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不忘南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未时、青衣卫、巡查千户公事房】
徐恪与李君羡回至青衣卫上值,两人已将李君羡的公文全都批阅完毕,徐恪左右无事,便陪着李君羡来到他南厅的巡查公事房。
这间公事房,之前南宫不语任巡查千户时,徐恪就没少来,后来他自己接任巡查,更是朝朝暮暮坐在这里,如今再次归来,坐在他昔日的那张太师椅上,心下不禁又起一阵感慨。
光阴流转、岁月不居,何曾想,只是半年不到,他身边,就生出了这许多变化。
而最令徐恪感慨与伤怀的,自然还是南宫不语……
南宫不语文武双全,风采超然,乃是天下少有的大才。他年纪轻轻就已出任青衣卫巡查千户,之后更是蒙天子看重,被连升三级,特擢为北安平司千户,成为大乾史上几乎是最为年轻的一位三品大员。当是时,有多少人羡慕他青云直上的际遇,又有多少人嫉妒他无比幸运的人生,可谁又能想到,仅仅是数月间,南宫不语竟因猫妖一案,身受巨创,猝然离世。他年轻而壮丽的生命,本可以绚然绽放,却就此戛然而止!
由南宫不语的遭遇,徐恪又想到了凡人的命运。
不知是谁同他讲过,每个人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不可更改。
命运虽无可更改,但这世界却有命运线的不同。
所谓命运线,就是世界可以按不同的方向发展,而每一条命运线,就是一条命轮。
然而,就算是处在不同的命轮内,好似南宫的命运也依然相同。
徐恪不禁回想起了他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所见。当时的南宫不语,因为心伤妹妹惨死,是以由痛心之极而至入魔,成了令人畏惧的“青衣魔王”。可纵然是在那一个已然魔化的世界中,南宫最后的命运,也还是难逃一死,而且,死法竟也是一样,都是以宝剑直刺其胸,自尽而亡。
假如不同的命轮中,万事万物的演变虽有不同,而最后的结局仍然是一样,那么……
徐恪坐在太师椅上,内心不免忧心忡忡。
李君羡见徐恪方才还是有说有笑,转眼间就满眼忧心之色,心下甚奇,遂问他何故。
徐恪就说起了南宫不语在两处命轮中的相同结局,末了便忧心道,如今,他们虽是处在乙丑八线命轮中,可眼看着就要到六月初一了,莫要真到了那一天,世界还是会出现天地巨变!
李君羡连连摇头,当下就笑话徐恪道,贤弟可真是会“杞人忧天”啊!连我师兄淳风与你师兄赵王都已说过,就算到了六月初一,依旧还是天清气朗,天地之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怎地还要如此忧心?
徐恪却道,我师哥只是说,眼下那玄黄剑与洪荒钟都在我们人族手中,而人类是断不会喜欢“天昏地暗、妖魔横行”之世界的,是以师兄才断定,六月初一必定天下平安,人族也定会安然无恙。可是……我却还是担心,倘若真的有人,就喜欢天昏地暗、妖魔横行之世界呢?
李君羡再度摇头道,这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人,除非这是一个疯子,就算是疯子,也不会喜欢一个暗无天日妖魔横行之世,再退后一万步讲,那两件上古神器,又怎会同时落在一个疯子手中呢?然无论君羡如何宽慰,徐恪却总是难以挥去他心头的那一丝隐忧。
不知怎地,他心里总是在担心,倘若这世上真的有一个疯子呢?倘若这个疯子已经疯得无可救药,他就是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天昏地暗、妖魔横行”呢?倘若那玄黄剑与洪荒钟,真的就同时落在了这个疯子手中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也许真的会发生,若万一真的发生了,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九,距离六月初一,已经不到两日光阴了!
徐恪自己也不清楚,他心里的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剧?刚刚他还在担忧无花,此刻,他就已担忧起了命轮之变……
李君羡见徐恪始终纠结于六月初一是否会有天地大变之事,言语开导总是无用,只得岔开话题,问起了这一处公事房内,缘何会有一处密室之事。
当下,徐恪与君羡两人,便一起走进内室,启动柜子里的机关,打开了内里的一处密室。两人又进到内室,徐恪伸手拧动木板下的一处机括,又打开了密室中的一处地道。
两人行到地道中,见里面昏昏沉沉,最里边的那间暗牢内,此时也未关押着什么人犯,便重新回转,再度回入上面的密室中。
对于巡查千户的公事房内,为何会造下这么一处隐秘的密室与地道暗牢?徐恪其实也不知情。记得当时他曾问过南宫不语,而南宫只说这间密室与地牢早已有之,此中详情他也不知。
李君羡见此情景,不
断摇头,连连叹道,这青衣卫里着实是机关重重,没想到,自己的公事房内,竟还藏着这么一处阴森森的地牢,每每想及此事,他就浑身都不痛快。
徐恪当即笑道,这件事好办!若君羡兄委实不喜此处办公,来千户小院即可,那里风光旖旎、视野开阔,令人见之便不免心旷神怡,而自己的公事房内,反正已帮君羡兄置下了一桌一椅,今后咱们二人,一同办公,一道用膳,如此日日在一起,不亦宜乎?
这一番话,听得君羡又连连点头,这件事,两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待二人回到外头的签押房中,稍稍喝了几口“花雨”,就见都督府的一名卫卒赶了过来,向李君羡禀道,沈都督有请!
李君羡朝徐恪无奈摊了摊手,说道,公门中人就是这点不自在呀,无论何时,上官一召,便得立时赶去,何如在军中之时,要么于疆场驰骋,要么于阵前杀敌,那当真是痛快之甚!
徐恪笑了笑,待李君羡跟着卫卒离去,自己也只好起身离了这巡查公事房,径回青镜司的千户小院。
……
……
日晷转动,时光匆匆,一转眼,就已到了酉时一刻,青衣卫上下,此时若无要事,便皆可下值归家。
徐恪见君羡尚未回来,便只得于公事房内坐等。
青镜司的两位百户褚吉康与魏嘉诚,遥闻千户大人尚未下值,皆以为千户定是在心忧北境候世子被杀一案,是以过酉时仍不回家,兀自于案前劳心筹划。
这样一来,两位百户又怎敢擅自下值回家?是以便都在各自公房内,查看案卷,召集手下,询问案情……一时间,整个青镜司,为了破获北境候世子一案,自上而下,均是“不知下值归家,人人废寝而忘食、夙夜而忧劳、勤勉做事而不知休……”
总算到了酉时三刻,李君羡才急匆匆地赶来了千户小院。两人忙换了身便服,径自出门下值回府。
两位千户走了之后,那褚百户与魏百户听闻千户大人为了破案,还将李将军也拉来帮忙,心下则更是感愧不已。
当时,这两位百户便都商量好,无论如何,也要帮自家的千户大人将这一案子办好!
徐恪与李君羡出了青衣卫大门之后,折而往北,未走多少路,便进了永昌坊。
一路上,徐恪问起沈环召君羡兄前去所为何事?李君羡便叹道,他在都督公事房内坐了半日,那沈环跟他东拉西扯了半日,到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无非是拉拉家常、套套近乎而已,问的最多的,竟还是君羡对李府添置陈设一事,可曾满意?若尚需添置,卫里公银自可为此开支云云。
徐恪笑言道,依照大乾官制,君羡兄身为青衣卫巡查,实则乃是都督的得力助手,他沈环既为都督,见你新官到任,之前又一直效力于军中,担心你不习公文,遇诸多烦难不解,是以召你前去,示以关心,帮你解难,这也在情理之中啊!
李君羡却依然连连摇头,一想起从此之后,自己竟一直要面对如此一位主官,心下不免头痛不已。
李君羡又说道,那沈环还曾问他,要不要从卫卒中精选一批八人的卫队,日夜帮他看守府门?他当即就严词拒绝。
徐恪当即笑道,君羡兄,有八个“门神”帮你看家护院,又不需你出钱,你何必推辞?
李君羡反问徐恪道,那贤弟你家门前,怎不见一个卫卒?徐恪便回道自己家中有两位当世大妖,莫说八个卫卒,八十个来都是多余。君羡点头笑了笑,虽觉徐恪所言有理,但对于沈环的人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要。
……
说话间,两人便已来到李府大门前,未等君羡敲门,早有人“吭哧吭哧”地将门打开。
果不其然,舒恨天与朱无能业已早早来到,且明月也已做好了晚膳,单等徐恪与李君羡回府之后,便可开席吃饭。
众人话不多言,直奔前厅内坐好,明月一一送上热菜,舒恨天搬来好酒,五个人也不客气,各自举杯喝酒,竞相伸筷吃菜,一时间,酒桌上俱是欢声笑语。
今晚,他们已经商量好,待用过晚膳之后,便要一同前往那天音坊后院,无论那里面多少机关,无论那“女魔头”多少厉害,都要想法子帮朱无能夺回九齿钉钯!
只见此时的朱无能,口里流涎、嘴巴大张,将明月亲手烹制的各色佳肴如同倒豆子一般地倒进肚腹之中,根本无片刻停留。
而舒恨天却一边喝酒,一边仍不忘对明月做的各色好菜品评一番,也往往未等他品评完,这盘菜大多已连菜带汤进了朱无能的口中。
徐恪则与李君羡不时举杯,一同豪饮,与今日晌午在天音乐坊的那顿饭相比,此时两
人坐在家中一道痛饮,真乃痛快之极也!
明月坐在君羡之旁,遥看徐恪连番痛饮之状,心下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欣喜,她只愿,若是能这样,天天见到他,天天见到他如此地开心,她此生便足矣!
……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舒恨天就说起了今日午时,晋王又派汪简灵前来送礼之事。
徐恪闻听自己的二弟将越王所送的珊瑚打碎之后,晋王竟又送来一株更大更好的珊瑚树,当下心中不胜之奇。
他随即就问舒恨天:“老哥,你既已将越王的珊瑚打碎,何不将晋王的那株珊瑚,也一碎了之?”
“那一株珊瑚树,可了不得!”舒恨天连连摆手道:“想我书仙行走江湖,此生见过宝物无数,然如那一件珊瑚者,当真平生未尝见也!”
“不过是一株珊瑚么?海底里,那种东西有的是!”徐恪笑着道:“老哥哥今日是怎么了?在你书仙大人的眼中,竟如此舍不得一株珊瑚?!”
在徐恪的心中,自然而然就又想起了他当日在神王阁中的经历,记得当时,他还与二弟一道在海底穿行,那时候,满目所见皆是各种奇幻之景,闪烁不一、瑰丽异常,至于舒恨天所言的那株珊瑚之树,徐恪便想当然以为,不过海底寻常之物而已。
“哪是我舍不得呀!”舒恨天最是好面,哪能让徐恪如此小瞧了自己,当下就瞪了朱无能一眼,道:“还不是你这宝贝二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将这珊瑚树抱进了自己的房中!”
“有这回事?二弟不是喜欢打碎珊瑚么?怎么……”徐恪望着朱无能,见他只顾饕餮大食,满身惫懒颟顸之状,心下不由地有些忧虑,“这一次他竟会抱了珊瑚进去?”
“非但将那宝贝抱了进去,还一个劲地喊着,要将那株珊瑚树送给三公主呢!”
当下,舒恨天就一边喝酒,一边将今日晌午之时,自己回到徐府,恰好见晋王府总管汪简灵送来珊瑚宝树之事,与桌前几人详尽叙述了一通,说到那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之时,舒恨天还是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李君羡听到舒恨天讲起“缀玉千枝”之语,心下便“咯噔”一下,他当即朝徐恪说道:
“我在禁军效力之时,也曾约略听闻,这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可非一般珠宝,它乃东海桑国进贡之物。此珊瑚树非但材质珍稀异常,更为难得的是,树上还缀满了各色宝石,于月下观之,犹如空里流星不断闪耀一般,端的是美不胜收!想那宫中宝物何止千万,然圣上却唯独对这一件珊瑚树爱若至宝。当年,晋王二十岁行加冠礼之时,圣上一时开怀,便将它特赐给了晋王。想不到,这晋王竟舍得将这一件稀世奇珍赠与贤弟……”
徐恪略作思忖,却有些不明所以道:“他们兄弟两个,接连送我豪礼,所图者何?”
李君羡道:“自然是想笼络你了!”
“笼络我,我有什么好笼络的?”
“贤弟……”李君羡笑了笑,“你如今已贵为青镜司千户,你可知这青镜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青衣卫内至为紧要的一个衙门!虽说你手下只一千卫卒,但那些可都是身手最好,办事最为机敏之人,而且,人人均知,青镜司办的可是皇差,就是专替圣上查案,余事皆不必过问,因之,外头叫你们青镜司,又称‘小青衣卫’!”
“小青衣卫?这我可还是头一次听说。”
“哈哈,目下你总该知道了吧,那晋王为何要着急笼络你?”
“呵呵!”徐恪吃了一口菜,不以为意道:“我岂是这般,可随意笼络的?”
“贤弟,愚兄知你之心,定不会背弃魏王,只是……”李君羡喝了一口酒,不无忧虑道:“就是不知道,这件事若传了出去,魏王会怎么想?”
徐恪举起了酒杯,“大哥,管这些作甚!今晚咱们先喝个痛快!喝完之后,便去那天音坊内一探究竟!”
“好!咱们先喝个痛快再说!”
两人刚刚碰了一杯,还未满饮,忽听李府大门外传来了敲门之声。
声音甚是响亮,显然,那敲门的人膂力不俗。
李君羡当即起身,正要走向大门边。明月却急忙将君羡拦住,“李将军,有外人敲门,哪有管家不动,却烦劳你这位主人亲去开门的道理?”
说罢,不等君羡说话,明月已急忙向门口走去。
李君羡却不能放心,只得默默行走在明月一丈之后。
徐恪望向李府大门处,此时,整个前院内黑漆漆的,只闻风声响动,却看不清人影。
他心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人会来?
第八十章、兄弟同宗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戌时、李府】
明月打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位满面虬髯的魁梧汉子,不禁一愣。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你是?”
李君羡一见那人,立时呼道:
“老薛……”
“哦……将军!”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官拜右羽林卫大将军的薛涛。
薛涛走进院中,朝李君羡抱拳施礼道:
“末将参见李将军!”
