之前已得皇帝授意,命他全力相助青衣卫破案。此时他更是亲自到了南厅的地牢里,乔装成刁得贵的模样。待孙勋果然半夜里过来偷袭之时,骤起发难,打了孙勋一个猝不及防……可怜他孙勋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先是受了程万里猛烈的一掌,之后在密室门外,又被沈环偷袭,直打得他前胸筋断骨裂……
此时此刻,杨文渊望着已成阶下囚的孙勋,内心真是百感交集。这孙勋担任北安平司千户足有八年之久,他仗着上有楚王撑腰,下有三个千户投靠,平日里乖张跋扈、颐指气使,就连都督沈环也不放在眼里。没想到,他此时竟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若不是临机果断向沈都督告发他的逆谋,此刻怕是比孙勋也好不了多少啊!
“孙大人,咱们可都是青衣卫的老人了。这青衣卫的规矩,想必你比我还清楚……本官念着与孙大人同僚一场,方与你有这般耐心,还陪你讲了这许多的话。不过,本官的耐心……可也不多啊……”杨文渊阴恻恻说道。
“呸!你有什么手段,尽管朝孙某试试!我要是喊出一声,那就不姓孙!”孙勋朝杨文渊啐了一口血痰,怒声道。因为隔着距离尚远,此时的孙勋琵琶骨被锁,浑身上下动不了一丝真气,那一口血痰仅仅是吐到了他自己的脚边。
对孙勋的脾气,杨文渊心里比谁都清楚,此时,若不动刑,再无更好的法子让他开口。杨文渊便朝身后拍了拍手,向肖剑南吩咐道:“让他进来……”
牢门外便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一个人,从他一身淡青色的袍子就可以看出,这人是个从九品的小佐领,手中还捧着一个大木箱子。他走到孙勋的旁边,将木箱子放下,转身朝杨文渊躬身行了礼,问道:“杨大人,这就开始吗?”
杨文渊却不发话,反而朝孙勋问道:“孙大人,你看看,可还认得他吗?”
孙勋抬头看了看那瘸腿的小佐领,略带惊诧道:“杨艾!”
来人正是值守诏狱的小佐领杨艾。说起这杨艾,他本也算是孙勋的一个得力手下,平素专司为犯人行刑。不想那一日,在徐恪的公事房中,经徐恪一通威吓之后,当场便尿了裤子,还口不择言,连着将孙勋也大骂了一通。他哪里想到,这件事第二日就有人告知了孙勋。
以那孙勋的脾气,又岂能容你一个小小的佐领辱骂?!而且,还骂他孙勋是“狗贼”,还当着徐恪的面。
于是,孙勋当即便命人把杨艾关进了牢里,任他苦苦求饶也是无用。孙勋还不由分说,亲自给杨艾上了几根铁钉,全部打在了杨艾的右脚。孙勋何等的内力,他这几根铁钉一下,杨艾的右脚几处骨节便尽数被打碎。到如今,杨艾右脚的骨伤未愈,就落下了残疾……
“嗯……孙大人好记性,杨艾……开始吧,也让孙大人好好尝尝你的手艺……”杨文渊朝杨艾挥了挥手,慵懒地说了一句。此时,他忽然对这些事又生出了一些厌倦,心道整日里就如同木匠一般,用这些铁玩意在人的皮肉里打来穿去,有何意趣?还不如回到府中跟自己的三姨太温存一番呢!想到自己的三姨太,他又无端地想起了翠云楼的头牌明月,那身段,那一张粉嫩的俏脸儿!可真带劲儿啊……
只见瘸腿的杨艾面向孙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孙千户,那一日你赏了小的七根钉子。今天,小的就还给孙千户七根钉子吧……”
孙勋“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心道:你要上就上,哪这么多屁话!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孙勋“赏”给杨艾的只是七根细长钉,但这一次,杨艾准备“还”给孙勋的可是七根倒足钉。
杨艾取了一根倒足钉,对着孙勋的右脚大拇脚趾就打了下去。杨艾行刑多年,手法也颇为老练,只见他手拿锤子,对着钉子打了一下又是一下,鲜血立时便从孙勋的脚趾中喷了出来。孙勋顿感右脚趾撕心裂肺般地剧痛,常言道十指连心,但孙勋咬紧牙关,任凭鲜血横流,他硬是连哼都未哼一声。
杨艾将倒足钉打到只剩一端露在脚趾外,便又回身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把细长的钳子。杨艾拿起铁钳夹住倒足钉的末端用力一拔,未曾想,他立足未稳,钉子只拔到了一半竟未拔出。那钉子的末端生着三根倒刺,如此在孙勋的脚趾中搅动,直痛得孙勋浑身颤栗,双脚发抖,连牙齿都差一点咬碎……
“对不住,孙千户,小的右腿瘸了,一时没有站稳,这钉子没有拔好……这一次小的定然不会失手了……”杨艾还连着朝孙勋拱了拱手,显得甚是歉疚。随后,他又拿起钳子,夹牢了倒足钉,双脚站稳,口中发力,“嘿”了一声,用力一拔,一下子就将钉子连同脚趾中的一些碎肉、断筋,还有脚指甲给一起拔了出来,鲜血立时从破口处又喷涌了出来……
孙勋只觉痛不欲生,终于抵受不住,张
口大骂了一声:“杨文渊!我日你祖宗!”
“孙大人,你这就不对了,本官的先祖与你何仇啊?请你口下留德!再者,今日给你施刑的可是杨艾,你还真有闲心,倒骂起本官来了……”杨文渊笑道。说罢,他又站起身,走到了孙勋的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孙勋右脚的伤口,此时孙勋的右脚大拇趾,已然被钉得如同一团烂棉花一般血肉模糊了。
“啧啧啧!孙大人,你我同僚一场,钉在你身,痛在我心啊!本官实在不忍见你这般受苦……你还是不肯招吗?”杨文渊问道。
见孙勋不答,杨文渊又朝杨艾挥挥手。杨艾的第二根倒足钉紧跟着便打进了孙勋左脚的大拇脚趾。那倒足钉拔出之时,又是一片血肉横飞,只闻得孙勋仰天惨呼了一声,大骂道:“杨文渊你这王八蛋!我做鬼也不饶你!”
杨文渊却呵呵大笑道:“我说孙大人啊……你也就这点能耐!啧啧啧!着实让本官失望之至!……本官还以为你能如李君羡一般硬气呢……我可听说,先前你每日都要给他李君羡上刑,什么烙铁、抽鞭、钉刺、夹棍、钢钩、铁篦子过肉……我青衣卫里的那些好手段,几乎都被你用了个遍,他可是连哼都没哼过一声呢……孙大人,你可是从三品的大员,品阶比他李君羡还高着呢!有点涵养行不行?别动不动就骂人……”
杨文渊一边说,一边朝杨艾点头示意。杨艾便瘸着腿,从他那“青字九打”的刑具箱里,又翻出了五根倒足钉,尽数打入了孙勋的足趾、脚踝。他每一下钉、拔钉,都能听到孙勋那惨绝人寰的嚎叫……
说也奇怪,一日之前,仍然是在这间甲字十六号牢房内,那时关押在里面的是钦命要犯李君羡。当时无人给李君羡动刑,只是见他神色淡然,手里拿着一个破碗,一下一下地从自己的大腿上刮下腐肉,旁边的肖剑南与其余卫卒便觉惊心动魄,竟再也看不下去,纷纷捂住口鼻逃了出去。如今,一样的牢房,一样的血腥气息,那肖剑南与其余卫卒,眼看着杨艾给孙勋一个个地打进钉子又拔将出来,众人听着孙勋的这一声声惨呼,非但不觉得难受,更是随着杨文渊往前走了几步,也跟杨大人一样,饶有兴致地观赏了起来……
……
而此时的李君羡,自然是换了一间牢房,他此刻正躺在甲字十一号牢房内的床上。那甲字十一号牢房,本是用来关押皇亲国戚的专用牢房。牢房里面相对干燥和敞亮一些,内设一床、一几、一柜和其它一应杂物,床上还铺设着枕席被褥,这时又经人着意添设了一些家用物什,已然是目下整个天牢里,陈设最为“豪奢”的一间牢房了。
李君羡经郎中诊治,全身的伤口业已包扎,并敷了生肌活血之药。他除了双腿还不能活动之外,其余都已能运转自如。此时,李君羡的身前,正放着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摆着烧鸭、白切鸡、方卤肉等七八个硬菜,桌角竟然还有一壶白酒……
丁春秋殷勤地给李君羡的酒杯又斟满了酒,拿了一只鸡腿递给李君羡,笑着问道:“李将军,这酒……还行吗?”
李君羡举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赞道:“五年陈的‘汾阳醉’,不错!丁掌旗有心了……”
丁春秋忙弯腰摆手道:“诶!可不敢这么叫啊,李将军,你要当小的是朋友,就唤小的一声‘大头’即可,他们都是这么叫我……”
“哪能啊,我如今早不是什么将军了,只不过是天牢里的一名死囚犯而已。今后,丁掌旗不用这么麻烦……”李君羡淡然道。
“这……这可是我们徐百户专门交办给小的差事。日后,若徐大人问起来,还望李将军能在百户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丁春秋谄笑道。
见李君羡只顾喝酒吃肉,丁春秋又问道:“李将军,觉得这间牢房怎么样?今后,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大头提就是!”
