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巨鼋腹中餐
子时三刻,大船行至太湖中央时,船身忽起动荡,掌舵大呼“下有水匪凿船!”惊醒众人至船头观望,徐恪遂拔剑纵入水中,下潜到船底,果见有大批水匪,正聚拢于船底两侧,手持利斧钢锥之物,猛力砍凿船板。
徐恪用剑奋力刺去,奈何自己水性甚浅,剑气在水中又施展不出威力,终究不能将水匪杀退,眼看着水匪不断砍凿之下,船底已然被凿出破口,湖水正渐渐倒灌入船舱中……
而此时的徐恪却因憋气不足,只得浮游至湖面换气,危急之中,忽见不远处一头大鼋正飞速游来。
那一头老鼋体大如山,光一只鼋足就堪比一艘大船。那老鼋四足滑动,破浪排水,如飞而来,顷刻就已到了徐恪眼前。老鼋背上站有一人,手持一杆钉钯,只见那人肥头大耳、膀阔腰粗,滚圆的肚皮更是高高隆起,正是他二弟朱无能。
“二弟!”徐恪欣喜呼道。
“大哥,你且少待,看俺老朱手段!”
那朱无能未等老鼋停足,抢先一个纵步跃入湖中。他双足所踏之处,湖水立时纷纷向两旁分开。朱无能从容步到船底两侧,右手抡起三齿钉钯,使了一招“力拔山兮!”钉钯所到之处,中者立毙,只是三两下之间,就有二十几个水匪身上中了钉钯,顷刻送命。
其余的三十几个水匪,哪见过如此阵势?一时间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将手里的利斧钢锥之物尽皆抛掷,没命地四下里游散开去。
朱无能哪容得了这些水匪逃命?他抢步上前,“时不利兮!”再度出招,三齿钉钯左右翻飞,上下急打,水匪们只需胸背挨了一下,立时就口喷鲜血,瞬间气绝。
水匪虽已四散游开,可纵然他们游得再快,如何能比得上朱无能分水踏步?他铁耙一下打死一个,悠然转身,又是一下打死一个,只是眨眼间,拢共六十个水匪,就全部葬送在了朱无能的三齿钉钯之下……
徐恪二度潜游至水下,见朱无能持钉钯杀人就如敲打泥块一般,他看得心惊,忙于水中大喊道:“二弟,手下留情,留他们性命!”
太湖水无穷无尽滚滚而来,徐恪张嘴大呼,却只换来几个气泡从湖水中翻出湖面。
了结了所有水匪之后,朱无能转身步至徐恪身旁,拉着徐恪的手,不无得意道:
“大哥,你看俺老朱这三齿钉钯如何?杀起人来就跟切豆腐一样!”
朱无能所到之处,湖水瞬间分从两面,徐恪呼了一口长气,随即出口责怪道:
“二弟,这些人都是父母所生,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行走一遭,你将他们尽数逼退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取他们性命?”
朱无能听得心中老大不快,“大哥,我好心赶来救你,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一见面还要数落我!算啦……如今你已平安,俺老朱去也!”
说罢,朱无能撇了徐恪,转身将三齿钉钯扛在背上,随即大踏步而去。
“二弟,二……噢唔!……”离开了朱无能之后,湖水又复归拢,徐恪张嘴之际,不禁又被灌入了一大口湖水,他忙用力浮游至湖面之上。
徐恪张嘴正欲大呼一声“二弟”之时,猛地见眼前景象,心中却不由耸然一惊!
只见那朱无能立身于老鼋背上,正伸手朝湖面中指指点点,但凡朱无能手指到处,那老鼋就张口一伸脖子,湖面上立时就少了一具水匪的尸体。那老鼋在大船周围稍稍滑动了几下,少顷,湖面上的六十具尸体,便尽被老鼋吞入了腹中。
那老鼋好似还极其享受口里的“美食”,每每于吞食之时,还仰起脖子,张口咀嚼一会儿,这才缓缓吞入体内。徐恪浮身于湖面之上,耳朵里听着老鼋张口咀嚼之声,脑海中不自觉地就想象出水匪们的尸体在老鼋口中翻滚,骨骼尽被咬碎发出“嘎吱、嘎吱”之声响,饶是他艺高人胆大,此际也听得是毛骨悚然……
非但是徐恪,站立于大船上的舒恨天与管塘等人,尽皆都听得是头皮发麻,后背泛出阵阵凉意,有几个胆子小的卫卒,更是吓得股肱战栗,几欲晕厥。
“大哥,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朱无能右足踢了几下老鼋后背,只见那老鼋伸长脖子,鼻孔喷出两团水汽,似是异常满足地长鸣了一声,随即悠然转身,向北岸游去,未几,就见那体大如山的鼋背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徐恪暗运真元,双足猛力往水下一踏,提气上跃,不想,那大船船身颇高,他跃至湖面之上,却还是够不着甲板,只得再次回落到湖面。
船上的舒恨天手指徐恪,不禁笑道:
“我说无病老弟,你到底是不是南方人啊?都说你们南人善水,可本书仙今夜看你,下不能下潜于水底,上不能上跃于船面,可见你平常说自己水性好,多半也是吹牛啊!”
旁边的管塘忙取来缆绳,甩向徐恪,“徐大人,接着!”
徐恪接过缆绳,再次提气腾空而起,借着长绳之力,双足一踏船板,终于稳稳地落在了船头。
“好!”管塘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徐大人,好轻功啊!”
徐恪却暗自道了一声,惭愧!身为杭州人,今日才知,自己这水下的功夫,原也稀松平常。
舒恨天见徐恪衣衫尽湿,忙提醒道:“无病老弟,外头凉,赶紧去舱里边换身衣服吧!”
徐恪望着湖面上,只零星飘上来的一些碎木片,回想方才那数十具水匪的尸体尽数被老鼋吞吃入腹中的场景,不禁摇头叹道:“我这二弟,今夜委实任性了些!这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他就这么一个个地全都打死,还让一头大鳖统统给吃了,咳!……”
“瞧你这话说的……”舒恨天立时辩驳道:“今日要是没有你二弟及时赶到,你我此时还不都成了‘落汤鸡’?!”他指了指湖面,“这太湖水浩渺无边,要是大船被凿沉了,你我就算凭着一点功夫逃生,可叫钦差与众位兄弟怎么办?这几十个水匪今夜若不死,死的可就是咱们的弟兄啊!”
“是啊!”旁边的管塘忙也附和道:“舒老哥哥说的太对了,今夜要不是有刚才那位兄弟帮忙,大船怕是早已被凿沉啦!这些水匪半路上竟敢袭杀钦差,犯的已经是死罪
,若是被抓着,也是要全都砍头的!”
徐恪点了点头,顿觉两人所言有理,依大乾律令,敢刺杀钦差者,形同谋逆,非但是死罪,且首犯还要被诛九族。
更何况,中元节那一晚,自己为抢夺先机,昆吾剑连连出手,须臾间就有几十颗人头落地,当晚自己杀人有理,今夜缘何又责怪起二弟来?
他正要回身入舱房中换衣,忽见几个水手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禀报道,船底的几处破漏虽已堵住,只是有一个大洞,已经被凿得太深,实在无法填满,湖水依然在倒灌而入。
掌舵老者立时急道,大洞若不能由木块毛毯之物填满,湖水灌入势必越来越多,此时大船还在太湖中央,若照此下去,大船还是会沉!
闻听掌舵所言,徐恪心下顿时一沉,他顾不上换衣,急忙问道:
“老人家,你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掌舵老者道:“官爷,可以叫你手下的兵士,先用木盆之物,将倒灌进的湖水,尽数泼出,不过……”
徐恪立时大声吩咐手下,所有人不得再睡,全都按掌舵所言,去船舱底干活。
掌舵老者还是摇头,“不过,只是靠这个法子,还是没用,顶多暂缓一刻罢了,等时间久了,大船还是要沉的。”
这一下,除了徐恪,立身于船头的舒恨天与管塘等人,尽皆心往下沉,没曾想,就算那头老鼋已尽数吞吃了水匪,可大船依然要沉!
大船驶离苏州,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此际虽然顺风,但离云州府南岸,起码还有两个时辰的航程,如若此刻堵不住漏水,那么,等待诸人的命运,还是沉船之后,将尽数于湖水中挣扎……
休说这一船人大多来自北方,就算水性再好之人,身处这茫茫太湖中央,在湖水中挣扎得久了,也是难逃一死的结局。
若是有别的船只整好路过,那么船上诸人兴许有救,可此刻方当深夜子时,还会有谁在太湖中行船?
管塘与舒恨天不敢怠慢,也都跟着卫卒们紧急跑到船舱底部,帮着堵住破洞,泼出漏进的湖水,可是,就算他们再如何努力,船底的破洞中依然有湖水不时涌入,而且,越涌越多……
舒恨天已然顾不了许多,他撸起袖子,抢了一只大木通,舀起一桶湖水,立时运到船边往外倾倒,再施展轻功,脚下运劲,疾步赶往舱底。
只是,他轻功再好,倾倒湖水再快,又如何赶得上湖水倒灌之速?
所有人都在拼了命地里外奔忙,可舱底的湖水依然在不断增加……
过不多时,倒灌入的湖水已经漫过了货舱,朝别的船舱漫涌而来,众兵士只得退到了货舱之外。
船头的掌舵老者,此时却面色平静了下来,他望着远方的湖水,朝徐恪道:
“官爷,再过一刻辰光,大船就要沉了。”
徐恪蹙眉沉思,却依然想不出对策,他仰望天穹,不禁长叹了一声。
而此刻,原本高挂于天穹中的那一轮圆月,不知何时也已沉了下去……
第七章、千里快哉风
大船已被水匪凿出了一个破洞,湖水不断漫涌而入,徐恪站在船头,左思又想,却已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他只得对空长叹了一声,暗自心道:
“二弟呀,你因何走得这般急?若是那头巨鼋在,当有办法……”
忽然间,船身又是一阵猛烈的晃动。
“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水匪不成?!”
徐恪望向掌舵老者,那老者也望了望徐恪,面色更为茫然。
船身非但剧烈晃动,同时还在不断上浮,仿佛水下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将这艘大船顶出水面。
徐恪紧紧抓住船舷,俯身看向湖面,只片刻间,就见前方露出了一个巨大的鼋头,同时船身之下也渐渐露出了鼋背……
原来,朱无能驾着那头巨鼋去而复返,俯身到船底将大船顶出了水面。
只见朱无能骑坐在老鼋脖子上,回身朝徐恪大笑道:
“大哥,俺老朱又回来啦!哈哈哈!……你莫要怕,只需呆在船上稍等片刻,袁老六就能将大船送到对岸去!”
徐恪顿时大喜,朝朱无能喊道:
“二弟,多谢你啦!”
这时候,大船已在巨鼋背上立稳,朱无能双腿一夹巨鼋的脖子,好似同巨鼋喝了一声,只见那老鼋四足猛力划动湖水,一时间,大船便如飞行一般,疾速往前冲去。
舱底原本正奋力排水堵漏之人,突觉船身颠簸而起,又见漫涌入货舱中的湖水竟纷纷倒排了出去,心中均不知何故,忙各自跑到甲板上观望。
众人乍见大船已稳立于巨鼋背上,正顺风飞速向前,都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舒恨天走到徐恪身边,指着那体大如山一般的巨鼋,惊叹道:
“这头老鼋不知修行了多少年岁,竟有这般体格!真不知你这二弟使了何种办法,竟能将这样一只庞然大物,训得如此服服帖帖!”
徐恪点了点头,回道:“这头老鼋名叫‘袁老六’,是三公主的手下,他们拢共有八位兄弟姐妹,号称是‘水府八君’呢!”
“水府八君?”舒恨天大感好奇道:“水族中竟还有这样的八位兄弟姐妹?与我‘归云十二仙’倒甚是契合么?只可惜,咱们与他们,一个是陆上,一个在水中,要不然,真该好生交往交往……”
徐恪忽然想起,去年中秋时节,他与二弟朱无能在往京城去的路上,途经苏州城之时,半夜里就曾遇到八位奇形怪状的男女与二弟苦苦缠斗,当时他们便自称是“水府八君”,奉三公主之令要带二弟走,其中就有一位叫作“袁老六”的人。徐恪记性极强,此事虽是他梦中所经历,且已过去了近一年之久,但心中却记忆犹新。
前头的朱无能忽又回头大呼道:
“大哥,叫你的人尽数躲到里边去,莫要被风给吹走了!”
这时,巨鼋四足划动已越来越疾,大船在鼋背上飞速前冲,迎面的疾风已吹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
掌舵老者早已放下风帆,然兀自紧紧抱住了船杆,双眼眯紧,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徐恪忙大声下令道:“所有人一齐扶牢,全都退入船舱中,不得号令,不要出来!”
“是!”
管塘忙指挥众人,尽皆手拉住对方的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入舱房中,连同那位掌舵老者,也躲到了下面。
舒恨天眼见如此劲风,说话也已不能,只得朝徐恪挥了挥手,跟着众人退进船舱中。
整一个船面甲板上,就只剩下了徐恪一人。
徐恪遥望湖面,只觉无数湖水都在迎面朝自己飞速冲来,大船已行得如风驰电挚一般,饶是如此,前方的湖水仍是无穷无尽……
此刻,人在大船上,船在鼋背中,鼋在太湖里。
在浩渺无边的太湖水中,连一头巨鼋都是如此渺小,何况人乎?
天地之大,宇宙无边,区区凡人,其实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
骑在巨鼋脖子上的朱无能,见大船上只剩得徐恪一人,回头朝徐恪笑道:
“大哥呀!风这么大,你不躲到船舱里去,还要在上面赏景不成?”
“二弟,你不也是么?”
“我与大哥不一样,俺老朱身上有一颗‘避水珠
’,有了这颗珠子,不用惧水,也不怕风。”
“二弟,三公主对你,可真是不错呀!”徐恪呼喊道。
“大哥,这得多亏你的那株‘珊瑚树’呀!龙宫里宝物虽多,可要找到那样一颗缀满了珠子的珊瑚树,当真是不容易!三公主自从得了那件宝物,可欢喜得不得了!”
两人隔得有些远,此际四周尽是风声鼓荡,说话毕竟不便,徐恪遂挥手招呼道:
“二弟,可否到船上一叙?”
“好嘞!”
朱无能从巨鼋脖子上立起,只轻轻一纵,一个肥大的身子就凭空而起,在鼋背上踩了几步,再凌空一跃,终于稳稳地立身于徐恪之旁。
“二弟,你这轻功,也不赖么?”徐恪拍了拍朱无能的肩膀,微笑着道。
“大哥,俺老朱昔日在天庭之时,可是天蓬元帅,手底下有八万水兵,若没一点功夫,如何统领他们?”
“天蓬元帅?二弟,这才分别几日呀,你怎地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还记起了天庭中的往事?……”
徐恪上下打量着朱无能,只见此刻的二弟虽身形仍旧胖大,然眉目之间却透着一股俊爽之气,说话时口齿也极其流利,实未曾想,仅仅是半月未见,二弟竟已完全不是昔日那一副颟顸惫懒的模样。
朱无能将手中的一杆三齿钉钯递给徐恪,满脸得意之色,道:“还不是这件宝贝的功劳!俺老朱离开天庭来到人间,错投了一个猪身,因此脑袋就不太灵便,加之又沾染了人间的污浊俗气,头脑就越发地糊涂,身边若没有钉钯护体,就真的要变成一头猪了!”
徐恪笑道:“依我看,这都是三公主的功劳吧?”
朱无能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憨憨笑道:“三公主么……嘿嘿!自然也多亏了她,只是这三齿的钉钯虽然好,终究不如俺老朱的九齿钉钯啊!”
徐恪领教过三齿钉钯的分量,知道二弟又是在存心考较自己的武艺,于是丹田运气,手握钉钯,暗暗发力猛地一提,竟还是只能将钉钯离地而起,但终究不能从容挥动。
看着徐恪憋红了脸,也只是将三齿钉钯提得稍稍离地而已,朱无能摇了摇头,从徐恪手中接过钉钯,随意舞动了几下,又扛在了自己肩头,道:
“这钉钯重一千六百八十斤,大哥能将它提起,内力也算不弱了,只是,大哥这一年内,似乎功夫也没啥长进么!……”
徐恪暗自惭愧,只得移开话题,问道:
“二弟,你说你是从天庭来到人间,究竟是为何事而来?又说你错投了一个猪身,这是何故?”
“我来到人间……”朱无能在船头上走了几步,抬头仰望天穹,只见天空有大片乌云翻滚而来,遮蔽住了先前一轮明月,只留下些许暗淡的月光,他望向徐恪,“不就是为了大哥你么?”
“为了我?”徐恪愕然,“我只是区区一个凡人,你乃天蓬元帅,特意下界一趟,竟是为了我么?这却是为何?”
“咳!莫说是你,就连俺老朱也想不通哩!”朱无能叹了一声,又摸着自己的肚皮,接着道:“你只是一个凡人,天界却硬要把我一个天蓬元帅,特意安排到你身边,这里面到底是什么缘故?大哥,你自己难道不知么?”
徐恪摇头,一脸茫然,心道这个问题,不是我在问你么?
朱无能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呀,是俺老朱自己给忘了!下一回等俺老朱想起来,再告知大哥吧。”
“那……你何以又错投了一个猪身?”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算啦!不说也罢!”
“二弟,半个多月前,你为何不告而别呀?若知你决意要走,为兄好歹也要送你一送。”徐恪想起在长安时候的朱无能,虽觉那时的二弟愚笨又迟钝,但自有一份可爱之处,此时心中还甚是怀念。
此刻的朱无能却有些不耐烦道:“哎呀!我那时若不走,今夜又怎么来救你?再者,我与三公主用的是飞腾之术,大哥就算要送,也送不成啊!”
“……”徐恪一时无语,心想此时的朱无能,有了法器护佑,神智虽然清醒,但这一声“大哥”却全没有昔日他心智懵懂时叫得亲切。
朱无能手举着前方,“大哥,只消再过片刻,云州
府就到了。”
徐恪望向远方,眼中所见,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湖水,原本平静的湖水,在巨鼋四足奋力划动之下,闪腾起阵阵浪花。那一阵阵浪花,就如一个个欢快无比的孩童一般,正迎立于潮头之上,对着徐恪欢然而歌,不过,由于船行飞速,那一个个欢歌的“孩童”,也只是在徐恪眼前一闪而逝……
大船稳立于巨鼋背上,犹如一只迎风怒翔的孤鹰一般,与巨鼋一道破浪排空而前,其航行之速,竟比飞鹰还有过之。
水浪声、风声响彻于徐恪耳边,大风也吹得徐恪衣衫猎猎作响,他顾不上身上有水,兀自拍打着船边的栏杆,心中不禁感叹道:
“快哉!若以此速行船,千里之远,亦不过一瞬耳!”
蓦地,徐恪忽然想起方才所经历的那个离奇梦境,于是忙拉住朱无能的手,问道:
“二弟,那苏州城的土地庙,屡屡被人打砸,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朱无能不禁笑道:“就是俺老朱干的好事!谁叫这老儿总喜欢背后告状呢!”
