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少年懵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四、申时、青衣卫】
徐恪与李义出了地牢,李义因事急着要走,徐恪便送他至青衣卫大门之外。
一路上,李义问徐恪,“师弟,听落霜话里的意思,你应该认识无花。”
徐恪道:“我自然是认识无花,我与她拢共已见了三次,她是天音楼里的歌女呀!”
“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无花’并非只是无花。”
“‘无花’不是无花?那她是哪个?”
“你再仔细回想,自你小时候起,可曾得罪过哪一位女子?抑或……”李义略略思忖,又道:“可曾令哪一位女子对你痴心?”
“师哥,你这问的是什么话?”
“快说,到底有还是没有?”
徐恪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曾得罪过哪位女子,也不曾令哪位女子为我……”
李义接口道:“如此说来,这位‘无花’姑娘,极有可能就是王香梅了!”
“香梅……怎么可能?”
“师弟,我那一日与你在天音乐坊喝酒时,看得清清楚楚,那位无花姑娘,她又想杀你,又很喜欢你,她喜欢你是发自内心,她杀你……似乎也是发自内心!”
“师哥,你说的这到底是什么呀?她既然喜欢我,又怎会想着杀我?两者又都是发自内心,这……我可实在是不解了!”
“这有何不解的?她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她想杀你,自然是你做过了对不起她的事!你仔细回想,若在你的过往生涯中着实找不到这样的女子,那她必是香梅无疑了!”
“可是……”徐恪不断挠着自己的额头,依旧不敢相信,“师哥,你那一日不也说了么?香梅已经死了呀,你只是同我玩笑而已?怎地今日又说‘无花’即是香梅?”
“那一日?那一日我可没听落霜这么说!今日你也听到了,以落霜的口吻,想必‘无花’定然是你早已相识之人,那么,师弟,你再仔细想,除了香梅,还能有谁?”
“可是……香梅已经死了呀!”
“要是……香梅并没有死呢?”
“这……”徐恪连续挠着自己的额头,又抓抓自己的耳朵,总觉得此事匪夷所思,然细想之下,又觉得不无道理。
这时,两人已步出青衣卫大门之外,李义拍了拍徐恪的箭头,语重心长地言道:
“师弟,看来,要想澄清此事之真假,你须得回一趟江南老家啦!”
言罢,不等徐恪答话,李义笑了几声,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目送着李义的身影远去,徐恪不禁又回想起了他年少之时,与香梅的种种,可是往事已成昨日,昨日种种,无非是少年懵懂。他觉着自己虽
并未做什么对不起香梅之事,但若说香梅真的会因之而怪罪自己,兴许也在情理之中……
徐恪回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中,见李君羡和古材香已在坐等他到来。
不用问,徐恪就知道,定是那张木烨又派古材香来,请他们今夜共赴得月楼晚宴了。
对于张木烨此番如此盛情相邀,徐恪原本也未想到,既如此,横竖自己与君羡今夜无事,两人也就坦然应承了下来。
古材香得了两位千户大人的首肯,千恩万谢一般,终于乐滋滋地回北司复命去了。
留下徐恪与君羡两人,相顾一笑,心中均道秋先生真乃神人也,事事皆在他所料之中。
两人一连忙碌了三日,总算有了成果,此时终于可以安坐下来,随意喝几口茶,说一些话。
李君羡便问起赵王此来审得怎样,徐恪笑着摇头,说道今日连审三次,结果都是和第一次一样。
对于最后落霜的怪异言行,徐恪也忍不住和君羡说起。君羡便问道,贤弟觉得那位无花姑娘,可有似曾相识之处?
徐恪再度用力回想,忽然言道,其实那一日自己抓住了无花的手半日,跟无花无比接近,隐约便闻到无花身上的一股气息,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
徐恪又将李义的推论与君羡说了一遍,末了更是问道,难道人死之后还能复生么?
君羡当即回道,人死岂能复生?赵王殿下之意,当是兴许王香梅当时并未跳进水井,或是跳进了井里又被人救起,其实她一直活在人间,至于她的死讯,只是杭州百姓以讹传讹而已……
徐恪不禁呆坐在那里,心神有些恍惚了起来。
君羡复又问道,贤弟可以年纪推断,若香梅尚在人间,与无花此时的年龄是否相仿?
徐恪不禁点了点头。
君羡立时笑道,贤弟呀,看起来赵王殿下说得对!那位天音楼里的无花姑娘,兴许真的就是你青梅竹马的女伴,今日她千里迢迢来京,就为寻你这位“老情郎”来啦!
言及此处,君羡忽然又面色一变,对空叹道:
“哎!可惜呀!香梅对你这么好,还送烧饼给你吃,你当年已负了她一次,数日前,你竟又公然‘调戏’了她一次,你屡屡伤她,就不怕将她的心伤透么?”
“君羡兄,你这说的……好没道理……不管无花究竟是谁,可小弟还是觉得……无花绝无可能是香梅!”
“哎呀!无花到底是不是香梅?香梅究竟是不是无花?要解开这一谜团,看来,贤弟还真是要去一趟千里之外的江南道杭州府啦!”
……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卫卒来报,宫中内侍前来传旨。
两人忙跑去相迎,内侍的旨意很简单,大意就是命徐恪做好准备,待晚些时候,内廷总管高良士与都督沈环将陪着马夫人来地牢再审一审落霜,待审问无误之后,可于六月初六将犯人推至午门外明正典刑。
天子的这一道旨意,用意十分明显,北境候唯一的嫡子罗人凤惨死人手,命案将近一月方得告破,侯府上下自然不满,其中也定然有人会担心青衣卫可能胡乱抓人以图应付了事。为告慰死者在天亡灵,也为了让苦主放心,皇帝特意选派两位身份尊崇之人,陪着马夫人一道重审,若是连马夫人也无异议,侯府中人自然更是无话可说。此举一示看重,二以慰勉,足见皇帝用心之良苦。
对于皇帝这一番苦心,徐恪与李君羡自能体会。当下,两人又到巡查公房内,对看守的卫卒训诫了一番,并且再到地牢中查看无误,方才回到青镜司内。
徐恪仍不放心,又命人将百户储吉康叫了来,命他今晚辛苦一夜,负责带领卫卒仔细看好巡查公房。储吉康自不敢有违,忙拱手答应之后,急着赶了过去。
时日匆匆,转眼已是酉时,下值之时刚到,古材香就已赶了过来,向两位千户禀道,张大人和诸大人早已在得月楼的雅间内恭候多时了。
于是,古材香便领着徐、李两位千户,兴冲冲离了青衣卫,直奔得月楼而行。
酉时二刻,徐恪、李君羡就已到了得月楼,古材香正要告辞,却被徐恪一把拽住,硬将他拉到了二楼。
在二楼的雅间“夏云阁”内,张木烨已点好了一大桌酒菜。见徐恪、李君羡一起来到,张木烨与诸乐耘忙起身笑脸相迎,一时间,各人尽是寒暄之语,雅间内顿时热闹了起来,而古材香只得小心翼翼寻了一个最末的座次坐下。
酒楼的掌柜早已命小二捧来了店内珍藏的一坛四十年陈“汾阳醉”,并一再言明,今日只收酒钱,余者皆由掌柜请客云云,张木烨见对方固请,也就一笑随他……
于是,青衣卫内四大千户和一位首席百户就坐在了一起,众人举酒言欢、笑颜以对,雅间内的气氛异常和洽,自然,先前的种种不快都似已烟消云散。
诸乐耘也一改之前的傲然神态,频频对徐、李二千户微笑举杯,尤其是对李君羡,已恨不得跟君羡拜把子称兄弟,其殷勤谄媚之状,就连张木烨也已自叹弗如。
就这样,五个人推杯把盏、言笑晏晏,转眼间就已到了戌时,徐恪估摸着时辰也已差不多,正想着如何退场之时,忽见自家青镜司的百户储吉康急匆匆地奔进了雅间,未等向众千户行礼,就径直跑到自己身边,惶急禀道:
“千户大人,大事不好了!”
第九十五章、遽失人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四、酉末时分、青衣卫】
皇帝命高良士陪苦主终审落霜,高良士不敢怠慢,忙赍圣旨前往北境候府,那马夫人得知杀死爱子的凶犯已落网,不免泪眼滂沱了一番,又见圣上如此体恤,自是感激涕零,便跟着高良士一同来到青衣卫。
沈环也早已得悉了圣意,已在门口迎候。当下,三人不再多话,径往南厅的巡查千户公事房。
到了巡查公房,沈环便询问徐、李二千户可在?储吉康忙躬身上前回禀道,两位千户有要事正忙,一时均抽不出身。沈环皱了皱眉,心道旨意里虽未曾明言要你们二人作陪,然如此重要场合,你们二人竟一个不在,岂非太过恣意了些?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沈环虽心有不快,却也不便公然发作。
于是,沈环便陪着高良士与马夫人二人,进入公房的内室,又拧开木柜内的机括,打开里面的密室,从密室的暗门再下到地道内。
那地道需俯身下行,对于高良士与沈环而言自是轻而易举,然于五十多岁的马夫人而言,却甚是艰难。当时沈环便建言道,不如就请马夫人留此少待,他们将凶犯提至此处再审亦可。
不过,马夫人心性却有些倔傲,她偏要去看一看落霜呆在地牢中的模样,于是,沈环与高良士只好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将马夫人搀扶进地道之中。
三个人缓缓走过地道,终于走到了关押落霜的那间牢房铁门外。
马夫人双眼含泪,目中带恨,望向铁门之内,哪曾想,牢门内除了一张空床,几条碎铁链之外,哪有半个人影?!
高良士与沈环也是面面相觑,凶犯在何处?落霜人呢?!
沈环立时大声喝来两个卫卒,叱问人犯究竟关在哪里?没想到,卫卒望向铁门之内,也是目瞪口呆。
刚刚人犯还在里面,一眨眼竟不翼而飞!
没办法,沈环与高良士忙将痛哭流涕的马夫人又搀扶至地道之上,复又叫来储吉康问询,那储百户对之一无所知,唯唯诺诺了半天,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沈环命储吉康赶紧去将徐、李二千户叫来此地。
……
……
过了约莫两刻辰光,徐恪与李君羡急急忙忙赶到了沈环等人的面前。
沈环冷哼了几声,质问徐恪道,落霜人呢?
徐恪与李君羡自得月楼赶来的路上,便已听储吉康讲明了此事的大概,然他们兀自不信,此刻不顾沈环冷言嘲讽,立时转身走入内室,拧开机括,进入密室中,复又下到地道内,直至看清地牢中确已空无一人之后,方才回到巡查公房内。
徐、李二人在地牢中仔细查看了一番,除了四条铁链均已碎裂之外,其余并无变化。
看来落霜并非不翼而飞,而是被人刚刚劫走,而且,那个劫走他的人,功夫深不可测,就凭他(她)随手拧断铁链,便能约略看出。
没办法,徐恪与李君羡回到公房之后,只得向沈环与高良士各自拱手道,是他们部署不周,防守不密,乃至凶犯同党趁虚而入,将落霜于地牢中劫走。
可是,
就算沈环与高良士不说话,那马夫人却哪里肯信?她一听徐、李二千户的解释,立时眼泪滂沱、呼天抢地哭道:
“你们这地道挖得这么深,还有好几道铁门,里外都有人把守,要不是你们把人给放了,谁能把凶手劫走?!除非那劫走凶犯的不是人,是个妖精,能遁着地逃走!你们骗人骗鬼,今日竟还要骗我一个快要死的老妇人!可怜我的儿呀!你可死得惨啊!你真真是死得冤枉啊!好不容易凶手抓到,竟还被他逃走了啊!……”
其实,沈环与高良士都心知,马夫人这般怪罪徐恪与李君羡,确是豪无道理。要说青衣卫内有别人放走落霜还有可能,可要说是徐、李二人把落霜放走,那是断无可能之事。只因抓捕落霜的也正是他们二人,如果他们要放,自是半道上放人,任谁也不能傻到此种地步,非要等到此事已上奏天子,天子还派人来复审之时,偏偏将人犯放走。
可马夫人哪有此等缜密的心思?当时她既伤心又愠怒,自然将怒意全都撒到了徐、李二人的头上,这一番哭天嚎地,直把那徐、李二千户弄得连连叹息不已,一时惭愧无地。
沈环原本还想着当众切责徐、李二人一番,但见马夫人委实已闹得不像样,只得同高良士商议了几句,便由这位内廷大总管先将马夫人送回侯府,自己与徐、李二千户商量应对之策。
待高良士好说歹说,终于将马夫人劝走之后,沈环挥了挥手示意徐、李两位千户落座,卫卒送上茶盏。
沈环喝了一口茶,朝两位千户冷冷看了一眼,沉声问道:
“你们几时见落霜还在?”
李君羡叹了一声,道:
“申时三刻之时,我与无病还亲下地牢查看,当时那落霜被铁链锁身,僵躺于床上一动不动。哪知道……咳!”
沈环道:“本督与高公公下到地牢时,约莫酉时五刻时分,仅仅才一个时辰,落霜就已不见,我青衣卫内门户重重,防守森严,光天化日之下,试问匪徒如何能将一个大活人自地牢中劫走?那一定是暗中有人接应了!”
李君羡道:“沈都督是怀疑我们?”
沈环道:“人是你们抓的,要放什么时候都可以放,断不会这个时候去放。是以本督知道,此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唯独你们二位断无可能为之。本督只是担忧,我青衣卫内何时竟出了‘内鬼’?!”
“内鬼?……”李君羡取出一截碎铁链递给沈环,说道:“都督请看,能将这拇指粗的铁链随手拧断,我青衣卫内有此等内力者,除了都督,还有几人?”
沈环看了看手中的铁链,冷笑道:
“你们是怀疑本督?”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请都督参详一二。”李君羡回道。
沈环掂了掂铁链,又仔细端详了铁链之各个断口,不禁蹙眉道:“若说随手拧断,就算本督也无这般膂力,若是借助外物,我青衣卫内,可查者多矣!”他说的自然是劫人者可动用利刃或斧锯之物将铁链斩断劈开之意。
这时,徐恪忽然插口言道:
“兴许,落霜就是被人劫走,根本无人为其接应呢?”
沈环冷笑道:“那就真的是如马夫人所言,劫走落霜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妖物!只怕就算是妖物,也未必有此等手段,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犯,从我青衣卫的地牢中凭空劫走!”
徐恪却道:“那劫走落霜的,兴许比寻常妖物还要厉害呢,那是一个女魔头!”
“一派胡言!”沈环霍然起身,不悦道:“本督好意为你们排解案情,你们却在此不知所云,本督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
李君羡忙走上前解释道:“沈都督,徐千户说的是天音坊的坊主玉天音。此人功夫深不可测,说她是一个‘女魔头’实实也不为过。落霜是她手下,此番落入我青衣卫手中,这女魔头必不会坐视,说不定……”
“玉天音?”沈环略微一愣,问道:“你们见过她?”
李君羡回道:“不瞒都督,五月三十那一晚,我们四个人曾夜探天音宫,却都败在她的魔音之下!”
沈环两手一摊,朝君羡问道:“我不管你玉天音也好,玉地音也罢,如今人犯没了,李千户,你说该怎么办?”
李君羡拱手道:“落霜今日忽然被人劫走,此事我们也是猝不及防呀!个中难处,还望都督体察。”
沈环道:“落霜被人劫走之事,无需本督问责,高良士一回宫,皇上就会知晓,只怕明日就会有旨意传来,到时候,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言罢,沈环又冷笑数声,顾自大步出门而去。
不过,他在走出公房门口之时,亦不忘回身阴恻恻地说道:
“今晚听闻你们同诸、张两位千户在得月楼中饮酒,怎么样,这一顿酒宴,味道不错吧?”
“想必酒是好酒,宴也是好宴,只可惜,‘落霜’这一道下酒菜却来的不是时候,对吧?哼哼哼!”
……
沈环离开之后,徐恪与李君羡坐在巡查公房之内,回想前事,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会凭空就消失了呢?
李君羡将所有负责看守的卫卒一一叫到近前,可无论他如何询问,回答就只是一句:
“小的只负责看守外面,小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当时,李君羡见地牢内阴暗潮湿,便没有在铁门外加派卫卒,只是命人在外守着,他此时回想,不禁摇头。
此时地牢已空,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无人能知。
徐恪问储吉康,之前可曾出现异常?储吉康只是摇头,回答也是跟那些卫卒一样,说自己只是守在外头,其余概不知晓。
没想到,这位劫狱者竟有如此通天手段,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就将落霜带走,而地道之上,居然无人听到异响,也无人看到劫犯。
试问,普天之下,能有如此手段者,除了玉天音,还能有谁?
两人商议了半天,均不约而同地以为,那位劫牢者多半就是玉天音了……
若果真是玉天音劫走了落霜,接下来想要再抓回落霜,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一想到这里,两人心中均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九十六章、大骂一通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五、巳时、青镜司】
得知落霜突然从青衣卫地牢中消失之后,李重盛不禁大为恼怒。皇帝次日就传旨青衣卫,命青镜司千户徐恪与巡查千户李君羡共查此案,务必于十日内将落霜抓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坐“失职”之罪,定责不饶!
内侍将圣旨传到青衣卫之后,整个卫所之内又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许多人听闻这个消息之后,表面上露出同情之色,心里面却是得意洋洋,巴不得看徐、李两位千户的笑话。
幸灾乐祸者有之,假意同情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而真正为此案揪心者,遍寻整个青衣卫,却没有几人。
而最为焦急的,当然就是李君羡与徐恪了。
李君羡今日只是与徐恪见面数语,之后就回到了他巡查千户的公事房。他要着急布置人手,四处查探消息,毕竟,此案惹天子动怒,又朝野皆知,若是十日后再找不到落霜,他与徐恪实难向天子交待。
此时的徐恪,却坐在自己青镜司的千户公房之内,心情不禁烦闷懊悔不已。
他头一个懊悔的,是自己不该在奏折上写下君羡大哥的姓名,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连君羡大哥一同怪罪。
他第二个懊悔的,是自己昨晚抓获落霜之时何必留他性命?索性不令对方活命岂不更好?若是落霜死了,自然也就无人会来劫狱,自己只需将凶犯尸身交给皇帝,一样也能交差。那落霜胡乱杀人已是不容置疑之实,且此人业已因妒成疯,留在世间祸害无穷,将之杀了有何不可?又何必定要等到抓回卫里审讯认罪?
他第三个懊悔的,是自己既已活捉了落霜,对方也已供认不讳,何不顺手将人犯交给沈环?抑或交到刑部大牢、大理寺手中均可,自己只是负责破案,至于案犯看护之事,交于他人之手,岂不更为省事?
……
可如今,落霜不翼而飞,自己与君羡大哥辛辛苦苦一连守候了三日才抓到的凶犯,也就成了白忙一场,更可气的是,此事非但未落半点之好,反而遭无数人嘲笑!
咳!这算怎么回事呀……
徐恪正感懊恼之际,忽听卫卒来报,说是越王来了。
越王李峨?他来作甚?
徐恪起身相迎,见李峨大步入内,也不同他见外,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咕嘟咕嘟”地就喝了几大口。
“哎呀!这大热的天,渴死我了!”
“不知殿下此来,有何见教?”
徐恪心道,你不会是着急来看我笑话的吧?
“哈哈!落霜的事,本王听说了……”李峨寻了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笑着道:
“不过,你也不用过分担心,再过个几天,等到老百姓的新鲜劲一过,朝堂上也就无人会问起,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殿下的话,下官有些听不太懂。”徐恪心想,你果然是看我笑话来的。
“你可真是个木头脑子!本王的意思你还听不出来么?”李峨站起身,在徐恪面前走了几步,他双手不时比划,为徐恪“分析案情”道:
“落霜是你抓的,再笨的人也猜得出,那个放走落霜的人绝不会是
你!父皇今日虽下旨骂了你一通,那也是做给侯府里的人看的。十天之后,就算你抓不回落霜,父皇顶多也就是再把你大骂一通,然后罚俸一年了事……”
他见徐恪兀自有些忧心忡忡,接着又安慰道:
“徐老弟,你就放心吧!父皇绝不会因之怪罪你和君羡哥的。北境候世子的这件案子,再怎么着你们也是有功之臣么!至少是你们破了案,还抓到了凶手。至于凶犯被人劫走的事,这里面可以有很多缘由,兴许是牢房内看守不严,兴许是你们青衣卫有‘内鬼’,兴许是这落霜会遁地之术……谁知道呢?你说是不是?”
闻听李峨之言,徐恪竟觉得好似有三分道理,他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点头笑了一笑,道:
“殿下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
“只是什么呀!你无非是担忧,父皇会将你罚俸多少之事,哎呀,这你还有啥可担忧的呢?前几日的那几个箱子……”李峨眨了眨眼,微笑道:“徐老弟,还不够你用的么?”
徐恪不禁面色微微一窘,毕竟拿人手短,此时他虽对李峨不甚待见,然对方专程过来拜访,毕竟是客,徐恪便大声叫来卫卒,命泡一壶花雨茶来。
“不用了!”李峨摆了摆手,又将卫卒挥退,徐徐从怀中掏出一个狭长的布包,将它郑重其事地交到徐恪的手里,说道:
“这个包裹,是玉姑娘托我送给你的,玉姑娘说……天音坊与青衣卫,两家今后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最好,这件薄礼,就送与徐公子了!”
言罢,李峨也不等徐恪答话,便顾自出门而去。
徐恪目送李峨的身影渐渐远去,脑海中不由地升起一团疑云。他心道这算怎么回事?所谓的“玉姑娘”不就是玉天音么?那女魔头还会给我送礼?还会说“两家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是最好”这种话?
要知道,就在五天前的那一晚,徐恪与李君羡等四人,还在玉天音的面前着实吃了苦头。四个人原本均自负武艺不凡,孰料,在玉天音绝对的实力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仅仅是受了对方几下魔音震荡,便一个个当场晕厥,若不是人家有意网开一面,此时他们哪里还有命在?
这样的绝顶功夫之人,这样的一个“女魔头”,这样一位深不可测的女子,今日竟会主动向他示好,还给他送来礼物,希望两家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
简直是匪夷所思!
徐恪一层层打开布包,只见里面藏着一块玄铁黑牌,一端刻着一个“神”字,一端刻着一个“王”字,两端刻着日月图形,正是他遗落在天音宫中的那块玄铁神王令。
这是何意?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
……
过了半个时辰,赵王府总管马允匆匆而来,向徐恪言道,赵王爷在摘星楼上已备下酒宴,请徐大人与李大人即刻前往。
恰此时,李君羡也来到了千户小院,于是,徐恪便与李君羡放下手头诸事,前往摘星楼赴宴。
二人上到了摘星楼顶层的登云阁,见李义已和怡清共坐在一起,两人正有说有笑,四人相互见礼之后,遂坐下一道用起了午膳。
落霜昨日傍晚在青衣卫严密把守的地牢中不翼而飞,此事已朝堂尽知,李义将徐恪与李君羡叫来,自是为了商议落霜被人劫走一事。
四人吃了些酒菜,未等李义询问,徐恪先将李峨今日送来神王令之事,与众人备陈了一遍。
闻听自己的十弟竟然亲手将神王令送到了徐恪手中,李义不禁大感意外,一时间,他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还是怡清率先开口道:
“看起来,这个越王,跟玉天音他们就是一伙的!”
“不会!”李义忙摆手道:“我这个十弟呀……虽然小事情糊涂,不过,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有分寸的,无论如何,断不会跟魔族相勾结!”
“可是……”怡清固争道:“听病木头讲,天音楼就是越王开的,玉天音也是越王请来的,今天越王又替玉天音当起了说客,师兄,你怎么还能断定,越王与玉天音不相干?”
“越王是越王,玉天音是玉天音,两者不是一码事!”
徐恪心知李义放不下兄弟之情,已然是在护短,忙岔开话题,问道:“师哥,依你之见,劫走落霜的,会不会如沈环所言,就是我青衣卫中的‘内鬼’?”
李义摇了摇头,道:“不太可能!若是‘内鬼’为之,总有迹象可察,绝不致无一丝异响,无一人可见,且青衣卫内防守何等严密,就算内鬼将落霜救出了地牢,可又如何带出青衣卫之外?”
徐恪亦觉李义所言有理,遂接着问道:
“师哥是认定落霜必是玉天音劫走了?”
李义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也未必是她。象落霜这种人,武功平平、本事低微,在天音宫内多半就是个小角色,玉天音未必肯亲自出手来青衣卫劫牢。毕竟劫牢这种事非同小可,这便等同于与我整个大乾为敌。玉天音就算是个魔头,然要想在长安城立足,应不太会为了落霜一个小角色不惜行如此冒险之举。”
“所以玉天音又给病木头送来了神王令以示和好呀!”怡清不禁接口道。
可李义还是摇头。
徐恪随即问道:“那师哥觉得,落霜究竟是被何人劫走?难道说,此人真的会遁地之术?”
“不可能!”李义道:“师弟没见他右腿已被你长剑割伤了么?昨日他又强行运功,腿伤更剧,就算有遁地术,怕也是使不出来。”
“那……落霜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难道说……”徐恪想了一想,又道:“解救落霜的另有其人,是他少山师门来了什么高人吗?”
李义再度摇头,笑着道:“师弟不用高看了少山,他们也就武艺了得些罢了,真要论上天入地之术,他们是断不会有这个本事的。”
怡清不禁撅起了嘴巴,“师兄,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你倒是说说看呀,这个落霜究竟是怎么逃出青衣卫的?”
“不如……”李义望着怡清一副调皮可爱的模样,忽然一拍桌子,道:“我们二人明晚就去探一探这天音魔宫,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妖物?”
“好啊!”怡清拍手笑道:“何必等到明晚?今晚我们就可以去呀!”
第九十七章、硬闯魔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五、午时、摘星楼、登云阁】
闻听李义与怡清今晚欲夜探天音宫,李君羡忙劝阻道:
“殿下,那天音魔宫内门路重重,妖气森森,玉天音又魔功不凡,殿下不宜贸然闯入。”
李义不以为然道:“区区一座天音宫,何足道哉?就算它是一处魔窟,可你我身为道门中人,岂能袖手旁观?自来邪不胜正,君羡,你当年战场上的一股锐气,去哪儿了?莫要才做了十天的文官,就学会了文官一套畏首畏尾的本领?”
李君羡苦笑道“殿下,话虽如此,可玉天音的魔音实在太厉害了,此事还望殿下慎重!”
李义摆手,不欲再深谈此事,于是,众人话锋一转,就议论起了长安城中接连发生的那些“黑尸命案”,凶手究竟为谁?
依照之前众人的推论,“黑尸命案”的主凶,既然不是“和合金仙”毛娇娇,那么,想必就是天宫魔宫中的手下。
可是,按照落霜的供述,他纵然是杀过一些人,却绝非“黑尸命案”的主凶,而且,天音宫中的其他人也绝对不曾参与制造“黑尸”。
无论徐恪、李义还是李君羡,此时回想审讯落霜时的情形,都觉落霜当时所言,未必是谎话。
李君羡又言道,设若那些“焦面黑尸”果真是天音宫所为,那么玉天音又何必将他们四人一起放到了乱葬岗?是想让他们特意去看看大坑里的几百具黑尸,好知道这些命案都是天音宫所为?
李义随即摇头道,玉天音纵然再如何狂妄任性,也无需故意如此,她特意将你们四人放到乱葬岗,必是有她用意。
若照此推理,“黑尸命案”或许真的与天音宫无关,可如果不是天音宫,那么会是谁呢?
还是怡清猛然醒悟道,如若“黑尸命案”果真与天音宫无关,那么玉天音将你们扔在了乱葬岗,想必是告诉你们,那“黑尸命案”的真正凶手,就在乱葬岗!
徐恪与君羡不禁对望了一眼,两人频频点头,均觉怡清所言有理,然当时他们见乱葬岗内鬼气森森,四个人都想尽早离开,竟无人能想到玉天音此举的真正用意,也无人将乱葬岗四周仔细地去查看一番。
当下,四人商议了一番后,遂决定分头行事,由李义与怡清夜探天音宫,查出落霜下落,由徐恪与君羡前往乱葬岗,仔细查访四周可有异象。
而对于天音楼中的那位头牌歌女无花,李义也表现出了别样的兴趣,他再度催问徐恪,可曾想起,无花究竟是谁?
徐恪还是摇头,他直至此刻依旧想不通,为何落霜会说出“徐无病,你真的不知无花是谁么?”这样的话来。
李义就交代徐恪道,师弟有空时,不妨多去天音楼内坐坐,一来,也该向无花道个歉,二来,说不定,还能被你遇上落霜。
徐恪当即点头应允,他对于自己当日行如此浮浪之举,始终愧疚于心,不用李义叮嘱,他也会找个机会去跟无花道歉。
四人用完午膳后,随即分开,徐恪与君羡径回青衣卫,而李义则带着怡清前往长安城中央的崇仁坊,他们要预先将天音楼附近的地形查看一番。
事实上,李义心里想会一会玉天音的念头,已不是一日两日。
自从那一日他与师弟徐恪在天音乐坊内领教了玉天音的“摄魂**”之后,他心里就一直存着与玉天音一较高下之念,只因师傅白无命一直不许,故而他也不敢擅自上门与之决战。
依照师傅的说法,那玉天音魔功非凡,连师傅他老人家都未必是她对手,是以让他切勿轻举妄动。
可李义心里面毕竟住着一个少年,他身为神王阁之副阁主,一向被江湖中人列为武林之尊,又一直以除魔卫道自诩,此番见长安城里竟住进来如此一个“女魔头”,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师傅白无命虽一直替玉天音开脱,一会儿说她只是摄取凡人天地两魂,并未害人性命,一会儿又说无故害人的只是玉天音门下走狗,玉天音本尊未必知情云云,可李义哪里肯听?