“嗯,不错,其实,原先那间牢房……也挺好!”李君羡又吞下一口肉,说道。
“原先那间,已然被孙千户给占啦,李将军如今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喽!”丁春秋打趣道。他原以为那李君羡听闻孙勋被抓之事,必然会大感诧异,并详问一番,不料,李君羡只是又满饮了一大口酒,竟似对孙勋之事,浑不在意一般。
过得片刻,丁春秋见李君羡不接话,甚觉无趣,正要告辞出来,忽听得李君羡又抬头问了一句:
“你们徐百户,今日上值了吗?”
“这个……今日,兄弟们可都没见到徐大人来,不过,百户大人么,上不上值的,那都是由着他啦!”丁春秋笑着回道。
李君羡低下头,便不再说话,然他吃肉喝酒之时,眉间眼角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忧愁之色。他暗自叹道:“小兄弟,我昨日见你额头上黑气隐隐,那可是中毒之兆,盼你不要出事才好啊!”
……
第九十八章、斜阳正好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申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榛苓居。
徐恪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眼眶凹陷,嘴唇还略微有些发黑,一张原本英俊好看的脸容,此际病恹恹的已恍若一个垂死之人。只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里,还是那般坚毅无畏的神采。
“小无病……你感觉好些了吗?”胡依依柔声问道。这两个时辰内,她又用银针纾解之法,给徐恪周身自大敦、行间、太冲,过中封、蠡沟,直至章门、期门穴,沿着足厥阴肝经,已经布了十余针。只见针尾不时有黑色的血汁溢出,胡依依不停地为徐恪拔针、去毒、再上针、拔针……只消过得片刻,针尾依然会溢出黑血。饶是她自诩一代神医的碧波仙子,也暗自心惊,这“七日噬魂散”端的厉害!……
“胡姐姐,我好多啦……眼下,胸口都不怎么疼了,谢谢姐姐……”徐恪虚弱地说道。他本不愿胡依依帮她施针医治,但实在拗不过,只好靠在榻上任凭胡依依为他忙碌不停。不过,在胡依依百般设法之下,徐恪浑身的针刺灼痛等等诸般痛苦,总算略略一松。
这一日,胡依依虽用尽了各种法子,但除了能让徐恪所受的痛楚稍有缓解之外,对于根治解毒,她仍是无能为力。如今,她只能枯坐榻边,眼睁睁地看着徐恪日益萎靡消瘦,纵然她内心再怎么惶愁急迫,仍旧无可奈何……
距离徐恪毒发身亡之期,已然只有一日了。
“胡姐姐,我听说出了城西的开远门,便是灞林原。原上的风景在长安甚是有名,今日风和日丽,我们便一同到那灞林原上去走走,如何?”徐恪朝胡依依微笑着问道。
“嗯……也好!姐姐就陪着你去灞林原走一走。说起来,姐姐到长安可有些日子了,你可……可还未曾陪姐姐好好地……好好地逛一逛这长安城呢……”胡依依回道,话语里又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哽咽之声。她回想与徐恪从相识至今,可真没有好好地去长安城逛过一逛。只因她平素独居孤岛,向来喜欢幽静,不爱去人群中的热闹之处,不想今日与徐恪难得出门赏景,竟已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言罢,胡依依便取下了徐恪身上的所有银针,搀扶着他起身。徐恪却定要自己行走,胡依依无奈,只得出门吩咐董来福备车。她拎着舒恨天的笼子,与徐恪一道步出府门外,二人一鼠上了马车,便吩咐车夫西出开远门,往灞林原而去。
长安城大道虽然建得颇为平整,但马车一路行进,也免不了有些颠簸。徐恪坐在车内,随着车子的震动,不时还会忍不住咳嗽几声。他虽然脸上还是全无血色,但眼睛里依然是喜悦和微笑。透过车窗,他看着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齐整华丽的店铺一一从自己眼前前掠过,不禁心中感慨着:
长安城,果然是一个好地方啊……
马车一路往西,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灞林原。那是一处宽约十余里的平原,北依灞山,南有渭水,在山与水之间,高高低低,尽植琪花瑶草、名木幽竹。远远望去,树林参差、草色萋萋,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一年四季,这里都是景色宜人,是长安人平素最喜出门赏景的一个好去处。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但灞林原上的游人也是络绎不绝。一来尚处元月,长安人性好热闹,元月里结队出游乃是习俗;二来,渭水边上,栽种有一片梅林,此际已然开满了粉色与白色的梅花,一路逶迤芬芳,有十几里之长,吸引了无数男女老少竞相来此赏梅。
两人下了马车,来到梅林边,一边信步而行,一边赏梅观景。徐恪强打精神,勉力前行。旁边的胡依依一边提着鼠笼,一边留神防备着徐恪体力不支摔倒。但她每每情不自禁地搀住了徐恪之时,又往往被徐恪轻轻将手推开……
他们一个是面容苍白、嘴唇发黑的青年男子,一个又是貌美如花、倾城国色的妙龄女子;一个是走路一步三摇仿佛是个性命垂危之人,一个手里还拿着铁丝笼子,笼子里还关着一个大白鼠。旁边的路人见这两人如此奇怪,都纷纷露出了诧异之色。
有些人见了徐恪的一副病容,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看着蛮俊的一副模样,好像快要死了!”
“他会不会是得了什么肺痨绝症啊?啧啧啧!……可惜了!听说牛家村的牛老财,家里正缺一个赘婿。这后生长的这么好看,要是没病,我倒可以帮他做个媒呢!牛家可是财大气粗,他要是入了赘,可有享不尽的福气喽……”
有些人见了胡依依绝美的姿色,更是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哪里来的一个姑娘,这模样、这身段……难道是翠云楼新来的头牌?不可能啊,十个头牌都比不上她这……俏模样啊”
“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扶着一个小白脸!那小白脸看着就让人生气!一张白脸死不死活不活的,那姑娘怎会看上他?莫不是眼睛瞎了吧!”
……
更有一些浮浪子弟,还忍不住走到胡依依的身前,非但朝胡依依不停地挤眉弄眼,嘴里面还尽是些挑逗轻佻之语……
对这些人,胡依依自然是毫不客气,只见她手掌张开,只是朝他们眼前轻轻一挥,那些人眼神突变,仿佛见了厉鬼一般,竟吓得鬼哭狼嚎一般地跑了开去。有一个纨绔青年被石头一绊,重重地跌了一个狗啃泥,等到他站起来时,额头上已然肿起了一个大包。
千年狐妖的幻术,这世上无人可比。胡依依也只是对他们略施薄惩而已,这几个浮浪子弟回去之后,整一个月里,每逢见到美貌女子,便都会如同见到鬼魅一般……谁让他们去惹胡依依呢?
徐恪朝胡依依笑了笑,弱声问道:“胡姐姐,你这……便是幻术么?好厉害哦!”
胡依依笑道:“这些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姐姐这点本领,也就对付对付一些不识抬举的凡人,要是遇到那些道法中人,只需一定神便能
看破……”
徐恪道:“说起来,那一日在玄都观,姐姐怎么会被李大哥给困在了‘四象仓虚’之中?”
胡依依叹道:“那一日也怪姐姐我托大,忘了人间的道法便是我们妖界的克星。那李观主法术高深,姐姐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说起这事姐姐心里就来气,都是这小舒的破主意……说什么只有玄都观主能帮他解开笼子,姐姐还当他跟李观主有什么交情,孰料他们竟是连一面儿都未曾见过!”
徐恪转头望向笼子里的舒恨天。此时那头大白鼠却眼睛似闭非闭,听到胡依依的责怪,他也只是鼠眼微微一张,旋又闭拢。舒恨天被困笼中已有多日,虽然吃喝未短,但受法咒困缚,神情已然日益困顿,此时更是默然无语。否则,以他喜好多言的性子,此时怎会呆坐笼中、寂然无声?
“咳!书仙老哥这样长时被困在笼子里,也不是办法啊!该怎么想法子让他出来呢?”徐恪叹道。一看到书仙的这幅模样,徐恪的心里头又起了悲悯之心,他此时无心赏梅,脑子里全神贯注,却思忖着如何帮舒恨天脱困……
“放心!小舒的天劫总有解脱之日……小无病,你眼下,就莫要替他发愁了……”胡依依安慰道。
徐恪却心中暗想:“胡姐姐听了书仙老哥的话,前往玄都观里求助,不料却被李大哥困入四象仓虚。李大哥随后又将宝物相赠于我,暗里又托希言求我搭救君羡大哥。想必李大哥是算定我必会上玄都观拜望,也定知我能打开四象仓虚。然则,我若明日必死,却如何相救君羡兄得脱诏狱?记得数月前,我在长安东市偶遇的一位算卦老者,他曾言道,世上诸事,皆是因缘造化,有因必有果、有果亦必有因……当日,书仙老哥随口说出玄都观主之时,或许已然是种下了日后我前去搭救君羡兄之果!……李大哥道门高人,算法如神,若知我明日即死,又何必费心费力,为我解去十二种剧毒?……他既能将解救君羡兄一事相托于我,便必然算定我能够救得君羡兄出狱。他既是算定我能够救得君羡兄出狱,那么,我明日又怎么……会死?”
