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青青子衿
徐恪忙叩首于地,高声回道:“臣徐恪……谢皇上隆恩!”
“起来吧……”李重盛笑眯眯地说道。待徐恪起身后,皇帝又道:
“这青衣卫……是我大乾太祖爷所创,原来叫‘亲军都尉府’,后来改作了‘青衣卫’……绵延至今也已有三百年了。不过,眼下的青衣卫,着实有点不像话!许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他们了……沈环这个人,能耐是有的,就是古板了些,做事么,稳重有余,锐利不足……朕将你派过去,你同他一道,将这青衣卫好好地整治整治,有些个害群之马,当除则除!……”
“微臣领旨!”徐恪道。
“听说,这青衣卫里,南、北安平司的两个千户,都在想方设法抓你进去,朕如今将你主动送上门……你……怕不怕?”李重盛问道。
“不怕!”徐恪回道。
“哦……怎么不怕?你小小年纪,朝中既没什么根基,自己又没什么武艺……那青衣卫可是个虎狼之地啊……你进去之后,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百户,你,就真的不担心?……”
“回禀陛下,臣以为,担心也是没用!许多事情,你越是害怕,他就越是会找上门来……倒不如,我安安稳稳地送上门去,且看他如何来对付我?!……”徐恪双手抱拳道。
“呵呵呵!……哈哈哈!”看着徐恪这一张英俊中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在自己身前显露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李重盛不禁捻须大笑,恍惚间……他仿佛想起,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年轻的皇帝,面对着一帮先帝托孤的老臣,面对着几个割据一方的诸侯势力,面对着邻国屡屡兴起的边疆挑衅……他宵衣旰食,勤勉于政,握发吐哺,夙兴夜寐,不畏艰险,力解万难,终于荡平群小,开疆拓土,创下这垂之不朽的大乾盛世……
这时,高良士小步跑到皇帝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李重盛向着徐恪笑问道:
“你……会武功?”
“臣只是学了一招剑法……”徐恪讪讪地说道。
“好,甚好!朕本想着,空闲之时,也传你几招剑法……如今听高良士讲,你已有了师承……你这一招剑法,颇有些讲究,甚好啊……日后你当好好练习!……”皇帝沿着殿柱走了几步,若有所思,旋即朝内廷大总管说道:
“高良士,去!把朕的那把……‘昆吾’剑拿来!”
“这‘昆吾’剑可是万岁爷御用之物……”高良士不由得仰头说了一句。
“去拿来!”李重盛脸色一沉,道。
高良士赶紧诺了一声,迈着小碎步跑了出去,未几,便抱着一个剑匣跑回了殿中。他将这镀着银边的朱漆紫檀木匣盖缓缓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满是珠光宝气的三尺长剑,双手呈给了皇帝。
这把昆吾剑,精铁打铸的乌黑剑鞘上,竟镶有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兀自熠熠生辉、灼灼其华……光这一柄剑鞘,便已是价值连城!
李重盛持剑在手,徐徐将剑拔出,只见那二尺七寸长的白刃上,隐隐泛出一阵阵的青光,令人见之便不禁胆寒,端的是一把吹金断
铁的好剑!
“这把昆吾剑,说起来,也陪朕几十年了……朕今日……便将它……赏给你了!”李重盛将长剑归入剑鞘,爽然而笑……皇帝的脸上紫气飒然,周身上下,更是不经意地,便流露出一股洒脱豪迈的英雄气概……那一刻,与其说他是一位登基七十年的天子,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位身负绝顶神功、饱经江湖沧桑的老剑客……
徐恪双膝跪倒,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皇帝手中的的昆吾剑,口里说道:
“微臣谢皇上赐剑!”
“今后,你持昆吾在手,凡五品以下官员,朕赐你生杀予夺之权!无需奏报!”
李重盛此言一出,非但是徐恪,就连身后的高良士,也不禁脸色大变!
“这算什么圣旨?!他徐恪也就是个五品官,你皇帝给了他一把剑,他就可以对别的五品以下官员,随意斩杀吗?”
“就算你皇帝封他一个钦差,赐他一把尚方宝剑,俟差事干完,还得交剑归权。如今,你赏赐他的可是一个没有期限的‘尚方’之权……你皇帝的一生中,对自己的亲儿子,可都没这么好过,今朝是怎么了?难道……”
“亏得这只是一道口谕,没有明发……不过,你皇帝不会真的将这旨意发一道明诏吧?果真那样的话,可真要朝野震动了……”
只一瞬间,高良士的心中,便已神思百转,这一下,连他这位陪驾四十年的内廷大总管,也猜不出老皇帝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了……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二,卯时,青衣卫正门口。
此时,徐恪正站在青衣卫的大门外,头顶悬着一块巨匾,写着“亲军都尉指挥使司”八个大字……
大乾天子于昨日连发两道圣旨。第一道,褒奖天宝阁阁主慕容远山,上解朝廷之忧,下纾灾民之困,倾囊捐资,厥功至伟,其赐爵南乡县公,并遥领陇右道大都督(虚领)。皇帝为之特意亲笔题写了一块大书“镇国柱石”的牌匾,赠给天宝阁悬于正厅之上。
第二道圣旨,自然就是擢户部经历徐恪为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
这第一道圣旨,虽然说封赏隆厚了点,已然是给了慕容远山一个从三品的官衔,但毕竟都是虚职,既无实权,又无封地,实际上就是给你块牌子,让你乐呵乐呵而已,其实并无大用。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以并未惹来众议……
但这第二道圣旨,一经颁布,便立即引发了轩然大波,围绕着这一道明发的诏谕,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其一,他徐恪是谁?哦……就是那个户部经历徐无病,这名字据说还是皇上所赐……皇上他老人家,为什么要独独给一个刚刚步入朝堂的徐无病赐名?
其二,他户部经历只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末吏,一下子,竟给他连升六级,拔擢到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这一官职,还是青衣卫中最为机要的北安平司百户。谁都知道,北安平司专门负责侦讯京城官员以及中枢执掌,所掌理的诏狱更是个令人闻风丧胆之地……这到底是,凭什么!大乾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这七十年间,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竟有年仅二十岁的青衣卫百户!也从未听闻有连升六级的先例……这究竟是,为什么?
其三,就算他徐恪连升六级,那也不过是封他了一个正五品的百户。一道吏部的文牒,盖上签印,再做一块铁牌,他徐恪便可以去青衣卫上任了。何劳他中书省拟旨,还派殿中内侍专人呈递户部,并明发各部……除非,皇上是在公然告诉大家,他徐恪,便是我的人……可这徐恪,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天子门生?
其四,从大内传出来的消息,皇上竟然将御用的一把宫廷名剑昆吾剑赏赐给了这个徐百户,还当场给了他“五品以下官员生杀予夺之权”!也就是说,只要这把剑在他徐恪手中,这种权利便没有期限……如果说前三点,朝臣们勉强还能接受的话, 但这最后一点,却无疑是最恐怖的……虽然只是听说,皇上也并无诏谕,但……听说的事情,往往都不是空穴来风……但若此事果然是真,这也太可怕了!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不是有点……儿戏?
仅仅一日,围绕着徐恪的升职加官,朝野上下,群情沸沸,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管是正二品的大丞相还是从九品的小佐领以及各路皇子、太子……都猜不出皇帝为何会有这样的举措。其中,有几个身居朝堂几十年也不过是四品以下的老官员,甚至于心中愤恨难平,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这老皇帝,是疯了吧……”
……
徐恪接到诏书,自不敢怠慢,昨日便已办理了户部司金署的交接事宜,今日一大早,他便赶到青衣卫点卯报到。
那青衣卫的衙门,徐恪相当熟悉,出了自己的宅邸,一路往东,只消一刻功夫,便已到了永兴坊,青衣卫的衙门,就设在那里……
徐恪赶至青衣卫的正门外,向门口的卫卒讲明来意,那两名卫卒立时便换了一副谦卑的脸容,急忙都躬身行礼道:“原来是百户大人来了,属下见过百户大人!”其中一位年长的卫卒又道:“沈都督早已经吩咐过了,请徐百户即刻到议事堂相见,百户大人请随我来……”
徐恪便跟着那卫卒走了进去,一路之上,穿门厅、走回廊、过小院……这些景物,无一不是历历在目。徐恪回想前事,不觉恍若一梦……
“时隔三月,青衣卫,我又回来了!”徐恪不由得在内心,暗暗地呐喊道。
三个月前,我懵懵懂懂地走了进来,差一点,身受酷刑,枉送性命!
三个月后,我还是我,我又已不是我,昔日,你们无端强加给我的,今日,我都要向你们讨要回来!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间,自有公道!这青衣卫绝不是你们可以横行无忌的地方!
以前,你们徇私枉法、无法无天,今后,我徐恪要让你们知道,公道自在人心,若再行恶举,必有恶报!
你们不是在到处抓捕我么?不是有千种手段、万般折磨专为我准备了吗?……今日,我主动上门,且看你等小丑,到底还能施展什么伎俩!无论你们如何上下跳梁,我徐恪必定奉陪到底!
第五十八章、悠悠我心
“徐兄弟来啦!……”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徐恪刚刚跨进议事堂的大门,就见一位身穿紫袍、腰系玉带的红脸大汉,从上首的座位中站了起来。旁边坐着的五人,见那紫袍大汉突然站起,都不由得心中一愣,便也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跟着他一同起身……
徐恪眼光一扫,只见堂上六人中,四人均是穿着靛蓝色四品官服,孙勋是一身浅绯色从三品的官袍,独独是红脸大汉身穿着正三品的紫袍。徐恪心中会意,当下便上前躬身拜倒,道:
“卑职徐恪,参见沈大人!”
那身穿紫袍之人,正是青衣卫都督沈环。这沈都督年纪四十有六,只见他一张国字脸,两道卧蚕眉,鹰鼻大口,双目精光隐隐,满脸赭红之气,看上去一脸的英悍之色。
“徐兄弟!我等都是武人,不用象他们文官那样,有恁多虚礼……”沈环上前扶住了徐恪,又一把拉住了徐恪的右手,神色间,甚是亲近。他手指着周围的五人,一一为徐恪引见道:“来来来,沈某带你认识认识大伙儿……这位是北安平司孙千户,今后他也是你的上司……这位是南安平司裴千户……这位是銮仪司诸千户……这位是青镜司张千户……这位是巡查南宫千户……自今日起,徐兄弟便正式入了咱青衣卫,跟大伙儿……可都是自家人啦!……哈哈哈!”
在沈都督爽朗的笑声中,徐恪向堂上的五位千户一一施礼,这五位千户,见都督对徐恪这般客气,加之朝野中风传这徐恪身后有天子撑腰,是以也略略地拱了拱手,算是回礼。当沈环向徐恪引见巡查千户南宫不语时,徐恪不由得上前向南宫千户弯腰行了个大礼,南宫不语赶紧也向徐恪躬身回礼……
一个都督、五个千户,竟然一起在议事堂亲自迎接一个百户到任,排场之大、礼仪之重,恍如那徐恪根本不是一个百户,乃是天子亲自委派的一个钦差一般……这在青衣卫,自创设以来,着实是头一遭了。除了南宫不语之外,其余四个千户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均不知这沈环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沈环挥了挥手,命众人尽皆坐下,也让徐恪坐在了最下首的位置。侍者送上了茶盏,徐恪见那端茶之人长得虎背熊腰,身形甚是魁梧,心中一阵回想,顿时忆起,那人正是北安平司中的一个掌旗,被人叫作丁春秋。那丁春秋将茶盏放下,见徐恪双目正盯着自己,慌忙弓腰行了个礼,脸上挂着谄笑,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沈环便就朝廷当今急务、赈灾安抚、京城中灾民巡视、维稳防乱……等等诸事一一讲了一遍,也算是开了一次机要卫务常会。沈都督在言及如何加强京城治安以及如何防止灾民生暴之时,脸色倏而一变,赭红的大脸上满是霜杀之气,口吻也变得森然,只听他沉声言道:
“虽说这宫城有金吾卫把守,皇城有禁军巡防,京城也有京兆府治理着,但我青衣卫可是替皇上办差,如今正是国势艰难、多事之秋,长安城中至少有几万流民,稍有不慎,就能生出大乱!诸位可得睁大了眼睛,把这长安城中,上上下下,都给我盯紧着点!……要是出了事,惹得皇上他老人家不高兴,大伙儿可都难辞其咎!”
“属下明白!”众人一起拱手行礼,高声回道。
沈环神色一缓,面朝着徐恪又温言说道:
“徐兄弟今日是头一天来我青衣卫值事,卫里的规矩都不太懂,今后……大伙儿可都要帮衬着点儿……”
“属下知道了……”几位千户各自回道。
徐恪也连忙起身,向着上首的沈环、孙勋与两边的四位千户躬身行礼,道:
“卑职才浅力薄,初来乍到,做事若有不当之处,日后,还望沈大人、孙大人、各位千户大人能惩失毖漏、不吝指教,徐恪感激不尽!……”
沈环眼光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孙勋,笑道:
“孙兄,这徐兄弟,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沈大人放心,我北安平司下设五名百户,徐兄弟……我置的是首席……”孙勋忙拱手道。
“好啦!本督还有事……今日的会就到这儿了。徐兄弟,你便跟着孙大人去吧……”沈环最后说了一句,便顾自离了议事堂大步走了出去,身后跟着巡查千户南宫不语……
其余的几位千户也相互拱了拱手,便都各自散了。留下的孙勋,动了动自己一张白渗渗的脸,奋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走过来拍了拍徐恪的肩膀,说道:
“不错么,徐兄弟,古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士别三月,我可都认不出你来啦!……”
徐恪道:“三月之前,徐某与千户大人只是一面之缘,不想千户如今还能记得。只不过,徐某当日在千户的眼里,无非是一只爬在地上的羊羔罢了……今日,徐某堂堂正正地走来,千户大人自然是认不出了……”
这“鬼面”孙勋的一张白脸本就面无血色,此时更是白渗渗的,却也看不出是何表情。孙勋眯缝起他那一对柳叶眼,仍然笑着说道:
“徐兄弟,过去的事,实属误会。今后,大家同在卫所里做事……你虽是天子简派而来,可也是我孙某人的属下。在这北安平司中,上有大乾律令、下有青衣卫诸般规矩,日后,你可也得实心做事,遵律令、守规矩,若有违法乱律之事……就算是沈大人过来,也护不了你啊!”
徐恪暗道:“听闻这‘鬼面’孙勋,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我适才言语相激,他竟面不改色,此人城府之深,心机之狠,实不可小觑啊!”于是忙抱拳为礼道:“孙大人说的是!卑职心里记下了……卑职适才出言无状,还望孙大人海涵!……日后,徐恪做事,还要孙大人多多指教、多多提携啊……”
孙勋见状,心中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徐恪的手,一边出门往东,一边笑道:
“这才好么!……徐兄弟,咱们可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啊!……你如今年纪轻轻,就能身居五品百户,孙某当年爬到这百户的位置上,已然是三十有二啦!……徐兄弟能找到这一条好捷径,将来必是大有作为,孙某可是看好你呀!”
……
这孙勋一边走,一边却是心中暗生闷气,他心道:“那一晚若不是老子守着你,你那一对招子可都让太子的人给废啦,还同老子说什么“一面之缘”……老子跟你何止一面!你那晚呼呼大睡,老子可是守了你一晚上啦!”
……
孙勋将徐恪带至北安平司,前厅中早已有杨文渊和其余三名百户在那里迎候着,见了徐恪都分外地热忱,那杨百户更是前前后后,忙碌地异常殷勤……
那孙千户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之后,便顾自走了。杨文渊将徐恪引至他的签押房,笑道:“徐大人,这可是千户大人吩咐,为你特意准备好的签押公事房,外面是签署文书的公房,内里还有一个小间,里面打着床铺,累了可稍事休憩……依我青衣卫惯例,百户是没有专用公事房的……咱这青衣卫中,能享用这般待遇的……可就是您啦!”
徐恪道:“杨百户,我与你品阶相同,今后,你呼我一声‘无病’即可,这卫所里的事,无病还得向杨百户多多请教呢……”
杨文渊忙道:“诶!……徐百户此言差矣!你我虽同为百户,然于这北安平司中,你可是首席百户,杨某只是次席,这位次还是要讲的么……再者,徐百户的官位,可是天子明诏御赐,这身份么……我等可不敢比肩呐……今后,徐百户只需唤我一声‘老杨’便是了……”
两人你来我往,便就这各自的称呼一事,谦让了多时。最后,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杨文渊所请,双方各以兄弟相称,遂道:
“杨兄,无病有一事相求……”
“徐兄,何事?”杨文渊问道。
“将那丁春秋调至无病这边……”徐恪道。
“哦……小事一桩!待我禀明千户大人之后,立马让丁春秋过来……”杨文渊道。
……
两人又客气话讲了多时,杨文渊临走时说道:
“今晚,孙大人在得月楼中定了一席酒
菜,与我等一道给徐兄接风,徐兄可一定得赏光亲临啊!”
徐恪道:“孙大人与列为同僚如此盛情,无病愧不敢当啊……今晚,无病一定赶到!”
……
杨文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那丁春秋便已急慌慌地赶到,一进房间,他便向徐恪俯身拜倒,惶然说道:
“小的丁春秋,拜见百户大人!”
徐恪却起身,亲自将他扶起,笑道:
“看不出你这粗豪的模样,却取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丁春秋回道:“回大人……这名字是小的父母取的……他们盼我长大了能多读书,通晓春秋大义……却也没料到……”丁春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憨憨地笑了几声,道:“我老丁见了那些个《春秋》《孟子》什么的,便头也大了……是以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大字没识得一筐,只空长了一身力气……”
徐恪笑问道:“这《春秋》之典将你看得头也大了……所以,别人便唤你作‘丁大头’了?”
丁春秋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呐呐说道:“这……大概不是吧,几位大人喜欢叫我‘丁大头’……大概……就是觉得我的头,长的有点大吧……”
徐恪不由得哈哈笑了一阵,说道:“你倒是一个老实人!不过,这‘春秋大义’么,也并非要熟读《春秋》才能通晓……平常做事守规矩、明礼法、禀仁慈之心、行狭义之道,这便也是通晓了春秋大义……”
丁春秋忙不迭应声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小的日后必当追随大人,日日躬听大人的教诲!……”
徐恪却道:“丁兄,以后也别一口一个‘大人’了,丁兄岁数长了无病不止一轮,今后叫我一声‘无病兄弟’即可,无需如此多礼……”
“小的岂敢!小的不过是区区一个从七品的掌旗,大人可是万岁爷钦命的百户!小的能在徐大人的手底下做事,实实是小的福分!”丁春秋急忙回道。
那丁春秋听了杨百户的调令,初时只道他徐恪是记着过去的那档子事。当日是他丁春秋将徐恪引去见了孙勋,后来差点让徐恪枉送了性命。“今日他徐百户新官上任三把火,万没料到这头一把火便要烧在自己头上!”他只当徐恪是来找他寻仇。这丁春秋的心里面,自然是叫苦不迭了……
此刻,丁春秋见徐恪非但无丝毫责怪之意,言语之间,更见笼络之心……当下不由得心中舒了一口气,这服侍起来,便也分外地卖力了……
青衣卫果然不是普通衙门,办事效率极高,到了下午未时,丁春秋便已将徐恪日后在衙门里的一应所需,尽数给取了过来。这其中,有为徐恪量身定制的一身湖蓝色绣孔雀纹的正五品官服,乌纱官帽、皂皮马靴、专用令信、文书皮袋、午饭食牌(可凭牌子享受一顿大乾官员才有的免费中餐)……等等日常所用之物,还有那一块象征着青衣卫百户身份的黑铁狮牌。
徐恪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正五品官服,整个人不由得精神了许多,看上去,虽然年纪轻轻,但若脸色一沉,官威也丝毫不亚于那些个经年的老吏……
丁春秋见徐恪身着五品官服之后,神采焕然一新,气色咄咄逼人,不由得躬身施礼,打心底里赞叹道:“徐大人,您可真是天生的一副当大官的料啊!这一身官服……我老丁担保,咱这大乾天底下,除了您,没人能穿出这般的好风采!”