“二弟,那土地公毕竟一方神祇,你怎可将他安生之地,打得如此破败呢?”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其实,天庭就跟你们人间一样,也总有那些背后爱告状的小人!先前我不过是与三公主在太湖中嬉戏一番,并未伤及人命,这厮竟屡屡上天庭告我的黑状,以至玉帝动怒,降下责罚。此番我朝他土地庙扔了几块石头,便是对这老儿敲打敲打,也省得他日后动不动就上天庭告状,这就叫‘以小人之道对付小人’!”
徐恪念着苏州土地公梦中对他的托付,只得强自劝道:“二弟,你还是听为兄一句劝吧,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夜那苏州城土地已然托梦于我,说无论你日后在太湖中如何游玩,就算搅出一个‘翻江倒海’也好,他也只装作不见,他只求你从此后不要再去打砸他那间小小的土地庙了……”
朱无能望着徐恪,眼神似有些不信,“他果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绝无一句虚言!”
“那好,冲着大哥的面子,我暂且放过这老儿就是!”说罢,朱无能甩开徐恪的手,忽然凌空一跃,再几个踏步,复已跃到了老鼋的脖子上。
“前方已是云州,大哥,俺老朱先行一步,日后你多保重了!”
朱无能以手敲打了几下鼋脖,似跟老鼋喝了几声,只见那老鼋鼻孔朝天又喷出了两团水汽,徐徐长鸣了一声,四足划动渐缓,待徐恪身边大风渐止时,老鼋身子忽已下沉,背转了方向,又朝北岸划去……
朱无能在入水之前,兀自朝徐恪得意道:
“大哥,你今后做官也得学着点!对付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法子,要不然,他们怎会这般听话?”
“二弟,你也要保重!还有这以后,咱们何日可再聚呀?……”
然而,朱无能已然跟着老鼋一道沉入湖中水底,徐恪最后的一句话,已不知他有否听到。
徐恪再遥望前方,借着天空中暗淡的星月之光,已经能隐约看到大片河岸就在不远处,此处水域已是太湖南岸边的浅水区域,无怪乎那头巨鼋要先一步转身。
此时,大船已再度入水,徐恪不知船底的破洞能否应付这一段到湖岸边的浅水距离,遂转身走向舱底。
不想,他人还没动,舱底处已经走出了多人。舒恨天、管塘、几个卫卒与掌舵老者都笑着来到甲板之上。那老者忙到船头重新掌舵,徐恪问起舱底情形,掌舵老者回道,方才他已和众水手趁着货舱排空了漏水之际,稍事修补,眼下这大船虽仍有破损,可应付这一段浅水区域,已经足够了。
舒恨天还忙里偷闲给徐恪拿来了一套干净衣衫,叫徐恪赶紧回舱房中换衣。
徐恪回身之际,那“半解书仙”忽又指着前方的大片浅滩,向徐恪笑道:
“我说无病老弟,那里可是你荣膺‘捉妖盟主’的地方!你怎好意思将自己弄得象个‘落汤鸡’似的,万一被你旧日的‘部下’见到,可要埋怨‘盟主大人’威仪不足啦!哈哈!……”
徐恪顺着舒恨天手指望去,那一片浅滩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八章、突审太湖帮
徐恪换好干净衣服后,大船已停泊至太湖南岸。
众人遂弃船登岸,直往云州城而行。
怎料,一场大雨不期而来,众人均未备雨具,又避无可避,在骤雨急打之下,一个个尽被淋成了“落汤鸡”……
徐恪刚刚换好的一声干净衣服,转眼也都被淋了个湿透。
唯有钦差李秋,一个大斗笠始终不离头顶,在暴雨倾盆之下,总算是有了一件可护住头脸的雨具。
江南夏夜,湖边急雨,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只不到一刻,大雨又歇。
众人均拍打着衣衫上的雨水,取出汗巾擦去额头与发梢边的水迹,心下不胜懊恼,唯有舒恨天,却指着浑身湿透的徐恪,不禁哈哈大笑。
“无病老弟,早知如此,你那一身干净衣服,还不如不换啊!”
徐恪却看着李秋,见他从容不迫地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脚下依然不疾不徐地赶路,自始至终并无半分懊恼与烦躁之状,心中愈发地对这位钦差大人感到好奇。
直至此刻,这位钦差大人依旧是以头巾包脸,徐恪仍未见识到他“庐山真颜”……
太湖南岸距云州城不过十余里路程,众人脚下加紧,只行了两刻,就已到了云州城北门之下。
管塘叫开城门,命人知会云州知府张鹤龄,今夜钦差一行要寄宿于云州府衙之内。
待众人来到府衙门前,已是子时将尽时分,张鹤龄见钦差仪仗到此,忙亲率手下妥为安排。那云州府衙不比苏州,内堂甚是局促,好在今夜钦差随从不多,总算安排停当。
匆匆一夜便又过去,徐恪次晨醒来,听得管塘所言,说钦差大人打算吃过午饭后再往杭州城进发,于是便叫醒了舒恨天,让他陪着自己逛一逛云州城。
徐恪与舒恨天离开云州府衙之后,管塘便找来张鹤龄商量,他先是将昨夜钦差所乘之大船险遭水匪凿沉一事,约略说与张鹤龄听了,随后便问张知府道,此处可有什么厉害的水匪?
张鹤龄寻思了半天,却道此地并无什么厉害水匪,便只是有一个“太湖帮”,向来做的是水上的买卖,只不过,那帮主看着却是个老实人,这么多年从未听他们干过什么抢劫杀人的勾当。
管塘便让张知府派人,去将那太湖帮帮主速速唤来府衙之内。
太湖帮帮主名叫潘明方,年纪已五十开外,身材略胖,手上功夫虽一般,但胜在人缘好,交游也广,这么多年来依托太湖水路之便,确是赚取了不少银子,此人深知要想在江湖中立足,靠的却是官府鼎力支持,是以多年来除了在江湖中广结人缘外,尤为看重与当地官府间往来,与云州知府张鹤龄私交也一直不错。
那潘明方闻听张知府紧急派人传唤,心中不免嘀咕,待他进了云州府衙大堂,忽见一班衙役站立两旁,高声呼喝着“威武”二字,心下更是“突突”乱跳……
潘明方经营太湖帮已有数十年,无论是哪一任知府都与他混得私交甚好,平常几乎能称兄道弟,可是如今日一般,一上来就开了大堂,两旁衙役分阶站立,对他如审犯人一般大喊堂威,已算是头一遭。
只见府衙大堂内,居中而坐着一位身形魁梧的壮汉,那壮汉虽仅着一身青色布衣,然却坐在知府的太师椅上,至于那云州知府张鹤龄,反倒是旁坐相陪。
只听“啪!”地一声,那青衣壮汉一拍案上的惊堂木,一双虎目直直盯着自己,沉声问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在……在下……潘明方,忝为云州太湖帮……帮主。”潘明方望了望坐在旁边的张鹤龄,满面疑惑之色。
青衣壮汉又是一拍惊堂木,森然喝道:
“尔乃区区一介草民,见了本官,缘何不跪?!”
这时,旁边的张鹤龄终于开口道:
“这位乃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管大人,管大人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问你。”
那潘明方听得“青衣卫”之名,心中立时如百鼓齐发,惶惧莫名,又听对方乃是北安平司百户,那北安平司辖下之诏狱,天下人无不知晓,是一个有进无出的恐怖之地,听闻里面的种种酷刑,就连阴鬼见了,都要避让三分。他顿时双膝一软,朝管塘俯身跪倒,口中恭敬回道:
“草民潘明方,叩见青衣卫管大人!”
管塘神色不改,依旧是森然问道:
“本官且问你,你昨夜亥时至今晨丑时,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昨夜亥时至今晨丑时?我……我就在家中睡觉呀。”潘明方虽心中慌乱,可说话时却是脱口而出。
“可有人证?”
“草民家中的婢女、仆从、管家……还有草民的三……三夫人,都可作证呀!”
管塘见那潘明方神色间不似作伪,遂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太湖帮中,水性好的人有多少?”
“水性好的人……”潘明方不知管塘何意,只得老实答道:“大约有四十几个。”
“这些人昨夜都在何处?做什么事?”
“回大人,这些人都是本帮的帮众,他们平常主要是搬运货物,行船来往于各地,昨夜本帮并无货船抵达,是以这些人……多半……”潘明方思忖了一会儿,道:“多半都在家里头睡觉吧?兴许有几个还在外面吃夜酒、赌钱也未可知,大人若要详查,待草民回去之后,自当一个个叫来问话!”
“嗯!……”管塘又仔细看了看潘明方,这才和言说道:“你起来吧!”
待潘明方起身,管塘又朝衙役挥手,“给他搬张凳子。”
潘明方忙朝管塘与张鹤龄拱手为礼,受宠若惊一般在凳子上落座。
管塘换了一副好脸色,徐徐言道:
“本官不妨实话告知,昨夜钦差大人乘船自苏州南下,行至太湖中央时,竟遭一帮水匪深夜凿船,幸喜上苍庇佑,钦差大人幸得无恙,依你之见,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半夜里偷偷潜来这太湖中凿船?”
“这……”潘明方连连摇头道:“管大人啊!这么大的事,潘某区区一介草民,如何能知啊?”
“潘帮主,本官听闻你这太湖帮,开张业已有二十多年,这一带究竟哪个有如此实力,竟能一次派出六十余个水中好手,各个都如水底游鱼一般,险些就将钦差的大船凿沉,难道……你真的一无所知么?”
潘明方依旧摇头,“大人,实不相瞒,潘某虽挂名帮主,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生意人罢了,这二十年来潘某一向奉公守法,做的也是正经水上买卖,至于大人说的那个胆敢半夜里来凿钦差船的水匪,潘某实实不知呀!”他又勉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大人总不能让草民随意杜撰一个吧?”
“哼哼!”管塘冷笑了几声,阴沉沉说道:
“钦差大人的船是在云州府的地面上出的事……”他不
无深意地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鹤龄,“此地精擅水性之人,大多又是你太湖帮的手下,就凭这一点,本官就能将你带往京城,仔细审问,咱们北安平司别的没有,就是刑具多的是!潘帮主,你难道……”他望着潘明方,故意将声调拉长,“想尝一尝咱们北司‘青字九打’的滋味吗?”
“管大人!”管塘这一番话,唬得潘明方立时起身,他额头上不禁已冒出细密的汗珠,再也不敢有搪塞之词,战战兢兢道:“草民想……想起来了,说起这……这太湖一带,精擅水性的,其……其实应属杭州分水堂才是!”
“杭州分水堂?”
“是啊!草民的太湖帮,拢共也就不到一百人,他们分水堂,听说有四千多人呢,里面有的是水性好的!”
“四千多人?”管塘又看了旁边的张鹤龄一眼,“竟有这么多?!”
“是啊!大人……”潘明方索性把心一横,接着道:“早听说这分水堂是专门走水路贩盐的,手里的生意可比我太湖帮大得多了,是以,他们非但人多,而且各个武艺高强,至于这些人的水下功夫么,也都异常了得呀!”
管塘问道:“分水堂的堂主是何人?”
潘明方道:“回大人,那杭州分水堂的总堂主名叫‘方铭博’,江湖上还有个诨号,叫作‘魔心佛面’。”
“‘魔心佛面’?怎么讲?”
“‘魔心’么,自然是说他没安好心,至于‘佛面’……大约是此人与你见面总是笑嘻嘻的缘故。”
“竟有这么一个称号,‘魔心’与‘佛面’,看来这方铭博的为人有点意思啊!”管塘冷哼了一声,又问道:“那他功夫怎样?”
潘明方忙道:“此人的武功,听闻不弱,尤其是暗器的手段,往往令人防不胜防。”
管塘再问:“除了分水堂,这江南一带,还有没有别的门派有此实力?”
潘明方摇头,“没有了。”
管塘心下思忖了一会儿,发觉已没有别的要问,于是转头朝张鹤龄言道:
“张大人,本官所问之事,业已问明,张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张鹤龄点头应了一声,随即便吩咐潘明方道,这些天不得离开云州府地面,倘若钦差大人与管大人有事问询,当随传随到,否则定当严惩!
潘明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忙不迭地出声答应,又朝两位大人俯身行礼,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府衙的大堂。
待他走到府衙大堂之外,好不容易见着了屋外的阳光,虽觉天气炎热,心中还是豁然一松,他随即朝自己北城的宅子迈步行去,不过,走至半路,心中没来由地又是一紧!
“不好!我这一通府衙大堂上的告状,若是传到那分水堂方总堂主的耳朵里,可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完了!”潘明方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对于自己方才于知府大堂内没有忍住胡乱告密之举,已是懊悔不跌,然此时话已出口,自是不能收回,于是,他一边走路,一边就双手合十,向天不断祷告着,祈求自己的这一通告密,万万不要被那“魔心佛面”方铭博所知晓……
管塘审问已毕,又跟张鹤龄说了几句,随后就来到府衙内院,向钦差李秋详细禀明了刚刚审问潘明方的经过。
李秋听罢,沉吟半响,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果然是杭州的分水堂……”
第九章、聚英楼重聚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九、午时、云州城、聚英楼】
徐恪与舒恨天在云州城内四处闲逛,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沽衣巷口的聚英楼前。
此时恰已到了午牌时分,两人遂信步走入酒楼中,命小二送上来一桌精美的酒菜。
徐恪记得,这聚英楼应是云州城内最大的一座酒楼,当时听店掌柜所言,酒楼中有一种云州特产的名酒,名曰“乌程酒”。于是,他就让小二先取两壶乌程酒上来。
只是,他打开酒壶闻了一闻,便不觉摇头,只觉酒味甚是寡淡,酒香也并不浓郁,再饮了几口,依然摇头,比起他最爱喝的长安美酒“汾阳醉”来,实实是大为不如!
舒恨天喝了一口乌程酒,却道,南方美酒与北方名酒自有不同,南人所喜者,温婉柔和之淡酒也,北人所喜者,醇厚浓郁之烈酒也!这乌程酒酒味虽淡,却自有一股甘美,饮之回味无穷,在江南美酒中亦可居其一也!你无病老弟身为江南人士,怎地如此喜爱北方烈酒呢?
说到最后,舒恨天就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呀,你到底是不是南方人?我书仙大人怎么越瞧你越象个北方人呢!”
徐恪辩驳道:“哪里是身在南方之人,就定要有如南方人之习性?”
舒恨天又玩笑道:“会不会你无病老弟,实是北方人所生?你杭州府徐家庄的父母,其实是养父母罢了。”
徐恪笑了一笑,随口答道:“小时候,我倒是听村里人这样说过,都说我既不象我爹也不象我娘,村里多数人家的孩子,也总拿这个来取笑我,说我是个野孩子,被我娘从河边捡来的,为这事,我跟他们没少打架……”
舒恨天听得有趣,忙问道:“那……你跟你爹娘,究竟长得象不象?”
徐恪举杯饮了一口,一边回思往事,一边说道:“我觉得,我跟我娘挺象的,我娘人长得好看,做事总求做得最好,待人也极其友善,就是脾气急了一些……”
然而这时候的徐恪,心里头却在想,我跟我娘,好似生得也不太像啊,我娘身形有些偏胖,个子也不高,且鼻子有点塌,前额稍窄,眉毛也很淡,记得小时候出门,任谁见了我们母子两,都摇头说这两人一点也不象啊!
他想起自己的阿爹徐百富,则更不消说了,他自小就眼睛大、眉毛长、前额高、一张脸方正好看,脸色总是白白嫩嫩,而他阿爹则是细眼、短眉,前额也窄,脸容又瘦又黑,他们父子两若是站在一起,简直是判若两人。
舒恨天举起酒杯,朝徐恪问道:
“你说你跟你娘长得象,可为何那些村民却说你是捡来的?无病老弟,你还是好好想想,兴许……你真的是你娘从河边捡来的也不一定呢?”
徐恪也举起酒杯满饮而入,忽然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此前的神王阁中……
他离开神王阁也有些日子了,已记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层
,曾经见到过一位绿衫女子,仿佛将一位孩童放在一个大木通中,又将木桶顺着河水飘去,而那个木桶在河边停留时,从木桶中抱起婴儿且眉开眼笑的,不就是他的阿娘郑月梅么?
难道,那个木桶中的孩子,果真就是自己?
其实,徐恪在神王阁中,便已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亲身父母,或许并非徐家庄的徐百富与郑月梅。然而,他毕竟跟着他们两人一道长大,又在十岁时痛失双亲,时至今日,昔日父母的身影仍不时闪现至脑海中,在他眼里,无论他们两人是自己的亲身父母也好,养父母也罢,都没有任何区别。
从神王阁内出来之后,徐恪将其余任何一层的经历都牢牢记在心中,却独独将那一层的经历选择遗忘。
他心里,还是对自己另有亲身父母一事,选择抗拒。在他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承认,那位憨厚老实的男子与那位善良朴实的妇人,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与他们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十年,天天喊着他们“阿爹”与“阿娘”,末了,自己竟是阿娘从河边捡来的。
可是,抗拒归抗拒,事实终究还是事实。
此时此刻,徐恪再一次回思儿时过往,种种疑问顿时涌向心头……
他清楚记得,自从他懂事时起,他的阿爹徐百富就好似一直对他不喜。纵然他对阿爹百般讨好,打小就帮着阿爹干活;纵然他聪敏好学,勤快听话,阿爹让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要做到最好;纵然全村人都在夸他长得好又懂事;可阿爹依旧是不喜欢他,每每见着他可爱调皮的模样,却总要唉声叹气,然后低头喝闷酒。而且,若是有人在阿爹面前夸赞他模样俊俏,脸蛋好看时,阿爹还会敲桌子发脾气。
这实在不象是一个亲身父亲该有的样子。
他还记得,阿爹与阿娘时常吵架,吵得凶了还会动手,有一次他从河边玩耍回来,就听见他们两人吵得很凶,他阿爹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大声吼着,“你从河边捡来这么一个野崽子干啥!你瞧瞧咱家里,米缸里还有多少米?灶房里还有几颗豆?咱们养得起孩子么?要养也得养一个自己的孩子,你捡来这么一个野崽,这不是帮别人养孩子么?!”
这样的吵架,其实有过很多次,只是每一次,他都选择默默走开,就当自己没听见……
他至今仍然记得,有一次,他跟隔壁朱家的孩子打架,只因人家脱口而出骂了他一声“你就是你娘捡来的野种!”他就冲过去将人扑倒在地,对方人多他打不过,于是他就用嘴巴咬,用手指乱抓,直到把人家咬得手臂出血为止。后来,隔壁朱家大妈就跟他阿娘告状,当时他阿娘气急之下,就抄起一根细竹棒将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他不躲也不闪,硬生生地挨了他阿娘竹棒子好几下,头上、脸上、手臂上被打得到处都是血痕,等告状的人终于消了气骂了他几声离开后,他阿娘又抱住他的头大哭……
当时,他就问阿娘,我真
的是你从河边捡来的么?
他阿娘流着泪说,就算你是阿娘从河边捡来的,阿娘也当你是亲生的一样!