想到这一节,徐恪不禁双眼一亮,朝胡依依说道:“胡姐姐,你且放心,我徐恪大事未办,明日还不是我的死期!”
胡依依闻言心中也是一喜,忙问道:“小无病,你想出了解毒的法子啦?”
“这个……眼下倒还没有”徐恪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呐呐地说道。
“咳!……没法子解毒,你怎么能……?”胡依依不由得跺了一下脚,朝徐恪嗔了一句。但她内心,又怎忍真的去责怪于他。
徐恪正要根据自己心中的猜想来向胡依依解释,却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了喧哗吵闹之声。他二人向前望去,只见前方几株梅树之间,有两位窈窕少女,正被一群纨绔子弟给团团围住。这些人围着两个少女,不断地放肆谑笑,吵闹不休,有几个锦衣青年,更是跑上前对少女动手动脚……
有一个纨绔少年说道:“姑娘,你们从哪里来的呀?这一身打扮可不像长安人士,莫不是西域来的胡女吧?听说胡女擅歌舞,姑娘这身段……啧啧啧!小爷我今天高兴,就买你们一晚如何?你们要是侍候小爷舒服了,小爷我有的是银子……”
另一位锦衣青年也起哄道:“吆!赵公子看上这两个胡女啦!我说这两个姑娘,赵公子的爹,要是说出来,可得把你们吓死!那可是咱大乾兵部的侍郎大人!能被赵公子看上,那可是你们的福气啊!”
又有一位锦衣青年说道:“赵公子,索性就将她们两个带回府里吧,随便找个别院先安置着,等到侍候完了您,也让兄弟们过过瘾呐!哈哈哈!”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忍不住嘴角流下了口水……
两个少女一边躲避纨绔少年的纠缠,一边怒道:“你们……你们放开手,等我们回去告诉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我家公子非……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
“吆!还你家公子呢!你家公子都不要你们了,这里有这么多公子,你们就随便挑一个呗!管保让你们满意!”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嬉笑之声,立时就有四个锦衣青年冲上来各自抓住两个少女的手,拖拖拽拽地就要将她们带走。旁边的路人看到这一幕,虽然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都各自避得远远的,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住手!”徐恪怒喝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响,但那位纨绔少年赵公子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是哪个不怕死的在这里充大爷啊!给我打!”赵公子吩咐道。
人群中立时冲过来六个劲装的随从,想来都是赵公子的家丁。那些家丁看到徐恪身边的胡依依之时,更是两眼放光,都心道我家公子今儿个可真是艳福不浅啊!刚刚那两个胡女已经算是个可人儿了,如今这个女子更是绝色呀!
胡依依正欲挥手,却被徐恪抬手拦住。徐恪笑道:“些许小事,何劳姐姐出手?”
“但你此刻使不出半点功夫呀!”胡依依心中暗道。她心中焦急,却见徐恪已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铁牌子,朝那六个家丁眼前一亮,沉声道:“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青衣卫在此办案,尔等还不快快退下!”
一听“青衣卫”三字,在场所有人都不禁脸色大变,几个家丁也不免僵立当场。有两个胆子大一点的锦衣青年,跑到徐恪的近前,一看那黑铁牌子上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狮子头时,更是唬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赶紧回到那赵公子身前,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赵公子还不甘心,他心道自己的亲爹毕竟是堂堂一位三品大员,还怕你一个五品的百户不成?!但架不住旁边的几个锦衣青年苦苦相劝,这才恨恨地挥了挥手,带着众人尽皆散去。
“两位姑娘,你们没事吧?”徐恪朝那两位少女问道。这时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两位少女甚是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她们这一身的奇异打扮
,似麻非麻,似纱非纱,五颜六色,穿在身上煞是好看,但绝非中原女子的服饰,而且,这两个女孩的身上还隐隐散发着一股异香……
“阿竹谢公子相救!今日若非公子……”那名为“阿竹”的女孩还待出语相谢,却被另一个女孩一拉胳膊,两人就像被猎人追赶的两只小兔子一般,飞快地跑走了。那另一个女孩一边跑,还一边气喘吁吁地跟阿竹说道:“阿竹姐姐,他们是青衣卫的,你还不快点逃啊?小心把咱们都抓了去!”
看着这两个少女像一阵风一般地跑远了,徐恪不禁哈哈大笑道:“胡姐姐,看来我青衣卫的名声不佳啊,瞧把她们两给吓的……”
“我看……是你徐百户名声不佳吧,平日里就知道俘获女子的芳心,她们要不是跑得快一点,怕是又得遭了你的‘毒手’呢……”那笼子里的舒恨天终于憋不住,此时突然说了一句。
胡依依还是白了舒恨天一眼,但一转头,看见夕阳下徐恪落寞的身影,心中又是一紧,刚刚还有些浅笑的眼眸,此际已满是忧愁……
此时已是酉正时分,一抹夕阳正缓缓地从灞山之西隐没。斜阳的余晖将远处的山峦、河水、草树、古道渲染成一片迷蒙的昏黄。远远望去,这一片迷蒙的昏黄就像胡依依心中的愁绪一般,缠缠绵绵、无穷无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
“阿竹、阿菊,那不是太湖捉妖大会里,康有仁随身的两个丫鬟么?”徐恪一愣神,终于想起了这两位女孩的来历。
两个丫鬟在此,那么,康有仁呢?
自己身中康门奇毒“七日噬魂散”,如今,那康家大少或许就在身边?若找到了康有仁,何愁奇毒不解?
……
几乎与此同时,在大明宫紫宸殿里,皇帝李重盛一边披览奏折,一边向殿前垂首肃立的青衣卫都督沈环问道:
“孙勋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沈环回禀道:“回陛下,无论我们用什么法子,孙勋除了招认他就是刺杀钦差的主谋外,其它还是什么都不肯招。”
李重盛又问道:“依你看,这主谋之人,会不会……就是孙勋?”
沈环不敢直视皇帝灼灼逼人的目光,低头回禀道:“陛下,以微臣之见,那孙勋虽是执掌北安平司的一个从三品千户,但要他去行刺钦差,他似乎还没这个胆量。但也不能排除,孙勋是否有挟私报复之嫌,若他自己不肯招认,这主谋之人究竟是谁,微臣也不敢断定……”
李重盛略为不满道:“孙勋不肯说,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你青衣卫里,不是还有一个人犯么?”
沈环道:“陛下,另一个刺客刁得贵,先前连孙勋都抵死不肯招供,如今见孙勋已然被擒,才将整个行刺的过程悉数招供。不过,对于孙勋背后有无主谋,那刁得贵确也是一无所知。”
李重盛眼光从沈环头顶扫过,只是盯着大殿的蟠龙柱出神,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孙勋不肯招,刁得贵又无从知晓,那么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吗?你们青衣卫平常的那些个能耐……都到哪儿去了?!”
沈环直听得后背直冒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回道:“陛下,微臣回去之后,定当想尽一切办法,从孙勋的嘴里问出实情!”
李重盛摆了摆手,让沈环起身,又说道:“也别光顾着审问孙勋,其它还有几件事,也要抓紧着办!”
李重盛放下手里的奏折,从龙椅中起身,在御案前走了几步,紧接着说道:
“这第一件事,长安城北的泾阳大营、城西的武功骁骑营,还有城南的神武军,都派人盯紧着点!”
沈环急忙答道:“微臣立即派人,将这三处军营,严密监视!”
“这第二件,楚王府你要派人好好看着,进进出出哪些人,都要查清楚,一有异动立即奏报!”李重盛又道。
沈环急忙俯首应道:“微臣领旨!”
李重盛又道:“这第三件,魏王府周围,你也需派人看着……”
沈环不由得问道:“魏王府……也要?”
李重盛道:“是让你派人保护!老四在西峡口已经遇险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沈环忙应道:“微臣遵旨!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派遣我青衣卫中高手,暗中保护魏王周全!”
“嗯……你去吧!”李重盛朝沈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待沈环行将走出殿门之时,却又将他叫住,问道:
“沈卿,这孙勋被抓之后,你们北安平司也不可一日无主啊……你心中,可有好的人选?”
沈环转身又往御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低头沉思,却仍是踌躇不决……
“南宫不语这个人,你觉得他怎么样?”李重盛问道。
沈环略一思忖,便回道“陛下,南宫不语担任我青衣卫巡查千户多年,着实是一个可造之才,只是他年纪毕竟太小……微臣担心,他资历尚浅,行事亦不够周密,若遽然给他加官,我青衣卫北安平司的这一副重担,微臣怕他还担不住啊……”
李重盛摆手打断了沈环的话,又问道:
“那么你心里的人选是?”