徐恪坐在自己公事房里的那张老檀木太师椅中,手里捏着这一块玄铁黑牌。只见那铁牌的正面是“青衣卫”三个大字,下有是“北安平司”四个小字,反面则刻有一个巨大的狮子头,那狮子巨口怒张,毛发飘动,看上去栩栩如生……狮子头巨口的下端,则刻有两个苍劲有力的小字徐恪!
徐恪忽然心有所动,想起了一件事,不由脸色一变,“啪”地把桌子一拍,叫道:
“丁大头,你去!把那一日,拿钉子榔头的那四个人……给我叫来!”
第五十九章、沉吟至今
丁春秋见徐恪盯着那块与汪猛昔日所佩一模一样的狮牌看了许久,以为他勾起了往事心中感伤。冷不丁看徐恪一拍桌子,脸上突现怒色,不禁吓了一跳,忙道:“那四个人在诏狱里值守,小的这就去将他们叫来……”
“顺便把那套‘青字九打’给我拿来!”徐恪看着丁春秋的背影说道。
“是是是!……小的遵命!”丁春秋本已到了门口,闻听此言不禁一愣,旋即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两刻,丁春秋便带了四个卫卒走了回来,随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三名身着深青色八品服饰的汉子。
那四个卫卒,脸色煞白,如丧考妣,甫一进门,便噗通跪倒在地,口中如哭丧一般地高喊道:“小的们……见过百户大人!”
丁春秋则双手抱拳道:“禀百户大人,这三人是小人标下的三个佐领,名叫王大龙、孙二狗、赵三麻子,大人今天头一日当值,小人便将他们一并唤了过来……”
依大乾官制,青衣卫中的掌旗乃是从七品的官阶,下辖三名大佐领,官阶从八品,每位大佐领又配两个小佐领,官阶是从九品。
这三个大佐领听得掌旗引荐,遂纷纷单膝跪倒,各自说道:
“小的王大龙、小的孙二狗、小的赵三马,见过百户大人!”
“你的脸上,又没长麻子,为何要叫你‘赵三麻子’?”徐恪面向那赵三马问道。
“回禀大人,小人第一天到卫所里当差,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家伙,将小人好端端的一个名字,竟唤作了‘赵三麻子’……后来大伙儿便都跟着这么叫,时间一长,小人也就习以为常了……”赵三马回道。
徐百户的签押房中,没有配备惊堂木。徐恪操起那块沉香木的镇纸板,“啪”的一声打在桌案上,喝道:
“人之名姓,皆是父母所赐,岂可随意变改!自今往后,本司上下,一律以姓名相称,若再让本官听谁喊出一句‘赵三麻子’,本官定不轻饶!”
房间里的氛围,本来让赵三马的几句话一讲,已变得轻松欢快了许多,如今,徒然听得那徐百户一拍镇纸板,官威凛然,众人都吓得心里一紧,连忙又垂下了头,将手一拱,各自回道:“小的遵命!”
“你们起来吧……”徐恪向下面跪倒的人挥了挥手,道。
三名大佐领起身肃立一旁。那赵三马更是一脸的感恩之色,他在青衣卫当差十六年,被人叫了十六年的“赵三麻子”,也受了无数人的讽刺嘲笑。不管他如何与人解释自己从未长过麻子都是没用……自己“赵三马”这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名,竟似给人遗忘了一般……今日总算是有人替自己正了名。这赵三马内心对徐恪的感激之情,用一句“以身相许”来形容都不为过……
“谁让你们四个起来的?……”徐恪沉声说了一句。
那四个卫卒听得百户大人叫他们起来,心下一松,以为此事已了,刚想起身,听百户这一言,顿时脸如死灰,忙又俯身跪倒,匍匐于地,两腿筛糠……
“你们叫什么名字,平时是做什么的?”徐恪问道。
“回大人,小……小的名叫张千,是……是一名卫卒,平时负责看押牢犯……”
“回……回大人,小……小的名叫李……万,也……也是一名卫卒,平……平时也是负……负责看押犯人……”
“回大人,小的名叫孔小兵,是……是一名卒长,平时负责看押审讯……”
“回大人,小的名叫杨艾,是一名小佐领,平时在诏狱中,乃是依千户大人之吩咐,专司审讯之职……”
那四人一一向徐恪回禀道。
“哼哼!……你们可知罪?!”徐恪冷然说道。他心下暗想好你个杨艾,我忆起那一日,便是你一手拿着榔头、一手拿着铁钉,看着我的双脚,两眼竟是放光!今日里还想抬出孙勋来唬住我,孙勋那厮我固然无力对付,难道还不能收拾你一个小小的佐领?
“小的……小的实在不知,所犯何罪?……”那四人各自说道。
“好好好!你们不说是吧?……丁大头,那‘青字九打’拿出来,先从‘打足尖’开始,用四根细钉……让他们‘尝个鲜’!”
“好嘞!”丁春秋得
了令,便从身后拿出了那套丙字十六号刑具。只见他将那个大木箱子缓缓打开,从中拿起一根沾着血迹的铁钉,拿起榔头敲一敲,打一打,仿佛又不太满意,再拿起另一根铁钉,再敲一敲,打一打……就这么“专心致志”地东挑西拣着……
这一阵阵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如地狱里的丧魂钟一般,直直地敲入人的心尖与骨髓之中……那跪在地上的四人,直吓得心惊胆战,浑身颤栗不停……有两人张嘴想求饶,但兀自牙齿打颤,已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知罪,小的知罪了!……小的上次冒犯了大人……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孔小兵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以致于,头皮都已经磕破出血……
“百户大人!……小的奉公守法,所行之事都是依千户大人的指令!徐大人虽是皇命钦点的百户,但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对我等滥用私刑,刑讯逼供!……我堂堂大乾,上有国法、下有卫规,我北安平司,也有孙大人主持全局!岂容你一个百户如此撒野!……孙大人要知道你这般胡作非为,必不能饶你!……”此时,只有这杨艾,面对一大箱子的铁钉榔头,竟还能,仰起脖颈,大声喊叫道。
“哼哼哼!……笑话!本官有皇上亲手所赐的昆吾剑,莫说你这区区一个小佐领,就算那五品的百户,本官都能随时挥剑斩下他的人头,无需奏报!”徐恪森森然说道。此时,他话语中的音调与口吻,竟然有了一种与孙勋一般阴恻恻的味道,这些话一出口,连徐恪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丁春秋心里还会有什么顾忌!于是他朝三名手下递了一个眼色。早有那王大龙与孙二狗如狼似虎一般冲上前去,将那兀自大言不休的杨艾仰面朝天,摁倒在地,一个抱住了杨艾的胸背双手,一个紧紧地卡住了杨艾的双腿,顺带着除去了他的靴子袜子,露出了一双还算白胖的双脚……
赵三马接过了丁春秋手中的一把榔头和一个铁钉,慢慢地、慢慢地走近杨艾的双脚。他一边用榔头随意地敲打着铁钉,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杨艾惊恐至极的双眼……
“徐大人!徐大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小的……小的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还有妻儿……还有……”杨艾杀猪一般地嚎叫着。此刻他被那两个大佐领给死死地摁住,使尽全力挣扎,却哪里能动弹分毫……
“看你话这么多,一会儿尝鲜完了,再让你试试其余的‘青字九打’吧……”徐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徐恪初到青衣卫,不知“青字九打”内里的名堂。那丁春秋却是一名干吏,闻言便已知上司的心意,于是吩咐道:
“赵三马,你换一根‘倒足钉’……直接让他尝一尝‘登仙’的滋味……”
赵三马用那根细长铁钉对准了杨艾的大拇趾尖,向着脚趾骨的方向,本已待落锤,听了丁春秋的吩咐,便又回转身,从大木箱子里,挑出了一根末端打着三根倒刺的长钉。只见那长钉的末端,几根倒刺之间,仍残留着一些暗褐色的血迹。从这些斑斑的血迹中,依稀可以想象,那身受铁钉倒刺之人,一块血肉被倒刺给生生拔出之时,是如何的一番惨状……
那杨艾闻听“登仙”之语,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又见那赵三马竟然还取了一根“倒足钉”,一时间,已是心胆俱裂,只听他,口不择言,胡乱喊道:
“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啊!那时候……小的不知是大人……都是那孙勋……孙勋那个狗贼的吩咐!……小的不知是大人,小的知罪了,知罪了……求求大人,放过小的吧……都是孙勋那狗贼啊,小的只是奉命……大人放过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
众人听得那杨艾竟敢当堂辱骂孙勋,不禁都是一愣。这时,孙二狗忽然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骂道:“好臭,好臭!……这鸟人屎溺都出来了……”
屋内立刻弥漫了一股屎溺的骚臭,那孙二狗与王大龙只得松开了手,捂住鼻子退到了两旁。赵三马手里拿着倒足钉与铁锤子,只好望向坐在太师椅中的徐恪,静等百户大人的吩咐……
“咚”地一声,那杨艾已然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差一点没将自己给
撞得晕厥过去。杨艾见两名大佐领被自己的屎溺给“逼退”了开去,竟恍如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块木板一般,一边连续磕头,一边哭喊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万望大人饶过小的那一回,今后,小的给大人做牛做马、做牛做马……”
这杨艾虽只是区区一个从九品的小佐领,但长期在诏狱中专司人犯的审讯,日常自免不了经常行那刑讯逼供、屈打成招之事。只因千户孙勋素来喜用“青字九打”,他便也跟着揣摩那些个钉子,如何才能更为酷烈地摧残人犯的皮肉骨血,也每每于孙勋的面前,刻意地卖弄,用铁钉与锤子将那些牢犯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哪里能想到今日,自己会突然沦为刀俎之肉,由施刑之人变作了受刑之人。
杨艾的手中,已不知给多少人亲手打进过各种铁钉,尤其是倒足钉,那种惨烈至极的痛楚之状,他心中历历在目、清清楚楚。如今徒闻自己要身受倒足钉之刑,还要自足尖、足踝、膝盖、臀中一直打到头顶,品尝“登仙”之境,他如何还能承受得了!……
“好了……你道本官是那滥用私刑之人么?……实话告知尔等,今日把你们四人召来,非为惩戒,乃是告诫尔等,刑罚关乎人命,今后不可不慎!……但凡诏狱中人犯,无论品阶高低,无论身份贵贱,若无本官之令,从今往后,一律不得妄施刑讯!更不可随意屈打成招!”徐恪又拍了一下他这块镇纸板,凛然说道。
“是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小的今后一定小心做事,但听大人吩咐!”那跪倒的四人,终于知道了百户大人的用意,一想到不用受那“青字九打”之苦,这些人心中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徐百户磕头谢罪……
“都走吧!……”徐恪挥了挥手,暗自皱眉道。此刻,那房中的一股臭味,已然越来越浓,杨艾的这一招“屎溺突袭”却是他始料未及之事……
不想那四个匍匐于地的卫卒、卒长、小佐领,此刻竟都腿软无力,兀自颤抖不已,连起身都困难。徐恪无奈,只得命丁春秋与三名大佐领将那四人都给架了出去。轮到那杨艾之时,只因他衣裤中都是便溺之物,害得两名大佐领不得不忍着臭味,用杨艾自己的衣服将他裹紧,慢慢地把他给抬了出去。那两名大佐一边抬着杨艾,一边也将他骂了无数遍……
丁春秋将百户的公事房打扫干净,两人聊得数语之后,便也告退。
……
铜壶滴漏、时日匆匆,转眼便已到了酉时下值之刻。杨文渊早早地已在青衣卫的大门外相候,见了徐恪出门,自然又上前客气了一番,随后便拉着徐恪一道,径直往得月楼走去……
那得月楼位于长安城东北的道正坊,与青衣卫所在的永兴坊倒是隔得颇近。徐恪与杨文渊两人只走了半刻,便已到了得月楼前。
时值冬日岁尾,天色已暗,得月楼中华灯初上,食客满堂,欢声笑语,鼓乐喧喧……已是一片元日将临的节庆之象。徐恪随着杨文渊一同上楼,店掌柜亲自将他二人引到了二楼东端的一个雅间“冬逸阁”中。那店掌柜见了徐恪,有似曾相识之感,但也不敢相认,只是恭顺地笑道:“几位大人都在了,二位请……”
“冬逸阁”乃是得月楼最大的一个雅间。此时,房间内已坐满了十余位官员。坐在上首的自然是北安平司千户孙勋。孙勋的左首坐着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裴才保的左首坐着銮仪司千户诸乐耘。孙勋的右首则坐着青镜司千户张木烨。在张木烨的下首则空着一个座位。其余的座位上,便是北安平司的三个百户以及其它各司的首席百户等人……
杨文渊引着徐恪在张木烨的下首刚刚坐下。孙勋便举杯道:“徐兄弟,今日是你首日入我青衣卫的好日子,大伙儿一道为你接风。你却姗姗来迟,这可得……罚酒三杯啊!”
徐恪拱手为礼道:“今日承孙千户与各位千户大人盛情,无病感激不尽,这三杯酒么,自然是……当罚,该喝!”
旁边立时跑来一人,只见他捧着酒壶,一脸恭敬之状,殷情地为徐恪的酒杯倒满了酒,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徐恪见了此人,脸色却勃然一变,怒道:
“是你!”
第六十章、孤掌难鸣
原来给徐恪倒酒的,并非别人,正是那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此时,杨文炳端着酒壶,正一脸谄笑地看着徐恪……
“呵呵呵……徐兄,这位是……舍弟杨文炳,前番……着实是多有误会……”坐在旁边的杨文渊见徐恪一脸怒容,忙站起身,陪笑道。
“徐兄弟,听说你年纪轻轻,还有一身的好武功!我裴才保敬你一杯,以前的事儿,只当是一场误会!喝了这杯酒便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就都是好兄弟,可好?……”那身居南安平司千户的裴才保,居然也端起酒杯,要跟徐恪亲自干上一杯……
“裴千户客气了……今后,徐某在卫里做事,还承裴千户与众兄弟多多关照!徐某就先干为敬了!”徐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和言说道。
裴才保也满饮了杯中之酒,心道:“这小子有点不简单呐,先前听杨文炳这厮道他武功高强,只是一招剑法便杀得我南安平司十几位兄弟东倒西歪,我心中还是不信,今日,光凭他一气满饮这一大杯酒,兀自面不改色,看来,此人的内功造诣也不可小瞧了……”
那杨文炳见徐恪杯子已空,忙躬身上前,又给他倒满了酒,一边还讪讪地笑道:“徐百户,先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徐兄海涵啊……”
徐恪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道:“好说,好说……”
……
这一场酒宴,对于双方而言,均喝得无甚意趣……
这一边,孙勋举杯道:
“徐兄弟,如今你在我北安平司做事,上有天子钦命,下有众兄弟撑持,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来!咱们对饮一杯!”
那一边,徐恪举杯回道:
“多谢孙千户美意!能在千户手底下做事,实属徐某之幸!……来日,徐某还得向千户大人多多讨教啊……徐某这就干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对饮了一杯之后,心中却是各有想法:
一个暗想:“小贼,你可别得意,日后逮到机会,我再好好收拾你……太子的那个银勺子,我可还藏着呢,那是专为你留着的!”
一个暗道:“白脸奸贼!你为虎作伥、坏事做尽!今日我先曲从于你,来日,我必当除你!”
那其余几个百户,包括最末坐着的校尉杨文炳,一个个纷纷向徐恪举杯敬酒,脸上却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们的这份殷切和诚恳倒也并非全是作假,至少有一半是发自内心……
谁让你徐恪的手中,有一把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呢?
青衣卫衙门的本职乃是大乾皇帝直属的一个情报侦讯部门,平日里干的就是暗地侦查、刺探情报的买卖,衙门内部讯息的传递也最是迅捷。今日,有一道讯息便犹如一个炸雷一般,已在青衣卫上下传了个遍。那就是,他徐恪身上所佩的昆吾剑当真是天子御赐之剑,而且,对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这一道消息,本已闹得朝堂上下,沸沸扬扬,许多人兀自不信,如今听得自家衙门中也传出了这个“情报”,多数人便都信了个真这还了得啊!这可是如天一般的无上权力!品阶高的官员还好,对于那些个低级官员而言,立时便已人人自危……也不怪他们,任谁要是知道,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时刻刻已然别在了人家的裤腰带上,心里都会坐立难安……
那杨文炳听闻此事,不管是真是假,屁股已然是如坐针毡……他在这青衣卫里,只不过是一位从六品的校尉,他在想,万一哪一天自己撞上了这个小冤家,人家心里一个不对付,给你也“咔嚓”一下,你可不就妄自送了性命吗?
没柰何,这杨文炳只好用他近一年的俸银,在得月楼中最大的雅间定了一桌酒席,又托他兄长,请来了几位千户,帮着他缓和与新来这位徐百户的关系。如今,那杨文炳见徐恪终于面色见好,也与他对饮了一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但一想起那一桌酒席一百余两银子的花销,又着实让他心中一痛,暗道:“这次忍痛放了许多血,以后可得想个法子从哪里去找补回来……”
……
这一场酒席,喝了一个时辰,双方你来我往,虽然喝掉了许多好酒,但各自暗藏心机,是以桌面上始终尽兴不起来,千户们不说话,百户和校尉更不敢插嘴了……待喝至意兴阑珊时,徐恪便起身告辞,众人散了酒宴,便各自归家……
徐恪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戌正时分。胡依依已然在“榛苓居”中备好了一桌酒菜,席间坐着的,除了舒恨天外,还有徐恪的老师秋明礼,他们三人却好象正等着徐恪过来似的……
“胡姐姐可真好!知道我晚饭没吃饱,弄了这许多好吃的……”徐恪一刚落座,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糯香鸡,入口大嚼了起来……
“怎么啦……今日不是有人请你的客么?那闻名长安的得月楼,难道还烧不出一桌子好菜?”
胡依依笑道。
“得月楼的酒菜,怎能跟胡姐姐的相比?!”徐恪一边吃,一边笑着回道。
“啧啧啧!我说无病小老弟啊……你这一身新官服,看着可真是精神呐!跟个新郎官似的……无怪乎今日,我的老姐姐非要为你整一桌子酒菜。我们还当是专门庆你高升,感情是迎你这新郎官进门呢……”舒恨天也笑道。
徐恪红着脸道:“无病只做了一个区区五品的百户,胡姐姐还这般费心……这前后的事都是姐姐谋划,无病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姐姐呢……”
胡依依举起了酒杯,道:“先前你被抓入刑部大牢里,姐姐一颗心还悬着,后来,那些青衣卫的狗爪子又在到处打探你的消息,逮着空就想抓你进去……如今总算好了,你是皇帝钦点的百户,又有御赐宝剑护身……这以后,那些个宵小之辈,自然不能再害你了,姐姐心里着实高兴!……来,今日姐姐不喝茶,也跟你饮一杯酒!”
徐恪便与胡依依满饮了一杯,徐恪面不改色,胡依依却是不胜酒力,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完之后,靥辅之间已是微红。她此刻,一双秋水似春潮涌动,两叶香腮如海棠带雨,盈盈玉立、脉脉含羞,更显得娇媚无比……
舒恨天却不失时机的拊掌大笑道:“新郎新娘对饮之后,好入洞房去喽!……剩下我们这两老头儿,只好大眼瞪小眼,低头喝老酒……”
胡依依朝舒恨天白了一眼,众人也都哈哈大笑,一起举杯……
徐恪在得月楼中坐的难受,喝的更不自在,哪有如今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与这几位真正的知己好友一起对饮,来得快活?!刚刚在那得月楼中,他来者不拒,喝了几十杯的上等“竹叶青”,越喝越是无趣。如今,在自己家里,他嘴里喝着六十年的老“凤酒”,兀自不停,左一杯、右一杯,越喝越是尽兴……
舒恨天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暗叹道:“这小老弟修习的内功,果然厉害!只一月有余,又精进如斯!这么多的烈酒,他喝进去,竟只当是清水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恪想起一事,不由得向他老师秋明礼问道:
“这青衣卫中五个千户,四人都是四品官,独独那孙勋却是从三品,老师可知为何?”