其实,答案早已再清楚不过,只是小时候的他,仍是选择性地遗忘,抗拒接受真相,就如他阿娘的这一句回答,他只听了后半句,而前面的半句,早已被他遗忘。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亲身父母,多半是另有其人了。
……
……
徐恪与舒恨天正举杯同饮之际,酒楼内忽起一阵喧哗之声,徐恪朝前门望去,只见那酒楼掌柜领着一班衙役,气势汹汹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掌柜手指着徐恪与舒恨天,朝为首的一位捕头说道:
“李捕头,就是这两人,上次拿了一块黑铁牌子,竟敢冒称是青衣卫的百户,还讹了我八十两银子,天幸!今日他们又来我这酒楼喝酒,终于被我给认了出来!你看看这两人……”掌柜不断对着徐恪与舒恨天指指点点道:“一个个生的是贼眉鼠眼的,尤其是这又矮又老的家伙,简直就是从老鼠窝里爬出来似的,我那一天也真的是吃了猪油被蒙住心眼——糊涂了,居然相信,就这两货色,会是青衣卫派来的上差!”
“掌柜的,你这是何意?”
徐恪望着眼前的掌柜,一时还有些茫然,舒恨天却不禁笑道:“无病老弟,你忘记啦,去年中秋之时,咱们两人一道来这云州府办差,当时就发现这聚英楼内暗藏匪盗,咱们把这掌柜的叫来问话,人家一害怕,就送了咱们五十两银子?”
“你还敢说!”那掌柜的见舒恨天竟还有心情玩笑,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手指着舒恨天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一看就不象是好人!你们两个胆儿也真够大的,去年中秋来我这里骗吃骗喝也就罢了,今日当着知府衙门李捕头的面,竟还敢在这里大吃大喝?!你们是不是也想等着一会儿吃完了之后,再从腰间拿出一块黑铁牌子,然后又要讹我八十两银子?!”
徐恪这才想起,去年中秋那一日,自己与二弟还有书仙老哥(当时胡姐姐也在旁边),三人一道在这聚英楼内大吃大喝,只不过,到了要付酒账之时,可已是囊中羞涩,当时的书仙老哥急中生智,就凭着自己腰间的一块“黑铁狮牌”,唬得那店掌柜非但免了他们的酒钱,还额外奉送了他们五十两银子。也正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后来他们砸云州城的客栈里才住上了舒舒服服的几间上房。
说起来,对这位聚英楼的店掌柜,徐恪或多或少还是有几分感激。
只不过,这位店掌柜今日竟然带了一帮衙役前来,正准备将他们两个“假青衣卫”抓进知府衙门,这又或多或少地让徐恪感觉到了些意外……
那李捕头走到两人近前,挺直了腰杆,咳嗽了一声,正要大声问话,蓦地瞧清楚了徐恪的面容之后,顿时大惊失色!
第十章、真假黑铁牌
云州城规模不大,城内人户不足一万,比起两百里外的杭州城来,自是远远不如了。
城内最大的酒楼便是聚英楼,这聚英楼位于城中央的沽衣巷口,占据地利之便,往来商旅络绎不绝,酒楼的生意也一向红火。
聚英楼的店主姓沈名通,坊间有个绰号,叫作“八面神通”,说的就是此人极擅与人交往,无论江湖还是官府,均是人缘极好,所到之处,但闻“沈通”之名,无不给他几分面子。
今日,沈通站在柜台内,原本正打着算盘盘算本月账目,忽听靠窗一张桌子处,一阵嘶哑的笑声传来,这声音听着刺耳又耳熟,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了正坐在窗前饮酒笑谈的舒恨天与徐恪……
对于徐恪,沈通印象不深,可对于舒恨天,他一见之下,顿时就认出,此人不正是去年中秋那一日,用一块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破铁牌子”讹去他白银五十两的人吗?
非但是讹去了他五十两银子,当日那一顿饭钱,他们几人吃喝不少,算一算也要二十几两银子!
这总共八十两银子的亏空,沈掌柜每每想起,无不心痛不已。
只因这沈通后来跟李捕头一起饮酒之时,便曾说起这一档子事。当时那李捕头听闻之后,顿时哈哈大笑,以至于笑得手拍桌子直不起腰来。
见沈通满脸疑惑,李捕头便道,沈掌柜,你上了大当啦!
沈通惊问何以见得?李捕头笑言道,哪有一个青衣卫的百户大人,会长得手短脚短,身高不满四尺,就跟一个侏儒似的?再者,青衣卫可是万岁爷亲御的衙门,那里面就算是走出来一个卫卒,也是神气活现威风凛凛,一个堂堂的百户大人,就算是穿着一身青衣便服,也当是衣衫齐整,又怎会穿的破破烂烂象个乞丐似的?
而最为要紧的一点,若他真的是青衣卫百户,岂是你区区八十两银子就能打发的?你当他真是要饭的不成?
沈通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如若真的是青衣卫百户,自己当“孝敬”对方多少银两才能摆平?李捕头当即开口道,没有八百两银子,你休想搞得定!
当时的沈通立时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万幸呀!对方不是真的青衣卫百户。不过,就在下一刻,他心中又顿起懊恼之情,看来,对方真真是一个假的青衣卫百户了,而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八十两银子,便就这么打了水漂……
一想起自己号称是“八面神通”,竟遭此“失钱之痛”,沈通如何能甘心?是以,他心里就将舒恨天当日的一副骗人之嘴脸,乃至于对方之声音笑语,一直牢牢记在心中。
天幸,今日居然让他再次遇上了这个假的“青衣卫百户”!
于是,沈通忙叫来一个店小二,命他跑去知府衙门里报讯,自己则在酒楼内盯着舒恨天两人,恰巧李捕头带着一班衙役正在附近巡街,被小二急领了来到酒楼……
然而,待李捕头仔细看清了徐恪的脸容之后,立时脸色大变,急朝徐恪躬身俯首道:
“原来是徐大人在此,小的拜见大人!”
说来也巧,昨夜徐恪与钦差一行入府衙内院之时,这李捕头正是奉命接待之人,当时他见徐恪长得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美,心中不禁讶异,事后便向旁边的卫卒留神打听,一问才知,那位年轻英俊的青年竟是朝中大名鼎鼎的青镜司千户。
身后的沈
通见状,不由愕然,“李捕头,这两个不是江湖骗子么?”
“骗你个球啊!”李捕头回身,伸开手掌往沈通脸上猛地扇了一巴掌,骂道:“好你个沈通,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二位大人一身正气,威武不凡,分明是从京城南来的青衣卫上差,怎地在你眼中竟成了‘骗子’?!”
沈通捂着发红的脸颊,委屈道:
“他……他们真的是青衣卫百户?”
只听“啪!”地一声,那李捕头又朝沈通的另一侧脸颊抽了一个老大的耳光,再度骂道:
“什么百户?这位徐大人可是青衣卫的千户大人!”
“算啦!别去打他……”徐恪朝李捕头摆了摆手。
李捕头忙朝徐恪连连拱手,点头哈腰道:
“徐大人,都怪小的们办事鲁莽,搅扰了大人在此饮酒的雅兴,大人这一顿酒,就由小的请了!”
“不用!”徐恪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面值纹银一百两,他将银票交到了李捕头手中,却手指着沈通笑道:
“上一次本官同舒百户来云州办差,确是跟这位沈掌柜借了五十两银子,加上今日这一顿酒钱,这张一百两的银票,就当是本官连本带利一并还了!”
“不……不敢,小人万……万不敢!”沈通连连摆手,已吓得说话都不利索。
徐恪把脸一沉,“叫你收下,你就收下,本官象是讹你银子的人么?”
“不……不是,小人不……不是这个意思!”沈通已吓得语无伦次。
李捕头毕竟在衙门里混了几十年,已看出徐恪神色间的善意,他拉过沈通的手,一边对他连使眼色,一边宽慰道:
“沈掌柜,徐大人大人大量,已经饶过你啦!这一百两银子么,既是徐大人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通这才战战兢兢地接过银票,又朝徐恪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得罪了两位大人,望两位大人莫要怪罪!”
徐恪亲自将沈通搀扶起身,又挥了挥手让李捕头与一众衙役尽皆退下,问道:
“沈掌柜,本官想问你几句话。”
沈通忙道:“徐大人尽管问。”
“这几天,你可曾见过云州城里来了些不一样的外地人?”
“不一样的外地人?大人说的是……哪里不一样?”
“这些人大都年轻健壮,而且一个个看着身手矫捷,水下的功夫尤为了得,你在酒楼内,可曾见过这样的人?”
“哦……”沈通略作思忖,当即回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的酒楼内,前天晚上倒是招待过一批人,这些人打扮都差不多,且一个个都很健壮,人数么……大约有好几十人,听他们口音,都不是云州本地的。”
沈通忽然一拍大腿,说道:“其中有一个,小人清楚记得,就是杭州分水堂的人,名叫张六子,是分水堂里的一个小头目,之前小人跟他买过几次盐,是以认得他。当时小人还跑过去跟他说话,问他带了这么多弟兄,是不是有什么大买卖?不过,这张六子却不领情,只是低头管自己喝酒,竟装作跟小人从不认识一般……”
“杭州分水堂,杭州分水堂,嗯……”徐恪反复念叨着这五个字,心里已大致有数,于是挥手让那掌柜的自去忙碌。
不过,沈通千恩万谢之后正要转身离开
,却又被舒恨天叫住。
那“半解书仙”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黑铁狮牌”,“仓啷”一声扔在了桌上,手指点了点腰牌,嘶哑着嗓子朝沈通训斥道:
“姓沈的,你睁大眼珠仔细瞧清楚,本书仙大人的腰牌,哪里有半点假了?!告诉你……”舒恨天拿起腰牌,指着上面一个巨口大张的狮头,道:“这一块腰牌叫作‘黑铁狮牌’,在咱们青衣卫里,只有百户大人才能佩上,你懂不懂?!”
“懂懂懂!小人总算懂了!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百户大人大驾亲临,小人给百户大人跪下赔礼了!”
那沈通又再度朝舒恨天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见舒恨天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才起身,讪讪地退了下去……
徐恪看得有趣,差点笑出声来,待沈通退下之后,手指那块黑铁狮牌,朝舒恨天笑道:
“书仙老哥,去年中秋那一日,你手里的黑铁狮牌虽是不假,可你这‘百户’的名头,毕竟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你又何必跟一个酒楼掌柜过不去?”
“话也不能这么讲!”舒恨天举酒与徐恪对饮了一杯,摇头晃脑道:“去年咱们在这聚英楼内喝酒,手里虽有一块黑铁狮牌,却何尝能料到,仅仅过了一年,咱们又来聚英楼之时,竟已真的入了青衣卫,还成了千户与百户,这便是人的‘机缘’!所谓‘机缘’二字,最是难测,不过,本书仙大人却早已料到,当日那一块黑铁牌子,迟早是本书仙囊中之物!”
“哦……”徐恪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哥连这也算到了?”
“那是自然!”舒恨天小眼一翻,道:“非但是本书仙早已料到能升任百户之位,且今日这一场酒局,本书仙大人也已算到!不过,可恨这酒楼掌柜,今日若不是你我已真的位列百户之上,岂非要受官府围捕,弄不好还要被抓入大牢?”
“对对对!我书仙老哥真乃料事如神也!来,小弟敬老哥一杯!”
两人碰杯之后,尽是满饮入喉。
徐恪喝完了当地的乌程酒,又喝自长安而来的汾阳醉,不过,他喝了半天,却总觉得手里的汾阳醉味道有些不对,比之于自己在长安城所饮,总是少了一份酒味……
他摇了摇头,长安的“汾阳醉”,果然还是要在长安喝。
舒恨天忽然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说起来,去年你手里的那块黑铁狮牌,到底是谁给你的?”
对于自己因何从杭州府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之事,去年秋日,徐恪与舒恨天、胡依依在醴泉坊初见之时,也曾约略说起,如今时隔已久,舒恨天自然有些想不起来,徐恪当即回道:
“那是汪猛大哥送给我的。”
“汪猛是哪个?他如今人在何处?”
“汪大哥么,咳!他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间?……”
徐恪叹了一声,手举酒杯,缓缓饮了一口,眼光望向窗外,此时方当晌午时分,窗外阳光耀眼,烈日炎炎之下,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阵风来,吹起路上落叶片片。徐恪的思绪,便也随着落叶上下起伏,他不禁想起了大约一年前,他忽然遇上了受伤的汪猛之时……
第十一章、近乡情更怯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九、未时、云州城聚英楼】
经舒恨天忽然一提,徐恪神思顿如潮涌,不由地便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那些往事。
非但是汪猛,就在认识汪猛之前,他在杭州城内业已生活了十年,十年来的那些过往,亦都滚滚而来……
往事历历在目,何尝有一日相忘?
徐恪打从记事起,就一直在杭州府余杭县徐家庄生活,直到十岁那年,父母双双病殁。
虽然与阿爹阿娘在一起,日子过得穷困而贫苦,但他仍然感到温暖与满足。
阿爹虽然对他不喜,却也没有怎么为难于他,顶多也是背后发发牢骚而已,无论吃与穿,都没有少了他半分,阿娘更是对他百般呵护,就算有时会胡乱发脾气把他痛打一顿,可事后也总要抱着他的头痛哭……
然而,老天爷对待他们家委实是苛刻,如此贫苦而穷困的生活,依然是难以为继,在他十岁那年,一场瘟疫突如其来,夺走了他阿爹与阿娘的生命。
十一岁他讨饭来到杭州城,倒在小巷子里奄奄一息,幸得王大爷父女收留,才不致饿死在街头。
十二岁那年,他见王大爷家日子艰难,也不愿意寄人篱下靠别人来养活,于是又偷偷地离开了瞎子胡同,再度过起了讨饭流浪的生活。
十四岁时,他报名去应征分水堂的杂役,却被那里的头目看不起,嫌他身子瘦弱,幸亏二堂主方树虎路过,觉得他心性与众不同,是以就将他留在了身边,视作亲随……
十五岁时,他跟着方二堂主总算混出了点名堂,于是穿着一身新衣,带着礼物重又走进瞎子胡同,直把那王大爷父女俩,乐得跟过节似的。
十七岁时,有一天,王大爷酒后与他谈心,说要把自己的女儿香梅许配给他,但他觉得自己太穷,害怕香梅跟着自己会受苦,于是不肯答应。
十八岁那一年,王大爷将女儿香梅许给了杭州城有名的杨员外家二公子,孰料,大喜之日,迎亲的队伍已塞满了整个瞎子胡同,吹吹打打之声响彻于耳,香梅却死活不肯出门,王大爷无奈之下,只得厚起老脸跟杨家悔婚……
十九岁时,杨家二公子在某一个夜晚,趁着酒醉,把王香梅公然抢入了杨家,并逼着香梅做了他的妾侍,王大爷气急之下到知府衙门告状,竟被那知府洪文堂将双腿打断,扔在了大街之上。
瞎子胡同里的邻居可怜王大爷,将他抬回家里,可王大爷当晚就咽了气,香梅得讯后,竟然也投了井……
王大爷父女俩死的时候,他正好跟着方二堂主在外走船,等他回来时,就只能上王家父女两的坟前哭拜,当时的徐恪,心里就暗暗发誓,定要去斩下知府的狗头!
可是,十九岁的他,不过是分水堂内一个小小的跟班,既没什么武艺,又没什么官职,休说是刺杀知府,就连知府衙堂的大门都进不去,如何能够报仇?
而他自己,当时的日子也不好过,不知何故,分水堂的总堂主方老太爷忽然将他派到了五堂主方铭博的身边做事。那五堂主为人刻薄,行事又狠毒,他只有时时擦亮双眼,处处小心翼翼,每一日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事,这才让自己在五堂主的身边呆了大半年,所幸一直无事……
去年中秋节,那一晚他在分水堂内忙活了一整天,回到家里正要歇息,忽见自家的柴禾堆上躺着一个壮汉,那壮汉右腿中了飞刀,躺在那里神情委顿面色苍白,正是自京城而来的青衣卫百户,汪猛大哥。
当日的汪猛,腿上中的飞刀正是分水堂五堂主方铭博之物,且刀口喂有剧毒,那种毒药名曰“七星断魂散”,若不是徐恪手中,整好藏着方铭博自己配制的独门解药,汪猛哪里还会有命在?
当时的徐恪,听闻汪猛已将杭州知府洪文堂杀了,心中顿时感激莫名,他当场就朝汪猛跪倒,叩谢汪猛大哥替他报了大仇。
也是在徐恪帮忙解毒之下,汪猛总算熬过了鬼门关,死里逃生又捡回了一条命。
随后,徐恪又将汪猛藏身于双轮木车的盐袋之内,靠着自己的一块分水堂腰牌与手里的全部家当三两碎银,偷偷地将汪猛运出了杭州城外,踏上一只小舟,溯河而
上……
他奋力划船,只行出四十里外到了临平县之时,忽见后面一艘大船追来,他与汪猛无奈之下只得跳上岸边躲避,哪知道,那艘大船上只载了一帮纨绔公子在吟诗赏月纵酒取乐。
于是,汪猛就带着他来到临平黄鹤山的伫仙台上,打算就在岩石上幕天席地而眠,且对付了一晚再说,岂知到了半夜,他正在月下吹笛之时,分水堂的总堂主方老太爷竟已悄悄潜至黄鹤山上,意欲置他们两人于死地。
也就是在那一刻,汪猛将一块黑铁狮牌偷偷塞入了他怀中,并叮嘱他持着铁牌赶往京城,找青衣卫的都督沈环禀报此事。
也正因汪猛大哥的嘱托和手里的这块黑铁牌子,徐恪才与他二弟一道,踏上了北上长安的行程。
……
……
这一转眼就是一年,此时的徐恪再度拿起舒恨天搁在桌子上的黑铁狮牌,浮想前事,不禁感慨万千。
“咳!汪大哥武艺高强,那一晚他若想孤身逃走,想必有的是办法,可他为了救我,竟至于被方文昭那厮打落了悬崖,也不知今日是否还在人间?”
舒恨天见徐恪忽而若有所思,且连连发出感叹之声,忙问他何故有此感慨?
于是,徐恪遂将他刚刚所回想到的那些往事,尤其是与汪猛大哥因缘相识的那一段,与舒恨天大致说了一通。
舒恨天听罢,亦不禁大发感慨道:“这位汪猛兄弟,确是条汉子啊!他能舍自己性命不要,也拼命护你周全,不容易呀!无病老弟,咱们敬一敬你这位‘汪猛大哥’!”
“好!敬汪猛大哥!”
两人各自举酒,尽皆满饮了一杯。
徐恪将手中的黑铁狮牌还给舒恨天,舒恨天把玩着黑铁狮牌,思忖着徐恪方才所言的汪猛之事,心中顿起疑惑,遂问道:
“不对呀!你们既已偷偷溜出了杭州城,又半路由水道改行陆路,且还睡在了黄鹤山中,试问那分水堂的总堂主,他又是如何找到的你们?”
徐恪略略一想,便道:“那分水堂的总堂主名叫‘方文昭’,听闻可是少山门下,功夫最厉害的一位外门弟子。此人心机深沉又神出鬼没,定是他当时得知了我与汪大哥由水路逃走的消息,是以就乘船急赶而来,至于他为何知道我们歇在黄鹤山……”徐恪忽而哀然一叹,道:“想必是我半夜吹笛,笛声传出去甚远,竟将方文昭那厮给引了来,咳!……若非我那一晚多事去吹什么笛子,方文昭这恶贼又怎会知道我们就躲在黄鹤山中?!汪大哥想来也就无事了!”