沈环回道:“陛下,微臣举荐一人,他叫杨文渊,论年纪,他今年四十有二,方当壮年。论资历,他之前在北安平司担任百户已有八年,对于卫所事务,已熟稔于心,平素所为,也深孚众望。论品性才干,他为人恭谦自律,做事周密、当差勤勉,乃是有口皆碑之人。更何况,此次检举孙勋,他还是首功……”
李重盛再次摆手阻住了沈环的回话,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就先搁一搁吧,朕再想想……”随后,他便让沈环退下了。
望着沈环远去的背影,李重盛的双眼微微眯起,无人知道,皇帝此时的内心,究竟在想着什么……
第九十九章、生死一线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酉末时分,长安城,西市。
胡依依与徐恪、舒恨天一道游览灞林原,胡依依正忧虑之际,徐恪却说道,方才自己相救的两位“胡女”,正是那康家大少康有仁的随身丫鬟。胡依依赶紧跑去前边四下里寻找,却哪里还有阿竹与阿菊的半个身影?胡依依心中不胜懊恼,暗自责怪自己为何之前不截住那两位少女。然当时,她尚不知情之下,无端去拦住那两个丫头作甚?
见胡依依心中焦虑,徐恪反而安慰道:“姐姐莫急,既然找不到那两个丫头,那就别去找了。许是老天爷也未安排她们给我解毒,找到了她们想必也是无用”……
这二人一鼠又信步走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徐恪也渐感疲累,于是回转身,找到徐府的马车,上车回府。
进了开远门后,马车一路往东,未过多时便已到了醴泉坊附近。徐恪透过车窗,遥见前方有一处集市,此时虽已是黄昏,但集市内人来车往,依然十分热闹。
徐恪蓦地想起这不就是闻名长安的“西市”么?它本就在醴泉坊的左近,自己一直想带着胡依依好好地去逛上一逛,只因碧波仙子向来喜静,不愿去那人声喧哗之地,是以也一直未能成行。如今赶早不如赶巧,既然已在西市口,何不一起去看一个热闹?
徐恪跟胡依依言明之后,胡依依自然含笑应允。当下,胡依依拎着笼子,便又陪着徐恪,这二人一鼠又进了西市中,随意溜达了起来……
这西市与东市都是长安城闻名的商旅集中之地。相对于东市而言,西市的规模略小,不过货物的品类却是更奇。此地的商贩大多来自西域,还有萧国、楚国甚而更为遥远的桑国。徐恪与胡依依怡然信步,只觉遍是奇巧之物,那些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不时都会吸引他们驻足流连……
“小兄弟……留步!”身后有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徐恪不禁停步,却看到身边走过来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
只见他,身长七尺,容貌伟岸,丰姿俊爽、雅量非凡,仪容潇洒、神采英拔,面如冠玉、鼻似悬胆,唇若涂脂、齿若含珠,一双黑瞳静若秋水、两道剑眉斜插云霄,身形落落、皎皎如玉树临风前,气宇轩昂、巍巍如青松挺山巅。
徐恪乍见这一位貌比潘安、神似宋玉的美男子伫立眼前,不觉甚奇,遂问道:“这位兄台是?……”
“哦……我叫李义。小兄弟怎么称呼……?”李义道。他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此际似微微带着一丝笑意,但细看之下,又隐隐含着一股威严。
“在下姓徐,名恪,草字无病,今年二十一,敢问李兄今年贵庚?”徐恪向李义略略拱手施礼,随即又问道。
徐恪见李义的容貌甚是年轻,猜他年纪至多不过三十,但听他的声音却浑厚沉稳,俨然已是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徐恪再留神打量他如刀裁般的鬓角,却见他鬓发之中已夹有数根风霜白发。如此形貌委实难猜他的年纪,徐恪是以便顺口相问。
“哎!又是名又是字的……委实难记!我还是叫你小兄弟吧。至于我的岁数么……哎!这个……也只是,比你略大些罢了……”李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神情竟然有些忸怩了起来。这一幕,被旁边的胡依依看到,连她也不禁掩面噗嗤一笑。
从来只听说世间的女子对自己的年岁讳莫如深,却难得他李义一个男子,竟对自己的年纪也这般藏着掖着……
徐恪见李义不肯透露自己的年纪,自然也不勉强,于是又问道:“李兄,适才相唤,是有事吗?”
李义忙道:“倒把这事差点忘了……小兄弟,你这老鼠笼子,是哪里来的?”
这次轮到徐恪面带惭色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吞吞吐吐道:“呃……说起这个铁丝笼子,却不是小弟之物。只不过,那笼子的主人,却不知身在何处……小弟……小弟也正在找她呢……”
李义道:“你这笼子里的大白鼠,看着倒是颇讨人喜爱。这样吧,小兄弟出个价,将这笼子卖给我,可好?”
徐恪忙摆手道:“这可不行!笼子你可以拿去,这里面的大白鼠,小弟是万万不能奉送的……”
李义笑道:“此话当真?”
徐恪道:“当然是真!只不过,实话对李兄说,别看这一个普普通通的铁丝笼子,要想打开,实在是万难!小弟琢磨了这么久,做梦都想打开这笼子,放出里面的白鼠……”
李义摆手道:“这有何难!你且将笼子拿来……”
胡依依便将关着舒恨天的铁丝笼子交到了李义的手里。只见李义右掌拖住铁笼,稍加端详片刻,左手便伸指从铁笼的一边缓缓划过,口中念念有词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地万物,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开!”他手指下的那一面铁笼,便应声而开。
这笼子里的舒恨天顿时鼠眼大张,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急忙后退一跃,“嗖”地跳出了铁笼。徐恪忙伸手一接,将这只大白鼠抱在了怀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尽皆开怀而笑,只不过,舒恨天此时也只是鼠首微点而已,当此闹市之中,尤其还有一位高人在侧,他自不敢随意发出人声。
那李义将笼门重新关上,双手上下夹住两边,用力一挤,笼子就变小了一半。他又左右各夹住两边也是一挤,笼子再次变小……如是者三,众人只见原本四尺见方的一个铁丝笼子,此刻在李义的手掌中,竟变得犹如一颗葡萄般的大小。李义便随手将那小笼子放入了自己的兜中,手指着笼子哈哈一笑道:
“找了你半天,想不到竟在这西市里撞上,看你还往哪儿逃!”
“李兄,原来,你就是这笼子的主人啊!”徐恪上前说道。
“那倒不是,只是,这笼子的主人乃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见她丢了笼子,心里郁郁寡欢,本想到西市为她买件好玩的物什,没想到,这笼子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哈哈哈!”李义也开怀笑道。
“多谢李兄为我的书……我的鼠儿开笼!”徐恪上前朝李义施礼道。他本想说一句“为我的书仙老哥”,但旋即改口。他见李义又是念咒,又是动指,自忖他必也是一位道法高人,心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书仙老哥才刚刚出笼,莫要又被他给捉了去。
“没什么,区区法咒,举手之劳罢了!小兄弟……咱们可有言在先,我开笼放鼠,你还我笼子。如今,既已两不相欠,咱们便就此别过!”李义话刚说完,扭头就走……
“李兄慢走,李兄……”徐恪还待与李义说话,却见李义挺拔的身躯已大步流星地走远了……他望着李义的背影,不禁怔怔出神,从见到李义的第一刻起,他总觉得与这人似曾相识,直到此时,他才猛然想起:“原来是……他!”
徐恪一拍额头,转身向着胡依依说道:“胡姐姐,我想起来了,这人我见过,是我头一次进青衣卫的时候,当时是丁春秋领着我在里面走,迎面就撞上他了……”
徐恪当时在青衣卫所见的李义,一身锦衣华服,完全一副王孙公子的气派。今日见到的李义,却只是头戴方巾、身披鹤氅、足蹬云履、腰系丝绦,自上而下都是一副文人的打扮。不注意看,就只当是一位穷酸秀才、落第举子而已。是以徐恪乍见之下,初时才根本没有回想起来。
“青衣卫?他也是青衣卫里的人?”胡依依问道。
“他倒不是青衣卫的,当时我听旁边的人讲,说他是什么……赵王?”徐恪回道。
“赵王?神王阁主?竟然是他?”胡依依也不禁奇道。
“好像也不对……看他年纪,最多二十七八,他若是赵王,排行当在魏王之前。如今,魏王都已四十有二,他怎会这般年轻?难道,他是赵王的子嗣?”徐恪回道。但他随之又觉得,赵王子嗣之说好似也说不通。
“哎呀!别去管他什么赵王李王了!咱们快些回去,我元神被憋在这只大白鼠的皮囊里,都有一个月了,简直要将我给闷坏啦!……”此时,还躺在徐恪怀里的舒恨天,焦急地说道。
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当下也不再多想,忙又回到马车之上,掉头回府……
二人一鼠回到了榛苓居中,徐恪怀里抱着大白鼠,一边摸着鼠头,一边又捋了捋大白鼠浑身雪白的毛发,笑道:“我说书仙老哥,这会儿你还不变身呐?你这是在无病的怀中躺出了瘾么?”