秋明礼抚须道:“这便是皇上的御下之道了……无病,你可知这历来的帝皇之术,最要紧的……是哪两个字?”
见徐恪脸上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秋明礼又道:
“便是这‘平衡’两字!……这天下这么大,皇帝一人自然管不过来。这就得靠大臣们去治理。臣下要做事,皇帝就得放权。这权力么……谁都喜欢,任谁都会奋力去抓取……如若哪一天,权力集中于一、两人之手,这便成了大臣专权。一旦有大臣把持朝纲,就很容易威胁到皇帝自身的安全……这历朝历代都有专权跋扈的大臣行废立之事。因此,皇帝要坐稳自己的龙椅,就得时时刻刻记着‘平衡’两字,既要让臣下尽心做事,又得让他们相互掣肘,彼此各有牵制……久而久之,每个人心中都是朝夕惕厉、惴惴不安,谁都不知皇帝的心意,自然谁都无法专权擅为……这便是自古帝皇的御下之术……”
顿了一顿,秋明礼又接着说道:
“这青衣卫,乃太祖爷所创,开衙已经两百余年,专司全国官员侦查审讯之事,抓人无需文书旨意,也不用经刑部与大理寺复核,权力之大、行事之专,自古无出其右者。如此机要的一个衙门,皇上怎能放心让他沈环一人专管?因此便特意擢升了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为从三品,可节制其余四位千户,是以,如今这青衣卫中,便有了沈、孙二人,两大派系……”
舒恨天摇头叹道:“瞧不出,这皇帝老儿有恁多的心思……我看这皇帝的位置坐的这么累,倒不如,不作也罢……”
徐恪问道:“老师可知,如今这青衣卫中,两大派系是怎么分的?”
秋明礼道:“明面上,孙勋背靠楚王这座大山,又有南安平司、銮仪司、青镜司的三个千户向他靠拢,手中的势力甚至超过沈环。不过,那沈环为人,稳沉厚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身边虽然只一个南宫不语,但实力亦不容小觑……”
徐恪又问道:“今日里,沈都督对我尤为客气,竟在议事堂中率众位千户亲自迎我,老师可知,所为何故?”
秋明礼抚须笑道:“依老夫看……这正是沈环的过人之处!你是皇上钦命的百户,又手持御赐尚方宝剑,皇上借你之手,敲打整治青衣卫的心思,沈环必已心中了然,他讨好于你,便是讨好皇上……”
说起了这“尚方宝剑”,徐恪便又问道:
“皇上赐我这昆吾剑,口谕我‘五品以下官员,任我生杀予夺,无需奏报’……这是何意?将来,我只要持昆吾在手,果真连五品的百户,都可以随意斩杀?”
秋明礼哈哈笑道:“无
病,你可切莫将此事当真!莫说是五品的官员,就连一个普通的死囚,也要秋后等皇上御笔勾决……朝廷有法度,国家有律令,就算是天子也不能随意杀人,更何况你区区一个青衣卫百户?!”
胡依依也不禁狐疑道:
“照秋老先生的意思,皇帝此举,乃是别有用心……他是想借着小无病这颗棋子,将这死水一般的朝堂,搅得波澜四起,乱象横生……?”
秋明礼捻须微笑道:“然也!正是胡姑娘所言!……咱们这位天子,可真是千古一帝!当今圣上识人用人之道,千古无出其右也……皇上只是接见了无病一回,便已看准了无病心性良善,断不会无端杀人。正是如此,皇上反而要授他生杀予夺之权,其用意,一来乃是敲打朝臣,让每个人都心不自安,各有顾忌……二来,也是籍此保护无病,毕竟那青衣卫,可是个虎狼之地,稍有不慎,你便有去无回啊!……”
徐恪道:“老师这一说,学生便想起了,今日我到了那北安平司,那孙勋对我也算客气,将我提为首席百户,还给我配了一间单独的公事房,却连一个校尉也未给我配备,就连那一个丁掌旗,可还是我自己要来的……”
秋明礼面露忧容,却道:“依我大乾官制,北安平司下设五名百户,每名百户辖三名校尉,每名校尉辖三个掌旗。如今,这孙勋明里将你好吃好喝供着,暗里却不给你配备下属,这是将你给架空了呀……若老夫所料不差的话,就连你要的那个掌旗,或恐也是他孙勋的亲信,要不然也不会给你……”
舒恨天插嘴道:“那就赶紧到皇帝老儿那里去告状,跟他要人!没有下属,这光杆的百户,可当个什么劲儿啊?!”
秋明礼摇头道:“不可,不可!皇上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者为这区区一些小事,怎可轻易去劳动万岁的大驾!”
胡依依思忖了一会,道:“嗯……秋老先生所言甚是!皇帝对我家小恪又是明发诏书,又是御赐名剑,已然是仁义之极矣!接下来,些许困难,且看我等,帮他应付吧……”
秋明礼兀自愁道:“这孙勋用心不可谓不险恶啊!那青衣卫干的,尽是些抓人杀人的勾当。这其中,亦不乏强匪大盗、江湖高手之流,可不是你想抓就能抓的!……如今,无病手中无人,孤掌难鸣,可人在卫中,每日仍需做事。万一哪一天,那孙千户一道手令,交给你一个难弄的差事。你不做便是违令,想做却是无人可使,这可如何是好?”
胡依依却笑道:“秋老先生无需多虑,你看……这不现成有一个人可用吗?”说罢,她朝舒恨天看去……
舒恨天忙摇头道:“叫我去青衣卫,我不干,我不干!我老舒平日里最喜晚上出门,白天睡大觉。让我每日卯时上值、酉时下值,我才不干呢!……”
胡依依脸色一沉,道:“小舒,你若不答应,平常那些个好吃的,我可再不给你弄了……”
舒恨天立时便象一个贪玩的小弟弟一般,一边用双手抚弄着自己的一副雪白长髯,一边扑闪着自己两只豌豆一般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胡依依,神色忸怩道:“我的老姐姐,你可不能……不能这样啊,为了情郎就牺牲兄弟……”
胡依依杏眼一瞪,就要发作。徐恪忙上前笑道:“好啦好啦!我的书仙老哥,今后,在本百户手下,你早上无须点卯,下值无须登班,有事才到,无事睡觉,可好?”
“这还差不多……”舒恨天算是勉强答应了。
秋明礼见状,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这样也好……若只是无病一人,日日在那虎穴狼巢中,老夫也不放心……明日,我便请魏王去吏部要一个告身,给书仙兄讨一个掌旗的差使……”
“什么!……只是个掌旗?不是说好了是校尉么?……”舒恨天叫道。
秋明礼面露难色道:“掌旗已然是一个从七品的官职,这还是靠着魏王该管着吏部之便,但以魏王之力,至多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舒恨天只得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掌旗就掌旗,好歹也是个官,本书仙闲居乡野多年,如今热衷功名,少不得也要为这大乾朝廷,出点子力!……不过,无病老弟,你可得给我记住了,下一回,我要当……百户!”
“好好好!舒百户,无病先给百户大人行礼啦!”徐恪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笑着答应道。胡依依却还是轻叹了口气,说道:
“光靠小舒一个还是不够啊!……小恪,你的那两位拜把兄弟,此时若在长安就好啦……”
徐恪闻言,不由得心中触动,暗自也叹道:
“咳!二弟,三弟,你们一个个都不告而别,如今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何日能得重逢?”
……
第六十一章、踽踽独行
徐恪在青衣卫中值事, 一连三日,皆是无所事事……
孙勋既没给他安排下属,又不给他分配差事,也不知这千户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徐恪索性不去多想。
整个北安平司中,除了孙千户之外,便属他徐百户的官阶最大,毕竟他是首席百户,加之又有御赐的宝剑,是以这一众属下,平日里见了徐恪都是点头哈腰,忙不迭地恭敬讨好,但也无人敢主动靠近,陪他说话。人人都害怕一个不小心,便如那张千、李万、孔小兵与杨艾的下场一般,被徐恪整得腿软手抖,屎溺直流。徐恪便整日里呆在自己的公事房中,看书、临帖、饮茶、写诗……这三日,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不亦说乎。
到了第四日清晨,徐恪甫至青衣卫,便领到了都督沈环的手令,命他即刻动身,赶往江北道扬州府,全力护卫钦差魏王一行,往江南、江北诸道筹措赈灾所需之钱粮。
徐恪不敢怠慢,忙拿着手令去尚马营亲自挑了一匹黄骠大马,略略备了些路上所需之物后便即出发。他手下的丁春秋与各位佐领闻听主官要奉命南下,便都想着一路随行,皆被徐恪一一婉拒……
徐恪回府向胡、舒二人辞行,胡依依便令舒恨天随往。孰料出门才行过两个路口,那书仙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大喊了一声“哎呀”后,硬说自己这十日内必有灾厄,务须躲将起来“避灾”,不容分说便只顾自己一溜烟地就已消失无踪……
徐恪摇摇头,只得自己孤身一人缓辔而行。他忽然想起,此去不知几日能回,该当去看一看慕容嫣才是,便调转马头,径自骑到了天宝阁门口。
门房通报之后,便将他引入前厅,过来相见的正是天宝阁少阁主慕容泯。
徐恪对慕容家雪中送炭、慷慨捐银之举一再称谢,那少阁主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几句,只说他们天宝阁乃“分所当为耳”……
徐恪问起老阁主,慕容泯道他父亲数日前因事已去往冀州府。那慕容少主也不待徐恪相问,便说起了他的三妹慕容嫣,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已同他二弟一道,前往南方寻名医诊治……
徐恪欲待细问慕容嫣的病情,慕容泯只是说她“自小身子就弱,如今偶感寒疾,有他二弟照应,料必能无恙”云云。在这位慕容家的大少爷面前,他徐恪就算想硬充一回“姑爷”,人家也未必肯认,是以徐恪也不便多问,只好顺带着问起了慕容吉……
说道慕容吉之时,那位大少爷神色间似微有所动,但转瞬即逝,若非特别留心,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慕容泯只是淡然回道,四弟尚在阁中养病,多承徐兄挂念……
二人寒暄了一通,徐恪见慕容泯言语之间虽温文尔雅,但与自己似已无话可说,于是便只好起身告辞……
慕容泯又是坚持将徐恪送到大门口,一路上对徐恪蒙天子器重,连升六级,成青衣百户,并得御赐昆吾之事,也一再称贺……
看着徐恪走到门楼外,骑上他的高头大马,已然绝尘而去,不知是何原因,那慕容泯的脸上,先前一派温和谦恭的神色已倏然不见,代之而来的,却是双眼眯紧,眉头一蹙,满脸的凌寒狠厉之色……
……
徐恪前往魏王府询问,那王府总管马华成告知他,魏王已于两日前动身,随行的便是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马华成让徐恪只管往南而行,
钦差行辕仪仗甚众,路上自能相遇……
就这样,徐恪背着剑、骑着马,一个随从未带,顾自出了长安城明德门,便一路往南而行……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九,酉时,淮扬道,许昌府。
徐恪骑着快马一连行了四日,马华成说的钦差仪仗却一直未遇。徐恪心中着急,不由得加紧赶路,兼程而进,这一日,便已到了淮扬道许昌府的地界……
那许昌府地处中原腹地,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里良田千顷、膏腴万亩,原本是个富庶繁华的地方,如今猝逢天灾,却已然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
徐恪这一路行来,只见十里之内,已无鸡鸣,百丈之间,不见炊烟,阡陌之中,田亩尽皆干裂,原本广袤的千里沃野上,此时到处都是干涸的田土,纵横交错的裂纹之间,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枯草……北风吹来,那些茫茫衰草随风颤动着,仿佛在向这个无情的老天,大声哭求;又好似在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祗,低头祈祷,但无论你祈祷也好,哭求也罢,却毫无所用……
苍天在上,神灵逍遥,生灵苦乐、凡人生死,有谁会来在意?
徐恪一路赶得急,之前虽于申时已到了周口镇,但见天光还亮,便未曾住店。如今他顾自扬鞭策马,这一路疾行,不知不觉间,便已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四围均已渺无人烟……
时辰已是酉正时分,天色已暗,徐恪四处寻找,想找一处住宿的所在,但寻了半天,不要说是投宿,竟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找到……
山路崎岖,马儿夜黑无法赶路,徐恪只得下了马,牵着缰绳,一路缓缓前行。
堪堪已到戌初时分,借着依稀的一点夜晚的余光,徐恪总算望见了远处一座山丘,小山之北有一处庄院。
本已无法可想,只待在山中露宿一宿的徐恪,见之不禁大喜,遂催动脚力,往那庄院走了过去……
走了两刻,徐恪终于走到了那座庄子的近前,只见垣墙高筑,四面都是高大的围墙,在黑的夜色中,这一座巨大的庄园,就如一头猛兽一般,正静静地匍匐在那里……
徐恪走到南墙的大门口,敲动门环,出来了一位身材瘦削、年约六旬的白发老者。徐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此时终于见到了生人,还是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者,不由得心中喜悦,忙上前拱手为礼,说道:
“老人家,在下因有急事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在贵庄借宿一晚?”
老者打量了徐恪一番,却道:“咳!不瞒这位公子,鄙庄今日不巧,正在办一桩白事,庄中多有不便,还请公子往别处投宿去吧……”
老者说罢便欲关门回进,这徐恪哪里肯依?他心道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到何处再去寻个投宿之所?便急忙赶上前拦住老者,笑道:
“老人家,出门在外之人,万望行个方便!在下只叨扰一宿,明晨自会离去。至于这白事么,贵庄这么大,在下只求一卧榻之处即可。若有打扰之处,这一点薄银略表区区心意……”言罢,便从行囊中取出了一块碎银……
“好吧!公子定要留宿鄙庄,老朽依了你就是,但这银子务请收回……”老者见徐恪执意要入内投宿,只得勉强答应。他将徐恪的银子推回,便领了徐恪一人一马进
了庄子。
老者关上大门,将马匹放在前院,便带着徐恪一直往里面走去。徐恪借着昏暗的灯光,只见庄中重重叠叠,尽是些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房屋。这庄子虽没有天宝阁恢宏的气势,但也是一处占地甚广的宅院。
这偌大一个庄园,不知拢共多少房间,也不知住着多少家眷,此时却是静悄悄地阒无人声……
那白发老者领着徐恪一路穿回廊、步庭院、过走道,将他带至内里的一间偏房之中。老者特意嘱咐徐恪,因家有丧事,切勿到处走动,一会自有小厮送上饭菜,老者让他今晚歇息之后,天明即请自行离去……
老者嘱咐完毕,关上房门,便顾自走了。徐恪打量房间,顿觉甚奇,他见房中只有一张矮榻放在角落,此外空无一物,连一张桌椅也无。“哪里有这样的房子?”徐恪只觉这间偏房的布置,毫无道理,与其说是一间客房,倒不如说是一间牢房更为适宜……
这时忽闻“支呀”一声,房门打开,走进了一位小厮模样的少年,手上端了一盘饭菜、一碗清汤,放在地上就走。徐恪追上前去,拉住少年的手,问他这里是何处,不想那少年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数声,竟是一个哑巴。徐恪无奈,只得放脱手,任他自去……
徐恪心中虽觉此地怪异,但经历了这三个多月的历练之后,颇有些“艺高人胆大”的自负。他心道许是这里正办着丧事,如今已然是中夜时分,庄子又这么大,里面自然安静。至于这偏房中的陈设么,也许人家刚刚有急用,将这些桌椅之物尽皆搬走也未可知……
这时,徐恪但闻腹中已如雷鸣鼓响,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便饿得慌!”这徐恪自午时吃了些粗粮至今,肚中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当下也不多想,拿起饭碗,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将盘中的饭菜乃至清汤都吃喝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徐恪摸着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只觉出门在外,饥渴难耐之时,几片青菜、一碗清汤便胜似玉液珍馐了。
徐恪吃饱之后,徒然一阵困意袭来,便即在矮榻上和衣卧倒……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徐恪在榻上翻来覆去,兀自不能安眠,但又无法立时醒来,这种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的滋味委实令他难受。他在梦中,只听得“哎吆……”“诶吆……”的呻吟之声,不断钻入脑海,他有心不听却也不能,只觉那些呻吟之声,一阵一阵,如丝如缕,隐隐约约地飘来,令他辗转发侧、万般难受……
那一声声、一丝丝的呻吟,响一阵、停一阵,不断地在徐恪的耳边回响,犹如一个被遗弃的孤魂,在荒郊中低声抽噎,更似一个无家可归的野鬼,在山野外哀哀哭泣……
徐恪宁住心神,奋力一挣,终于醒转了过来。他霍然坐起,终于从这梦魇中解脱了出来,此时,徐恪一摸前额,只觉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这时,正值子夜时分,也是天地中阴气最盛,元阳最弱之时。徐恪房中一片黢黑,原先窗外点着的几盏“气死风”灯,不知何时,也已被人吹灭,整个庄园已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既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丝声响。徐恪只觉得,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已清晰可闻……
忽然间,“哎……吆……”一阵尖细的、颤抖着的呻吟之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幽幽地传了过来……
第六十二章、断水无影
那一丝呻吟在寂静无声的暗夜中传来,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直听得徐恪浑身也泛起了鸡皮疙瘩。徐恪盘腿而坐,收摄心神,心中默念口诀,将气息下自尾闾,上经百会、降泥丸、过承泉、气府、膻中,最后悠悠归拢于丹田气海之中。运转了一遍小周天之后,徐恪顿觉神清目灵,浑身舒爽无比,适才自己心神困顿于梦魇之中的诸般不适,已挥去无踪……
“哎……吆……”又是一阵呻吟之声传来,这次徐恪却听得清清楚楚,既不是孤魂抽噎,也不是野鬼哭嚎,不过是人的声音而已,且也不是一人,声音显是出自不同人之口,一阵阵传来,隐含着呼号之人极度的挣扎与痛苦,听来令人万般不忍……
徐恪起身拿了剑,推门而出。此时,天穹中只有几颗孤星隐隐闪耀,就连那一钩残月也已遁去无踪,山野中,不时有几声夜莺的鸣叫轻轻传来,更显得这偌大一个庄院,阴森鬼魅……
“啊……吆……”又有一阵凄楚难闻的呻吟叫喊之声传来。徐恪运起目力,借着老远一盏气死风灯暗淡的光芒,循着声音搜索……
那呻吟痛楚之声,出自徐恪栖身的偏房之后。徐恪轻手轻脚朝后面走去,一连绕过了三间平房之后,突然止步,只听那呼号之声,正是从自己身前的一间厢房中传出。
那房门上了锁,徐恪拔出昆吾剑,只轻轻一挥,便斩断了锁环。他推开门进去,见里面一片黢黑,只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微一晃,便即点燃,顿时,这房中的恐怖景象,便尽数展现在徐恪的眼前……
徐恪不见则已,一见之下,也不由得内心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只见屋子中央的房梁上,垂下了十余根绳索,绳索的末端都绑着人,男女老幼,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绑住了双手正挂于房梁下,有的却是绑住了双脚倒悬于粱。那正挂之人,双脚脚尖便被刀子割开放血,那倒悬之人,则是双手手指被刀子割开了放血。每个人下端的地面上都搁着一个大坛子,那双手双脚所垂落的鲜血,正滴滴答答地掉落于坛子中。
徐恪见身旁放着烛台,便将上面的蜡烛点燃。此时,房中景象更是一目了然,只见除了十余人被绑吊在房梁上之外,屋子的边缘角落中,竟然还横七竖八躺满了几十具“尸体”……若有人乍然到此,心中必是悚然惊疑,此地莫不是人间炼狱?!