舒恨天却暗自叹道,若非你那一晚多事去吹什么笛子,我老姐姐又怎会被笛声所引,竟至于显露原形,身陷捕兽夹中?咳!我老姐姐有一千二百余年的道行,本已淡泊于红尘之中,超脱于世情之外,哪想到竟因你这一段笛声,陷入于一场苦恋中不能自拔……
想到这里,舒恨天不禁摇头苦笑,老姐姐啊老姐姐,你身子虽已逃出了猎人的捕兽夹,可心却陷在了无病老弟那里,不知何日才得解脱啊!
舒恨天又与徐恪满饮了一杯,再次问道:
“还是不对呀!照你所言,方文昭此人功夫如此厉害,且已将汪猛打落了悬崖,他岂肯放过你?你为何昏倒之后,第二日早上还能从容醒来?且毫发未损?”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我第二日醒来,身边已没了方文昭,只见二弟衣衫不整就躺在那里。我问二弟,方文昭人在哪里?二弟竟说是被他吃了,当时我还以为这定是二弟呆傻之言,今日一想……”
舒恨天接口道:“今日你再想,你二弟朱无能就是流窜于江南江北的那只猪妖,他虽呆傻,却不会说谎,他说是吃了,这方文昭多半就是被他给吃了!想不到一个分水堂的总堂主,竟被你二弟当成了一顿夜宵……哈哈哈!”说到此处,舒恨天不禁大笑道:“只可惜,这个总堂主虽说功夫好,毕竟岁数老了些,那一身糙皮老骨,不知合你二弟的胃口否?”
徐恪回想起昨晚在太湖中央,二弟朱无能行到湖水中,挥出三齿钉钯,一钯一个,干净利落,眨眼间就将六十个水匪全都打死,且又指点巨鼋将这六十具尸身尽数吞入口中,以
二弟性情,杀死一个方文昭并吞入腹中,当真是小菜一碟了,却也丝毫不足为奇。
徐恪点了点头,“想不到,二弟才刚刚到我身边,就已救了我一命,那一晚若非二弟,我徐无病的尸身,多半也已经喂了野狼野狗了!”
“嗯……?”舒恨天竟从徐恪的话里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他当即问,“无病老弟,你为何说你的尸身会喂了‘野狼与野狗’?”
徐恪苦笑,“这不是我说的,是方文昭当晚的原话,他本想将我与汪大哥打死之后,尸身就投给周围的野狼野狗,日后纵然朝廷追查,也好落个死无对证!”
“哎呀!方文昭那厮懂个屁!你们江南一带的野狼与野狗,平常都是单只出没,只会偷鸡偷鸭吃,绝少会吃人肉,只有塞北苦寒之地的野狼与野狗,非但成群结队,且饿极了的话,连死人肉都吃!”
舒恨天话已出口,心里却后悔道,我跟他说这个干嘛?没来由地我怎么想起了那两位?……
徐恪却兀自沉思着,忽然有所醒悟道:
“若方文昭是被二弟吃了的话,那么汪大哥的尸体怎地也不见了呢?书仙老哥,你说江南的野狼与野狗,真的不吃人肉么?”
“嗯……”舒恨天忙点头道:“真的不吃!而且,那黄鹤山虽名为山,山体并不高,无非是运河边上的一座大土丘而已,那里连几只野鸡野兔都难找,哪里来的野狼与野狗?”
“那么……汪大哥多半没死,他还活着?”
舒恨天又点了点头,“若是他尸身未曾找着,多半还活着!”
徐恪闻言顿时大喜,他猛拍了一下桌子,笑道:
“太好了!汪猛大哥若是还活在人间,那可真是老天开眼……”
周围的食客见徐恪这一拍桌子,尽皆吓了一吓,都不禁循声朝徐恪这边望来。
站在柜台内的沈通,猛听徐恪那里“啪!”地一声,顿时又吓得险些尿了裤子,他战战兢兢地望窗边望去,见徐恪只是与舒恨天对酒笑言,一颗颤抖的心这才放下。
这时,酒楼门外猛跑进一个卫卒,他跑到柜台边,喘着气问道:“从京城来的徐大人与舒大人,可在这里?”
沈通心中立时又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他见卫卒确是不冲着他而来,忙手指着窗户边的桌子,道:
“两……两位大人,就在那儿呢!”
卫卒急忙跑到徐恪身边,躬身施礼道:
“徐大人,钦差李大人命小的来传话,让二位大人尽快回府衙!”
“好!”
徐恪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
午膳已毕,看来,这位李钦差是准备动身前往杭州了。
徐恪遥望南方,心下忽起一丝兴奋之感。
此前他在长安城之时,心中绝少想到杭州。如今,只消再过半日,他就能踏进这座闻名于江南的大城。所谓“近乡情更怯”,此时此刻,他心中竟涌起了异样的兴奋、渴盼、期待与急迫之感……
杭州城,他毕竟已呆了十年。十年故里,分别一载,如今,他又回来了……
他忽然发觉,除了天子交代的查案之事,还有太多的事,都等着他去做!
洪文堂虽死,香梅的冤屈还在。秋先生亦曾点醒,此事的幕后主凶,应是那杨员外全家,如今自己已升任青衣卫千户之职,岂容那贼子再度逍遥?
王家父女两的坟茔,可曾有人祭拜?今日他既已荣归故里,自当将故友坟茔重新修缮一番。
分水堂的方二堂主,如今怎样?此前多蒙二堂主庇佑,今日归来,自当好生相谢!
自己曾万分小心侍奉的五堂主方铭博,如今又怎样?昨晚太湖中有水匪夜袭钦差,中元节之夜又有“群鬼”半路杀出,这些事,究竟与那“魔心佛面”是否相关?看来,自己进了杭州城之后,头一个要应付之人,必是这方铭博了!
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他都将好生报答,所有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
而最为要紧者,当是寻找汪猛大哥的消息了,汪猛大哥既然多半尚在人间,是不是……就在杭州城左近呢?
第十二章、剑气惊风雨
果如徐恪所料,钦差李秋急召徐恪与舒恨天回云州府衙汇合,正是打算动身往杭州城进发。
怎奈,此时的江南正是七月酷暑时节,昨夜虽有一场急雨,今朝又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之下,若急于赶路,这一众护卫,怕是难熬酷暑。
于是,李秋便命卫卒备好一应防暑之物,又去附近的药局采买了些“藿香正气露”“银花洗脑丸”“龙虎清凉丹”之类的解暑之药,直等到申时一刻,这才登上马车,钦差仪仗徐徐出动,所有人马尽皆出了云州南城门,直往杭州府进发。
云州知府张鹤龄率一众手下,亲往城南送行,直到目送钦差车队渐行渐远,终于转过山岗不见,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胸中长舒了一口气……
徐恪与舒恨天、管塘骑马,李秋坐在马车内,一众护卫却只能是步行,是以,钦差车队行得并不快,走了一个多时辰,离杭州城还有百余里之遥,而这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傍晚时分,天气骤变,夕阳才刚刚落下之时,原本众人的头顶还是晚霞漫天,忽然间却乌云密布,随着一阵凉风卷地而来,斗大的雨点便铺天盖地而来。
江南夏日,正是多雨时节,伴随着雨水漫天而来,大风又刮得四野树木“呼呼”作响,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那一声声惊雷,犹如一头巨兽,正匍匐在前方不远处,发出摄人心魄的闷吼……
整个钦差车队,除了徐恪之外,都是来自北方,从未领略过江南天气如此多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竟已是暴雨如注。这一行人虽已备齐了防暑之物,却都未曾备下雨具,于是,一场大雨之下,除了马车内的钦差李秋之外,余人尽皆又淋成了一个个“落汤鸡”。
好在,大雨虽不期而至,却也带来了凉爽的天气,原本的酷暑闷热,在风雨交加之下,顿时一扫而空。众人遂抖擞精神,脚下加紧,往南面的杭州城急赶……
到了戌时六刻,雨势渐缓,钦差车队已行至杭州城北,再有二十里,便已是杭州城的北大门了。
此时,天地齐晦,四野皆昏,城北宽敞的官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钦差车队正勉力疾行。
风声、雨声、护卫脚踩泥泞发出的“唰唰”声,交织在一起,于暗夜闻来,犹如一曲乐章……
“什么人?!”
骑马走在最前端的管塘忽然大喝了一声。
在钦差车队的前方,不知何时,竟悠然闪现出三人。
那三人均身披一件黑色的斗篷,站立在风雨中纹丝不动,若非管塘缓辔而行,险些就要撞上他们。
管塘急勒住马首,提鞭问道:
“尔等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徐恪闻声,忙骑马赶到管塘身边。
只见拦住钦差车队的三人,看上去均已是花甲之年,仪容苍老,须发皆白,眼眸还微微闭拢,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三位迷路的老人,禁不住风雨摧残,特来官道上找人求助。
只不过,那三位黑袍老者伫立在暗夜之中,却一动不动,无论是眼前管塘的大声喝问,还是周遭无穷无尽的风雨,都不能影响他们丝毫……
大风吹打着他们的黑
袍,雨水又从他们的眉间流过,三位老者依旧是眼眸微闭,神色间看不到一丝变化,仿佛此刻就算是天地倾覆山海倒转,也与他们无关。
管塘心中恼怒,提起马鞭就要往前挥打,徐恪忙出手拦住。
徐恪心中觉得奇怪,遂抱拳施礼,朝三位老者和言问道:
“三位老人家,敢问你们深夜在此,是不是夜黑迷路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不要随我们一同往杭州城里去?”
伫立于中间的黑袍老者,身形微胖,一张圆脸和蔼可亲,他听得徐恪如此说话,终于睁开双眼,往前一步,开口说道:
“你就是徐恪?”
“大胆!”管塘沉声喝道:“千户大人的名讳,是你这老儿能胡乱说的?!”
徐恪忙一摆手,不让管塘说话,却朝圆脸老者回道:
“在下正是徐恪。”
“你知道我是谁么?”圆脸老者朝徐恪笑了笑。
徐恪摇了摇头,又问身边的管塘,管塘也是一脸茫然。
这时,身后赶来的舒恨天,却忽然出声,“吆!今夜里是什么风,竟把你们三位给吹来啦!”
“无病老弟……”舒恨天手指前面的三位黑袍老者,朝徐恪言道:“本书仙大人给你引见啊!你身前的这位,名头可了不得!乃是天下第一大派少山的掌门人,名叫‘了空’!他后面高个子的那位叫‘了凡’,是少山监察院的长老,也是了空的大师兄。个子不高的那位叫‘了因’,是少山藏书院的长老,是了空的四师弟。”
见舒恨天现身,了空冷笑一声,点了点头,算是致意,身后的了凡与了因俱睁开双眼,上前了一步。
听闻是少山派的掌门在此,管塘立时脸色大变,他忙朝身后打了一个呼哨,二十名护卫俱奔到前方,各个手执兵器,对三位老者成包围之势,凝神戒备。
那面色和蔼的圆脸老者,正是少山派掌门了空,他身后左侧身形高大之人,是他大师兄了凡,右侧身形略瘦者,是他四师弟了因。今夜了空与了凡、了因一同前来,风雨之中特意守候在此,其意便是为了徐恪。
此刻,了空见钦差护卫尽皆在此,一个个手持长刀,好似都要猛扑上来,不由地仰天长笑,笑声穿过重重雨线,直震得周围树叶都扑簌簌掉落:
“今夜我少山只杀徐恪一人,与他人无关,尔等若此刻退下,可留得命在!”
“你们要杀我?”徐恪问道。
了空又上前一步,依然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徐大人,孙勋是你杀的吗?落霜是你杀的吗?”
见徐恪不说话,了空接着道:
“他们都是我少山内门弟子,却都已死在你剑下,你杀了我门中两位弟子,今夜我少山找你来抵命,该也不该?”
徐恪冷冷一笑,心道岂止是孙勋与落霜,方文昭也是我二弟所杀,你们少山门下,尽出些不肖歹人,我替你们清理门户又何妨?
想到此处,徐恪不禁胸中豪气顿生,他跃下马来,朝了空上前一步,朗声回道:“不错,孙勋与落霜,均是死在徐某剑下,你们今夜来找我寻仇,原是应该!”
了空从背后掣出一根铁棍,左掌前伸,取一
个“韦陀献杵”势,沉声道:
“徐大人,出招吧!”
旁边的管塘早已按捺不住,他取出自己的一双镔铁大锤,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直朝了空扑来。
“我管你是哪座山的掌门,今夜你敢夜袭钦差,就是找死!”
了空尚未接招,身后的了凡挥出一根铁棍,已然迎了上去。
见两方已然动上了手,舒恨天自不再多话,他短臂一挥,旁边的二十名护卫,尽皆发一声喊,朝右侧的了因杀了过去,而舒恨天却取出自己一对短刀,加入了管塘与了凡的战团。
舒恨天毕竟江湖阅历极其丰富,早年他游历天下名山,亦曾入少山拜会掌门与众位长老,深知少山“了”字辈中诸人,以了凡、了空功夫最高,若以管塘一人,势必不是了凡对手。
旁边众人都已动手,独独是中间的徐恪与了空,却各自凝视着对方,均一动不动。
徐恪手持长剑,了空拿着铁棍,两人相距只有一丈,徐恪已清楚看到,雨滴击打在了空眉宇之间时,竟倏然化作了一团水汽……
那是一种极强的内功,已然到了收发自如时才有的反应。
徐恪自与人过招以来,从未如今夜这般,能从对手身上感受到一股如此强大的压迫。
此时的了空,非但是眉宇之间,脸上、手臂上、前胸与后背,真气到处,都将雨水蒸腾出了一丝丝水汽,浮游而上。
忽然间,雨势转急,斗大的雨点劈头盖脸而来,直打得周围树叶哗哗作响,然而身处急雨之中的两人,依旧是一动未动。
了空不禁眯起了双眼,右手紧紧握住了铁棍。
那一根铁棍却非等闲兵器,乃是昔年少山老祖以玄铁打造,两端粗圆,中间略窄,名“大迷降龙杵”,历来都是少山掌门之信物,若非对手强大,轻易不会使用。
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长空,电光一闪之时,徐恪长剑出手。
“破金势!”
真气随剑尖往前,罡风激荡起雨水,徐恪手中的昆吾剑直刺了空眉眼。了空铁棍往前一摆,迎了一招“迎风摆柳”,棍剑顿时击打在一处。
天边惊雷乍响,那棍剑相交之声,顿时被雷声淹没,徐恪只觉户口微微一麻,心道对方好强的内力。他剑尖一斜,急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气随意转,剑随气动,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势”,一把昆吾剑又向上挥出,剑影重重叠叠,如火燎原,如雪漫天,将了空周身尽皆笼罩与剑气之下。
了空手中铁棍依势横打,回了一招“云山雾罩”,一根铁棍顿时化作无数棍影,再度与长剑交叠在一起。
依照往常,徐恪手中有昆吾剑之利,若是寻常兵刃早已被他长剑削断,而此时了空手中的“大迷降龙杵”却是一件“三星妙器”,铁棍势大力猛,每每与长剑相交之际,非但棍身未损分毫,反倒是将徐恪的昆吾剑从容荡开。
徐恪已心知对方手中铁棍非寻常之物,却也无半分气馁,他抖擞精神,运转真元,蓦地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长剑以迅如烈风之势,刺破重重雨幕,疾朝了空前胸刺来……
第十三章、卒遇惊魂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十九、戌时、杭州城北】
徐恪每一剑出,必受了空内力反弹,对方手中一杆“大迷降龙杵”乃是三星妙器,兵刃上又占了先机,每每剑棍相交之际,徐恪手腕必微微一震,若真气不足者,长剑已然脱手。
当下,徐恪振作精神,将昔日“雨庐翁”所授之“一气混元剑”种种精妙招势,尽数施展开来。
“破金断水!”
“开木荡火!”
“裂土破金!”
徐恪气海中已是真元鼓荡,剑气透过薄刃纵横飞洒,一把昆吾剑如蛟龙飞舞,剑势与惊雷齐鸣,剑光共闪电一色,一时间,与那了空斗得是难解难分。
了空运起三十六路降龙棍法,与徐恪见招拆招,然见徐恪手中之长剑,剑招如此凌厉,剑气如此劲急,心下也不免大感诧异,他委实没有料到,对方不过弱冠之龄,剑法竟已如此了得!
之前,他已数次听落阳说起徐恪武功,每见落阳大赞对手,心中总不以为然,在了空心中,自己的大弟子落阳在年轻一辈的武林人物中已是翘楚,若要在同辈人中找出一位足堪与落阳匹敌者,怕是极难。
可如今,了空与徐恪斗了十余招之后,心下也不禁暗暗赞许,看来,落阳所言非虚,此人虽仅立冠之年,然一身武艺,确不可小觑也!
了空此来,其意只在徐恪。得知徐恪与钦差随行,他便带上了自己的师兄与师弟。了空不愿与朝廷为敌,是以便想集师兄与师弟两人之力,先逼退钦差随行护卫,而自己则亲自施展快攻,最短时间内取了徐恪首级后,迅即从容遁去。
依照了空原本的打算,应当于三招之内,便可一棍送徐恪上西天,哪料想,此时已斗了十几招,兀自还处一个守势……
了空心下不禁焦躁,暗运真力,便想转守为攻,使出他大师兄手中得意的一招“提棍冲天直打”。他手中“大迷降龙杵”才堪堪竖起,怎料徐恪剑势陡然一变。
“断水势!”
“开木势!”
“荡火势!”
“裂土势!”
“破金势!”
这每一势剑招,了空早已领教,然此时被徐恪依五行相生之序使来,则立时有绵绵如江河之势,汹涌似海涛之威,端的是势不可挡!了空急忙后退半步,将棍一横,连使出三计绝招“日照群岭”“星出孤峰”“月落空山”,每一招皆是他三十六路降龙棍法之绝学。他急运全身之力,这才与徐恪斗了一个旗鼓相当,然对战时却仍是一个守势……
了空熟稔了徐恪的剑势之后,本拟暗运真力,趁着徐恪“破金势”一招用老之际,斗然倒提铁棍,来一个反守为攻,岂料徐恪的下一招剑法倏然一变,却反用五行相克之序,长剑凌空往下,如大火漫天而来,正是一招“荡火势!”
见徐恪剑势忽然急变,了空又是一刻措手不及,急忙再度后退了半步,依然挥棍上格,却还是处于守势……
转眼间,两人又斗了二十余招。
只见此时的徐恪,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时而取五行相生之序,时而又依五行相克之势,剑招也是时急时缓,时疏时密,时而凌冽,时而和煦,时而劲急,时而轻柔,时而凌厉,时而沉稳,时而华丽,时而朴拙,直逼得那少山掌门,将平生之绝技三十六路降龙棍法尽数使出,又斗了十余招之后,棍法已然使尽,只得又将他大师兄了凡之七十二路伏虎棍法一一施展……
这一老一少两人,一个仅以一招剑法,分五势使出,一个却将师门两路棍法,尽数施展,在杭州城北的官道上,在漆黑的雨夜之中,兀自斗得不分上下。
这一边,徐恪与了空正杀得难分难解,而那一边的战局,却早已起了变化。
了因仅以一双肉掌,或以手掌拍晕对方,或以手指点穴令对方软瘫在地,片刻之间,就已将二十名持刀护卫,尽数撂倒于地……
了因依照掌门的吩咐,出招之时,拿捏得甚有分寸,每一个护卫只是瘫倒于地,并无一人丧命。
他见大师兄力战两人,忙一个箭步,接下了手持双刀的舒恨天。
那舒恨天暗暗叫苦,他与管塘两人,一个使双刀,一个使铁锤,只勉强
与了凡斗了一个旗鼓相当而已,如今见了因加入战团,他心下立时有些惊慌,然也只得强使气力,与了因不断周旋。
说起来,当年舒恨天入少山拜访时,与了空、了凡等人不过匆匆一晤而已,却与了因相谈甚悦,两人在藏书院里饮茶品书,倒是聊得甚为投机。
只因了因身为少山“了”字辈中最小的弟子,一生对武学、经义、道法、医理等等都颇有深研,其人不喜练武,平常尤爱读书,闻听舒恨天“半解书仙”之名,自然心生仰慕,又见舒恨天于天下种种杂学均有涉猎,自是虚心求教,广为引证。
自从那一次少山茶饮之后,舒恨天与了因也算是结成了一对忘年好友。
舒恨天才与了因斗了三招,便知自己绝无胜算,于是一边见招拆招,一边气喘吁吁道:“我说了因老弟,你们这平白无故地,因何要半夜里突袭钦差呀?”