“老薛,你这是做啥?”李君羡忙上前一步,将薛涛两手放下,道:“莫说是今日,就算我在禁军之时,你是羽林卫、我是左武 卫,咱两官阶一同,你何必对我行礼?”
薛涛一笑,恳切道:
“李将军忘啦,当年薛涛于边疆效力之时,将军是前军主将,薛涛是副将,将军曾多次指点末将阵仗之法,直至今日,末将仍牢记于心!”
“哦……这点小事,你还记着呐!”
“将军文武大才,每一言都可抵万卷书,末将不敢有一日相忘!”
“你这么晚来,何事?”李君羡心道,你不会也是来庆贺我新府乔迁之喜的吧?
“噢!我是来找无病兄弟的!”
“无病……?你找他,为何来我的府里?”
“李将军……”薛涛指了指前厅,问道:“无病兄弟可在里面?”
“他在是在,可你怎知……”
“他在不就得了!”薛涛笑着道:“将军,快让我去见无病兄弟吧,我这儿有急事!”
“好!”
李君羡带着薛涛走过前院,薛涛手指着院内为数不多的几盏纱灯,道:
“将军,你这院子里的灯烛,也少了点吧?”
“新府开张,人少事多,没办法!”
“将军喜迁新府,末将原本当备一份薄礼……”
“好啊!”李君羡伸出手:“银子呢?”
“这个……末将来得匆忙,手中并无……则个……”
“没银子,你说什么好听话!”
“呵呵呵呵!”
说话间,几人已走进了前厅,李君羡朝徐恪说道:
“贤弟,有人找你!”
“找我?”
薛涛一见徐恪,立时伸开双臂,笑着呼道:
“无病兄弟,可想死哥哥啦!”
“薛大哥!”
徐恪忙站起身,跟薛涛抱了一抱,二人自魏王府一别,已是许久未见,然当日他们一同护送钦差行辕归京,历经西峡口一场血战,也算是生死患难之交。
“薛大哥,你的内伤……怎么样?”
“早好啦!”薛涛拍了拍胸脯,大笑道:“如今哥哥我壮得跟牛一样,哈哈哈!”
“薛大哥,小弟这一向忙于公务,竟没来得及去看望哥哥!”
“无病兄弟,俺老薛今日来,可不是跟你叙旧的……”薛涛话没说三句,就赶紧转到正题,他上前一步,朝徐恪附耳道:
“殿下要见你!”
“殿下?……”徐恪不由面色一愣。
“兄弟,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这……”徐恪看着眼前的一桌酒菜,今夜他本拟与众兄弟豪饮,然直至此刻,他所饮之酒,尚不及平日一半。
“贤弟,你且先走,正事要紧!”李君羡在旁已看得清清楚楚,当下,他大手一挥,示意徐恪不要耽搁。
没办法,徐恪不及与众人道别,便只得跟着薛涛匆匆走出前厅,余下厅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觉有些意料之外。
薛涛此来并未骑马,两人均是精擅脚力之人,当下便撒开步子,朝长安城皇城正中的方向疾行。
“咦?……”徐恪忽而疑惑道:“薛大哥,魏王府不是新迁至原先的楚王府了么?那楚王府不是在长安城东北的兴宁坊么,咱们为何要往城中跑?瞧这方向,好像是去崇仁坊?”
“呼!呼!……”薛涛喘了两口粗气,这才缓缓道:“咱们就是……去崇仁坊呀!”
“去崇仁坊作甚?莫不是要去天音楼?”
薛涛又喘了几口粗气道:“殿下的旧宅……不就在……在崇仁坊里么?”他心道这小子月余未见,怎地内功精进如斯?!非但步履如飞,且丝毫不见气喘之象,真不知他这精妙武功,是得何人所授?
“哦……也对!”徐恪顿时想起,自己原先所去过的魏王府,恰也在崇仁坊中,只是与那天音乐坊整好在一南一北,成两两相对之势。自己这些时日,常去天音乐坊,倒把那魏王府的老宅给忘了。
薛涛说了几句话之后,脚下的步子明显就慢了下来,徐恪不得已,也只得放慢脚力,与薛涛并肩而行。
“薛大哥……”徐恪不紧不慢道:“殿下为何要深夜急着见我呀?”
薛涛看了徐恪一眼,明显已不想说话,只得喘着气回道:
“你见了……殿下……呼!……不就知道啦?”
……
徐恪不再说话,遂与薛涛并步而行,过了不到一刻,两人便已来到崇仁坊北门,那里面正是魏王府原本的所在。
守门的人一见薛涛到来,忙打开大门,薛涛便引着徐恪一路前行,直至书房门口。
薛涛在门外小声禀道:
“殿下,无病兄弟来啦!”
里面传来李缜深冷沉厚的声音:
“让他进来!”
徐恪推开房门,走进书房内,却见房里坐着两人,上首居中而坐的是魏王李缜,旁边陪坐的是户部尚书秋明礼。
徐恪大步上前,朝二人俯身为礼,道:
“无病拜见魏王殿下,拜见秋先生!”
李缜抬了抬手,“不用多礼,坐吧!”
身后的薛涛将房门关好,远远地退了开去。
秋明礼朝徐恪笑了笑,伸手朝他面前的一张矮几指了指,并未说话。
徐恪在下首落座,见身前的一张矮几上,已放了一盏茶,此时,茶碗上还冒着热气,显是早已准备好。
李缜开门见山,径直问道:
“知道本王为何会夜半叫你来么?”
徐恪迎着李缜深沉的眼神,坦然道:
“想必是为了越王与晋王送礼之事。”
“你倒是痛快!”李缜端起茶盏,微微品了一口,
却摇了摇头,叹道:“这茶据说是杭州府‘明前的龙井’,可是喝起来还是少了一缕龙井特有的清香余味,这哪里是什么‘明前龙井’,‘明后’的都不是!看起来,东市里那些茶叶老字号,多半也是在糊弄人啊!”
徐恪不失时机地接口道:“殿下的意思,越王与晋王忽然给我送了许多金银珠宝,摆明了就是想糊弄殿下,好借此离间殿下与无病之间的关系。”
“呵呵呵!……”李缜笑道:“我可没这么说啊!”他又朝秋明礼望了望,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位八弟这次可真舍得老本啊,就连父皇恩赏的那一株‘二十八星宿’都送给了无病!记得那一年,父皇将那一株珊瑚宝树赐给八弟之时,连我大哥与二哥都嫉妒地不行,都说父皇偏心呐!”
秋明礼也呵呵笑道:“晋王如此不惜血本,足见其处心积虑之深也!”
徐恪道:“若殿下不喜,明日我便叫人将越王与晋王所赠之物,悉数装车,原物奉还了就是!”
“这又何必?他们既然要送你东西,你横竖接下了就是!何必要管我喜不喜欢呢?再者,我十弟送你的那一株紫色珊瑚,不是已经给你打碎了么?你还怎么‘原物奉还’?”
“那……”徐恪一时语塞,想了一想,便道:“索性我把那一株叫什么‘二十八星宿’的,也一并打碎了就是!”
李缜摇了摇头,朝秋明礼叹道:
“咳!秋先生,看来,在你学生的眼里,本王就这么点心胸度量,还容不下一株珊瑚?”
秋明礼忙道:
“无病,好好的一株珊瑚宝树,你去打碎了它作甚?!你还嫌暴殄天物不够么?!王爷心胸如海纳百川,岂是区区一株珊瑚所能离间的?!”
徐恪只得低下头,“先生教诲的是,无病记下了!”
“还有……”秋明礼有些气恼道:“你今日午时,在天音楼里用膳,好好地去惹一个歌女作甚?!听说那位歌女还是天音坊里的一个什么‘头牌’,如今可倒好,外头到处都在传,说你专门喜欢勾搭‘头牌’,昔日是翠云楼,如今又是天音楼!……”
“先生,不是这样……”徐恪被秋明礼忽然说了这么一通,内心顿感不安,原本还淡然从容之状,此时面上早已不复见,他急忙为自己辩解道:
“我今日原本是同君羡大哥一道商量好,为了尽早抓到杀死北境候世子的凶犯落霜,这才想着借无花之手,逼得那落霜现身……”
于是,徐恪只得将自己今日与李君羡商议好的一番谋划,在李缜与秋明礼面前和盘托出。
秋明礼听完,兀自将信将疑道:
“无病,你今日这么做,真的只为了查案?”
“千真万确!如有半句虚言,叫无病粉骨碎身而死!……”
“好了好了!用不着发这么重的誓!”李缜摆手打断了徐恪的话,随之问道:“那么,本王问你,凶犯落霜呢?可曾逮到?”
“回殿下,凶犯落霜一直未曾现身,是以……”徐恪歉疚道。
李缜冷哼一声,摇了摇头,语气中不无责怪道:
“你这一番抓人的谋划,原本就不妥当,如今,凶犯未曾抓到,你调戏天音楼头牌的事,却传得满城皆知,这下倒好,长安百姓人人皆知,青衣卫里出了一个登徒子,专以勾搭‘头牌’女子为乐,而且,这登徒子竟还是本王的门下……”
徐恪在李缜这一通数落之下,顿感羞惭不已,他低下头,竟不知该如何以对。
“殿下……”秋明礼忙道:“无病刚刚蒙天子钦点,受封青镜司千户。他新官到任,破案心切,为求早日捕获凶顽,行事难免急于求成了一点,虽谋划失当,然他这一番拳拳之心,亦洵属难得呀!”
“秋先生,你这样可不对呀!”李缜面向秋明礼,话语虽是责怪,然口吻已柔和了许多,“门下弟子犯错,理当严责以记其过,否则如何能吃一堑而长一智?记得先生当年教我之时,可要比今日严苛得多了!”
秋明礼神色窘迫地笑了笑,“殿下大才,律人严,律己更严!无病怎能与殿下相比?他这人呀……”他望着徐恪,虽接连摇头,但眼神中却满是关爱之色。
“好了好了!”李缜将手一摆,终于转入正题,他眼望徐恪,说道:
“无病,本王今夜叫你来,一不为你收礼,二也不为你天音楼之事,乃是有一件更为紧要的事,要你去做!”
“更为紧要的事?”徐恪有些茫然。
李缜端起茶盏品了一口,忽然问道:
“你知道裴才保这个人么?”
“裴才保?……”
忽听李缜问起裴才保,徐恪难免有些讶异,他随口道: “这人我刚刚见过,我还救了他一命。”
“哦……,你还救了他的命?”李缜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
当下,徐恪就将自己前些日,在天音楼中恰遇落霜刺杀裴才保,于是出手赶走落霜,救下裴才保的经过,与李缜和秋明礼备陈了一遍。
“落霜?……”李缜听罢徐恪所言,当即问道:“你说的就是那个杀死北境候世子的凶犯,落霜?”
“正是!”徐恪点头道。
“落霜为何要杀裴才保?”
“这个……我也不知。”
“听你之前所言,落霜杀死北境候世子罗人凤,就只为罗人凤调戏了天音楼里的头牌无花,那么……”李缜略略一想,随即问道:“落霜要杀裴才保,多半也是为了这个‘无花’吧?”
“想必如此。”徐恪答道。
“落霜的武功怎么样?”
“此人昔日曾是少山的内门弟子,据闻还是少山掌门了空座下亲传三弟子,他剑法高超,武功不俗,少山又是天下第一大派……”
李缜摆手打断徐恪的话,面有忧虑之色,问道:
“那一日要是没你,裴才保会怎样?”
“必死无疑!”
“是么?这落霜武功这么高,比起你如何?”
“回殿下,比起我,他还略略不如。”
“依你之见,这一次落霜未能刺死裴才保,他是否还会再一次动手?”
“多半会!”
……
李缜起身走了几步,待回身落座之后,他又与秋明礼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是缓缓点了点头。
秋明礼当即言道:
“无病,殿下叫你做的这件紧要之事,就是保护裴才保!”
“保护裴才保?这是为何?”
“不瞒你说,原本殿下要指派于你的任务,是让你去监视裴才保,可如今,既然有人要杀裴才保,那你的任务除了监视之外,就是要保护好裴才保!”
“老师还未曾说,这是为何呀?”
秋明礼伸出两个手指,道:“就因他每月都能上交大乾户部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银子?就凭他开了一个翠云楼?”徐恪也不禁好奇道。对裴才保重开翠云楼之事,他也略有耳闻,此时他心里想,那裴才保真的有这般本事,仅靠一家翠云楼,竟有如此多的进账?
“真的有二十万两!”秋明礼笑着道:“原先那裴才保开口之时,我与殿下都不太相信,未曾想,这一连几月下来,他每月上交之数,竟只多不少!近些天,他还跟我户部派去的管事说,要在长安城乃至天下各道都开设分店呢!”
李缜也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道:
“眼下,我大乾正值多事之秋,外需应付边关军饷,内需赈济大旱灾情,正是国库告急之时,裴才保的二十万两银子虽说不多,然也不可或缺呀!”
徐恪道:“依照老师的意思,若那裴才保,真的在长安城乃至天下各道都广开分店,那么,他每月上交于户部的银子,还能再多?”
秋明礼捻须笑道:“说来也是好笑,这裴才保原本是你们青衣卫的一个千户,没想到,此人在青衣卫内毫无建树,然做了妓院龟公之后,却频出奇招,广为敛财,如今的翠云楼,生意较之从前,竟好了数倍不止,听闻那里每夜都是嫖者如云,竟夜不休啊!”
徐恪也点头“夸赞”道:“如此说来,这裴才保做了二十年的千户,真真是屈才。他不早去做一个‘龟公’,着实是可惜了!”
“哈哈哈!……”徐恪这一番话,说得李缜与秋明礼两人,都不禁相对而笑,秋明礼便郑重吩咐道:
“无病,今后,那裴才保的性命安危,殿下就交给你了!”
“老师的话,学生记住了!”
徐恪站起身,拱手为礼,算是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还有!这裴才保每日去了何地?见了何人?做了何事?……这些,你都要派人,仔细盯着,若遇着不对,需即时上报!”
“学生明白!”