徐恪细看之下,却发觉这几十具“尸体”兀自手脚挪动,时而翻一个身,却都是睡着的活人。但若硬要说他们是活人却也不象,只见这些人无一不是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之状,有几人眼眶深陷,手脚骨架之外,只包得一张薄皮,浑身上下已瘦得宛若一具骷髅一般……
此时,那十余个悬吊在房梁上放血之人,兀自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徐恪心中不忍,遂放下烛台,挥剑断绳,将十余人轻轻放置于地上。这些人一旦平放于地后,手脚的流血便即止住,有几人脚趾间的刀口被刺得较深,流血仍然不停,徐恪便出指点穴帮他们止血。
徐恪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怎么都被关在这里?为何被人悬吊在房梁上,放血不停?……”
这些人中,多半是年老的男女,有两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也都是些脸色发青、身体瘦弱之人。他们见徐恪深夜赶来相救,无一不是面露感激欣喜之色。听到徐恪发问,每人却都是手指着自己的嘴巴,“啊呜”连声,意思是自己是一个哑巴,已然不能讲话了……
徐恪心中惊疑,心道哪来的这许多哑巴?目光扫去,只见这屋子中,中间躺着的十几人,虽被自己放下,但手脚创痛,仍然轻轻喘息呻吟着……再看旁边那几十个躺地之人,却还在沉睡之中,也不知是被人下了药,还是自身失血过多正处昏睡之中的缘故。徐恪又近前看了看那坛子中贮放的鲜血,却兀自不凝,显然是事先放入了活血之物。
徐恪正仿徨无计之时,却突闻右首一个声音响起:“多谢……施主搭救……贫……贫僧圆仁……”
徐恪忙走上前去将那说话之人扶起,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身穿僧袍,头顶无发,却是一位出家的和尚。
徐恪忙问道:“你……你能说话?”
那和尚双手并于胸前,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圆仁多谢施主相救……施主真是个活菩萨啊……”他说完这几句话,却已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只因那和尚也是被吊在房梁上,脚尖放出了许多鲜血,此时失血颇多,说了几句话后,一下子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徐恪轻轻地拍了拍圆仁的后背,说道:“大师莫急,先休息一会儿,此间情事慢慢道来不迟……”
此时,徐恪只需将手掌轻抵和尚后背,略微输些真气与他,和尚自可恢复真元,言语自如。可惜,此时,无人指点,他徐恪空有一身神功,却丝毫不知疗伤之道,只得徒然坐立一旁等待……
“今天来了一只‘肥鸡’,你竟敢不报!你这老东西不想活了是吗?……”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
“当初,我要不是看你机灵,早把你放干了血,卖‘人市’上去了。我饶你一条狗命到现在,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想造反不成?!……”
“庄主啊……你可冤枉老朽了……老朽蒙庄主留下贱命,感激还来不及,庄主之命,老朽哪敢有违啊……”徐恪认得那声音,正是给自己开门的那位白发老者。
“还敢嘴硬!门口那一匹黄骠马,却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好马,平常人哪里会有!快说!你把那只‘肥鸡’放哪里去了?……”那粗豪的声音又道。
徐恪正暗自思忖对应之法,却听那粗豪的男子“咦”了一声,便已经朝自己的方向奔了过来……那男子武功不弱,徐恪只闻脚步声“沓沓”而来,转眼间,一个如黑塔一般的大汉便已然到了门口。徐恪急忙站起身提剑在手,凝神戒备……
“好啊!好你个祝老拐,竟藏了这么一只‘肥鸡’在这里!……啧啧啧!好肥嫩的一只‘小白鸡’啊!……”那黑塔一般的大汉慢悠悠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徐恪,他看着徐恪的眼神,仿佛眼前站着的这个俊美青年,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菜肴,而且是一道味道极其鲜美的菜肴……
徐恪
只见那人,年约四旬,身高足有八尺,膀阔腰圆,一张大黑脸上,疵须却如刺猬一般根根突起,于这暗夜中看去,仿佛便如一个黑面的厉鬼一般,满脸都是凶狠之色……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戕害这许多人的性命?手段还如此残忍?!”徐恪怒问道。
“这些都不是人,是我圈养的一群鸡而已,只不过都是些老鸡、小鸡、病鸡……没想到,今天却送上门来一只肥鸡!”那黑面大汉话音刚落,突然欺身而进,双手暴长,右手五指成爪,左手握拳直捣,使了一招“饿虎出笼”便朝徐恪迎面扑来……
徐恪见那大汉说话间手爪已到,忙缩腰一侧,堪堪避过,只听黑面大汉又“咦”了一声,招数不停,反手又是一抓“黑虎掏心”,便向徐恪当胸袭来……
徐恪这两个多月来,只顾修习内功,连一招掌法也未曾学得,此际见对手如此凶悍,当下无暇它想,匆忙间拔剑挥出,口喊了一声“断水势”,便正是雨庐翁所授的那一招剑法“一气混元剑”……
这“一气混元剑”乃雨庐翁绝技,剑分五势,这“断水势”取势乃是快,快似奔雷迅如闪电,真力所到之处,就连那连绵不尽的水流,亦能断为两截……
只见白光一闪,所有人均未看清,那黑面大汉也只觉两臂一空,身子便已失去了重心,轰然倒地。众人随后便见黑面大汉的两只手臂,也自空中纷纷落在了地上。
剑是好剑,招是好招,徐恪只是挥剑一击,当空划出了一个剑圈,非但斩去了黑面大汉的两只手臂,剑气所到之处,连带着将那大汉的双膝也尽皆断开。那黑面大汉惨呼了一声,双腿与双臂间,血流已是喷薄而涌,有许多鲜血,竟还溅入了一旁的大坛子之中……
这一下,变故之快,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连徐恪自己也是心中一呆。他暗想这一势剑法怎如此霸道,自己随手划出,真气连绵而至,不想须臾之间,竟将这铁塔一般的黑脸大汉,给斩断了手足……
“昆吾剑果真是一把神剑!”徐恪不由得心中暗道。
此时,沉睡之人还在沉睡,倒地呻吟之人却均已不再呻吟,都目不转睛地齐齐看着那黑脸大汉倒地挣扎苦痛之状……唯有那圆仁和尚却双目闭拢,合掌祷告,只听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好似在为那黑脸大汉超度一般。
黑脸大汉倒地翻滚挣扎了片刻,终因失血过多而死,死时兀自双目圆睁,两只眼珠如死鱼一般突在外面。也许他在临死之时,心中也不能相信:自己吃了这么多“鸡”,最后却死在了一只“肥鸡”的手里……
外面缓缓走进来一位白发老者,见黑脸大汉倒地已死,心中不由一松,脸上又悲又喜,只听他恨声说道:
“好你个恶贼!老天有眼,恶有恶报!你也有今天啊!”
徐恪归剑入鞘,问道:“老人家,这……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这人是谁?……”
白发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叫祝千辕,外号‘千人屠’……他是我的堂侄子……”
第六十三章、屠人恶庄
“他是你的侄子?”徐恪不禁反问道。
这时,那白发老者忽然朝徐恪俯身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
“老朽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将此孽贼引狼入室,致百千生灵惨遭荼毒!……今日多亏公子出手,诛恶除奸,救合庄上下于水火,老朽代老庄主全家,谢公子大恩!”
徐恪忙上前将老者扶起,温言相问道:
“老人家请起!此中详情,可否为徐某一一道来?”
白发老者环视屋中,只见都是些垂死之人,这黑脸大汉祝千辕的身下,已然是一大滩的血迹,连带着徐恪的一身青衣上也星星点点地沾上了许多血污。他不由得又叹息了数声,便引着徐恪到了前厅中就坐,命小厮点亮了灯,送上茶点,那老者便将此间事由,尽数讲了出来……
原来,这个庄子名唤“祝家庄”,里面住着祝老太爷和他的一家老小。这白发老者也姓祝,名恒发,是祝家庄的管家。那祝员外平素乐善好施,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颇有名声,周围的几百亩良田也都是他祝家的产业。今年自入夏以来便开始闹灾荒,之后,旱情愈演愈烈。这周围十里八乡的灾民听闻祝员外素有善名,都争相赶来求救。那祝老太爷原本也愿意施舍周济,怎料灾民越聚越多,祝老太爷一来是担心自家的存粮早晚要坐吃山空,二来也是怕灾民人多闹事,便寻思着找一个有功夫的人来为他看家护院。
这时,祝恒发的一个远房堂侄子祝千辕凑巧过来投靠。听闻那祝千辕在江湖中颇有名气,一双拳掌功夫也非常了得,曾经一夜之间,连毙三十几个山贼,人送外号“千人屠”。祝恒发便将自己的堂侄引荐给祝老太爷,让他做了一名庄子里的护院。
那祝千辕初时还算守规矩,他将这些闹事的灾民尽皆赶跑,令祝老太爷心中异常高兴,非但赏了他许多银两,还辟了两间厢房专门给他居住,又许了一个年轻的丫鬟与他为妻。怎料祝老太爷越是厚赏,便越是令祝千辕贪心不足。趁着官府忙于应付灾情,四周也到处都是灾民闹事之际,那祝千辕便突然发难,一夜之间,将整个祝家庄上上下下三十余口男丁尽数掌毙。留下的四十几位女眷,被他囚禁于各个偏房,日日供他宣 淫。祝老太爷原先许配给他的妻子,只是说他了两句,便被他劈面一掌打死。从此之后,这祝家庄的女眷稍有不遂他的心意,他便当众将她活劈,直吓得其余女眷心胆俱裂,整个庄子上下,一众家丁丫鬟,再也无人敢丝毫违逆于他。他还将这祝家庄改称为“屠人庄”……
过得数月之后,那祝千辕不知从哪里招来了十余个喽,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那人血能够染布,所染制的红布殷红胜血,在江南一带大是好销。他便在庄子里做起了滴血染布的买卖。每日他都要带领那些喽,四下里劫掠灾民过来,年轻力壮的为他干活,那些老幼体弱的,便专供他放血染布。可怜这些灾民,猝逢天灾,更遇**,被无端劫至这“屠人庄”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日都要被悬吊在房梁中放血,直至无血可放之后,还要被拉到人市,当成牲畜一般贩卖。还有一些不明就里的行路投宿之人,一旦进了这“屠人庄”,也就永无出庄之日……为防有人逃出告密,他还从绿林中弄了一种哑药过来,这些人
吃得久了,便都成了哑巴……
徐恪闻听此语,不由得心中激愤莫名,“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直将那桌子拍得震出了裂纹,桌上杯盏也尽皆震落于地。他霍然起身,怒道:
“想不到我煌煌大乾之下,竟有如此无恶不作之人,我泱泱天朝之内,竟有这般惨绝人寰之境!”
祝恒发哀叹道:“咳!公子……大灾之下,人如猪狗,命若蝼蚁啊……”
徐恪问道:“这恶贼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就无人报官?”
祝恒发泣道:“这祝家庄方圆百里内,到处都是灾民,听说就连那许昌城里每日都有许多灾民抢粮闹事,官府只想着派兵镇压,尽力守城,谁还来管你庄子里的事啊?再者,那祝千辕号称‘千人屠’,功夫这般厉害,手段又如此残忍,众人都慑于他的淫威,任谁都不敢出去告发,老朽……老朽也是……”
徐恪温言道:“老人家……莫要自责,昨夜你先拒我于门外,后又将我安置于偏房中,这番拳拳相护之意,徐某已然心领。你等手无缚鸡之力,自非那恶贼对手,遇事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如今,这‘千人屠’恶贯满盈,已被徐某料理,老人家亦可放心了……”
祝恒发思忖了片刻,又问道:“徐公子,首恶虽已除,奈何这庄子里,还有他‘千人屠’手下的十二个喽。公子要不要也……”
徐恪摆手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这些都是喽之辈,便也不必赶尽杀绝,你且将他们尽数唤来,待我教训之后,尽皆遣散就是……”
祝恒发此时已将徐恪当作天神一般,对他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那祝管家当即命几位家丁将合庄上下的气死风灯尽皆亮起,又命人一边将那十二位喽尽数叫到了前院,一边还将那“千人屠”祝千辕的五段尸身也抬到了前院正中。
这十二个喽原先也不过是些拦路抢劫的草寇,在大灾之区无非是讨一口饭吃而已,所行的坏事多数也是被那“千人屠”逼迫而为。如今,他们眼见“千人屠”已然尸横于地,又听闻那年轻的徐少侠武功入神,当即便都尽数跪倒于地,口呼饶命……
徐恪秉持“首恶已除,余犯不问”之意,将这十二人大声训斥了一顿,最后一句:“若再行不法之事,被徐某闻知,便形同此贼下场!”直吓得这些喽又匍匐于地,磕头如捣蒜。徐恪便挥挥手,命其自行散去……
祝恒发又带着徐恪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看去,只见每间屋子里都关着人,少者十余多者数十人,尽皆是些脸色惨白手脚枯瘦如柴之人。这些人手指与足趾之间伤痕累累,显然是不断被人用刀刺破之故。他们平常被刀割放血之后,就要被祝千辕喂一些活血生津之药,庄子中称为“肥药”。这些喂食了哑药与肥药之人,日日被刀割放血,但祝千辕于这放血的间隙却把握得颇有分寸,这些人放完血后,性命却都能残延苟活,那“千人屠”将这些专供放血之人都称为“血鸡子”。这三十余间屋子中,竟关押了数百个“血鸡子”……
有一进小院,两边各有两间厢房,里面却关押着二十几个壮年男子。这些人在庄子中专做染布印布等各种苦役杂活,被祝千辕称为“公鸡”。他们被那“千人屠”喂食了哑药,口中“呀呀”连声,
都已不能言语。
东首一进大院中,十余个房间里,关着的却全是女眷。祝恒发推开了其中的一间厢房,只见里面蜷缩着六七个蓬头垢面的青年女子,有几人已是衣衫不整、大腿裸露,见了半夜有人推门,还道是那“千人屠”又来摧残,直吓得惊叫连声,挤缩在一角,兀自瑟瑟发抖……
徐恪叹了一口气,便关了房门,与祝恒发回到前厅。一路上,徐恪询问那些女眷的情形,祝恒发惨然言道,原先四十余名祝家庄的女眷,都是那祝老太爷的妾侍以及儿媳、孙媳之属,祝千辕将她们关在后院,日日与之宣 淫,一旦有稍觉厌烦之人,便将她斩杀烹煮,如今已有半数女眷,都被那“千人屠”刀劈斧锯,投入釜甑,尽数化作他腹中之食。眼下关在后院的这六十余位女子,多半也是被祝千辕掳掠来的灾民,在祝千辕的口中,只是唤她们为“母鸡”罢了。依照这“千人屠”喜食人肉的性情,若非徐恪搭救,这些女子早早晚晚也会化作那祝千辕的盘中之餐……
徐恪感慨道:“这厮已然奸 淫掳掠、无恶不作,为何还要这般令人发指,竟干起了吞食人肉之事?!”
祝恒发却叹道:“徐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我两淮尽遭大旱,草木凋零,牲畜无踪,街面上早就没了猪肉牛肉,至于那鸡鸭鱼类,则更是难找,眼下莫说别处,就是咱们这许昌府,吃人肉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人市’了……”
徐恪却问道:“老人家,徐某听你说了多次‘人市’,但不知这‘人市’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当真是公然贩卖人口么?”
祝恒发欲言又止,只是摇头道:“那‘人市’就在许昌城南五里处,至于‘人市’中究竟卖的是什么,公子见过就知……”
……
徐恪又与祝恒发聊了一个多时辰,交代那管家需好生照顾那些被称作“血鸡子”、“公鸡”、“母鸡”之人,待得他们病情好转,愿走者需送回家,愿意留下者,当好生收留……
忙完这些事,已然是卯初时分,祝恒发命人送上了早点。徐恪令人去将那圆仁法师请了过来,与他一同用过了早餐,便与这和尚一道出了门……
那祝家庄的总管家祝恒发出了大门,一直送徐恪与圆仁步出了半里路外,方才依依不舍地与之道别。
临别之时,徐恪感念前事,不由心中一动,忽然对那祝恒发以及旁边的几个家丁言道:
“祝管家,实不相瞒,徐某乃朝廷命官,身居青衣卫百户一职,此次奉命南巡,实为赈灾而来,依我看,这‘屠人庄’之前已恶名昭著,今后可改作‘哺人庄’……这以后,除了妥善照顾庄中病人之外,周围若有灾民投靠,汝等也当尽开庄粮,勉力救济才是……”
祝恒发急忙躬身作揖,连连点头道:“原来是徐大人,老朽失敬!失敬之至!鄙庄得徐大人赐名,实实有幸!今后,我‘哺人庄’定当遵循徐大人教诲,行善施德、哺人救人……”
旁边的圆仁闻听此语,也不由得双目下垂、合十行礼,口中念道:
“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者,胜造七级浮屠……哺人活人,积德至矣!……施主一字之改,善莫大焉!”
第六十四章、人市宰场
徐恪将那圆仁法师扶上马,自己则牵马而行,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这时,一轮旭日已自东边的山头上冉冉升起,这一**如圆盘的晓日,喷薄而出,向周围不断发散出耀眼的光芒。这耀眼的光芒,穿越无穷天宇,映照在苍茫的大地上,也为这逶迤起伏的山野,披上了一道五彩 金光。远处的山丘与庄院,在这金光的笼罩下,竟显得这般静谧与安详……
若非亲身经历,有谁能够想象,这一处安详与静谧的庄院,之前还是一座“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屠人庄”……
有多少无辜灾民,在这里枉送性命?有多少美好生灵,在这里惨遭荼毒?与其说这是一处人间的庄园,倒不如说那是一座惨虐的地狱?
若不是徐恪错过了钦差仪仗,偶然至此地停留,这一个如地狱般的“屠人庄”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命葬送其中!……
那圆仁和尚于这大乾官话似甚为生疏,徐恪耐着性子,听他讲了半天,终于知道了圆仁为何也身陷这“屠人庄”的经过……
原来,这圆仁法师并不是乾国人,而是东边的桑国人士。圆仁自小便已出家,在桑国的比山修习大乘佛法。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有一晚,圆仁梦到一位老和尚走到他的床头,脸露微笑,一边伸手抚摸着圆仁的头,一边慈蔼地说道:“我是你的师父,我有几卷密教佛法要传授于你,来日,你可到青龙寺来寻我……”圆仁醒来之后,便四处打听青龙寺的所在,后来,终于有一位出使过乾国的纳言告知圆仁,那青龙寺位于乾国的都城长安,乃是闻名于乾国的一座古刹。
圆仁知道此事之后,便茶饭不思深夜不眠,一心要到乾国来向梦中的高僧修习密教佛法。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筹备了两年之后,圆仁终于找到机会,跟随着一队桑国的跨海商船,远涉重洋,渡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了乾国之南。
圆仁随商队于巴闽道泉州府上岸后便行分手,自己孤身一人北上。他一路化缘,风餐露宿,吃尽了各种苦头,直至逡巡了大半年之久,方才赶到这淮扬道许昌府。不想却于昨晚错过了宿头,本欲与徐恪一样,想进庄中借宿一宿,奈何刚刚吃过饭汤之后,便即昏睡过去,醒来时,便已被人挂在房梁上,脚尖割开,放血不停……
徐恪闻听之后,不由得笑道:“圆仁师傅,你这运气可真是不好啊!你与我一前一后进的庄子,我只是闹了场昏睡梦魇,你却是被人刺了刀子放血……”
圆仁在马上合掌向空中礼拜,悠悠叹道:“阿弥陀佛,贫僧挂在房梁之时,口中不住地祷告,祈求我佛大发慈悲,保佑我能从庄中逃出,回转故乡……施主恰于此时惊现于房中,救我等脱离苦海,我佛慈悲,善哉善哉!……这都是大慈大悲药师菩萨保佑啊!”
徐恪又笑道:“照大师所言,一切事由皆有因果,感情我昨夜误打误撞,进了这‘屠人庄’里,却是你们佛祖特意派来的……”
圆仁却正色道:“宿因有构、一切皆缘,施主深夜疾行,有店不住,偏要来这庄中投宿,冥冥中,皆是上天指引……贫僧观施主宝相庄严、云眉水目、仪态冲和,正是一位在世的活菩萨呀……”
有道是“千穿万穿、好话不穿!”这位有道高僧的一番恭维之语,直听得徐恪心中,飘飘然喜不自胜。徐恪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大师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一个山野俗人,机缘凑巧之下才得以身入朝堂,如今也不过是忝居一个末等的小吏,日日受人驱驰,时时疲于奔命,能在公门里勉强混一口安稳的饭吃,便已然足矣,如何敢当大师的谬赞呢……”
不料那圆仁法师却坚称徐恪便是那“活菩萨转世”,还说了许多“灵台已具”“圣妙皆根”“佛性潜蕴”之类令徐恪似懂非懂的话。徐恪也无心与他争辩,便岔开了话题,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圆仁却道:“贫僧既已发下宏愿,此生不到长安,决不回头!”