了因见舒恨天败势已成,又瞥见大师兄对战管塘也是胜券在握,是以便好整以暇,只使出了五成力,他见舒恨天出言问询,随即轻松答道:
“今日我与大师兄、掌门同来,本无意对付钦差,只是要杀徐恪而已。”
“徐恪?……你们……你们为何要杀徐老弟呀?”
“他杀了我大师兄关门弟子孙勋,又杀了我掌门师兄亲传三弟子落霜,此人不杀,何以对得起我少山数千门下?!”
“哎呀!……徐恪杀了孙勋、杀了落霜是……是不假,可……可是……他杀人,杀人也是不得已呀!”
舒恨天又与了因斗了十余招,眼见得自己手上虽有双刀,然出招之时,劲力已越来越也无以为继,说话时的喘气声也已加剧。
“杀人就是杀人,杀人还有什么不得已呢?”了因说话依然不疾不徐,他坦然道:“依照大乾律令,杀人就得抵命!徐恪虽说是个朝廷命官,然他杀了我少山两位内门弟子,今日,我掌门师兄用他的命抵还我少山两条人命,总也……说得过去吧!”
“哎呀!……哎!我这……无病老弟,他……他……”舒恨天却已经斗得数不出话来。
两人又斗了堪堪二十余招,若不是了因手下留情,只怕这舒恨天也早已同那些护卫一样,软瘫于地……
而管塘手持镔铁双锤迎战了凡,形势却比舒恨天要凶险得多。管塘虽膂力过人,又得军中良将指点武艺,然他此时的对手毕竟乃少山监察院的长老,纵然管塘在军中所向披靡,入青衣卫后与人对战也绝少败绩,可在这位监察院长老面前,他却无半分优势。
那了凡生平自负武功不凡,手中成名之绝技便是七十二路“伏虎棍法”,除了他掌门二师弟了空之外,对于天下武林群豪谁也不放在眼里。今夜他初见管塘双锤力大势猛,却也怔了一怔,然两人斗了十余招之后,了凡便已看出了管塘锤法中的破绽。
管塘虽膂力过人,但双锤分量却过于沉重,昔年那位军中良将教给他的锤法也是用于战前冲锋为主。管塘若以此双锤来军前掠阵,杀敌冲锋,自是无人可挡,可若用在与高手对战,招势不免就失之于沉滞迟缓,应变之际就往往吃力。
于是,了凡先不使绝招,而是尽展铁棍轻灵之便,出招与管塘游斗,逼着对方将浑身气力,堪堪用尽……
那两人斗到四十招之后,了凡见管塘额头上已是汗下如雨,每每运锤之际,已是喘息连连,心知对方气力已到了极限,于是忽然发力,身子忽然凌空一跃,铁棍居中往下,正是伏虎棍法中的凌厉杀招“提棍冲天直打”!
管塘“嘿!”然一声,心中斗志尽燃,见铁棍当头打来,不假思索,双锤迎面而上,使了一招“双锤横打”,一时间,棍锤击打在一处,只听“哐啷”之声,管塘顿感虎口一麻,双掌已被震得鲜血淋漓。
此时棍锤相交,拼的就是两人内功,那了凡内力何等了得!这一击之下,管塘顿感胸中闷滞,一口鲜血险些吐出。了凡见状,更无犹豫,铁棍再度横扫管塘腰间,逼得管塘后退了两步,了凡再次凌空一跃,手中铁棍当头急打,便又是一招“提棍冲天直打”!
管塘别无他法,只得二度使出“双锤横打”,一对镔铁双锤迎面而上,棍锤相交之际,一股大力袭来,直打得管塘不
断后退,胸中憋闷之甚,大口鲜血便张口狂吐而出,然他手中双锤却兀自不肯脱手。
了凡心中急躁,见对手直至此刻尚未倒地,遂往前一跃,铁棍上扬,便还是一招“提棍冲天直打”,只不过这一次,了凡却只使出了三成力。
此时的管塘,业已如风中纸鸢一般,摇摆不定,怎禁得住了凡这一计绝招?铁棍与双锤击打之下,管塘双锤立时脱手,又是仰天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他一个魁梧的身子,也如山一般后倒于地。
饶是了凡只使出了三成力,也已打得管塘身负内伤倒在地上。
身后的了因见此,朝舒恨天微微一笑,道:“书仙兄,你还要再逞强么?”说话之余,手掌用力,使了一招“空手夺白刃”,已将舒恨天的一对短刀抢在手里。
舒恨天早知不是对手,此时兵刃被夺,已是面如土色,偷眼一瞥,见管塘业已仰天躺倒,了凡却没有再施杀招,只得后退两步,静看形势变化。
此时的场上,便只有徐恪与了空两人,一剑一棍,于雨夜之中兀自缠斗不休……
了凡与了因分从两面,包围住了徐恪。
了凡最是心急,他见二师弟以少山掌门之尊,与对方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已斗了六十余招尚分不出胜负,心道此事若传了出去那还了得!岂不教天下英雄尽皆笑掉大牙?!
“师弟,勿要耽搁,我来助你!”
了凡喝了一声,使了一招“旋空扫”,身子往前疾冲两步,手中铁棍突往徐恪腰间猛打。
与此同时,了因也不再观望,左掌横推,右掌下切,一招“双峰迎日”击向徐恪左肩。
而了空此时,正以一招“月落空山”应对徐恪的“破金势!”
少山三大高手同时出手,徐恪焉能抵挡?他只得身子微微一纵,躲开身后了凡的一记绝杀,然左肩却中了了因一掌,了因未出全力,只打得徐恪往右跌倒,了凡棍势一变,趁徐恪立足不稳之时,一棍便扫在了徐恪右腿之上。
只听“卡!”地一响,徐恪清楚听到自己右侧小腿已然骨折之声,他顿感一阵剧痛,立时摔跌于地,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下,倒在地上的徐恪,手中虽有长剑,却已成了待宰之羔羊。
此刻,夜色越发地昏暗,雨势越发地劲急,惊雷与闪电也越发地迅猛了!
再没有比如此一个雨夜,更为合适的杀人之机。
了凡盯着了空,见二师弟心有不忍,又望向四师弟了因,却已是满脸愧色,他一咬牙,手提长棍,缓缓走到徐恪身边,朝徐恪冷哼了一声,阴沉沉地言道:
“你杀我爱徒孙勋,又杀了掌门三弟子落霜,我了凡今夜杀了你抵命,原也是天经地义,可休怪我以大欺小……”
倒在地上的徐恪,心知今夜已不能幸免,却冷冷地朝了凡回道:
“除了孙勋和落霜,方文昭也是我杀的!”
方文昭是少山外门弟子,记名却是在了凡门下。昔年方文昭所学之“少山龙爪功”,亦曾多受了凡指点,了凡一生收徒不多,心下满意者更少,外门弟子中,方文昭算是一个。
“好好好!”了凡听得徐恪此言,连叫了三个“好”字,手举铁棍,便要往徐恪当头打落。
一道闪电自长空划过,惊雷再度响彻于天边。
沉闷的雷声中,忽然一阵大笑声传来,了凡与了空等人皆是一惊。
了空急忙摆手,“还有人?!”
“哈哈哈哈!少山两大高手,外加一个掌门,却要联起手来对付一个后生,此事若传了出去,天下人当真是要笑死了!”
声音竟来自马车之内。
了空朝了凡与了因一挥手,自己缓缓走到马车之前,而其余两人却已分从两侧围住了马车。
“车内可是钦差大人?”
了空右手依然紧握“大迷降龙杵”,左掌前伸,却是一个“韦陀献杵”式。
“想不到,钦差大人还是一位高手,呵呵呵!老夫失敬!”
忽然,马车门帘一掀,从车内走下一人。
“是你!”
了空惊呼了一声,瞳孔收缩,须眉皆颤,犹如遇鬼……
第十四章、碎骨若等闲
在了空眼里,从马车中走下的那人,一张微胖圆脸,神色和蔼可亲,竟然长得与他一模一样。
望着眼前那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了空顿感惊诧莫名,他嘴巴大张,眼睛睁圆,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无论是谁,身边若无孪生兄弟,乍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都会被惊得呆立当场。更何况此刻正是暴雨雷电之夜,了空已和徐恪力斗长时,本就真气动荡心绪难平,乍听马车内有人说话,正凝神细想该如何对付钦差,可他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想到,从马车里走下的钦差大人,竟会是另一个“了空”!
了空虽身为一派之掌门,但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在如此一种全无准备的境况之下,竟见到了一个绝无可能出现的“自己”,其心神受惊的程度,比之遇鬼还要悚惧!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而此时,眼前的“了空”已然出手,他猛地欺身上前,右掌运力,直直地打在了了空的前胸。
了空毫无防备,身子立时被打得腾空后仰,胸骨断裂,体内真气翻涌,一张口便是鲜血狂喷……
两旁的了凡与了因急忙飞身而来,在空里就将了空抱住。
未等三人落地,了空吐出血沫,急呼道:
“走,快走!”
了凡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徐恪,神情犹自不甘。
了空一把拽住了凡,眼露惊恐,“快走!”
于是,三人再无犹豫,了凡与了因各展轻功,抱着了空几个起落之后,随即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少山派三大高手的这一场雨夜突袭,便就此收场。
舒恨天大感诧异,他急忙快步赶到近前,待看清了钦差的真面目之后,竟也是大惊:
“四姐!”
倒在地上的徐恪,本已自忖今夜必死,忽见少山三“了”尽已离去,心中也是大为疑惑,待听到舒恨天一声惊呼,忙忍痛看向钦差。
雨夜之中,舒恨天的那一声叫喊分外响亮,徐恪早已听得分明,此时心中也如电光一般闪过,“四姐?原来这位一路伴我而行的钦差大人,竟然是书仙老哥的四姐!”
钦差李秋走到徐恪近前,查看了徐恪的伤势,关切地问道:
“徐大人,你……不碍事吧?”
“没事!就是骨头断了一根罢了……”徐恪忍着右腿的痛楚,勉力回道。
此时的李秋,头上未戴斗笠,脸上也未蒙头巾,终于将自己的真面目原原本本地展露于徐恪眼前,只是此时天色漆黑,周遭又是大雨连绵,徐恪仰头,仍未看清李秋脸容,只见对方眉目清秀,肌肤雪白,料想应是一位美男子。
李秋转身,“舒恨天!”
“唉!四姐。”舒恨天面露喜色,忙朝李秋作揖道。
李秋微微咳嗽了一声,“不要叫‘四姐’,叫我‘李大人’!”
“得嘞!李大人有何吩咐?”
“舒百户,徐大人今夜力战悍匪,身受重伤,本钦差命你专司照料!你去四周弄一些木枝过来,先将他断骨处绑好,余伤待进了杭州城再说。”
“好嘞!…
…”舒恨天望了望徐恪的断腿,朝李秋得意洋洋道:“请李大人放心吧,无病老弟少年英雄,身子强健得很!莫说他只断了一根骨头,就算断了三根、四根的,也都包在我舒百户的身上!”
李秋白了舒恨天一眼,不再理会舒恨天与徐恪,径直走到了管塘的身边,见管塘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满脸汗珠与雨水,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经晕厥了过去。他忙伸出右手,搭了搭管塘的脉搏,点了点头,随后左掌贴住管塘后背,暗运气海真元,一股柔和无比的真气便缓缓注入管塘的体内。
少顷,管塘睁开双眼,舒了一口长气,胸脘间的憋闷滞塞之感终于一扫而空。
“管百户,好些了么?”李秋和言问道。
管塘虽也是直至今夜才依稀见到李秋真面,但他认得是钦差的声音,忙挣扎着起身行礼,恭敬道:
“回钦差大人,下官已好多了,多谢钦差大人出手相救!”
李秋点了点头,又问道:“还能骑马么?”
“能!”
李秋又走到躺倒于地的一个个护卫身前,将众人一一解穴弄醒,好在之前了因下手不重,护卫们起来之后,虽感腰酸头痛,却都未曾受伤。
当下,由舒恨天将徐恪施以正骨之术,又用木枝绑好了断腿后,抱入马车内坐好。李秋遂改为骑马,与管塘一道,指挥众护卫依旧往南而行。
坐在马车内的舒恨天,眼望徐恪,满面愧色道:
“无病老弟,对不住啊!老哥我武艺低微,方才你命在旦夕,我却不能救你……”
徐恪忙摆手,“今夜那三个老头,武功已非常人所及,任谁都救不了我,书仙老哥切莫自责!”
舒恨天叹了口气,叮嘱徐恪道:
“刚才了凡那一棍,使足了气力,如今你小腿骨已经碎裂。等到了杭州之后,你至少须得静养一个月。这一个月你不可走动,不可起身,更不可与人动手,只能躺在床上,尽量少动。咳!……滋味虽说不好受些,可为了你日后能腿脚利索,不至成了个跛足,这点罪你也得受着啊!”
徐恪点了点头,此时他只要右足微微一动,便顿感一阵剧痛,就算他安坐不动,可马车行走之时,仍少不了左右颠簸,徐恪毕竟右腿骨已经碎裂,一阵阵钻心痛楚,依然不时传来。
纵然如此,他还是紧咬牙关,无论右腿疼痛如何,连哼都不哼一声。
舒恨天回想方才那一场惊魂打斗,犹自愤恨道:
“这少山枉为天下第一大派,堂堂一个掌门,打不过你也就算了,竟纠结另两大高手,合起伙来突袭你!这些人忒也不是东西!都六十好几的人了,竟还这么不要脸!”
舒恨天见徐恪双眉紧蹙闷声不语,知他正在极力忍耐右腿断骨之痛,忙再度宽慰道:
“无病老弟,你放心,要不了三日,少山三大高手联手突袭你一个晚辈之事,就会传得武林尽知,到时候,我看他们这张老脸还能往哪儿搁!你要是再不解气,来日我书仙老哥陪着你再打回少山,将他们几个……一个个的也都双腿打断!”
徐恪摆了摆手,却忽而问道:
“书仙老哥,原来钦差李大人竟是你四姐?”
“这……”舒恨天没想到徐恪会忽然扯到这个话题上,他面色顿时一窘,吞吞吐吐道:“你听见啦?”
“你叫得这么大声,我自然是听见了。”
“好吧,这位‘李秋’李大人,确是我四姐。”
“这么说……李大人果真是个女儿身?”
“谁说的!”
“你不是喊她‘四姐’么?”
舒恨天忙掀开门帘一角,朝马车前面望了望,见钦差李秋与管塘正骑马行在队伍最前端,方以极低的声音小心说道:
“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他人说啊!我四姐其实是一个可男可女之身。”
“可男可女之身?何谓可男可女?”
“哎呀!这你还听不出来?”舒恨天压低了嗓门说道:“他想做男人时就是男人,她想做女人时,便又是女人,一切都看他(她)心情,你懂了吗?!”
徐恪点了点头,心中似懂非懂。舒恨天则再度叮嘱道:“无病老弟,我四姐此次南行,毕竟是钦差与知府的身份,方才我同你说的这个秘密,万万不可让第二个知道!”
徐恪郑重言道:“请书仙老哥放心,此事我徐恪定当守口如瓶!”
舒恨天又叹了一声,道:“今夜风雨雷电,正是一个杀人之夜!若不是有钦差李大人在,咱们几个……咳!说不定早就已魂归幽冥喽!”
徐恪当即问道:“李大人方才冲上前去打了了空一掌,那了空如何就像魔怔了一般,一动不动,竟会生生受了李大人一掌?”
舒恨天也回想当时场景,只见四姐李秋出了马车之后,忽然出掌,可对面的了空毕竟乃少山掌门,他本可后退一步轻松避开,抑或举掌相迎,还可持棍横打逼着四姐变招,如何竟一动不动,生受了四姐一掌?到最后,竟然被四姐打得口吐鲜血,仓皇逃去?!
这一点,就连舒恨天也未能想通。
“算啦!无病老弟,这些事先别去想,眼下,还是尽早入城要紧,你这腿伤可等不得!”