“还有……”秋明礼望了李缜一眼,见对方神色清和,正悠然品茶,便接着道:
“殿下方才所言的天音楼一事,殿下虽不再怪责于你,然你今后做事,务须周密谨慎,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如此孟浪!记住,你如今已是一位四品千户,又身居青镜司要职,背后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你平常所言所行,若稍有差池,立时就会酿下大错!”
“学生谨记在心!”
“至于越王赠与你的两车金银珠宝,还有晋王送你的一株‘缀玉千枝珊瑚宝树’,你暂且收下,不过,你需将这些都封存于自家内库中,轻易不可妄动!”
“好,我记住了!”
徐恪心道,越王的两车金银珠宝,我听书仙老哥讲,大约值二十万两白银,其中有一半,我已转赠给了君羡大哥,而晋王所送的那株珊瑚树,我连见都还未见着,此时就已被二弟给抢了去,老师叫我“轻易不可妄动”,可我就算不动,那些金银财宝,已多半不归我也!
此时,该说的话业已说尽,秋明礼便眼望李缜,静待示下。
李缜却忽然起身,背着双手,踱到了徐恪身边,说道:
“还有一事!”
秋明礼暗自心道:“还有事?之前所讲,我不是都同无病交代过了吗?”
徐恪站起身,拱手道:“殿下请吩咐!”
“这件事么……”李缜慢悠悠地说道:“也是我刚刚想到的……”他眼望徐恪,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说我那十弟,拢共送了你多少银子?”
“大约……二十万两吧?”
徐恪被李缜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只得略略低头,静听李缜所言。
“哼哼哼!二十万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李缜冷哼了几声,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面朝徐恪,接着问道:
“据本王所知,越王一年的俸银不过二万两,加上父皇赏赐、下面进奉,至多也凑不齐十万两,哪来的这许多银子送给你?!”
“这……”徐恪已约略能猜到李缜之所想,然他却还是不愿讲明。
“嗯……?”
“……”
徐恪心道,你和越王可是同宗同祖的亲兄弟呀!何至于要斗到这般地步?!
他心里忍不住又想,若换作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整日要与自己的亲兄弟斗成这样,我宁可不做皇子!
秋明礼见徐恪始终不答,忙替徐恪回道:
“殿下,依老夫所见,越王能有这么多银子送礼,想必他在俸银之外,定有其它的进项。”
“秋先生说的对!不过,他这其它的进项在何处,先生可知?”
“这……老夫倒不曾听闻。”
“你不知道,有人知道啊……”李缜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徐恪一眼,接着道:“他的进项,就是那天音乐坊!”
“天音乐坊?”秋明礼瞪大了双眼,手指着南面的方向,“殿下是说,那一间生意最好的天音乐坊,竟然是越王家的产业?!”
“正是!”李缜点了点头。
然而接下来,李缜却并未说话,只是双眼盯着徐恪。
此时的徐恪,知道自己再也躲不过去,只得再度向李缜拱手道:
“殿下是想让无病,将越王私自开设天音乐坊,向民间大肆敛财一事,具折上奏于圣上?”
“谁跟你说要具折上奏了?”
徐恪抬起头,又是一脸茫然,“殿下?……”
李缜深邃的目光越过徐恪的头顶,转向书房的窗外,此时的王府中并无多少杂役,书房外的大院中也无多少宫灯,是以窗外尽是一片暗沉沉的世界。
只听李缜阴沉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日夜紧盯着天音乐坊,那里每一日有多少银子的流水?每一日有多少银子的纯利?每月又有多少银子会交到越王手中?……如此等等,务须一体查明!”
第八十一章、夜半凉风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亥时、长安城南、怀贞直街】
徐恪正与众兄弟豪饮,原本拟趁着酒兴杀奔那天音坊,忽听有人敲门,开门见,来者却是薛涛。
薛涛将徐恪带至魏王府旧宅,魏王李缜与户部尚书秋明礼正坐在书房内等着徐恪。
徐恪原以为李缜深夜召见,必是为越王与晋王向他连番送礼之事,孰料,李缜却只是将之一笔带过,之所以叫他来,乃是让他去监视并保护裴才保。
徐恪虽对自己已被人列为魏王门下之事,心中一直抵触,奈何自己已连着两次被魏王搭救,最近的一次,又是在含元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魏王为救自己竟不惜触怒皇帝,还落了一个“对亲兄弟落井下石”之名,如此恩情,试问全天下人,有哪个能视而不见?因之,他也只得“顺理成章”地将自己视为魏王之手下。
而且,徐恪心中也清楚,自己这次能得天子看中,又官升一级,如此年轻就得以执掌青镜司,没有魏王的一力推举,怎么可能?
而最重要的,任谁都无法否认,自己是秋先生的学生这一事实,既然秋先生如今已是魏王府头一号智囊,那么自己,如何逃得了魏王府“得力门下”之称?
是以,当李缜命他监视并保护裴才保之时,他未加思索便已应下,后来,李缜又要让他密切监视天音楼的动向,并掌握越王李峨私自开设酒楼的全部证据等等,徐恪略一犹豫,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随后,李缜与徐恪又稍稍聊了几句,便顾自起身回府,由薛涛从旁相送。
自然,这护送秋明礼回草堂的任务,随之就落到了徐恪的身上。
两人走出魏王府旧宅大门之时,夜已深沉,徐恪扶秋明礼坐进马车之内,他自己却一旁疾步跟随。
车行一刻辰光有余,已至怀贞直街,再有片刻,前方就是秋叶草堂。秋明礼忽然喊了声“停车”,待马车停稳,他下车之后,便挥手命车夫驾车径回王府,他仍与徐恪步行回家。
虽已是夜半亥时,但毕竟仲夏时节,天气温热,夜晚之时,清风吹来,那阵阵清凉却让人感觉不胜畅爽。
冬夜有暖床可卧,夏夜有凉风可沐,此两样实乃人生之恰到好处也!
师徒两人缓缓行走于长街之上,此时两旁的民房早已关门熄灯,整个街巷中寂静无声,唯有远处打更者的“棒棒”之声不时传来……
秋明礼打了一个哈欠,收拾起一阵惺忪睡意,问道:
“无病,你可知五月二十七那一晚,你们北司的千户张木烨,他同谁一道去喝酒了么?”
“张木烨?他同谁一道喝酒?”徐恪望着老师,心下分外不解,“这我哪晓得?”
秋明礼笑了笑,又用力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让自己强打起片刻精神。他这一月来,都是鸡鸣即起,卯时不到便已至户部上值,是以寻常此刻,他早已卧榻而眠,此时于他而言,委实是太晚了一些。
“我来告诉你吧,和他一道饮
酒的人,是你们銮仪司千户诸乐耘、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哦……另外还有杨文渊的弟弟杨文炳。”
“他和杨文渊一道喝酒?”徐恪也听出了里面的一点不寻常,“这倒是没有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你可知他们喝酒之时说了些什么?喝酒之后又达成了何种共识?”
“这……”徐恪望着秋明礼,他暗自想着,老师能有这般耳目,竟能将青衣卫三大千户一道饮酒结盟之事,探听得一清二楚,连我青镜司自忖也无法做到,这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秋明礼道:“他们在得月楼内喝酒甚欢,席间推杯把盏,开心得一塌糊涂,都已经称兄道弟了起来!喝酒之后,便相互约定,从此三大千户在青衣卫内结成攻守同盟,同进同退、祸福与共!”
“有这样的事?”
“呵呵!无病啊,依老夫看来,从今之后,你们这青衣卫内,可不是两两相抗之势,弄不好,却成了一个三足鼎立之局!”
“三足鼎立?”
“你自己想想,青衣卫内,依以往惯例,都是以北安平司为首,再集合南安平司、銮仪司、青镜司之力,与都督相抗衡。可如今,应与北司抱成一团的南司千户杨文渊,早已倒向了沈环,而本该听命于沈环的巡查千户李君羡,却与你青镜司结成一体,张木烨又与诸乐耘联成一块,这不就是‘三足鼎立’了么?”
“可老师不是说,张木烨、诸乐耘又与杨文渊结成了同盟么?而杨文渊却是沈环的死党,照此看来,今后咱们卫里,还能‘三足鼎立’么?”
“呵呵呵!”秋明礼笑了笑,摇头道:“若说张木烨与诸乐耘联成一块,老夫信!若说张木烨与杨文渊结为同盟,老夫断断不信!”
“为何?”
“若果真如此,那就触犯了天子的忌讳!皇上向来喜欢御下以平衡之术,青衣卫内,要的就是都督与北司千户这两股力量的平衡,设若张木烨与杨文渊结为同盟,而杨文渊又是沈环死党,那岂非就成了北安平司与都督互为盟友?若当真如此,青衣卫也就成了铁板一块,皇上又如何能够答应?!是以张木烨就算再笨,也断不会罔顾圣意,私相结盟!”
“那张木烨为何还要与杨文渊喝酒,酒后还与他结盟?”
“这也是老夫最忧虑的!”秋明礼抚弄长须,连连摇头道:“若老夫所料不差的话,他们结盟的用意,不为别的,就是你和李君羡!”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老师是说,如今青衣卫内,我和君羡大哥就是最不讨好的一股力量,非但不讨好,而且力量也最弱,是以他们三个千户纠结在一处,就是在商量着如何对付我们?”
“差不多!”
“咳!管他去!他们结盟也好,不结盟也罢,在我徐恪眼中,横竖不过一盘散沙而已,我同君羡大哥,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那杨文渊能使出什么手段,我倒想看看!”
“无病……”秋明礼双眼凝视着徐恪,眼神中满是关切之情,他忧
心道:“你今后行事,切切不可冲动!须知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啊!你上次……”
“学生知道了!”徐恪惭愧道:“方才老师已在王府内训诫过学生,我今后定当铭记于心,老师放心吧!”
“我说的,可不是你‘调戏’天音坊头牌的事……”
“还有别的事?”
“那是自然!你自己想想,那一日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当着众百姓的面,你为何擅自动手,竟将那天音坊的坊主给放了?”
“老师连这件事都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个……咳咳!……这……”徐恪干咳了几声,神情不免有些窘迫,他暗自心道,秋先生近日怎么了?非但耳目灵通,这教训起徒弟来,也是不遗余力。
“无病……”秋明礼却不理会徐恪窘迫的神情,兀自问道:“今夜这里横竖无人,你再仔细想想,抓捕天音坊主这件事,当日赵王殿下为何要指定张木烨去做,还特别吩咐,那带队之人,必得是杨文炳?”
“嗯……?我师哥的这一番谋划,老师也知道?”
“废话!赵王殿下当日就是先找的魏王殿下,两人商议好了之后,这才找的张木烨!”
“原来如此!”
“刚刚老夫的提问,你还没回答呢!”
“那天音坊主玉天音,据闻功夫不弱,兴许还是一个‘女魔头’,若是与她交手,说不定凶多吉少,师哥指定张木烨与杨文炳带兵去抓人,那自然是为了保护我,不想让我受伤……”
“呵!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再细想!”
“……”
徐恪抬头看着漫天星光,凝神想了一会儿,此时两人已然走到了秋叶草堂的门口。
徐恪忽而一拍额头,说道:
“原来……我师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
“嗯……”秋明礼停下脚步,却没有急着去敲门,而是笑看着徐恪,道:“说说看!”
“师哥去找张木烨,用意只是保护我,而魏王殿下却已然顾虑到了青衣卫内三足鼎立之势,是以便特命杨文炳带队,只因杨文炳之兄正是南司千户杨文渊,若是那玉天音委实乃‘女魔头’一个,则杨文炳上门去抓她,不死也是重伤,如此一来,杨文渊必定对张木烨怀恨在心,他们之间还如何结盟?”
“无病啊!”秋明礼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呵呵笑道:“此时此刻,你再好好想想,殿下这一盘棋,下得如何?”
徐恪点了点头,已无话可说。
非但无话可说,更是惭愧无地!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秋叶草堂的大门已然打开,草堂童子平安的身影,已飘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先生回来啦!”
“嗯!”
秋明礼回身朝徐恪挥了挥手,“夜已深,你也快些回府歇息去吧!”
第八十二章、无动于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九、亥时、徐府、鸿鹄居】
徐恪辞别秋明礼后,脚下发力趁夜疾奔,不多时,便已回到了自家的府邸。
他先至前院厢房内,见二弟朱无能已然熟睡,睡梦中依然砸吧着嘴巴,口里念念有词,似在说着“三公主……好宝贝送给你……那宝贝真好……”之类的话,侧目一望,见房中一角,果然摆放着一株高达四尺、几乎与人等高的珊瑚树,虽无月光映照,然仅仅是窗外些许纱灯的光亮,便已将这株珊瑚树映得斑驳陆离,煞是好看。
徐恪摇了摇头,不再打搅,径自回到鸿鹄居内合衣躺倒,此时已是亥时将尽、子时初临之刻。
不过,徐恪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不能成眠。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刚刚秋先生跟他所言,师兄李义的“一盘好棋”。
师兄命张木烨派人抓捕玉天音,一可迫使玉天音显露魔功,好让白老阁主无法坐视,二可令青衣卫内南、北安平司之间生出嫌隙,致令他们无法结盟,如此周密之谋划,竟在自己一时冲动之下,便尽皆付之东流。可当时的自己,还满以为是在“英雄救美”,如此童蒙无知,当真可笑之极!
还有今日晌午之时,自己竟“异想天开”,妄图借无花之手,逼得那凶犯落霜现身,而结果呢,落霜连半个人影也未曾见着,可自己“无端调戏良家女子、竟日勾搭酒楼头牌”的名声,却已在半日之内,传得满城皆知,更让他感到愧疚的是,此事对无花而言,终究是一场羞辱……
徐恪心中,非但对自己这几日之行事,充满了自责与愧疚,更重要的,只需一想起再过两晚,就是六月初一,心下就不免忧心不已。
明日就是五月三十,过了三十,就是六月初一了!
事实上,此刻已是子时,已然是五月三十了!
距离徐恪所担忧的天地巨变之时,就只剩下了一天!
……
……
几乎在同一时刻,徐府榛苓居中睡着的两位女子,也是翻来覆去不能成眠。
姚子贝恍恍惚惚的声音问道:
“姐姐,咱们日后,就住到碧波岛上去吗?”