徐恪道:“此去长安,路途甚远,一路上多有强人,大师孤身一人,双脚又已受创,如何还能犯险北上?”
圆仁坦然说道:“无妨,贫僧有佛祖庇佑,心诚所致,定能得偿所愿!”
……
两人缓缓走了有两个时辰,便到了许昌城下。徐恪随身带有黑铁狮牌,加之一身青衣打扮,自可畅行无阻。他只将那狮牌一晃,便已唬得那守城的几个兵卒和什长连连拱手作揖
……
徐恪大摇大摆地领着圆仁进了许昌城。只见街市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牖紧闭,行人本已不多,商贩更是稀少,与那京城长安的繁华景象可谓是相去千里……
徐恪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铺,请郎中为圆仁的双脚略施包扎,配了些治伤止血之药。二人在一家面馆中吃了两碗素面之后,徐恪便要南下去寻魏王的钦差行辕,这时便只得与圆仁分手。临别前,徐恪将囊中的二十余两碎银尽皆掏出,要交给圆仁。孰料圆仁却坚辞不受,他道:
“人世本是一场苦海,出家人在外修行,便是要历经苦难,于诸般苦行中,咀嚼出甘甜的意境。这‘吃苦’二字于出家人而言,却是再平常不过!若能悟得苦中之乐,方可出尘正果……施主这些银两,于贫僧而言,非但毫无所用,且无异于是戕害心性之毒药……”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给圆仁找了一家客栈,让他先休息两日,待脚伤尽愈之后再行北上。他将店掌柜叫来,又学那书仙昔日的敲诈法门,暗地取出那块黑铁狮牌,着实恫吓了一番,只是说圆仁乃当世的高僧,令掌柜好生照管云云。不过,徐恪已然是今非昔比,如今的徐百户可是“如假包换”的一位朝廷命官。他吩咐完毕,便从背囊中取出了五两的碎银交给掌柜,但那店掌柜听闻徐恪乃是青衣卫的上官,如何还敢要他的银两。徐恪见对方始终是“坚辞不受”,便也乐得“成人之美”……
徐恪心中念着钦差的行辕,便也不愿耽搁,与圆仁叮嘱了几声之后,便离了客栈,骑上马,出了许昌城往南奔行……
那圆仁法师,却只是在客栈中休息了一日,次日天明之后,他见自己双脚已无大碍,便即启程北上。
这之后,他又历经千辛万苦,用双脚蹒跚而行,直走了一月有余,方才到了长安。待圆仁寻到青龙寺中,那寺里的长老义真大师却早已是等候多时了。圆仁上前参拜,见那义真大师一派慈眉善目,正是三年前在梦中与自己相见的那位老和尚。
之后,圆仁便寓居青龙寺中,拜义真为师,向他修习显密二教之法。直至十二年后,义真大师圆寂,圆仁方才携卷东渡,回到桑国,将显密教法广传桑国全境。圆仁也因之成为一代宗师、得道高僧……
这圆仁的经历暂且不表,再说这徐恪,自打马出了许昌南城门之后,蓦地想起那祝管家所说的“人市”之事。他便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只骑行了半刻,那传言中的“人市”便已在自己的眼前……
徐恪牵着马走进这“人市”之中,人还没进便已远远地闻到一股腥骚霉烂的味道。徐恪不由紧紧地蹙了眉,只见里面污七八糟,堆满了一些破席子、破木板、破棉毡之类,上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尽是些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之人,大多均是从周围这十里八乡逃难而来的灾民。所谓的“人市”不过就是四面用矮土墙、碎石块围砌而成的一个空场,依着矮墙边用木杆子和破布搭建着一些窝棚,里面也躺满了灾民,这些难民衣不蔽体,僵直地躺在那里,浑身散发着臭味,也不知是死是活……
许昌府的这一处方圆几百丈宽的“人市”中,如今黑压压地躺满了几百个逃难而来的灾民,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死亡与腐臭的气息。有些个尚能走动的灾民,用几块碎石架起了一口破锅在那里烧煮,也不知锅子里煮的是什么“食物”,只过了一会儿,有人便急不可耐地从锅子里拿出了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在那里狂啃。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是捂着鼻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徐恪走至这“人市”的中间,只见拢共搭着四排长长的案板,每一排案板的后面,都站着一个一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徐恪再看这案板之上,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长短尖刀,有大的锯骨砍刀,短的牛耳尖刀,小的剔骨细刀……各种尖刀一应俱全。在最中央的一排案板上,尖刀之旁还摆着一堆红肉……
这时,早有一个尖嘴秃顶的人牙子赶到了徐恪的身前,堆着笑脸问道:“这位公子爷,是头一遭来人市吧?”
所谓“人牙子”便如那些“房牙子”“船牙子”一般,干的都是中间人的买卖。这些人牙子日日都在“人市”里转悠,遇到“好货”,便低价买入,高价沽给城里的那些个富户。如今这个秃顶的人牙子见徐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而来,以为这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必是想来买一个丫鬟妾侍,便急忙过来招呼。
“这案板上堆放的,都是些什么肉?”徐恪皱眉问道。
“都是些‘鸡肉’啊!”那人牙子回道。
“鸡肉?……哪有这般猩红似血的‘鸡肉’?!”徐恪又问道。
“公子爷真的不知道……这人市中的‘鸡肉’便是……‘那个肉’吗?”那秃顶男子笑着回应道。
“当真连‘那种肉’也卖?!”徐恪惊问道。他心中如一道冰霜划过,先前虽已有种种怀疑,但此际真对着那一堆活生生兀自还滴着血的红肉,一时间仍然是心里愤懑、万般难受……
“咳!……不是‘那种肉’,难道还真的是鸡肉啊!要买鸡肉,许昌城的菜市里有。现如今,一两鸡肉已然卖到了十六文钱!要买一只整鸡回去煲汤,怕是得一两银子朝外了。哪有这里的‘鸡肉’便宜,只需四文钱一两,到了酉时尾市,还能打个折,两个铜板就够了……”那秃顶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这些肉都是哪儿来的?那四个屠户竟敢公然屠宰么?”徐恪不由得怒问道。
“这倒不是!……犯法的事,他们也不敢的……那四个屠户原先都是许昌城里杀猪的。不过眼下这灾荒年月,哪里还有活猪给他们屠宰啊?……倒是有许多将死之人,眼看着自己也快饿死了,便宁愿将自己的身子卖给了屠户,换点钱也好让家里的老小苟活一阵啊……”那秃顶男子说起这些凄惨无奈之事,忍不住声调也变得有些恻然。顿了一顿,他又道:
“我村子里有个寡妇叫许二姐,为了让家里的婆婆不致饿死,就把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可怜她三十岁一副标致的模样,只换得了两袋子糙米。照人市里的规矩,这一整个人可以摆列三天,三天之内若无人问津,到了第四日可就得动刀子切碎了零卖……我本想将许二姐买下,奈何那张屠户一开口就跟我要三两银子,我到哪里去筹来这许多银子啊!……也亏她许二姐运气好,到了第四日,张屠户已然要动刀之时,打南面来了一个贩茶的客商,竟出了四两银子将她给买走了……”
徐恪环视周围,只见那人市中央的一排排案板之侧,或躺或坐着七八个气息奄奄之人,个个都是脸色惨白身形消瘦,显然已饿了许久,他便手指着那些躺坐在地上的人问道:
“屠户身边的这些人,若无人整个买去,便都要被那些屠户给‘零卖’了?……”
秃顶男子忙道:“那四个屠户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每次动手之前,他们会灌入一种麻药,让人先失去知觉,然后再……你看这些人都已然饿成了这个样子,横竖也活不过几天了……”
徐恪道:“照这么说,这些人都是自愿赴死,也怨不得那几个屠户?”
秃顶男子道:“可不是么!他们都是从周围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外,逃难而来的灾民,跑到这人市里,原本是想将自己卖给有钱的人家当作奴隶也好……不过眼下这世道,灾民实在太多了……若不是年轻好看的女子或是身子粗壮的男人,有钱人家也看不上你啊!……到最后,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卖给了屠户,换一些铜钱或是粗粮,至少也能让家人再苟活几日……”
“朝廷不是送来了赈灾的粮食吗?官府怎地也不来管管?竟致此地的百姓,要生生地以‘那种肉’为食?!”徐恪又问道。
“朝廷?官府?……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连猪狗都不如!……公子爷莫道那些将死之人的命苦,其实,吃‘那种肉’苟活于世的人,心里也苦啊!……若非这天杀的世道,实在是买不到粮食了,有谁愿意去买‘那种肉’来吃呢?……”秃顶男子不禁黯然回道。听他这口吻,必也是无奈之下,买过一些这人市中的“鸡肉”了。
徐恪目光扫去,但见屠户身边的这些待宰的“鸡”,大多是些年老体弱的男女。这些人若三日内无人问津,便会遭刀劈斧砍,去骨剁碎,沦为案板之肉,论价而沽……再看这人市周围,兀自躺在矮墙边、窝棚下、破板上的那几百个难民,若再无救济,势必也难逃相同的命运……这天地精华所孕育的凡人肉身,在大灾之下,竟命贱如斯!而这中间种种,皆属自愿,无论是屠户还是买肉之人,哪个有错?
怪只怪,这高高在上的老天,竟不能降下一丝的雨水,难道,在那些行云布雨的神仙眼里,人命果真如同猪狗乎?
……
徐恪正思量间,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许碰我!”
第六十五章、暗夜茫茫
徐恪听到这一声女子的叫喊,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只见最远端的那一排肉案前,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将一个年轻女子反手绑住,横放在案板上,抡起一把大菜刀,就要从她的右侧大腿根部切下去……
“住手!”徐恪大喝一声,不及细想,左手挥出,一把昆吾剑已连着剑鞘飞了过去,正撞在提刀屠夫的后背上。那屠户闷哼了一声,立时便倒地晕了过去,他手中的大菜刀擦着年轻女子的大腿边,也掉落在了地上。
徐恪忙上前将案板上的女子扶起。可怜这一位双手被反绑的年轻女子,原本便已是衣不蔽体,之前更是被那黑心屠户一阵推搡搬弄,此时右腿已然全裸于外,上身的衣衫也尽被褪去,一身少女的肌肤尽皆裸露于外……徐恪乍见这年轻女子的雪白肌肤在自己眼前颤动不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急忙脱了自己的一身青衣给女子围上……
“你从哪里来?怎么也落得这个下场?……”徐恪一边解开女子手上的捆绑,一边问道。
那年轻女子此时却脸色煞白,牙齿打颤,浑身兀自颤抖不已,显然是吓得不轻……
徐恪只好询问旁边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其中有一个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上前说道:
“这位公子,这女的也蛮可怜啊……在张屠户手里已摆了三天,今天该着就当动刀子了……公子就把她给带走吧……”
“她也是自愿卖给张屠户的?”徐恪问道。他见这女子年纪轻轻,容貌姣好,心中总是怀疑她是被那张屠户给强掳而来。
那身穿灰白棉袄的中年男子却回道:“是自愿的,这个我倒是可以作证!……听说这女的父母双亡,无钱发丧,只好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张屠户见她模样长的周正,可是下了血本,听说足足花了二两银子。张屠户原指望能将她卖个大价钱,哪料想,这女子性情刚烈,只愿为奴,不肯作妾……这三天,愿意出八两银子买她的,就不下十个,但这女的一听是要她作妾,便坚决不肯……咳!这年头,你不想作妾,谁还肯花银子买你啊?……”
“这倒是!……”身旁的秃顶男子也补了一句,正是先前同徐恪闲聊的那个人牙子,这时也跟了过来。那秃顶男子又道:
“这女子我也认识,来人市里好几天了,父母都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她就想卖身葬了父母。先前我帮她联系了东家,许昌城北的祁老员外愿意出十二两银子买她,也是要纳为小妾,她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想不到,她却宁愿将自己卖给了张屠户!……可笑那张屠户不明就里,以为‘奇货可居’,就花了二两银子将她买了,还帮她料理了丧事……不过,如今虽过了摆列的期限,想不到张屠户今天也舍得动刀,这一刀子下去,他可就血本无归啦……”
“张屠户今日里也着实是恼了……这刚刚就有一个打杭州来的盐商,一见到这女子的样貌,立马就相中了,愿意出十两银子将她买下,这可把那张屠户给乐坏啦!……那盐商初时学了个乖,只道买她回去是做一个洗衣的丫鬟,这女的也就答应了……谁料想,那老东西太猴急了点,刚刚一见面便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胸脯,哈哈哈!……这女的也真是刚烈,当时就打了盐商一个老大的耳刮子,老东西一怒之下捂着脸便一走了之……张屠户眼见十两银子泡了汤,这心里头怎能不气啊……要不然,他也不会连麻药都不灌就立时动刀,且不割脖颈放血,先切大腿……这张屠户,分明是想活活痛死那小女子啊……”那灰袄男子笑着说道。
徐恪听了这些话,不由怒从中来,心道就算天灾降临,人命又岂能如这般儿戏!他见地上的张屠户已微微醒转,当下用脚一踢,命他起身,随后又将其余三个屠户尽数叫到了身旁,这时,许多看热闹的路人也纷纷围上前来……
恪将从怀中探出那一个黑铁狮牌,当空高高扬起,昂然道:
“实话告知尔等,本官姓徐名恪,身居青衣卫百户,此次奉命南巡,实为赈灾而来。不瞒各位,朝廷的赈灾粮款不日便到。今我以钦差之名下令,这人市中,从此不得再行贩肉之举!此前所为,本官一概既往不咎,今后,若有人再敢违令,公然贩卖人肉,便形同此案!”说罢,徐恪拔剑一挥,众人眼前一花,都未看清徐恪是如何拔剑,那张屠户身前的一张案板,便已然断为两截,断口齐整如镜……
这四个屠户眼见徐恪如此神功,慌得赶紧跪倒磕头,徐恪对着几个屠户怒斥道:“尔等虽为屠户,平日杀猪屠狗便可,岂可公然屠宰活人!此前种种既属自愿,王法虽是不究,然尔等须知皇天在上,善恶终须有报!人命又岂能贱如猪狗!日后,尔等当好生捐资行善,修补罪愆!不然,小心尔等再世便成猪狗,亦遭人屠!”
被徐恪这一番教训之后,屠户们都跪地不敢起身,连带着周围的人群也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徐恪扶着那身子还在发颤的年轻女子,暗里一声:“跟我走吧……”便带着她,牵着自己的黄骠马,离了人市而去……
徐恪带着女子出了人市,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刻。他心道我本当尽快赶往扬州,与钦差行辕会和,如今带着一个女子前往,见了魏王又如何能说清?但若将她随手遗弃道旁,万一她又遭不测,岂非误了人家性命?……徐恪正徘徊无计,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得身后那女子娇弱的声音,低声传来:
“贱女姚子贝,谢公子救命大恩!”
徐恪回头,却见那女子已朝他盈盈拜倒,连忙上前伸手将她扶住,温言安慰道:“姑娘快请起,请起……姑娘是哪里人?因何流落到此地?……”
那名唤姚子贝的女子,虽已将内里的上衣穿好,但毕竟衣衫单薄,外面只罩了徐恪的这一身青衣。经徐恪这一扶之下,女子衣衫晃动,又露出内里的一寸寸雪白肌肤。徐恪想起适才的那一幕,不禁脸上一红,赶紧别过头去……
“奴家本是扬州府宝应县人士,一年前,随我阿爹与阿妈到开封府投亲,不想整个淮扬道都遭了大旱,过得大半年之后,亲戚们都跑光了……奴家只好与阿爹阿妈一道,想着再走回宝应老家去,但走到这许昌城附近,我爹妈就不行了……奴家……奴家只想着给爹爹和阿妈好好地办一场丧事……哪知道……哪知道……呜呜呜……”话未说完,姚子贝便低下头,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咳……姑娘,逝者已矣,生者仍然要活下去!……姑娘孝心可敬,但将自己无端送与屠户之手,差一点惨遭肢解,若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亦必心如刀绞啊!”徐恪不由得叹道。
话虽这么说,但徐恪心知任谁处在当时的境地,心中都是两难,更何况以姚子贝一个弱质女流而言。“如今自己虽有急务在身,但救人终须救到底!”想到此节,徐恪便不再犹豫,他先将姚子贝抱上马,自己则牵着马掉头朝北,慢慢地往许昌城而去……
徐恪带着姚子贝,又回进了许昌城中,那几个守城的兵卒也不敢上前盘问,只是远远地打了个千,便让在两旁。徐恪进了城里之后,先是找了一家沽衣铺,为姚子贝买了些女子穿的棉袄内衫让她换上,后又找了家面馆,点了几碗葱花蝴蝶面,这姚子贝着实也是饿了,竟一气吃了三大碗面……
看着姚子贝对着几碗面张口大吃的样子,徐恪不觉莞尔,他心下暗想:“这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如今又失了父母,这身世岂非与我略同?……眼面前我定当护她周全才是,可那钦差魏王还在扬州急等着我……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不如,先将她安顿在‘哺人庄’中吧……”想到这里,徐恪的心中便有了主意,他见姚子贝终于吃完,
当下便笑问道:“姑娘吃饱啦?”