那大白鼠在徐恪的怀抱里,懒洋洋地翻了一个身,慵懒地说道:“无病小老弟,此前老哥哥可一直不知道,躺在你的怀中,竟是这般享受!……啧啧啧!难怪那些少女,都要为你意乱情迷,连我这老头子,都舍不得离开你这温柔乡啊……哪天让我这老姐姐也享受享受……不对,我老姐姐当日在云州府,可早就享受过啦,也难怪……”
“要你多嘴!”旁边的胡依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来扭舒恨天的耳朵,吓得舒恨天赶紧纵身一跳……待得他落地之时,元神鼓动,心到意到,刚刚还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白鼠,霎时就变作了一个身短手短、细眼长髯的白胡子老头。
“书仙老哥,你可回来啦!”徐恪忙上前,一把将舒恨天紧紧抱住。此时他心中喜悦莫名,先前身体内的诸般痛楚和疲惫虚弱之感,竟似已不那么厉害了,甚至于,他已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中毒之人。
铜壶滴漏、声声不止,时间就如奔腾不息的长河,一去便不能回,此时已是戌时,长安城也已陷入了夜色的昏暗之中。
算起来,距离徐恪毒发身亡之时,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
……
几乎与此同时,在楚王府荃湖之中的墨云阁上,此时正坐着三个人,面东而坐的是楚王,其余两人分别是兵部尚书秦建勋、刑部尚书萧一鸿。
“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眼下孙勋已然被抓,那青衣卫里的酷刑,任谁都是受不住的!孙勋此时虽未开口,但早早晚晚会把殿下给供出来,到那时,可什么都晚啦!”说这话的是萧一鸿,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边绕着阁楼疾走,一边神情急迫地说道。
“孙勋……可是条硬汉啊!”李祉叹了一声,说道。
“殿下,就算再硬气的人,遇上青衣卫里的那些刑具,没有一个人是能抗到最后的……除非……”秦建勋也站起身子,神色忧虑地说道。
“除非什么?”李祉问道。
“除非就像殿下说的,让一个人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秦建勋沉声回道。
“不可能!眼下,孙勋可是被关在青衣卫的诏狱里。那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里面防守森严,高手如云,任你插翅也难飞进去,想要到诏狱里去杀个人……不可能!”萧一鸿道。
“有没有别的办法,譬如……买通里面的人?”李祉问道。
秦建勋道:“几乎没有可能,殿下!除非……能够买通沈环,让他听我们的话,但殿下应该很清楚,这天底下,能够让沈环听话的,恐怕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上了!”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李祉再次问道,他心里,依然是犹豫不决……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殿下!若真有别的法子,我们也不会此时还坐在这里枯想了……时间不等人啊,殿下!多拖延一刻,便有一刻的风险!眼下,孙勋在诏狱里,那青衣卫里的几十种手段,正一样一样地往他身上过……他若经受不住,随时都可能招供啊!”萧一鸿神情更加急迫地说道。
秦建勋也道:“萧大人说的有理,据我属下回报,如今在楚王府的周围,已经发现了青衣卫的暗探,想必都是他沈环布置的眼线。这说明,皇上已经在怀疑殿下了!若我们不能先发制人,恐怕早晚都要遭殃啊!”
萧一鸿又道:“殿下!想一想废太子李仁的下场吧!他李仁可一向是一个谨小慎微之人,只因同李君羡喝了一场酒,酒席上多说了几句话而已,这四十六年的太子,皇上说废就把他给废了……殿下,恕我萧一鸿斗胆说一句杀头的话,殿下将皇上当作父亲,可皇上……已未必将殿下当作儿子了!……李仁至少还能到庐州府去当个李员外,可殿下您,一旦孙勋招认,那可是‘刺杀钦差、谋害手足’的重罪!殿下想一想,皇上能饶了您吗?!”
李祉又叹了一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咳!罢罢罢!就听了你们的吧!……但我们,又有几成胜算?”
秦建勋道:“泾阳大营驻扎有十二万人马,武功的骁骑营有四万骁骑,再加上城南的两万神武军,我方有十八万大军。长安城里禁军八卫,虽说作战骁勇,但毕竟只有八万人,加上青衣卫,拢共也不到十万人。以十八万对十万,我方至少有八成的胜算!”
李祉道:“神武将军曲怀峰那里,你有把握?……”
秦建勋犹豫道:“此人从前在军中效力,一直是藉藉无名,是我一路提拔,才有了他今日的位置。这一次就算他不肯从我,至多两不相帮,那我们也是十六万对十万!”
萧一鸿又信誓旦旦地言道:“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忧,如今,皇上病重,整个长安城都是人心惶惶……我们若猝起发难,必定能杀他程万里一个措手不及!更何况,我们手中的人马,要远超于他。等到我们的人控制了整个京城,到时候,殿下再让皇上下一道禅位诏书,殿下可尊皇上为太上皇。到那时,殿下已然身登大宝,谁若反对,殿下只需一道圣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诛杀!”
李祉又问道:“说起这个禁军大总管……程万里,真的就不能招揽了吗?”
秦建勋忙摆手道:“万万不可,殿下,程万里对皇上忠心耿耿,此人绝不是可随意招揽之人!如今,我们已然箭在弦上,若一招不慎,引得程万里往御前告密,我等静心谋划,就满盘皆输!”
萧一鸿更是急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此时,我们多耽搁一分,便是多一分危险,趁着长安城外的两处军营还在我们的手里,殿下,赶紧下决心吧!”其实,萧一鸿的内心还有一层心思,若他程万里都投向你李祉的怀抱了,就算事成之后,那还有我们什么功劳呢?
话已至此,李祉只得挥了挥手,无力地说道:“好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李祉的这条命,今日就交给你们两了……”
萧一鸿与秦建勋听了李祉这句话,顿时心中大喜,两人俯首一礼,急切地就往墨云阁下走去……
萧一鸿与秦建勋走下阁楼,走到了浮桥之上,二人大踏步往前,只觉眼前已有数不尽地荣华富贵在向他们招手,忽然,又听得墨云阁上,李祉大声朝他们喊道:“你们……回来!给我回来!”
……
第一百章、性命攸关
见李祉在楼上急切相招,秦建勋与萧一鸿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均是叹了一口气,各自心道,看来这位主子临时又打起了退堂鼓。
二人一回到墨云阁中,楚王就说道:“算啦,所有计划尽皆停下,你们哪儿都别去了……”
秦建勋默然无语,萧一鸿却还是焦急地问道:“殿下,为何呀?”
楚王李祉凝视着荃湖中的风景,双眼眯缝了片刻后,复又张开,转头说道:
“你们不知道我这位父皇的能耐……他老人家纵横一生,没有败过一次。我陪在父皇的身边,已有五十多年了,深知父皇的脾性,真的是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这一次,咱们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不到最后关头,切莫轻举妄动!”
萧一鸿道:“皇上身染沉疴,卧病不起……那可是宫里的许公公亲口跟我说的。皇上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再说,皇上今年可都七十九啦!这一次又被废太子李仁给气得够呛!我看,皇上怕是……怕是大限已至,行将不讳了……”
李祉摇摇头,他站起身子,负手在窗边徘徊,说道:
“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京城里还是太过安静了点,根本不是你们所想象的惊慌混乱的样子……你们再好好地想一想,孙勋这么周密的一场刺杀,竟被程万里给破了局,那究竟是谁让程万里兼程赶去的呢?还有,眼下虽然风言风语多了点,可整个朝局却未见如何动荡,我今日还见到了长孙丞相,在他脸上也未见任何愁容,不管我再三追问父皇的病情,那长孙顺德却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再加上这一次孙勋骤然被抓……其实,你们再仔细想一想,难道不觉得,我们的每一步棋,都似已落在人后了吗?”
经李祉这么一讲,秦、萧二人都不由得陷入沉思之中,未几,那萧一鸿还是忍不住说道:
“可是殿下,现如今我们已然是箭在弦上,泾阳节度使李素炎与骁骑将军崔山智那边,可都还眼巴巴地等着我们下令呢!两处大营的十几万将士们,已然是整装待发。殿下说不干就不干了,这……这岂不是让将士们都寒了心吗?万一……万一有哪个不长嘴的家伙说漏了嘴,我们可就要万劫不复了……”
李祉冷哼了两声,说道:“就算是万劫不复,我看,至多也是我李祉万劫不复吧……若真的兵变未遂,你们自可来一个半路检举,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像杨文渊那样,落一个首告之功呢!”
秦建勋与萧一鸿慌忙跪倒在地,恳切言道:
“殿下,我等披肝沥胆,一路誓死追随!殿下若还不信,我们这就将自己这一颗心,挖出来呈给殿下看看!”
李祉忙将秦、萧二人搀扶起身,温言说道:
“二位误会本王了,本王的意思是,我的这位父皇啊,他若想动我,早就已动手,又何必等到今日?父皇既然不动我,我便也是不动!什么‘箭在弦上’……箭只要未发,一切就都不成立!……至于你们所担忧的告密,莫说知道这件事的本就没几个,就算有人说出去,我堂堂一个九珠亲王,几个小喽的话,有谁能信?!放心,只要你们两个不说出去,没人能够将我扳倒!”