……
……
不到半个时辰,钦差车队便已行到了杭州城北大门外,管塘命人持着黑铁狮牌叫开城门,车队迤逦而入,钦差一行终于顺利来到了杭州城内。
而此时,已是七月十九亥时将尽,再过两刻,就已是七月二十凌晨子时了。
钦差一行夜入杭城,李秋却并未让人去叫醒杭州府同知等一众当地官员,只是找了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清泰客栈”,选了几间上房,先行住宿一晚。
众人一路奔行而来,雨夜中又是一场大战,均感疲惫之极,除了轮班守值的护卫之外,余人尽皆匆匆洗漱之后,上床呼呼大睡。
舒恨天本欲叫几个郎中来为徐恪看伤,却被徐恪摆手拦住,说道何必深夜打扰人家?且待明日再诊病不迟。
于是,舒恨天便陪着徐恪共睡一室,徐恪睡在内室,舒恨天在外房守护。
匆匆一夜,随即过去……
第十五章、暂栖庆元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巳时、杭州府衙内院】
次日天明,钦差李秋起来后,随即召集管塘与舒恨天,分派接下来诸般事务。
李秋命管塘速去知会杭州府同知卢虚舟,安排好钦差一行入住府衙内院诸事,并令杭州府一众官员,于辰时三刻在府衙大门前迎候;又命舒恨天去请来杭州城内名医,妥为诊治徐恪右腿断骨之伤。
李秋向舒恨天问起徐恪之伤,舒恨天却笑道,这小子硬气得很,小腿骨已被打得碎裂,直到现在,连哼都没哼一声。
而管塘虽受重伤,好在根基强健,昨夜受李秋内力疗伤之后,又恢复了不少,虽不能与人动手,出门办事已然无碍。
于是,两人各去忙碌……
到了辰时一刻,钦差一行便离了清泰客栈,大张旗鼓地前往杭州府衙。
昨夜风雨交加,今日却是天光大好,整一座杭州城内,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此时钦差身边虽只有二十名护卫,然一个个都是精悍卫卒,每人均手执刀柄,高举大旗,成两列纵队拥着钦差马车缓缓而行,看上去威风凛凛。
杭州城内百姓,见钦差仪仗如此壮丽,自不免纷纷驻足观望,又见为首的钦差大人,着一身簇新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仪容俊美,神态雍容,心中更是赞叹不已……
到了辰时四刻,钦差仪仗终于来到了杭州府衙之前。
杭州府辖下一众官员,在同知卢虚舟、通判汪再兴率领之下,早已在府衙大门前等候多时。
当下,众官员向署理盐务钦差并新任知府李秋纷纷行礼。李钦差下马之后,也向卢虚舟、汪再兴等人一一回礼,又朗声说了几句官场套话,于是在众人簇拥之下,进入府衙内堂。
这杭州府衙造得甚是宽敞,占地竟有两百余亩,比之苏州府衙还要气派不少,光是门楼两侧的一对石狮,看上去就与众不同、威武不凡。
进了大门之内,就是恢弘敞亮的知府大堂,堂上高悬一匾,题着“清勤慎敏”四字。这四字据说是乾国之开国皇帝太祖垂训,用意乃是告诫各道州府官员,清者,为官须清;勤者,为政须勤;慎者,断案须慎;敏者,做事须敏。
卢虚舟命属下众官员俱在大堂内等待,自己则陪同钦差一行又转入内堂。
过了知府大堂,又是二堂,二堂虽格局略小,却也气派不俗。
过了二堂,便是知府退室,退室两旁,是府衙公廨,公廨内有着大大小小几十处公事房,专供知府衙门内一众属僚所用。
走过了府衙公廨与退室,便是府衙中院,中院内房屋不多,主要就是知府与同知、通判等五品官员的签押公事房,此外就是几处库房与仓房。
再走过中院,那就是专供知府及其家眷居住的府衙内院了。
这府衙内院比之于前院和中院,竟还要宽敞。内院中间开凿了一座人工湖,美其名曰“细湖”,与城西之“西湖”遥相呼应。细湖由北向南成扇形分开,两边略宽,中间反而狭窄。两端略宽之处,湖边又以太湖石垒成假山,山上各
造一亭,西侧为“建炎亭”,东首为“祥兴亭”。
细湖两岸各造有四座楼宇,北岸左首有一座“景炎楼”,是知府大人与家眷们饮酒吃饭之所,北岸右边有一座“绍兴楼”,专供知府大人会客谈天、招待宾朋所用。
细湖南岸的两座楼房,东首那间叫作“崇学楼”,门匾正是前任知府吴文龙所题,里面堆满了书籍、账册、卷宗等物,专供知府大人闲来读书阅卷所用,而西首那间屋子,至今还空在那里,尚未有人题写门匾。
众人走过细湖南岸之时,卢虚舟便恭请新任知府李大人为西首那间空屋赐名,李秋见那一间空屋,坐落于高坡之上,俯瞰细湖,犹如身卧于云端,他略略一想,当即脱口而出道,便叫它“卧云轩”吧,卢虚舟等人顿时拍手称妙!
围绕着细湖周围,拢共造有十六间供人休憩的居室,每一间居室大门外都题着门匾,门匾上书有居室之名。李秋看着这些门匾,见所题之名尽皆奇奇怪怪,且字迹也都不同,想来必是那些前任的杭州知府,均喜附庸风雅,是以不断题写居室之名,于是就有了十六个名字。
后院正中的居室名曰“隆兴居”,最是宽敞通透,视野也是最好,望出去就是细湖,历来都是专供知府大人居住,李秋自然当仁不让地住进了里面。
“隆兴居”左首乃是“庆元居”,李秋便安排徐恪住进了那里,而舒恨天为了照料徐恪方便,自然就住在了“庆元居”左首的“嘉泰居”。
李秋随即又安排管塘住在了“隆兴居”右边的“淳熙居”,而“淳熙居”右首位还留有一间“开禧居”,便留给了尚在路途中的魏嘉诚。
待随行众人的居所尽皆安排已毕,李秋便跟着卢虚舟前往知府大堂,那里还坐着十余位从七品之上的官员,尽都等着新任知府前去训话……
李秋走后,舒恨天便搀着徐恪走进了“庆元居”,让徐恪在内室的床上躺好。
这时候,已是巳时二刻,徐恪躺在床上,想到自己此番人还没到杭州,腿骨就先断了一根,委实是“出师不利”,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去查清前任知府吴文龙被杀一案,可目下却要在床上静卧一个月才能动弹,心下不胜愁虑,不由地长叹了好几声……
舒恨天见状,忙出言安慰道,这府衙内院如此宽敞,就宛如一座缩小的皇宫,你就在此安心养病即可,今日来给你看病的那几位郎中,虽没有我老姐姐的本事,可他们说的话却是在理,郎中说让你静养个三、四个月,腿伤保准就好,那你就好生静养个三、四个月吧!
徐恪不禁惊诧道,你书仙老哥昨夜不是说的一个月么?怎地又要我静养三个月了?
舒恨天笑道,本书仙大人昨夜不是宽慰你来着?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如今你的右腿骨,不光是断了,而且还碎了,若没有三到四个月静养,怕是要落下跛足的残疾呢!你若变成了一个跛子,非但是慕容府的大小姐,就连我老姐姐,也未必能喜欢你!
徐恪窘道,可我此番来杭州,为的是查案,若我在床上连着静卧三个月,这吴文龙被杀一案,
还怎么去查?
舒恨天摇了摇头,顾自说道,查案的事我可管不着,钦差大人给我的吩咐,是要将你尽心照料好,快,喝药!
说着话,他就将一碗刚刚熬好的药汤递给了徐恪。
徐恪只得端起碗来,将满满一碗苦涩的药汤“咕嘟、咕嘟”尽数喝进肚中,不曾想,舒恨天又说了一句“还有三碗药”便出去忙了……
果然,只过了一刻,舒恨天又端来满满一碗,徐恪哀叹一声,也只得将那一大碗苦药再度喝光。
徐恪见舒恨天走进走出、忙里忙外,不停地给自己端茶倒水,熬药煎汤,心下过意不去,便让书仙老哥不必如此,一应杂活,自可吩咐卫卒去做。
可舒恨天小眼一翻,却“不领情”道,照顾你徐大千户,这可是钦差大人特特吩咐之事,本书仙大人自当凡事亲力亲为,岂可尽委那些卫卒?
徐恪一声苦笑,知道舒恨天是放心不下身边那些卫卒和府衙中的随从,如今他们初入杭州城,天知道这府衙之内有没有敌人的眼线?若一个不慎,万一这汤药之内被人下毒,则徐恪此一趟千里南行,就不是“出师不利”,而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到了午牌时分,舒恨天又端来几个食盒,与徐恪一道,就在庆元居的内室中用起了午膳。
依照郎中嘱咐,徐恪右腿养伤的时日,切不可饮酒,以防汤药与酒性相冲。徐恪也只得夹菜吃饭,偶尔喝几口淡茶,心中虽想念“汾阳醉”的滋味,然也只能强自忍着。
两人吃饭时,就说起了钦差李秋……
徐恪头一个就问道:“钦差大人的名字,是不是个化名?”
舒恨天奇道:“你怎知道?”
“我猜的。”
“你猜的?你怎会去猜他名字?”
“你就说我猜的对不对?”
“确是被你猜对了,他原本姓屠,名青青。”
“屠青青?这名字很好听呀,为何要化作‘李秋’?”
“这我哪知道?兴许她嫌三个字拗口呢!”
“那他又是位什么‘仙’?”
“她这名号么?委实不太好听……”舒恨天忽然摇头,“算啦算啦!她自己若不肯讲,我也不说!”
“我听秋先生说过,这位李大人之前是在韩王李祚那里做事,后来才转投到了魏王府门下,是不是……李大人原本就是魏王的人?”
“哎呀!这个事,你得问魏王呀,问我作甚?”
“那……”徐恪想了一想,又问道:“书仙老哥,你的这位‘四姐’或是‘四哥’,他在修行之前,是……?”
“这个嘛!”舒恨天抿起嘴,却还是摇头,“也不能跟你说!这是我四姐的秘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清润悦耳的笑声。
“咯咯咯咯!你们在说什么呢……”
随着笑声如银铃般传来,内室中随即走进一位翩然貌美的公子,正是新任的杭州知府,李秋。
“小舒,你又在背后说我什么秘密了?”
第十六章、击掌以为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午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李秋在知府大堂会见杭州府下辖一众官员,待接见已毕,相关的流程也都走了一遍之后,同知卢虚舟便议请新任知府到西湖边的楼外楼一聚,众官员已在那里摆酒设宴,专为钦差大人接风,李秋欣然应允。
只是,众官员问起青衣卫徐大人的伤势,李秋虽言徐大人已无大碍,但心下仍有些不放心,是以在出门之前,又顺路过来看看徐恪。
见李秋进来,舒恨天就有些局促不安,他忙解释道:
“四姐……”
“嗯……?”李秋面色一沉。
“噢!李大人,我方才就是跟无病老弟闲聊呢,可没说你什么秘密啊!”
“说了也就说了!”李秋却摆了摆手,面朝徐恪笑道:“本钦差就这点秘密,说给徐大人听也无妨!”
徐恪直到此刻,才将李秋的真实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只见眼前的这位钦差大人,眉如黛山之幽,目似秋水之浓,葱鼻莹润,薄唇凝露,香腮似雪、玉面如春……端的是天姿国色,世上无匹!
他向你走来时,身形只微微一动,衣带间就扬起阵阵春风,如香梅之迎雪。他看着你时,双眉只微微一挑,眼眸中就泛起丝丝笑意,似玉莲之出水……
若非李秋口里所言一直是清晰可辨的男子声音,徐恪当真要怀疑,这位李钦差实则是一个女儿身了。
此时,徐恪看着钦差一副不言而笑的俊美脸容,就算他一向自诩甚高,心下亦不禁感叹道,想不到,这世间竟有这样的美男子!
看来,薛大哥所言诚非虚也!这位钦差大人,若真的是一位男子的话,恐怕这世间,已再无别的男子能有他这般“娇美”模样了。
就算是从全天下的女子中,也绝少能找出几位,能有他这般“美艳无双”……
“徐大人,你这腿伤……”李秋见徐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道:“现下觉得怎样?”
“哦……”徐恪忙避开李秋的目光,“今日已好得多了!多谢钦差大人挂念!”
“徐大人不必这么客气,若是论官位品阶,李秋只是一个五品的知府,徐大人可是堂堂正四品的千户!眼下,咱们这整个杭州府,就属你徐大人官位最高呀!”
“李大人贵为钦差,自然是以大人为尊!”
“徐大人乃是青镜司千户,你们青镜司平常不就是专替皇上办案么?来到这江南,徐大人本就是查案钦差的身份,比起我这个‘署理盐务钦差’来,还是徐大人官高两级呀!”
“李大人着实过谦了!李大人此来杭州,身负皇命,非但要署理盐务,还得整治一府之吏治,李大人肩负如此重任,我徐恪顶多也就给你打个下手罢了……”
“徐大人……”
说起来,这两人均是自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这杭州,虽结道南行已有一月之久,可如今日这般面对面毫无掩饰地站在一起,却还是头一遭。徐恪乍见李秋如此美颜,神色不免有些窘迫,而李秋见了徐恪,不知怎地,面色也有些不太自然,于是乎,两人为避免尴尬,双方便不约而同地大说特说起了一堆客套谦辞……
两人在内室中客套话说个没
完,旁边的舒恨天终于忍耐不住,打断道:
“我说你们两位‘大人’啊!咱都别这么客套了行吗?其实咱们仨都是自己人……”舒恨天朝李秋眨了眨小眼,扮了一个鬼脸,小声道:“我说四姐啊,要不你就随大姐的叫法,叫他一声‘小无病’,让这无病老弟呢,索性叫你一声‘屠姐姐’抑或‘青青姐’,你看岂不是好?”
“‘小无病’?这个叫法倒也有趣!”李秋听得浅浅一笑,却摇了摇头,朝徐恪道:“徐大人,若是没有外人在,你就呼我一声‘李兄’,我便称你一声‘无病’,你看……如此可好?”
“甚好、甚好!”徐恪忙点头道。
“今后,这杭州府内,非但是整顿一府吏治、惩处官场贪墨,还有征收朝廷盐税、打压江湖匪帮等等诸般烦难之事,非我李秋一人之所能,还盼无病贤弟能多多助我!”
说至此处,李秋朝徐恪拱手为礼,神色甚为诚恳。
徐恪右腿不能动弹,忙于床上坐起,也是抱拳还礼,诚挚言道:
“请李兄放心,今后在这杭州府,李兄但有所命,我徐无病必当竭尽全力襄助李兄!”
“那咱们就说定了!”李秋伸出右掌,与徐恪左手握了一握,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你我合力,就算再难的事,何愁不成?!”
在李秋眼里,有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徐大千户助力,再加他手下两名百户,一百余位精干卫卒,则自己今后在杭州府衙内做事,无异于如虎添翼。
“嗯!”徐恪握住李秋的手,只觉触手温润,直如女子手掌,他不禁面色微微一红,忙松脱了手掌,然神色间却仍是异常恳切,“无病愿与李兄一道,为杭州府百姓,为大乾盐税,竭尽绵薄,在所不辞!”
在徐恪眼中,虽与身前这位钦差一直相谈甚少,然今日这一番交心之语,实已令他心下感奋不已。昨夜杭州城北一战,他已领略到钦差之真正实力,纵然对方是少山掌门,亦不敌钦差一掌之力。今日他又闻钦差大人正是书仙老哥的“四姐”,如此想来,杭州府有了这样一位“实力非凡之人”坐镇,无论是内整吏治还是外收盐税,想来必不难矣!
此时的徐恪,对李秋已充满了信心。无论是人品、相貌、才具、实力,他心中都对李秋满是钦佩之感,甚至于,在李秋寥寥数语所吐露出的心声中,徐恪也被对方言语中所流露出的恢弘志向所深深折服……
那好!既然你李兄有志于整治官场,解百姓之倒悬,征缴盐税,疏国库之危急,我徐无病又怎能不全力助你?今后有你我合力,杭州府就算有十个分水堂,又何惧之有!
……
李秋言罢,又吩咐舒恨天要妥善照顾好徐恪,自己则匆匆转身就要出门。
舒恨天跟着李秋出门,随即便问他四姐道,这么急着要去哪里?
李秋一边走,一边道,他要急着赶去西湖边的什么‘楼外楼’,当地官员已在那里设宴,要为自己摆酒接风。
舒恨天听得心下艳羡不已,然苦于要照料徐恪又走不开身,是以便揶揄道:
“我说李大人呀!你这才刚刚一到杭州城,就与那些当官的大吃大喝,日后你还如何查处贪墨,惩治不法?”
李秋白了
舒恨天一眼,驳斥道:
“我不跟他们吃吃喝喝结成一片,杭州府衙内那么多事,你来帮我做?”
“可你若跟他们成日里吃吃喝喝结交成了一片,今后若这些人里头,大多都是些贪官,你查还是不查?”
“该吃的还得吃,该查的总要查!”
“这个……”舒恨天摸着自己雪白的长髯,心下兀自有些不解,“四姐啊,小弟我可就有些不懂了……”
“你无需懂!”李秋已站立在庆元居的大门外,他摆手拦住了舒恨天,“接下来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徐大人,这府衙内院人多眼杂,你今后行事须得格外小心,若徐大人出了什么意外,本府唯你是问!”
“好了,你别送了!”李秋大袖一挥,随即转身扬长而去,留下舒恨天一人,满面委屈之色,望着李秋的身影渐渐远去。
忽然间,舒恨天似有所悟,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暗自心道,哎呀!我四姐虽说是正五品的杭州知府,可如今我书仙大人,不也是正五品的青镜司百户么?怎么我堂堂青衣卫的“百户大人”,竟被一个知府呼来唤去犹如指挥一个仆从呢?下一回等我再见你屠青青,定要摆出我“青衣卫上差”的威严来!
事实上,这也不过是舒恨天一厢情愿聊以自娱罢了。在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人中,只因修行年限与天资领悟都不相同,前六位与后六位之实力也大为悬殊,前六位者,各自都有一项非凡特技,往往被尊为“大妖”,而后六位者,虽有特技却无甚大用,则只能算是“小妖”之流,是以一直以来,后六位“小妖”对前六位“大妖”都是恭敬有加从不敢违命。今日舒恨天以排名末位的一只“小妖”见了排名第四的“大妖”如何敢有半分强硬?
……
……
这之后,钦差李秋便一直很忙,忙着熟悉杭州府衙内一应公务;忙着与同知卢虚舟、通判汪再兴等官员谈心,了解前任知府吴文龙昔日之所为;忙着接收各方所送之豪礼……
自从新任知府入住府衙内院“隆兴居”之后,这隆兴居大门外直至府衙大门外,送礼的人几乎是络绎不绝,有时竟而还会排起长龙。
起先,闻听新任知府李秋至今还是未婚,就有人将杭州城几家青楼内有名的头牌与名妓连夜就送到了隆兴居内,孰料,这位李大人当晚就将几位头牌名妓“原封不动”尽皆送回了青楼。
得知钦差大人不好女色,随即又有人买了大批玉器古玩、名人字画等物,次日又送进了府衙内院,李大人虽命手下悉数“笑纳”,却又让人放出话来,玉器古玩等物虽好,怎奈不好储存,下一回要送,不妨直接送银票就好。
得知这一消息后,杭州府辖下一众官员乃至于那些乡绅富户等人,无不是拍手称庆。那些人怕的就是新任知府没有任何嗜好,就如前任知府吴文龙一般,一时均叫他们无从下手。既然这位李大人“雅好”银票之物,而他们手中有的就是银票,于是乎,手拿银票登门求见的人,这两日便排满了隆兴居的大门之外,有时甚至于一直要排到了府衙的大门之外……
自然,这送礼的人群中,也少不了杭州分水堂的人。
第十七章、匆匆又三日
短短两日内,这杭州分水堂就已派人连着向新任知府送了三回礼。
第一回,由一位大头领带了一箱零散的礼物,内有丝绸、茶叶、玉器、古玩等物,送进了府衙内院。
第二回,由一位分堂主带着一个装帧精美的楠木礼盒,内有银票十张,每张银票均是五百两,专程送到了隆兴居之内。只是这位分堂主虽怀揣五千两巨额银票,却依旧没能见到新任知府本人,接待他的乃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管塘。由于送礼的人实在太多,管百户也只是寥寥数语,“盛情难却之下”,将楠木礼盒“笑纳”之后,随之便打发他回去。
第三回,却是分水堂总堂主方铭博向知府大人递上了拜帖之后,亲自登门拜会。
自然,碍着对方毕竟是总堂主的面子,新任知府李秋总算是在自己的签押房内接见了方铭博。
这两人乍见之下,双方各是一愣。
李秋头一次见这位分水堂总堂主,却与心中所想大不相同,只见这方铭博年纪大约三十来岁,身形不高,却有些肥胖,一张圆脸上堆满了肥肉,两只小眼总是似笑非笑,外加高鼻阔口和两只招风大耳,看上去神色谦逊友善,倒与那些土庙内供奉的泥菩萨差相仿佛。
而方铭博初见李秋一副堪称是“娇美”的容颜,更是大感意外。他决计未曾想到,这位新任的知府兼署理盐务钦差大人,竟然是如此一位美男子。他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就算是“红袖招”里的头牌“小月牙”姑娘,也比不上这位钦差大人如此美妍啊!要不是他此刻正站在知府大人的公事房内,恨不得就要扑上前去猛烈地抱住对方……
两人分宾主之位落座,略略寒暄了几句,方铭博就送上了一件他为知府大人专程备下的好礼。这件好礼乃是一颗核桃大的夜明珠,珠子虽不算大,但贵在珠圆玉润,在暗室中能隐约发出微光。方铭博从锦盒中取出夜明珠之时,见知府李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面上便露出了得意之色。
不过,李秋也只是看了几眼,与那方铭博淡淡地闲聊了几句,过了不到一刻辰光,便推说府衙内尚有公务须忙,随即端茶送客。
方铭博虽心中不快,但总算是礼物送到,与知府李秋也算是攀上了交情,见这位李大人虽讲话口吻冷淡,但言语间也算客气,当下便抱拳为礼告辞出门,问明了青衣卫徐大人的住处后,径直入府衙内院,前来探望徐恪。
不过,庆元居的大门外却把守着四位如“守门神”一般的卫卒,听闻方铭博要入内探望徐恪,顿时喝阻道,“我家千户大人正在养病,任何人均不见!”