“吃饱了……呃……”姚子贝放下了面碗,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
“不瞒姑娘,在下有公务在身,须当即刻南下……离这许昌城北五十里,有一个庄子,名唤‘哺人庄’,平时专门救济灾民。庄中的管家是在下的朋友,在下这便带着姑娘先去那里安顿,可好?”徐恪温言相问道。
“奴家……但听公子吩咐……只求……只求公子不要……不要丢弃了奴家就是……”姚子贝的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已是轻不可闻……
这时已然是酉初时分,夕阳已然斜下,徐恪不敢耽搁,便带了姚子贝再次出城,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牵马步行,两人一路往北,朝那“哺人庄”行去……
徐恪领着姚子贝出得城外,因是牵马步行,是以行得极是缓慢,才走了二十里路,天色已然昏暗,阵阵北风吹来,姚子贝身上虽穿着徐恪为之新买的棉衣,但也感到寒意刺骨,不由得拉紧了衣领……
这徐恪心中焦躁,便牵着马儿加快了脚程,不料越是心急却越是容易出错。匆忙间,徐恪便走错了一条岔路,两人行了两个多时辰,直走入了一片崇山峻岭之中,仍是望不见那哺人庄的影子……
徐恪不死心,又掉转马头往回走,借着满天的星光,他牵着马胡乱奔了半个时辰,哪里还能找见庄子的半点影踪?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在山坳里寻了一片三面挡风的空地,这一晚,两人只得露宿山中了……
徐恪将马儿栓好,又捡拾了一些枯枝,生起了一个火堆……这时已是子初时分,不知不觉间,已然是康元七十一年的元日了……除夕之夜,两人却在疲于赶路中匆忙度过,此刻,徐恪与姚子贝均已觉疲惫不堪,遂各自躺在地上,不一会,便都沉沉睡去……
睡梦中,徐恪却见慕容嫣美目巧笑,正向他翩然走来,待得走到近前时,却又变成了胡依依的模样,只见那碧波仙子一副楚楚动人的身姿,柔柔地扑在他的怀里,那酥香温软的气息,直令他心荡神驰、意乱情迷……
徐恪蓦地睁眼,却发现真的有一个女子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怀中。此时,那少女身子独有的温热气息绵绵不绝地传来,又令他心中狂跳不已……徐恪急忙将她从自己的怀里缓缓推开……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日间被徐恪从人市里救下的姚子贝。徐恪本与她相隔尺许,料想她必是不耐山中严寒,是以不知不觉间便靠入了自己的怀中。
徐恪站起身,脱下了自己的一身青衣连同内衬棉夹袄,一起给姚子贝盖上。他见篝火堪堪将灭,便又到左近捡拾了些枯枝衰草,将火堆重新燃起。这时,徐恪再看看姚子贝,却见她仍是躺在地上,兀自睡得正香,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此刻已是元日寅时,天穹之极已然微微地露出了熹微之光。徐恪已无睡意,索性盘腿而坐,心中默念口诀,按着“太乙修身诀”所示呼吸吐纳,运转了半个时辰的内功。练功已毕,徐恪顿感神足气清,心下霍然一松,他便一跃而起,绕着篝火之旁,负手踱步,仰首暗淡星空,独对茫茫山野,心中忽有所动,不觉悠然吟道:
夤夜独伫中天 ,山风凛冽云浩荡;
飞星将逝 ,残月已渺 ,谁饮一觞;
紫电相陪 ,寒露为霜 ,暗夜茫茫;
忆浮生若梦 ,落落难合 ,自轻狂 ,又何妨;
遥看石路松烟 ,招手唤 ,云汉苍莽;
麻姑携酒 ,玉女呈浆 ,腾蛟飞黄;
冯夷鸣鼓 ,娥起舞 ,大笑一场;
但举杯 ,豪饮千盅万觚 ,莫负流光 ……
(以上调寄《水龙吟》)
第六十六章、昆吾吹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三,巳时,江北道,扬州府,扬州城内,大江楼。
徐恪坐在这扬州城内有名的大江楼中,正手举杯中之酒,自斟自饮。这座酒楼依京杭大运河而建,倚窗而望,外面的大运河蜿蜒流过,河面上,几首漕运的船舶悠悠流过。楼下的街面上,则熙熙攘攘,尽是过往的人流,瓜果点心、饰品百货……各种摊贩店铺也是应有尽有。这座江都古城,虽不比京城长安的恢弘气势,但比起那萧条的许昌城而言,却不知繁华多少了……
三日前,他与姚子贝在荒山中露宿后醒来,略往北走了十里后,却发现那“哺人庄”其实就在不远处……
徐恪敲开了庄门,向管家祝恒发说明了来意,祝恒发自然满口应承。不过,祝恒发在言语之间,总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愁容。徐恪询问才知,祝管家是担心庄中存粮不多,这周围十里八乡的难民若均闻风而来,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徐恪便笑着安慰道,他回京之后,当想法子托人送来钱粮,再者,朝廷的赈灾款不日便到,叫他切莫担忧……
徐恪将姚子贝托付给祝管家之后,心念着急赶扬州,便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了庄就要上马。不料,刚刚进庄的姚子贝却哭着跑了出来,她依依不舍地问道:
“徐公子,奴家能知道公子的住处么?若公子他日公务繁忙,行程急迫,顾不上来这里接……奴家……奴家也好自己寻过来……”
徐恪笑道:“姚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了,我跟你一样,也是生在穷苦人家,自小就没了爹娘,这一路走来,多亏乡人施舍救济,幸喜还有一口饭吃,这不也顺顺利利地活到今日了……今天是元日,也算是新年了,算起来,今日我可就二十一岁啦,不知姚姑娘……?”
姚子贝也笑着回道:“奴家昨天还十八,今日,我也就十九岁啦……”
徐恪道:“好!今后,咱们就兄妹相称,愚兄家住长安城北的醴泉坊。妹子放心,日后,我这做哥哥的,定当护你周全!用不了多久,愚兄一定会来接你回长安!……”
说完,徐恪双腿一夹马肚,座下黄骠马四蹄腾空,振鬣长嘶了一声,迎着朝霞,就往南奔去……留下姚子贝,兀自在身后挥手呼喊着:“徐哥哥,保重!保重!……你一定要来接我啊……”一边喊,一边忍不住,眼眶里又已盈满了泪水……
之后,徐恪更是不敢耽搁,打马疾行了三日之后,终于在元月初三赶到了扬州城。进城之后,他四处打听钦差的消息,可都未曾听到,想着腹中饥饿,便先来了这大江楼中,喝起酒来……
这扬州城里,各式货物尽有,独缺名酒。徐恪问了掌柜半天,他要的名酒,酒楼都拿不出来。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喝起了酒楼中的几坛绍兴“女儿红”,但觉酒味寡淡,喝进去如水一般,不过聊胜于无……
这时,忽听得远远有一桌客人中,有人小声说道:“几位听说了吗?今天,咱扬州府的几十个富商大户,都被知府老爷给请到府衙里了……”
徐恪一听这话,顿时留心了起来,遂运起耳力,着意倾听。
另一个年长的声音接口道:“哪里是杨知府请的,你们都不知道吗?真正做东的,是……钦差大人!听说,这钦差可是从京城来的一位王爷,是……什么……魏王呢!”
“钦差?王爷?……这钦差王爷没事这么爱请客啊?还把咱扬州府的富商们,给请了个遍!看来,京城来的王爷,出手到底是阔绰啊!这么多富商,怕是得十几桌吧?”
“你知道个屁!你道钦差真是请客啊!那是鸿门宴!是让你掏银子的!听说咱大乾两淮、山东有四道十六府都遭了大旱,灾荒闹得厉害呀!连长安城都有逃荒的难民了!这钦差可是奉了万岁爷的令,来咱扬州筹款赈灾的……这明面上说的是请客,到时候钦差大人把手一伸,你倒捐银子还是不捐啊?……”那个年长的声音又说道。
“别问我!……反正我是没钱!我要有个十万两,我就他娘的捐个……十万两!”最先的那个声音说道。
“你小子也别逞能了,十万两你是没有,可一千两呢?兄弟们可都知道,要论身家,这里可还就是你有钱!……”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
“这上百万的灾民,我这一千两顶个什么用啊?要捐就得让那几十个大户去捐,光贩盐这一项,他们每人一年少说也赚五万两以上!”先前那人又说道。
“咳!听说,这次来的钦差可不简单啊,京城里都称他为‘铁面王’!做起事来铁面无情!今天这四十多个盐商进了那鸿门宴啊,每人不放个几万两银子的血,怕是出不来喽!”那个年长的声音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道。
“哈哈哈!这也不管咱们的事!该放血的时候,可不就得放点血么……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
……
徐恪听到此节,便也无心吃酒,他心道此事若真,魏王便已在扬州府衙中了,当下徐恪不敢耽搁,便急忙付了酒账,匆匆下楼,打听得知府衙门的所在,骑上马便赶了过去……
那大江楼离知府衙门颇近,只过得半刻,徐恪便已赶到了府衙门口。这扬州可是整个江北道第一大城,自古繁华之地,知府的衙门也造得
甚是宏伟,远远看去,比之寻常的府衙至少大了一倍。徐恪在一座巨大的镇门狮子石兽前下马,向守门的衙役讲明来意。衙役见他一身青衣打扮,手中还有黑铁狮牌,当下便恭恭敬敬地领着徐恪穿过正堂,进到了后院。
徐恪只见这府衙的后院甚为宽敞,如今,这整个后院里已摆着十几张长桌,桌前各自站立着高矮肥瘦不一的人群,均穿着貂帽皮袄、锦衫华服,看打扮,就知一个个非富即贵……
此时,这几十个富商躬身站立,一个个垂首无言,都在凝神听着堂前正中那人的训话:
“……扬州可是个好地方啊!不单产盐、茶,还有丝绸布匹……扬州人又会做生意,自古以来,这江都城可都是富得流油啊!我父皇曾七次南下这江都城,都道扬州地方好,不光风物美,扬州人更是热情好客,遵礼法,急公义!……如今,我大乾山东、山南、淮扬、淮南四道一十六府,大旱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灾民嗷嗷待哺!灾情紧急,一日都不能等啊!父皇特命我为钦差,南下江北、江南两道筹集赈灾钱粮,如今,我这第一站可就到了你们扬州啊……在座诸位,可都是扬州的盐商大户,听说,你们平素便是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的好人!……本王相信,当此灾情紧急、国库艰难之时,各位必能慷慨解囊,解朝廷之所急,救灾民之所困啊!……”
说话的并非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四皇子,敕封七珠亲王的魏王李缜。徐恪见钦差在此,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卑职徐恪,参见魏王殿下!”李缜乍见徐恪在这扬州府衙里现身,不禁微微一愣,随即问道:
“你来做什么?”
“卑职奉沈都督之令,快马赶来,护卫殿下,一路随行……”徐恪回禀道。
“嗯……这把剑,就是父皇赏赐你的昆吾剑么?”李缜面色不动,倒是对徐恪背负的宝剑好似格外关注……
“正是!”徐恪见李缜目光中有意,便解下了身上的昆吾剑,交到了魏王的手中。李缜将昆吾剑拔出了半截,只见剑锋透着寒意,剑刃上青光闪闪,不禁叹了一声道:“好剑!”这时,李缜似忽有所想,遂叫了一声:“薛涛,接剑!”
旁边立时跑来一位一身金色铠甲的将军,只见他身形魁伟、浓眉大眼、满面虬髯,正是官拜正四品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薛涛。薛涛接过了魏王手里的昆吾剑,上前一拍徐恪的肩膀,大笑道:“无病兄弟,你怎地才来啊?”
“无病在路上……有些耽搁了,薛大哥!”徐恪一抱拳,讪讪地回道。他想起这一路上的经历,忽然脑海里就闪现出人市中姚子贝的模样,没来由的却是一阵子脸红……
薛涛正要与徐恪叙旧,蓦地见李缜咳嗽了一声,急忙放开了徐恪的手,拿着昆吾剑,肃立一旁。只听李缜凛然如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诸位……本王来扬州已有三日,诸位先前也捐了些银子,可惜呀……在座四十几位乡绅,拢共加在一起,才捐了不到一万两银子……这点银子对于赈灾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本王回到京城,可也交不了差啊……”
可不管李缜在上面怎么讲话,整个院子里,始终无人应答,气氛一度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四十几个盐商大户,垂手肃立,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抱了同样一个心思“我钱也捐了,心意也到了,至于捐多捐少,可不是由我自愿么?你魏王就算官再大,也不能逼捐啊!……”
李缜在院子中间来回踱了几圈,见场上无人响应,只得先摆摆手,说道:“诸位先请坐下吧……你们今天,可都是本王的客人,无论如何,这地主之谊本王还是要尽的……”
众人听得钦差下令,终于松了一口气,遂纷纷落座。这些富商大户,平日里重而卧、列鼎而食,今日已然站立了许久,都感腰酸背痛,此时终于能够坐下,都各自挪动筋骨,有些个还揉起了自己的老腰……
“来!本王先敬各位一杯水酒!”李缜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说道。
刚刚坐下的几十位乡绅,急忙又站起身,端起各自的酒杯,喝了一口,但觉入口微凉,这哪是什么酒啊!分明就是一杯清水而已……
“大灾之前,一律从简!本王今日,也只有以水代酒了……诸位都请慢用!”李缜一张冰冷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些笑容,但这笑容也是一闪即逝,随之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这几十人又纷纷坐下,喝了杯中的几口清水,有几人口里冷得难受,刚想将一口清水吐出,转而一想,还是咽了回去。
此时,每个人的桌前,都摆着一个酒杯,一副碗筷,但是,除此之外,桌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有酒无菜也不行啊!诸位回去之后,可得说本王不够诚意了……接下来,就让本王给诸位上一道菜吧!”说罢,李缜朝薛涛点头示意,薛涛心领神会,便大踏步走到院门前,朝外面喝道:
“带上来!”
立时便有两名亲兵带着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亲兵将那五品官往院子中央的地上一掼,那男子顿时扑跌在地,连带着头上的乌纱也坠在地上,露出了蓬乱的头发……
“杨大人!……”
“这不是杨知府么?……”
“杨大人怎么被抓了?……”
这院子里的众人一见那身穿五品官服的男子,不由得群情涌动,议论纷纷了起来……
李缜将手一摆,止住了喧哗之声,只听他冷然说道:
“不错!这位就是你们的父母官,扬州知府杨唯同。”顿了一顿,李缜又朝地下的杨唯同问道:
“杨维同,你可知罪?”
那扬州知府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道:
“钦差大人,魏……魏王殿下,下……下官不知犯了何罪?”
李缜又道:
“本王初到扬州,连下两道钦差手令,你竟无故推唐,姗姗来迟,你道本王元日亲临,是专程来向你这扬州知府贺新年的么?”
杨维同颤声回道:
“回……回钦差殿下,下官……下官是因楚王殿下的大舅老爷亲临扬州,要……要给王妃采办些节礼……下……下官略尽地主之谊,是……是以才来迟一步……下官想着……想着楚王殿下是钦差大人的……大……”
“住口!”李缜怒道:
“你道本王不知么!这几日,你等在那迎仙楼中,日日笙歌,纵酒狂欢,狎妓夜游,光一晚上的开销,就是白银两千两!这些银子哪儿来的?还不是你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你还背地里到淮南道的人市中,买了几百个丫头过来,挑了几十个送往京城,其余的自己享用……你这般欺上罔下,胡作非为,就算是本王的大哥,知道了也绝不能饶你!”
“钦差大人饶命!魏王殿下……下官知罪,下官知罪!下官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啊!请殿下念在楚王的面上……饶过下官这一回吧!……”杨维同不住地跪地磕头,哭求道。
“似你这般贪赃枉法的狗官,留你何用!”说罢,李缜便朝薛涛挥了挥手,薛涛上前,手起剑落,白光一闪之下,那扬州知府只觉脖子上一凉,杨维同的这颗人头便已然飞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围着桌子就坐的四个富商,被吓得立时站了起来。离得最近那人,更是吓得两腿直打哆嗦,只因此时杨维同的一双突在外面的眼珠,正死死地盯着他……
“好剑,好剑啊!”薛涛吹去剑刃上的几滴血液,回剑入鞘,口中兀自赞叹道。随后薛涛又将宝剑高高举起,喝道:
“好叫尔等得知,这便是皇上御赐的昆吾剑,但凡我大乾五品以下官员,持此剑者可先斩后奏!”
一个堂堂的正五品知府,整个扬州府的父母官,平日里被称为“府尊”“太爷”的杨维同,此时,却被钦差魏王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当场斩杀……这一幕,在场的众人眼睛雪亮,均已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众人又听得那薛涛手中还有一把当今万岁爷御赐的尚方宝剑,更是吓得心惊肉跳……
“你们杀一个五品官就跟杀一只鸡一样,都能先斩后奏,那我们这些人,虽然家里有点钱,可都连半点官职也没有,今日要是死在你们的宝剑之下,岂不是跟踩死个蚂蚁没什么两样?”众人想到这其中的道理,都不禁茫然无状、脸如死灰,有几人更是吓得胆战心惊、魂不附体……
“不要慌,不要慌!……这杨维同虽然死有余辜,但在座的诸位……可都是我大乾的守法良民啊……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吧……”此时的钦差魏王李缜却换了一副友善的脸容,又温言唤道:
“宝应知县杜为民?……”
“下官在!”从旁列中走出一位身穿浅绿色七品官府的瘦长中年男子,向魏王躬身行礼道。
“本王令你暂代扬州知府一职,全权处置募集赈灾粮款一事!”李缜吩咐道。
“下官遵令!”杜为民再度行礼道。
这杜为民担任宝应知县已有十年,为官廉洁,素有清名,只因不愿阿谀攀附,是以一直屈居七品知县,未得升迁。如今,既得了钦差特命,他便领了知府的职衔,这第一件事,便是劝募在场的四十余位盐商大户,尽力捐银……
杜知县果然是十年的父母官,他与在场的一多半富豪均有数面之交。对这些人的心思,他自然拿捏得恰到火候……在杜为民一番苦口婆心,良言相劝之下,未过几时,宝应县的首富第一个认捐,那位胖胖的土财主竟一气捐了白银两万两!
“宝应县张万宝认捐白银二万两!”那杜知县高喊了一声,便拿起事先备好的认捐册子,让那张财主签上大名……
“高邮县何深认捐白银二万两!”
……
既然有人开了头,余下的就好办了,当下,院子中的豪绅们争先恐后,纷纷解囊捐银,最多的认捐了二万,捐得最少的也有白银一万六千两……
李缜看着知府大院中这些“热情豪爽的富商们”,不由得露出了一脸会心的微笑……
徐恪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对魏王识人之明断、处事之机专、杀伐之果决,也不由得心悦诚服……
不过半刻工夫,众人均已认捐完毕,杜知县汇总之后,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只听他高声念道:
“扬州府四十六位良绅善户,体朝廷之所急,念灾民之所危,共捐白银八十二万八千两!”
第六十七章、怒浪滔蹶
魏王自任钦差之后,这募捐银粮的第一站,在扬州便筹集到了八十余万两银子,对这一结果,李缜自然颇为满意。他便命暂代扬州知府的杜为民,将银子全数用来买粮。李缜还将自己两百人的钦差卫队一分为二,那一百名兵丁尽皆归属杜为民统领,命他率卫队押运粮食北上,至淮南道、淮扬道灾区救济那里的灾民。至于山东、山南两道的粮食,便由李缜继续南下筹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八、午时,江北道,苏州府,苏州城南,太湖边。
这钦差一行已于三日前来到了苏州城。苏州知府厉成峰却不是杨维同之流,此人精干老练,在朝中也颇有才名,历任丹阳知县、苏州知府,为官十余年,治下也算清明。那厉知府听闻魏王钦差仪仗驾到,便出北门亲自迎接,还将钦差行辕安置在府衙内堂中,前前后后,安排照料得异常精心……
魏王李缜便命厉成峰依照扬州府的办法,尽快向本地的乡绅富户募捐银两。那厉知府早已知晓杨维同的下场,对魏王的吩咐自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三日来,厉知府带着一干随员,从早到晚,没一刻闲着,都是走遍了本地的富商大户,怎奈苏州不比扬州的富庶,除了丝绸生意之外,其余都算不上出类。厉成峰使尽了各种办法,这三日来,拢共也才筹集了四十余万两银子。
李缜早就听闻苏州之南的太湖中,千里烟波,风光不胜旖旎,到了元月初八这一日,他见天光晴好,风和日丽,便来了兴致,带着薛涛、徐恪一行,来到这太湖边,雇了一艘画舫,便往湖中央驶来……
掌舵的一挥手,几名楫手用力划桨,大船行得飞快,未过半刻就已远远地离了苏州南岸……
李缜命人在船头的甲板上设了一桌酒席,与薛涛、徐恪围着桌子就坐,船上的伙夫摆上来十余盘瓜果点心、卤味小食。李缜不喜饮酒,便命船家上了三杯碧螺春。三个人坐在船头,一边看景,一边随意地吃些茶点……
此时,大船周围泓泓一片全是湖水,正午的阳光打在水面上,泛起了一阵阵亮闪闪的金光,那金光随着湖水荡漾,将这万顷碧波点缀得晶莹炫目。清风吹皱了湖面上的涟漪,湖水遥遥与天相接,远远望去,整个湖面平滑如镜,一眼千里,尽是浩瀚无垠的绿水,人在湖中,顿觉自身的渺小……
“父皇赐你昆吾剑之时,还与你说了什么?”李缜饮了一口绿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皇上要我时时关注天宝阁的动静,一有异常,即行奏报!”徐恪回道。
“天宝阁?……”李缜的目光中带着疑问,望向了坐在左边下首的薛涛。
“哦……殿下!那天宝阁专司兵器打造,几乎垄断了我大乾全部的兵器买卖……不过,天宝阁真正的厉害之处,还不是他家的生意……江湖中传言,这天下最厉害的门派,乃是‘一塔、二山、三阁、四门’……这天宝阁就位列其一啊!”薛涛忙回道。
“你一个禁军的大将,怎么懂这些江湖的门道?”李缜笑问道,平素一向冰冷的脸面,今日也难得露出了些和煦的暖意。
“俺老薛虽在朝廷里效命,但毕竟也算半个武林中人,家师魏云五,号称‘铁抢无敌’,乃是永州铁枪门门主。我在从军之前,自小便是跟着师傅学艺,这些江湖中的传闻轶事,可没少听师傅讲啊……”薛涛也笑道。
“这什么塔山门……到底是些什么名堂?”李缜奇道。
薛涛回道:“殿下,你可别小看这些‘塔、山、阁、门’啊,说出来,可都了不得!很早之前,师傅便同我们这些弟子讲起过,说这‘一塔’便是司命塔。据说这是一座神塔,里面高深莫测,凡进塔之人
,从来都是有去无回……还有这‘二山’就是‘北有少山,南有蜀山’那少山派我是知道的,兵部去年还跟他少山门下的沧州烈火堂购置了些火器,我是跟着去的,那‘一腿扫八荒’王老堂主,腿脚上的功夫可委实了得啊!……”
薛涛喝了一大口茶,又道:“还有‘三阁’就是无极阁、神王阁、天宝阁,神王阁么,殿下自然是知道的,这天宝阁能位居天下三阁之一,与神王阁并列,其实力可想而知啊……”
李缜问道:“那么,还有这‘四门’呢?”