摄取凡人天地两魂,难道就没有罪?
门下走狗四处害人,最该严惩的不就是主人么?
前些日,他听闻师弟与君羡等四人竟然在天音宫内被玉天音打得一败涂地,对方仅仅是几下魔音,便将他们四人震晕在地,清晨醒来,人还被扔进了乱葬岗,他更是在王府里坐不住了。
青天白日之下,大乾京城腹地,岂容此等妖孽横行?!师傅白无命能忍,他李义已片刻不能忍……
过了三个时辰之后,戌正时分,李义与怡清便双双跃入了天音宫内。
经过白日探查,他们的结论与徐恪一致,要进入天音坊内院,李缜的魏王旧府恰是最佳的路径。故而今晚,他们也是一如徐恪当日,先入魏王旧府,后入天音宫。
两人进了天音宫之后,仗着艺高胆大,就在重重楼宇间四处穿行,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见了一处房间就推开门入内查看,见了一处楼台就登上去凭栏俯瞰,然而他们找了半天,却连落霜的半个影子也未能发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李义在一处屋角的回廊边,忽然见到十余只巨大的黑蝙蝠倒悬于屋顶,那些蝙蝠一动不动,好似皆已熟睡。
李义与怡清对望了一眼,指着那些巨大的蝙蝠言道:
“师妹你看,这些蝙蝠高有四尺,已成精怪之属,若这些蝙蝠精都飞了出去,长安城还能好得了么?”
怡清看到这许多巨大的蝙蝠,心中也不胜诧异,她回道:
“师兄,依你看,长安城中的那些‘焦面黑尸’,会不会就是这些蝙蝠精弄的?”
“多半就是!听闻蝙蝠精专门吸人精血,若是有凡人被蝙蝠精吸干精血之后,说不定尸体就成了一副焦黑之状。”
“师兄,那咱们还等什么?!今日这些妖物既然被你我撞见,索性就送它们去西天吧!”
言罢,怡清再不废话,两肩只微微一晃,双股剑就已破空而出,她口中念动口诀,手指捻动真元,双股剑自空中一分为二,两把摧金断铁的利刃在空中交织舞动,只听“唰唰唰”数声,有四只蝙蝠精还没来得及醒来,身体就已被双股剑连续洞穿,闷哼一声,倒地而亡。
其余的蝙蝠精受惊之后,自然大叫着朝两人俯冲而来,李义不慌不忙,双手平伸,
以臂作剑,连着挥洒了几下,剑气之所及,那些蝙蝠精避闪不开,一个个都扑跌在地,从此一命呜呼!
眼看着眨眼间,十余只蝙蝠精皆已命丧二人剑下,李义与怡清不免有些得意。怡清见自己御使飞剑,所杀的蝙蝠精竟还比不过李义,不禁对李义大为赞叹道:
“师兄,你的剑法好厉害!你的两只手掌,怎么比我两柄飞剑还要快呀?!”
“小师妹过奖了!师妹小心……”
这一阵声响,好似把周围原本睡着的蝙蝠精都已叫醒,无穷无尽的黑蝙蝠都在朝他们二人飞来。怡清胸中豪气顿生,她急运真元,两柄长剑当空一个转身,迎着蝙蝠阵而去,来回几个穿插,便有十余只蝙蝠精纷纷坠落,倒地而亡。
见怡清双股剑有如此威力,这边李义也杀得兴起,他以手作剑,两臂横直交错,剑气自手掌间喷薄而出,直把那飞到两丈之内的蝙蝠精都杀得嗷嗷乱叫,触之即死……
转眼间,两人身边五丈方圆之内,黑蝙蝠的尸体纷纷坠落,已然是尸积如山……
李义与怡清背靠着背,虽然面对着如漫天黑影般的蝙蝠精俯冲而来,然两人心中,非但毫无怯意,均顿感一阵温暖。
忽然,不知是从何处而起的一声琴音,袅袅传来,琴音之所至,黑蝙蝠纷纷掉头,各自朝原先的栖息处飞回,片刻之间,琴音只响了数响,那些蝙蝠精就已飞得无影无踪。
李义与怡清对望了一眼,心下均不胜诧异,不知眼前的一幕究竟是何缘由,为何那么多的蝙蝠精竟会因几声琴音便尽皆“逃离”?这琴音究竟是何人所发?难道“这位前辈”是来救他们吗?
琴音悠长,依旧在不断传来,且越来越近,只须臾间,琴音已到眼前。李义抬头,只见一位蒙着轻纱的红衣少女,手抱一架七弦古琴,已翩翩而来,伫立在了他的面前。
来者正是天音宫的宫主,玉天音。
玉天音见满地黑蝙蝠的尸首,不禁大怒道:
“我给你师傅面子,不来难为你,你怎地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杀了我恁多手下!”
李义自然知晓,来者就是玉天音本尊。他虽多闻玉天音之名,然今晚却是头一次相见。此刻他见玉天音气势汹汹而来,便也不甘示弱道:
“这些都是些蝙蝠精,它们为祸人间,害人无数,今日我将它们杀了也就杀了,你待如何?”
玉天音冷笑了数声,质问道:
“‘为祸人间,害人无数’?你几时见她们杀人了?你几时见她们为祸了?她们今夜只是在房中安睡,却无端惨遭你杀害,你竟还有理了?!”
李义强自辩道:“蝙蝠精专以吸人精血为生,长安城又连着数月出现许多全身焦黑的死尸,那些黑尸不是这些蝙蝠精弄的,会是谁弄的?本王今日杀死这些害人的妖物,原是为民除害,自然有理!”
玉天音冷冷道:“好一个‘本王’,你好大的官威呀!你师傅白无命见了我都没有你这般狂妄!哼哼!……你就仅凭自己随意猜测,今日便杀了我百余名手下,本宫若是不教训你一番,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李义左掌一横,右掌一竖,取一个“风云际会”式,沉声对道:
“久闻玉宫主魔音非凡,今日李义倒要领教!”
与李义并肩而立的怡清,忽然问道:
“师兄,她就是那个‘女魔头’?”
李义凝神对敌,小声回道:
“小师妹,这玉天音魔音甚是厉害,你须得全力以赴,小心着点!”
玉天音看了看怡清,见她面色姣如冬雪、艳若春花,不禁多看了两眼,问道:
“你是谁?何人门下?”
怡清暗运真元,凝神戒备,大声道:
“蜀山峨眉派弟子怡清,今日也要领教你这‘女魔头’的魔音!”
“女魔头?哈哈哈!……”玉天音大笑了几声,“那就让本宫先见识一下你蜀山道法的定力!”她右手玉指轻触琴弦,几声“铮铮”之响便朝怡清迎面而来。
怡清忽觉对方魔音中的气流已如排山倒海而来,她急忙强运真元,宁住心神,口中念动真诀,背上双股剑也冲天而起。
然而,双股剑甫至空中,剑尖还未对准玉天音,冷不丁就听玉天音指尖不断抚动,一阵如刀剑齐鸣般的琴音便已如潮水般涌来,怡清顿感头脑中“嗡嗡”乱响,再也把持不住,非但双股剑颓然掉落,她自己也身子一软,瘫倒于地……
“小师妹!”李义正用尽心力抵挡玉天音如潮水一般的魔音,忽见怡清已颓然倒地,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冲天之怒,他猛运体内真元,强自挣脱了玉天音魔音掌控,右手往前横切,左掌平推,使出了他生平罕用的一记杀招“漫天剑雨”。
只见李义手掌间的剑气,已如漫天秋雨一般,潇潇而来,无尽无止,朝玉天音扑面而来。
玉天音手指加快,琴音突变为高山空谷一般,轻灵悠远,将李义漫天剑气尽化为无形。
“好一把利剑!”玉天音又是一声冷哼,这次再不留情面,右手手指急击琴弦,只听一声声琴音,如夏雨缠绵,又如山风不绝,一阵一阵铺天盖地而来,霎时便已将李义周身包围。
李义使出浑身真气,双手左切右打,剑气在手掌间挥洒而出,无奈他所有的剑气在玉天音漫天琴音包裹之下,俱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就瓦解冰消……
终于,李义渐渐不支,双掌皆已被魔音震伤,滴滴鲜血从掌间留出,眼看着再过片刻,他就得被魔音震晕倒地。
玉天音看着周围重重叠叠的蝙蝠尸体,心中顿时一阵恼怒,她右手手指猛地一挑,一阵短促的琴音直击李义前胸肺腑,此时的李义已然浑浑噩噩,哪里还能抵挡?前胸受魔音一击,顿时仰天摔倒,他嗓眼一甜,一大口鲜血已然狂喷而出……
“公主,使不得!”一个白色的身影倏然而至,一把抱起了李义,他右掌托住李义后背,一股浑厚的真元缓缓注入李义体内,帮助李义止住浑身逆乱的气息。
来者正是神王阁主白无命,他匆忙赶来,原本在空中向玉天音发声求情,然此时他见怀里的爱徒已是口吐鲜血,脸色煞白,双掌间血流不止,虽性命无碍,然受伤亦不轻。白无命顿时勃然大怒,朝玉天音沉声问道:
“公主,对一个晚辈,你怎能下此重手?!”
玉天音见白无命忽然间现身,她竟未曾察觉,忍不住也是心中一惊。她先前虽恼怒于李义无礼,但也心知自己下手过重,不过,见白无命如此质问于她,她立时也横眉冷对道:
“你的徒弟杀了我这么多手下,我不该教训他一下么?”
“教训?有你这么教训的吗?!”白无命忽然张口大喝了一声,声音犹如江海之游龙,长鸣于九天之上,那一阵龙鸣之音,猝然而来,竟打得玉天音一个措手不及。
玉天音急忙运气护住七弦古琴,然业已不及,在一阵龙鸣连续摧击之下,古琴瞬间便化作了齑粉,随风散落于地。
“你……”玉天音气得脸色发白,她手指着白无命,喊道:“你还我古琴!”
白无命不再理会玉天音,他左手抱住了李义,右手长袖一卷,将怡清连同双股剑带入怀中,他将两人各自抱在腰间,脚下运力,身子便腾空而起,越过了天音宫内的无数屋舍楼宇,如仙人腾云一般,越飞越远。
白无命人虽已远,然空中却还久久回荡着他的一句沉厚悠长的话语,正是这位神王阁主以真气自远地发出:
“公主,你随意摄取凡人魂魄,已属不该;又放纵手下杀人,更是不对;天音宫中还豢养如此多的妖物,此事若是为你父母所知,岂不是给天庭蒙羞?故而今日小白对你略施薄惩,切盼公主能知收敛。你既在人间,当遵人间法度,万望公主今后能好自为之!”
玉天音听着空里不断回荡的那句话语“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又望着古琴处散落的满地齑粉,不禁又急又气,她手指着白无命离去的方向,声音中竟带着哭腔道:
“你……你欺负人!”
……
……
白无命将李义和怡清两人带回了皓园中,就在清水楼台上,他将李义与怡清并排放在一张毯子中,他左右两掌各抵住两人后背,一股真元缓缓流入两人体内,未过多久,两人口中“吁”了一声,终于睁开双眼,双双醒转了过来。
怡清醒来后,第一个动作便是急忙找寻自己的那把双股剑,见剑身完好,安然插在自己的后背,这才又长吁了一口气。
她急忙向白无命拜倒,“晚辈怡清,多谢白老阁主相救之恩!”
李义咳了几声,面色已渐转红润,他忙也俯下身去磕头,惭愧无地道:
“徒儿无用,竟致师傅受累,徒儿实实该死!”
“好孩子,快起来!”白无命双手一挥,两人就觉一股大力将他们尽皆托起。
“义儿,这事说起来,也怪师傅!”白无命挠了挠自己的满头白发,面带愧色道:
“师傅原本顾惜着老友颜面,总是不好意思出手,不过,这玉天音也委实不太像话!她这什么天音宫的,里面居然豢养了恁多蝙蝠!而且,她的门人手下做的坏事也已不少,若是再这么任她胡作非为,这长安城岂不要乱套了?”
“师傅答应出手啦?”李义面色一喜,问道。
白无命点了点头,道:
“师傅早该出手啦!这里可是大乾京城,是整个神洲最为繁华之地,岂能容魔物染指?!有道是‘天有天规、地有地法’,在这处人间胜地、天子脚下,不论是谁,都需遵法度、守礼制,师傅既身为神王阁阁主,自当秉持正义,对那些不遵法度、不守礼制之人,该惩则惩,该治则治!”
“师傅……咳咳!”李义心中感动,然此事胸胁间兀自一阵疼痛,忍不住咳嗽出声。
“你呀!性子还是这么倔!就跟你师弟一样……”白无命本想再责怪李义几句,见他身子还有些虚弱,急需回家调养,当下,也就不再多说,而是挥手命他们自行回家。
怡清原本只是被魔音所扰,暂时昏晕而已,此时已然恢复如常,而李义则是与玉天音大战了一场,非但双掌受创,更兼真气受损,虽经白无命调治好转,但毕竟还有些虚弱,走路仍有些不便。
当下,便由怡清自告奋勇,将李义右手搭在自己肩头,由她撑持着李义半个身子,将他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护送回赵王府。
临别之前,白无命还问了怡清一句:
“怡清姑娘,可知令师门的道祖昆仑元圣,现下何处?”
怡清睁大了双眼,一时回不出话来,她心道我连峨眉派的太师祖都未曾见过,怎会知道昆仑元圣?
白无命看了怡清神情就知道对方定是一无所知,他只得挥了挥手,便就此与二人别过。
待目送怡清搀扶李义的身影走出神王阁,渐行渐远,白无命便转身步入自己皓园的山洞中,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花雨茶”,一边品茶,一边凝神思量。
渐渐地,他脸上就露出了忧色,到最后,他竟而还悠悠一声长叹:
“咳!今日我为救徒弟,可算是冲动了一回呀!但愿别惊动了那位塔主就好!”
而长安城秋水原旁的长街上,怡清此时正“撑持”着李义一步一步走向大宁坊的赵王府,两人一边缓缓向前,一边随意说着话:
……
“师哥,这玉天音魔功这么厉害,你为何还要硬闯天音宫?”
“我若不这样做,师傅能答应出手么?”
“呀!原来师哥这样做,就是为了逼白老阁主出手?”
“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
……
此时已是亥时将尽、子时初临时分,正是天地间九阴渐没,一阳初升之时,阴阳相交相融,万物相生相化,人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也达到了至静、至真、至纯之时。
李义从来没有象今夜这般,如此近距离地与怡清呆在一起,他不敢去看怡清颈部露出的雪白肌肤,更不敢去闻怡清身体内散发出的少女芬芳,然而他纵使不看,不闻,怡清那飘然出尘的绝世风采,依然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怡清那芳香曼妙的少女气息,依然如丝如缕地直入他心房……
在这一刻,李义已经醉了,无需漫天花雨,无需遍地芬芳,无需陈年佳酿,无需旷世美酒,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就连天穹中的一轮弯月,河汉中的几颗星辰,他们都好似被李义的情绪所感染,发散出迷迷晕晕的光芒,扑闪了几下之后,便悄悄地隐没了下去……
第九十八章、生死难容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六、午时、天音乐坊】
徐恪与李君羡昨日辞别了李义、怡清之后,遂往城南四十里外的乱葬岗,不过,两人到处查访了半日,除了遍地无主之孤坟荒冢外,却依然毫无所见。
今日正午时分,两人想着昨日李义的吩咐,便一同至天音乐坊内用膳。
乐坊内依然是食客如云,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一张空位,叫来酒菜,边饮边谈。
李君羡笑道:“贤弟,一会儿若是无花姑娘来了,你想好了同她怎么讲吗?”
徐恪苦笑道:“只要能让无花姑娘满意,我怎么讲都行。”
李君羡望了望红木高台,却见此时的高台内,只有奏乐之人,未见歌女与舞女。
他再看看周围一众酒客的喧哗之状,摇了摇头,叹道:
“贤弟,你瞧瞧这些人,奇怪不奇怪,宁可多花些银子也要来这里吃饭,图的就是能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可真到了这里,却只顾自己喝酒说话,有哪个还会留神听曲?”
徐恪道:“这些人无非是为了装风雅罢了,只是喝酒,他们嫌冷清,多些乐曲,不过图个热闹,可惜那高台上,无论歌再好,曲再妙,在他们眼里,还比不上一道下酒菜吧!”
李君羡道:“贤弟说的对,‘风雅’二字,这世上有几人真正懂得?多数人只是装风弄雅而已,明明肚里没有半点文章,偏要做满腹经纶之状,明明连一只儿歌都唱不全,嘴里却都是宫商角徵羽……”
徐恪指了指红木高台之上,朝君羡问:“大哥有没有觉得,今日这红纱帐缦里,那些女子都心不在焉,且只有奏乐,不见歌舞,也无人与她们换班,这是何故?”
李君羡笑了笑:“她们中好些人,兴许今日整好十旬休暇了吧?贤弟是不是在等无花?……咦,无花怎么还不来?”
说罢,君羡又左右张望,然找了半日,依旧未能找见无花。
此时的天音楼内,似君羡这般左右寻找无花者,大有人在,他们也是一样的心思,无花怎么还没来?
这些人中之多数,不惜重金特意来天音乐坊用膳,装风弄雅还在其次,首要者无非是想一睹无花之绝世美颜,然而,他们中之绝大多数难免失望不已。
今日的天音乐坊中,从巳时直至未时,无花竟一直未在乐坊内现身。
此时的无花,正躲在天音坊后院她自己的居室内,面对着窗外,怔怔发呆……
她身后的一张小方桌上,摆放着一盘米饭以及几碟精致的菜肴,然而,对这些喷香可口的饭菜,她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她双眼兀自盯着窗外,眼神空洞而呆滞,尽管她窗外正是一处小院,院子里有水榭楼台、假山小池,还有几株亭亭玉立的樱树伫立在她眼前,然而这一切在她眼中仿佛都如同不存在一般,她虽怔怔望着窗外,可眼中所见竟似空空如也。
午后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风里有青草的气息,无花对此也恍若未闻,她就只是这样怔怔地趴在窗前一动不动,神情既不悲伤,也无喜悦……
居室门外传来一声叹息,却是落霜的声音:
“无花,你已经好些天没吃饭了,好歹吃一点吧!”
“……”无花并未答话。
落霜似乎在自言自语道:
“我知道,他那一天当着众人的面,竟这样对你,定然是让你伤心、难受、生气……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帮你出这一口气!”
“……”无花依然无语。
落霜接着道:
“你说过,你以前最爱吃东西了,一顿饭不吃你就难受,你最怕的就是挨饿,可如今,你已经连着六天没吃东西了,照这样下去,你会饿死的,就算不饿死,也会饿出病来。”
“……”
“你说你非但爱吃,而且还很爱做菜,我虽没有尝过你做的菜,但我相信,全天下的人做的菜都不会有你做的那般美味,就算不美味,我落霜也最爱吃!你要是愿意,全天下人做的菜我都不吃,就只吃你做的菜!”
……
这两人,一个趴在窗前一动不动,一个站在门外,也是一动不动,只不过,一个在外面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另一个坐在屋子里,却一个字也不说。
虽然无花一直无话,可落霜兀自在自言自语:
“咳!……无花,这座天音宫里,只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人。他们都可以不吃不喝,你和我却绝对不行!你要是再不吃的话,非得饿死了不可!你要是饿死了,要是落霜一个人,身处这一大群妖精里面,可叫我怎么活?落霜也只好随你去了……”
无花终于忍不住扭头,说道:
“霜公子,请自重!这些话要是传到无尘长老那里,你又要挨罚了!”
落霜听到无花与他说话,虽言语中尽是责备,但他内心依然感到欢喜,他忙说道:
“怕什么!他要罚就罚要打就打,我落霜挨罚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这身子皮糙肉厚,被他打一顿也不打紧,倒是你无花,再这样绝食下去,你非饿死不可,这天音宫中就只我和你两个人类,我……我不许你死!”
“霜公子……”无花无奈道:“这些饭菜我一会儿就吃,求你现在走开,让无花静一静,好吗?”
落霜却死皮赖脸道:“你不吃我就不走!你放心,我看着你吃完,即刻就走,绝不会停留半分!”
无花朝门口看了一眼,又哀叹一声,却依然没有去转身坐到桌前用饭,非但不肯用饭,连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落霜依旧强自劝道:
“无花,我知你对他是……是喜欢大于憎恶,就算他那天这样对你,你心里还是……还是喜欢他的,对吗?你放心,我不去杀他了就是,自今而后,只要你不想让落霜做的事,落霜绝对不做!落霜在这个世上,任谁都不能支配我,任谁也不能勉强我做事,除了你,无花!”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半夜突袭天音宫,还杀了我们一百多个姐妹,宫主大发脾气,你今天再不去前厅献唱的话,宫主说不定就要来罚你了!是以你无论如何都要听我一句劝,赶紧吃些饭菜,有了力气你就能去外面唱曲了,是不是?今晚你要再不出来的话,宫主可真要来了!宫主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无花,你得知道,你就算想死也千万不能死在这里。你要是真把自己给饿死了,宫主会施法把你变成一具魔界傀儡,到那时,你身躯虽在,心智却已成魔,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是以,你要听我的话,赶紧吃一些!……”
落霜还要说话,却忽闻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咳嗽,他猛然
回头,见是一个白发老者,一身黑衣,双目炯炯,面色阴沉,正站在身后五丈开外,那人正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落霜慌忙低下头,恭敬道:
“无尘长老!”
无尘沉声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长老,无花不肯吃饭,我来劝劝她!”
“无花吃不吃饭,自有宫主发落,与你何干?要你在此多事?”
“长老,无花年纪还小,她不懂事,我再劝劝她,她一定会吃饭的,求长老不要责罚她!”
“责罚她?……”无尘冷哼了一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宫主叫你去紫云居,快去!”
“是!”
落霜再不敢停留,忙迈开脚步,急速往紫云居赶去,只是他腿伤未愈,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
落霜离开之后,无尘却径直走进了无花的居室之内。
无尘冷冷地看了无花一眼,指着桌上饭菜说道:
“限你一刻之内,将这些饭菜吃光!”
无花转身看着无尘,目光中带着畏惧之色,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无尘又吩咐道:
“宫主命你,今晚酉时去乐坊大厅献唱,你若再不听话,宫主必有责罚!”
无花只得无奈点了点头。
吩咐已毕,无尘转身即走,然他走到门口之时,忽又停住,身不斜转,只是开口问道:
“宫主交代你的那件事,你没忘吧?”
无花小声回道:
“无花不敢一日有忘。”
“没忘记就好!记住,宫主当日救你时,可是与你说好的,宫主助你复仇,你帮宫主做事,明白了么?”
“无花明白!”
“明白就好!”
言罢,无尘随即大步出门而去。
留在居室内的无花,只得转身坐到了方桌前,一手拿起饭碗,一手拿起筷子,她用筷子夹取米饭,大块放入口中,可这些喷香可口的饭菜,她却吃得异常难受,以至于她吃着吃着,眼眶中竟已盈满了泪水,那珍珠一般的泪水,随着她嘴角的饭粒,一粒一粒、一滴一滴,无声落下……
……
……
几乎与此同时,落霜一瘸一拐地走进紫云居内,向坐在帘子内的玉天音俯身跪倒,恭恭敬敬言道:
“宫主在上,请受落霜一拜!”
“起来吧!”玉天音正在摆弄一架深黑色的古琴,她看了落霜一眼,“何必行此大礼?”
落霜站起身,依旧拱手道:“宫主将我救出青衣卫牢笼,免我受皮肉之苦,宫主大恩,落霜百死无以为报!”
玉天音道:“救你出来的是无尘。你被人抓走时,本宫尚不知情,是无尘施法将你弄出了青衣卫的地牢,你要谢的话,也该谢无尘才是!”
落霜道:“宫主与长老都是落霜的救命恩人,落霜此生必当铭感五内、永记于心!”
玉天音看着落霜的右腿,问道:
“你这腿伤?”
“被徐恪那厮从背后刺了一剑,再养将几日也就好了。”
“你上前一步,本宫看看!”
“宫主,使不得,属下这点微末小伤,怎敢有劳宫主亲自施治?”
“过来!”
落霜只得顺从地走入帘子里面,走到玉天音跟前,玉天音命他寻一张凳子坐下,将右腿抬起。
玉天音右掌平伸,一股柔和的气流就在落霜右腿间缓缓流动,落霜只觉自己四肢百脉真气流转不休,顿觉通体舒泰无比。
过了片刻,玉天音右掌一收,说道:
“你走几步试试。”
落霜站起身,在玉天音面前走了几步,虽觉右足真气之流通依旧有些不畅,但已能行走自如,先前的疼痛肿胀感也已荡然无存。
落霜心中一喜,忙又退至珠帘之外,躬身道:
“宫主,属下的腿伤已然痊愈,多谢宫主施法为属下治伤!”
“嗯!”玉天音微微点头,复又轻轻一叹道:
“蜀山道术果然非同一般,这一道剑气隐含玄门之力,本宫一时半会儿竟不能完全祛除,咳!……看来这个徐恪,果然还是昆仑元圣的弟子!”
“昆仑元圣的弟子?这……” 落霜不由地惊愕道:“这不可能吧!”
“就算是又如何?!无非是昆仑的徒子徒孙罢了,本宫还不放在眼里,倒是你……”玉天音见落霜已面露惊慌之色,忽然面色一冷,随即问道:
“本宫不是传你‘扰魂之术’了么?你怎么还是敌不过那徐恪?竟为他剑气所伤,还被他抓进了青衣卫?”
落霜低下头,惭愧无地道:
“属下无能,宫主的‘扰魂之术’,属下……尚未能学会。”
“还未学会?!”玉天音直直盯住了落霜,他们两人虽隔了一道珠帘,但落霜依然感觉到了玉天音目光中的一丝森森寒意,只听玉天音阴冷的声音缓缓传来:“本宫传你‘扰魂之术’,至今已有半月,这一套区区功法,三日就能学成,你是少山内门弟子,何以过了半个月还未学会?到底是你没学会,还是……不想学啊?”
落霜无言以对,只得实话实说道:
“回禀宫主,这‘扰魂之术’虽不难学,可难就难在,属下只要一念动宫主所传授的心法,身体内就感燥热异常,真气左冲右突,浑身仿佛要爆裂一般,非得立时饮生人之活血不可遏止,属下先前为此已害死了不少人命,如今,属下决意痛改前非,再也不愿喝人血,是以,宫主的‘扰魂之术’……请恕属下不敢修习!”
“痛改前非?”玉天音听了落霜这一番申诉,却面色丝毫不改,声音也是极其平静,她问道:“你还改得了么?被你杀死的那些长安百姓,还能活过来么?你喝进去的那些人血,还能再吐出来么?过去种种,做了也就做了,你今日想改,还来得及吗?”
落霜却决然道:“宫主当日为救我性命,传我护体魔气,宫主救命大恩,落霜自是没齿不忘,此生也甘愿为宫主做牛做马!只是,自从这一道魔气入体之后,每每于月圆之夜,或是真气逆乱之时,则非新鲜人血不可遏制,是以落霜昔日杀人饮血,实属被逼无奈。自今而后,落霜当日日修炼我少山纯阳内功,至于体内这一道魔气,自当想方设法将其压制,无论如何,那杀人饮血的勾当,落霜立誓绝不再为!宫主的‘扰魂之术’,落霜实不敢再学!”
玉天音冷笑了一声,又问道:
“你不学‘扰魂之术’,杀得了徐恪吗?”
落霜摇头,“杀不了!”
玉天音凌厉的眼神直逼落霜,“你不愿学本宫的法术,也不能替本宫杀人,本宫留你何用?!”
落霜却迎着玉天音的目光,坦然回道:“回禀宫主,落霜的命是宫主所救,宫主若要拿回,随时都可以,落霜绝无二话!”
玉天音见落霜此刻反倒神情坦然,不禁也是微微一愣,她手抚琴弦,顿了一顿,忽而言道:
“你若替本宫杀了徐恪,本宫就做主,将无花许配于你,可好?”
“这……”落霜顿时面露喜色,“宫主此话当真?”
“本宫说的话,何时不曾当真?”
“好!我今夜就去学‘扰魂之术’,请宫主放心,徐恪那厮的性命,活不过五日!”
“嗯……”玉天音手抚深黑色的古琴,声音也是如琴音一般波澜不起,“其实,你体内魔气与自身真元相抗衡之时,也未必定要饮别人的鲜血方可遏止。”
“宫主还有何良方?”落霜心中更是大喜。他心道早知还有其它的法子,我何必杀了这么多人,喝了这么多人血?!
不过,他听到玉天音下面的一句回答后,内心却顿感如坠冰窖之中。
“你可以喝你自己的血!”
“喝我自己的血?怎么喝?”
“很简单呀,将你手腕咬开,用力吮吸,鲜血就源源不断而来。”
“可是……我若喝光了我自己的血,我还能活么?”
“哈哈哈!你周身气脉内有我护体魔功,纵使你血脉干枯,滴血耗尽,你也不会死!而且,旬日之内,鲜血又会尽数复生……”
“这……这行吗?”
“行自然是行,只不过,自古及今,所有魔界中人,却从未有一人,用过此法。”
“为何?”