萧一鸿脱口而出了一句:“可是那孙勋万一招供了殿下……”
李祉道:“孙勋那里,本王再想办法……放心,就算真到了那一日,本王也自有办法应对……”他心里,此时也已想好了应对之道。他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在最刚强凌厉的外表下,恰恰还有一颗极其柔软的内心。万一孙勋真的将他招供,他只要半夜跑到大明宫里,坦胸跪地,负荆请罪,到时候他越是痛哭认错,父亲就越是会宽恕于他,说不定,还能饶他无罪……
“可殿下……”萧一鸿张嘴还要说话,却被秦建勋一把拦住。秦建勋朝他微微摇头,接连示意他缄口莫要再言了。
李祉却朝秦建勋摆了摆手,对着萧一鸿说道:“一鸿啊,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为我好……可你们也要想想看,就算我们真的占据了京城,可还有我三弟在神王阁呢……”说罢,李祉又叹了一声,对这一场仓促欲发的兵变,他显然已没有任何信心。
一说到“神王阁”这三字,萧一鸿也不由得垂下了头。此时,墨云阁中一片沉默,三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想到了一起:
在那闻名天下的神王阁里,赵王李义身为副阁主,武功道法已然是出神入化。这还罢了,另一位神秘莫测的老阁主,据说自大乾开国之日起,便已在神王阁中,到如今不知已活了多少年岁。据闻这位老阁主的实力,莫说这长安城里,就是放眼全天下,也几乎无人能是他的对手。
虽说神王阁当年与太祖有约,只负责拱卫大乾江山,向来不参与朝廷中事。但兵变若起,赵王毕竟是皇帝的儿子,焉能坐视不理?赵王已然是一个劲敌,一旦老阁主再出手,自己这一方,还能有几成胜算?
……
徐恪与胡依依、舒恨天离开灞林原后,阿竹与阿菊这两位女孩,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们两人听徐恪说道是青衣卫办案,阿菊曾听说青衣卫是个魔鬼一般可
怕的地方,便以为是要抓她们进去,是以忙拉着阿竹奋力奔跑,不想才刚刚跑出去几十步外,便被几个家丁一拥而上,瞬间给捆住了手脚,家丁又用麻布塞住了她们的嘴巴,急冲冲地将她们抱到了马车之上。这一伙人,趁着徐恪还未曾留意,急忙驾着马车,从另一个方向,飞速而去……
这一伙人正是兵部侍郎赵勇的儿子赵小刚所带的家丁。那赵小刚见过了阿竹与阿菊的美貌之后,怎肯甘心放手?虽然远离了徐恪,却暗自命人在路口埋伏好,一俟两个女孩靠近,立施偷袭,便将她们抓上了马车。
只过了半个时辰之后,这一行人就将阿竹与阿菊带到了赵小刚在长安城东的一处别院。家丁们将两个女孩搬到了内院赵小刚的卧室之内,便都退了下去。其余几位随同赵小刚一道游玩的锦衣公子,吵嚷着也要一同玩耍,却被赵小刚都给纷纷赶了出去。
这些人大多是些长安城中官绅富户的子弟,家中的地位以赵小刚的爹最为尊崇,是以平日里便都跟着赵小刚,到处沾花惹草、胡作非为。今晚,这些纨绔子弟见赵小刚二话不说就赶他们出门,心中自是老大没趣,但一想到他有个侍郎的爹,便都不敢得罪。他们只得一边咒骂赵公子贪心“吃独食”,一边唉声叹气摇着头走了。
那赵小刚送走了一干狐朋狗友之后,当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自己的卧房,并吩咐家丁只许在门外守着。
见赵小刚一进房门便急不可耐地脱衣解带,阿菊已经急得哭出声来,但此时双手双脚被缚,嘴里面还塞着一个布团,就算她眼中都是泪珠儿又有何用?阿竹见状,自忖今夜若不拼力一博,必然落入魔爪,从此沦为此人的玩物。她于是忽然朝赵小刚展颜一笑,那神情,竟似在刻意盼着与他来一场**之欢。
赵小刚见阿菊哭得已经如海棠带雨一般,内心正感亢奋莫名。冷不丁又见阿竹这妩媚的一笑,顿时三魂也都被勾走了一魂。他见阿竹张嘴“呜呜”似有话要说,便伸手将她口中的布团给取了出来。
阿竹忙道:“赵公子……您不是想瞧一瞧我们胡女的歌舞么?今日既然已到了赵公子的府上,不如……不如就让奴婢为赵公子先跳上一曲……”
赵小刚哈哈笑道:“姑娘,前面你们要是在灞林原就乖乖从了我,何必遭这份罪?眼下,你已在我府中,还想耍什么花样吗?”
阿竹又向赵小刚抛出一个媚眼,嗲声说道:“赵公子,先前我们还不知道公子爷的府邸如此豪富,既然公子爷看得上我们,那也是奴婢的福分!……日后,奴婢自当好生服侍公子……只是,只是这**一刻值千金,公子爷若强行与奴婢……未免也扫了公子爷的兴致!”
见赵小刚还在犹豫,阿竹又道:“赵公子,我们两姐妹本就是被人买来的奴婢,服侍谁还不都是一样啊……我们胡女除了歌舞了得,这……这床上的功夫……也是……也是堪称一流的……若蒙公子爷不弃,奴婢定当尽心服侍,让公子爷舒舒服服,快活的就跟神仙一样……现如今,公子爷难道,难道还在担心我们会逃掉么?”
赵小刚淫笑道:“你这小贱婢!看不出还有这许多的花头精!也罢,在我赵小爷的府里,谅你们插翅也难逃出去!本小爷这就先给你松绑,一会儿,你可得……让小爷好好地尝尝你的功夫!哈哈哈!”他一边说,一边解去了阿竹身上绑缚的麻绳……
阿竹手脚得了自由,便轻巧地走下了床,朝赵小刚笑道:“公子,请让奴婢先舞上一曲为公子助兴!”
“好!”赵小刚拍手称快,便靠在床沿,欣赏起了阿竹的舞姿。
阿竹在康府服侍康有仁多年,本就擅长歌舞,此时,更是轻啭曼妙歌喉,扭动婀娜腰肢,围绕着赵小刚舞动了起来……
阿竹袅袅婷婷的舞姿直看得那赵小刚眼花缭乱、如痴如醉,他终于把持不住,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着阿竹纤细动人的腰肢,纵身就扑了过来……
阿竹与阿菊身为康有仁的贴身丫鬟,虽没有丝毫武功,但毕竟也是康门中人。阿竹此时见赵小刚一脸**,朝自己歪歪斜斜地扑来,对她已毫无防备,便急忙朝他脸面打出了一包“清风玉露粉”。那“清风玉露粉”无色无味,如清风一般进人口鼻,如玉露一般入鼻即化,稍有吸食之人,立时便会晕倒。此时,那一整包“清风玉露粉”都打在了赵小刚的脸上。赵小刚身子一软,顿时便晕倒在地,神志不醒。
阿竹急忙松开了阿菊的绑缚,两人看着地上昏倒的赵小刚,想到外面重重把守的家丁,一时又有点仿徨无计。
阿竹忽然灵机一动,道:“一会你去叫来两个家丁,我将这最后一包清风玉露粉打出,我们换上家丁的衣服,趁着夜黑混出府去!”
阿菊也道此计大妙,于是阿竹躲在房中,阿菊便出门叫人,不想阿菊惶急之间,只叫得一个家丁进来。阿竹虽甩出了清风玉露粉将之迷倒,但见少了一人,一时无法可想,便只得除下了赵小刚的衣衫,给阿菊换上,自己则穿上了家丁的衣服。
阿竹带着阿菊正欲离去,不想阿菊心中恼恨那赵小刚适才对她动手
动脚。她身上凑巧带着一支康有仁日间玩过的毒针,此时,她想都没想,取出毒针便朝那赵小刚的左眼扎了下去……
阿竹急忙呼道:“不可!”已然不及,只听赵小刚“哇”地大喊了一声,立时被痛得醒了过来。阿菊也是受了一惊,此时,门外已经听到家丁的奔跑呼喝之声正由远而近传来。阿竹急忙拉了阿菊的手,出门夺路而逃……
“来人啊!痛死我啦!……”赵小刚捂住自己鲜血淋淋的左眼,痛苦地大声喊道。
众家丁闻声急从四面八方跑进了少爷的卧房中,趁着府中无人看守,阿竹拉住阿菊,拣灯火照不到的僻静角落,一路穿廊过院,终于逃到了大门之外。
“抓住她们!”两人甫出大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喊,回头见一大队家丁正朝她们奔来。两人吓得赶紧朝前拼了命地猛跑……
“大胆贱婢!竟敢刺伤我家公子,抓回去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后面有一个家丁头目,一面追赶,一面还不忘出口大骂。
两个女孩慌不择路,没命地猛奔,眼看就要被后头的家丁给追上之时,阿竹忽见前方驶来一驾马车,此时更不细想,急冲上前拦住了马车,哭道:“大哥,救救我们!”
“上车!”马车内传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阿竹心中大喜,急忙拉着阿菊便跳上了马车。车内那个中年男子又说了一声:“走!”车夫一甩鞭子,喝了一声,两匹大马四蹄奔踏,马车便如风而去……
“停下!快停下!……这两丫头你敢带走,我们要你的命!”后面的家丁头目一边追赶,一边大喊道。但人腿岂能快过马腿,眨眼间,马车便已绝尘而去,只留下这一众家丁,留在尘灰中气喘吁吁……
“姑娘……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追你们的又是些什么人?”马车内的中年男子,让出座位与阿竹和阿菊坐下,关切地问道。
“我们……我们是被……是被他们给抓进去的……幸亏……幸亏逃了出来……”阿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姑娘莫急……先喝一口水,慢慢来……”中年男子向阿竹递来一个水壶。
阿竹见那中年男子,看上去约莫四十年纪,一张白净的脸面,颌下有几缕微须,只见他一副书生打扮,相貌甚是文雅,不由得平添几分好感。她喝了几口水,缓了缓神,方才说道:
“这位大哥,我们姐妹今日到灞林原游玩,没想到却被一伙强人给绑架到了这里……方才是我姐妹二人拼死逃了出来……要不是大哥救我们,我们可又要被抓回去了……”
中年男子又将水壶递给了阿菊,微笑着问道:
“两位姑娘怎么称呼呀?家住哪里?看你们这身打扮,好像不是本地人……”
阿菊也喝了几口水,笑着回道:“我叫阿菊,她是我姐姐阿竹,我们本是蜀中人士,跟着我家公子到了长安,现下就住在长安城的居德坊。这位大哥贵姓?”