胡依依就躺在姚子贝的身边,柔柔的声音应道:
“是呀!咱们姐妹两人,还有你生下的孩子,从此一家人就在海岛上生活,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好不好?”
“无忧无虑……咳!……真的能无忧无虑吗?”
“你就信姐姐吧,一定行!”
“可是,若我们都走了,留下徐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他不是很孤单么?”
“他呀……怎么会孤单?就算咱们都走了,这里还有好多人陪他呢!”
“姐姐说的对,就算咱们都走了,他还有慕容姐姐来陪……”
“妹妹,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姐姐,徐哥哥这些天,有没有去找过慕容姐姐?慕容姐姐来过咱们这里吗?”
“小无病有没有去找过慕容妹妹,姐姐不知道,不过,那位慕容妹妹自从三个月前来过咱们这里一次,姐姐就一直未曾见过。”
“那怎么办呀!姐姐,你得去劝一劝徐哥哥,让他多去找找那位慕容姐姐,我知道徐哥哥脸
皮薄,若不是有紧要的事,他一定不会去……”
“咳!我的傻妹妹,你自己身子这么弱,还担心你徐哥哥呐!他要是和那位慕容妹妹有缘,又何必姐姐去劝?”
“我是担心,以徐哥哥的性子,要是咱们都走了,慕容姐姐又不来的话,徐哥哥定会孤单的……”
“嗯……姐姐答应你,过些天我就去劝劝小无病,叫他有事没事,就去慕容妹妹的天宝阁,好不好?”
“嗯!”
“可是,妹妹也要答应姐姐,等你身子好了一些,让小无病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这个样子,徐哥哥还是不要见了。”
“妹妹,你现如今妊期四月,正是血气最为亏虚之时,等再过一两月,你腹中胎儿成形,姐姐再想法子替你补一补,你面色自然也就好了,到那时,再让小无病来见你可好?”
“……”
“妹妹,小无病这一月来,几乎每一天都要问起你,不管怎样,他都是你义兄,兄长要来探望妹妹,那也是情理之中,你要是连这一点都不答应姐姐,那姐姐也不答应你了!”
“好吧……过了一两月,要是我这身子能养得好些,就让……徐哥哥来一来吧!”
“那好,咱们可就说定了!”
“嗯!”
“时候不早,咱们睡吧……”
……
然而,两位女子也依旧未能成眠。这边姚子贝在担心着,万一自己产子之后,与胡依依前往碧波岛定居,徐哥哥从此见不着她们,会不会生出寂寞孤单?那边胡依依也在担心着,以姚子贝目下的病情,已是愁思郁结、气血孱弱之体,虽有自己在旁照看,然再过半年,能否顺利产子,殊难预料。
……
……
漫长一夜,终于过去。
待到翌日天明,徐恪迷迷糊糊醒来,不觉有些难受,有心再睡一会儿,然自己身为公门中人,每日上值已是习惯之事,是以他只得强打精神,起床洗漱一番后,匆匆出门而去。
到了青镜司,进了自己的公房,他依旧有些哈欠连天。今日他原本想着要将手下的百户与校尉召集过来,宣布舒恨天到任青镜司百户一事,然此时的舒恨天,还指不定在哪个地方趴着,他索性便将这件事暂且搁置。
少顷,李君羡便已接踵而至。两人相对一笑,都是一样的心思,令卫卒赶紧去伙房取来早膳,他们两人尽都还未用膳呢!
于是,两人便在千户小院内特意挑了一处清凉之地,令卫卒摆上早膳,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吃完后,两人又在院子里走了走,徐恪这才恢复了精神,他伸展了几下手脚,已是瞌睡全无。
两人回到公事房内落座,这头一件事,就是帮君羡处置各项公文。
青镜司内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魏嘉诚,按例来公房内向千户大人汇报一日卫务,徐恪听完之后,便吩咐两人,这些天务须加派精干人手,盯紧天音坊四周,一遇落霜现身,立行抓捕!
两位百户自然连声答应。待他们转身欲出门之时,徐恪忽然想到魏王交代之事,于是招手命魏嘉诚留了下来。
储吉康狐疑地望了魏嘉诚一眼,只得率先出门离去。徐恪便吩咐魏嘉诚,自今日起,命他手下两个
校尉,各率一队精干手下,日夜换班,密切监视翠云楼之动向,尤其是要盯着裴才保,对方见什么人,做什么事都要清楚记下,而且,非但要盯着裴才保,还需保护他性命。
魏嘉诚听完徐恪所命,也是一脸疑惑,然他也不敢多问,只得诺诺连声,勉力应承了下来。
待魏嘉诚离去之后,李君羡自然忍不住心中好奇,遂问起其中缘由。
于是,徐恪就将自己昨夜被魏王李缜叫去了他崇仁坊的老宅,连着受了一番训诫并接下了两项任务之事,与君羡详尽道明。
李君羡听罢徐恪所言,立时问道:
“贤弟,魏王担心裴才保会死在落霜手里,你就这么派了两个校尉前去,能挡得住落霜么?”
徐恪不以为意道:
“这么多人,理应够了!”
李君羡摇头道:
“听贤弟所言,落霜是少山掌门的亲传弟子,那少山功夫何等了得,岂是区区几个卫卒能抵挡得了?!我看,保护裴才保这档子事,非得贤弟亲力为之不可!”
“还要我去保护他?”徐恪连连摇头,“我可没这等工夫!”
“听说那裴才保如今武功尽废,贤弟若不去,要是卫卒也挡不住落霜,那裴才保若真被落霜刺死了,贤弟该如何面对魏王?”
“君羡兄,那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整日整夜去守在裴才保身边吧?”
“贤弟也无需整日整夜都去守候,可是这三日,落霜一击不中,很可能会再去行刺,贤弟最好还是亲去为妙,若不能亲去,至少也需储、魏两位百户各自轮班。”
“不用不用……”徐恪连连摆手道:“我青镜司两位百户轮番守候,就只为保护一个妓院龟公,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岂非让长安人笑死?依我看,两个校尉带队已然足够,再者,那落霜也未必会现身。”
他心里想,我昨日对无花行如此放浪之举,落霜也未能现身,由此看来,此人也不见得是因妒成疯之人,说不定,如今他又转了性子,变得对无花无动于衷了呢,若是如此,那么裴才保就算是曾动过无花,落霜又怎见得还会去刺杀他?
“可是,贤弟呀……”李君羡想了一想,还是劝徐恪道:“魏王殿下与秋先生如此郑重交代于你的事,你就这么随手一甩,是不是也太过随性了一些?倘若裴才保真的因之性命不保,你见了魏王,又该如何交差?”
“一个龟公么,死了也就死了。”面对君羡的谆谆劝导,徐恪却仍是无动于衷。
“贤弟,不可啊!”
“咳!……”徐恪连叹数声,同君羡言道:“君羡兄,你不觉得魏王所交代的事,过于滑稽了一些么?说什么北地边响,又说什么赈济灾民,这些银子竟要靠一个妓院龟公每月的进项才得以维持么?我大乾泱泱之国,拢共有三十二道、一百二十八府,这九州四海之进奉,全天下之税赋,还撑持不了一个户部么?何至于困窘到要一个龟公的银子?!还说什么要将这翠云楼开到长安各地,乃至于天下各道,咳!……果真是为了银子,脸面都不要了么?”
第八十三章、急于建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三十、辰时、青镜司、千户公房内】
“可贤弟呀……”李君羡听罢徐恪所言,却更为焦急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气,也知你不愿做违心之举,然则魏王之所命,你怎可如此应付了事?!”
“反正……”徐恪仍固执道:“要去你去,我是不想去!”
“那好,愚兄替你去看着就是!”
“君羡兄,你真的要去保护那个龟……?”
“这件事不要说了……”李君羡一摆手,道:“还是说说天音楼的事吧?”
“天音楼?此事简单呀!昨夜咱们兄弟未能成行,今夜戌时,咱们再去!”
“贤弟,我问的是魏王要你去查天音楼的账目,此事你方才并未部署呀!”
“哦……这个呀!”徐恪挠挠前额,便道:“这件事我打算让丁大头去查!”
“丁大头?哪个丁大头?”
“他叫丁春秋,原是北安平司的一个掌旗,说起来,他还是孙勋的手下,之后他便……”于是,徐恪又将丁春秋的过往与性情,与君羡约略讲明。
李君羡还是有些不放心,“魏王所托之事,极其隐秘又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贤弟,你说的这个丁春秋,能将这件事办好么?”
“大哥放心,丁大头这个人么,看着粗心,实则细心得很,酒楼查账这种事,让他去做,再合适不过!”
“但不知魏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李君羡的心中,忽然兴起一股感慨。
“这还不简单!不就是为了先将越王的种种罪证尽数收于掌中,待必要之时,好置对方于死地么?就像他当初对付韩王一样……”
“贤弟可别忘了……”李君羡朝徐恪望了一眼,提醒道:“魏王殿下当初对付韩王,还不是为了救你?况且,如今魏王殿下又将这两件机密之事交托于你,显然他已将你视作心腹之人,以魏王今日九珠亲王之尊,试问普天之下,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做他的心腹?”
“那……君羡兄,你愿不愿做他的心腹?”
“我同你不一样!我与他可是同宗同族,且上一次在宫里头,你也听到了,我辈分还高了他一辈呢!哪有一个做长辈的,去巴结晚辈的道理?”
“哈哈哈!君羡兄说的太对啦!下一次你若见了魏王,千万别客气,当面即可呼他一声‘乖侄儿’!哈哈……”
徐恪笑起来的时候,眼若春水决堤,眉如云霞绽开,直如一个天真孩童一般,看得君羡也不禁心中大乐。
“哈哈!我可不敢!要叫你叫!”
“我又不是他长辈!”
“你是秋先生的学生,他当年也以秋先生为师,你见了他,不该叫‘殿下’,而应呼一声‘砚兄’‘年兄’或是‘学长’才是!”
“‘砚兄’?算了吧……要是我师兄,怎么叫都行,要是他魏王,还是不叫为妙,弄不好,又要受他一番训诫。”
“对了,在贤弟眼中,你觉得魏王乃何如人也?”
“这个嘛……一时也说不清,要说他是坏人,他筹粮赈灾,惩恶除奸,力行变法……这一件件大事,无不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若说他是好人,咳!似乎也谈不上!”
“贤弟,那你觉得,何者可称为‘好人’,何者可称为‘坏人’?”
“君羡兄说的是……好与坏,原本就说不清?”
“贤弟,愚兄觉得,魏王所行之事,若真能兴我大乾、强我百姓,以利千秋万代,则不管他手段如何,他就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君羡兄,咱们也别说魏王啦!还是快些处置这些公文要紧,再过些时候,又是午膳之时了!”
“对对对!”
……
两人不再多话,而是尽皆埋首于案牍公文。
然则,李君羡阅览公文之时,猛然间却醒悟道,我今日为何这般多事?竟没来由地去答应保护那个裴才保?!贤弟说得对,一个龟公而已,死了也就死了,生死自有阎王预定,岂是人力能胡乱改之,再者,就算裴才保真的死了,翠云楼岂不照常运转?至多所进银两少了一些罢了,魏王也未必会如何怪罪贤弟,可我为何还要这般劳心,竟替贤弟一力承担了下来?
想到这一节,李君羡心下不免懊悔不迭,可他既已应承了下来,依照他平日之为人,自然也不可再随意推脱。
他哪里能料到,就只是这一念之差,仅仅一个月后,便已酿成大错!设若他知道了日后所发生的事,再细思此刻竟会无端应承徐恪,去答应什么“保护裴才保”,他会恨不得挥剑斩断自己的胳膊!
世上事,谁又能说得清?
……
……
几乎与此同时,在晋王府内,碧云居中,晋王李祀与宋王李棠正坐在里面一道议事,旁边还坐着两人,分别是蜀中康门的大少康有仁与刑部郎中宋锦桦。
李祀问道:“他果然是这么说的?”
李棠回道:“他就是这么说的!”
李祀:“他是不是……不想帮忙?”
李棠:“这倒不是!我觉得他所言也不无道理,八哥你看,这慕容吉虽是个败家子,但天宝阁却非等闲,倘若咱们真要给慕容吉安一个重罪,则定要事出有因,让他人无话可说才行,要不然,就算他是青衣卫都督,也不敢随意抓人啊!”
“那他有没有讲过,这‘事出有因’的‘因’,当因在何处?”
“最起码,也得是个杀人的罪名,且所杀之人,在京城中还需名望不低,牵连不少……”
“九弟,那你心里,可有谋划?”
“八哥,我是这样想的,京城中但凡这慕容吉可伸手之地,也无非是一些酒馆妓院、赌庄茶楼……那里面多聚集了我大乾有名的纨绔子弟,是以,咱们不妨做一个‘二男争女’之局,说这慕容吉为争一女子,失手杀了一位豪门公子……”
李祀不等李棠把话说完,随即问:
“那这位公子呢?你想找谁下手?”
“八哥,你觉得长孙家的二公子,如何?”
“长孙化云?不可不可!长孙乘风已经死了,你再弄死化云,那他老爹怎受得了?”
“那……要不?北境候府的庶子,罗文凤?”
“北境候唯一的嫡子刚死,这罗文凤还没来得及当上世子,你就让他挂了,这不合适吧?”
“北境候世子一案已震动京师,眼下,这罗文凤已是北境候罗通唯一的儿子了,咱们若是让这唯一的儿子也死在了慕容吉的手中,那岂不是又一
件大案?”
“这个……不妥,不妥啊!”
“哎呀!八哥,你这也不妥,那也不行,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李祀想了一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转而望向座下的康有仁与宋锦桦,问道:
“你们两个也别闲坐着了,说说看,有何良策?”