玉天音依然双手抚琴,声音也依然极其平静,“就因为一个字——‘痛’!”
“痛?”
玉天音点头道:
“魔气入体之后,你全身经脉自带凝血之力,是以,纵然你咬破手腕,血出之后不消片刻就会立时止住,于是你就得不断咬破手腕,不断用力吮吸,而你自身鲜血与体内魔气相激荡,往往也会令手腕的痛楚加剧百倍千倍,此种痛楚,天地之间未尝有人能忍,自然此种吸血之法也就无人用过。”
“竟是这样的法子……”落霜听闻之后,不断苦笑,“天地间未尝有人能忍之,宫主觉得,我能忍么?”
“你可以试试!”玉天音望着落霜,此时的眼眸中,竟带着一丝笑意,也不知是对落霜关切的笑意,还是纯属对他先前决然表态的嘲笑。
“属下明白了!”
落霜再度向玉天音抱拳施礼,恭敬道: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万望公主答允。”
“你是说无花吧,放心,本宫不会责罚她,再者,她也很听话,刚刚吃完了饭,等一会儿就要登台献唱了。”
“宫主宽怀雅量,落霜替无花拜谢宫主!”
说罢,落霜又要朝玉天音跪地磕头,玉天音好似颇不耐烦,右手手指只轻轻一抹,一阵轻柔的琴音传来,落霜就已跪不下去。
“这里没别的事了,你退下吧!”
“是!”
可落霜走到了门边,还是鼓起勇气转身问道:
“宫主,属下心中始终有一事不明,还望宫主能解属下心中之惑。”
“说吧!”
“宫主魔功盖世,休说是一个徐恪,就算一百个、一千个徐恪也非宫主之敌,宫主只需弹指间就能让这徐恪命归地府魂入阴司,又何需属下出马?”
“嗯……?”
“属下告退!”
落霜见玉天音忽然面色一沉,慌得他忙俯身施礼,急匆匆就退出了紫云居之外。
待落霜离去之后,玉天音却不再接着抚琴,她将古琴搁于一旁,起身在帘子里走了走,又坐下喝了几口“花雨”名茶,心中忽然有些百无聊赖。
她推开了窗子,只见屋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雨。长安城一到夏日便免不了有些闷热,此时经一番细雨洗濯滋润,顿感一阵清新凉爽。
细雨如丝如缕,将天音宫内的重重屋宇、层层楼台尽数包裹,仿佛一位殷勤的仙子,正用一条沾了水的长练,将这里的无数屋宇楼台轻轻擦拭,尽皆洗濯干净。
玉天音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声,暗自心道:
奇怪,原本还是阳光朗照的天气,怎地一下子就下起了雨来?
难道说,是天宫里的哪一位妹妹又不开心了,非要弄一些雨水下来?
咳!我为何不自己动手?自然是我不想去杀他了!可我为何又定要让你去杀他,自然是我非杀了他不可!
没法子,真君说一定得让他死,我怎能不听真君的话?可我却真真不愿看到他死,这又该如何是好?
我到底是想杀他,还是不想杀他呢?咳!天知道……
……
……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玉天音又来到了自己的内室,取出通灵珠,徐徐施法灌入真气,珠子内又现出了一个刚毅而俊朗的身影:
“公主!”
“真君,你为何定要杀了那个徐恪?”
“公主,此事你已问过多遍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缘由。”
“缘由……眼下你不必知道。”
“可我已杀不了徐恪!”
“为何?”
“因为有一个人拦着我!”
“谁?”
“白无命!”
“他……他为何要拦着你?”
“徐恪是神王阁门下,又是白无命的亲传弟子,我要杀徐恪,他自然是要拦着的。”
“果真如此?”
“为了护他弟子,白无命昨夜还强闯入我天音宫,非但将我大骂一通,还出手毁了我的七弦古琴!”
“岂有此理!他竟敢如此无礼!”
“白无命的功夫在我之上,是以,若是真君不出手的话,以我一人之力,决计杀不了徐恪!”
“可是……你父与我有约,我不可擅离职守,人间之事,我亦不可随意插手。”
“天庭不是准你一月可杀一人么?”
“哈哈!可是六月我已杀了一人。”
“那就等七月!”
“七月我也未必……”
“真君,我早就想问你一问了……”
“公主请问!”
“你想让徐恪死,却为何偏要让我动手?”
第九十九章、雨夜孤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六、亥时、乱葬岗】
大雨,荒山,乱葬岗。
在一座坟头上坐着两人,一个身高不足四尺、手短足短,一副雪白的胡须直垂于地,一个则是头发花白、神态苍老,只一双眸子里兀自目光炯炯。
一个是“半解书仙”舒恨天,另一个却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这两个人好似原本并无任何交集,却在这样一个大雨之夜,特意挑了一处荒郊野外,乃至遍地坟茔之处,坐在了一起。
此时他们头顶的天空尽被乌云所笼罩,已是星月无光,四下里一片昏沉。他们的身旁也已是大雨滂沱,雨水漫天而来,几乎要将此地的污秽之气一卷而空。那斗大的雨点扑打在他们身上,已将他们浑身衣衫尽数打湿,可他们二人却好似浑然未觉。
舒恨天望了望周遭的大雨,朝无尘笑道:
“八哥,你号称‘无影仙’,果然是好手段,竟能藏身于那女魔头的天音宫中,还做了她手下一名长老!无怪乎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找不着你。”
无尘伸手掬一把雨水洗了洗脸,却不以为然道:
“十二弟,你这话有些不对,天音宫自开张以来,横竖不到三月,你们这么多年找不着我,哪里是我躲在天音宫的缘故?”
他们二人的这一番对话,此刻若是被徐恪、李君羡或是皇帝李重盛、赵王李义等人听到,想必也会让那些人惊诧不已,任谁也不能猜想到,原来舒恨天与无尘竟也是一对结义的师兄弟,而且,无尘还排行老八,江湖绰号“无影仙”。
舒恨天拍了拍无尘的腰,关切地问道:“八哥呀,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么会进了天音宫?还成了玉天音麾下的一名长老?还有我七姐呢?她应该跟你在一起的,她眼下人在哪儿呀?……快同小弟我说说!”
于是,无尘叹了一声,遂同舒恨天说起了自己与他七姐这数年来的过往……
原来,无尘原名包万法,在“归云十二仙”中排行第八,他原身本是一头黑豹,因机缘巧合渡劫成精,后在世修行,已历一千零四十余年。而他七姐,名仰珍珍,原身则是一头绵羊,在世修行的年数却已有一千零七十年。故而仰珍珍虽排行在包万法之上,位列第七,然因他们二人的修行实则只相差了不到三十年,是以包万法一直也不太服气。
他们的师尊当年命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人来到神洲,因事不同,遂将这十二人依据各自秉性特技不同,分成了六组,因包万法与仰珍珍之间,平素最会斗嘴,是以索性就将他们二人排在了一组。
这两人原身本是一豹一羊,若是在山林中,则仰珍珍必逃不了一个“羊入豹口”的结局,然而世事无常,这一羊一豹修成大妖之境后,各成男女之人形,依据两人年岁高低,还成了一对好姐弟。
包万法原本就擅于奔行之术,一向轻功绝佳,修成大妖之后,尤擅夜行,每于夜间行走之时,视物均如白昼一般,故而他的特技便是“夜视遁形之技”,他若不想被人发觉,一般人休想找得到他,而到了夜间与人格斗之时,他便是犹如王者无敌一般,若无灯火照明,便只有他瞧得见别人,别人却连他半个影子都瞧不见,是以,江湖送号“无影仙”。
而仰珍珍却并无多少特长,她原本的特技就是“读心之技”,能瞬间品读出旁人心中之所想,不过,当年这十二人跟随师尊修炼时,她师尊却嫌这项特技无用,便传授了仰珍珍一套“媚心之法”,专以魅惑世间男子,并借机吸取男子骨髓,借此增加功力。这种修行的法子与她九妹所用的“和合**”乃是异曲同工,都是借用人族男子元阳以修自体妖气。仰珍珍将这一套“媚心之法”与她原本的“读心之技”相融,便练成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套“媚功”。她借着这一套媚功,便能将那些世间男子媚得五迷三道、骨酥腿软,如同酒饮大醉一般,而迷倒之后,一身元阳骨髓尽被吸空,却浑然未知。
事实上,仰珍珍的“媚功吸骨”之法,虽与毛娇娇异曲同工,然被仰珍珍吸髓之后的男子,轻则终生瘫痪,重则当场殒命,实则更为歹毒,是以江湖风传仰珍珍为“媚骨仙”。
依照师尊的指令,这数十年间,包万法与仰珍珍一直在乾国西北的天山一带走动,一来打探玄黄剑的行踪,二来,监视天山剑门的动向。
直到三年前,师尊又传来指令,命他们二人赶到乾国京城,协助老四与老五细查玄黄剑的下落。
只因那时排行老五的施环宇已然查明,玄黄剑就在乾国的京城长安,至于究竟藏与何处,还需加紧查探,于是施环宇禀上师尊,望师兄弟中能有人过来相帮,师尊自然就近召来了包万法与仰珍珍。
可是,令包万法万没料到的是,三年前他们刚刚来到乾国京城,才没过几天,老七仰珍珍就因行事不慎而忽然下落不明,好似是被哪一位“高手”给捉了去,而且,她人被捉去之后,从此就音讯全无,这三年来,包万法一直在想方设法找寻并营救仰珍珍,怎奈他本事低微,任凭他如何想尽办法,却都是徒然无功……
一年前,包万法天劫降身,他躲在长安城东一处破庙里避劫,怎奈雷劫太过猛烈,在电闪雷鸣之下,包万法竟被吓得露出了原形,于是他奔跑逃命,却不甚掉入猎人陷阱,正在他悲哭无望之时,一个穿着红衣的蒙纱少女翩然降落,出手将他救下,并询问他,可否愿意当她坐骑?那包万法当时性命交关,自然连连磕头答允。
天劫过后,包万法元神归体,又变回了人形,而那少女初到长安,身边正缺人手,于是就欣然将包万法收为仆从,并为之取名“无尘”……
自然,那位一身红衣、轻纱蒙面的少女,就是玉天音了。
后来,玉天音在长安城正中的崇仁坊,收拢大量民房宅院,集中于一处,创立了天音宫,自号“天音宫主”,而无尘作为玉天音最早的跟班,随即就成了天音宫中的“长老”。
之后,经过无尘到处仔细打探,终于被他查出了仰珍珍的下落,当年,那位捉走仰珍珍的高人,不是别人,正是名闻天下的大乾神王阁阁主白无命。
“神王阁主白无命?”闻听到这里,舒恨天不由惊诧道:“七姐怎会得罪了白无命?”
无尘苦
笑道:“老七初来乾国京城,见了这花花世界,还有许多青壮男子,她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就跟几个月前的老九一样,四处猎艳吸人骨血,结果不小心就被白无命给捉进了神王阁内,一连三年都未曾现身,我原以为老七多半已性命不保,哪知道,六天前,你们来天音宫之后,我竟然找着了老七……”
“六天前?那是五月三十晚上……”舒恨天大为诧异道:“八哥,你是说那一晚,我同无病老弟,还有李君羡,还有那贪吃的夯货,我们一道进天音宫的那次?”
“正是!要说你们胆子也够大的,竟敢深夜来挑战天音宫主?!”
“可那一晚,我们只有四人,八哥从哪儿找着了七姐?”
“说来谅你也不信,老七竟被白无命封印在了一块玄铁令牌之内!”
“神王令?那是白无命送给无病老弟的。八哥是说,七姐被白无命封印在了神王令中?”
“嗯!”无尘点了点头,道:“那一晚,你们四人都被玉天音以魔音震晕,玉天音命我将你们全都扔到乱葬岗中。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在拖动徐无病时,竟在他胸口感觉到了老七的气息。我扯掉徐无病的衣衫,就在他胸口见到一块玄铁牌子,老七的气息就出自铁牌之内。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寻了三年的老七,竟一直被封在一块铁牌子里。”
舒恨天手捋长髯,笑着道:“难怪,无病老弟六月初一清早醒来,却不见了神王令,原来是被八哥给取走了呀!”
“我说十二弟……”无尘却摸了摸舒恨天的脑袋,责怪道:“你不知道天音宫主玉天音的魔功,几乎天下无敌么?我看除了白无命之外,无人是她敌手,你怎地胆子大到这般地步,竟敢半夜里去窥探玉天音?!”
“这个……八哥呀!”舒恨天摸着自己的脑袋,讪讪地回道:“小弟也是头一次见玉天音,之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哪晓得这女魔头仅凭一架古琴就恁是了得!那一晚多亏八哥帮忙,否则的话,小弟可要变成一锅浓汤啦!”他说话时,却任凭无尘抚摸着自己一头白发,其状还甚是亲昵,这两兄弟的原身绝少能凑到一处,然各自修成大妖之后,今晚竟能共坐于雨夜中,还相谈甚欢……
“还说嘞!依照玉天音的脾气,那一晚要不是我,是落霜跑来的话,你这一身鼠皮鼠肉,就真的成一锅浓汤了!兴许连鼠毛都不剩!”
“说来也怪啊,那女魔头为何要说将我熬成一锅浓汤,交给落霜去喝?”舒恨天愤愤道:“我这老鼠肉汤又不是十全大补汤,有啥好喝的?非得给落霜喝下肚里?要是这个落霜真的喝了我的汤,我非得烂穿他的肠胃,烂得他家子子孙孙全都死光不可!”想起那一晚在天音宫中的经历,舒恨天至今仍心有余悸,是以一说起落霜要喝用他皮肉熬成的汤,舒恨天立时气得咬牙切齿……
“哈哈!”无尘忍不住笑道:“落霜是个凡人,体内却注入了玉天音一道魔气,自古人魔不能共存,是以他体内阴阳不调,真气每每会逆乱于全身,若是喝了你的老鼠汤,毕竟有八百年的道行,能暂时镇住他体内气息狂涌,于落霜而言,你这一身皮肉不啻一剂良药!说实话……玉天音要将你熬成浓汤给落霜喝,倒也没错!”
“八哥,你就别取笑我啦!” 舒恨天连连摇头,叹道:“咳!……小弟我只要想想那一晚的经历就怕!怕得我现在都在发抖!都怪我当时‘年轻气盛’了点!日后,我就算死也不去什么天音宫了,依我看,那里简直就是一处魔窟啊,非但有那么多的蝙蝠精,还住着一个如此厉害的大魔头,这个女魔头,但愿此生都不要让我见到,我可不想变成一锅浓汤!”
无尘指着周围的孤坟荒冢,朝舒恨天笑道:“十二弟,这里鬼气森森,到处都是死人,你不害怕?只要想一想玉天音,你却害怕得发抖?”
“死人?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被无尘这么一说,舒恨天又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他不住地点头道:“不瞒八哥,先前我是见了那个小道姑害怕,如今我才晓得哪个才是真正的女魔头了!哎呀!小道姑至少还能留我老命,这女魔头可是见面就要将我熬成浓汤啊!”
“玉天音也没有这么可怕,她其实么……”无尘抬头想了一想,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得道:“只要你不去惹她,她也不会来惹你。”
这时候,雨势渐渐趋缓,但山野依旧昏沉,夜色已越来越深,舒恨天话锋一转,便径直问道:
“八哥,你说七姐被白无命封进了神王令中,如今你既已得了神王令,那你……将七姐救出来了没有?”
无尘唉声一叹,连连摇头道:
“白无命不愧为神王阁主,他施的法术,就凭你八哥这点手段,怎么破解得了?”
“那七姐她……她还是被困在那块铁牌子里?”
“放心吧!我已将神王令还给你的那位‘无病老弟’了!”
“八哥怎地又把神王令给还了回去?难道……能解救七姐的人,就是无病老弟?”
“十二弟就是十二弟,哈哈!果然是我们几个妖中最为聪敏的一个!”无尘摸了摸舒恨天的头,笑着道:“老七原本在神王令中熟睡,被我想法子叫醒,是她告知我的,说是这世间能救她出神王令的,就是那个叫作‘徐无病’的人,而且,只此一个。”
“想不到无病老弟与我七姐还有这种机缘,也不知那白老阁主究竟是怎么想的?”舒恨天自言自语了一句,忽而又问道:
“八哥,不对呀!我听无病老弟讲,这块玄铁神王令,是越王李峨亲自送入青镜司的,怎地成了是你送还无病老弟了?而且,越王那一日还同无病说起了落霜的事,难道说……”
“你猜对了,落霜也是我救走的!”
“啊?那青衣卫里机关重重,把守森严,落霜又被无病与李君羡关在地牢内,八哥的‘遁形之技’已修炼到此种神通之境了么?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地道中来去自如?!”
“呵呵……”无尘笑了笑,于是就讲起了他解救落霜与归还神王令的经过。
原来,无尘得知落霜被抓之后,心中关切,遂未经禀报玉天音,便径直来青衣卫找到了沈环。他这三年中,虽与老五见面不多,然也早已知晓五哥施环宇化名“沈
环”打入了乾国青衣卫,甚而已做到了“都督”之职。
沈环原本不愿答应救人,但禁不住无尘一再恳求,最后也只得点头,毕竟无尘此番前来,乃是专为相助于他,而且为了这件事还折损了一个老七,他也不好驳了师尊颜面。
当然,于沈环而言,更重要的是,将落霜救出青衣卫之外,非但给了八弟一个大大的人情,而且,还能给对手徐恪与李君羡,重重一击!
知道了落霜被李君羡关押在巡查公房的地牢,而地道内却无人把守之后,沈环便心生一计,可以从地道中直接将落霜救出。
原来,当初建造这一处地牢时,乃是沈环亲自下令,为的就是专门关押一些特殊人犯。而任谁也想不到的是,巡查公事房内的密室暗门,却并非这处地牢的唯一出口,地牢中还有一条隐秘暗道,可以直通沈环的都督府。
当初负责督办建造地牢的,只有沈环与南宫不语两人,是以,南宫不语死后,知道地牢中还另有一条密道的,便只有沈环了。
于是,沈环与无尘各以黑布蒙面,两人由密道内直达地牢,沈环以两手大力拧断了捆缚落霜的铁条,为了故意蒙混他人,沈环还用利刃将铁条斩断成数截散落于地。
出了地牢之后,沈环又将无尘与落霜打扮成青衣卫卫卒的模样,让他们跟着自己“特意”来到青衣卫之外,去迎接奉旨而来的高良士与马夫人一行。
最为可笑的是,当时的高良士与马夫人专为复审落霜而来,而落霜恰正夹杂在迎候的卫卒行列中,趁着夜色昏沉,高良士与沈环皆转身入内之时,打扮成卫卒的无尘与落霜便大摇大摆、一瘸一拐地离了青衣卫……
至于越王给徐恪送来神王令,则是次日晨间,无尘特意去了一趟越王府,假传玉天音之意,说是让越王将这一件包裹归还徐恪,而所谓的“希望天音乐坊与青衣卫从此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家亲如一家”之语,自然也纯属无尘杜撰……
听完无尘所言,舒恨天不禁喟叹了良久,又连连点头道:
“八哥,谁说咱们兄弟姐妹十二人中我最机敏?依小弟看来,这最为机敏之人是你八哥才对!那一块玄铁神王令,是我那无病老弟视作性命之物,他日日都随身带着!八哥将神王令还了他,一来可救七姐,二来也确乎是送了无病一个大大人情,从今往后,他对你们天音宫,必定心有顾忌,就算他明知落霜藏在天音宫内,他也不至派兵大肆索取……八哥这一番救人与还物的计谋,小弟就实实想不出来!”
无尘却摇了摇头,道:
“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人中,人人皆知,聪敏者莫过于大姐,其次就是你十二弟,是以师尊当年将你二人排在了一组,用意便是合你二人之才智,替师尊找出神剑。这一晃,我与老七也已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大姐了,你和大姐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你们为何也来了长安?也是师尊命你们来的么?……”
“我和大姐来长安,倒并非师尊吩咐……”于是,舒恨天便将自己与胡依依这几十年来在乾国之经历,约略与无尘叙述了一番,当说起胡依依与徐恪的那些“恩怨过往”之时,他自然只是一笔带过……
听完舒恨天所言,无尘便接着问道:
“你们能来长安,众兄弟姐妹聚在一处,大伙儿一起为师尊效力,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听五哥讲,大姐来到长安之后,却与五哥极其生分,非但不帮五哥做事,反而处处帮着那个徐无病,听五哥所言,那个徐无病可是五哥的死敌呀,大姐何以这般敌我不分?”
“这个,咳!……”舒恨天仰天一叹,摇头道:“说来可就话长了!今日……不说也罢啊……”
无尘抬头看了看天,此时雨势已止,乌云也渐渐散去,天穹之西微微露出了几颗星辰,此时已是子时初临时分,眼看着时候已不早,无尘不禁有些心焦道:
“十二弟,我今夜冒险前来,与你在这处乱葬岗相会,除了与你稍稍叙旧之外,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受五哥所托,盼你能劝一劝大姐,让她今后不要再去相助那个什么……叫作‘徐无病’的了!”
“五哥是怎么说的?”
“五哥说了,大姐原是众兄弟姐妹之长,按理当头一个为师尊尽心做事,以成众兄弟姐妹之表率!可大姐倒好,自从来到神洲之后,先是去修什么医道,把自己修成了一个‘行医济世’之人,之后,大姐又跟这个‘徐无病’整日腻在一起,长此以往,成什么样子?!今后,大姐又当如何面对师尊?盼大姐能幡然醒悟,从此做点正事,最起码,也不要再呆在徐府里头了!”
“这个……八哥与五哥说的话都有道理,小弟回到徐府之后,自当尽数转告于大姐,只是……”舒恨天挠了挠满头白发,为难道:“大姐也未必肯听呀!”
“听不听随大姐,今夜我只是把话带到!”无尘站起身,向舒恨天略一抱拳。“时候不早,我先走了,十二弟,保重!”
舒恨天也站起身,却着急道:
“八哥,小弟再问一句!”
“什么?”
“五哥有没有说,四姐此时人在何处?”
“这个……我没问,五哥也没说!”
“那好吧!” 舒恨天俯身行礼,依依不舍道:
“八哥,保重!”
“嗯……你和大姐都要保重!”
舒恨天抬头之时,却见无尘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在远处十丈开外,只片刻之间,黑影便一闪而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哎!八哥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无影仙’啊,真个是来无影去无踪。”
一阵山风忽然而来,直吹得舒恨天浑身一个激灵,不远处的山坳中,好似传来夜莺的啼鸣,一声一声,似暗夜鬼哭,又似孤魂抽泣……
舒恨天依稀记得,那一处山坳中,正是六天前他们见过的百尸大坑之所在。
那舒恨天顿感浑身鸡皮而起,他哪里还敢再停留片刻?忙脚下运劲,拔地而起,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望北面疾行。
他似乎早已忘了,就在方才,他还在他八哥面前大言不惭道:“死人?死人怕什么!”……
第一百章、一曲泪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十、午时、天音乐坊】
自落霜被人劫走之后,徐恪与李君羡纵然派人四处打探,却还是一无所获。
两人每日都要去天音乐坊内用午膳,然而,徐恪虽每一日都见无花登台献唱,但无花自始至终却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唱完之后,无花也是匆匆下台,穿过黑漆木门,径回天音坊的内院。
徐恪就算想走上前去跟无花道歉,也没有机会。他心知无花必是那日受辱之后心怀怨恨,可见无花如此冷漠,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上前。
就这样,时日如流水一般过去,转眼已是三天。
这三天来,徐恪与君羡每日照例都是上值与下值,君羡已渐渐熟悉了他巡查千户的各项公务,而徐恪则是忙着追捕落霜。
依照两人推测,救走落霜的那个人想必就是玉天音,只因整个长安城中,除玉天音之外,似乎无人有这种手段,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落霜从青衣卫地牢中劫走。
如若是玉天音劫走了落霜,那么此刻的落霜想必就躲藏在天音宫的某个角落内。
对于该如何追捕落霜,徐恪心头自是犯起了踌躇。若是放任不抓,十日后如何向天子交待?若是全力抓捕,可玉天音的实力,他们早已领教,无论他们带多少兵力前往,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除非,找白老阁主帮忙。
可是,徐恪每一次去神王阁找白老阁主,守门的老者却始终是一句话,白老阁主不在。
到底是不在,还是不想见他?
徐恪心下清楚,看来,白老阁主也不愿插手这一桩事。
于是,他又去赵王府找师哥李义帮忙,不过,不去则已,去了赵王府之后,难免又吓了一跳。
原来,师哥李义为了帮他找到落霜,竟而与怡清一起硬闯天音宫,在玉天音强大的魔音之下,李义双手受伤,胸胁间还被玉天音魔音重击,幸亏师傅白无命及时赶到将李义救回,还亲自施法为李义治伤,这才让李义得以全身而退,且未受巨创。
见李义为帮自己抓捕落霜,竟然险遭玉天音毒手,虽被师傅及时救回,也依然受伤不轻,徐恪不禁既感且佩,他忙叮嘱师哥好生休息,落霜的事不必担忧。
李义受伤如此,自难再帮他破案,徐恪只得与君羡商量,该如何追捕落霜,又该如何破解长安城一连数月都未间断的“黑尸命案”?
不过,两人商议了半天,案情的突破口依然在落霜身上,而要抓到落霜,还是要从无花身上入手,是以今日正午之时,徐恪与李君羡再度走进了天音乐坊的前厅,二人落座之后,随即点了一桌酒菜,一边饮酒吃菜,一边欣赏红木高台上的歌舞。
二人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无花怀抱琵琶走上台来。看无花面上神情,无悲无喜,无乐无愁,她也不看台下的众食客,只管自己坐好之后,手指轻拢慢捻,朱唇轻启,慢转歌喉,伴随着乐声悠扬,一段哀婉缠绵的歌声随即传来:
只听无花悠悠唱道:
“海棠春带雨,花落有谁知?
佳人若有梦,梦中也泪垂。”
……
这一段歌声,反反复复、缠缠绵绵,直听得天音坊内,有几位食客不禁放下酒杯,难得垂下泪来。
徐恪心下好奇,遂指着那几位流泪的酒客,问李君羡道:
“君羡兄,你说奇怪不奇怪,今日这酒楼内,有人听了无花的歌声,竟然会流泪?”
不想,他乍一看君羡的眼眸,竟然也是泪光隐隐,徐恪不由大笑道:
“想不到君羡兄也听得伤心落泪,这却是奇哉怪也!君羡兄,你可是当年疆场杀敌,纵横驰骋的英雄,缘何这几句女子的歌声,竟把你听得泪湿双眼?”
李君羡以手拭了一把泪光,亦不觉笑道:
“适才就在那么一刻,愚兄心有所感,心有所感罢了……”
“君羡兄是想起了哪位佳人么?”徐恪眨着眼笑问道。
“哪里有啊!”李君羡忙岔开话题,问道:“贤弟,你看无花这几日,为何一直不肯见你?难道说……她真的是生气了么?”
“她想必是生气了。”
“她就算生气,总该看你一眼,哪怕是怒气冲冲地看你一眼,可你看她,咱们一连来了三日,她竟连看都不曾看你一眼,依我看,她并非是生气,而是有意躲着贤弟。”
一旦说起无花,徐恪就不由地苦笑道:“她是对我气愤失望之极,是以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她气我恨我原也是应该,谁叫我当日做出如此孟浪之举?只是……我想诚心对他道一声歉,她竟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
这时,李君羡忽而指着红木高台,朝徐恪说道:“贤弟,无花下来了,你要去致歉的话,此时抓进, 再过片刻,无花进了后院,可就再也不会出来啦!”
徐恪望向红木高台之上,只见无花一曲唱完,正收拾好琵琶,起身缓缓走向台来……
李君羡见徐恪还不起身,忙连声催促道:“贤弟,你还犹豫什么?!快去呀!”
“贤弟,无花就要走了,快去,去!”
徐恪只得把心一横,就如当日不管不顾去抓住无花的手臂一般,用力站起身,他见无花已然要走到那扇黑漆木门之前,忙三步并作两步,欺身上前,拦在了无花面前。
“无花姑娘,请等一等!”
见徐恪横身于前,无花蓦地一愣,忙欲转身避开。
“无花姑娘,请听我一言!”
“徐公子,你不要这样,无花要回去歇息了!”无花小声道。
徐恪忙拱手为礼,恳切言道:
“在下当日酒后失态,竟对姑娘如此无礼,在下回去之后,每每回想此事,几乎日不能饭夜不能眠。当日在下对姑娘实实是狂悖欺慢之甚!以至姑娘声名受辱,今日在下特意来此,便是向姑娘请罪来的,还望姑娘切莫因此事伤心气恼,若姑娘要怪罪在下,今日无论姑娘对在下如何责罚,是打是骂,在下都甘愿受罚!”
无花却看了看周遭,面色中竟带有一丝慌张,她匆忙道:
“徐公子,过去的事,
不提也罢!只是你今后千万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长安城有的是酒楼,你又何必定要来天音坊喝酒呢?!”
徐恪以为无花仍是在怪罪于他,忙道:“在下来此饮酒,就是为了求得姑娘原谅,过去的事,全因在下一时孟浪,还望姑娘海涵!”
无花见徐恪还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心中一急,只得近前一步,小声道:
“徐公子,我叫你不要来,你怎地还没听懂啊?!你千万要记住,这里有人要杀你!”