方铭博心下愠怒,当场就要发作,不过此地毕竟是府衙之内,他只得强压心中火气,好言解释道,我与你们家徐千户,昔年都是在分水堂做事,说起来,徐千户尚未做官之前,还是我手底下一名亲随呢!不过,当年我方某人可是一直将徐千户视作兄弟,从未有一天把他当做下属啊,今日听闻徐大人不慎受伤,方某与徐大人一场故交,自当亲来探望云云……
怎料,那方铭博好话说了一大堆,为首一位身如铁塔一般的卫卒,却往前一步,手执刀柄虎眼一瞪,训斥道,我管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家千户大人不想见,也休想进去,还不快滚!
方铭博自从当上了分水堂总堂主以来,从未在人前吃过如此大亏,依照他原本脾气,早已飞刀出手,顷刻间就取了对方性命。只不过,此地毕竟是府衙内院,就算他心中再有怒气,也不敢在
府衙内杀人。好在,今日他匆匆出门,身边并未带亲随,此事总算也没有外人看到。
当下,方铭博强忍怒气,只得悻悻然转身,出了府衙内院,前去拜会杭州府通判汪再兴。只是他在路上仔细思忖,却恍然醒悟道,照理,那些卫卒知道我乃分水堂之总堂主身份,起码不得入内通禀一声么?可他们连身子都未动一下就大声撵人,这难道不是有人事先吩咐好的么?!
想到这里,方铭博心中“嘿嘿”一笑,对徐恪随即又多了一份怨念。
而事实上,徐恪从未特意吩咐过手下,要将某人一定拦阻于门外,只是舒恨天曾叮嘱过守门卫卒,除了钦差李大人、管百户之外,余人一概不得入内。这些卫卒在京城中行事便一向如此,只知遵循上官之命,从来不讲变通,到了杭州城后,自然也不会对什么分水堂的总堂主擅自放行,这其中之种种,纯属方铭博之猜想而已。
于是乎,躺在里面的徐恪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吃过“闭门羹”的方铭博已经对他加了一分怨恨。
……
……
时日匆匆,转眼又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来,钦差李秋一直很忙,忙得都无暇来看徐恪。
而身为查案专使的徐恪却一直很空,空得无所事事。
杭州府辖下一众官员,闻听青衣卫徐大人在南行途中不慎为刺客所伤,自然纷纷赶来探望,可都无一例外被卫卒挡在了外头。
倒不是徐恪不能见客,实在是他毫无见客的心情。
躲在庆元居内养伤的徐恪,心中不免有些百无聊赖。他整日里除了吃饭就是吃药,除了看书就是看床,依照舒恨天请来的那些“名医”之叮嘱,徐恪需要在床上静卧三到四个月,尽量腿脚少动,尤其是这头一个月,更需格外小心,能不动者就千万别动。于是乎,徐恪就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顶多也是偶尔翻个身,就算下床如厕也需旁人搀扶,每一步路还得加倍小心……
除了钦差大人之外,另一个大忙人就属钦差身边的北安平司百户管塘了。管塘这几天除了夜间运功疗伤外,白日里几乎没有余暇,他每天都要忙着接见自杭州府各地赶来隆兴居的访客,每天都要忙着替钦差大人收礼。依照李秋的吩咐,无论是谁送礼,无论是银票还是玉器、珍珠、古玩、金银首饰、名家字画等物,都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只是每一个送礼之人,每一笔送礼的数目,都须详细记录在案。
如此一来,能够有空陪徐恪聊天的,也就只有舒恨天一人了。
徐恪与舒恨天虽早已在徐府内比邻而居,可多数时间并不在一起,从未如这几日一般,无论吃住几乎是形影不离。
两人聊着聊着,还是聊起了新任知府李秋。舒恨天禁不住徐恪一直问个不停,终于向徐恪坦言道,他的这位四姐,其原身乃是一只大白兔,而且,白兔的样子还异常之可爱。
闻听李秋在修炼之前,原身竟是一只大白兔,徐恪不免有些诧异,他当即问道,兔子也能成妖?
废话!我一只大老鼠还能成妖呢?何况她一只大白兔乎?!
依照昆仑元圣所撰《元空擅善录》里之言,天地百兽皆可修炼,若能吞食日月精华,练化形神,凡历十个甲子者,即能入妖之境。四姐的道行已有一千一百六十余年,只比大姐少了百年而已。
徐恪随即又问起,这位李大人究竟有何特技?身上功夫又如何?那一夜他何以只凭一招就击退了名闻天
下的少山派掌门?
对徐恪的这些疑问,舒恨天却始终是摇头,只道他也不知。见舒恨天不肯言明,徐恪知他心有顾忌,是以也就不再相强。
到了第三日,青镜司另一位百户魏嘉诚,终于带领一百余位卫卒匆匆赶到了杭州府衙内。
魏嘉诚自陆路赶来杭州城,路上虽耽搁了些时日,然一路无惊无险,总算是平安抵达。他听闻自家的千户大人半路上竟被匪徒打断了腿骨,当时就急得不行,顾不上安顿自己,忙匆匆跑进了庆元居内,来看望徐恪。
见徐大人只是右腿不能动弹,此外一切都安好,且面色红润神色如常,魏嘉诚才总算是放心。当下,他便向舒恨天问起钦差一行自水路而来的详细情形。舒恨天便将他们在太湖中如何遇水匪凿船,在杭州城北又如何遇少山三“了”突袭的前后经过,大致与魏嘉诚说了一通。
魏嘉诚听罢,顿时怒火中烧。他当时就向徐恪拱手请命道,那少山离此地也就数百里路程,不如就由他率领本部卫卒,再去杭州步军营里要来一千人马,就此杀向少山,直杀得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那“了空”“了凡”“了因”几个老儿,必得将他们生擒至千户大人面前,否则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徐恪却摆了摆手,笑着道,那少山派号称是天下第一大派,传闻其门下徒众不下万人,你只带一千人马,如何杀得过人家?
魏嘉诚却不以为然道,少山门徒虽众,然多半是他们辖下“外四堂”的弟子,分处于江湖各地,其内门弟子,想来至多不过千余人,若千户大人不放心,顶多他去步军营里再多要些人马来,若他手上有三千精兵,保准能一举荡平少山!
徐恪听得有些心动,便转头望向舒恨天。
舒恨天略一思忖,随即摇头道,此事不可!杭州步军营隶属兵部管辖,非是地方官所能调遣,再者,此地既无百姓造反,又无山匪为乱,擅自调动朝廷军马,那就是死罪!
魏嘉诚却道,如今李秋大人不是圣上钦命的钦差么?若钦差大人发一道手令,想那步军营里的都尉焉敢不从?那少山掌门了空匹夫,竟敢带头刺杀钦差大人,依照我大乾律令,这便是谋逆之罪,理当诛他九族,就凭他这一条罪名,即可踏平少山!
可舒恨天还是连连摇头,说道兹事体大,切不可鲁莽行事!徐恪也道,此事容他与钦差大人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见徐恪与舒恨天均有些犹豫,魏嘉诚也不好一再坚持,当下,他与徐恪、舒恨天聊了一会儿之后,便回自己的那间“开禧居”内忙碌去了……
到了第四天,庆元居内的徐恪与舒恨天正在闲聊,忽见卫卒入内禀报:
“报!千户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舒恨天不耐烦道:“本官不是早已说过,徐大人养伤期间,外人一概不见么?”
“回百户大人,那人姓吴……”
舒恨天小眼一翻,“怎么?姓吴的人就了不起了?”
“启禀百户大人,他说他叫吴觉人,是前任知府吴文龙的管家……”
“吴文龙的管家?”徐恪忙坐起身,差一点就要走下床来,“快!快请他进来!”
“是!”
徐恪与舒恨天对视了一眼,心下不禁暗自惭愧。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趟不远千里南下杭州,为的就是查清吴文龙被杀一案之真相,可如今,他还没去查案,“案子”却已主动找上了门来……
第十八章、忽闻有妖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四、午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未几,屋外走进一位老者,年纪已经六十开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一副清瘦又苍老的模样。老者见到徐恪,立时躬身向徐恪施礼,神态恳切又卑微:
“小老儿拜见徐大人!”
“老人家免礼,快请坐!”
徐恪忙让老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又让舒恨天送来茶点,随即问道:
“老人家怎么称呼?前任杭州知府吴大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回徐大人的话,小老儿姓吴,名觉人,与上一任知府吴大人算是远亲。承蒙吴大人看得起,叫小老儿做了吴府的一名管家。这一晃,小老儿伺候我家老爷业已有二十年了……”
身旁的舒恨天问道:“你今日来见徐大人,所为何来?”
吴觉人忙道:“回这位大人的话,我家老爷于月前不幸罹难,如今灵柩暂厝于城南的普济寺中。小老儿听闻徐大人已到了杭州,是以今日特来拜见……”
“你家老爷至今尚未安葬?”舒恨天心下不解,当即问道:“你家老爷上月中旬便已身故,这大热的天,尸身如何能存放近两月之久?尔等既已将吴老爷入殓,何故不早日入土为安,却将灵柩停厝于寺庙中?”
“这个……”吴觉人面露惭愧之色,跼蹐不安道:
“我家老爷原籍新安道徽州府。小老儿本打算将老爷灵柩运到徽州故地安葬,听闻圣上派了徐大人远来查案,是以……是以就……”
舒恨天奇道:“这么说,你迟迟不将吴老爷灵柩运往徽州,是想让我们再开棺验尸?”
吴觉人面色转为悲痛,忽然朝徐恪跪倒在地,哭道:
“徐大人,我家老爷死得冤枉啊!还望徐大人能早日查到凶手,还我家老爷一个清白!”
“老人家,快快请起!”
徐恪忙让舒恨天将吴觉人搀扶起身,和言问道:
“本官此次奉圣命专程来到杭州,便是为查清你家吴老爷被杀一案之真相,你方才说吴老爷死得冤枉,这中间还藏着哪些隐情么?”
“大人……”吴觉人虽已被舒恨天搀扶起身,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可双目间仍是涕泪交加,他擦了一把老泪,依旧哭着道:
“自从我家老爷死后,杭州城里到处都在传,说我家老爷贪墨了税银,又说我家老爷只图自己虚名,横征暴敛,不顾百姓死活,是以遭了天谴,被妖物所杀……”
“被妖物所杀?”徐恪与舒恨天不禁面面相觑,舒恨天不由地冷笑道:“这些无知愚民!案情尚未查明,他们怎可如此胡乱猜测?”
徐恪也疑惑道:“老人家,吴知府清廉之名乃是人尽皆知,岂是谣言所能污蔑?只是……平白无故地,杭州百姓怎会说吴知府是被妖物所杀?”
吴觉人嗫嚅道:“只因……只因我家老爷的尸身,被人发觉时,其死状确是……确是有些吓人啊!……”
舒恨天当即朝徐恪道:“无病老弟,说了这么多,不如,就由我舒大人跟着吴管家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吓人的死法,一看便知!”
“好!”徐恪当即点头,“既如此,先开棺验尸,余者等回来再问!”
于是,徐恪又命人叫来魏嘉诚,让两位百户带着仵作等人,跟着吴觉人前往杭州城南的普济寺。
徐恪苦于自己右腿骨碎,不能走动一步,虽心下焦急,然也只得目送着众人离去之后,自己一人仍躺卧在床
上。
他命人取来吴文龙一案的所有卷宗,再度仔细翻阅了起来。只可惜,此案的相关记录却少得可怜,只有薄薄的几张纸而已,其上只简单写明了吴文龙当日死后是如何被人发现,又如何引得周围百姓迭起恐慌之状……
依照案卷所述,吴文龙是在六月十一清晨卯时一刻左右,被人发现死在了杭州城西龙井山下的一条小道上。案卷上只写了吴文龙的尸身被发现时,其死状“口鼻大张,面目全非,浑身缩拢,手足尽曲,其状实堪惊恐,令附近乡民惊惧惶恐之甚也……”除此之外,对于吴文龙究竟是死于何时?死于何地?死于何因?死前人在何处?死前做了何事?等等,均未写明。而令人意外的是,案卷对于吴文龙死状引起的附近乡民恐慌却大书特书,“尸身僵而不化、曲而不能直,其状如鬼,四乡之民,见者尤为惊怖,百姓皆奔走相告,俱言知府大人实为妖物所杀……”
徐恪看得摇头不已,心道,这吴文龙被杀一案,先前不知是哪个在查?堂堂一个知府大人客死他乡,查案者竟如此草率,处处皆敷衍了事,非但不去仔细验明死者的确切死因与死亡时间,竟凭空臆测什么凶手乃是妖物作祟,难怪杭州百姓会以讹传讹,纷纷谣传知府大人是被妖物所杀。
徐恪仰靠于床头,遂闭眼沉思了起来……
他在南行途中,已大致了解了这位前任知府的生平。当时,他看过吴文龙的相关卷宗后,还感叹了良久。
吴文龙今年四十三岁,为官已有二十余年,家有一妻、一女。妻夏氏,女名吴晶晶,皆住长安。
吴文龙少小时便被四野八乡誉为“神童”。他自小就喜读诗书,有过目不忘之才,并做得一手好文章。其父吴德宝,既开私塾,又为郎中,无论授业传道与行医济世,均为乡人所称道。
吴文龙二十二岁时,便以二甲第八名进士及第,被吏部授以徽州府休宁县县丞之职,之后就一直在徽州府做官,因为官声卓著,政绩斐然,由县丞、知县而一路升迁,累官至徽州府同知一职。其后又受人举荐被擢拔至京师为官,先后任工部员外郎、工部郎中,后因与本部堂官不合,遂转调御史台,先后任监察御史、领侍御史等职。
说起来,吴文龙自三十四岁调往御史台任言官,在御史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这八年来,由于他一向敢言敢谏,素为朝野上下所看重,他平常也从不收人礼物,从无结党营私之举,家中只有一妻,从无纳妾之举,并且,由于他俸禄不高,除俸禄之外也无别的进项,是以他在长安城的生活也一向清贫,家中妻女,常年都只是穿一身旧衣。
魏王李缜也正是看重他清廉刚直之名,这才向皇上郑重推举了吴文龙,让他跑到这江南富庶之地,来当一任知府。
哪料想,吴文龙担任杭州知府才不到一年,便天降横祸,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任上。
如今,关于杭州知府被杀一案,其相关卷宗上竟赫然写着,这位吴大人居然是死于妖物作祟。
“妖物作祟,妖物作祟!”徐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下不由地“嘿嘿”一阵冷笑。
他暗自心想,我在京城时,便一直在查“妖物作祟”一案,查来查去还不曾查明这“妖物”究竟来自何方?想不到,这“妖物”竟忽然又千里南下,来到杭州城“作祟”来了?!
先前,长安城每到夜间便突然出现许多“焦面黑尸”,于是皇上命师兄李义为查案主使,专门探查京城中的妖物。可师兄与我查了三个月之久,终究查不出此
案之元凶究竟是何方妖物。
最早,师兄与我都以为此案之元凶乃是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可后来,毛娇娇已被南宫兄杀死,“焦面黑尸”仍不断出现,便确定此案与毛娇娇无关。
随后,大伙儿便又将矛头指向了天音乐坊,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天音乐坊的管事落霜时,落霜竟主动向我约战。在灞林原自己与落霜一场大战,终究是挥剑将落霜刺死。
不过,依落霜死前所言,他虽杀人不少,却从未做下什么“焦面黑尸”,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自从落霜死后,长安城每于深夜出现的那些“焦面黑尸”,便从此消失不见。于是,青衣卫上下,甚而是所有“黑尸命案”的办案之人,便都把那落霜当作了是“黑尸命案”的主凶,就连徐恪自己也有些将信将疑。
难道说,落霜一死之后,那作案之“妖物”竟忽然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杭州,这“妖物”别的都不杀,却独独杀死了知府吴文龙?
这……不可能!
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这世间,哪来的这许多“妖物”?!
分明是有人在故意搞鬼,借“妖物作祟”的名头搅乱视听,好掩盖他们谋害知府的真相!
而最令人可气的是,这些人非但四处散播知府吴文龙是死于妖物作祟,并且还说这是吴大人贪墨税银、横征暴敛以至百姓困苦,故而触怒了上天,是以降下责罚,这才让吴文龙死于妖物之手。
如此一来,非但掩盖了吴文龙被歹人刺杀的真相,还将吴文龙的死因归罪于他自己,若照此说来,那只到处作祟杀死吴文龙的“妖物”还是一只好妖,因为它只杀了吴知府一人,并未害死其余半个百姓。
想到此处,徐恪不禁心中大怒,他立时命卫卒叫来了校尉丁春秋,吩咐道:
“丁大头,你去查一下,前任知府吴文龙被杀一案,在本官来之前,到底是谁在负责查案?”
“是!”
过不多时,丁春秋便已匆匆跑进了庆元居,向徐恪禀道:
“回千户大人,之前负责查吴文龙一案的,是杭州府通判,汪再兴。”
“是他!这样……你速速去府衙前院,将汪通判叫来这里,本官有话要问!”
“是!”
丁春秋走了没几步,却忽然又被徐恪叫住。
“回来!”
“大人?”
“嗯……先别急着去叫他,待本官想一想再说,你出去吧!”
“是!”
徐恪心下盘算了一回儿,还是想等到舒恨天与魏嘉诚回来之后,再做计较。
……
……
到了傍晚酉时,舒恨天与魏嘉诚等人,总算带着吴觉人又回到了府衙内院。
魏嘉诚将吴觉人安顿在府衙内院的“端平居”中,命卫卒在外仔细把守着,这才与舒恨天一道,入庆元居内面见徐恪。
然而,徐恪听了两人的禀报之后,却不由地大感惊诧。
依照魏嘉诚与舒恨天的描述,他们开棺之后,顿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棺内的吴文龙尸体,经历了将近两个月炎热酷暑之后,竟然无丝毫**,尸身上下都完好无损!
最令人惊奇的是,这吴文龙的尸身四肢蜷曲、浑身焦黑,口鼻大张、面目模糊,仿佛死前经历了巨大的苦楚,乃是被烈火焚烧至死……
这不就是长安城每每于夜半惊现的那些“焦面黑尸”么?!