然而,康有仁与宋锦桦坐那里想了半天,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碧云居中,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
……
原来,自昨日正午,晋王李祀与宋王李棠、越王李峨在天音楼中密议了一番之后,李祀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对天宝阁适当敲打一番,从而对慕容嫣“迂回求之,从旁取之”。
不过,三人酒还未喝完,忽见七八张桌子之外,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一位青衣男子正抓住一位歌女的手不放,以至于,那歌女哀哀求饶了半日,青年非但无动于衷,还将歌女抓到了身边坐下,言语极尽侮辱之甚……
当时这三位王爷就气得不行,只因那歌女还是这家天音乐坊的头牌,名叫无花。身为天音坊主人的李峨自然不能坐视,他头一个撸起袖子就快步冲了过去。
哪知道,李峨近身一看,却见那两个身穿青色布衣的男子并非别人,而是青衣卫里的两位千户,徐恪与李君羡。
对这两位千户,李祀是早已相熟,李棠虽与徐恪难得照面,但对李君羡却是再熟悉不过。是以,当李峨面色转为嬉笑神情时,李祀忙一把拉住了李棠的手,说道:“走!”
李棠当即会意,不及多言,遂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便同李祀一起,匆匆离开了天音楼。
二人出了乐坊之后,在大门外只稍等了片刻,便见李峨也匆匆赶了出来。
“八哥、九哥,因何走得这么匆忙啊?”
李棠乜斜了李峨一眼,“没看到那里坐着两青衣卫啊?!”
“哎!青衣卫咋了?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出来喝酒,凭什么我们就不行?”
“你没见他们穿着青衣么?我朝自太祖爷就传下成例,青衣卫中人,凡出门办案者皆着青衣,也即是说,只要他们穿着青衣出门,到哪里去都行!”
“到哪儿都行?到青楼妓馆里去嫖宿,也行吗?!”
“我说老十,你怎恁地死脑筋!只要他们身穿青衣,便说自己是在办案,就算在青楼妓馆之内,你又能奈他们何?”
“那我们……我们也……也就喝喝酒,咋了?”
李祀说道:“十弟,今日咱们三位皇子聚在一处饮酒,本就十分扎眼,旁人不认得我们还好,只是这李君羡,一眼就能认出,这件事要是传到父皇耳中,终究不妥……”
“八哥,我明白了!那这一场酒咱们没喝痛快,要不然,去小弟我的府中再饮?”
“你越王府里也没有什么好酒,还是去摘星楼吧!”
“好!”
于是,三人坐上马车,便来到了京城最有名的摘星楼中。
三人上至六楼的晨风阁中,叫来好酒好菜,又是一番畅饮。
李峨也将徐恪方才调戏无花的经过,说与了他两位兄长听,对徐恪此举,李祀初始有些不信,经李峨一通添油加醋之后,他才不得不信。
于是乎,李祀心中更是对徐恪恨得咬牙切齿。
经三人一番密谋之后,便定下了各自的分工。
由宋王李棠负责与沈环对接,让沈环想方设法将慕容吉抓入青衣卫大牢,最好是直接扔进诏狱里面。
至于这抓人的由头么,让沈环自己去想。
由越王李峨负责将徐恪今日“无端调戏两家女子、竟日勾搭酒楼头牌”之事,派人在长安城的街头小巷中大肆传播,闹得越厉害越好。
李祀又特意交代,此事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天宝阁的慕容父子一定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次日一早,李棠就命王府的总管雷峻,将沈环请到了一个隐秘的所在,他亲自与沈环密谈了长时。
然而,令李棠没想到的是,他以一个三珠亲王之尊,坐那里与沈环谈了半日,那沈环左右还是一句话。
天宝阁绝非寻常江湖门派,要动他们家的公子,若没有一个充足的理由,那绝对不行。
李棠随即就问,什么才是充足的理由?沈环道,至少要让他杀一个人,且这个人在京城中还需名望不低,牵连不少。
李棠反问道,以你沈环的能力,让这慕容吉失手“杀”一个人,难道还做不到么?沈环回道,寻常人犯,自然可以作假,但这慕容吉可非寻常人犯,再怎么以假乱真,终究有破绽可寻,要想找不出任何破绽,没有比让他慕容吉当真杀一个人更好的法子了。
李棠又问沈环,他有没有办法让慕容吉去当真杀一个人?沈环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这个能力。
最后,李棠无奈之下,只得问沈环道,若是由他们想办法让慕容吉去杀一个人,一旦慕容吉真的成了“杀人凶犯”之后,那么这接下来的事,沈环能否保证?沈环当即点头。
两人密谈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取得了重大共识。于是,李棠不敢耽搁,别了沈环之后,随即来到晋王府,向李祀讲明了沈环的意见。
李祀将康有仁与宋锦桦也一道叫来了王府,然而,四个人商议了半日,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见康、宋均无语,李棠便固争道:
“八哥,北境候罗通的庶子罗文凤,原本是小妾所生,在家里毫无地位,此次他大哥罗人凤一死,那侯府的马夫人就将罗文凤母子视作了眼中钉,此时还巴不得罗文凤赶紧死了呢,倘若咱们诱得那慕容吉动手,杀一个罗文凤又有何难?八哥又何必如此畏首畏尾?”
这时,宋锦桦却起身问道:
“九王爷,您说这罗文凤只是一个庶子,那他可曾时常出入那些青楼赌坊?”
“这倒是没有。”李棠回道。
“那他终日只是在侯府里静坐读书,这叫慕容吉如何动手?再者,王爷定的是一个‘二男争一女’之计,倘或这罗文凤还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庶子,那这计策如何得行?”
李棠听后,不觉点头,随即问道:“锦桦,那你倒说说看,该如何做才行?”
“嗯……”宋锦桦沉吟半饷,道:
“依我之见,沈环虽说要慕容吉杀一个‘名望很高、牵连甚广’之人,然则,长安城中的豪门巨富何其之多?咱们又何必从京城官员的子弟中下手,只需随意找一家富商大贾,骗使
慕容吉与对方争风吃醋,最后失手将对方杀死,如此一来,计策不已成乎?”
宋锦桦又道:“再者,咱们诱使慕容吉犯下杀人之罪,若所杀之人真的关乎当朝权贵,或是侯府独子,万一惊动了圣上,判了慕容吉一个死罪,到时候,叫殿下又该如何‘捞人’?是以,沈环所言,咱们也不可全听!”
“嗯!甚好,甚好!”李祀听得连连点头,随之便将目光望向了康有仁。
“小康……”
康有仁立时起身,俯首道:
“殿下!”
“你和那慕容吉,接上了没有?”
“回殿下,接上了!”
“你觉得,此人如何?”
“正如九王爷所言,慕容吉这个人,实实一个败家子,整日里无所事事,拿了他兄长给的银子,到处吃喝嫖赌,干的没一样是好事!”
“听说此人未娶妻先养妾,真有这么回事么?”
“殿下,我与慕容吉才刚刚结识,下一回,我找个由头,去他的家里探查一番,再来禀告殿下。”
“刚刚锦桦说的,你意如何?”
此时的康有仁,心知已无可推托,当下把心一横,慨然允诺道:“殿下,这件事就交给小康即可,请殿下放心,不出一月,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管保让那慕容吉成一个‘杀人凶犯’!”
“好、好、好!”李祀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端起自己的茶盏走到康有仁近前,与他亲热的言道:
“小康,本王没记错的话,你投入本王门下,也已有三个月了吧!虽说你原是大哥的人,但本王却将你视作心腹。你蜀中康门手段多多,若有什么独门迷药,也尽可在慕容吉身上用一用……总之,一个月内,本王要让这个慕容吉成为一个诏狱死囚!”
“是!”
“来!与本王干上一杯,算是提前为你庆贺,若事成之后,本王另有重赏!”
“多谢殿下!”
康有仁端起茶盏,恭恭敬敬地与李祀对饮了一杯。
……
……
确如晋王所言,这康有仁投至晋王府麾下,业已三月有余。
康有仁原本属楚王门客,还曾亲身参与了谋害孙勋、行刺徐恪等楚王一系列密谋。楚王李祉身犯“谋逆”重罪,被终生囚禁于大牢之后,其手下门人,抓的抓、杀的杀,最好的结局也是被流放至塞北苦寒之地。若依照大乾律令,康有仁身为楚王门下之得力干将,其结局自然是落不到好,倘使他不幸落入韩王之手,免不了要受一顿皮肉之苦,然后跟着萧一鸿等一干重犯,被押赴法场,明正典刑。
幸运的是,当时的韩王李祚,忙于对付秋明礼和李缜,对于搜捕楚王余党之事,自然不太上心,就算诏狱中有人供出了康有仁的名字,他也并未派人前去抓捕,是以才让康有仁侥幸得以逃脱。
之后,康有仁便在康门中人的一力串联之下,终于辗转投入晋王府的麾下。晋王听闻他还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自然也对他青眼有加,待以上宾之礼。
不过,康有仁自己却一直深感不安,只因他自加入王府至今,几乎寸功未建。
先前,李祀命他暗里调查徐府窝藏大妖之事,他不负众望,果然将徐府中藏着一位当世狐妖之事,尽数查明,李祀也将此奏明天子,当时天子龙颜大怒,随即将徐恪打入诏狱,并命南宫不语带人包围徐府,全力捉拿狐妖。
可是,令康有仁万没料到的是,之后事情的发展又峰回路转,南宫不语未曾抓到狐妖,徐恪也只是在诏狱中呆了半月,到如今,这徐恪非但毫发未损,反倒官运亨通,已然成了大乾史上最为年轻的一位正四品千户。
徐恪没有扳倒,那他康有仁查获狐妖的事,也就算不得功劳,若一直不曾有功劳献上,那他今后又如何能在王府中立足?
依照当时蜀中康门带来的密令,他拜入晋王府门下之后,需当快速建功,康门尚有诸多重任要落到他的头上。
如今的康有仁,被“沙无净”挑断手足筋脉之后,已是武功尽废,加之他在来京的路上,又遗失了康门至宝,他若想重获康家掌门的信任,并在康门中重新找回威望,就只能尽数寄希望于晋王。
是以今日,康有仁急于求功,整好李祀也需要他这样的江湖中人,于是乎,李祀以茶代酒,便将引诱慕容吉杀人之事,全都交到了他的身上。
而且,在不久前,李祀便已吩咐过康有仁,平常时日要多盯着点天宝阁,最好能认识慕容府中一二关键之人。
恰巧,康有仁有一次在城西长寿坊的叠梦楼中耍乐,整好就遇见了同样来找乐子的慕容吉。当时,康有仁见慕容吉出手豪阔、风度翩翩,便有心与之结交,一打听,得知对方就是慕容府的四公子,顿时大喜过望。
于是,康有仁便自报家门,跟慕容吉说了一大通仰慕之语,还说自己曾来过天宝阁,见过阁主慕容远山云云。有道是“人以群分”,那慕容吉见康有仁一身奇装异服,又跟他一样喜欢左拥右抱,两人当下便一拍即合,从此引为知交。
在今日之前,康有仁业已和慕容吉见了不下四次,每一次,两人都是饮酒取乐,相谈甚欢……
事实上,在康有仁的内心,不知不觉就已将慕容吉当作真的好友一般,是以他初听李祀欲陷害慕容吉之策,心下还有所不忍,然转念一想,自己其实已别无它选,是以当即便慨然允诺。
出了晋王府之后,康有仁不再耽搁,径自回到了他居德坊的住处。
他如今在长安城里,无人、无药、无钱,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而且,康有仁已然听闻,他父亲已将白虎堂堂主的位置,许给了他的二弟康有为。
也就是说,京城已是他康有仁的唯一出路。
要是这最后一条路也走不通的话,回去之后,就只能是死路了。
康有仁不再多想,立时提笔在手,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书信,信中大意,此时他已获晋王信任,晋王命他办一件极其重要之事,需康门秘药“清风玉露丸”“春心丹”“霹雳雷电丸”并银票若干云云。写完之后,康有仁将信纸卷入细管,缚于白鸽腿上,将白鸽放飞于天际。
看着越飞越远的信鸽,康有仁不由心中暗叹,京城虽大,可我康有仁该如何立足?今我孤身一人,好不容易觅得一佳友,却还要千方百计将他推入诏狱,咳!……
他蓦地就想起了随同自己来长安的两位贴身婢女,阿竹与阿菊。
第八十四章、魔音潮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三十、戌时、崇仁坊、魏王旧府】
徐恪与李君羡处置完公文,随后便是午膳,午膳后依旧在千户小院内小坐……
日晷转动,时日匆匆,转眼就到了下值之刻。
两人遂一道回至李府,自然,舒恨天与朱无能也早已等候多时。
依照四人昨日的计议,昨晚戌时,他们就当夜探天音坊内院,然则昨夜徐恪忽然被李缜叫了去,是以,他们只得将计划移至今夜。
四人照例喝酒吃菜、谈笑举杯,这一顿晚膳,吃得不亦说乎。
吃罢晚膳,朱无能抹了一下嘴巴,提起舒恨天为他备好的一把铁锄,“大哥,咱们走吧?”
“好!”
……
戌时四刻光景,四个人便一起走进了魏王府老宅之内。
昨日,徐恪与李缜交谈之时,亦曾问起,这魏王旧府的南面是什么地方?
李缜便答,这处旧宅之南,原先都是些民宅民居,可不知何故,自从他搬离之后,旧宅南面的民宅仿佛都空了下来,每到夜深之时,便一片黢黑,就好像那里从来没住过人一般。
当时徐恪便已约略猜到,那魏王旧府之南,想必就是天音乐坊的内院,至于为何原先的民宅都没了灯烛?不出所料的话,必是那天音坊主使了什么手段,将原先那些房屋的主人,尽数驱离。
于是徐恪心下就有了主意。既然天音坊的前厅与后院被一扇神秘的黑漆大门所阻隔,一般人都无法将之打开,而魏王旧府的内院又恰与那天音坊后院仅仅一墙之隔,那么,自己何不索性就从魏王旧府翻墙而入,进入天音坊的后院呢?