中年男子接过了阿菊递回的水壶,朝阿竹与阿菊微微拱手施礼,笑意吟吟地说道:“我姓莫,名秋雨,江湖中人送我一个外号‘铁面美郎君’……今日,能在这长安城中,偶遇两位姑娘芳踪,莫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阿菊噗嗤一笑,心道中原人士竟有恁多礼节,这酸腐文士一副咬文嚼字的模样可真是笑煞人也。当下也同阿竹一道回礼道:“原来是莫大哥!今日多谢莫大哥救命之恩!”
莫秋雨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啊!莫某这就送二位姑娘回居德坊……”
阿竹道:“如此,就有劳莫大哥相送了!”
阿菊也道:“我们回去,一定要跟我家公子多讲讲,让我家公子好好地谢谢莫大哥……”
莫秋雨微笑道:“呵呵呵!二位姑娘,在长安城里,除了你家公子,可还有别的亲人?”
阿菊道:“我们就是跟着我家公子出来玩的,在这里除了公子,还能认识谁呀?”
莫秋雨问道:“你家公子,是从蜀中而来?敢问他尊姓大名呀?”
阿菊正要作答,却被阿竹伸手拦住。在马车“辚辚”之声中,阿竹眼望车窗外,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脸色微变,忽然问道:
“莫大哥,居德坊在长安西北,马车怎么是在……往南?”
“哈哈哈!阿竹啊,常言道,‘乡情不如偶遇’既然在长安城遇上了我‘铁面美郎君’……我看,你家的那位公子,就别去伺候了,反正是服侍人,服侍谁不是一样啊!哈哈哈!”莫秋雨回道。
“不行!……”阿竹闻言忙欲起身阻拦,但略一用力,便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再看身旁的阿菊,也已如她一般,身子瘫软,眼睛渐渐闭拢……她二人出自蜀中康门,情知已中了那莫秋雨的急性蒙汗药之毒,但也已回天无力。此时,她二人只觉头脑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软,口中欲喊,却张嘴无声,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端坐着的莫秋雨,只见他眉眼间荡漾的笑意,仿佛正如春花一般地四处绽放……
第一百零一章、转念之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二十六,戌正时分,长安城南。
马车一路飞奔,车内的“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看着眼前的两个“尤物”已经被自己迷晕,一边肆意地欣赏着她们诱人的身姿,一边在心里,已然乐开了花……
阿竹与阿菊本是康家大少康有仁的贴身侍婢。去年七月,那康家大少奉父命去长安城提亲,他担心路途遥远,旅程寂寞,便偷偷将两个贴身婢女带在了身边。阿竹与阿菊自幼生长于川蜀,对于中原的风土人情早就向往已久,听说要跟少门主去长安,自然也乐得相随。
三人行到云州府,她们的大少爷康有仁硬要去凑一个什么“捉妖大会”的热闹。没想到,康大少爷虽然第一战侥幸得胜,却半路杀出来一位高手,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年给一剑挑断了手筋,从此武功被废。那康有仁逃离捉妖大会后心灰意冷,但父命难违,是以阿竹与阿菊一路妥善照料、细心呵护,仍然陪伴着他来到长安。
康家大少用来提亲的那个“璇玑”铁盒,却不慎遗落于大船之中。到了天宝阁,康有仁寻遍周身无物,只得将随身携带的两个白玉瓶子呈给了慕容远山。慕容阁主听闻里面装的竟是奇毒“七日噬魂散”的解药,心中大喜,便将解药放入百宝楼中珍藏。不过,对于康有仁提亲之事,那慕容远山却只是婉辞相拒……
康有仁不甘心这样无功而返,便在这长安城中买了一座宅子住下。他虽然武功被废,但毕竟还是康门的少门主,除了蜀中康门各地的分堂不时派人送来银两物品之外,更有江湖中的各个门派曲意讨好。康有仁出手阔绰,口善言辞,在长安一久,便结交了京城中的一些权贵公子,到后来,竟被他攀附到了楚王这颗高枝。
见康有仁终日钻营,不愿回蜀,阿竹与阿菊久居宅中,也甚感无趣。今日趁着康家大少外出办事之机,姐妹二人便相约到长安城东的灞林原赏梅,不想半路上竟被赵小刚一伙给绑到了赵府。
阿竹与阿菊用尽办法,拼力逃出了赵小刚的别院。但她们做梦都未曾想到,才刚刚逃出了赵小刚的“狼窝”,一转眼,又陷入了莫秋雨的“虎口”。
此时,天色已黑,寒风正紧,长安街上已然人影稀少。莫秋雨吩咐车夫加速赶车,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城南的一处小院门前,那是他在长安城中秘密购置的一处据点,专门为他定期来京城游玩而设。
莫秋雨这一趟来京,乃是为下月初三天宝阁的“博物品鉴大会”而来。他平常僻居丛云岛双花洞,时不时便要四处走动、伺机猎艳,尤其喜好来长安城中游玩。每逢月底他都要来一趟长安,一来是想借着天宝阁的“博物品鉴大会”多结交一些江湖同道,二来,自然也是为着他的“老本行”而来……
今晚,他莫秋雨本欲到闻名长安的翠云楼去一睹花魁之胜,却不料半路跑上来两个妙龄少女。莫秋雨一见竟有“猎物”主动送上门来,顿时心中大喜,他于说话之间,便暗中在水壶里下了烈性蒙汗药。阿竹与阿菊怎能料到这江湖竟如此险恶?!她们自以为已然脱离了危险的境地,哪想到,真正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等待她们的,是一段让她们一生都不愿回忆的噩梦般的经历。
莫秋雨的这一处“秘密据点”规模甚小,拢共只有一进小院。他为了行事方便,整个宅子未请一个仆人,诸般杂事都是他亲力亲为。
马车一到院门外,莫秋雨便小心翼翼地搀着阿竹与阿菊步入院内。他向车夫付足了两倍的车钱,吩咐车夫不得与外人多言,又说了几句恫吓之语,那车夫拿了钱,自然哈腰点头,诺诺连声地去了。
莫秋雨将阿竹与阿菊抱进了自己的房间,此时夜色已深,四周的住户也都已熟睡。整座小院中寂然无声,莫秋雨望着床上兀自昏睡的两位少女,一时色心大起,哪里还能忍住?
大凡江湖中人,都有各自熟稔的独门功夫,或练外功、或养内气,或练拳掌、或练腿脚……这莫秋雨修炼的却是一门极其阴损的采阴补阳之法。一旦被他虏获于丛云岛双花洞中的少女,便会经常被他喂食各种春药与蒙蔽心智的药物……久而久之,那些少女惨遭摧残之后,还会沦落得脸容消瘦、身心枯槁、神志不清……
那莫秋雨本已是知天命之年,因为修炼这门阴损的采纳功夫,竟保养得面皮白净、形貌清朗,宛若一副三十余岁的书生模样。因此,江湖中便送他一个“铁面美郎君”的绰号,“美郎君”自不必提,这“铁面”则是暗讽他修炼的功夫有违天良之意。
此刻,莫秋雨扑上前去,猴急地将阿竹与阿菊宽衣解带之后,便将她们肆意蹂躏……这一晚,他使出浑身招数,承云布雨,竟将这两位少女给折腾了数十回……
可怜阿竹与阿菊,年方妙龄,本是康府的两个一等侍女。依照康府的规矩,少主人的贴身侍婢,在少主成婚之后,自当择日被少主纳为侍妾。然康有仁至今尚未迎娶正妻,因之,阿竹与阿菊此时也都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
……
而此时,她们的主人康有仁,却还不知,自己
的两个贴身侍婢,已然身陷魔窟。
此时的康有仁还在楚王府的东花阁中,正肃立于楚王之侧,恭听楚王李祉的训斥:
“小康,你是怎么一回事!你给秦大人的这什么……霹雳珠,有什么用!秦大人派去的全部人马,都折损在徐恪的手里,竟然一去无回!”
康有仁忙回道:“殿下,康某的霹雳雷电珠,乃是我康门中最厉害的一种暗器!至于秦大人的手下为何去而无功,或许……或许另有原因……”
李祉不满道:“还有什么原因?你无非是想说秦大人的手下都是废物而已!不过,小康啊,本王可记得,昨日你是亲口跟本王夸下海口,说什么有了这霹雳珠,秦大人只需随便派几人出马即可,还说,就算他十个徐恪,也当粉身碎骨……今日,我的人回报,那徐恪眼下非但活得好好的,还在长安城里四处溜达呢!”