说罢,无花再也不敢停留,走到木门边,不知用了一个什么法子,将木门打开,她一身紫衫薄罗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黑漆大门之后。
“有人要杀我?是哪个?”徐恪忽然听到无花没来由的这么一句,顿感有些茫然,他急忙要向无花问个清楚。
徐恪正想跟着上前,却被一位头发花白、一身黑衣的老者挡住了去路,那人正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无尘冷然道:“这位客官,请留步!这一道大门之后,乃是我天音宫重地,闲人不得入内!”
“你……你不就是……”徐恪一见无尘,立时就认出了站在眼前的老者,正是那位当日自己在得月楼中救下的老人,“你不就是那天在得月楼中拉琴的老丈吗?”
徐恪清楚记得,那还是去年九月的某一天,自己与二弟朱无能在得月楼中饮酒吃饭,忽然看到三个青衣卫卫卒强行上台,用铁链去锁拿台上献唱的一对父女,当时自己见不得卫卒们如此行凶,是以一时冲动便霍然起身,非但将几个卫卒大声训斥了一番,二弟还将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你认错人了吧?”无尘冷笑着回道。
“呵呵,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当日我给了你一块碎银,还好意劝你远离这京城是非之地,没想到,时隔一年,竟与你又在京城中见面了……只不过,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吧?”徐恪说话之时,不免心中感慨万分,其实他这些话,多半是说给玉天音听的,此刻不过是假借无尘之面而已。
无尘又看了看徐恪,神色依旧是又冷又傲,他双眉微微一挑,冷冷哼道:“就算你送过我一块碎银,那又如何?至多今日的这一顿酒钱,本掌柜请客就是!”
徐恪不禁问道:“你是这家乐坊的掌柜?敢问老丈怎么称呼?”
“呵呵!”无尘打了一个哈哈,道:“鄙人正是这家乐坊的掌柜,名叫‘无尘’。”
“‘无尘’?无名无姓、渺如尘埃么?”徐恪又仔细打量了无尘一番,只见此时的无尘与去年所见时相比,虽模样无丝毫之变化,然双目间却是精光隐隐,再加一身黑衣披盖,更显出一种威压与神秘之感,这与一年前的那位“拉琴老丈”,行走时弓腰偻背之态,恍惚间又是判若两人。
徐恪又问:“你这名字取得挺好呀!是你自己取的么?”
无尘道:“怎么……这名字取得不好么?世间众生,不都是渺如尘埃吗?”
徐恪道:“虽是尘埃,也有不同。倘若奋心于一事,执着于正道,那么尘埃之所积,便是高楼之地基,大厦之土墙;倘若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终日只知随风浮游,便不过是脚边桌面的那些灰尘罢了……”
言罢,徐恪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将衣服上的灰尘抖去了一些,再也不同无尘多话,随即转身,径回自己的桌上饮酒。
无尘望着徐恪的背影,兀自冷笑了一声,暗道:“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在本妖面前将道理!我包万法吃过的兔子比你吃过的包子还多!”
无尘也不再去理会徐恪,不过,他在回入天音坊后院之前,却对柜台内的女管事吩咐道,那靠窗的一张桌子,坐着两位青衣卫的千户,他们酒钱可免,且无需记账!
徐恪回到桌前落座,李君羡当即取笑道:
“怎么……贤弟如此诚心向无花致歉,无花还不领情?看来,她是要记恨你一辈子啦!”
徐恪摇头叹道:“君羡兄,无花倒不象是不领情,她匆匆遁入后院,仿佛是内心极其害怕。”
“害怕?”李君羡奇道:“她怕什么?莫不是怕你还来欺辱于她?”
“君羡兄,我同你说正经的,你莫要再取笑我了!”徐恪手指着不远处正在走开的无尘,却面带忧色道:
“她是怕那个叫作‘无尘’的人。”
李君羡扭头,却只看到了无尘的背影,在黑漆木门边一闪而没,他不禁诧异道:
“无尘?无尘是哪个?”
“无尘是这家天音乐坊的掌柜,也是一个要杀我的人。”
“无尘要杀你?为何?!”
“只因去年九月,我曾给过他二两碎银。”
“你给了他二两碎银,他却要因之杀你?贤弟,你说的是什么话?莫非这无尘是个疯子不成?”
“他不疯也不傻,为何要杀我?定是他不想让人知道,我去年九月曾送过他二两碎银的事!”
见徐恪面色凝重,不似玩笑,然而,任凭李君羡左思右想,还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君羡只得问道:
“贤弟说此人不疯也不傻,但他却为了你曾送过他二两银子,竟然要来杀你,难道是他嫌你送银子送得少了?不对呀,就算嫌你送的少,也断无因之杀人的道理,贤弟,你就别跟愚兄打哑谜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给愚兄听听!”
不想,徐恪也摇头道:“不瞒君羡兄,小弟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小弟直至此刻,也不明白无尘为何要杀我?”
李君羡奇道:“贤弟何以断定,无尘要来杀你?”
徐恪道:“就在刚才,无花匆匆逃进后院之前,亲口跟我说‘这里有人要杀我!’”
“无花跟你说,有人要杀你?贤弟……”李君羡此时却面带笑意道:“看来,无花姑娘还是蛮关心你的么?愚兄之前还以为无花会记恨你一辈子,想不到,无花竟丝毫也未曾记恨过你。”
徐恪道:“君羡兄,我在同你商量‘有人要杀我’的事,你怎地却关心起无花来了?”
李君羡笑道:“哈哈哈!贤弟呀,无花说‘这里有人要杀你!’那个要杀你的人,自然就是落霜了
。那个落霜原本就是这家乐坊的一名管事,他之前就曾刺杀过你,后来又被你生擒,右腿还被你剑气所伤,落霜要杀你,岂不是很正常?你怎地会以为是什么无尘?”
“不对!”徐恪却摇头道:“落霜根本不是我对手,先前已两度落败,他岂敢再来杀我?若果真是落霜要来杀我,无花的脸色怎会如此害怕?”
李君羡不禁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倒似有些道理。”
徐恪道:“无花当时说‘有人要杀我’之时,恰逢无尘走来,我刚刚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响,发觉此人颇不简单,他双目精光内蕴,就好似暗隐一道光芒一般,此人之功力必不在小弟之下,落霜与他相比远远不及,无花如此害怕,想必就是担忧无尘要来杀我!”
“可是……”李君羡再次问道:“无尘到底为何事要来杀你呀?贤弟是不是曾得罪过他?难道,真的只为当日你送银子送的太少,他就要记恨到了今天,以至于还要取你性命?”
“兴许是……”徐恪略略思忖了一会儿,道:“当日小弟曾在得月楼中救过他与玉天音,这件事他不想有别人知道,因之便想杀我灭口吧……?”
“贤弟,你还曾在得月楼中救过玉天音?这都什么跟什么嘛!这玉天音的魔功,你我可都是领教过的,这个女魔头还需要你去救她?!”
徐恪苦笑了几下,于是,他便将去年九月的某一天,自己与二弟朱无能在得月楼中救了无尘与玉天音的经过,大致与李君羡备陈了一遍。
听完徐恪所述,李君羡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道:“贤弟你猜错了!那个要杀你灭口的,不是什么无尘。”
“不是无尘?那会是谁?”
“自然是玉天音了!”
“玉天音?”
“对!”
“玉天音为何要杀我?”
“她要杀你的理由,你刚刚不是说过了么?”
“可是,玉天音要杀我的话,早在五月三十那一晚,我们四个都已被她魔音击晕在地,她若想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又何必等到今日?”
“这个……”李君羡不断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你说的也是啊!”
不过,停了一回儿,李君羡却依旧言道:“贤弟,我还是觉得,想杀你的人并非无尘,是玉天音!”
徐恪笑了笑,手指杯中美酒,道:
“大哥,管他(她)是谁要来取我性命,尽管来就是!我徐恪这条命,乃是天地父母所给,也不是他(她)想拿就能拿走,此事不提也罢,今日咱们只管喝酒!”
“好,喝酒!”
……
……
无尘走入天音坊后院,三转两转,就来到了无花的居室之内,此时的无花正卸下一些头钗金钿之物,打算上床歇息片刻,见了无尘走进,慌忙起身行礼,问道:
“长老找我何事?”
“来问问你,刚才同徐无病说了些什么?”无尘居高临下,冷冷地问道。
“也没……没什么,只是叫他别拦着我……”
“其余的说了什么?”
“回长老,并没有其余的话,无花只是让他走开。”无花低下了头,心中不禁有些慌乱。
“哼哼!”无尘连着冷哼了几声,走到无花近前,阴沉着脸问道:“宫主叫我来问问你,那件事你准备地怎么样了?”
一听到这句话,无花的神情更加慌乱,她吞吞吐吐地回道:“那件事……无花心里知道……只是还需……需做些准备,请宫主放心,无花定会……会完成宫主的重任!”
“你可别忘了……”无尘阴冷的声音接着言道:“当初你落难之时,是谁收留了你?是谁帮你完成了心愿?又是谁说过要复仇的话?你可不要出尔反尔!”
“请长老放心,宫主的吩咐,无花心里都记着,无花一日都不敢有忘!”
“嗯!记着就好!我就怕你时日一长,把‘那件事’给忘了!”
“不会的……”无花说话的声音已越来越轻。
“宫主命你,三天之内须将‘那件事’做好,否则的话,天音宫不能留你!”
“……”
无尘说完了这句话,遂回转身步出房门之外,顷刻间,他黑色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天音宫内重重楼宇之间。
待无尘刚刚离开,无花就扑倒在了自己的一张粉床之上,禁不住内心的悲伤与矛盾,趴在自己的被褥上嘤嘤哭泣了起来。
“无花,你……你怎么啦?”
不知何时,落霜已悄然站立在了居室的门外,他不敢走进房门半步,只是在门外轻声地问道:“是不是长老又训你了?你别伤心,他至多也就是说你两句,断不会来责罚你的。”
无花忍住哭泣,呆呆坐在床头,却并不同落霜说话。
“其实,宫主交代你的‘那件事’,你不用为难,也不用等到三天后,明天我就帮你去做了,到那时,也就无人再来训你话了。”
“你……”无花忽然睁大了眼眸,忍不住惊慌道:“你想去做什么?!”
“做宫主交代你的‘那件事’呀……”
“那件事不用你来,我自会去做,哪个要你帮忙?”
“无花,你还是舍不得他。想不到,他那样对你,你竟还对他念念不忘!他……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那样么?你和他之间的深仇大恨,你都忘了么?!……”落霜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大声,到后来,他说到伤心动情之处,竟至于双颊颤动,面色也渐渐有些扭曲了起来,“你还不明白么?这世上,真正对你好的,就只有我落霜一个!你看看这整座天音宫内,虽有成百上千个妖精,但真正是人的,就只有你和我!你不跟我落霜一起,还能跟谁?!先前那些对你不敬的人,一个个都被我杀了!我立誓此生要爱你护你,绝不许任何人伤你!为了你,我落霜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这些……他做得到吗?”
未曾想,落霜对无花这一番至情至性的告白,却惹得无花倒在床上,双手抱住耳朵,苦苦哀求道:
“你不要说了!”
第一百零一章、屯尸之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十、酉时、永昌坊、李府】
李君羡处置完公文之后,与徐恪饮茶闲叙了一会儿,见酉时已到,两人便各自下值归家。
君羡回到自家永昌坊的李府,明月早已备下了一桌晚膳。
桌上七八个碗碟,虽称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都是出自明月之手,都是她亲自采买食材,又精心烹煮而成,其中最为可口的,自然就是明月最拿手的那一盘“珍珠白玉豆腐羹”了。
李君羡望着满桌喷香可口的饭菜,自是胃口大开,他忙脱下官服乌纱,就与明月共坐于前厅内,两人津津有味地用起了晚膳……
李君羡新府开张,至今已有半月,这半月来,他最为开心的事,就是日日能吃到明月的饭菜,日日能与明月共坐同饮。
先前,明月尚想着主仆有别,不愿与君羡同桌共餐,奈何禁不住君羡一再相强,只得答应与君羡共坐。
在明月心中,先是将君羡当做了威名赫赫的军中大将,后见君羡言谈举止,处处透着爽直率性,便渐渐将君羡当作了一位仁厚兄长。久而久之,明月便习惯了与君羡共处。
这一座李府,虽不甚宽广,然前后也有三进庭院,经明月细心打理之后,非但前后都是整齐错落,更是里外皆显清新雅致。于君羡而言,他的这座宅子虽已住了多年,但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别有一番快乐滋味。
君羡每一日出门上值之前,都会与明月一道喝喝粥,吃些点心。他不善言辞,便习惯倾听,而明月说的最多的,便是她之前在翠云楼听过的一些笑话趣闻。在君羡心目中,竟从未觉得明月之前在翠云楼的那些经历有何丢人之处,这也让明月从心底里生出感激。
君羡每一日下值归家,也会与明月共用晚膳。君羡喜欢饮酒,明月就陪着他小饮数杯。明月不胜酒力,每每会于饮酒时咳嗽出声,君羡亦觉分外有趣。而明月最想听的就是君羡每一日在青衣卫中的所见所闻,君羡也会不厌其烦将自己在公房内做的事,以及与徐恪外出时所见,均如数家珍地与明月一一道来。
日子就是这样,在每日上值与下值间,在每日早餐与晚膳中匆匆而过,对于李君羡来说,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如水,却也愉快从容……
有几次,李君羡在青镜司内遇着了舒恨天,竟会没来由地上前,用力去拍舒恨天的肩膀,甚而笑着与他相抱,这些没来由的举止往往也会把那“半解书仙”蒙得一愣一愣,只有君羡自己知道,他是打心里在感激舒恨天,居然会给他派来了如此一位“举世无双”的女管家。
很多时候李君羡都觉得,自从府里有了这位女管家之后,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感受到了生活的充盈,感受到了每日一餐一饮的乐趣……
这一日傍晚,他与明月对坐于前厅内的一张方桌前,明月照例为君羡斟满了一大杯汾阳酒,给自己斟了一小杯。
两人吃了一会儿酒菜,君羡随即说起了今日正午,他与徐恪一同前往天音乐坊的经过,明月听得出神,当听到无花说“有人要杀徐恪”之时,心中一惊,立时问道:
“李将军,到底是谁要杀徐大人?”
君羡抿了一口酒,摇头道:
“目下尚不清楚,兴许是落霜,兴许是无尘,抑或……那个想杀无病的人就是玉天音?”
“不管是谁要杀徐大人,徐大人他……他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吧!”君羡安慰道:“无病剑术精妙,内功纯正,功夫已不在我之下,一般人决计杀不了他!”
“可是……”明月依旧忧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就怕那个叫作‘落霜’或是‘无尘’的暗中偷袭,万一徐大人不小心被歹人暗算,那他岂不是……”
“你说的有理!”君羡点了点头,“从明日起,我就与无病日日呆在一处,每一时每一刻都不与他分开,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也好过一个人落单。”
“这样好!”明月笑了一笑,旋即又发愁道:“可是将军,那天音乐坊里的人,为何要杀徐大人呀?”
“自然是无病贤弟为了破案,得罪了整个乐坊。无病身为青镜司主官,担负圣上查案之职,自然就要想法子抓捕杀人凶犯落霜,而落霜却是天音坊中的一名管事,而且还是玉天音的一个得力手下,得知无病要抓捕落霜,那天音坊岂能善罢甘休?”
“可是……你们青衣卫里这么多人,为何不索性将天音坊整个包围,把那些坏人都抓了,就不用担心他们再暗地里来报复……”
“抓人也没那么容易啊!”君羡苦笑道:“一来,那天音坊主玉天音功夫了得,一般人绝非她对手,二来,那家天音乐坊还是越王名下的产业,此案牵扯到众多皇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置不当,兴许就会在朝堂上生出轩然大波。”
“天音坊还是越王家的产业?那个越王究竟是什么人啊?他已经死皇子,难道银子还不够用么?居然还会去开一家酒楼?!”
“越王名叫‘李峨’,京城中人称‘混世魔王’,他皇子的俸银一年已有二万两,可是人的贪心永无止境,二万两银子哪里够他花天酒地?是以他就在长安城里开立了一家天音乐坊,如今那家乐坊生意好得不行,越王一个月的进项,少说怕也有几万两!”
“越王是天音坊的幕后主人,而天音坊的人想杀徐大人,照这么说的话……李将军,那个想杀徐大人的大人物,不就是越王么?”
“越王?越王不会去杀无病贤弟的……”李君羡连连摆手,“他们两人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可李将军,您方才不是说,徐大人为了查案,要抓捕天音坊内的落霜,而落霜又是天音坊中的得力干将,会不会是越王觉得徐大人公然与他作对,是以恼羞成怒,就想杀了徐大人?”
“明月,你几时学得……竟也这般会推理案情了?”
“将军,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么?将军每天都跟我说你们青衣卫的案子,我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推理呀!”
“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不过……”君羡兀自摇头道:“那个想杀无病的人,不可能是越王!”
“为何?”
“这个嘛,原因多了。”
……
……
君羡与明月坐在自家的前厅内,一边饮酒吃饭,一边随意闲话,自然全未
曾留意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青衣卫都督府的公事房内,沈环与杨文渊却均未下值,这两人坐在一起,正为一件异常棘手的事,伤透了脑筋。
原来,一连三月,长安城街角巷落中,每到子夜时分,总会出现几个面部焦黑、浑身蜷缩的死尸,这件案子令朝野皆惊,皇帝虽命赵王李义牵头,并出动了大乾最为机要的几个衙门合力破解此案,然至今一直未破,此案元凶也一直未曾找到,为免长安百姓人心惶惶,皇帝又命沈环暗中将那些“焦面黑尸”全部处理,不令外人看到。
沈环与杨文渊虽每夜都派卫卒将那些黑尸尽数收拢,然后都拉到城南的化人场全部烧掉,奈何这两日黑尸的数量竟越来越多,最多的一个晚上,长安城竟一夜出现十二具“焦面黑尸”。若长此下去,黑尸命案怕是遮掩不住,要是百姓们知道真相,势必又将引起一片巨大的恐慌。是以,沈环今日将杨文渊叫到了都督府,紧急商议这化解之策。
十天前,沈环与李君羡闲谈时曾经说起,在长安城南四十里外的乱葬岗中,有一个几十丈宽的大坑,里面重重叠叠竟堆满了数百具黑尸。沈环闻听这一消息后不免惊讶不已,次日他就派杨文渊带了大批卫卒前往查看。
杨文渊仔细搜查了乱葬岗周围十里之地,发觉果然有这么一个宽约二十丈,深约五丈的大坑,此坑似乎原本就已存在,大约是前朝古战场上的一处屯粮之所,数月前却被人又往下挖深了几尺,还将大坑周围的泥土夯实了一些,显然,这些挖坑之人,是有意要在深坑内“储藏”黑尸。
杨文渊见坑内整整齐齐堆满了数百具“焦面黑尸”,然而奇怪的是,时值六月仲夏,天气已是分外炎热,加之这几日又不时降下大雨,深坑内还汇聚了不少雨水,按理腐尸积水又经曝晒,自当恶臭无比,可大坑中却并无多少异味。
杨文渊下到深坑里,仔细查看了黑尸身周,发觉那些黑尸与他们之前在长安城中半夜见到的黑尸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最上的一层还是被放置于最里的一层,所有的黑尸虽形状各有不同,但均没有任何腐坏之象。
这些黑尸好似都经过了特殊处理,无论放置多少时日,都不太会腐坏。
而且,杨文渊又看了看大坑四周的足迹,以及黑尸摆放的形状,他心里便有了一种猜测。
这个大坑在前朝两军对垒之时,听闻就被当做了某一方的“屯粮之所”,现如今,好似又被人当做了“屯尸之地”。而且,这些囤积在一起的“焦面黑尸”,还不断在被人运走,这一处大坑无非是黑尸的中转之处。
会有谁将尸体当作了货物一般,不断搬来又运走呢?江湖中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邪乎诡异的门派呀?
杨文渊心中思忖了半日,却还是找不出答案。他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只要暗中设伏,想必就能找到那些运尸之人。
于是,他叫来两个掌旗,命各自带着四十名精干卫卒,轮流于乱葬岗周围布下埋伏,单等那些运尸之人现身,则立施抓捕,且尽量要留下活口。
只是,这一连九天过去,乱葬岗中竟一无所现,无论卫卒们日夜蹲点,于周围遍布暗哨,却连一个活人也未曾发觉。
除了在六月初六那一晚,有南安平司的暗哨来报,说见到两个老者,身形一高一抵,半夜里在一处孤坟上坐着说话,也不知他们说了何事。当时负责带队的掌旗,见两人一直未曾走到大坑边,是以也一直不敢惊动,到了最后,那两人却眨眼间消失不见,身影就如鬼魅一般,当时那负责蹲守的掌旗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甚而有卫卒还以为是真的鬼魂来此巡游,竟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杨文渊得此消息后,自然就向沈环禀报,可沈环对此却不以为然,只道那必是一些江湖人物深夜来此密会,他们未曾走到屯尸大坑边,想必就与黑尸命案无关,沈环令杨文渊不必费心去查此二人,还是要仔细盯着那“屯尸之地”,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些运尸之人现身。
……
此刻,沈环与杨文渊业已商议了良久,可还是商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杨文渊就献策道:
“沈都督,这黑尸命案,皇上既已交给了赵王,咱们又何需如此上心,就算不能破案,皇上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都督又何必忧心?”
沈环却摇了摇头,叹道:
“文渊啊!咱们这位主子的性情,看来你还是不太清楚呀!这黑尸不断现身于长安街头,且越生越多,多了就不易遮掩,照此下去,长安人早晚就会知道,一旦此事遮掩不住,你觉得皇上会责怪赵王,还是会责怪你我?”
“可……”杨文渊小眼转了数转,依旧争辩道:“按理来说,负责破案的就是他赵王呀!咱们只是负责清理尸身而已,赵王破不了案子,皇上不去责怪,咱们只是将那些死人运走烧掉,皇上竟来责怪咱们,这……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沈环端起茶盏浅浅品了几口,又伸手示意杨文渊喝茶,他笑了笑,接着言道:
“若是换了别的皇子主理此案,皇上未必会袒护,说不定还会责他一个‘办案不力、枉生祸端’之罪,重重处罚也未可知,可眼下主审此案的是赵王,那可是皇上最最宠爱的三皇子,依我看,无论赵王怎么做,皇上都不会责罚他的……”
“哦,都督何以如此断定?”杨文渊也浅浅啜饮了一口好茶,随即说道:“以卑职看,皇上最为宠爱的皇子,不应是八皇子晋王殿下么?什么时候变成了老三?”
沈环反问道:“你又何以断定,皇上最为宠爱的,就是老八?”
“不是吗?”杨文渊不解道:“如今朝野皆知,皇上心中已将晋王殿下视作储君之选,要不然,皇上为何要将晋王加封七珠亲王,且六部中又实给了他三部?要知道之前最受皇上宠爱的楚王,至多也仅是得了两部。都督,难道你还不认为,来日我大乾的天下,会交到晋王殿下的手中?”
沈环连连摇头,叹道:“文渊啊!可惜你陪皇伴驾时日不多,对皇上的脾气,你委实是知之太少了!晋王殿下如今在朝中虽炙手可热、风头无两,但要说未来的储君之选,尚且言之过早。皇上接连提拔晋王,无非也是在晋王与魏王之间,摆出一个平衡之术罢了。可是要论皇上内心真正在乎者,就莫过于当今三皇子,赵王殿下了。”
杨文渊仍有些不解道:“照都
督的意思,皇上既如此宠爱赵王,为何赵王头顶的王珠,还不如他四弟魏王?”
“这你就不懂了,赵王已身兼神王阁副阁主,顶上七颗王珠,富贵已是极矣,更何需锦上添花?皇上不给赵王加封,用意恰是保护!至于皇上给魏王顶上加九颗王珠,无非是让魏王行事便利些罢了……”
见杨文渊脸上仍是疑惑神情,沈环又笑道:
“文渊,你下次不妨留意皇上看赵王时的眼神,你只需仔细一看即能知晓!”
杨文渊忙连连摆手道:“这个,卑职可不敢!”他随即就面有忧虑道:“沈都督,既然皇上如此爱护赵王,那……万一黑尸命案遮掩不住,皇上要是责怪起我们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沈环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道:“眼下有两件事须赶紧去做!其一,城南郊外的化人庄,须加派人手四处紧盯,焚烧黑尸一事,务必不得外泄!”
杨文渊忙于座前拱手道:“是!卑职明白!”
沈环又吩咐道:“其二,乱葬岗那里的‘屯尸坑’,须尽快填土将之掩埋,且里面的黑尸都要一把火烧光!”
杨文渊有些不解道:“都督,您先前不是命我布下埋伏,要将那些‘运尸之人’一网打尽么?怎地变了主意?”
沈环道:“文渊,‘事急则从权’你知道么?咱们派人一连守了十天,也不见那运尸之人,而城内的黑尸却越来越多,既如此,索性一把火将他们的‘屯尸之地’烧光,看他们如何再搬尸运尸?”
杨文渊忙道:“沈都督的意思,卑职明白了,都督是想借一把大火,好让那些制造黑尸的匪徒知道,他们行踪业已暴露,若再不知收敛,定将被我青衣卫一网打尽!”
沈环笑了笑,“文渊果然不愧是我青衣卫内的‘扬子房’啊!那这黑尸之案就交与你了!”
杨文渊站起身,向沈环拱手施礼后,正待出门办事,却忽而想起一事,又转身问道:
“沈都督,那銮仪司的诸乐耘无故打死手下一案,身为巡查的李君羡却视若不见,非但不详查案情,据实上奏,竟然还跟诸、张二千户在得月楼内欢然宴饮,公然称起了兄弟!李君羡如此明目张胆包庇诸乐耘,都督能看得下去?”
沈环苦笑了两声,挥手又招呼杨文渊重新落座,问道:
“那……依文渊之见,该当如何呢?”
杨文渊坐下身,忙道:“可以参李君羡一本啊!若沈都督觉得不便,卑职也可写一道折子,密奏于圣上,参他一个‘罔顾人命,包庇同僚,不知巡查之责,只知宴饮之乐!’的罪名,不管怎样,这李君羡身为巡查千户,监查各司是他本职,銮仪司千户诸乐耘将守门卫卒随意杖杀,这样一件大事,他李君羡竟敢知情不举,这实实就是‘失职’之罪!圣上若是知道了此事,定然会雷霆大怒,这李君羡与诸乐耘,少不了要受责罚!”
沈环道:“你这样做,不是将诸乐耘也一道得罪了么?”
杨文渊道:“那诸乐耘与徐、李两个千户,就差在得月楼喝得酩酊大醉了,沈都督,眼下他们四个千户已然结为一体,咱们若是能借这件案子让诸乐耘与李君羡都受些责罚,岂不是整好能灭一灭他们的气焰?”
“文渊啊……”沈环却摇头道:“看来你对诸乐耘与张木烨两人,还是不太了解。以诸乐耘的性子,又怎会真的去跟徐恪称兄道弟?”
“都督的意思……”杨文渊忙问道:“那诸乐耘与徐恪、李君羡,明面上虽一起喝酒、相谈甚欢,然跟他们称兄道弟是假,暗里记恨却是真?”
“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吧!不过……”沈环品了一口茶,望着杨文渊说道:“你这一道参他们的折子,若是上到御前的话,那他们就真的结成铁板一块了。”
“都督的意思卑职晓得了,都督深谋远虑,卑职实实佩服!”杨文渊于座前拱手,满脸感佩之状。
沈环还是看着杨文渊,眼神中不无深意道:“文渊,依我看,那诸乐耘的性子,其实与你倒甚是接近,你两应当分外投缘才是,为何不索性做一双好友呢?”
杨文渊心领神会,忙连连拱手道:“都督今日之吩咐,卑职记下了,请都督放心,卑职定会从中作梗,让诸、张两人与徐、李之间,永远结不成同盟!”
“可是……”杨文渊随后又道:“卑职还是想参李君羡!”
“哦……”沈环不禁奇道:“你还想参他什么?”
“卑职的奏折中,会省去诸千户一节,只说我青衣卫内有卫卒无故被人乱棍打死,身为巡查千户的李君羡竟不能细查,直至今日也不知凶手为谁,如此岂能对得起‘巡查’二字?是以,卑职无需参诸千户,也能奏李君羡一个‘怠惰失职’之罪!”
“你若是如此上奏的话,皇上定会问你,那名卫卒的尸身现在何处?何以见得他是被人乱棍打死?”
“那个卫卒的尸身,不是被诸乐耘扔到了乱葬岗中么?”
“呵呵!是说呀!”沈环斜了杨文渊一眼,手指着长安城西南的方向,问道:“那你现在就去乱葬岗,把那些野坟堆堆的,一个个都去刨开,然后仔细地找,等找到了朱谷俊的尸身,再回来写折子,可好?”
“这个……”杨文渊忙低下了头,不该再接话。
他前两日已去过乱葬岗,那里鬼气森森,遍地孤坟荒冢,就算在大白天,四周阳光耀眼,身边有大批卫卒护着,他都觉得浑身都是寒意,此刻再让他去乱葬岗,他哪里还敢?!
再者,就算他壮着胆子跑到乱葬岗,就算他带着大批手下,可那里尽是无主之尸,谁知道这“朱谷俊”到底埋在了何处?让他杨文渊随口泄愤自然爽快,可叫他真去做这么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哪里还愿意?!