当下,徐恪在向李缜告辞之前,就提出了这一请求。李缜稍稍有些疑惑,然此时他这座旧宅,已然尽数搬空,里面也只剩下了几个老仆看守而已。当时的李缜不假思索便道,这处旧宅无非闲置而已,你什么时候想来,尽管进来就是。
于是乎,徐恪就与李君羡、朱无能、舒恨天四人,叫开王府大门,径直走入内院。四人中以舒恨天嗅觉最是灵敏,依着舒恨天所指,四人来到了一处院墙边,各自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便已尽数跃入了天音坊内院。
四人落地之后,放眼望去,只见里面房屋楼宇重重叠叠,水榭楼台鳞次栉比,仿佛走进了一处巨大的宫殿群中。
只不过,那里面的灯光却不甚明,加之今夜月光暗淡,是以内里的屋舍楼台都看不太清,远远望去,尽是一大片黑黢黢的房屋,此起彼伏连绵不已,在此时的一片阒寂暗夜之下,更显一番清幽神秘之感。
四个人迈步于屋宇楼台之间,行走于长廊小道之中,只觉里面占地之广、方圆之阔、房舍之多、堆陈之厚,当真似无穷无尽一般。
徐恪不禁暗叹,这一处天音坊的内院,虽是夜晚探视,然内里竟如此别有洞天,仿佛比之于天宝阁更有过之。
其实,四个人走了半日的路,心中都是一样的心思。这哪里是天音坊的后院啊,这分明就是一座“天音宫”!
不过,四人心中也感诧异,怎么走过了如此多的房舍,里面都是黑沉沉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既然没人居住,要这么多房子作甚?
徐恪心中暗想,难道这天音坊的坊主如此喜好颜面,自己坊中并无多少手下,却偏生置下了如此多的房屋?
四人走过了大片的屋舍,又走过一处小院,转过一处假山,便走进了一处长廊。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该往何处探寻?
只因这“天音宫”内,占地实在太过广大,屋舍实在过于繁多,一时间,四人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徐恪转头问朱无能道:“二弟,你之前不是来过这里么?你再想想,那九齿钉钯藏在何处?”
不想,这朱无能摸着肚皮,忸怩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自己的宝贝究竟被藏在哪里。
舒恨天问道:“里面这么大,不如,咱们四个人分头行事?”
李君羡却摆了摆手,说道:“此地有些不太寻常,咱四个人还是合在一起为妙。”
这个时候,徐恪忽听头顶“咯”地一响,抬头望,顿时吃了一惊。
只见长廊顶端,密密麻麻,挂满了蝙蝠。
那些蝙蝠,体大翅长,每一只都高有三尺,浑身都是深黑之色,如此巨大的蝙蝠,又如此密集地挂在一处,乍一看去,任谁都要大吃一惊。
蝙蝠虽多,然她们尽都倒挂于长廊之顶,一动不动,显然都在熟睡当中。
“哪儿来的这么多蝙蝠?”舒恨天当即问道。
见众人脸上都是惊疑之色,徐恪索性掣出了自己的昆吾剑,道:“如此巨形蝙蝠,必为妖物,待我先给上一剑!”
李君羡忙阻止道:“贤弟,这么多蝙蝠,若被你同时惊醒,怕是不好对付,咱们今夜只为探宝而来,何必动这些蝙蝠?”
徐恪举起昆吾剑,“区区蝙蝠,何必怕它?待我杀尽这些飞虫之后,再去探宝不迟!”
李君羡见徐恪终究少年人心性,摇了摇头,也不去阻他,这时忽闻“铮”地一响,前方似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琴音。
“来了!”
“好,我们没找着她,她倒来找我们了!”
徐恪收起昆吾,当下便与众人轻手轻脚,走过长廊,直往那琴音之处,蹑足而去。
穿过长廊,前方又是一片开阔之处,在十余间房子的中央,有一间屋子造型最是古朴别致,屋子内还隐约透着灯光。
众人尽是心中大喜,遂循着灯光一路前行,未几,便已到了屋子外面。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徐恪清了清喉咙,正欲敲门之时,忽听“吱呀”一声,房门已不敲自开。
徐恪愣了一愣,然此时再无多想,他便抬脚迈了进去,其余三人也跟随着跨入。
只见屋子里燃着几十只红烛,此外,俱是红桌红椅、红床红榻、红纱红缦、红几红台,这一番大红陈设,倒与那天音坊的前厅有些相似。
又是“铮”地一响,徐恪乍见一位红衣女子,正坐在一张七弦古琴之旁,她手
指只轻轻一动,一阵缠绵悱恻的琴音便已徐徐传来。
那女子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张脸以轻纱蒙面,正是那天音乐坊的坊主,玉天音。
“是你?真的是你?”直到此刻,徐恪方才尽信,原来外界所传的玉天音,真的就是自己曾经在得月楼见过的那位蒙纱少女。
“是我,怎么了?”玉天音停下抚琴的双手,抬起头,冷眼看着徐恪与他身后的三人。
徐恪问:“你就是玉姑娘?玉坊主?”
“我乃天音宫宫主,玉天音,尔等可称我为‘玉宫主’!”玉天音冷冷回道。
徐恪心下不免有些失望,“敢问玉……宫主,你去年可曾在得月楼中献唱?”
“不错!本宫去年是在得月楼唱过。”
徐恪低下头,“在下有一事不解,玉宫主有如此手段,何以那日在得月楼中,竟对几个卫卒毫无还手之力?”
“本宫那日就只是想唱一只曲罢了,怎么啦?”玉天音扫了一眼众人,质问道:“倒是你们这些人,今夜不请自来,所为者何?”
朱无能再也忍耐不住,往前跨出一步,气呼呼地说道:
“你……你还我宝贝!”
“什么宝贝?”玉天音一双妙目直直地盯住了朱无能,双眼中似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唬得那朱无能慌忙又退了一步,然兀自有些不服气,瓮声瓮气地反问道:
“俺老朱的九齿钉钯,不是给你收走了么?还我!”
“谁稀罕你那钉钯?!”玉天音有些愠怒道:“当日不是你自己将这件兵器输了给我么?如今竟还觍着脸来跟我讨要,你要不要脸?!”
朱无能被玉天音说得无言以对,他低下头,只得讷讷言道:
“这个……玉公主,那一日是俺老朱不对,俺老朱一时大意,输给了公主,不过,这钉钯实实是俺老朱要紧的宝贝,片刻也离开不得!万望公主行行好,把宝贝还给老朱得了!”
“不行!你那天既已输了,这九齿钉钯从此就归我天音宫所有,焉能由你随取随拿?!”
“公主啊!”朱无能兀自苦求道:“念在咱两过去的情分上,俺老朱这九齿钉钯,你就还了我呗!”
“谁跟你有情分了!你这贪吃的笨猪,再啰嗦不清的话,可休怪本宫不客气了!”
……
旁边的几人,听了朱无能与玉天音的一番对话之后,心中已知晓了七八成。
徐恪暗自心道,原来这九齿钉钯是我二弟当日打赌输给玉天音的,常言道,愿赌服输,宝贝既然已输给了人家,这般强行索要,好似也没有道理。他如此一想,这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当时便呆呆地伫立在那。
“我说玉宫主……”旁边的舒恨天却早已看不下去,他怪叫了一声之后,道:“我这位朱兄弟人虽长得笨了一些,可他却是个心肠极好之人,那九齿钉钯既是朱兄弟随身之物,不管他是打赌输给你了也好,还是被你骗了去也好,如今朱兄弟既然好意上门向你求肯,你就念在你两过去的一场情谊上,将这宝贝还了他吧……”
“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本宫面前出言不逊!”未等舒恨天把话讲完,玉天音双眉一挑,右手手指忽然一动,一股急促的琴音猛然间灌入舒恨天的耳膜之内,直把那“半解书仙”震得元神动荡、恍惚迷离,舒恨天暗叫一声“不好!”只倏忽之间,他心动神摇,元神已不能受控,身子一晃,随即倒地化为了一只白鼠。
“你!你不准欺负我老鼠哥哥!”朱无能见舒恨天已被玉天音之魔音打得现出了原形,当时就兴起了冲天之怒,他手挥铁锄,抡得呼呼风响,一招“力拔山兮”便朝玉天音扑来。
只见那玉天音,看朱无能手里的铁锄如排山倒海一般扑来,非但身形纹丝不动,反而轻轻一笑,手指只微微撩拨了几下琴弦,一阵“铮铮”之声响过,众人只觉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而来,气流所到之处,朱无能手里的铁锄立时化作齑粉散去,非但是铁锄,就连朱无能所穿的一身布衣,也尽皆裂成了无数碎布……
朱无能“啊”地惨叫一声,当即就倒地晕了过去。他非但被玉天音之魔音当场震晕,甚而一身衣服都不能保住,一个滚圆的肚子便光溜溜地露了出来。
“二弟!”徐恪见自己的二弟与舒恨天接连受创倒地,此时哪还会多想,他拔出昆吾剑,怒喝了一声:“妖女,休得逞狂!”长剑上撩,真气灌注于剑尖,一招“荡火势”便直奔玉天音头面而去。
玉天音冷笑一声,身子依然不动,依旧是手指轻轻捻动,只闻“铮铮”之响,三声过后,徐恪即感头脑一阵眩晕,他口中“你……你……”尚未喊出,便已倒地不醒,手中昆吾剑也“仓啷啷”掉落于地。
这一下,变起仓促,场上就只剩下了玉天音与李君羡两人。
李君羡只得徐徐拔出宝剑,他眼见玉天音只抬手之间,便将舒恨天打露了原形,又将朱无能与徐恪尽皆震晕在地,心道,这玉天音的功夫,真可谓神鬼难测了,以自己目下的剑术,就算十个李君羡也非对方之敌,然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弃同伴而去。
玉天音抬头看着李君羡,眼神中竟有一层别样的深意。
“轮到你了,金蝉子,听闻你有一招‘蝉鸣特技’,今日本宫倒要领教一二!”
“‘蝉鸣特技’,什么蝉鸣?”
玉天音双手抚动琴弦,这一次,琴音却不只是先前的“铮铮”几声,而是如飞泉流水一般,无休无止而来。李君羡用力宁住心神,正要举剑待刺,但他又怎禁得住潮水一般的魔音?只须臾间,李君羡就已把持不住,张嘴想呼,却不能做声,手中长剑已颓然掉落,他自己也觉天旋地转,未几就跟徐恪一样倒地不醒……
玉天音见状,不禁面露些许疑惑之色,她走到李君羡跟前,留神打量了一番后,才默默叹了一声:
“原来只是九世的金蝉,尚未轮转十世,可惜了!”
……
门外走进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无尘向玉天音俯身施礼,问道:“宫主,这几人该如何处置?杀
了吗?”
“杀他们倒也不必,你去将他们丢到城南的乱葬岗。”
“因何要丢到乱葬岗?”
“嗯……?”玉天音面露不悦道:“本宫让你去做事,还需向你解释么?”
“属下不敢!”无尘慌忙俯身,“属下这就去办!”
无尘将晕倒的徐恪与李君羡、朱无能尽皆拉起,拖出了屋门之外,当见到地上的那只大白鼠时,无尘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他见白鼠尚能跑动,便一把将白鼠抱在手中。
“这只小白鼠……”玉天音望着无尘手里的“舒恨天”,却兀自有些气恼道:“今日实在放肆,你去将他拿到灶房,去皮取骨,洗剥干净后,炖成一锅浓汤,送给落霜喝了!”
“宫主……为何要……要给落霜喝白鼠汤?”
“嗯……?”
“是!属下遵命!”
无尘再不敢多问,忙将那大白鼠死命一拧之后,塞入自己怀中,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舒恨天虽已显露了原形,但却未如徐恪等人昏迷,此时被无尘大力一拧之下,痛得鼠皮乱颤,但他却死死闭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声。
他在这世间已活了八百余岁,却从未经历如今日之惨败,亦从未感受如今日之恐惧。
听说自己要被送入灶房,扒皮去骨、洗剥干净,然后炖成一锅浓汤,还要送去给落霜当夜宵汤饮,舒恨天已近乎绝望,他在绝望地呐喊:
“天啊!我活了八百岁,今日却要被人煮成一锅浓汤,这还有没有天理!”
“我今晚为何要多嘴?为何要跟着无病老弟来凑这一场热闹?”
“我就算是变成了一锅浓汤,也要将这落霜给毒死,毒烂他的肠!”
“这个死落霜、臭落霜、不要脸的落霜,他吃什么不好,竟要吃我这在世的书仙!”
到最后,舒恨天竟骂起了他从未见过的落霜。
这一晚,徐恪等人夜探天音宫,可谓一败涂地!
他们兴冲冲翻墙而来,却一个个倒地之后,被人横着拖走。
于徐恪而言,他何尝能料到,这天音坊后院中,是真的住着一位“女魔头”,而这位“女魔头”恰恰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自己在得月楼中救下的蒙纱少女。
而此时将他昏迷的身子如死狗一般拖到外面的,也不是别人,恰正是当日,也被他挺身而出从青衣卫手中救下的拉琴老者。
设若让徐恪再穿越回去年那一日,让他再见到自己挺身搭救于台上献唱的“父女两人”,那他当真要哭笑不得了。
许多时候,你以为你行的是“英雄之举”,却没想到,最大的小丑竟是你自己!
待无尘将徐恪等四人尽数拖出屋子之后,玉天音便转身来到自己另一间内室,取出通灵珠,微微施法,珠子内旋即现出一张男子刚毅的脸庞。
只听那男子冷冷问道:
“你为何不杀了他?”
“他曾救过我两次,我这回饶他一命,算是抵过,下一回他要敢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好!这可是你说的!”
“可是,你要我不可动用法术,然我已用了两次。”
“无妨!实在不行,我来助你就是!”
“真君,你那里的凡人生魂之数,够了么?”
“最近三月,已然足够。”
“娘娘命我全力助你,可自我来这人间之后,要么就是帮你摄取魂灵,要么就是杀人,你那里……还有别的有趣事情么?”
“没有了,这人间本就无趣得紧,哪有这么多有趣的事?”
“咳!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来了呢!”
……
……
次晨寅时,鸡叫之后,徐恪四人在长安城南四十里外的乱葬岗上醒来。
这一处乱葬岗,原是一处前朝战场,当时两军交锋,不知几万人葬身于此,当地百姓就呼之为“乱葬岗”。后来,凡是民间一些无人认领的死尸或是老者死后无人为之操办,尸身往往也被人丢弃于此,再加这一块地正处于长安县与万年县交界之地,是以两处县衙都不来管事,久而久之,此地蓄积的死尸就越来越多,尸身污秽之气、死者怨念之气、地表阴灵之气汇集在一处,寻常百姓皆不敢经此地往来,是以这里周围五里之地,皆荒无人烟,且到处葬满了无名之尸。
徐恪第一个醒来,挠了挠自己前额,还有些不明所以。
朱无能第二个醒来,此时他只穿了一条裤头,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兀自憨憨笑道:
“大哥,咱们怎么来了这里?”清早的山风不胜阴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好冷啊!”