薛涛回道:“这‘四门’就是天山剑门,还有……还有……”薛涛拍着自己的脑袋,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还有蜀中康门、南海药王门、湘西鬼门。”徐恪言道。
“你怎么也知道?”李缜转头看向徐恪,问道。
“回殿下,我是听皇上说的……”徐恪如实答道。
“皇上!皇上他老人家也知道这些江湖事?”薛涛奇道。
“呵呵呵!……我父皇文治武功,可都是独步天下!早些年,我还听说父皇仅凭手中一把玄黄剑,便孤身独闯无极阁哩……”李缜微笑道。
“无极阁?真有一个无极阁啊?”薛涛奇问道。
李缜道:“当然有!你刚刚不也说了?天下三阁么……我听父皇说过,这天下三阁之首,并非我大乾神王阁,也不是他慕容家的天宝阁,而是太上无极阁!父皇当年与我言道,那无极阁高耸入云,上可通天,阁中着实另有一番乾坤啊……依我看,就算那司命塔,比起这无极阁来,或也有不如啊!……”
“那……皇上当年独闯无极阁,这之后的情形呢?”薛涛又问道。
“后来的事,我也就不清楚了……这无极阁中的详情,父皇出阁之后,就从未跟人说起……”李缜道。
“乖乖!皇上他老人家,还有这般传奇的经历啊!”薛涛不禁赞叹道。
李缜啜了一口茶,也叹道:“父皇非但是一位千古仁君,他这一身盖世神功,也是天下无敌的,只可惜我们这些皇子们身子弱,父皇都看不上……只有三哥,得了父皇的真传啊……”
顿了一顿,李缜又转头问徐恪道:
“听秋先生说,你是杭州人?”
徐恪回道:“卑职正是杭州人。”
“嗯……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杭州府,也去你的家乡看看吧……”李缜道。
薛涛笑道:“无病兄弟,到了杭州,那可是你的地头,你可得好好地请一场客啊!”
“好!到了杭州,我请你们到西湖边去坐坐,尝一尝我们杭州府的藕粉汤,还有桂花糕……”徐恪慨然应道。
薛涛拊掌大笑道:“无病兄弟,你未免也忒小气了,就请我们吃这些个素食点心……俺老薛可听说,杭州城里最有名的便是那‘醉云楼’!里面的‘叫花子鸡’‘八宝香酥鸭’‘西湖醋鱼’‘荷叶太白肉’味道好得不得了,被人叫作‘杭州四绝’……若到了杭州的地面,翠云楼这一场酒你休想逃!到时候你可得带我们去好好地尝一尝!”
“好好好!小弟拼着花掉半年的俸银,也要上那醉云楼,让薛大哥美美吃上一顿……”徐恪笑着回道。
……
众人举杯品茗,虽无酒作伴,但对着这一片湖光山色、浩渺烟波,心情都颇为畅快……
李缜嘴里嚼着一片甜瓜,心中却暗自盘算道:“如今,扬州府与苏州府所募集的银子,约略已有一百三十万两,此行杭州府若顺利的话,应能再募集个七十万两,若拢共能筹到二百万两,我此行总还算圆满了……”
这时,却听得薛涛在喊道:
“快看!湖里面竟起了这么大的波浪!”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百余丈外,原来平滑如镜的一段湖面,此刻竟突然波浪翻涌了起来,那波浪无风自起,一浪接着一浪,波浪的中心隐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漩涡的中心竟然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怪”,那“水怪”渐渐上浮,在水中四足滑动,竟似朝着画舫直冲而来……
“不好!是巨鼋!快!快掉头!”随着艄公的一声大喊,掌舵急忙掉头,大船缓缓转身。众人只见那黑色的鼋背已如一座小山丘一般缓缓隆起,鼋头高昂着不断左右摇摆……在这平静的太湖中却乍现这一只庞然巨怪,船上的一些兵丁和水手都已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哆嗦……
那只身长足有几百丈的巨鼋,此际在水中却是左一摆右一晃,鼋头也不时地往水里一冲,好似在与人搏斗一般……
船上的楫手虽然已是拼足了气力划桨,奈何小小一艘画舫如何快得过那只巨鼋!那巨鼋晃动着如山一般的身躯,每一摆动,都能卷起滔天巨浪,水浪一阵一阵涌来,拍打在船头之上,船身摇晃不休,船上的桌子倾倒,那些瓜果点心、杯盘杂物已然散落了一甲板。薛涛与徐恪急忙护着李缜扶住旁边的栏杆。在巨鼋卷起的浪涛不断冲击之下,所有人都已是衣衫尽湿,狼狈不堪……
那巨鼋渐渐游近,众人却惊见鼋背之上竟然立有一人,遥遥望去,那人隐约是个少年,身形胖大,手里拿着一杆类似铁锄之物,正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那只巨鼋的厚背……
“二弟!”立在船头的徐恪不由得叫了一声。
那湖中的巨鼋经背上的少年不断击打,仿佛激起了他极大的怒气,四足猛力滑动,翻滚之间,又带起了一阵排天怒浪。众人立足的画舫在那一阵巨浪冲击之下,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颓然倾倒,翻身沉入了湖中……
“二弟,二弟!”徐恪又喊了几声,那鼋背上的肥胖少年却毫无反应。此时,徐恪见李缜不识水性,兀自在水中挣扎,急忙游了过去,从水中抓住李缜的后背,奋力前游,找到了一块较大的船板,将李缜推在了船板上面。徐恪一边扶住船板,一边四下里寻找,不一会,终于见到薛涛也靠着一块碎木板,奋力地游到了他们的身前。
这一下变故突然,薛涛在水里大喊道:“无病兄弟,咱们快些游到岸上去!那只老鼋不知什么来路,发起狂来咱们可都得葬身在它嘴里。快游!快游!保护殿下要紧!”
此时已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当下,徐恪与薛涛两人一手扶住李缜的大船板,一手奋力滑动,朝着苏州南岸拼了命地游去……
这三人中,李缜不识水性,薛涛也不擅泳,还是徐恪,自小生于南方,小时候经常在徐家庄的一座大水潭里捉鱼潜泳,是以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三人往北游了一会儿,那薛涛便渐渐地脱了力,游不动了,只能靠在船板边随波浮沉,全靠徐恪一人,一手要护住李缜,另一只手还得扶着薛涛,他只得潜运内功,靠双脚划动水流,勉力而行。
三人虽已远远地离了那只“发狂”的巨鼋,但距离陆地尚远,此时身在万顷碧波之中,左右均是一望无际的水面。徐恪纵然水性再好,也不禁有些茫然无措,此时再看躺在船板上的李缜,却是连吃了几口水,加之又受了惊吓,已然晕厥了过去……
元月初八,天寒地冻,这一刻,当空虽有温煦的暖阳,但湖水也是奇寒刺骨,徐恪有神功护体,尚且能忍,那薛涛久在水中,却已经冻得牙齿打颤,眼见已抵受不住了……
第六十八章、相逢一阕
正在徐恪焦急无助之时,前方却远远地驶来了一艘官船。原来那苏州知府厉成峰得悉魏王今日里泛舟湖上,怕生意外,便亲自带人乘了官船顺风而来……
亏得厉知府细心,徐恪见有官船行来,忙遥遥招手相唤。待得船儿靠拢,徐恪奋力将李缜与薛涛推至甲板之上,自己也已然是疲累不堪。
厉成峰久居南方,对溺水之人颇有些解救的法子。他见魏王兀自昏迷不醒,忙命人将李缜侧身朝下,直待李缜呕出了好几大口湖水之后,“呃……”地一声悠悠醒转了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厉知府忙命人抬着李缜进入内舱,生起暖炉,将李缜的湿衣尽数除下,擦拭干净,换上了暖和的棉衫,躺在榻上。知府又叫人煮了姜汤过来,并亲自喂李缜喝下……
徐恪在船头却命掌舵与一众水手继续往南行船,直至到了画舫沉入附近,将那些挣扎于水中,靠着一些破木板方才不至下沉,哭喊着救命之声的船夫、杂役、兵丁们全部救上了官船。此时,那只身如山岳般的巨鼋,连同那鼋背上的肥胖少年,却都已不见了踪迹。
徐恪让画舫的掌舵清点人数,见已尽数上船,方才放下心来。官船便掉了头往北而行,那些被救之人,原先哭天喊地无人答应,在水中已被动得浑身冰凉,皆以为不能幸免,孰料还能被搭救上船,是以都忙不迭地对徐恪躬身道谢。那薛涛毕竟是一位武夫,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之后,神色也迅即如常……
官船行的飞快,到了申初时分便已然靠岸。徐恪与薛涛护送魏王李缜至钦差行辕下榻,那厉知府已请了苏州城最有名的郎中前来……
郎中替李缜把了脉,便道钦差只是溺水受了惊吓,加之寒气入体,并无大碍,只需照方服药,不日便能痊愈。郎中于临走之时,又殷切叮嘱魏王这三日需当静心休养,切勿劳累云云……
元日里一场游湖,本是赏心悦目之举,怎料却弄得乌七八糟,差点搞出了人命,幸喜钦差性命无恙。这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守在李缜的床边,心中不断自责。那知府厉成峰也是连连叩首,口称自己身为地方官保护不周,竟致钦差受惊云云。倒是那躺在床上的魏王,摆手示意自己并不责怪众人,只是无端受了一场虚惊罢了……
入夜之后,徐恪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想起白日里飞身鼋背之上的肥胖少年,不正是与自己失散多日的二弟朱无能么?他心道就算你昔日里身居天蓬,如今见了我为何竟不相认?于是,徐恪索性起身离了床,拿上宝剑,也不与薛涛招呼,顾自一人,便悄悄地来到了苏州城南的太湖岸边……
此时已然是子夜时分,天空中只有一些微渺的星光,浩瀚太湖水,随风荡漾,湖边一个人影也无。徐恪站在那里,大声喊了几句:“二弟……二弟,你在哪里?”声音却在北风呼号中渐渐隐没……
徐恪放眼四周,只见湖水阵阵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却哪里有半个朱无能的身影?他仍不死心,兀自在水边漫步,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出声唤道:
“二弟……我知道你在湖里……”
“二弟……做哥哥的甚是想念,可否出来一见?”
“二弟……愚兄就
在这里等着……”
过得一刻,徐恪忽见身前的水流分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自水缝中跳出了一个胖大的身影。那人刚刚跳上岸边,便朝徐恪呵呵笑道:“那个……大哥啊……好多天不见了……大哥这一向都好吧?……”
深夜自湖水中跳上陆地的不是别人,自然便是与徐恪分手已然三月之久的朱无能。徐恪乍见二弟现身,不由得惊喜交加,上前紧紧一把抱住了朱无能肥胖的身躯,笑道:“二弟……真的是你啊!愚兄可想死你了!”
徐恪见朱无能自浩瀚湖水中而来,浑身衣衫竟点滴不湿,遂奇道:“二弟,你明明从水中上来,怎地滴水不沾?”
朱无能抚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略带憨憨的口吻,不无得意地说道:“大哥,我身上有一颗避水珠,上下水中就跟走在平地上一样,自然是一丁点儿水珠都不会沾到……”
“避水珠?世间还有这样的法宝?二弟又从何得来?”徐恪不由问道。
“这个……这个珠子是三公主给我的……”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笑着回道,神色间颇有些忸怩……
“二弟,白日里,你怎会站在那巨鼋的背上,好似在与那怪物搏斗一般?你……没受伤吧?”徐恪又关切地问道。
“咳!没事没事!我和那袁老六闹着玩呢……袁老六不肯听话,我自当教训教训他……”朱无能摆手道。
徐恪再细看朱无能的模样,身材虽仍是甚为肥胖,但此时他身穿一件深青色苏绣长袍,头戴逍遥巾,脚着粉底靴,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潇洒俊逸的风貌,已迥异于此前颟顸邋遢的样子。再看他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周身乌黑发亮的“铁锄头”,“铁锄”的末端安着三个粗大锋利的铁齿。
“你这兵器,是个什么名堂?也是那位三公主送的?”徐恪笑问道。
“这兵器……唤作‘三齿钉耙’……是我那未来的老丈人送的,可有些分量,大哥,你拎拎看……”朱无能笑着把那柄“三齿钉耙”交到了徐恪的手里。
徐恪心道这不过一把寻常的铁锄头,还只有三个齿,能有什么分量?遂提手一拎,孰料分量着实不轻,竟然纹丝不动!他忙潜运内力,双手握住铁柄,暗吸了一口真气,心里面喝了一声“起!”方才将那柄三齿钉耙给提拎了起来,但若要是拿它挥扬舞动,只当是一件普通兵器般与人对打,却恐怕万万不能了……徐恪只是双手拎了一会儿,便已然憋得满脸通红,只得又将那三齿钉耙放在了地上。
“大哥……好功夫啊!这三齿钉耙可是我老丈人费了一番心血打造出来的,重量有一千六百八十斤哩!大哥以一个凡人的气力,竟还能拎得动,厉害呀!”朱无能却在旁边没来由地赞叹道。
“二弟……看不出才三月不见,你竟有这般变化!这些时日……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三公主又是哪一位公主?还有……你口里说的那位老丈人又是谁?二弟已经成婚了么?你那岳父是哪里的铁匠吗?怎会打造出这一件厉害的兵器?……”徐恪毕竟与朱无能多时不见,此时,乍见二弟变化如斯,免不了心中疑问,遂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咳!大哥啊……这些事
,说来话可长了……还是,以后再说吧……对了,大哥身上,可曾带着以前苏州城土地老儿送的那个……那个壶?”朱无能问道。
“哦……那个‘景行壶’么,愚兄一直带在身边……”徐恪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里探出了景行壶,交到了朱无能的手中。
“咦!这炼妖壶被谁作法开过光啦!……太好了!”朱无能叫道。他拿着手里的景行壶,细看之下,只见原先暗褐色的一个泥壶,此时已变得通体碧绿,整个壶身泛着清莹润泽的亮光,顿时大喜过望。
“是一位自称‘雨庐翁’的老神仙作的法,他说已还了此壶一半的法力,今后,但凡‘精怪’以下,尽可用此壶收之炼之……”徐恪道。他一边说,一边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道我这二弟才三月不见,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怎会有这般迥异的变化?
“得嘞!……我的好大哥啊!有了这个炼妖壶,三公主可就不用愁啦!我那未来的老丈人,他那件行云布雨的法器,我也能帮他要回来喽……”说罢,那朱无能再不多言,将身一跳,便跃入湖中,只见他触水之时,水面便突然分开,待徐恪伸手之时,那朱无能的身子早在水面下消失了……
“二弟!……你别走呀,为兄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聊呢!”徐恪在岸边喊道。
徐恪见朱无能说走就走,一眨眼间便已离去无踪,不由得心下颇有些感伤,在岸边仿徨不已。不料,未过须臾,眼见的水面乍然一分,那朱无能去而复还,又从水中间跳了出来……
“二弟……你回来啦……”徐恪喜道。
“刚才走得急,要紧事差点忘了……大哥,你回到长安之后,赶紧将这个东西交给一个人!”朱无能拿出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玉石,交到徐恪的手中。
“交给谁?”徐恪忙问道。
“玄都观主李淳风!”
朱无能话语刚刚说完,便又同之前一般,转身欲跳……
徐恪这次学了乖,提前一把拽住了朱无能的左手,说道:
“二弟慢走!为兄有一句苦口良言相劝……二弟不管昔日在天为‘天蓬元帅’也好,还是如今身入凡间为‘朱无能’也好,务当时时刻刻以苍生为念!切切不可视人命如草芥耳!……二弟今日只顾与你那‘袁老六’打闹玩耍,你可知有几十条无辜性命,差一点葬送在你们手中吗?!……”
“好啦,好啦!俺老朱就知道大哥要跟我絮絮叨叨说这个事儿!……知道啦!三公主还在等我呐!”朱无能将手一甩,一股大力袭来,徐恪只得松脱了手。朱无能将身一纵,便已然跳入水中,留下最后一句话,在风中传来:
“大哥保重!后会有期!……”
徐恪看着自己手中这块朱无能给他的玉石,只觉玉石莹润光滑,石中心隐隐透着一片浅红,心知此物必然要紧非常,忙小心收好。此时,他再放眼湖面,只见湖水无边无际,兀自起伏不休,不由得叹了一声,心道:“二弟……你也保重啊!今夜匆匆一见,他年不知何日再会了……”
徐恪又在湖边彳亍徘徊了一阵,见再也无人现身,便只得回至钦差行辕,又复躺倒睡下……
第六十九章、卖官鬻爵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十,午时,苏州城,魏王李缜钦差行辕。
魏王李缜自太湖中溺水被救,休养了两日两夜之后,病情已然好转了许多。此际,他服过汤药,又喝了一碗红枣莲子粥,面色已渐渐红润了一些。他正在房子中缓缓踱步,间或与旁边的薛涛与徐恪二人说两句闲话。这时,有一名亲兵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将一封书信交给了薛涛。据亲兵禀报,这封信乃是户部尚书秋明礼特差人六百里加急快马送来。薛涛急忙将秋先生的书信呈给了李缜。
李缜接过书信,拆开观看,才看了几行字,不禁脸色大变,失声道:
“太子被废了!”
房间里站着的另外两人,薛涛与徐恪闻言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各自都心道:“这大过年的,元月里,家家户户都在欢庆新春,皇上竟然将太子给废了?”
李缜阅过书信,沉思片刻,便道:“父皇已于元月初三下诏,废太子为庶人,着即押往庐州府圈禁,终身不得出府一步。秋先生信中说道,父皇为此心痛欲绝,如今又身染沉疴,卧病不起……性命……性命堪忧,或恐行将不讳啊……”说到这里,李缜满面忧伤,眼里已隐然有泪……
“殿下!此时不是伤心的时候!眼下太子已然被废,皇上又重病不起,朝局动荡,随时有变!可如今,我们又远在苏州,殿下可得当机立断,赶紧拿个主意啊!”薛涛急忙言道。
李缜举手抹去了眼中的泪痕,旋即换了一副冷然镇定的脸容,沉声道:
“事不宜迟,赶紧动身,回京!”
薛涛却道:“可殿下这身子骨,才休息了两日,郎中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殿下三日内不可见风啊!”
“管不了这许多了,你去跟厉成峰交代一下,半个时辰后,立即动身!”李缜凛然说道。他目光中,却仍是藏不住,几许忧愁……
薛涛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一旦决定之事便再无更改。他自忖眼前的形势,确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忙与徐恪二人,按照魏王的吩咐,一边命人收拾行装,一边与苏州知府厉成峰仔细交接。
依照李缜的意思,原本只剩一百人的钦差卫队又留下六十人,归属厉成峰统领。命厉知府将所募集的近五十万两银子全部就地买粮,率同钦差卫队,亲自押送至山南道、山东道救济那里的灾民。
李缜又亲自写了一道牒文,盖上钦差大印,命厉成峰派员送至杭州府,督促杭州知府吴云龙募粮筹款,并将所得粮款一并送往山东、山南两道。
诸事交代已毕,魏王的钦差仪仗于未时不到,便即动身北往回京。苏州知府厉成峰自是率合府上下官员,一直送行至苏州城北门之外。此时魏王的钦差卫队,只剩下四十名亲兵,整个钦差仪仗,较之出长安之时,已然“缩水”了一大半。魏王坐在马车内,既是担忧父亲的病情,又是焦虑朝局的变数,一味催促车架速行,于这车窗外的风景,却根本无心观赏……
北风萧瑟,草木冰霜,这钦差一行自苏州城出发,一路疾行紧赶着要回长安,这且不表,再说那京城长安中的形势,此时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新年之初,元日之后,新春已临,普天同庆,皇帝李重盛却为何要赶在这一个喜庆的当口,偏偏将那太子给废了?