“算了吧!”沈环淡然言道:“这件事你整不倒李君羡!本督原以为,以李君羡的性子,眼里势必揉不得沙子,见了诸乐耘竟敢私刑杖杀下属,少不得一道奏折上达天听,谁曾想,此人才当了十天的文官,竟立时学会了文官一套耍奸 弄猾的本事!既如此,连他李将军都能看得下去的事,你杨文渊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杨文渊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得站起身,俯首作揖,诺诺连声道:
“沈都督教训的是,卑职记下了!”
“你去吧!”
“是!”
第一百零二章、再忆香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十一、午时、天音乐坊】
徐恪与李君羡此时正对坐于天音乐坊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一边饮酒吃菜,一边欣赏台上的歌舞。
以徐恪的性情,闻听有人要来杀他,岂有缩头躲藏之理?再者天子下旨追捕落霜期限已至,若不来天音乐坊,尚有何良策?是以徐恪决意要再来天音坊内用膳,其意自然是专等那个想要他性命之人现身,君羡拗不过他,只得随着他一道前来饮酒。
李君羡望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四位红衣女子,忽而想起一事,随即指着红木高台之上,问道:
“贤弟,你看那些载歌载舞的女子,会不会就是你我那一晚所见的蝙蝠妖?”
徐恪也顺着君羡手指望去,他看了半响,不禁点头道:
“那一晚,我们仅仅在长廊一端,就见到恁多倒挂蝙蝠,且每一只黑蝙蝠都体长四尺有余,若说这些女子都是蝙蝠妖所化,确有可能,只是,那些又黑又大的蝙蝠,怎地会化成如此貌美的女子?”
君羡饮了一口酒,不由笑道:
“美与丑不过世人眼中一己之见而已,在凡人眼中美艳无比的女子,在蝙蝠眼中不过一具皮囊耳!我曾听师兄说过,昆仑元圣写有一部奇书,名曰《元空擅善录》,书中就曾有云:‘凡地界鸟兽,若得机缘,则可吞食天地之精,吸取日月之华,若能吞食天地日月精华,则可入修炼之境,凡兽类修炼一甲子者皆可成精,修炼二甲子者即能变怪,凡修炼入精怪之境者,则可伸缩骨骼、变化皮囊,以成诸种样貌。’贤弟,这些女子若都是蝙蝠精所化,那它们至少也已修炼一、二百年了!”
“一、二百年,着实不易!”徐恪也笑饮了一杯,道:“这些蝙蝠精如此修炼,就是为了变成一位女子么?可就算再貌美的女子,亦不过是取悦凡人,于蝙蝠而言,又有何益?”
李君羡道:“贤弟,咱们就不要议论那些蝙蝠了,说不准台上那些女子,一个个都是父母所生,纯乎乃人类之身呢!你看她们舞姿娴熟,声音婉转,这是蝙蝠精能做得到的么?”
徐恪亦点头道:“君羡兄说得有理,只是天音宫中何以会出现如此多的蝙蝠倒挂,此事你我日后尚需去查一查。”
这时,两人又见台上的四位红衣女子已珊珊退下,代之上场的,正是天音乐坊中号称是头牌歌女的无花。
“贤弟,你看无花来了……”君羡当即指了指无花,朝徐恪眨了眨眼道。
无花走上台来,这次却看了徐恪两眼,见徐恪仍来喝酒,神情不免一愣,然也只是稍稍一愣神而已,旋即便低头整理琵琶琴弦,再也不看徐恪,顾自边弹边唱了起来。
两人听了一会儿,君羡忽而问道:
“贤弟,你觉得‘无花’究竟是谁?”
“无花就是无花呀!”
“赵王殿下不是曾说过,‘无花’兴许是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位‘香梅’?”
“香梅?”
“是呀!”
“她不是香梅。”
“贤弟,今日咱们横竖无事,不如,就一边喝酒,一边说说你的那位‘香梅’姑娘?”
“我和香梅……咳!”徐恪不禁叹息了一声,神情转为伤感,“已然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贤弟,你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事,愚兄都想听听,此地反正也没外人,说吧!”
于是,徐恪禁不住君羡一再相求,只得与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些回忆,还有与香梅的那些过往……
徐恪出生于杭州府余杭县徐家庄,他虽自小就家境穷困,时常饔飧不继,然好在父慈母爱,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不过,在他十岁那年,一场瘟疫却夺去了他父母的生命,从此他就沦为了一个孤儿。
十岁对于徐恪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小的年龄,忽然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他顿感茫无所从。而那时的徐家庄,在瘟疫肆虐之下,已是鸡鸣不响、炊烟不起,十户人家中几乎已空了六七户,更有谁会来照顾徐恪?
于是,徐恪只有跟着乞讨的队伍,一路向着杭州城行进。沿途之上,不断有人饿死病死,徐恪有好几次,也饿得已经没有力气走路,几乎就要倒毙于路途,靠着一位老者不时地给他一些干粮和饮水,这才让他终于活了下来。
在徐恪的记忆中,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满头都是很长的白发,他人虽然很瘦很老,但个子却很高,说话声音也总是很响。那位老者总是在没人的时候,会从怀里悄悄掏出小半个薄饼或是一些零碎馒头,也是靠着这些薄饼与馒头,徐恪才终于挨到了杭州城内。
然而,令徐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快要赶到杭州城门前的时候,那位瘦高老者竟然没有撑住,忽然就倒下了……
他倒下之后,再也没能起来,任凭徐恪再怎么呼天抢地,再怎么摇动他的身体,老者始终一动不动,胸口没了心跳,嘴巴也没了呼吸。
旁边的人告诉徐恪,那位老爷爷已经死了。
万分悲恸的徐恪,怎么也想不通,刚刚还好端端的一位老爷爷,怎么一下子就会死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老爷爷的名字。
旁边的人告诉徐恪,老爷爷也是饿死的,爷爷把吃的东西大多留给了徐恪,他自己一直在挨饿,挨不过去,就死了。
就跟乞讨的队伍中,绝大数饿死的人一样,没有东西吃,却还要走这么多的路,若是身体不好,有几个能撑得住?撑不住的人,就饿死了。
当时的徐恪,哭得死去活来,他知道,这位长头发老爷爷把活命的机会交给了他,而老爷爷自己竟没能挺过去。
后来,杭州城门打开,乞讨者疯了一样赶入城内,旁人见小小的徐恪可怜,遂不顾他又哭又闹,将他一把抱起,跟着乞讨的队伍涌进了城中。
而城门外刚刚饿死的那位又瘦又高的老者,自然也不会有人专门去给他好好安葬。
瘟疫之下,饿殍遍野,至多会有巡城的衙役过来,用一张破席子包裹,然后将那老者的尸身扔进一处大坑掩埋了事。
如今的徐恪再度回想,倘若自己没有那位长头发老爷爷施舍干
粮,多半就会饿死在半道上,连个替自己收尸的人都没有。而那位长头发老爷爷,与自己素味平生,竟然会将随身携带的所有薄饼与馒头都给了他,而老爷爷自己却活活饿死了。
直到眼看着老爷爷倒下,从此没有起来,徐恪才终于想到,那些小小的薄饼和零碎的馒头,竟是老爷爷全身仅有的干粮,老爷爷为了让他活命,竟不惜一直挨饿,直到饿死在了城门前。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好心人,仅仅是一面之缘,仅仅是沿路上的几句贴心话,就能将生的希望全都给了他,而自己却活活饿死……
只可惜,徐恪被乞讨的队伍裹挟进了杭州城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出来,出来再看老爷爷一眼。是以他直到今日,也一直不知,老爷爷究竟被那些收尸的衙役们埋在了什么地方。
因为,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倒下了……
因为乞讨的队伍人数太多,官府派兵卒前来镇压,那些凶神恶煞般的亲兵,不由分说一上来就是一通乱棍,众人都走的走,逃的逃,走不动的多半又被兵卒打得半死。徐恪逃得快,总算躲进了一条小巷子里,饶是如此,身上与腿上也挨了兵卒好几下棍子。
待兵卒退去,他一瘸一拐地行走在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中,小小年纪的他又如何会乞讨之术?他蹲在墙角,见了那些达官贵人走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到了他实在饿不住的时候,也只能从水沟里捧两口水来喝喝,可那几口凉水又怎能垫饥?
于是,记不清过了多久,在一处小巷子里,徐恪又饥又疲,终于再次饿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时,发觉身前站着一位女孩,女孩有着一张好看的圆脸,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大大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正直直地盯住了徐恪。
女孩的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做好的烧饼。那烧饼还散发着阵阵诱人的葱香,徐恪好似就被那阵烧饼的清香给吸引得醒转了过来。
女孩将温热的烧饼送到徐恪眼前,用眼神告诉他:“吃吧!”
徐恪呆呆地看着女孩,突然一把拿过烧饼,三下五除二地就吞入了肚中……
直至今日,在徐恪的回忆里,这都是他此生所尝过的最好吃的烧饼。
吃到最后,他竟还将自己的一个个手指都舔得干干净净,深恐落下了半粒芝麻。
女孩见他吃得这般可爱,不禁拍手笑了起来。
女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怯怯地回道:“我叫徐无病,你呢?”
女孩微微一笑,“我叫王香梅。”
女孩笑起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眯起来,眉毛弯弯向上,这一幕场景,不知多少次,涌入徐恪的梦境中。
女孩问他,“你多大了?”
他回道:“我今年十岁,你呢?”
“我十二岁了,比你还大两岁,你该叫我声‘姐姐’呢!”
“姐姐!”
“嗯!”女孩稚嫩的声音道:“可我不喜欢你叫我姐姐,你就叫我‘香梅’吧!”
“香……梅?”
“嗯!无病弟弟,我带你去找我爹吧,我爹做的烧饼可好吃了!从此后你就吃我爹的烧饼,保你不会饿着!”
香梅把他拉起身,又拉着他一蹦一跳地进了小巷中……
那一条小巷,徐恪后来知道,叫瞎子胡同。
瞎子胡同里住着卖烧饼的王大爷和王香梅父女两。王大爷见徐恪弱小可怜,禁不住香梅一再苦求,就收留了徐恪,从此把他留在身边。
王大爷父女两人,靠卖烧饼所得,也只是勉强养活自己而已,可无论日子如何艰难,每日的三个烧饼,王大爷从未少过徐恪。
后来,徐恪还是不愿靠他人养活,又偷偷离开了王大爷家,走出了瞎子胡同,四处去找工。
可他毕竟小小年纪,又身无半点手艺,哪有一家店铺肯收留他?徐恪被逼无奈,只得再度操起了乞讨的营生,在杭州城内沿街讨饭,勉强苟活。
有时候,他实在讨不到饭食,就偷偷守在一些酒楼茶馆之外,单等小二倒出客人剩下的残羹剩饭,就猛扑过去抢进嘴里……
有几次,徐恪又险些饿晕冻晕了过去,可他只要一想起香梅看他时的那张笑脸,想起香梅初见时送他的那张烧饼,他就顿感一阵暖意,他发誓自己定要出人头地,将来一定要给香梅带来好日子。
再后来,他听说杭州分水堂在码头上招募一些杂役,便兴冲冲跑去报名,怎奈由于他年岁太小,身子又瘦弱,那招工的头目只稍稍看了一眼,竟将他呵斥了开去。
当时的徐恪心中实不服气,于是就壮着胆子上前与那分水堂的头目大声理论了起来,那头目气不过,挥起拳头就要往徐恪身上招呼。
恰在那时,适逢杭州分水堂的二堂主方树虎整好路过。方堂主见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色,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待近身打量了一番,又见他生的眉清目秀,是以一见之下就心生欢喜,当时的方堂主就将徐恪招为自己的贴身亲随。
有了方树虎的时时帮护,徐恪的日子自然就越来越好。过了一年有余,徐恪手中也积攒下了一些银两,他买了好多礼物,又将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之后,这才去瞎子胡同内重新找到了王大爷父女两。
徐恪依稀记得那一日,王大爷都险些认不出自己来,而香梅她……
李君羡听至此处,见徐恪忽然沉默不语,忙问道:“香梅她怎么了?”
徐恪忽而长叹了一声,满眼又尽是萧索之色,他望着红木高台之上,此时的无花,已然一曲唱完,正怀抱琵琶,走下台来,向着那扇黑漆大门走去。
“咳!……香梅她那时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以至于我乍见她时,竟险些也没认出来。”
“当时的香梅见了你,都说了什么?”李君羡听得意犹未尽,遂接着问道。
徐恪连连摇头,心中的悲怆情绪已被勾起,他不愿再沉醉于缠绵往事中,随即言道:“君羡兄,往事如江河之水,毕竟已东流而去,今日我们只管饮酒,再也休提那些过往了!”
李君羡见徐恪面露悲伤,自也不好再追问他往事,于是指了指无花的背影
,又问道:
“贤弟,你再看看无花,会不会真如赵王殿下所言,她真的就是那位‘香梅’姑娘?”
徐恪再度摇头,“君羡兄,我觉得无花不是香梅。”
“她不是香梅,那她究竟是谁?”
“无花就是无花呀!”
“哎!贤弟,你又来了!”
“为何你同我师兄都会觉得,无花就不是无花呢?”
李君羡举杯与徐恪碰了一碰,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揩了一下嘴巴,这才道:
“贤弟,你可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那位无花姑娘,若只是一位卖唱的歌女,与你毫无瓜葛,何以她每次见了你都如此热忱,每次你只要来天音坊,她都会主动来找你,且每次她看你的眼神,都仿佛你两早已认识一般?”
“是么?”徐恪问道。
李君羡将酒杯放下,耐着性子讲道:“哎!贤弟呀,你要是心中还有疑惑,那我倒要再问你一问,你第一次来天音乐坊时,无花就认出了你,还知道你在青衣卫中做官,而赵王殿下来过天音坊好几次,有两次还是与你同来,可无花竟始终不知赵王殿下是哪个,你不觉得这很奇怪么?”
“这……”徐恪低头沉思,确是如君羡所言,他与师哥李义至少一同来过天音坊两次,可每次无花总是在盯着自己,对于同样俊美无双的李义竟如同未见一般,而且,以李义七珠亲王与神王阁主之尊,整个长安城中几无人不知,奈何这位无花姑娘知道自己是青衣卫的千户,竟不知李义乃大乾赵王?这实实是有些反常。
徐恪再凝神回想,岂止是师兄李义,就连眼前的这位巡查千户李君羡,也是貌比潘安、质如宋玉,何以每次无花前来,竟也连看都不曾去看君羡一眼?
“还有……”李君羡接着言道:“咱们曾夜探天音宫,与玉天音交过手,贤弟又曾将落霜抓进青衣卫地牢,还将他右腿割伤,依照常理,贤弟应是天音乐坊之敌,也当是无花之敌。并且,贤弟还曾在数天前,就在这乐坊内公然‘调戏’无花,当着众食客的面,着实将无花羞辱了一回,照理无花应对你恨得咬牙切齿才是,可她为何非但从未对你气恼,且还如此关心着你,以至于昨日她还出言向你示警,说是‘有人要来杀你’?”
“这……”徐恪一时无语,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贤弟呀!”李君羡又拿起酒壶给自己与徐恪杯中倒满了酒,复举杯一饮而尽之后,方道:“就算是你二弟也当能看出,这位无花姑娘,绝非与你素不相识之人,她与你非但早已相识,且……必然对你又爱又恨,然终究还是对你爱之深矣!”
“这……”
“贤弟毋庸多言,依愚兄看来,这位‘无花’姑娘,定是你杭州城中与你青梅竹马的香梅!”
君羡还不肯罢休,又接着言道:“愚兄妄自猜测,赵王殿下说得没错!昔日的香梅姑娘多半未死,还在世间,她时时挂念着你,处处放不下你,是以终于忍不住相思之情,千里迢迢来京城找你……”君羡今日汾阳名酒已喝得不少,双眼已有些潮红,他手指徐恪,略带些醉意道:“贤弟呀!你那时已负了她许多,今日怎可再辜负她?她对你可是真心欢喜,她无时不刻都在问你,关心你每一日做的每一件事,她对你如此情真,如此美意,你怎可负她?!”
“君羡兄,我……”徐恪面露窘迫之色,实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他心中却在想,师兄与君羡兄所言均有理,依照常理而言,无花似乎确是一位我早已认识的女子,可她究竟是哪一位呢?难道真的是香梅?
他随即摇头苦笑,因为在他心目中,他是真真地感觉到香梅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他曾有过万分不舍,虽然他曾有过千种悲愤,可是他知道,香梅再也不会回到他的身边。
那么,“无花”究竟是谁呢?会不会是她?
忽然间,徐恪脑海里闪现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可是,他旋即又摇头苦笑,这怎么可能呢?
“这世上哪有这么离奇的事?一个人怎会生出如此大的变化?!”
而此时的无花,也早已开了那扇黑漆木门,隐身于天音坊后院之内……
徐恪正望着黑漆木门发呆,忽然耳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徐大人,有人将这个给你。”
“嗯?”
站立在徐恪与李君羡面前的,竟是天音乐坊的那位女管事。
女管事递给徐恪一张白纸小笺,随即转身自去。
徐恪打开纸笺,只见上面凌乱写着几行小字:
“今夜亥时,城西灞林原,落霜持剑恭候!足下若敢孤身来见,落霜必当竭尽所能,与足下一战!”
李君羡忙凑上前来,“贤弟,纸上写的什么?是谁给你的?”
“哦,没什么!……”徐恪忙将小笺一收,放入自己怀中,“是无花给我的,她叫我小心提防,说是有人要来与我一战。”
“咳!”李君羡又是一叹,说道:“愚兄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无花姑娘是真的关心你,她如此真心对你,贤弟呀,下一回咱们再来天音坊,你何不径直上前,去问一问无花,她是不是香梅,这不就成了?”
“好!我听大哥的!”徐恪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个落霜竟敢主动与我约战,还说什么我若敢孤身前来,你就敢与我奋力一战,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徐恪毕竟少年人心性,之前他曾与落霜两度对战,头一次他虽不知对方就是落霜,然也不过是三招就将落霜杀得落荒而逃,第二次他只是隔空一剑,就已将落霜刺得倒地束手就擒,自然,在徐恪心中根本未将落霜当一回事。落霜要他孤身前往灞林原决战,他索性便瞒着君羡。
“那……”李君羡又问道:“无花有没有说,是哪个要来与你一战?”
“这个,无花倒是没有说。”
“贤弟,那你这几日可要当心了,莫要中了小人的暗算!”
“小弟知道!”
“若是有人与你约战,你切不可孤身前往,愚兄当暗中随你身后。”
“嗯!”
第一百零三章、灞林滴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十一、亥时、长安城西北、灞林原】
深夜、空山、灞林原。
一场夏雨,一夜凉风。
徐恪孤身来到灞林原,只见落霜一身白衣,手持一把长剑,已然等候多时。
徐恪不愿与他废话,提昆吾在手,冷冷道:
“出剑吧!”
“等一等。”
“还有何事?”
落霜却席地而坐,并伸手招呼徐恪前来落座,他面色淡然,眉目间甚而还带有一丝冷笑,
“在比剑之前,我想同你讲一个故事。”
“比剑就比剑,哪来这许多废话!”
“徐公子,我要与你讲的,是无花的故事……”
“无花?”
“你想听么?”
徐恪走到落霜近前,见他面色坦然,并无作伪,当下冷哼了一声,收起昆吾,随即坐到了落霜的对面。
“你说吧!”
“你知道无花是谁吗?”落霜当先问道。
徐恪神情冷漠:“无花自然就是无花,她是你们天音乐坊的头牌歌女。”
“哈哈!”落霜忽然大笑出声,“徐公子,可笑你已见了无花九次,竟到现在还不知,‘无花’就是你好友的妹妹!”
“我好友的妹妹!……”徐恪蓦地一惊,旋即脑海中恍然大悟,“你是说,她就是南宫无花?!”
落霜却神色平静,“她就是南宫无花。”
徐恪急问道:“南宫无花怎地变成了‘无花’?”
落霜冷冷回道:“你虽见了她九次,可问过她姓什么了吗?她原本就叫‘无花’,何尝有一次骗你?!”
“可是……”徐恪又问:“南宫无花与天音坊中的‘无花’身形面貌完全不同,连说话的声音语气都截然相反,两位‘无花’又怎会是同一人?”
落霜道:“那你就要仔细听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了。”
徐恪伸出手,“请讲!”
落霜抬头,看了看高悬于夜空中的半轮圆月,月色清冷如洗,淡淡的月华仿佛若流水一般将他二人静静包裹,此时空山寂寂、四野无声,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他与徐恪二人在这里面对面静坐着。
山野清幽,万籁无声,就连渭河中的流水也悄然流过,不忍发出一丝声响,两人就这么面对面静坐着,就在那么一刹那间,仿佛时空都已为两人静止。
落霜暗运真元,双眸紧紧盯住了徐恪,眼眸中忽然散射出一股清冷的光辉,他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讲起了无花的故事。此时此刻,非但是眼前的徐恪,就连头顶的那一轮明月,也仿佛在静静聆听着他口里所言的那个故事……
原来,在南宫不语挥剑自戕那一日,他妹妹南宫无花亲眼见徐恪从她哥哥胸前拔出昆吾剑,无花自然以为,定是徐恪持剑杀死了她哥哥。
一时间,南宫无花心中涌起了万种情绪,震惊、慌乱、悲伤、愤怒、心痛、仇恨、不解、失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所最爱的两个男人,竟然会自相残杀,而她最最敬爱的哥哥竟然死在了她最最心爱的徐公子手上。是以她发疯了一般地跑出南宫府大门之外,跑进屋外的狂风暴雨之中,任凭雨水将她浑身淋透,任凭狂风将她衣衫吹乱,她都浑然不觉……
南宫无花心中始终在问自己:
“徐公子为什么要杀了哥哥?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剑插入哥哥的胸膛?!”
“不,不会的!徐公子与哥哥是最好的朋友,徐公子怎会杀了哥哥?!”
“不可能的!徐公子刚刚还在和哥哥一道喝酒,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徐公子断不会去杀哥哥!”
“徐公子,我哥哥待你如亲兄弟一样,你……你怎么能下得去手?你的剑为什么会刺进我哥哥的胸膛?!”
“徐公子,我哥哥不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绝对不会是你杀的!对吗?”
可是,任凭无花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也依然不能改变一个无情的事实:她哥哥南宫不语已经死了,而她亲眼所见,正是徐公子手拿着那把昆吾剑,插在了她哥哥的胸膛上。
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她哥哥南宫不语,而全世界最在乎她的人,也是她哥哥南宫不语,长久以来,她一直生活在哥哥的爱护、关心、庇佑之下,对于她而言,哥哥就是她头顶的天空,是她生活的全部。
如今,她的哥哥已经死了,而那个遮盖住她头顶的天空,吞没掉她全部生活的人,竟然就是徐恪!
在那一刻,南宫无花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去死,她不愿再独自活在人间。
可她又转念一想,不能让哥哥白死,她要复仇,在她死之前,至少要让徐恪先死!
然而,她又怎么杀得了徐恪?
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只知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她迷迷糊糊离开了南宫府,迷迷糊糊在街头乱走,恍恍惚惚间就走进了一间屋子内,见到一位身穿红衣、轻纱蒙脸的女子,正在手抚一把古琴。
那位轻纱蒙脸的女子正是天音宫主玉天音。
“我这是在哪儿?”无花问道。
“天音宫。”玉天音回道。
“我在天上?我死了么?” 无花又问。
“你没死,你在长安。”玉天音淡然回道。
“你是谁?”
“我是一个能满足你愿望的人。”
“愿望?什么愿望都能满足?”
“是!”
“我想让我哥哥活过来!”
“不行!”玉天音却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什么愿望都能满足吗?”
“我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改变生死,除此之外的事,都可以。”
无花满脸皆是失望,随后道:
“我想让徐无病死!”
“可以。”
“我不要我现在这副模样!”
“你想变成什么样?”
“我要变瘦,我要变美,我要变成……就像你的模样……”
“可以。”
“我不要我现在的粗嗓门,我要我说话的样子,也跟你一样,我要能歌、善舞、会楚楚动人……我要做一个这世间最最美艳又风情万种的女子!”
“可以。”
“真的可以吗?”无花不由地满是惊愕。
“当然可以,不过,你需要帮我做事。”
“做事?做什么?”
玉天音双手抚动七弦古琴,一阵柔缓如春风细雨般的琴音就缓缓而来,她一边抚琴,一边和言说道:
“我开了一家酒楼,取名‘天音乐坊’,那座乐坊内搭建有一处红木高台,高台上需要每一日都有人上去弹琴唱曲。我若助你完成心愿,你
须得每日上台,给人弹琴、唱曲……”
无花问道:“就这么简单?”
玉天音道:“就这么简单。”
“那好,我答应了!你若能助我完成心愿,我就算一辈子替你做事,也心甘情愿!”
“那好,你跟我来。”
于是,玉天音将无花带入天音宫内,两人在重重屋舍间兜兜转转,直至走进一间大房,房里有一座大池,大池中的水竟都是血红之色。
“躺进去。”玉天音吩咐道。
“这里的水怎么是血红的?”无花有些畏惧。
玉天音宽慰道:“这一座大池名为‘血池’,里面的水接自地底幽泉,泉水虽是血红,但却无毒,只是血水中蕴含魔力,可以改造先天凡体,重塑血肉之躯,你要想变成一位楚楚动人、风情万种的女子,非得躺进去不可。”
“好!”无花二话不说,立时将心一横,就跳入了“血池”之中……
待血池之水将无花彻底淹没之后,玉天音伸出双手摊开手指,暗运真元,口里念动魔决,血池之水顿时翻滚涌动了起来,血水犹如一只张开巨口的怪兽,将南宫无花胖如山岳的身躯尽数吞入口中,过了不知多少时光,从血水口中又吐出了一位身姿婀娜、玲珑娇俏,容颜极尽美艳的少女,那位少女正是“无花”。
无花翻身爬出了血池,她看着自己婀娜俏丽的身段,又摸着自己光润柔滑的肌肤,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已真实地发生。
玉天音递给无花一面铜镜,无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着那一副绝美的娇颜,竟然看得呆立当场……
这世上竟然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竟然就是自己!
她多想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就是徐公子,可随即她又黯然神伤,徐公子眼下正是她要杀的人。
从此后,无花就寄身于天音宫门下,成了天音乐坊内的一位头牌歌女。
由于无花歌声动听、舞姿娇美,更兼一身倾城倾国之姿,不消三日,长安城内的纨绔子弟、达官显贵们,无不闻风而来,争相一睹无花的绝世姿容。
无花想让自己变美的心愿,玉天音已帮助她达成,然而另一个心愿,玉天音却命她自己去完成。
无花的另一个心愿,自然是杀掉徐恪,为她的兄长报仇。
玉天音交给无花一个药瓶,说道只要将瓶子里的药液找个机会滴进徐恪的酒杯或是倒在徐恪身体上的任一部位,就能完成复仇的心愿。
那一个白色小瓷瓶中的药液,名曰“无影毒”,无色无味,不管对方饮入也好,身体任一皮肤碰触也好,只要沾上一丁点毒液,立时就会中毒。
“无影毒”最厉害之处,就是中毒之人无丝毫感觉,毒气入体之时,行走说话均无任何异常,毒气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发作,并且,毒气发作之时,身体也无任何变化,中毒之人会在睡梦中死去,死状也极其安详。是以中此毒者,直到自己死去,除了施毒之人外,世上几乎无人会知道他(她)是中毒而亡。
不过,尽管玉天音曾反复交代,“无影毒”对中毒者而言,整个毒发身亡的过程并无任何痛苦,且死状还极其安详,可无花还是迟迟不肯对徐恪下毒。
无花第一次见徐恪来的时候,她的眼中非但失去了全部的恨意,而且竟升起了故人相见的欢喜。那一日徐恪是跟李义一同来天音乐坊内饮酒,无花主动上前,虽跟徐恪只是寥寥数语,可心里的欢欣与激动却是无与伦比。连无花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仇人明明就在眼前,她竟连怀里的“无影毒”碰也没碰……
无花第二次见徐恪来的时候,她竟多了许多期许与兴奋。见徐恪就这样坐在那里,坦然地饮酒,随意地谈笑风生,她的心情竟也随着徐恪一起,变得舒展与快活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无花心里已然认定,她哥哥绝不是徐恪所杀。因为,她从徐恪的眼眸中已读懂了他的纯真与善意,那是一种世上独一无二的纯真,一种能包容所有的善意,她绝对不相信,有着如此纯真与善意眼神的人,会杀了她的哥哥。
无花第三次见徐恪的时候,是徐恪与李君羡一同来喝酒。那一次她已完全将徐恪当作了自己的故友知交,她只盼望,徐公子不要有事,不要有任何意外,要好好地活下去。那时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怀中还藏着玉天音所给的“无影毒”。
哪知道,那一次见面,徐恪竟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手臂,当着众酒客的面,着实将她羞辱了一番。她不知道徐公子为何要这样对她,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回到自己的居室内,她一连哭了好多天,以至于,她饭也不吃,曲也不唱,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房中,如同丢了魂一般。
其实,她心里对徐公子的气恼,三个时辰后便已消失,伤心的情绪,也在十个时辰后渐渐好转。任谁也不能想到,她之所以在屋子里呆坐好多天,不吃不喝、不歌不舞,全是在担忧徐恪……
因为,玉天音已连着问了她好几次,为何至今都不曾对徐恪下“无影毒”?那位天音宫主非但派人催了她许多次,更是数度警告于她,若再不动手,必有责罚!