徐恪见李君羡与舒恨天兀自昏睡不醒,忙上前将两人一一叫醒。
李君羡醒来后,望了望左右,立时问道:“贤弟,这什么地方,大清早的,鬼气森森?”
舒恨天被徐恪摇醒后,立时一跳三尺高,“不要将我炖了!我可不想做成浓汤!不要,千万不要!”
然他摸了摸自己周身,立时就醒悟了过来,“咦?本书仙大人还好好的么?”旋即他又放肆大笑了起来,“我没变成浓汤啊,太好啦!老姐姐,小舒没事,放心吧,哈哈哈!”
徐恪见舒恨天又跳又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问他。
他想起昨夜与玉天音的一场力战,所幸,自己一方虽惨败而归,但人没事。
没事就好!
这时候,朱无能已冻得不行,恨不得往徐恪的怀里钻进来。
见朱无能光着身子的滑稽模样,徐恪不禁摇头笑了笑,忙脱下自己的长衫,打算给朱无能披上。
然而,他不脱则已,一脱之下,立时大惊失色。
此时的徐恪,也被人扒去了一身青色的外衫,只留下一件白色内衣,仅够遮体而已。
不过,令徐恪大惊的,却并非自己外衫被人除去。
他伸手一探怀中,原本他寸步不离的那一块玄铁神王令,此时竟已不知去向!
徐恪不由地惊慌出声道:
“不好,神王令不见了!”
第八十五章、黑尸空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寅时、长安城南、乱葬岗】
徐恪等四人历经昨夜天音坊一战,次晨醒来,却是在城南的乱葬岗。
四个人中,此时唯有李君羡衣衫完整,他见朱无能受冻,忙脱下自己的青色布衫,给朱无能穿上。
“还是师傅对我好!”朱无能哆哆嗦嗦地道。
见徐恪丢失了神王令,李君羡便安慰道,想必那神王令定是被玉天音给收了去,既然咱们几人都不是她对手,此事只有靠白老阁主帮忙了。
当下,四个人朝周围走了几步,见满目都是一些土坟乱坑,一些死尸还裸露在外,尸身外蚊蝇乱飞,阵阵臭味不时传来,四人都不禁皱眉。
李君羡道:“看来,此地就是传闻中的乱葬岗了!想不到,咱们四个非但尽皆败在玉天音手下,还遭她如此羞辱!”
徐恪也不由叹道:“咳!今日之事,我徐恪算是记下了!”
李君羡手指周围的乱坟,“此地阴气浓重,咱们不宜久留,走吧,余事回长安再说!”
四人拨开荆棘,寻了一条小道,往北而行,不料,舒恨天忽然手指前方一个大坑,道:
“那里怎么一股怪味?好似什么东西被烧糊了,又焦又臭!”
徐恪急着要回长安,本不欲多事,怎奈朱无能叫了一声,已然奔了过去。
四人走到大坑前,往下一望,忍不住目瞪口呆、惊异莫名。
只见一个十余丈宽的深坑里,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堆满了死尸,而且每一具尸体都是面色焦黑,四肢蜷曲,浑身干瘪,惨不忍睹,其状就与长安城中,三个月来不断于深夜出现的那些焦面黑尸一模一样。
“这么多尸体,少说也有几百啊!”见此触目惊心之状,四人均是连连摇头,心下不觉生出一股怜悯之情。
徐恪道:“听闻长安城中有妖魔作祟,许多焦面黑尸惊现于夜半城中,看来果有其事,只是没想到,这些黑尸竟都源自这里!”
李君羡摇头道:“黑尸不是从这里来,是长安城的黑尸被人抛到了这里。”
徐恪问:“黑尸是被谁抛到了这里?”
李君羡摆了摆手,“贤弟,此地实不宜久留,咱们先回长安,边走边说。”
徐恪点了点头,当下,四人均脚下加力,快步离了乱葬岗,走上了往北的一条官道,这时已是寅时四刻光景,天边的一轮朗日,正自冉冉升起,朝阳映红了天边,也将四人的脸庞尽都映得通红,徐恪望了望身边的三人,方才还是一番狼狈之状,此时感受到一阵阳光中的暖意,不觉相视而笑。
四个人一边疾步往北,一边接着说话,徐恪问道:
“君羡兄,你说方才的几百具焦面黑尸,都是来自长安城中,是被人特意运来抛掷于此,你说的运尸之人到底是谁?”
李君羡道:“正是咱们的都督沈环!”
“沈环?”非但是徐恪,就连身边的舒恨天也不禁诧异地反问了一声。
李君羡道:“贤弟不知道吧,咱们的都督每晚都在派人运送这些黑尸,是以,这连着两个多月来,虽夜半城中仍多有黑尸出现,但经沈环急速清理之后,长
安百姓并无人知道此事。”
徐恪问道:“那君羡兄又何以知晓?”
李君羡道:“贤弟莫要忘了,先前我可是长安城中的一个‘流民乞丐’,每夜都席地而眠,这半夜城中所发生的事,焉有我不知者?”
舒恨天插话道:“君羡老弟,你就算看见有人搬动那些焦面黑尸,那你怎可断定,就是沈环派人所为?”
李君羡道:“非但是沈环,还有杨文渊呢!有一晚,我听到卫卒悄悄谈论此事,讲得清清楚楚,是奉沈都督和杨千户之命,这哪里还有假!”
“岂有此理!”徐恪忍不住怒道:“长安城中每夜都有人无端送命,死状还如此凄惨!沈环这厮怎可如此草菅人命?!竟敢暗中将黑尸集中抛掷于乱葬岗,他这是知情不报、胡作妄为,我要向皇上具折参他!”
“万万不可!”李君羡忙摇头道:“贤弟,这你还看不出来么?运送黑尸集中抛掷于乱葬岗,这多半就是皇上的主意。”
“皇上的主意?”徐恪有些不太相信,“皇上……为何要这样做?”
舒恨天扭头一笑道:“我的傻无病老弟,你可真真是个木头脑袋,这你还猜不出来么?若是听任这些焦面黑尸每夜出现于长安街头,那得吓坏多少长安百姓?此事若是传出去,闹不好,全天下人都要人心惶惶,老皇帝此举,恰是再聪明不过!”
“可是……”徐恪依旧争辩道:“就这么把这些黑尸胡乱一扔,对得起那些死者的亡灵么?”
舒恨天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徐恪道:“最起码,也得将他们好生安葬吧!”
舒恨天不以为然道:“这么多尸体,怎么个‘好生安葬’法?银子呢?我可听闻,连你们大乾户部,银子都告紧!”
徐恪道:“那也得赶紧查明案情,将凶犯绳之以法呀!若不然,长此以往,该死多少人?!”
舒恨天再度反问:“查案?……查案不是你跟赵王的事么?”
“……”徐恪说不出话来。
李君羡忙道:“书仙老哥哥说的有理,按说,这查案是你和赵王殿下分内之事,那么沈环做这些事,于他自己并无好处,是以愚兄断定,这沈环与杨文渊急着将那些黑尸抛掷于长安之外,必定是皇上暗里的吩咐!”
可舒恨天却兀自不依不饶地问道:“我说无病老弟呀!今日整好说起这档子事来,本书仙倒是想问问你,所谓京城妖物作祟一案,你们查了老半天,可曾查出什么名堂来?先前还说弄死这些人的就是我那九……是那老猫,可如今,老猫已去了阴曹,这么多黑尸依旧不断出现,那这凶手……到底是哪个?”
“这……”徐恪连连挠着额头,不禁无言以对。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想起,自从长安城出现妖物为祟害死人命一案以来,一直到目下,案情仍未告破,而自己身为查案副使,自是难辞其咎。
这一连数月,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妖物之手,天子命赵王为查案主使,命自己为副使,先前,他们已经查了一月有余,认定害死人命的就是“和合金仙”毛娇娇,可毛娇娇死了之后,这些焦面黑尸依旧于夜半城中不断出现,今日在乱
葬岗内又见到数百具黑尸,由此看来,这作祟长安的妖物,并非毛娇娇一个,兴许,与毛娇娇毫无关联。
一想到毛娇娇因之惨死,就连南宫不语也无端被牵连而亡,徐恪心下不由一阵难过。
可如今,妖物依然横行,百姓依然不停送命,长安城依然不时有黑尸出现,那么自己这“查案副使”的重任也依然在肩,可他自己,自从入青镜司为千户之后,这一连十余日的光阴,竟至于日日饮茶、时时观书,倒把那人命关天的查案之事,险些忘到了九霄云外……
李君羡道:“老哥哥,这妖物作祟之案,确乎有些扑朔迷离,无病贤弟又新入青镜司为官,手上千头万绪,自然分身乏术,倒也不能怪他呀!咱哥几个日后在青衣卫里一道做事,这头一件要务,就是破了这黑尸之案!”
“好!”舒恨天喜道:“君羡老弟说得对!咱哥几个在青衣卫里,这头一件事就是破了这黑尸之案!”他转头望向徐恪,伸出手:“无病老弟,我那黑铁狮牌呢?”
“噢!”徐恪一拍前额,“书仙老哥的百户官凭已然到了,黑铁狮牌就在我公房内,一会儿咱们回府换一身衣服之后,老哥即可跟着我进青镜司,待我召集一众手下宣布之后,今日老哥就能风光到任!”
“这还差不多!”舒恨天已然眉开眼笑,“可把这百户的黑铁狮子牌给盼来啦!其实呀,我倒不是稀罕这百户的官位,我是想着,帮你无病老弟尽早破了那黑尸之案嘛!”
……
……
四个人脚力均是不俗,迎着朝阳疾行,只过了两刻辰光,说笑间,便已行至长安城南大门外。
徐恪将腰间的“镶金虎牌”朝守门的什长一亮,便领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入城中。
走过城南的永安坊时,徐恪不禁朝坊门内望了望,他知道,赵王府的一处别业——梅雪斋就在那里,此时此刻,梅雪斋内应该还住着一位女子,细想起来,他与这位女子,也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
舒恨天见徐恪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无病老弟,里面就是怡清妹子的居所,咱们今日反正是顺道而来,要不……进去坐坐,讨杯茶水喝喝?
徐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兀自往北行去。
一路上,徐恪只见四周尽是人来人往,一派繁华热闹之景,车辆来往的“粼粼”之声,女子孩童间的嬉笑之声、商旅小贩的吆喝之声……声声入耳,清早的阳光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温润,阵阵暖风扑面而来,几只喜鹊朝天飞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忽然一拍额头,大声问道:
“今日是五月二十几?”
“什么五月二十几?”舒恨天怪道:“你莫不是跟你二弟一样,也呆病发作了?今日是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真的是六月初一?!现下是几时了?”
“贤弟,今日就是六月初一呀,现下应是卯时一刻光景,怎么了?”
“六月初一、六月初一、已是卯时……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恪看着旭日东升、漫天彩霞,阳光如此耀眼,世界又是如此明媚,他不禁仰天大笑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尘埃之众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卯时、长安城南、永安街】
众人见徐恪没来由地仰天大笑,乃至于笑个不停,心中均分外不解。
来往行人见这几个人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已是指指点点,此刻又见徐恪忽然大笑不止,均道这人莫不是疯了不成?
李君羡问道:“贤弟,你……没事吧?”
“大哥,你忘啦,今日是六月初一呀!”
“六月初一、六月初一?哦……”李君羡这才想起,徐恪所念念不忘的那一场“天地巨变”,依照时日,原本就应着今天。
徐恪兀自笑道:“大哥,你看,东方红日,彩霞漫天,天幸!今日什么事没有!”
“原来贤弟还在担忧,那一场天地巨变之事。”
“不瞒大哥,小弟为这件事,已经几日未曾睡好,总觉得六月初一要发生大事,没想到,如今已是六月初一,所幸晴空朗日,天地平安,这可真是太好啦!”
李君羡道:“我与师兄不早就说过了么?命轮不同,万事万物之变化自然也不同,那甲子十二线命轮之事,在如今的乙丑八线命轮中,缘何得生?贤弟确是过虑了!”
朱无能摸着肚皮,似懂非懂,“大哥、师傅,你们在说啥呀,俺老朱怎么听不懂……”
“呆子!”舒恨天白了朱无能一眼,没好气道:“他们在说‘命轮’,你当然不懂了!”
“‘命轮’,啥是命轮?”
“命轮就是,昨晚咱们原本不用去那天音魔宫,可偏偏咱们就去了,还险些回不来!”
舒恨天一想到自己差一点被“熬成一锅浓汤”,直至此刻,犹自胆战心惊。
朱无能不解道:“为啥要说,咱们原本不用去那个……那个天音宫?”
“因为那九齿钉钯原本就在你身上,要是你不跟她打赌,咱么又何必去跟她讨要?”
“呵呵呵!”朱无能虽然笨,但也听出了舒恨天话里的嘲讽与责怪,他装作不知道:“玉公主原本不是这样的,可不知为啥,她竟对我们那样?”
“什么‘这样’‘那样’……”舒恨天小眼一翻,忍不住质问道:
“你这呆子,到现下还没说呢,到底你的九齿钉钯是怎么输给那女魔头的?”
“这……”朱无能摸了半天肚皮,吞吞吐吐道:“俺老朱忘了!”
舒恨天恶狠狠瞪了朱无能一眼,不再说话。
这时候,来往行人,对徐恪一行指指点点者已越来越多,徐恪看着这芸芸众生,他不禁感慨丛生,心道这些人可真可怜,一个个都渺如尘埃,竟如此自以为是,他们可曾知道,只需命轮稍稍一动,人类就是一场浩劫,此刻之天地已是浓烟蔽空、暗无天日,世上凡人已十无其一也!