康有仁慌忙道:“殿下!康某自认我门中的霹雳雷电珠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暗器。此前无功,或是秦大人的手下,不擅暗器之法。不如,今夜我亲自动手,再去会一会那个徐恪……康某倒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让殿下为之这般头疼!……殿下放心,这一次,康某定当不辱使命!”
李祉却摆手道:“算啦!这徐恪不过小小一个百户,还轮不到本王为他头疼!眼下让本王头疼的……却是另一个人!”
康有仁走近一步,问道:“又是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竟劳殿下为他烦恼?”
李祉摇头道:“这人你也见过,就是先前北安平司的千户,孙勋!”
康有仁奇道:“孙大人!他为何?……”
李祉摆手道:“中间的情由本王就不与你细说了,此时,那孙勋正关押在青衣卫的诏狱中,小康啊!本王一向最看重你的才干,你可有法子……”
康有仁心念一转,便已知李祉的心意,便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让他孙勋从此后,永远开不了口!”
见李祉点头,康有仁略一思忖,即道:
“殿下莫忧!康某虽听闻那青衣卫诏狱防守森严,便是一只苍蝇也难飞进,不过,康某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哦……你说说看”李祉忙道。
康有仁回道:“殿下,我康门有一种毒药,名曰‘眠花丸’无色无味,入口即化,寻常人只需服下一粒,顷刻暴毙,死时脸容安然,如眠花中,无任何苦痛之状。殿下只需买通一送饭之人,将眠花丸拌与饭食之内,那孙勋只消吃的一星半点,便会不知不觉一命归西,而且,看不出任何中毒之状……”
李祉道:“嗯……此计甚妙!想不到你蜀中康门果然有些门道,竟有这般厉害的毒药!此药现在何处?”
康有仁道:“在小可的家中,明日一早,康某就送到王府……”
李祉笑道:“小康啊!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待事成之后,本王要好好地赏你!”
康有仁忙拱手施礼,媚笑道:“能为殿下效劳,实乃康某之幸!康某不求任何赏赐,只求能终生追随殿下左右……”他心里自然是想着,如今自己武功被废,若能攀附为楚王的心腹,他日楚王登基之后,他还能在朝中谋一个大官做做。到时候,凭他的手段,再加上身后整个康门的支持,这大乾的朝堂,还不成了他康有仁呼风唤雨之地?
李祉走上前,亲自扶住了康有仁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康,本王能遇上你这样的人才,也着实开心的紧啊!你好好地干!放心,我大乾正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
……
待得康有仁离开后,东花阁中又悄悄走进一人,正是刑部尚书萧一鸿。萧一鸿面向康有仁远去的背影,向李祉问道:
“殿下,若事成之后,殿下果真是打算重用此人?”
“此人知道太多,事成之后,你立即派人,将他……”李祉将手在颈部一横,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属下明白!不过,据闻此人乃是什么蜀中康门的大公子,殿下不怕他康门……”萧一鸿道。
“什么康门张门,江湖宵小,实属可笑!待我登基之后,便发一道旨意,将这些大门小门统统铲除!省得他们整日里就知道使毒用毒,搅得我大乾天下,惶惶不安!”李祉怒色道。他心里还有一层心思,你康家的毒药这么厉害,将来若万一用到我的头上,叫我拿什么来对付?
萧一鸿道:“属下这就派人,跟踪他的去处……殿下放心,事情一旦办妥,他不会多活一个时辰!”
……
而几乎与康有仁回到他居德坊康宅的同一时间,一辆马车行到醴泉坊徐府的门前停下,车上走下一位白发老者,左手拄着一根拐杖,缓步走到徐府的那一扇朱漆大门前,叩动门环。
“秋大人!”开门的董来福一见竟是秋明礼深夜来访,急忙将他迎进门来,殷勤地搀扶着秋明礼一路穿廊过院,来到了府中最里面的榛苓居前。
听得董来福在院外呼唤,徐恪忙与舒恨天一道,出门将秋明礼迎了进来。
秋明礼本受魏王之托,要来
看望徐恪,听说徐恪今日一整日未去上值,心中更是放心不下,是以星夜来访,要来看一看徐恪的伤情,究竟恢复得如何……
进得榛苓居中,秋明礼一见众人均是忧心忡忡之状,心中不禁大奇,在他连连追问之下,舒恨天只得将徐恪余毒未解的实情详细告知。
徐恪体内还有两种余毒,其中一种天下至毒“鹤顶红”,离毒发身亡之日,已然不到一日了。
而在秋明礼来之前,徐恪与胡依依、舒恨天躲在榛苓居中,三人已苦苦思索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丝毫头绪,至于这解毒之法,当然也是苦思不得。
时间就如门口的铜壶滴漏一般,一声一声地流逝,胡依依与舒恨天心急如焚,只有他徐恪自己,言笑坦然,还在房中摆了一小桌酒菜,硬拉着胡依依与舒恨天一道,陪自己喝酒……
虽然离死亡之期已越来越近,但徐恪身体里的痛楚,反倒是不如先前厉害,除了不能自行运转真气之外,走路说话,徐恪倒也已如常人一般……“难道,这便是世人所言的‘回光返照’之像?”胡依依见状,更加心中焦躁,她看着徐恪坐在那里,手举杯中之酒,一杯一杯地满饮不停,只盼时光能在此时停住,就让他徐恪永远这般,微笑举杯、畅快饮酒……
如今,那心急如焚的,除了胡依依与舒恨天,又多了一个秋明礼,他眼看着徐恪坐在那里,兀自把酒畅饮,心中真是悲痛交加,之前还是如春日一般暖洋洋的心情,此时已如坠入冰窖一般,寒冷彻骨。
“老师且坐!不用为无病担心,过了明日,无病必然不死!”徐恪兀自微笑着,一张英俊而苍白的脸上,却徜徉着春风一般和煦而温暖的气息。
“咳!无病啊,到如今你还未找到解毒之法,你又如何能断定明日必能无事?老夫虽不通医理,但也知那鹤顶红之毒,实乃天下剧毒!”秋明礼颓然坐下,忧然说道。
徐恪为秋明礼斟满了一杯酒,道:“老师放心,算出我明日不死的不是无病,乃是玄都观里的李大哥。老师且莫心急,先陪无病饮上一杯,说不定,这解毒之法,一会儿便能送上门来……”
旁边坐着的胡依依眼中已然垂下泪珠儿来。她心道我行医多年,那鹤顶红之毒,还有谁能比我清楚?如今,你已然是回光返照之像,再过十余个时辰,除非是大罗金仙降世相救,否则……任你小无病有十条性命,也休想留住半条!
舒恨天却是不停地摇头叹息,他见徐恪谈笑如此,自然也不甘落后,索性举起酒杯,也与徐恪不停地对饮了起来。他一边喝却是一边地摇头,暗道无病小老弟呀,你要是个大妖就好了。大妖若是中了剧毒,至多散去一身修为,打回原形,性命终究还在,只需再修行个几百年,妖力恢复,还是能化作人身。
“玄都观的李真人,可曾替你算出如何解毒之法?”秋明礼也陪徐恪喝了一口酒,问道。
“这个……却未曾说过”徐恪道。
“那牛鼻子老道,做事情专会装神弄鬼,解毒只解了一半,说话也不讲个明白!真正气煞我书仙也!依我看,咱不如今夜就跑到他道观里,逼他讲出解毒的法子,若他还是不讲,我书仙就一把火,将这臭老道的桃树林,给烧个精光!”舒恨天气哼哼地说道。
“不可,李大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等稍安勿躁即可……再者,李大哥可是道法中人,他的桃林可不是那么好烧的……”徐恪朝舒恨天笑道。此时,他身旁的三个人,为了他已恨不得上天入地,将所有的法子都用出来给他解毒。他自己却只当没事一般,仿佛中毒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众人见徐恪只顾喝酒,谈笑间,坦然自若,虽然心中忧虑,但一时也别无他法,只得都低着头,陪着他喝起了闷酒。
“不知君羡大哥怎么样了?我昨日交代丁春秋的事,也不知他办了没有?他住的那间甲字十六号牢房,可赶紧得给他换一换……”徐恪自言自语道。此时,他忽然想起天牢中的李君羡来,君羡大哥在天牢里,受了多少痛苦折磨!昨日见他,竟还能言笑如常,拿起一个破碗就给自己刮骨除蛆!这一份刚强坚贞的心志,这一份从容淡定的胆色,却不知要胜过自己多少倍?!……
“丁春秋办事得力,已经给李君羡换了一间牢房。眼下,甲字十六号牢房里,关的却是那鬼面孙勋了……”秋明礼随意答道。他今天刚刚去了一趟青衣卫,接待他的正是丁春秋,此间情形他自然是知道了一些。
“孙勋?孙勋已然被抓了?……那么,此次西峡口行刺钦差的主谋,也是他孙勋?”胡依依突然问道。自徐恪将她从四象仓虚里解救出来之后,徐恪也将自己如何在西峡口遇袭,又如何身中奇毒的经过,一一与她说明。胡依依心思何等机敏,此时一听秋明礼随口之语,立时猜出其中端倪。
“正是!不过,真正刺杀钦差的,应该还有幕后主使之人。”秋明礼答道。
“有了!”胡依依忽然抚掌笑道:“小无病的毒,有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