无花倒并非是担忧玉天音责罚,她是在担忧,玉天音势必要取徐公子性命,就算她不动手,若是有别人动手,那该怎么办?
一个原本要杀徐恪的人,却仅仅在见了几面之后,反倒担忧起徐恪的安危来,连无花自己也没想到,她心中的想法,竟转变如此之巨!
后来,在天音宫长老无尘的威逼之下,无花只得再度开始吃饭,也重新走到前厅登台献唱。不过,对于给徐恪下毒之事,无花仍然宁死也不肯为。
无花知道天音宫内有人一直要取徐恪性命,是以一直盼望着徐恪不要来天音乐坊。后来她见徐恪依然频频来到乐坊内用餐,只得故意对徐恪不理不睬,用意自然是希望徐恪受到冷落之后,从此不要再来。
可是徐公子好似偏要与她作对一般,她越是对徐恪不理不睬,徐恪就来得越勤,无奈之下,无花只得向徐恪出声示警,告诉徐恪“有人要来杀他!”
无花向徐恪示警的那一幕,凑巧就被天音宫的长老无尘看到。无尘将此事禀报玉天音之后,那位天音宫主勃然大怒,当时就命手下将无花囚禁了起来,并再度警告,若无花再不肯用毒将徐恪杀死,无花自己就得死。
可纵然如此,无花依旧不肯听玉天音的话去害徐恪,当时身为天音乐坊管事的落霜,不忍见无花因之惨死,为了救无花性命,只得自己挺身而出,答应天音宫主道,落霜愿意替无花去杀了徐恪,求宫主饶恕无花,放她一条生路。
玉天音见落霜言辞如此恳切,思忖了一番后,就答应了落霜所求,不过,玉天音又严令落霜道,徐恪今夜必须死,若过了今夜子时,徐恪依然活在世间,那么无花的性命,便过不了明晨丑时……
说到
了这里,落霜凝视着徐恪双眼,冷冷言道:
“徐公子,这下你知道了吧?今夜你若不死,无花明晨就亡!是以今夜落霜取你性命,却是为救无花……”
“哈哈哈!”徐恪听完落霜所讲的这个故事,忽然间仰天而笑道:
“你的故事说得很精彩,可结尾之时还有些差强人意,不如,我也来为你讲一个故事?”
“你也有故事?”落霜眼眸中清冷的光辉略略一收,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要讲的……是北境候世子罗人凤的故事。”
“哼哼!他呀!这个纨绔子有什么好讲的?”
“他的故事也是你落霜的故事。”
“哦,那……请讲!”
徐恪遂缓缓言道:
“南宫无花成为天音乐坊的头牌歌女之后,乐坊内每一日都会有大量客人赶来,人人豪掷千金,就为一睹无花之美颜。可在乐坊内的某一个角落,一直有一双阴狠的眼眸在紧紧盯着无花四周,只要有人敢对无花不敬,哪怕是对无花有一个淫邪的眼神,抑或稍稍碰触到无花的身体,那个人立时就没有好下场。京城中不知多少酒客因之而吃了苦头,轻则被打断腿脚、身受重伤,重者竟会因之而枉送了性命!”
“自天音乐坊开张之后,长安城内不断传来豪族公子、富商大户无故失踪的消息,京兆府与长安县派出了大批捕快,全城搜查,却连凶手半个影子都未抓到,依我看……”徐恪看了落霜一眼,轻描淡写道:“这些人多半也是被你杀的吧?”
落霜冷哼了一声,却昂首不答。
徐恪接着道:
“只因那些豪门贵户、公子王孙一向也是仇家不少,任凭京兆府与长安县的捕快们如何办案缜密,也断不会想到,杀死他们的,竟不过是天音乐坊内一个小小的管事,而那位管事杀死他们的理由,仅仅是这些人曾多看了无花一眼,碰触了一下无花的手臂……”
落霜忍不住道:
“长安城西吴员外家的二少,竟在喝酒时对无花说出下流不堪的言语,我便将他舌头割下,让他知晓胡乱说话的害处,然后一剑划破了他喉咙。永兴坊茶铺的李掌柜,仗着银子多,竟敢向我打听与无花‘春风一度’需银两几何,当晚我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将他下身捣碎,直至见他倒地哀嚎了长时,才一剑割下他首级。东市银宝行的姜东主,拿着一串珍珠项链,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竟敢拦住无花去路,强要将珠子给无花戴上,当夜我就将他拉到了城南郊外的黑松林,用一根长藤套在了他脖子上,让他自己也尝尝被人强戴珠链的滋味……这些人一个个淫邪下贱,你说有哪一个不该杀?!”
徐恪道:
“那北境候府的世子罗人凤,也就是因为多看了无花几眼,然后以手搭在无花后背上,就被你半夜截住,将他双手削断,然后一剑封喉,是吗?”
落霜傲然道:
“是又如何?这人看无花时的眼神,如此下流,他将右手搭在无花后背时,口里差点流出涎来,这样的人,莫说是什么北境候世子,就算他是皇子,我也照样杀他!”
徐恪又道:
“可是你就算为了无花不断杀人,可无花心里根本没你,她知道你为了她胡乱杀人之后,对你反生厌恶与恐惧。你和她同在天音宫内,任凭你想方设法接近她,取悦她,关心她,可无花非但半点都不领情,反而对你更加排斥。你因之心里越发恼怒,而且变得喜怒无常、狂躁残忍,你贪恋无花的美貌,又嫉妒无花对别人好,是以你由妒而成疯,但凡是无花接触过的任何男子,你必要将他杀之而泄愤。当日无花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后,你就因无花与我多说了两句话,便在我下值回家的途中埋伏,趁着我半途休憩之时,妄想一剑偷袭将我刺杀……”
落霜冷哼了一声,道:“那日是你运气好而已!”
“恐怕不是我运气好吧?”徐恪不理会落霜,依据缓缓言道:“我第三次与无花见面,为了逼使你现身,不得已抓住无花的手臂,当众让她受辱,可你自知非我之敌,竟眼见无花伤心哭泣,却始终缩头于门后不敢现身!”
落霜脸色胀 红,双眼露出凶光,咬着牙说道:
“你话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动手吧!”
徐恪面不改色,接着言道:
“你今夜约我来此一战,妄想取我性命,恐怕也不是为了救无花吧?无花早已向我出声示警,说你们天音宫内有人要来杀我。哼哼!我早就料到那个想杀我之人,必是你落霜无疑!你想杀我也非一日两日,当日无花同我说了两句话你要杀我,之后我将你抓入青衣卫地牢,还用剑刺伤你右腿,你自然也要杀我复仇,可笑你竟然说杀我是为救无花!你今夜自不量力与我约战倒也罢了,此刻竟还会想出如此蠢笨的套路,你以为我徐无病会信你的话么?!”
话已至此,再无须多言,徐恪站起身,缓缓拔出自己腰间的昆吾剑,朝落霜沉声道:
“落霜,你因妒成疯,胡乱杀人,已犯下滔天重罪!徐某身为大乾青镜司千户,今夜来此,并非与你私斗,而是依律将你擒拿,出招吧!”
落霜也跟着起身,此刻他一双眼眸中,清冷的光辉忽然大盛,就在他长剑出鞘之时,那一道清冷的光辉,就如夜空中那一道幽冷的月华一般,直射徐恪的双眼……
猛然间,徐恪只觉眼前一花,好似有一位一身紫衫的女子,正面带幽怨之色,缓缓向他走来:
“徐公子……徐公子……你好狠心!你为何杀了我哥哥?!”
“你是……无花?”
徐恪只见眼前那位女子,婀娜俏丽,容色无双,虽面目有些不清,然依稀就是白日里在天音坊见过的无花。
“徐公子,我好喜欢你呀,可是你为何杀了我哥哥?你……你还我哥哥命来!”
“无花,你听我解释,令兄南宫不语实实不是我所杀……”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亲眼看见你的宝剑,刺进我哥哥的胸膛,我哥哥就是你杀的!你……你还我哥哥命来!”
徐恪虽手中提着昆吾,然他忽然见到故友的妹妹向他走来,瞧对方神情竟仿佛是向自己索命而来,他脑中不断回想着刚刚落霜所言的那个故事,霎时间,心中尽是痛苦与悔恨之情……
“无花,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南宫兄!你要杀我,尽管来吧,我徐恪绝无怨言!”
只听“仓啷”一声,徐恪手中的昆吾剑,竟然跌落脚边。
此时的落霜,再无犹豫,左手竖一个剑指,右手长剑横斜,剑尖轻颤,一把长剑飘忽灵动,宛如燕子疾飞一般,直朝徐恪前胸刺来。
这一招,正是少山剑法中之最具威力的一记绝招“微雨燕双飞”……
第一百零四章、血雨如花
落霜将徐恪约至灞林原决战,他自知论武功绝非徐恪对手,是以趁着与徐恪讲故事的间隙,就暗运真元,聚魔力于双眸之中,无声无息间朝徐恪施展起了“扰魂之术”。
这“扰魂之术”乃是玉天音所授,功法口诀都甚是简单,要在趁敌不备,悄然以魔力加诸对手,扰乱其心神,令对手暂时精神恍惚、心智大乱。
落霜与徐恪斗剑之前,费尽心思将无花的过往编了一个故事说与徐恪听,其用意自然是引得徐恪心生愧疚,在徐恪神思纠结悔痛之际,落霜的“扰魂之术”便已趁隙而入。
落霜所讲的故事,前半段是真,后半段是假,真真假假,听得徐恪不知不觉间,心神就回到了数月之前……
趁着徐恪被自己“扰魂之术”所迷,心神正恍恍惚惚之际,落霜长剑往前,疾往徐恪前胸刺去,这一招少山剑法,正是少山老祖当年亲手所创之“微雨燕双飞”……
落霜目中凶光暴长,满脸尽是狞笑,心道我只需杀了这个徐恪,天地间还有谁能与我争无花?
眼看着自己的长剑已离徐恪前胸不远,只需稍稍往前一尺,徐恪立时就会胸口洞穿而亡。忽然间,落霜竟见一个身穿紫衣的女子横身挡在了徐恪身前,她双臂张开,人往前靠,显是在用力阻挡他的剑势……
“不要!”紫衣女子喊了一声。
这声音于落霜而言,实在太熟悉不过,落霜暗道一声“不好”,猛力撤剑后跃,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觉自己的长剑如刺破棉絮一般,直直地刺入了女子的前胸,已将那女子胸口刺穿。
“不要杀……徐公子……”紫衣女子双手把住了落霜的剑柄,她胸口血流已如泉涌,口中亦吐血不止,然而兀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不要杀……徐公子……”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紫衣女子身子一软,随即气绝。可就算她的生命已然终止,双手却依旧紧紧地抓住了落霜的剑柄。
“无花!”落霜抱住了女子的尸身,不禁痛哭失声。
“无花,你……你好傻!”落霜将紫衣女子的尸身缓缓放在地上,因为内心极度地痛苦,他已变得面目狰狞……
那位突然现身为徐恪挡剑的紫衣女子正是南宫无花。
正如落霜所言,南宫无花与天音乐坊的歌女无花本就是一人,她被玉天音收留之后,便每日都在天音乐坊中唱曲弹琴。玉天音给了她一瓶“无影毒”,叫她找机会毒杀徐恪。无花虽将徐恪认作是自己的杀兄仇人,然真的见了徐恪之后,却还是下不去手。
等到二次相见之时,无花凭借着徐恪的神情语态,便已认定,徐恪绝不会是杀死自己哥哥的凶手。抑或,无花只是将之当作一个借口,总之她已不愿向徐恪复仇。
然而,她虽已不愿复仇,玉天音却不肯罢休,几次三番催促她动手,可无花却宁死不从。玉天音无奈之下,只得将杀死的徐恪的指令转交落霜去完成,并为此还特意传授了落霜一套魔功“扰魂之术”。
落霜于今日正午之时,给徐恪下了战书,约对方今夜亥时至灞林原生死一战。不过,他与徐恪之前曾两度对战,心知自己武功与对方相去甚远,虽有玉天音魔功助阵,然毕竟从未曾施展过这“扰魂之术”,亦不知自己此去能否生还。故而他在戌时出门之前,还是特意去找了一趟无花。
临行前,落霜就在无花的居室门外,向无花言道,今夜他要前往灞林原与强敌一战,说不定无法生还,若是自己不幸身死,盼望无花能念在故友一场的份上,能去那里替自己收尸,日后若是有少山门人前来,问起自己下落,也盼无花能将自己葬身之处,说与同门知晓。
落霜只道自己未曾讲过徐恪的名字,无花必不会知道他今夜所要决战之人正是徐恪。可无花早知道落霜要杀徐恪,听得落霜这些话,心中怎能放心得下?
于是,待落霜离去之后,没过多久,无花也偷偷地溜出了天音宫,打听到长安城西北灞林原的所在,竟也暗中来到了灞林原。
当落霜以少山绝命一剑向徐恪刺来时,无花眼见徐恪浑浑噩噩,竟将手中宝剑弃置于地,是以想也没想便冲到徐恪身前,替徐恪挡了这绝命一剑……
此时的落霜,将长剑缓缓从无花的尸身中抽离,他站起身止住了眼泪,忽然又变作了一副冷若冰霜之状。
落霜剑指徐恪,一字一句道:
“无花的命,你来还!”
他右手长剑斜而上前,剑尖轻轻颤动,剑影左右飘忽,其状如燕子翩然而飞,正是刚刚已施展过的师门绝招“微雨燕双飞”。
徐恪此时已从落霜的“扰魂之术”中惊醒,他蓦地看到无花的尸身倒在眼前,心中正感诧异,却见落霜长剑已到,当下不假思索,捡起地上的昆吾剑,长剑上撩,剑气自丹田气海中沛然而发,其势若燎原之火……
“荡火势!”
只见两柄长剑甫一交接,便闻“叮”地一响,徐恪剑气之所及,就已将落霜手中的长剑断为两截。
当年少山老祖亲创的一记绝招,在徐恪凌厉的剑气之下,竟挡不了一回合。
落霜看着手中的一截残剑,原本冷漠又空洞的双眼,竟渐渐露出了血红之色,他忽然纵身跃起,左指虚点,右手断剑却依旧向前,密如骤雨般朝徐恪周身刺出,所使的正是他师兄落阳平生最为自负的一招 “春雨晚来急”。
向来这斗剑之人,若手中长剑被人斩断,则无异于当场落败,只因所有剑招皆以长剑之长而发,若手中仅有断剑,则任凭再精妙的剑法也已不能成剑。
故而此时的落霜,仅凭手中的断剑,却依旧向徐恪刺来,虽剑势密如骤雨,然剑招的威力早已大不如前。
不过,徐恪见落霜此时双眼已是血红,满脸皆是悲愤与痛苦至极的神情,其状就仿佛是要与自己同归于尽一般,他稍一犹豫,身子便往后一跃,堪堪避过了落霜的一剑。
落霜剑势不停,手中虽只是断剑,然剑招却更为狠厉,趁着徐恪立势未稳,第二招“夏雨打孤蕉”又直朝徐恪眉心刺来。
这时候,徐恪只需持昆吾剑迎势而上,趁其断剑之不利,一招“断水势”就能将落霜自腰间斩为两断。不过,徐恪为破案起见,尚欲活捉落霜,只得又往左一跃,再次避开了落霜的锋芒。
“怎么?徐无病,你怕了吗?”
落霜仰
天狂笑。他见徐恪一步步后退,手中断剑更是肆无忌惮,招招直逼徐恪而来,每一计剑招,都是拼着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眨眼间,徐恪往后闪跃了五次,落霜便一连攻出了五招,每一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到了第六招,徐恪不慌不忙,趁着落霜凌空一跃,断剑往下,剑势如雨打秋叶,纷纷扬扬,一招“秋雨残叶飞”堪堪用老之际,他昆吾剑蓦地向前直切,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势!”真力所至,罡气四发,一股凌厉的剑气直透昆吾剑尖,顿时将落霜双腿髌骨间的筋脉齐齐削断。
落霜颓然倒在地上,手中那把断剑也已被震落三丈开外,他从此莫说是与人打斗,就连起身站立,也已不可得。
饶是徐恪为了审讯人犯方便,不欲落霜流血过多而亡,是以手上只使出了三成巧力,只割断了对方的筋脉而已,否则,徐恪若出全力,此时的落霜早已没了双腿。
落霜自知从此已成废人一个,他猛扑在泥土中,双手捶地,发出了绝望的痛哭……
哭到后来,落霜的声音已不似在哭泣,而是在呐喊、嘶吼、嚎叫,仿佛在向天地控诉,控诉命运对他的不公。他心底的愤怒、绝望与痛苦正在不断地累积,这种愤怒与痛苦就好比汹涌的河流一般,终究要冲破堤岸,席卷而来……
徐恪看着倒地不起的落霜,冷冷言道:
“落霜,你手中命案累累,本司依大乾律令,今夜将你拘捕,你还有何话要说?”
落霜双手用力,挣扎着撑起了自己的上身,他用尽全力抬起头看着徐恪,从牙齿缝里蹦出了三个字:
“杀了我!”
徐恪再看此时落霜的面目,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的落霜,内心因为极度地痛苦与愤怒,面部已经彻底扭曲,双眼已满是血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竟连头发也已根根直竖……
这哪里还是一位少山的内门弟子?分明已经成了一个恶魔!
落霜以手撑地,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徐恪靠近,他伸出右手,似乎在用尽他全身的力气,向徐恪求肯道:
“快!杀了我!”
徐恪紧紧握住自己的昆吾,却迟迟不愿出剑。
“快杀了我!我修炼魔功,已经入魔,再过片刻,就来不及了!”落霜紧咬牙关,显然正在与自己体内翻滚而来的魔气相抗。
他本已是魔气入体之身,靠着不断饮用人血方得以暂时压制,之后再度修炼魔功,今夜又猝逢大变,心神在痛苦、愤怒与绝望中终于崩溃,已然渐渐要入于堕魔之境。此时他已是用身体内最后的一丝真元与魔气相抗衡,眼看着只消须臾间,他就将再也无法遏止体内越来越盛的魔气……
“徐公子,快杀了我!我若成魔,长安城将片瓦不留!”落霜双眼圆睁,再度发出了嘶吼。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手挥昆吾剑,喝了一声“破金势”,罡气沛然而发,长剑往落霜前胸洞穿而过。
霎时间,落霜胸口激射出漫天之血雨,血雨纷纷扬扬,就如漫天飘落的红梅花瓣一般,洒落得到处都是。落霜眼看着胸口喷射而出的鲜血,竟而长舒了一口气,其状就仿佛彻底了却了一桩心愿一般,脸上竟满是愉悦与满足的神情。
徐恪急忙抽剑后退,依然躲闪不及,脸上、衣服上竟也洒落了许多落霜身体内的鲜血。
被昆吾剑洞穿胸口之人,就算武功再高,也势必不活。落霜坦然望着自己胸口,只见空洞的胸口中鲜血已很快流尽,然他竟而还残留着一丝气息。
落霜转身,便用这最后一丝气息,朝这无花的尸身用力攀爬,他一步一步,每一步往前,胸口内都要挤出一丝鲜血,直到他胸口内再也没有鲜血流出……
落霜终于倒在地上气绝而亡,直到他生命终止之刻,他右手还在往前,手指的方向,正是无花仰躺之处。
徐恪拿出一块丝巾,擦了擦脸上的鲜血,他走到落霜与无花近前,只见两具尸身,一前一后,一仰一俯,相距已不过三尺。
徐恪心中不禁顿感一阵怆然,就在不久前,这还是两个鲜活的生命,谁曾想,只是片刻功夫,两人的生命就已戛然而止。
徐恪蹲下身,将无花的尸身抱起,借着头顶的一轮明月,此刻他仔细端详无花的面孔,竟突然发觉,无花虽容颜娇美、艳丽异常,可是她的眼耳口鼻之形状,分明就是当时的南宫无花!
她杏花一般的双眼,圆润的鼻子,细长的眉毛,扁扁的嘴,不就是南宫无花的面目吗?只不过,徐恪与南宫无花第一次相见,便被她二百来斤的体重吓坏,并没有仔细留意她的容颜而已,如今回想,南宫无花毕竟是南宫不语之妹,兄妹两人只是体型不同,可面目却都是一样俊美。
原来,“无花”一直就是南宫无花……
“无花姑娘……无病对不住你!”徐恪抱住了南宫无花,忍不住亦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就如此时天空不知何时而起的细雨一般,轻轻滴落在了无花的脸上。
徐恪多么盼望,此刻的无花只是暂时睡去,只要她一觉醒来,就能发觉自己正头枕在徐恪的怀里。
这对于无花活着的时候而言,那该是她心里感觉多么幸福的事啊!
可是,此时的无花双眼闭拢,面色雪白,已没有一丝呼吸,脸上也不再有一丝微笑。
先前,他已痛失挚友,没想到,只是数月间,他再一次痛失挚友的妹妹。
无花虽是落霜所杀,但却是为护他而死,想起南宫不语生前曾一再嘱托自己,令他务须好好照顾无花,此时的徐恪,面对着无花冰冷的尸身,内心顿感悔痛不已,眼中也是泪流不止……
“无花姑娘,你为何这么傻!你心中将我当作了杀兄的仇人,为何还要替我挡剑?你这一份情,可叫徐恪此生,该如何来还?!”
“南宫兄,愚弟实实对不住你呀!无花是你在世唯一的牵挂,你将她交付于我,可我竟未能好好去找无花,也未能帮你仔细护着无花,愚弟今后若到了九泉之下,实在无颜再见兄长!”
徐恪怀抱着无花的尸身,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到最后,他抬头望天,仿佛要与明月共语,却不曾想,他头顶的那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于天际。
灞山四周,忽然就变得一片昏沉,暗沉沉的夜里,细雨无声而落,好似要将这
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洗尽带走。
然而,任凭细雨沾满了徐恪的脸颊,任凭雨水洗尽了他脸上的血渍,可徐恪心头的悲伤,仍旧无法遏止……
“咳!……”
不知何时,徐恪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长叹。
“什么人?”
徐恪转身,却见暗夜之下,一位全身黑衣、头戴斗篷的老者竟已悄然来到自己身后。
设若老者骤施偷袭,徐恪正自悲恸莫名之中,断然不能阻挡。
“老朽无名无姓、渺如尘埃。”
老者放下自己头上的斗篷,正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是你?你来做什么!”
无尘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身,神色并无多少异常,他淡然言道:
“我是来给他们收尸的。”
“你不想和我动手么?”徐恪缓缓放下无花的尸身,起身握住剑,凝神戒备,问道。
“我若想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无尘答道。
“你的手下落霜,刚刚死在了我剑下,你不想为他复仇?”徐恪再次问道。
“落霜不是死在你的剑下。”无尘依旧淡然答道。
“哦?你觉得落霜不是我所杀?可徐某也不想隐瞒,落霜确是死在徐某的昆吾剑之下,你看一看他胸口的剑伤便知徐某所言是真。”
“呵呵!”无尘笑了一笑,却转身往前走了数步,找了一处石块坐下,他向徐恪招手道:“徐公子,我有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你也有一个故事?”徐恪走到无尘对面坐下,“是谁的故事?”
“是落霜的故事。”
“说来听听!”
于是,无尘就同徐恪讲起了落霜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起因,却要追溯至将近大半年前。
去年十月,就在徐恪于得月楼中救下了无尘与玉天音这对“卖唱父女”不久后,玉天音便在崇仁坊中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处,从此,他们就在长安城中安住了下来。玉天音还将周围的民房民宅收拢到了一处,并将自己的住所起名为“天音宫”。
天音宫尚在筹建之时,有一日忽然来了一位玉天音的故交。那位故交见玉天音面对着众多的民房民居却无从下手,天音宫中除了无尘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手下,玉天音自己也是一片茫然,遂向她献策道,长安城附近多有蝙蝠成精者,可设法将那些精怪招募为她所用。当时,玉天音闻言大喜,却苦于找不到良方将那些蝙蝠精招募而来,随心而用。
当时,那位“故交”就拿出一架古琴送给了玉天音。那位故交说道,此琴名为七弦古琴,琴弦中有控制心神之力,此琴与玉宫主魔音相合,则无论多少山精野怪,皆可为玉宫主所用。
玉天音见故友如此慷慨,知对方必有所求,于是就问他所求者何?而那位故友客气了一番后,随即便言道,数月之后,少山的一批内门弟子将在长安城中蒙难,届时往玉宫主能施援手,将他们救离长安,若是不然的话,少山后代之精英,将一夜尽丧。
玉天音本不欲插手凡间俗事,然此时她既已收了故友好礼,便再无推脱之理,是以只得勉力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
后来,过了数月,果然有少山的五名弟子一起来到长安。这五名弟子皆是少山掌门了空的亲传弟子,其中非但有能接任少山掌门者,其余也当是能挑起少山来日之大梁者。不曾想,这五人原本是来看望师兄孙勋,可为了救下孙勋遗孤,竟遭到青衣卫大批好手围捕,最后一个也没有逃脱,尽数落入青衣卫爪牙手中。而在与青衣卫打斗之时,其中一位弟子业已身受致命刀伤,眼看着性命不保。
玉天音心念故友之托,当时便命无尘在天音宫附近的大街上悄然埋伏好,待青衣卫大队人马走近,玉天音暗中施法,借“飞沙走石之术”令所有青衣卫官兵尽皆伏地躲避,趁此间隙,无尘就将少山的五名弟子连同那孙勋的儿子孙习文一道,救离至长安城南门外。
只是,当时的落霜身受巨创,性命已然奄奄一息,无尘无奈之下,只得将昏迷的落霜带回天音宫内,自然,其余的四位少山弟子与孙习文,便疾行赶回了少山。
玉天音检视了落霜的刀伤之后,认定落霜已是必死无疑。只不过,想起故友的托付,玉天音只得事急从权,在落霜体内打入自己的一道魔气。有了这一道魔气入体,落霜竟刀伤尽愈,身体完好如初。
然而,人有人性,魔有魔心,世间人魔岂能共存于一体?
落霜虽身体创伤尽愈,然心脉间却种下了一道魔气,自此之后,魔气每每就会于月圆之夜或心神大变之时发作,令他变得狂性大发而不可遏止。
听闻人畜之鲜血有助于压制魔气,初时,落霜便时常饮入牲畜之血,可落霜嫌弃牲畜之血腥臭难喝,压制魔气亦起效平平,渐渐地便转而饮人之血。是以,长安城郊外常常有一些流民乞丐无故被杀,鲜血亦被人饮尽,那个杀人者便是落霜……
听无尘说到这里,徐恪立时问道:
“那么,长安城里常常于半夜中出现的浑身焦黑的死尸,那些人,就是落霜所杀?”
无尘看了徐恪一眼,却并不答话,只是顾自接着讲落霜的故事……
后来,落霜无故杀人,喝人鲜血之事,竟被玉天音知晓。那玉宫主顿时心生恼怒,便传授了无尘一道口诀,此口诀能控制落霜体内的那一道魔气。
有几次,无尘见落霜实在太不像话,竟会一夜之间,连杀十几个流民,还将那些流民脖颈咬破,鲜血喝干,其所行之事已跟一个吸血狂魔一般,无尘便依玉宫主所授,默默念动口诀,哪知道,这口诀只消一念,落霜体内魔气立受搅动,竟将落霜痛得翻来滚去、痛不欲生,无尘不忍见落霜如此生不如死,是以后来也极少念动魔决。
有几次,无尘与落霜谈及他此前在少山的经历,这才知道落霜原本却是一个沉默少言、害羞内敛之人,可自从他体内种入魔气之后,不免就性情大变了起来……
听至此处,徐恪又冷哼了一声,道:
“他性情大变,变得喜怒无常、残忍善妒,且因妒成魔,胡乱杀人了,是不是?”
第一百零五章、尽归尘土
“徐公子,老朽说话之时,你可否暂且静听,容老朽把故事讲完,你再说话不迟?”
“你请讲!”