一切都是太子李仁自找的,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救”……
事情要从康元七十年十二月二十六说起。
这一日,吏部尚书毕松云带着即将外放的五名知府,赶到了大明宫紫宸殿外,等着要面见皇帝。
毕松云在凛冽的寒风中足足等了有半个时辰,却见那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施施然而来。高良士道万岁爷身子困乏,已然躺下,这些外官便不见了……
按照惯例,皇帝若没空接见,便需由吏部尚书带领着这些行将外放的官员,去参见奉旨该管吏部的魏王。魏王见过之后,若没有意见,便会当场签字,再由吏部造了官凭,盖上大印,这些外官们即可拿着官凭走马上任。
然而此时,魏王已奉旨南下筹粮,依照高公公的意思,只需当值的亲王点过头,签了字,这件事也就算妥了。今日于亲王待制院中值守的乃是楚王李祉。没办法,毕松云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楚王了……
今日恰逢楚王李祉在大明宫中值守,在朝中,楚王待人一向以随和著称,与那位冷如冰霜的魏王简直是判若两人。此时,楚王舔着个肥胖的肚子坐在外堂的书案前,一边看着这几人的告身文书,一边笑眯眯地望向下首垂立的五个即将外放的知府。
“你叫叶笼豪,要去徽州任知府?”李祉面朝一个身形偏瘦,长了一对小眼睛的中年男子问道。
“启禀殿下,下官叶笼豪,正要去徽州赴任……”那被呼为叶笼豪的细眼男子拱手回道。
李祉问道:“你是哪一榜的进士啊?”
叶笼豪道:“回殿下,下官不是进士出身。”
“那你是出自神王阁的门下吗?”李祉又笑着问道。
“殿下说笑了,凭下官这点本事,哪能进得了神王阁啊?”叶笼豪也笑着回应道。
“那你……?”李祉不由得疑道。
“哦……下官是举人的功名,此前一直在刑部都官司里做一名掌固。”叶笼豪回道。
“刑部都官司的一名掌固?一个区区从七品的掌固,如何竟派到了一个正五品的知府任上!……毕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李祉面向旁边站着的毕松云问道。
“这……这个……”毕松云心道:“这可是太子亲自委任外放的。”但此时当着李祉的面,他自然不敢公然说出口……
“叶笼豪!本王问你,你这七品的掌固做了多少年?你此前做过地方官么?你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吗?”李祉脸色一变,突然面朝叶笼豪高声问道。
“启……启禀殿下……小人之前一直是刑部的一个书令史,担任掌固刚刚满一年……这……这地方官么,小人倒是……倒是从没做过……至于这如何当好一个知府,小人想着,只要心里面始终记着皇上的教诲,一心为公,勤政爱民,自然……自然能当好一名知府……”那叶笼豪被李祉出言一吓,不由得心里战战兢兢,但也强撑着一口气,将楚王的问题都一一作了回答。此时,叶笼豪心中也是异常苦恼。他暗道:“我是塞了五万两银子给太子,才得了这个外放啊!但这档子事,我能说出来么?”
这时,那吏部尚书毕松云心里面似也有了一番计较,他拱手作揖道:
“楚王殿下,这五人都是经吏部有司精挑细选,从我大乾官员中简拔而来,虽有破格擢升之处,却也正合我大乾选官用人,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意。更何况,我等亦是遵照太子爷训令行事。太子可是经常训诫我等,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切不可拘泥于管窥之见,只知固守窠臼,以致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
李祉却冷哼了一声,道:
“好一个‘明珠遗漏、俊彦埋没’啊……到底是一颗明珠还是一块破石头,可不是你毕松云说了算的!”
毕松云忙垂首说道:“殿下,先前那户部经历徐恪……还不是一个从七品的末吏么?卑职听闻,此人可是一个连秀才的功名也未考上的白身,皇上不也是将他连升六级,给拔擢到了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任上?……”
“住口!父皇用人之道,你也敢评头论足!”李祉怒道。
毕松云急忙躬身拜倒,慌道:“卑职不敢!卑职出言无状,望殿下恕罪!”
“这样吧,这五个知府的外任,我可做不得主。你们先在我这儿留一留。一会儿等父皇醒了,本王便带你们过去,就让父皇亲自来定夺吧……”李祉说罢,也不待众人回复,便径自回内室休息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楚王李祉带着五个即将赴任的准知府,在紫宸殿里觐见了皇帝李重盛。当着皇帝的面,在李祉的一番“循循善诱”的逼问之下,这五人慌不择词,在御前胡乱陈说了一通……
面对着这五个跪倒在殿中的不学无术之徒,李重盛再看看旁边悚然不安的毕松云,便已知大概。他心中又是一阵悲凉,遂向那吏部尚书无奈问道:“这五个知府,都是太子委任的吧?”
“启禀陛下,这五名知府俱是微臣等挑选之后,再上报太子准允……”毕松云虽然口中兀自强撑着,但也心知此事已经瞒不过老皇帝了。
“你们都退下吧,楚王留下……”李重盛挥了挥手,内心颇觉烦躁,心道已是除夕将至,怎么还会有这许多乌七八糟之事,搅得我过年都没一个好心情!
等那六人走后,李重盛向李祉问道:
“这五个……都是太子的什么人?”
“启禀父皇,据儿臣查知,这五人与太子毫无瓜葛,他们连太子一面,都未曾见过。”李祉回奏道。
“毫无瓜葛!……你是说,太子收了他们的钱?”李重盛惊问道。
“正是!”李祉回道。
李重盛又问道:“收了多少?”
李祉道:“回父皇,太子公然卖官,且要价公平,每人不多不少,均是五万两银子。”
李重盛心中气恼,怒道:
“太子这一口气,竟卖了五个知府!他就这么赚了二十五万两白银吗?”
李祉却淡淡地补了一句:“父皇,太子此次,可不只是卖了五个知府……”
“还有?……”李重盛问道,心中似有些不信。
“启禀父皇……太子这次,总共卖了二十二个知府。”李祉回奏道。
“什么!”听到这个数字,李重盛忍不住心中一抖,竟差一点从龙椅上跌落了下来……
饶是他当了七十年的皇帝,这般耸人听闻之举,他也是头一遭听到。
整个大乾国,拢共也就一百多个知府,太子竟一口气卖了二十二个!
怪不得民间都道:“三年乾知府,十万雪花银!”
这些人花了五万两巨银买了一个知府,一旦到任,可不得拼了命地搜刮吗?
每一个知府都是当地的父母官,若教大乾的知府个个都是些刮地三尺、鱼肉百姓之人,这天下的百姓还怎么活?这大乾的江山还怎么续?
……
李重盛已然不敢想象,他只得缓缓闭上了眼睛。
皇帝实在是有些累了……
第七十章、何必为虐
“怎么一下子会有二十几个知府的位置空缺了?”李重盛问道。依照大乾官制,知县、知府这些地方官,一年一考,三年一换,因为干系到一方的民生治安,一般不会随意调动。
“还不是吏部的毕松云那帮人,趁着年底官员大考的时机,撤换了许多知府,把位置给腾出来的……”李祉回道。
在大乾治下,总共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大乾自太祖开国以来,治理天下便是依道、府、州、县而分置官员进行管辖。一道辖四府,一府辖四至六个州县。虽说边境道设都督、大都督来总领,其余道设总管、经略使、节度使等职来统辖,但这些都督、节度使、总管也只是管理一道的军务、边防、治安为主,有些还不过是皇子、功臣、贵戚遥领,大多并无实权。真正掌握地方财政、民生、赋税、刑罚断案等等实权的恰恰正是知府。是以久居官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暗地里竟还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要想下去捞,知府得抓牢”……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李重盛又问道。
“是青衣卫的人告诉儿臣……”李祉低声回道,说话间,他不由得微微垂下了头。
李重盛朝自己的长子看了看,眼神中是说不出的复杂,皇帝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凛然说道:
“你去命孙勋将这二十二人都给朕抓起来,不要动刑,也不要让别人知道,只管详细审问清楚,将供状呈上来就是!”
李祉忙躬身回道:“儿臣领命!”
……
青衣卫果然办事干练,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已经秘密提审了那二十二位实授知府的外官,非但将他们结交太子党羽,花钱捐官之事审问的一清二楚,并已具状画押,更是审出了一个惊天的内幕:
太子意图谋逆!
检举这一内幕的是即将外放杭州知府的王琛卫。此人身无半分功名,只因家中豪富,便到处使钱,攀上了太子这棵“高枝”,做了东宫的一名下等门客。这次听说太子正在大肆委官,他便急忙上下打点,买了一个自认“最肥”的杭州知府。哪知道官凭还没到手,人就先进了青衣卫。王琛卫这一惊之下,便信口胡言,说某一年某一晚在一次东宫宴会上,众人都喝得酒酣耳热,太子曾当众夸奖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丰姿
俊逸、神武过人。之后他王琛卫亲耳听到,太子竟然对着李君羡言道,他年我若为天子,当封你一个禁军大总管,当时,那李君羡还举杯称谢云云……
事实上,那王琛卫供出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说这便是太子谋逆之举。无非就是他害怕捐官担罪,多供出一点信息,也好借以洗脱罪名罢了。毕竟,别的捐官者,都身有功名,也在朝为官,好歹像是那么一回事,你一个纯粹的生意人,竟然也想捞个知府干干,你这是置大乾的王法于何地?到时要真的治罪,你王琛卫还逃得掉吗?
但是,那王琛卫忘了审问他们的主官是谁了,那是北安平司千户,人称“鬼面”的孙勋,连鬼见了他都得发愁,何况你区区一个凡人乎?
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一听那王琛卫之言,顿时心中大喜,立时便罗列了一个供状,叫那王琛卫赶紧签字画押。
那王琛卫一看供状也傻眼了,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太子交结左武卫将领,私相封赏,阴掌禁军,图谋不轨,心存怨望,意图随时举事……这算哪门子事儿!自己什么时候举报太子谋反了?但此时,王琛卫看着孙勋拿过来的一堆刑具,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再被那孙千户一番空口许诺,也只得硬着头皮在供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了自己的手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元月初二,未时,大明宫,承欢殿。
皇帝李重盛斜斜地靠在御榻上,手里拿着王琛卫签字画押的那份检举太子意图谋逆的供状,一边细细浏览,一边暗自沉思。桌上放着的是二十二份太子卖官卖官鬻爵的铁证。这些供状,楚王李祉早在两天前便已呈递到了他的手中。
皇帝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冷笑。
要说太子卖官,他信,要说太子谋反,怎么可能!
因为皇帝知道,太子李仁,别说没这个实力,就是给他足够的军队,他也没这个胆量……
知子莫如父,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品性,李重盛心里清清楚楚。
他贪玩好赌、奢靡成性,他放纵淫逸、只知享乐;他徒呈私心,行事懒散;但他胆怯犹疑、胸无大志,却也是个懦弱优柔之人。
这样的一个儿子,这样的一种品性,无论如何是不能立为一个太子的,更不
用说,把大乾的将来,交到他的手中……
但为何,还是将太子之位交给了他,并让他一直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四十六年?
皇帝是个念旧的人,当年,太子的生母王皇后与李重盛感情深厚,夫妻两人琴瑟相合,甚相欢洽。只可惜,皇后在生下了李仁之后,外感风寒,于次年不幸薨逝。李重盛为了追念王皇后,便将李仁立为太子,这一晃,已是四十六年了……
这中间,有好几次,皇帝都对太子极度失望,想把他给废了,但随后,依然没有动他。
是何原因,有很多……
一来,也许还是顾念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怕九泉之下的王皇后伤心。二来,自己生了这么多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除去最早夭折的三个儿子和后来夭折的几个儿子之外,还有长子楚王李祉、四子魏王李缜、六子韩王李祚、八子晋王李祀、九子宋王李棠、十子越王李峨……这些儿子,知道太子不讨父皇欢心,遂一个个摩拳擦掌,争相邀宠,都在觊觎着未来的天子宝座。于是,大臣们也就围绕着几位皇子,抱成一团,分成了几党,整个朝局竟变得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如若废了太子,势必又要立一个新的太子,到底立谁,皇帝内心还是举棋不定。
本来,三子赵王李义,深得皇帝信任。但李义自出生之时,便被神王阁阁主相中,成为神王阁副阁主。这大乾历代皇子,一旦身入神王阁成为副阁主,便不能角逐太子之位,这是大乾自太祖爷就立下的规矩。因为,神王阁担负拱卫大乾江山之责,一个神王阁副阁主便相当于半个皇帝。他的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若废了太子,又不立新的太子,诸位皇子围绕着太子之位,岂非更相倾轧、争斗不休?朝局岂非更加动荡?群臣岂非更是不安?
没有新太子可立,旧太子便只能留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可不曾想,这一拖,便拖到了今日。
如今,皇帝年将八十,他自己也感觉到老之将至。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是时候,该下决心了!
“高良士,去把太子唤来!”皇帝朝着内廷大总管招手说道。这一刻,他心里,终于做出了决定……
第七十一章、此恨不竭
半个时辰之后,太子李仁垂头丧气地跟着内廷总管高良士,来到了皇帝李重盛的面前。
李重盛命人搬来一个杌子,让太子坐下,指着眼前的一堆供状,朝高良士说道:“这些……拿给太子看!”
高良士忙将那二十余份供状尽数拿到李仁的手中。李仁只看了两眼,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到:
“父皇恕罪!这些事……这些事,儿臣……儿臣实实不知!都是……都是底下的那些人任意妄为,儿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狡辩吗?”李重盛冷然说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己做过的事就要敢认!即便是做错了事,也当如此……”李重盛又道。
李仁惶恐道:“是……是儿臣所为,儿臣……儿臣知罪,求……求父皇开恩!”
李重盛怒道:“朕问你,你平常任性,偶尔放几个外任也就罢了,为何这一次,你竟一气卖了二十二个知府?!我大乾天下,总共也就一百多个知府,你居然大肆鬻卖五有其一,你为何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李仁匍匐于地,颤声道:“儿臣……儿臣知罪!下次,儿臣再也不敢了……求……求父皇开恩!”
“下次?……你觉得还有下次么?”李重盛冷哼道。
皇帝冷如冰霜的声音,刀锋一般刺入李仁的耳鼓。这时,李仁仿佛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竟然也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待皇帝发声,便自顾起身坐了下来。
“不就是一个太子的位置么?父皇想要,拿走就是!……我的这些好兄弟,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不都是抢着要坐这个位置吗?就让他们去坐吧……”李仁竟然也露出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淡然回道。
“你自己不争气!却来怪你的兄弟!”李重盛愠道。
“请问父皇,孩儿应当怎么做,才算是争气?”李仁反问道。
“你此次为何要公然受贿,大肆鬻官?竟一次卖了二十二个知府的官职!这历朝历代,有你这样的太子么?”李重盛问道。
“不卖官,我哪来的一百一十万两银子?没有这些银子,我又怎么能做到,在父皇规定的限期之内,归还国库欠银?”李仁回道。
李重盛问道:“你身为太子,一年有四万两银子的俸银。一个普通
农家,四两银子便可足用一年,你为何这般穷奢极欲,还要挪用国库存银百万之巨?”
李仁叹道:“父皇,孩儿平常的花费是多了点,可这银子也并非是孩儿一人所用。我这东宫门下这么多食客,我不得养着吗?朝中这么多大臣投靠我,他们家中遇到什么事,我不得时时周济吗?边疆有几个将军,与我交情好,他们在京里的家眷,我不得处处帮衬吗?……这么多事,哪一样不得花银子啊?这四万两的俸银又如何够用?!”
李重盛道:“你既是太子,便当持身以正,修身以礼,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何必还要豢养门客、结交大臣边将?你挪用库银本已是错,又私相结党,更是错上加错!”
李仁却冷笑道:“父皇,你说的好听!又怎知我这做儿子的苦恼?父皇命我奉旨该管着刑部,却又让大哥奉旨该管兵部,让四弟奉旨该管吏部,让八弟奉旨监管户部……从前,我大乾的皇子们都没有实职,要么只是在京里虚养着,要么就老远地出去就藩……到了父皇的手里,却偏偏生出了这许多名堂,一会儿奉旨‘该管’,一会儿奉旨‘监管’,一会儿又奉旨‘另管’,我这些兄弟们,要权有权,要人有人,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一样的,立在我的周围……父皇却说,叫我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父皇御下有术,将‘均衡’二字运用到了极致,也将这些朝臣们修理得服服帖帖,让孩儿佩服的紧……然孩儿心中也有一句话要请教父皇,父皇难道就只许他楚王、魏王、晋王争相结党、以权谋私,不能许我这太子,也交一些朋友,养几个门客吗?……”
李重盛听着自己这个儿子如今侃侃而言,貌似也有一番道理,倒也有些让他刮目相看。但所谓的这些“道理”无非也是强词夺理,不过,太子今日的勇气倒着实让皇帝颇感意外。
“照你这么说,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还都是朕的错?”李重盛问道。
“孩儿不敢!只是事情既已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有几句话,孩儿一直憋在心里,此时不得不说罢了……”李仁冷然回道,语气中,竟似大有愤懑之意。
“你任性妄为、卖官鬻爵、贪墨国帑、一意为私!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你竟还有脸来责怪朕?!朕让你去国库借银了吗?朕让去卖官敛财了吗?朕让你这般大肆挥霍吗?你身为太子,贵为储
君,不思洁身自爱,为兄弟们行个表率,为大臣们做个楷模。你做了四十六年太子,日日只知放纵娱游,时时不忘享宴贪欢,出门的排场比朕还有过之……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时候做过一件正事?!”李重盛大声斥道。皇帝此时不由得站起了身子,胡须抖动,心中的怒气已如波涛汹涌……
“父皇!……父皇说孩儿做了四十六年的太子,没有做过一件正事。孩儿此时也有一句话想问,这四十六年来,孩儿做的事情,何尝有一件能入父皇的眼里?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们都能时时得到父皇的褒奖,处处得到父皇的关怀。父皇何曾有一天夸奖过我?孩儿做了四十六年的太子,每一日都做得胆战心惊,这样的太子,不做也罢……试问这普天之下,哪一朝哪一代,有当了四十六年的太子吗?父皇不嫌这龙椅坐的累,孩儿这太子的位置,倒委实已坐得累了……今日,父皇要废我这太子位,那就废了吧,孩儿没有怨言……孩儿这一身血肉之躯,也是父皇所赐,若父皇有意,也请一并收去!孩儿定当从容赴死,决无怨恨!”李仁依然是一脸全无顾忌的表情,他迎着李重盛灼灼的目光,大声回道。他今日,心知结局已定,便索性将心一横,豁出去了……
“试问这普天之下,哪一朝哪一代,有当了四十六年的太子吗?父皇不嫌这龙椅坐的累,孩儿这太子的位置,倒委实已坐得累了……”李仁的这一句话,分明已是在咒怨他李重盛岁数活得太久之意。天子虽然年纪老迈,但耳聪目明,心思何等机敏,这一句话不啻一声沉雷,炸响在他的心头,直听得李重盛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逆子……滚!”李重盛跌坐在御榻上,无力的喊了一句。
那内廷总管高良士不敢怠慢,忙跑进来拉起李仁的手就往外走。李仁刚刚走到了殿门外,却又听到皇帝李重盛远远地问了一句:
“你结交左武卫李君羡,真有图谋不轨之意吗?”
李仁做梦也没料到,他父亲此时还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只因他刚才只是看了几张供认捐官行贿的供状,便已吓得当庭跪倒。而那张检举太子结交左武卫将领,意图不轨的供状他却一直未曾过目。如今,皇帝冷不丁这一句问话,自然听得他一头雾水……
李仁冷笑了一声,淡淡地回道:
“父皇说我有,那便是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