第十九章、龙井有仙翁
自从今年三月,长安城突发“焦面黑尸”一案以来,这件案子就一直困扰着徐恪。他与师兄李义、怡清姑娘、君羡大哥,再加天宝阁的慕容兄妹,还有十七公主等人,一连查了三个多月,直至今日,仍未找到案子的真凶。不料,今日魏嘉诚与舒恨天却匆匆来报,前任知府吴文龙的尸首竟也是一具“焦面黑尸”!
此事怎能不令徐恪感到惊诧莫名?
他当即向魏、舒两位百户详细询问了吴文龙尸身的形状,两人的回答也都是一样,这位前任知府,死状极其恐怖,非但尸体浑身焦黑,四肢蜷曲,甚至于过了将近两月,尸身竟一点也没有腐坏!
徐恪顿觉匪夷所思,这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自己这一趟千里南行,确实是来对了地方。长安城“焦面黑尸”一案至今未破,他身为查案副使,既然此地又惊现一具黑尸,理当不远千里,南下杭州。
可是……
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身为查案副使,所到之处,黑尸便跟着出现,好像不是他在找黑尸,是“黑尸”在找他。
难道说,这幕后之真凶,将吴文龙变成了一具“焦面黑尸”,就是为了等着他现身于杭州?
徐恪再仔细回想前事,钦差一行在南下杭州的路上,就已一连遭遇三场刺杀,头一次在苏州城北的松林边,大批贼众冒充厉鬼,于中元之夜突袭钦差;第二次是在太湖中央,六十个水匪暗中凿船,险些就将钦差大船凿沉于湖心;第三次是在离杭州城不到二十里的官道上,对方乃少山“了”字辈三大高手,必欲置自己于死命。
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这些人非但已杀了前任知府,而且连现任知府、盐务钦差以及自己这位青镜司的千户竟也敢刺杀,简直是无法无天!
想到此处,徐恪心头火起,当即就命魏嘉诚去将杭州府通判汪再兴急速唤来。
不过,舒恨天却劝阻道,听闻这位汪再兴,虽只是一个从五品的通判,但在杭州府为官已有十载,当年可称得上是洪文堂的左膀右臂。此人非但在杭州府人面极广,上上下下都有熟人,而且跟杭州分水堂的关系尤为密切,乃是一个八面玲珑、机巧圆滑的人物。对付如此圆滑之人,手中若无足够的证据,还是不要轻易去打草惊蛇为好。
徐恪点头,亦觉书仙老哥所言有理,遂问舒恨天,若以当下案情,该从何处入手为好?
舒恨天略略一想,便建言徐恪还是要从吴府管家处入手,此人既已陪伴了吴文龙二十年之久,他家老爷如何遇害,总能知晓一些端倪。
于是,徐恪就让魏嘉诚去将吴觉人再度请来庆元居内,他毕竟右腿无法动弹,只得依旧在床上问案。
徐恪先是温言宽慰了吴觉人一番,随后就询问这位老管家,你家老爷遇难之前人在何处?当时他为何身边没有一人相陪?吴老爷在杭州府为官之时,可曾得罪过哪些人?他在杭州做官,是不是遇上了诸多难事?
吴觉人喝了一口茶,理了理头绪,这才将自己所知,尽皆向徐恪缓缓道来……
依照吴觉人所言,前任知府吴文龙原本在京城为官,好好当着他的领侍御史一职,年俸虽不高,好在妻贤女慧,一家人倒也清贫自守,其乐融
融。
自去年秋月,洪文堂死后,魏王便推举吴文龙出任杭州知府,起初吴老爷并不愿去杭州为官,怎奈毕竟是魏王殿下推举,他又怎敢抗逆?
吴文龙自知此去杭州,前路必定凶险,是以就将发妻夏氏与独女吴晶晶都留在了长安,只是带了老仆吴觉人一个,孤身前往杭州任职。
到了杭州城之后,果不出吴文龙所料,整个杭州府官员,尽是些贪墨之人,且官场上下均是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从里到外都已坏透,他家吴老爷有心整顿吏治,但苦于势单力薄,一时间竟无从下手。
起初,吴老爷刚到杭州之时,便有人不断向老爷送礼,无论金银珠宝、玉器古玩还是整箱的银锭、成捆的银票,甚至是青楼名妓、红粉头牌,都有人将之送到府衙内院的隆兴居中。不过,吴老爷始终清廉自律,不为所动,不管是何人所送,送者为何,一概“原封不动”“原样退回”,到后来,老爷为明心志,还将那些送礼之人尽都打骂出门……
久而久之,吴知府“刚愎自用、不好相处”的名声也就越传越大,而隆兴居门前的送礼之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地便销声匿迹。
从此之后,吴知府在杭州城内的每一步路,便都是举步维艰。他的每一条政令,都无法即刻施行;他的每一项官员任免,均遭到了上司驳回;他的每一份发给百姓的文书布告,都被下属曲解误导;甚至于,他想整理一下知府大牢内的冤案,都无法改动丝毫……
整一个杭州官场,似乎都在跟这位新任知府作对,他所面临的窘境,已不能用“寸步难行”来形容。
而魏王殿下曾千叮咛万嘱咐的杭州盐税,吴知府也是毫无办法,只因签发盐引之权,本不在杭州知府,乃是在官高一级的江南道经略使司手中,他管不着盐引,就无法掐住偷漏盐税的命门,是以吴老爷对着巨额亏空的盐税数目,几度只能仰天空叹!
如此一来,吴知府为官接近一年,却吏治不能整,税银不得收,几乎毫无政绩可言,而杭州府辖下一干属员皂吏,却打着知府大人的名头,到处横征暴敛,坏事干尽,以至于弄得民怨沸腾,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以为杭州城又来了一位大贪官,说起“吴文龙”这三个字,都恨得牙痒。
吴老爷在如此艰难的境遇之下,早已是心力交瘁,连头发都已白了一圈,他心知自己委实已无法胜任这杭州知府一职,于是便兴起了辞官归隐的念头。可正当吴老爷提笔欲写辞官折子的时候,京城里却送来了魏王殿下的书信。
原来,此时大乾国库空虚,户部库银已然所剩无几,朝廷业已发不全百官俸禄,而北地边关尚需大量军饷,山东与山南四道还需大量银子赈灾,于是魏王李缜亲笔写来书信一封,除了勉励他要好好办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向吴文龙催要税银……
如此一来,吴老爷可真是进已不能,退又不得,当真是两难之甚也!
说到这里,徐恪不禁插口问道,你家吴老爷怎地就成了一个孤家寡人?难道说整个杭州府,竟无一人可用么?就算是整个杭州官场均已烂透,总也找得出一二正直之人吧?前几日我见那位杭州府同知卢虚舟,看着便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难道说那卢虚舟也是一个贪官?
吴觉人顿时长叹了一声,回道,当初
小老儿也是这么劝我家老爷的,小老儿说,这卢大人与别的官不一样,他是朝廷新派来的同知,与汪大人等当地官员也并无来往,老爷何不与卢大人好生结交,今后有卢大人臂助,岂非诸事可行?可是,咳!……我家老爷就是不听啊!
舒恨天也忍不住问道,你家老爷为何如此固执?放着好好一个同知不去结交,却偏偏要以一己之力跟整个杭州官场作对,如此刚愎自用,如何能成大事?
吴觉人又叹道,我家老爷看不惯卢大人的做派,说卢大人时常于夜间到西湖中游船夜饮,还纵酒狎妓,有时甚至会玩至通宵达旦,如此放浪形骸,全不是读书人之所为,老爷非但不去结交,还当着众官员的面,训斥了卢大人好几回……
听罢此语,徐恪也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对于这位前任知府在杭州城一年的遭遇,大致已经了然。他的这一声叹息,隐然便是为吴文龙的命运所叹。
世间众生,无论是谁,均逃不过“心性”二字。心性者,乃天性也!每个人的心性,大半都是天性,只有少数是从后天的生活际遇中发展变化而来。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便是指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就会受他的天性所局限。若天性不善做人者,却硬要你为官,往往就会步履屯邅处处两难。若天性毫无灵感者,却硬要你写书,纵然每日笔耕不辍,大多也是一堆毫无灵性的文字。
是以,就有智者曾言,一个人的成功,必定是经营自己长处的成功,而一个人的失败,也往往是与自己短处“硬扛”的失败。
吴文龙的心性,便是孤高自赏、耿介自持,为人从不知变通,行事从不讲方法,如此天性,做一任御史言官还好,若要他总揽一府之职,解破重重万难,则势必不能。
……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徐恪又问道:
“老人家,那你家吴老爷在六月十一不幸遇害那一日,为何会出现在龙井山下?他身边又为何没有一人跟随?”
吴觉人当即回道:
“回徐大人的话,我家老爷是在六月初十傍晚下值之后,便离开的府衙,当时,老爷说要去龙井山会一位‘故友’,而那位‘故友’性喜清静,是以老爷连一个随从也没带,就是自己一个孤身前往……哪料想,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就有人告知小老儿,说在那里找到了老爷的尸身……小老儿当时还不信,可跑去那里一看,呜呜!……”他一边说,一边就掩面痛哭了起来,“老爷虽全身发黑,但面貌还是老爷的模样……呜呜!……都怪我当时没跟着老爷,呜呜!我对不住老爷啊!……”
见这位老人如此伤心落泪,徐恪只得再度出言安慰。旁边的舒恨天却听得极不耐烦,他从吴觉人的回话中已找着了此案的最大嫌疑,立时将吴觉人搀扶起身,急问道:
“本官问你,你家吴老爷当日匆匆出门,身边还不带一个随从,到底是要见哪一位‘故友’?这人姓甚名谁?!”
“老爷的这位‘故友’……”被舒恨天这么一吓,吴觉人有些颤声道:“小的也不知啊!小的从未见过他,只知他就住在龙井山中,那里的百姓都叫他……叫他‘仙翁’……”
“龙井仙翁?”舒恨天听得心中“嘿嘿”一笑,暗自道,有趣啊,哪里来的又一个“仙”?!
第二十章、五人共谋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戌时、杭州府衙内院、庆元居】
吴觉人毕竟已年过花甲,身体本已老迈,加之遭逢主人猝然离世,心情更是悲痛难忍。是以,徐恪与他交谈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见该问的都已问明,遂命魏嘉诚扶着吴管家前去“端平居”中歇息,当日晚膳与居住等一应事宜,尽由府衙安排妥当。
得悉吴文龙在被杀前的一日,乃是去龙井山见了一位号称是“龙井仙翁”的故友,众人心下均不觉一振,毫无疑问,这所谓的“龙井仙翁”必是本案的重大线索。
于是,众人吃过晚膳之后,徐恪就让舒恨天将新任知府李秋请来了庆元居内。毕竟,今日案情已有了重大突破,加之他与李秋已经三日未见,也该好好聊上一聊了。
李秋听闻徐恪之意,便将手头诸事放下,索性又将管塘一道叫来了庆元居。于是,此次奉命南行的三位百户,便与徐恪、李秋一道坐在了庆元居的内室之中,这也算是钦差一行来到杭州之后,五个人头一次坐在一处,就当下情势一起合议……
这也称的上是钦差五人组杭州府第一次例行合议。
今日合议之重点,自然便是吴文龙案情的重大进展。
徐恪先将今日询问吴府老管家的所得,尽数与李秋备陈了一遍,又让舒恨天将午后至城南普济寺开棺验尸的经过,详细说与了钦差知道。
李秋听罢,沉吟良久,随即问道:
“这么说,吴文龙确是变成了一具黑尸?”
徐恪点头道:“依照书仙老哥与魏百户所见,吴文龙确是成了一具‘黑尸’,并且与长安城为祸三月之久的‘焦面黑尸’一案,两者形状完全相同。”
管塘不解道:“‘焦面黑尸’一案是个啥?我在北司怎地从未听说?”
“无怪乎你们不知,圣上怕这个案子惊动长安百姓,是以一直命人在暗中清理那些‘焦面黑尸’,不过,这黑尸一案毕竟迁延日久,一连三个月下来,知道的人其实也不少……”
于是,徐恪又将京城里曾经轰动朝野的“妖物作祟”之案,并“焦面黑尸”出现的经过,大致与屋内众人备陈了一遍。
三个百户听罢,各称惊奇的同时,又不免相互议论了起来,都道这“焦面黑尸”一案,主凶若不是落霜,难不成这凶犯又跑到杭州城里作案来了?可就算凶犯真的来到杭州,那此人为何在长安城每夜都要杀好几人,在杭州城却独独只杀了吴文龙一个知府?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李秋摆了摆手,让三位百户停下议论,转头问徐恪道:
“徐大人,依你之见,吴文龙的死因,就是‘妖物为祟’?”
徐恪点头,“多半如此!”
李秋问道:“死于哪一只妖物?此妖现下何处?”
徐恪回道:“听吴府老管家所言,吴文龙最后一次见的人,叫作什么……‘龙井山上的一位仙翁’,这位‘仙翁’眼下就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兴许……”徐恪又朝舒恨天望了望,“这所谓的‘仙翁’就是一只妖!”
舒恨天也跟着点了点头,遂朝李秋请示道:
“钦差大人,不如明日就由我
与老魏带一队人,先将那只‘龙井仙翁’抓来府衙内审问,你看可好?”
“此事不可!”李秋连连摆手道:“人家好端端地在龙井山上隐居,又被周围百姓恭称为‘仙翁’,你怎可凭一己之猜测,就胡乱抓来审问?!先前,吴文龙在杭州为官时,就因用人不当,与本地百姓言路不通互为怨谤,以至民怨沸腾!如今我等初到杭州,更当谨慎而为,行事切忌冲动!”
徐恪当即问道:“那依李大人之见呢?”
李秋道:“依我之见,那位‘龙井仙翁’倒是可以先放一放,顶多派几个人去暗里打探一番即可,眼下,最为要紧的……”他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徐恪,“是你!”
“是我?”徐恪挠了挠自己前额,疑惑不解。
李秋道:“你想想,咱们这一趟南下杭州,一路之上,遇到了几回刺杀?”
旁边的舒恨天忙道:“拢共有三回,前两回是刺杀钦差,最后一回,是少山那三个老儿,找无病老弟寻仇。”
“呵!”李秋笑了一笑,笑声中带有嘲讽,“舒百户,你当真以为前两回半路刺杀,刺客是打算要本钦差的命?”
“难道不是吗?”舒恨天摸着自己的一副雪白胡须,心道以我书仙大人聪敏之才,竟也猜错了?
“我李秋在这江南一带,并无半个仇家,若是有人要杀我,定是那些贪官污吏,抑或是走私盐贩,可是你们想想……”李秋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接着道:“本钦差人还没到杭州,这些人也都还没弄清,本钦差到底是忠还是奸?是清官还是贪官?是一心来办事还是只图应付了事?他们为何要急着来杀本钦差?”
众人闻听李秋之言,思忖片刻,都不禁连连点头。
李秋又道:“更何况,杀钦差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些人就算胆子再大,若不是逼不得已,断不会人还没到,就本路上设伏袭杀钦差。而且,他们也该想得到,就算杀了一个钦差,朝廷还会再派下来一位新的钦差,这样做对他们而言,非但无丝毫益处,只会徒添风险!”
徐恪问道:“照李大人的意思……?”
李秋瞧着徐恪,眼神中似笑非笑,道:“从苏州到杭州,从湖心到官道,这一路上的三场刺杀,刺客的目的都不是本钦差,而是你——咱们大乾青镜司的千户大人!”
“都是我么?”徐恪仍有些疑惑道:“为何这三路人马,都要来杀我?”他暗自心想,我在这江南一带,好似也并无仇家呀!
“徐大人,你想岔了,其实这三路人马,都出自一处!”李秋言罢,随即朝管塘看了一眼,管塘忙出声道:
“钦差大人说得对!徐大人,据下官这几日查探,已经可以断定,七月十八日晚在太湖中凿船的那些水匪,就是杭州分水堂的人,而七月十五在苏州城北装鬼的人,多半也是杭州分水堂的手下!”
徐恪道:“这么说,那两帮人都是杭州分水堂派来的?”
舒恨天忍不住接口道:“钦差大人的意思,这三路人马都是少山派的人!想那少山派乃天下第一大派,门中‘内设三院、外有四堂’……”他存心卖弄道:“那‘外四堂’乃是山东道沧州府的‘烈
火堂’;江南道杭州府的‘分水堂’;剑南道巴州府的‘震雷堂’;陇右道秦州府的‘御风堂’。这其中,手下人数最多、势力最广者,当属杭州分水堂了!是以,这分水堂的人也即少山派的人,昔年分水堂的总堂主方文昭,就是少山青鸾院长老了凡座下的记名弟子。无病老弟,这下你总该清楚了吧?”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半路埋伏,无论水里还是陆上,必欲置我于死地,就是为了给孙勋与落霜报仇?”徐恪冷笑一声,直到此刻,才终于明了,原来这一路上针对钦差车队的三场袭杀,竟都是为了刺杀自己。
“如今又多了一个方文昭!”舒恨天略带责怪的口吻道:“你那一晚亲口承认,说是你杀了方文昭,那了凡的功夫,在少山可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此人心胸气量也不咋地,尤其爱记仇,现如今他知道你连杀了他两个爱徒,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记住你了!”
“那老匹夫有什么了不起!”管塘想起那一晚苦斗的场景,犹自愤恨道:“若论单打独斗,了凡未必是徐大人对手,可恨他们竟然以三对一,堂堂少山三大高手,竟然联手围攻徐大人一个,忒也不要脸了!”
李秋笑道:“管百户说得对,咱们不怕他们明着来单打独斗,就怕他们暗地里突然围攻,那一晚咱们虽侥幸躲过了一劫,可是……”他目光扫视着众人,“日后呢?”
徐恪点了点头,道:“钦差大人的意思,咱们与其处处小心提防,不如主动出击,先除了那杭州分水堂?”
“本钦差正是此意!”李秋微笑点头,望着众位百户,慨然言道:“兵法有言,‘以攻为守’才是最好的防守。这杭州分水堂处处欲置徐千户于死地,他们和徐千户过不去,就是同本钦差过不去!本钦差与徐千户此次千里南下,虽各领使命而来,然早已击掌为盟,誓为一体!故而为今之计,须得及早设法,先将分水堂除之!”
三位百户听得心中振奋,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带人杀往分水堂而去,魏嘉诚之前听了半日不便插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向李秋请命道:
“钦差大人,不如,就由我老魏明日带了人杀上门去,将那杭州分水堂一锅端了!”
管塘也附和道:“是呀,李大人,这分水堂胆敢半路突袭钦差车驾,又伙同少山派连着刺杀钦差与徐大人三回,早已是死有余辜!不如明日一早,咱们几个百户一同前去,把那分水堂里的什么‘大堂主’‘小堂主’……统统抓了来!若是听话肯招认的,押入大牢,若是不听话的,当场就杀了!”
李秋听得眼含微笑,频频颔首……
经他这几句话一讲,在屋内众人的心中,杭州分水堂已是势在必除!
而事实上,除掉分水堂的想法,李秋比徐恪更为急迫!
李秋自来到杭州城之后,短短三日,就已摸清了杭州府盐税的大致脉络。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一任知府吴文龙在杭州为官一年,会屡屡碰壁、事事难成,就连本应上交国库的六十万两盐税,竟只实收了五万两。
一句话便可形容吴文龙所遇到的巨大难处——内有众贪官,外有分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