无尘清了清喉咙,接着想讲落霜的故事,只是他思绪被徐恪打断,竟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无尘在说到落霜之时,双眼中竟渐渐布满了悲悯,他望着落霜的尸身,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黑沉沉的天空,收拢思绪,以一种阴郁沉闷的口吻,再度开始说话。
后来,天音宫主玉天音将改容过的无花收入天音宫门下。落霜才见了无花一面,顿时就喜欢上了对方,但这种喜欢对于落霜而言,不啻是一种痛苦。只因在无花眼中,永远不会出现落霜的身影,任凭落霜明里示好,暗里苦恋,然无花心中始终没有落霜的一席之地。
可就算如此,落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之中,一旦陷入情关便不能自拔。纵然无花对他冷若冰霜,自始至终连一句贴心的话都不曾与他说过,但落霜对无花的苦恋与执着,却从未曾停止……
在落霜心中,无花就如天上的仙女一般,他碰不得,其他人更是半点也碰不得。无论是谁,若胆敢对无花做出半分轻佻之举,哪怕是在言语中污损到无花,落霜的长剑也决计容不了他。是以,自从无花在天音楼献唱之后,长安城中许多豪门贵户、公子纨绔就因争相讨好无花,对无花做出不敬之举,大多死在了落霜剑下,这其中就有城西吴员外家的二公子,城东张财主家的三郎,还有永兴坊开茶铺的李掌柜,东市里卖银器珠宝的姜东主……还有一位世家公子比较有名,他就是北境候府的世子,名叫罗人凤。
自然,落霜将这些人杀死之后,他们身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没有浪费,尽数被落霜喝光,于落霜而言,他反正要找人血喝,整好拿这些人开刀。而为了保护落霜,不至让官府查到天音宫的头上,无尘也只好带着人每每追踪落霜,一见他杀人饮血之后,随即赶到杀人现场,将尸体或沉江底、或埋山中,并且将落霜留在现场的痕迹也清楚得一干二净。是以,纵然是落霜杀死了许多豪门公子,财主富户,可京兆府与长安县的捕快也一直未曾查到落霜与天音宫的头上。
直到,落霜杀死了罗人凤之后,由于罗人凤死得实在太惨,加之又是北境候唯一的世子,此案竟然惊动了大乾朝堂,甚而闹到了天子御前。皇帝于是将案子交于青镜司侦破,而负责青镜司的恰是新到任的千户徐恪。
徐恪非但要抓落霜,还是无花心头一直念念不忘之人,而且,徐恪头一次见无花,就与无花眉目传情,言语异常亲昵,这一幕被落霜瞧见,他心中自然妒火中烧,可没曾想,落霜与徐恪在城西小巷子中一战,竟抵不住对方三招,便已仓皇落败……
这之后,落霜心中无时不刻不想杀了徐恪,但苦于自己武功绝非徐恪之敌,是以只得一直隐忍,甚至于,徐恪曾在天音乐坊内公然“调戏”无花,落霜依然不敢现身。
后来,天音宫主传了落霜一套魔功,让他以这套“扰魂之术”侵扰徐恪心神,趁着徐恪六神无主之际,自可挥剑取他首级。
只是,落霜自知人魔不能共存,先前自己体内已注入玉天音一道魔气,今后若再练魔功,势必魔性大发不可,故而对玉天音所授魔功,竟一直不敢习练。
直到,天音宫主答允落霜,只要他杀了徐恪,就将无花许配于他之后,落霜才慨然接下了刺杀徐恪之事。其实,落霜心里早已知晓,除掉徐恪原是玉天音交给无花的任务,他坦然答应去刺杀徐恪,自然也是替无花承担了此事。
然而,落霜究竟还是没能想到,要想杀得死徐恪,必须修炼玉天音的魔功,要想修炼魔功,他体内的魔气势必愈发强盛,对于落霜而言,他体内的魔气就如江河之水,而抗住洪水不使泛滥的岸堤,就是他原本已修炼十余年的一身真元,倘使洪水越来越强,难免有朝一日,洪水将决堤而来,破掉他一身真元,将他推入魔道,从此万劫不复!
后来……
“且住!”
这时的徐恪,再也不愿听无尘絮絮叨叨地述说往事,径直打断道:
“你先前说,落霜不是我杀的,可是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
“落霜自然不是你杀的。”
“那是谁杀了他?”
“你还没听出来么?落霜其实早就是个死人,在他入天音宫之前,他就算已经死了。那时候他被人前胸砍了一刀,那一刀力道极狠,已深入他肺腑,任谁都休想活命。”
“是谁砍了他一刀?”
“呵呵!”无尘不禁笑了起来,“是谁砍了他一刀?这不得问你吗?那一日将少山弟子打伤之后又尽数抓捕的,不正是你们青衣卫么?我且问你,当日负责带兵去抓人的头领,用刀的是哪个?”
“是裴才保!原来是他,怪不得……”徐恪直到此时,才明白为何落霜当日会疯了一般要持剑追杀裴才保,以至于过了三日之后,落霜还要冒险来翠云楼中再度刺杀裴才保,原来他这是要裴才保还他自己一命。
“原来这个人叫裴才保,老朽记下了!”无尘忽然站起身,走到了落霜的尸身旁,他将俯卧于地的落霜翻转了过来,见落霜兀自双目圆睁,遂蹲下身去,伸出手将落霜眼眸闭拢,口里淡淡说道:
“小霜,杀你的人名叫裴才保,这个名字我记下了,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拿他的人头来祭奠你!”
无尘说话时,口气极其平淡,然而声音中却蕴含一股力量,就仿佛他是拿自己的性命在承诺,有朝一日定会替故友报仇。
徐恪也站起身,却朝无尘的背影说道:
“你不能杀裴才保!”
无尘转过身盯着徐恪,双眼闪过一丝阴冷,
“为什么?”
“裴才保如今是我大乾户部的红人,每月能上贡白银二十万两,我奉命保护此人,你若想杀他,便是与我过不去。”
无尘不禁冷笑三声,沉声道:
“今夜无花姑娘因你而死,小霜虽已是魔气入体之身,但毕竟也是死在你剑下,我不杀你,是看在我家宫主的面子上,你竟还敢替裴才保拦我!……”
“等一等!”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甚为不解道:
“今晚我听了许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那个想要杀我的主使之人,都是你们家天音宫主。可你方才竟说什么‘你不杀我,是看在你家宫主的面子上’……听起来,你们家宫主好像又不想我死,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我可实实不解了!”
无尘冷哼道:“我家宫主什么时候想要你死了?!那一晚你们几个不自
量力,竟敢夜探天音宫,我家宫主的手段,你们不是都已领教过了吗?宫主若想要你命的话,无非弹指之间耳!又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这……这我可就不懂了!”徐恪愈发不解道:“天音宫主给了无花一瓶‘无影毒’,又传授落霜什么‘扰魂之术’,她不是时时刻刻都想我死么?要不然,她如此费心给无花毒药,传落霜魔功,又为了哪般?”
其实,这一个疑问也一直困扰着徐恪内心,他总觉得玉天音并不想取他性命,他与玉天音好几次单独一处,若对方真要杀他,不过易如反掌之事,然看落霜与无花之种种所为,背后分明都是玉天音在主使,其中前后矛盾之处,令他至今都未能想个明白。
无尘冷冷看了徐恪一眼,眼光中又露出悲悯之色,他忽然叹道:
“咳!……我家宫主从未曾想杀你,恰恰相反,对你当日于得月楼和朱雀桥边两度出手相救之举,宫主还一直心存感激。至于无花与落霜要杀你之事,也与宫主毫无干系。”
徐恪奇道:“无花与落霜要杀我,不都是你家宫主吩咐的么?怎能说与你家宫主毫无干系?”
“吩咐无花与落霜来杀你的,并非宫主。”
“并非你家宫主?那是谁?”
“是命运!”
“命运?”
“你若是被无花毒死,或是被落霜一剑刺死,那都是命运之安排,自始至终,与我家宫主都毫无瓜葛,而今日今时,你并没有被无花毒死,想杀你的落霜,反而死在了你的剑下,这……也是命运!”
“我死在无花或落霜手中,是我的命运,我没有死也是我的命运,这一切自始至终都与天音宫主毫无瓜葛?……真的毫无瓜葛么?”徐恪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竟觉得对方所言好似有些道理,然这一道理无论如何却说不通。
“好了!你我该说的话已说,这两人……”无尘手指着地上无花与落霜的尸身,“总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曝尸荒野吧?”
“依你的意思?”
“死者已矣,入土为安!”
“你想将他们就地安葬?”
“他们今夜都死在这里,此地风景也称得上绝佳……”无尘手指四周,此时两人立身之处,正是灞山脚下,林木葱茏,身旁又是渭水流过,此地山水环绕,景致清幽,确乎是一处吉壤之所在。“让他们两人,今后就长眠于此,难道不好么?”
“可是……”徐恪却道:“无花毕竟是南宫不语的妹妹,我想将无花的尸身,与她兄长同穴而葬。”
“世人只知‘无花’就是无花,你又何必将‘无花’变成南宫无花?”
无尘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他从腰间取出一条长链豹爪,四下里找了一找,终于选定了一处依山抱水的土坡前,顾自动手开始挖起坑来。
徐恪心知无尘之意,南宫不语死后被天子追封甚隆,又是风光大葬,若是想将他妹妹尸身与其合葬,势必要禀明天子,以无花目下之身份,到时免不了会弄得满城风雨,都说南宫不语的妹妹竟然做了天音乐坊的一个歌女,还是头牌云云,此事非但给南宫不语蒙羞,更会让朝堂丢了颜面,到时天子也未必会应允。
徐恪也走到无尘身旁,离他三丈之外,取出自己的昆吾剑,以剑柄刨坑。
无尘望了徐恪一眼,“你不想将他们二人合葬于一穴么?”
徐恪头也不抬,冷冷回道:“无花就算活着,也不愿和落霜呆在一处,更何况死后?”
无尘见徐恪如此,也不相强,于是低头挖坑。
接下来,两人都是一言不发,只管自己挖土刨坑。
此时已是六月十二丑时,灞山脚下深夜无人,只有两把兵器的刨土之声,不时传来……
有时候,两人嫌豹爪与剑柄都不趁手,只得双手开动,运内力取土。
细雨早已歇止,不知何时,灞林原的上空,露出了星光点点,这熹微的星光,就如仙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好似为地上两个年轻的生命感到可惜。
如此年轻的生命,本该绚然绽放,却在如此一个寂静的深夜,悄然离去!
连过往的清风,也在忍不住发出悲鸣,好似也在为这两人的命运而悲叹!
风声“呼呼”而过,水声“哗哗”而流,豹爪与剑柄的刨土声也在“嚓嚓”地响起……
一声一声,都宛若敲击在徐恪的内心深处。
……
……
只因两人手中都没带趁手的挖土器具,一直挖了半个时辰,终于各自挖好了一个大小合适的深坑。
无尘抱起落霜的尸身,放入深坑之中,他向里面安躺着的落霜最后看了片刻,好似口里喃喃低语了几句,随即手脚连动,将大片泥土尽皆推入坑中,未几,落霜的坟茔已然落成。
徐恪小心翼翼地将无花尸身抱到坑前,他左右寻找,想找来几片木板搭成一口木棺的形状。
“徐公子,尘归尘、土归土,人死之后,身躯归于尘土,便是最好的归宿!”
徐恪只得哀然叹息了一声,于是将自己的一身青衣脱下,将无花仔细包裹之后,轻轻地放入泥土之中。
他不忍见无花凄美的容颜,遂闭上双眼,两手怀抱泥土,大把大把地推入坑中,直至将无花尽数掩埋……
待无花坟茔落就,徐恪不禁跪倒在无花墓前,想起自己这条性命竟是无花牺牲自己所救,不由再度失声痛哭。
徐恪取长剑削来一块断木,以剑尖上书“故友南宫无花之墓,徐恪立于康元七十一年六月丁未” 字样,书写罢,将断木插在了无花坟前。
无尘也学着徐恪的样子,砍削来一块断木,上以豹爪写上“天音宫门下落霜之墓,无尘立于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十二” 字样,书写罢,将断木插在了落霜坟前,以此充作墓碑。
两座坟茔,并排于山坡之前,渭水河畔,眼前有河水蜿蜒流过,身后有大山悠然静卧,也算是葬在了一处风景绝佳之所在。
只是,两座坟茔终于还是隔开了三丈距离,两人如此长眠于地底,也不知是遂了落霜的心意,还是有违无花的初衷?
徐恪朝无花坟茔拜了几拜之后,起身正要离开,瞥见落霜的坟前写着“天音宫门下……”数字,还是觉得不妥,他走到落霜坟前,也不与无尘商量,昆吾剑忽然挥出,将“天音宫”三字径直抹去。
“你……你做什么?!”无尘怒道。
徐恪又剑尖直指“唰唰唰”几下,写了“少山”二字取而代之。
“少山门下?”无尘看了看落霜
的墓碑,竟也没有反对,
“也好!”
“我想,落霜若是能看到,必然也希望自己的墓碑上写着‘少山’二字。”
说罢,徐恪头也不回,顾自回剑入鞘之后,带着满眼的萧索与惆怅,便大步离开了灞林原。
目送徐恪的身影消失之后,无尘又望了望两座坟茔,沉思了片刻,遂转身离去。
……
……
一刻辰光之后,无尘已回到天音宫内,他没有径自回房歇息,而是左兜右转,先走到了玉天音的紫云居之外,
“宫主,属下已将事办妥,特来复命!”
“嗯……”玉天音也是尚未成眠,她坐在自己的红纱帐缦之内,遥遥向无尘问道:
“灞林原这边,结局如何?徐无病死了么?”
“回宫主,徐无病没死。”
“他没死?那么……无花跟落霜都死了?”
“回禀宫主,无花跟落霜都死了,无花是替徐无病挡剑而亡,落霜是死在徐无病的剑下。”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的一种命运……”玉天音好似正喃喃自语。
“无尘请宫主示下,还要不要对徐无病下手?”
“不必了!此人经此劫难,尚能不死,姑且……就让他活着吧!”
“属下遵命!”
“你去歇息吧。”
“宫主,落霜毕竟乃我天音宫门下,这徐无病今夜非但一剑刺死了落霜,还将落霜的墓碑由我‘天音宫门下’改作了‘少山门下’,此举未免忒也张狂了些,要不要对他略施惩戒?”
玉天音却笑了笑,“落霜本就是少山门下,他改的也不无道理。”
“宫主,还有一事,倘若少山中人问起落霜死因,属下该如何答复?”
“如实答复即可。”
“依照实情,落霜应是被青衣卫的裴才保刀砍而亡,可他今夜又死在了徐无病手里……”
“徐无病不就是青衣卫么?你实话实话即可,我困了,你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待无尘离去之后,玉天音却看着窗外夜景,怔怔出神了长时,随即,她就起身步入内室,再度取出“通灵珠”施法,灵珠之内旋即现出了那张刚毅又俊挺的脸面。
“公主,怎样?”
“真君,我遵你吩咐,已派人连着杀了他两次,可他还是未死,这是否就是他的命运所致?”
“你真的派人连杀了他两次?”
“千真万确!”
“那或许就是他这一处的命运所致。”
“既是他这一处的命运,真君是否就不必再杀他了?”
“不管他的命运如何,他都必须死!”
“真君为何定要他死?”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这么问了。”
“可我还是想知道。”
“……”
似乎过了许久,通灵珠内的男子思忖了长时,这才说道:
“公主,你从天庭辗转来到人间,又费尽心思在乾国京城建起了这座‘天音宫’,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帮着真君收集凡人生魂呀!”
“这收集人魂之术,乃是一种魔功,公主不惜以天神之体,竟而修习魔功,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帮着真君修复司命塔呀!”
“我司命塔每过三月就需大量人魂作修复之用,若是不然的话,塔身就将动摇,塔内命轮亦将损坏,这司命塔集天地神魔之力,方得以生生运转不息,公主可知,司命塔乃是作何之用?”
“司命塔司人间万事,掌凡人命运……这我在天庭时早已闻知了呀,真君怎地还要问起?”
通灵珠内的男子忽然笑了几声,道:“公主所言甚是!司命塔司人间万事,掌凡人命运……这句话就是公主所要的答案!”
“这……这就是你要杀徐无病的原因?”
“可以这样说。”
“我还是不懂!”
“哈哈哈!以后你就懂了……”
通灵珠内的男子大笑数声后,忽然间就已消失不见。
……
……
落霜一死之后,便也宣告着北境候世子一案已然破案。
次日,徐恪上值之后,随即写了一道奏折,将落霜是如何因妒成疯,残忍杀害了罗人凤,自己又是如何在昨夜灞林原一战中,将落霜斩于剑下的经过,详尽写明。午时不到,徐恪就已亲自入宫,直接将奏折交到了皇帝的手中。
李重盛览奏之后,又问了徐恪详尽的过程,徐恪不作隐瞒,除了无花替自己挡剑之事不提之外,其余均一一作答。
皇帝随即大喜,当即传旨,将青镜司破案的经过与主凶落霜已被徐恪一剑斩杀之详情,明发于朝中各部,对整个青镜司一干办案之人皆明令嘉奖,然对于青镜司主官及破案功臣徐恪,则不奖不罚,只是一笔带过。
自然,皇帝的诏书也传到了北境候府,皇帝在旨意中对侯府上下大加慰勉了一番,并从户部拨出了若干银两至侯府中,专以抚恤之意。
既然命案已破,主凶落霜已死,侯府马夫人心中虽有怨言,但明里也不敢再有二话。只是她毕竟未曾见过凶犯落霜之真面,心里总有不甘,辗转打听到长安城西的灞林原竟有一座写着“落霜”的坟茔之后,当即便带着大批家丁,操起家伙就往灞林原行去,她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将落霜挖坟碎尸,以泄心头之愤……
六天之后,长安城的茶庄酒楼就到处都在风传一则小道见闻。据说北境候府的马夫人带着几十个家丁,人人操着锄头铁耙,来到了灞山脚下的一座坟茔边,家丁才刚刚动手,锄头还未碰到那座坟包,未曾想,忽然间就天地大变,只见四周阴风怒号,天光竟然霎时就惨淡了下来,原本还是午时的艳阳天,不知何故竟变得一片昏天黑地,家丁们手举着锄头之物,已然吓得胆战心惊之时,不知从哪里忽然又飘来了一阵阴森森的叫声,好似在叫着:“我好苦,好孤单啊……你们来陪陪我……来陪陪我吧!”这一阵犹如鬼哭之声,顿时将马夫人一行吓得魂不附体,众人直把那铁锄之物丢得满地都是,当时就抱头鼠窜,四散而逃,有几人跑的慢了一些,跟不上队伍,竟而吓得尿湿了裤子。
并且,从此之后,马夫人就落下了“头风”之疾,听不得别人说出“落霜”二字,只要有人说出这两字,她立时就会吓得浑身发抖,事后还头痛不已……
第一百零六章、把酒赏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十八、戌时、徐府后园】
北境候世子一案告破之后,青镜司暂无别的大案,徐恪自也乐得清闲。
而身为巡查千户的李君羡,每日依旧要忙着处理大量公文,除此之外,还需三天两头就要到各司各营巡视监查,他毕竟武将出身,虽得徐恪指点,然于青衣卫琐务,仍觉力所不能,心中不免感到厌烦。
见君羡时不时面露愁容,徐恪自不忍他身陷于“案牍之劳”中,只得亲自动手,日日帮着他批阅公文。
于徐恪而言,所幸在这青镜司中有君羡陪伴,这才让他每一日的上值都觉得意兴盎然,否则,任凭千户小院内有花树葱茏,任凭公房内的茶再好,千户甲餐再香,他都会觉得索然无味……
他与君羡记挂着李义的伤情,每每于下值之后,便一同前往赵王府探望,而三次之中,两次却都见不着李义。
两人问起赵王府总管马允,马总管的回复无外乎这几句:
“王爷去梅雪斋了。”
“王爷同怡清姑娘去摘星楼了。”
“王爷陪怡清姑娘出门逛长安美景,目下也不知何处……”
徐恪与君羡对视一笑,看来,师兄(殿下)的这点伤,估摸着已经痊愈了。
而且,他伤愈之后,还颇有闲心雅兴,几乎日日都陪着怡清姑娘。
徐恪心中也不禁感叹,想不到师兄年过四旬一直未娶,如今竟对峨眉派的怡清姑娘情有独钟。
不过,他转念又想,师兄与怡清姑娘,一个英雄盖世,武艺无双,一个气质超凡、惊才绝艳,两人若是能配在一起,实属这天上无匹、地下难寻,天造地设的一对。
……
……
时日如流水般匆匆而过,转眼就过去了六天。
到了六月十八那一日,徐恪见连日阴雨终于歇止,天气总算晴好,和风清扬,微有凉意,于是就邀了李义、怡清、君羡一同到自家的后园中,众人把酒赏月,其喜洋洋。
此时的徐府后园中央,在荷池之畔摆上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摆满各色菜肴,自然,桌旁少不得还有一坛四十年陈的长安美酒“汾阳醉”。李义、怡清、李君羡、舒恨天、徐恪、胡依依、朱无能七个人,也不分主客尊卑,不讲长幼座次,随意围坐于桌前,众人微笑举杯,尽皆欢然对饮。
徐恪原本还力邀明月随君羡一同前来,可明月听闻座间还有一位贵宾乃是大乾之赵王,她说什么也不愿前来,君羡无奈也只得随她。
这七个人中,要属最为生分的,自然就是怡清了。怡清除了与李义、徐恪相熟之外,与余人见面至多不过一次。她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与李义过分亲近,只得就近坐到了胡依依身旁。
要说怡清与胡依依,也是两位人间奇女子。一位是道门才女,一位是当世大妖,两人虽一道一妖,然均是绝顶娇美又绝顶聪慧之人。之前两人还曾有过一场打斗,各自心中其实早已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今日又难得共坐在一起,三言两语之后,便已相互举酒,无话不谈……
戌时初临,一轮圆月,大如银盘,已悄然爬上了众人头顶,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徐府后园照得满是银白之色,园子里的牵牛花、夏兰、夜枯草、紫菊、幽梦香、红茉莉、白百合在月华轻轻抚摸之下,微微摇曳着花瓣,散发出郁郁清香,随风阵阵袭来,令人不觉迷醉……
舒恨天颇为倚老,他举起酒杯,当先发话道:
“我说……列位!今日月满天轮,难得好景致,更难得众位好友都坐在一起,不如……大伙儿行一个酒令,以助雅兴,何如呀?”
李义抚掌笑道:“书仙老哥此言大妙!但不知老哥要行一个什么酒令?”
舒恨天道:“简单!每人只需于名字中取一字出来,赋诗一首,五言七言均可,诗中尚需带一个‘月’字,以对得起今夜这番良辰美景,若作诗不成或诗句不雅者,当罚酒三杯。”
“好!”李义拍了一下桌子,“不如我李义头一个来,老哥哥再接上?”
舒恨天手举酒杯,做了一个“请”字。
李义仰头望月,又瞧了瞧对面坐着的怡清,遂举酒吟道:
“佳气从风清,丹心重节义;
望月南山下,思君北海归。”
“妙哉!”舒恨天不由赞道:“瞧不出你一个锦衣玉食的王爷,非但武功独步于天下,作诗竟也这般高明,只是你作的诗已这般高风亮节,可教别人如何作得?”
李义笑着举杯,“老哥谬赞,义何敢当?来,咱两共饮一个!”两人碰杯之后,皆一饮而尽。
舒恨天揩了一下嘴巴,随即清了清喉咙,也徐徐吟道:
“恨天万仞高,恨地千尺深;
我有青云月,天地皆为坑。”
李君羡听罢,不由也抚掌笑道:
“书仙老哥这句‘天地皆为坑’委实妙极!想我等凡夫俗子,若得有朝一日能跳出这方寸天地之外,再回望来路,不就是一个‘坑’么?哈哈!……”
舒恨天朝君羡举酒,“君羡老弟,该你了!”
“嗯……那君羡就献丑了!”李君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又为身旁众人尽皆满上,他略一沉吟,随即脱口而出道:
“日照九州岂堪迎?星笼万户何足羡?
待到三五月圆夜,自有清辉满人间。”
众人细品君羡所吟诗句,皆不禁心有所感,胡依依举杯道:
“日月星辰,皆天地造化,李将军却独爱明月清辉,将军这一番赤子之心,民女佩服之至,民女敬将军一杯!”
“仙子谬赞,君羡愧不敢当!”
两人对饮了一杯之后,轮到胡依依行令,她遥望后院榛苓居之处,忽有所感,遂吟道:
“春雨润春花,秋风打秋叶;
今夜欢然聚,明日依依别。”
……
胡依依吟至末句,不觉面色愀然,身旁的怡清忙持剑劝道:“姐姐怎么无端地惆怅起来?今夜咱们聚在一处饮酒赏月,乃是人生乐事。姐姐若是欢喜,妹妹以后常来就是!又何必去想那些别离之事,来,妹妹敬姐姐一杯!”
“嗯!”听完怡清所言,胡依依愁容顿扫,又复欢颜,便微笑着与怡清举酒共饮。
“妹妹说的极是!今后这徐府后园,还望妹妹能常来看望姐姐。”
“姐姐放心,妹妹定会来的,妹妹在城南的梅雪斋,姐姐与小贝妹妹,空时也可常来。”
“嗯!等到子贝病体好了,姐姐自当与她同来。”
“那……说定了!”
“嗯!”
……
徐恪同李义看着这两位俱是是人间绝色的女子,举杯对饮之后,靥辅微红,酡颜如玉,均看得有些呆了。
接下来,便是怡清行令,她仰望高天明月,只略略一想,当即口诵成章:
“月色有三重,一重送灯烛;
二重怡人心,三重寄离愁;
我只取半重,寄语月中叟;
但得良家子,双双共白头。”
吟诵罢,怡清的目光飞快地从李义头顶扫过,忍不住头一低,面色更是羞得通红……
依照峨眉派的规矩,门下弟子,修道不避世,若有弟子有意与他
人婚配,自可禀报掌门,经掌门师尊首肯后,即能重回俗世嫁人生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只不过,从此后她们的身份就只是蜀山峨眉派的一个外门弟子而已。
怡清自小就遭父母遗弃,乃是被她师傅收养而来。她虽一直在峨眉山中修道,奈何性喜热闹,心思总是静不下来,虽被师傅训斥过多回,然其跳脱之性终不能改,故而她师傅妙羽真人已经同她讲过多次,说她并不适合一世深山修道,将来若是能遇到一位有缘人,自可与对方成婚生子,做一个俗世中人即可……
今夜,怡清自己也不知怎地,竟能咏出这样的诗句。兴许是饮酒甚酣之故,心中一动便脱口而出,待诗句已出,她心下又不免后悔。只不过话已出口焉能收回?当时她就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而坐在怡清对面的李义,闻听此语,又见怡清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心中自是激动莫名、欣喜若狂。
徐恪见此情此景,却暗自心道,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怡清自始至终一直陪在我与众姐妹身边,想不到,在这一处乙丑八线命轮中,她竟是与我师哥入对成双,见他二人此时眉目传情,想必怡清对我师哥早已是芳心暗许,看来,命轮不同,每个人的命运方向果然是不同啊!
舒恨天有心想说一句,瞧不出怡清妹子也是性情中人啊!这般敢言敢爱,可真叫书仙老哥我佩服得紧!不过,他话到嘴边,还是吐了吐舌头,不敢出声。
众人眼望徐恪,此时也轮到他行令了。
然徐恪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名字难以入诗,只得向众人拱手认输,手举酒杯便欲自罚三杯。
怡清却道,既是行令,不作诗,说个笑话也行。
于是,徐恪就满饮了一杯之后,向众人讲了一个笑话。
说起来,这个笑话还是他去年在户部上值之时,从同僚口中听来。
说是有一个户部的书吏,某一日在大街上遇到一位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拦住了书吏,伸手向他讨要十文铜钱。不想,书吏闻之不禁大怒道,我自己在户部上值,月俸仅一千八百文钱,若是合在每日,便只有六十文,若是算成每一个时辰,便只有十文不到。而你区区一个乞丐,只动了两片嘴唇,眨眼间,竟敢跟我索要十文铜钱?!那乞丐闻言也不禁失笑道,这位老爷,我今日只是在这条街上讨了一个上午,就有一百文铜钱入账,你过得如此寒碜,还不如跟着我一道行乞得了?……
众人听了这个笑话,都不禁莞尔一笑。胡依依不禁问道,一个户部书吏,大小也是公门中人,每月的俸禄真的这么少?还不到二两银子?!
徐恪点头道,户部书吏依照惯例该是月俸一千八百文,可眼下户部亏空得厉害,听说每月只能实领一千文铜钱,目下长安城的米价,一斗米至少也需三百文钱,真不知这些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众人闻听也不免心中恻然,舒恨天忙转移话题,手指着朱无能,道:
“呆子,该你了!”
“什么?”此时的朱无能正手捧一只大猪蹄,放在口中不停撕咬,他见舒恨天手指着自己,不由一片茫然,嘴里一旦出声,那好不容易咬下的一块猪蹄筋,便“噗通”一声掉入身前的汤碗中。
众人见状,不禁都哈哈大笑。胡依依笑得前仰后合,怡清不禁笑得手捂肚子直喊腹疼,未曾想,徐恪费心所讲的一个笑话,还不如朱无能口里的一块猪蹄筋,这般引人发笑……
那在世的天蓬不舍得自己好不容易咬下的一块猪蹄筋,夹起筷子还在汤碗中不断翻找。舒恨天有心跟他逗趣,接着与他言道:
“呆子,你大哥刚刚讲了一个笑话,眼下该轮到你了,你可有什么笑话,说给我们大伙儿听听?”
“笑话么……倒也有一个!”朱无能终于夹到了他那一口心心念念的猪蹄筋,随即放入口中欢然大嚼了起来,仿佛这便是他存在于世间所能享受到的最大乐趣。
“哦……”李君羡不由奇道:“无能兄弟也有笑话?”
朱无能道:“当年俺老朱在太湖中与‘袁老六’斗法,可无论湖中潜水、岸上打架都比不过他。俺老朱没法子,只得跟他一同仰天躺在地上,说是谁能将身子仰起,手掌碰到脚尖,谁就算赢了,结果还没比试,这‘袁老六’就乖乖认输。”
怡清不禁问道:“这‘袁老六’是哪个?他因何还没比试就认输?”
李君羡当即笑道:“怡清姑娘,无能兄弟口中的‘袁老六’可不是人类,他乃太湖中的一只老鼋怪,身上有厚厚的壳,姑娘几层见过有哪只龟鼋能手足并拢的道理?”
“嘻嘻!”怡清忍不住拍手笑道:“还有这么好玩的比试,这头老鼋怪目下在哪里?改天我也要会一会他。”她望着李义言道:“师兄,下一回我们到江南去走走可好?咱们找到这头老鼋,坐上去乘风破浪,定比那骑马坐车威风!”
朱无能撇了撇嘴道:“袁老六脾气臭得很,他一发火就会把整个湖水都翻过来,你要是骑到他脖子上,他非得把你掀翻进水底不可,到时可别把你整成一个落汤鸡!”
“哼!你别瞧不起人,到时候他若敢不听话,看我手中双股剑饶不饶他!”
“你这双股剑……”朱无能抬起头愤愤然望着怡清,“不就是我大哥送你的么?你有啥可了不起的!”
“你……”怡清一时竟然语塞。
李义有心想说一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舒恨天忙打圆场道:“你这呆子,满嘴胡话!你说你仰躺于地,手掌与脚尖并拢,瞧瞧你这身板,谁信呐!”
朱无能不服,索性放下手里的猪蹄,起身离席后,就地躺倒,他虽肚子肥大,满身赘肉,可一旦用力仰起,还真能做到手足并拢。
舒恨天看得啧啧称奇,忽然望着胡依依与徐恪言道:
“我说老姐姐、无病老弟,你们看,这在世的天蓬不知怎地,先前咱们总以为他没了法器护佑,心智已越来越愚钝,越来越近于猪身,如今看,他手中虽无‘上宝沁金钯’,然这猪脑子还甚是好使么?怎么看都不象是一头猪!”
“谁说我是猪了!”朱无能气鼓鼓地站起,重新又坐到了桌前。只不过,他才刚刚坐下,双手不停,急忙就拿了一只猪蹄,张口大咬了起来。
徐恪留神观察,见自己的二弟确乎已心智清明了些,说话时的神色也机敏了不少,但他左思右想,依然想不通这是何故。
他望向胡依依,胡依依也是同他一般神情,均不知其所以然。
众人遂接着吃吃喝喝,有说有笑……
良辰美景,好友共聚,上有明月朗照,下有满园芬芳,夜风徐徐,不胜畅爽,举酒相对,豪情满怀……再没有比这样的相聚更令人感觉欢欣的事了。
转眼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已是亥时初临。
众人说着说着,由朱无能的心智好转就说到了他的九齿钉钯,由朱无能的九齿钉钯就说到了天音宫,由天音宫就说到了玉天音的魔琴,说到玉天音的魔琴,胡依依忽而想起一事,便朝徐恪言道:
“小无病,那玉天音既以琴音攻你,你为何不以笛音还击呢?”
“笛音?”徐恪不禁挠了挠自己前额,他这才想起,自己娘亲所赠的那杆玉笛,眼下已不在他身边。
“可是我已许久未曾吹笛了。
胡依依随即问,“你那杆贴身所带的玉笛呢?”
“……”徐恪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的舒恨天忙解围道:
“是我那日自行做主,将无病老弟的那杆贴身玉笛,赠与了……”他偷偷瞟了一眼胡依依,不禁低下头,象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一般,讷讷道:“我将它赠与了天宝阁的慕容小姐。”
“要你多事!”胡依依不禁白了舒恨天一眼,暗自一想,便知当时的舒恨天必是畏惧徐恪这一杆玉笛的魔力,是以找个由头就将它送了人。可她转念又想,这杆玉笛毕竟大有来头,且魔力非凡,当时自己就因为着了它的道,才不慎掉入猎人陷阱中。徐恪将如此重要一件法器就这么随意交给了别人,委实有些不妥,更不用说,这还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
“小无病,你这杆玉笛来头不小,姐姐觉得,你若能凭它与玉天音一战,未必就会败下阵来。”
“只是……”徐恪抬头想了一想,为难道:“目下这杆笛子在嫣儿的二哥手中,我怎能……?”
“你是说天宝阁的少主慕容桓?”李义忽然插口问道。
“是他。”
“太好了!”李义一拍大腿,喜道:“师弟,你若能将慕容桓也叫进来,咱们一道再去会一会那女魔头,未必就会输!”
李君羡道:“听闻慕容少主一向孤高自傲,任谁都请不动他,他岂能答应无病之所请?”
李义却摆手笑道:“谁说无人能请动慕容桓?我只消派出一人,定能将这位慕容少主随请随到!”
徐恪笑了笑,“师哥说的是十七公主吧?”
李义也笑,“除了她还能有谁?”
“好啊!”怡清却佯装不满道:
“你们几个大男人,自己打不过人家一介女流,为了拉慕容桓下水,还要劳动李琪妹妹,你们羞也不羞?”
李义却手举酒杯,满面皆是欣喜与兴奋之色。
“不羞不羞,喝酒、喝酒!”
……
……
几乎与此同时,在得月楼二楼的雅间“秀春阁”内,青衣卫都督沈环与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銮仪司千户诸乐耘,此时也正坐在一处喝酒,三个人喝了也有一个时辰,同样,他们也喝得意兴盎然,谈笑正欢……
原来,自北境候世子一案告破之后,不知怎地,竟连长安城内一连数月惊现于街头小巷内的那些“焦面黑尸”,也终于不再出现,这一下,可把这沈环与杨文渊乐得不行。
两人原本接了皇帝密旨,需暗里清除那些“焦面黑尸”。皇帝在旨意里说得很清除,既要将黑尸即刻清除不露丝毫痕迹,又须令一干手下严守机密不使任何人察觉此事。
可是,这一连三月,长安城每每到了子时左右,在街角巷落中就会惊现黑尸。黑尸虽每日都出现不多,只有一具两具,但难就难在,每夜都有,层出不穷。沈、杨两人深知若长此以往,此事必无法隐瞒得住,如若黑尸命案的消息稍有泄露,一旦传了开去,势必将引起长安百姓大肆惊恐惶惶不安,到那时,天子必然要怪罪,谁也吃不了好。
天幸,这次随着北境候世子命案告破,主凶落霜被杀,长安城的黑尸竟从此不再出现,沈环与杨文渊顿时出了一口长气,尽管他们尚不知这黑尸命案与北境候世子一案究竟有无关联,然毕竟黑尸从此绝迹,两人心中高兴,遂决定到得月楼中好生庆贺一般。自然,杨文渊随即就想到了诸乐耘,他稍稍一邀,果不其然,那诸千户邀之即来……
此刻,诸乐耘手举酒杯,朝沈环笑着道:
“沈都督为黑尸一案,数月操劳,属下实实感佩!如今仰赖都督神力,黑尸终于不再现身,来,属下敬都督一杯!”
沈环当即举杯,与诸乐耘碰了一碰,随即一饮而尽。
“说起来,这‘黑尸命案’当真是蹊跷!本督为官数十载,所破奇案无数,竟从未遇到如此离奇之命案,非但死者死状离奇,更兼那行凶之人,竟能将踪迹隐藏得如此诡秘,我大乾青衣卫、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乃至禁军都已出动,还有神王阁副阁主赵王总揽此案,没想到,一连三月有余,居然至今都未曾找到凶犯下落!”
杨文渊道:“沈都督,兴许这黑尸命案的主凶就是杀死罗人凤的落霜呢?要不然,怎会这么巧,落霜一死,黑尸便就此绝迹?”
沈环却连连摇头道:“我看没这么简单!这么多黑尸,是他落霜一个人能杀得了的么?他杀的人兴许是不少,可你听说过,被他杀的人中有一个变成了一具黑尸么?”
诸乐耘道:“沈都督所言甚是!听说罗人凤的尸体被找到之时,也只是双手被砍断,全身浸泡浮肿,并没有变成黑尸呀!”
杨文渊不禁奇道:“那依都督看来,那些黑尸何以会就此绝迹?”
沈环道:“必是本督让你将乱葬岗的‘屯尸之地’一把火烧光,复又全部填土之后,这黑尸命案的主凶,自知行踪已暴露,是以自行遁去,从此已不在长安城中。”
诸乐耘随即竖起拇指大赞道:“还是沈都督英明!一把火就将命案主凶全部烧退,如今,案犯既已逃离了长安,都督从此自可高枕无忧了!”
“但愿啊!……”沈环却摇了摇头,举起酒杯顾自饮了一口,叹道:“不过,本督直至今日心中还是奇怪,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手段,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上千号人,他们将尸体弄得满面焦黑,不知做何之用?咳!……本督倒是希望,他们不要一下子全部逃光才好!”
“都督还想着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杨文渊问道。
“本督生平破案无数,如今这一件黑尸大案,劳累我数月之久,岂能容凶犯就此遁去?本督又颜面何存?!”
诸乐耘再次举酒,“都督眼里揉不得沙子,誓要将案犯绳之以法,这一份忠勇之心,属下真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属下敬都督!”
“眼里揉不得沙子?”沈环斜睨了诸乐耘一眼,却并未举杯,忽而又换了一副脸色,冷冷道:“乐耘啊,听说你为了在手下面前立规矩,竟将一个卫卒给活活打死了,尸体还扔进了乱葬岗?”
诸乐耘只得放下酒杯,讪讪道:“回都督,属下当时一时情急,是命人教训一下那个守门的卫卒,谁知下面的人出手不知轻重,竟将那卫卒给打死了,至于尸体扔到了何处,属下确是不知……”
“算了,这都是些小事!”沈环摆了摆手,又和言说道:“死一个卫卒算得了什么?我青衣卫象这样的卫卒不下万人,本督倒是觉得,有时为了立规矩,杀一两个卫卒也是情理之中……”
“谢都督宽怀体谅!……”
没等诸乐耘把感激的话讲完,沈环又是一摆手,冷冷道:“只不过,为了这一件小事,本督听闻,你跟李君羡、徐恪他们,一道喝酒去了?你们该不会是……”沈环双眸中一道冷冷的光芒忽然射向诸乐耘。
慌得那诸千户忙解释道:
“都督听属下解释,属下跟李君羡、徐恪喝酒,只不过是虚以委蛇,属下跟都督喝酒,这可是真心归附!”
“真的么?”
“千真万确!”
“呵呵呵!乐耘,来,咱们干一个!”
“都督,属下敬你,干!”
第一百零七章、阿竹阿菊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二十、午时、群贤坊、慕容宅】
康有仁自奉晋王密令与慕容吉交往以来,转眼已有一月光景。
这一个月来,他时常带着慕容吉流连于京城中的酒楼妓馆、茶庄赌坊内,时而饮酒狎妓,时而赌钱斗殴,玩得可谓不亦说乎。
慕容吉身为天宝阁的四公子,在天宝阁内自然骄纵惯了,对于天宝阁的一众手下他平常都是颐指气使也无人敢惹,且手里总有大把的银子供其挥霍,按说他的生活应是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可他自从在天宝阁癸院内受徐恪冲撞,全身气脉摔伤,变得武功尽废之后,从此便意志消沉,终日闷闷不乐。
而康有仁身为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原本在康门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去年中秋太湖捉妖大会一战,却被秦孤风一剑挑断了手筋,从此使不得半件兵刃,几乎也是废人一个。加之他又遗失了康门至宝,也未能完成他父亲欲同天宝阁联姻之事,如今虽投靠到了晋王门下,然心中颓丧郁闷之情,丝毫也不亚于慕容吉。
两人虽出身不同,遭遇各异,然结局竟如此相似。
并且,命运又神奇地将这两人推到了一起……
这两人原本就性味相投,再加康有仁出手豪阔,每每出门吃喝玩乐之后,总要抢着付账,久而久之,在年幼的慕容吉心中,已将康有仁引为知己。
到了六月二十这一日,两人在长安城西的一处赌坊内玩了半日,午时该用膳的时候,慕容吉忽然起兴,欲邀请康有仁到自家的别业中去用午膳,康有仁听闻之后,自是欣然应允。
慕容吉平常虽住在天宝阁的癸院,但他在长安城西尚有一处别业,是他大哥慕容泯购置,专为安顿他新纳的两位小妾,阿竹与阿菊。
这阿竹与阿菊两人,恰正是康有仁从蜀中带来的两位贴身丫头。
这两位丫头原本就是康家掌门精挑细选而来,专以服侍康家大少。她们非但身段出挑,长得俏丽,且各个都是心灵手巧,人人都会厨房做菜的本事。因之,慕容吉跟康有仁混熟了之后,就想让这位康家大少也来尝尝自己家中两位妾侍的厨艺。
慕容吉自然也绝对没想到,他家里的两位妾侍,居然老早就是人家的贴身丫鬟。而且,依照人家康门中的规矩,等这两位贴身丫鬟长大了之后,可是要给大少爷作填房的。
是以,当康有仁刚刚踏进慕容吉位于城西的那座宅子之后,立时就认出了殷勤跑出来相迎的两位女子,正是自己找寻了大半年的阿竹与阿菊。
“阿竹、阿菊?!”康有仁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非但是康有仁,眼前的两位女子,身后的慕容吉也都愣在了当场。
“怎么会是你们?”康有仁看了看慕容吉,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来,自己的两位贴身婢女,如今已成了人家的小妾。
而且,占了自己两个女人的,不是别人,眼下跟自己还算是知交好友。
自然,慕容吉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早先,他用家传灵药帮阿竹与阿菊唤醒神智之后,两位女子就渐渐恢复了记忆,三个人闲处一室之时,阿竹与阿菊也曾向慕容吉说起她们的过去,说她们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专门服侍那家的大少爷,只是那位大少爷的名字未曾说过而已。
如今,这位“大少爷”竟然被自己亲自给带进了门来……
一时间,场面甚是尴尬,阿竹与阿菊脸色发窘,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得头一低,纷纷跑进了自己的内室,不敢出来见人。
慕容吉低下头,不知该跟康有仁如何解释。
还是康有仁哈哈一笑,率先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局面。
“原来吉兄弟家的两位娘子,竟是有仁从前的两位婢女,看来,咱们两兄弟委实是有缘啊!”
慕容吉盯着康有仁,讪讪道:“小弟也没想到,阿竹与阿菊曾经服侍过的那位大少爷,竟然是康兄!”
就只是片刻之间,康有仁非但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而且已打定了主意,既然自己的两位贴身婢女如今已成了别人家的妾侍,不管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自己也断无再向人要回之理。况且,如今他背负晋王的使命,更不能与慕容吉把关系弄僵,是以,他随即微笑着言道:
“这样也挺好么!阿竹与阿菊此生能得以嫁入慕容家,那也是她们天大的福分!我心里也委实替她们欢喜……再者,也请吉兄弟放心,做哥哥的跟你担保,阿竹与阿菊虽曾服侍过我几年,但也不过是帮我洗衣做饭、洒扫除尘而已,哥哥我可连一个小手指都没动过她们……”他随后又朝慕容吉眨了眨眼,坏笑道:“吉兄弟应该也知道了吧,她们两个直至今日可都是处子之身哦!”
慕容吉脸一红,忙道:“康兄误会了,小弟把两位姐姐迎娶进门时,她们……她们早就不是处子之身了。”
“你说什么?她们早就不是处子……这怎么可能?”
“不瞒康兄,小弟我第一次见到两位姐姐,就是在沉香院。”
“沉香院?你是说她们被充作了官妓!这……这怎么可能!”
“哎!还是让两位姐姐跟你说吧……”
于是,慕容吉将康有仁领进了自家的前厅,又千呼万唤一般,把阿竹与阿菊也叫到了康有仁近前,索性让她们两人自己与康有仁解说清楚。
这两位康家昔日的婢女乍见故主,自也是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又是难过,又是欣喜,她们一齐跪倒在康有仁身前,一时间,忍不住涕泪涟洏、泪下不止……
康有仁费了好大的劲,这才将两位女子安慰得止住了哭声。他让阿竹与阿菊尽皆起身坐到一旁,将她们与自己失散之后的经历,详尽说给自己听。
于是,阿竹与阿菊止住哭泣,整顿思绪,这才将她们这大半年的苦痛经历,一五一十地向康有仁细述了一遍。
康有仁听完之后,面色虽只是变得阴沉了下来,但心里的怒意已如山洪之盛。
自从去年秋日的某一天,他回家竟不见了阿竹与阿菊之后,次日便四处寻找,当时他心急如焚,经辗转打听,终于知道了两位婢女是被赵小刚的手下抓走。于是,他紧赶着来到赵小刚位于城南的别业中,却还是迟来一步,乃至扑了一个空,当时他盛怒之下,就将赵府别业中二十余个家丁尽数一刀杀了。
然而,后来他费尽心机四下寻找,几乎走遍了整个长安城,却依旧未见两位婢女的半点踪迹。以至于,他最后迁怒于赵小刚,竟在赵小刚一家被流放至边关的路上,将赵小刚的父母双双毒杀,将赵小刚本人手筋与脚筋尽皆挑断,让赵小刚从此变成了一个瞎眼残废,只能靠在长安城中四处乞讨苟延残喘……
没想到,自己当日仅仅是迟来一步,竟至于两位爱婢从此就落于他人之手,还沦为男人之玩物。
直至今日,自己虽与阿竹、阿菊相认,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爱婢成他人之妾侍,自己只能以客礼相见。
这一切,全都拜一个中年男子所赐!
他随即便询问阿竹与阿菊,那个将她们以迷药晕倒,恣意玩弄后又卖入翠云楼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年岁究竟几何?可曾听出口音是哪里人士?
阿竹与阿菊仔细回想了半日,就说道那个
人约莫四十年纪,面色倒甚是白净,看模样打扮象一个中年文士……
康有仁听了半日,脑海里依稀就有了一个人影,但他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又问道,那个人有没有说起过他自己的名姓抑或江湖诨号?
阿竹顿时想起,那一晚在长安城南的一座小院内,那个男子与她们**不休之时,曾经说漏过一句“秋雨竟能有此等艳遇,当真是此生无憾了!”之语,她当即回道,那个人他自称是“秋雨”!
“原来真的就是他!”康有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滔天怒意。
“康兄,那个人究竟是谁?”慕容吉问道。
“哼哼!”康有仁冷哼道:“此人外号‘铁面美郎君’,姓莫,名秋雨,听说是什么南方一座小岛上的岛主。没想到,此人不在小岛上好好呆着,竟敢跑到长安来,拐走了我……”他话刚一出口顿觉不妥,随即改口道:“拐走了吉兄弟的两位爱妾!”
“什么‘铁面美郎君’莫秋雨,没听说过呀!康兄放心,我天宝阁在各地都有堂口,到时我跟大哥说一声,若是遇到了那个什么莫秋雨,定把他抓了来,给康兄报仇解恨!”
“哈哈哈!”康有仁朝天一笑,却道:“兄弟此言差矣,就算把那莫秋雨抓来千刀万剐,那也不是给哥哥报仇,是给吉兄弟解恨才是,你说对不?”
“对对对!康兄说得对!”慕容吉心中却道,若非这个叫作什么“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的人,阿竹与阿菊这两位神仙一般的姐姐,又怎会被我遇到?我如今过得神仙一般的日子,可不都是拜那个莫秋雨所赐么?我怎会恨他?可这一番心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康有仁面前明说。当下,他望了望犹自面带泪痕的阿竹与阿菊姐妹两,连忙笑着道:
“康大哥,你今日来我家里,是做什么来的?”
康有仁会意,便也跟着笑言道:“当然是吃饭喝酒来的,目下都是午正时分了,为兄这肚子快要饿得‘咕咕’叫了,吉兄弟,还不快让你这两位娘子,献一献手艺?”
阿竹与阿菊忙站起身,擦了擦眼泪,朝康有仁敛衽为礼道:“请康公子少待,妾身去去就来。”
两位女子转身,眼中险些又流出泪来,就在刚刚,她们口里的一句“大少爷”正欲呼出,可转念一想已是不能,只得改作了一声“康公子”……
两姐妹其实早已备好了饭菜,只须臾间,两人亲自端着食盒前来,一盘一盘的将各色菜肴摆满了饭桌。康有仁就朝慕容吉笑道,兄弟这么大一座宅子,怎么着也得请一些丫鬟仆从,怎地做饭端盘这些活,都要两位弟妹亲自动手?
慕容吉就回道,我这宅子里仆从不少,不过,做饭洗衣这些事,两位姐姐一向都喜欢亲力亲为,我见她们如此执拗,自也不好过分相强啊!
听慕容吉言下之意,对自己的这两位婢女,他心里已是欢喜得不行。康有仁心下也不由暗叹,这两姐妹自小就服侍自己,无论吃饭穿衣,还有平日里诸多琐事,只要有她们在,自己无需一日发愁,可如今,眼见得两女就在身旁,却日日在帮你做饭洗衣,咳!……
这一顿午膳,康有仁吃得不是滋味。慕容吉却吃得甚是开心,一如他往常与康有仁在外同饮一样,频频劝酒,谈笑如常。最难受的就是阿竹与阿菊,有心避开却避不得,有心动筷,却哪里还吃得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午膳已毕,两姐妹便急匆匆地离席收拾去了。
康有仁望着自家昔日的两位婢女匆匆离去,心中忽然一动,他立时就有了一个计谋。
何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一百零八章、秋叶草堂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戌时、秋叶草堂】
自胡依依那一晚向徐恪提议,让他以昔日贴身之玉笛对战玉天音以来,徐恪便念念不忘于此事。不过,他还是不好意思向慕容桓去开口讨要玉笛。
一来,这玉笛他赠给的是慕容嫣,就算讨回,也当向慕容嫣开口,可叫他为这事向慕容嫣径直索要,他怎能说得出口?
二来,要想讨回玉笛,势必进天宝阁大门,可如今的徐恪,只要一提起“天宝阁”之名,他心中就不免发憷,谁要让他进天宝阁,他立时就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而另一边,听说李义派他十七妹妹做中间说客这件事,也进展得不太顺利。只因十七公主李琪与慕容桓之间,听闻这段时日还闹上了别扭,两人不知何故,又针尖对麦芒一般,谁也不肯搭理谁。李义自小就宠爱这位十七妹,见她一说起“木桶碗”就来气,自也不好过分相强。再者,那十七公主又说了,若是为别的事,她或许还愿出马,可若是徐恪哥哥的事,哪里还用得着她当说客?
听师哥这言外之意,自然是以徐恪跟慕容桓的“特殊关系”,想必无需他人再代为传话。可徐恪转念一想,我同那位慕容少主之间,似乎关系也一般呀,什么时候成了有“特殊关系”?
于是,又过了三日,徐恪的玉笛仍在慕容桓身上,而求助慕容桓帮着一道对付玉天音之事,自然也无限期搁置了下来……
六月二十二傍晚,徐恪下值之后,便想着多日未曾见过老师,理当去秋先生府上探望,于是,他离了青衣卫,就转而往南,来到了秋叶草堂之内。
自然,徐恪另一个目的,还是想去看一看赵昱。
原本,徐恪对赵昱的过往就心存好奇,自那一日在翠云楼中他问过裴才保之后,对赵昱身上的种种谜团,他好奇之心则更甚之。
进了草堂之后,接待他的却是秋先生的书童平安。平安为徐恪泡了一壶茶,端了几盘果子上来后,就问徐恪道,徐公子,要不要叫小昱姐姐来?
徐恪有些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道,他此来就是为等秋先生,让小玉姑娘忙自己的活即可,不必分身来见他。
平安听完,“嗯”了一声后,就管自己出去做事。
徐恪在草堂前厅内坐着,左等秋先生不来,右等秋先生未至,不免心下就有些烦躁起来。他在前厅内走来走去,想找一本书看,可这毕竟是吃饭会客之所,哪里来的一部好书?他正感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得院子里“噗嗤”一笑传来,循声望去,一个婀娜俏丽的身影走进,除了赵昱还能是哪个?
“小玉姑娘,多日未见,你这……一向可好?”徐恪忙上前施礼,笑着言道。
这时的赵昱,脸上粘着一片碎菜叶,腰间还系着一块做饭的布围裙,显是刚刚从灶间出来,还没来得及洗一把脸。
“徐公子,我刚刚做好了饭菜,就等先生回家就能用饭啦!我看你一个人坐着,怕你闲得发慌,是以就过来陪陪你!
“好啊!话说回来,我等了秋先生都快一个时辰啦!先生再不来的话,我宁可去厨房帮你做饭,省得干坐在这里,太难受啦……”
徐恪看此时的赵昱,虽脸上还“蒙”着一片菜叶子,但仍不能遮掩,她一脸的灵动与俏丽,她说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微微红润,似羞又笑,极其好看……
赵昱走到徐恪对面坐下,望了望前院,“秋先生也该快到家了。”
徐恪看见那片菜叶,始终粘在赵昱的一侧脸颊上,不禁忍俊不禁,还是笑出了声来,“小玉,你做了半天的菜,竟不知,菜叶也‘坐’(做)到你脸上来了?”
“菜叶子,哪里呀?”赵昱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与右颊,可那片菜叶子竟粘得极牢,任凭她摸了半天,菜叶始终“挥之不去”。
“在这里呢!”徐恪说着话,就走到赵昱身前,伸手帮赵昱将那一片薄薄的不知是什么菜的菜叶,轻轻摘下,可他不小心,摘菜叶的时候还是碰触到了赵昱的左颊,那赵昱的肌肤吹弹可破,与他手指轻微碰触的刹那,徐恪不禁心中一动,面色顿时也变得微微发红,他忙闪身退开。
“原来就是这么一片小小的菜叶呀,我怎地没感觉呢,早知道……我应洗了脸之后再来。”赵昱却顾自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眉毛弯成了一道彩虹,双眼眯成了一轮新月,宛若一位调皮的孩童一般,全没把方才与徐恪这般走近之事放于心上。
反倒是徐恪,有些不太自在,他坐在了赵昱对面,大口喝茶,顿了一顿,却忽然问道:
“小玉,你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被一个叫作‘裴才保’的人抓进了青衣卫?”
“当然记得呀!”赵昱嘟着嘴道:“那一天发生的事,可把我吓坏了!他们一大帮人突然就冲进了草堂,二话不说就将我用麻袋套住,然后抓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还逼着我承认……承认……”
徐恪忙打断道:“他们是不是对你动了刑?”
“是啊!那帮人可凶了,见我打死不招,就用一副夹棍死命地夹我的双腿,一直夹,一直夹,然后就把我夹得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你当时就晕过去了吗?”
“是呀?怎么了?”赵昱扑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直直望着徐恪,望得徐恪都有些不好意思。
徐恪避开赵昱的目光,又问道:
“可是那个审讯你的人却说,你被夹棍一直夹,一直夹,可夹着夹着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你非但挣脱开夹棍,而且你还做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什么?”赵昱满脸疑惑道。
“你……”徐恪本想说你竟一连扭断了五个人的脖子,而且还是眨眼之间的事,然而他想了一想,还是不忍如此刺激赵昱,遂改口道:“你还把裴才保一拳打到在地,他被你打得胸前肋骨断了好几根,整个胸都塌陷了下去,直到今日伤还没好,一身武功也给废了。”
“裴才保?裴才保是谁?”
赵昱问。
“裴才保就是那个负责审问你的人,这人五十多岁,身形又矮又胖,还是个秃子。”
“就是他?可他是个坏人呀,他把我抓进了青衣卫,也是他下令用夹棍夹的我……”赵昱一听裴才保是个秃子,立时就想起了那一日她痛苦受刑的光景,看得出,直到今天她心中仍对裴才保愤愤不已。
“也是啊!……”徐恪笑了笑,“说起来,这裴才保也是咎由自取,她虽被你打得武功尽废,可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徐公子,你说的是什么呀?小玉怎么都听糊涂了?我只记得那天我就是被夹棍给夹晕了,你怎么说我还打了那……叫什么裴才保的一拳?”赵昱伸出自己的一双小拳头,只见肌肤粉嫩,手指细若春葱,哪里象是会打人的模样?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裴才保说的……”
徐恪正想解释,忽听得前院外大门“吱呀”一响,随后就传来一位老者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先生回来了!”
徐恪与赵昱忙起身,走到院子里相迎。
“无病,你来啦!”秋明礼笑着向徐恪招手。
“先生,可算把你给等来啦!”徐恪也笑着向秋明礼拱手。
“咳!户部最近琐务繁忙,每日都有一大堆的事,老夫就算想早些下值,还是不能啊!”
“先生这般操劳,可要爱惜着身体呀!”
“无妨无妨!”
师生二人随即走入前厅内落座,此时已是戌正时分,长安城多数人家早已吃好晚饭上床歇息,然秋明礼才刚刚到家,尚未晚膳。赵昱赶紧去灶间将饭菜又热了一热,再端上桌来,二人随即开席。
徐恪陪着秋明礼先吃了些饭菜,待胃脘中有了食物,这才开始饮酒。二人相互说了一些平常上值之所见,徐恪也将最近的北境候世子一案与秋先生约略讲了一讲,秋明礼听罢之后,频频点头……
待二人尽已酒足饭饱之时,秋明礼便说起了一件近日魏王最为忧心之事。
原来,自去年八月,杭州知府洪文堂被“江湖匪徒无端刺杀”之后,魏王便举荐了吴文龙为新任的杭州知府。这吴文龙原本一直在京为官,历任吏部主事、工部郎中、监察御史等职,为人一直敢做敢言,为官也一向清廉耿直,魏王看重他做事之能与做官之廉,是以向父皇郑重举荐,这才将吴文龙派往江南。
杭州府位于江南道,乃是大乾最为富庶的四府之一。魏王原本是指望着吴文龙前往杭州赴任之后,能够澄清当地之吏治,一改此前贪腐之风,为朝廷多收税赋,广纳钱粮,尤其是盐税一途,更需大加整改。
可谁曾想,吴文龙莅临杭州之后,虽是知府之职,然手中却无人可用,地方乡绅又处处作对,更有那什么江湖帮派,屡屡暗中掣肘,以至于吴知府如今在杭州城内几乎是寸步难行,非但钱粮未纳,就连一府吏治,亦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