当下,四人在长安城中分开,李君羡回自家府邸,徐恪则与舒恨天、朱无能一道赶回徐府。
进了徐府大门之后,三人尽皆洗漱了一番,换好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来到前厅用膳。
这一日早晨,非但徐恪与朱无能、舒恨天极其
难得地一起早膳,就连胡依依也从榛苓居中走了来,与他们坐在一起。
四个人有说有笑,一同早膳,徐恪便问起了姚子贝的病情,胡依依回道,子贝妹妹身子已调养地好了一些,小无病不用担心。
徐恪与她讲起今日就是六月初一,胡依依先是愣了一会儿,后在舒恨天解释之下,方知徐恪心中之乐,她当即也跟着徐恪一同乐了起来。
六月初一、卯时二刻,阳光普照,世界安好,此时此刻,或许全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有徐恪这般快活。
只因他在神王阁中,在甲子十二线的命轮里,已经历了世界魔化之苦,此时见世界终于安然无恙,心中怎能不极尽开怀?
许多事,只有经历过失去,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
徐恪正喝着薄粥,却忽然将碗停住,看着胡依依问道:
“胡姐姐,听我师哥说,若要生出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天地巨变,需两件上古神器,洪荒钟与玄黄剑。”
“嗯……怎么啦?”胡依依也看着徐恪,回道。
“那两件神器需同时落在一人之手,他需要发动洪荒钟之力,改变命轮,还需借玄黄剑刺破穹天结界。”
“嗯……”胡依依耐心听着。
“我在想,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定然是个疯子!”
“嗯,他一定疯得不行!”
“姐姐觉得,世上真有这样的一个疯子么?”
“应该没有!”
“可我觉得……有!”
“为何?”
“因为,有一种命轮为‘甲子十二线’,而那一种命轮,我已经实实经历过!”
胡依依凝神想了一想,便道:
“你是说,正因为甲子十二线命轮中所出现的天地巨变,恰足以证明这世上有一个这样的疯子,虽说如今的乙丑八线命轮中天地无事,但却不能证明,那一个疯子就不存在。”
徐恪点了点头,“我正是此意!”
旁边的朱无能瓮声瓮气道:“大哥,你们到底在说啥呀,俺老朱怎么又听不懂了!”
舒恨天拍了一下朱无能的肚子,“吃你的馒头去吧!他们是在说,假如换了一种命轮,此时的你,就不曾在吃馒头!”
“不吃馒头,那吃啥?”
“吃你自己!”舒恨天没好气道。
徐恪道:“所谓命轮,乃是指人、时、地皆同,然变化却不同,故而无论是甲子十二线命轮,还是乙丑八线命轮,或是其它种种命轮之世界,这个疯子始终存在!”
胡依依点头道:“你说的对!”
“姐姐……”徐恪凝眸望着胡依依的双眼,他眼神中忽然充满了忧郁与惆怅,“你说,这一个疯子会是谁呢?”
胡依依嘴巴里含了一口粥,摇了摇头。
舒恨天却满不在乎道:“无病老弟,你管那个疯子是谁呢!兴许,那两件上古之神器,都落在了……落在了魔族的手中呢,魔族想要染指神洲大地,好侵占这片热土,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不会
!”
“你怎知不会?”
“因为玄黄剑或许有可能,而洪荒钟则绝无可能落入魔族之手!”
“为何?”
“我在神王阁中,好似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
“神王阁,谁同你讲的?”
“忘记了。”
“忘了?我看你不是忘了,你是同你二弟一样,呆病发作了吧?”
……
几人用罢早膳之后,徐恪便去青衣卫上值,舒恨天原本回房要睡,听徐恪讲今日是他百户头一天到任,是以便强打起精神跟着徐恪一同前往。
胡依依送徐恪走到大门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小无病,姐姐已同子贝妹妹说过,待过得一两月,姐姐将子贝妹妹身子调养好了,你便可以进榛苓居中看一看她。”
“好啊!”徐恪笑了一笑,回道。
说完,他就走出大门,快步离去,舒恨天随即跟上。
胡依依望着徐恪远去的背影,心中忽而兴起一股愁绪,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叹。
他只是说了两个字“好啊!”
……
……
进了青镜司之后,徐恪随即将手下的两位百户,以及八名校尉,还有二十几个掌旗,尽数叫进了千户小院,当着众手下的面,将舒恨天隆重引见了一番。众人先是见舒恨天一副奇形怪状,忍不住都啧啧称奇,然见自家的千户大人对舒百户如此看重,人人也都是一派恭恭敬敬之态,任谁也不敢轻易去冒犯。
今日是六月初一,适逢青衣卫议事堂例会,徐恪匆匆训话之后,便带着储吉康、魏嘉诚与舒恨天一同前往议事堂,去那里坐听都督沈环训话。
只因舒恨天来得匆忙,他这五品官服还未量身做好,是以,舒恨天还是一副寻常打扮,只是腰间却挂上了他心之念之的黑铁狮牌。
徐恪原以为以舒恨天这一副怪模样,加之又未穿官服,仪容不整,必定要受沈环几句训诫,弄不好,对舒恨天今后在卫里行事,还有诸多不便。哪料想,沈环见了舒恨天之后,脸色却未露出丝毫怪异,非但对舒恨天之仪容没有半句训诫,且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舒恨天一眼。
反倒是诸乐耘与杨文渊,坐在千户的椅子上,却对舒恨天不时指指点点,显是意存不满。
沈环在议事堂例会上,讲了一大通冠冕堂皇的话,大意是要替圣上分忧勤勉效忠实心任事,各司之间当协力同心不可有私云云,听得徐恪差点睡着,终于挨了半个时辰,例会已毕,便急忙离场。
然而,沈环却将李君羡单独留了下来。
徐恪回到千户小院坐了一坐,稍稍看了会《黄庭经别义》,就见李君羡已大步走了进来。
两人进到公事房内坐好,徐恪就问君羡,今日沈环留他作甚?
李君羡叹了一口气,说道:
“贤弟,沈都督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给我这头一件差事,便不好办呀!”
第八十七章、左右难容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巳时、青镜司】
闻听李君羡说起沈环所派之疑难差事,徐恪立时问道:
“他给了你什么差事?”
“咳!……”李君羡又是一叹,说道:“他让我去查銮仪司。”
“銮仪司?銮仪司有什么事需要你这位巡查千户去查?”
“贤弟,我这位巡查,可不就是专以监查各司卫务为职么?”
“可平白无故的,去查他诸乐耘作甚?”
“到也不是平白无故,这次还牵扯到一件人命案子。”
“人命案子?”
“说是銮仪司有一个卫卒,名叫朱谷俊,只因在值守青衣卫大门时,多嘴了几句,就被他家千户一阵毒打,直至活活打死了之后,还将他尸体扔进了乱葬岗……”
“乱葬岗?”闻听乱葬岗之名,徐恪不禁讶异道:“竟有这么巧的事,咱们刚刚从那儿回来!”
李君羡也笑道:“我也是同沈环这么说的,当时沈环也是同你这般讶异地问我,为何会去乱葬岗?”
徐恪笑道:“那沈环不会觉得君羡兄是未卜先知,是以到乱葬岗去找朱谷俊的尸身了吧?”
“哈哈,贤弟……”李君羡喝了一口茶,笑道:“早知道我就用你这句话回沈环了,想必定会有趣得紧!”
“那君羡兄是怎么回的?”
“我只是同他讲,在乱葬岗里发现了许多焦面黑尸。”
“哦……”徐恪也端起茶碗连喝了几口,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沈环是怎么说的。”
“奇怪,沈环听闻乱葬岗里竟也有数百具焦面黑尸之后,反而面露疑惑之状,他非但问了我那里的详情,还打算派人前去仔细验看。”
“哦……沈环这是何意?难道说,那些焦面黑尸不是他派人抛掷的?”
“这倒是说不准了,不过我见当时沈环的神情,并非作伪,兴许那些黑尸真的不是出自沈环之手。”
“大哥,若说那些黑尸不是沈环所弄,那会是谁?”
“哎!”李君羡摇了摇头,转而言道:“咱们还是先说銮仪司的事。”
“对,听大哥说,那朱谷俊只因多说了几句话,就惨遭诸乐耘毒打而死,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说的事……”李君羡望着徐恪,“竟和贤弟有关。”
“和我?”
“他说你手下的百户储吉康,以自己一个正五品百户之尊,竟然去巴结逢迎一个六品的校尉,这件事,不是与贤弟切切相关么?”
“竟有这样的事?”徐恪想了一想,便知这六品的校尉自然是丁春秋了。他心道,那储吉康怎会去巴结丁春秋?是了,定是那储吉康见我事事都找丁春秋商量,是以就想从丁春秋那里套出我的话来,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件事虽有些匪夷所思,但总也不至于弄出人命来。
“君羡兄,就算那朱谷俊说了一些我青镜司的事,但何至于因之而送命啊?会不会是沈环查错了?”
“贤弟……”李君羡看着徐恪双眼,“你进青衣卫也已有半年之久,怎地对卫里的几个千户,好似还没我熟呢?那诸乐耘的脾气,最是容不得属下放肆,这朱谷俊竟敢在看门之时,公然讥讽上官,依照那诸千户的性子,一怒之下将他打死,也是做得出来的。”
“当时看守大门的,应不止一个朱谷俊吧?”
“还有一个卫卒,名叫黄三,也是銮仪司的。”
“那个黄三,也被打死了么?”
“黄三倒是没事。”
“那就奇了,因何两人一同说话,一同讥讽上官,黄三却毫发未损,朱谷俊竟活活被人打死?”
“这贤弟你就不懂了吧……”李君羡又喝了几口茶,道:
“那个黄三,曾经被你救过。”
“被我救过,我何时救过一个卫卒?”
“哈哈,说起来,此事与贤弟无关,但要说是贤弟救了黄三,也算说的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十七公主有一次来青衣卫,竟被那黄三挡在了门外,之后公主发了脾气,是贤弟劝住了公主,是以才饶过了黄三,这么说的话,不就是贤弟你救了黄三一命么?”
“原来是这样,那就算是我救了黄三一命,这与诸乐耘放过黄三,又有何干?”
“贤弟呀贤弟,于人情世故你果然不通,那诸乐耘在青衣卫内虽时常做倚老卖老之态,却实实是个心思极其细密之人,黄三既已被公主饶过,若擅自将他打杀,万一日后公主殿下问起,你叫他诸乐耘该如何回复?”
“公主殿下,怎地会问起一个卫卒?”
“可是……若万一呢?”
“君羡兄所言有理,照
这么看,诸乐耘果真是一个心细如发之人。”
“还有……贤弟也看到了,咱这青衣卫看守大门的,如今已增至八人,听说还是从各司选调而来,你觉不觉得,这增派守门卫卒一事,兴许也与打杀朱谷俊有关。”
“确是如此,人多便不好多言,况这些守门者都来自各司,相互并不熟稔,自然也都不敢说些闲话,看来,这诸乐耘为咱们青衣卫守门这件事,可谓煞费脑筋了。”
“……”
话讲到这里,两人便尽都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徐恪抬头言道:
“君羡大哥,沈环此计,不可谓不毒也!”
“贤弟,你也看出来了。”
徐恪点了点头,缓缓说道:“照理来说,诸乐耘因些许小事,竟擅自将属下的卫卒毒打致死,这已不是矫枉过正,而是草菅人命!君羡兄参他一个‘罔顾法度、殴伤人命’之罪,也不为过。”
“可是……”李君羡接口道:“诸乐耘毕竟当了二十几年銮仪司千户,一直也无甚大错,这道折子就算呈到了御前,皇上念在他做事一向勤勉又忠心不二的份上,加之那朱谷俊也有错在先,必定不会因之重罚,至多也是严词切责一番,罚俸一年了事。”
徐恪道:“可这样一来,诸乐耘必定因之对大哥怀恨在心,咱们今后在青衣卫里行事,就无端多了一个仇家。”
李君羡道:“如今的青衣卫,贤弟想必也看到了,那诸乐耘与张木烨结成一党,而杨文渊早已倒向了沈环,我与贤弟自是一体,若这件事行之不当,非但是我与诸乐耘,就连贤弟与张木烨,恐怕也会由此结怨。”
“那岂不是正合了沈环的意!”徐恪愤愤然道:“既然他早已查明朱谷俊乃是枉死,他自己因何不具折上奏?偏要让大哥去揭人之短?!”
李君羡苦笑道:“他是都督,责当总揽全卫,我是巡查,职在各司监查,若依大乾律令来说,这件事由我具折上奏,恰是在理。”
“那大哥就不要上折了,这件事权当没看见!”徐恪气鼓鼓地言道。
李君羡依旧是苦笑,“若我不据实上奏,就是失职之罪,再者,那朱谷俊毕竟也是一条人命,贤弟,你我既已见了,眼里能容得下这一颗沙子么?”
“看来,沈环是摸透了大哥的脾性啊!”徐恪连连摇头,不禁感叹道:“看不出他一个粗人,竟有这般心计,大哥若是据实上奏,势必引你我与诸、张二千户水火不容,可大哥若对此视而不见,那又是一个失职之罪,弄不好,沈环还可据此上折子参你,这实实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而且,此事还牵连到贤弟……”李君羡更是忧虑道:“先前,诸、张二千户都曾参与进你徐府抓人之事,而此次朱谷俊嘴里讥讽的上官也是你青镜司的人,若你我处置不当,日后在这青衣卫里,势难立足呀!”
徐恪心中略作思忖,便已明了君羡之意,先前,诸乐耘与张木烨都曾随着南宫不语到他徐府里抓人,诸乐耘还曾持剑割破了姚子贝肌肤,虽说未伤性命,然毕竟令子贝大受惊吓,若今日君羡大哥具折参了诸乐耘,这件事就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他徐恪在“公报私仇”;另外,诸乐耘为何要打杀朱谷俊?无非是为了朱谷俊背后讥讽上官,而这上官却并非銮仪司中人,实则是青镜司的百户,如此一来就显而易见,人家诸乐耘在全力护着你徐恪的威严,而你徐恪倒好,却反过来借巡查之手倒打一耙,竟至御前状告诸乐耘,那这青衣卫里岂不是人人都要说你是“恩将仇报”?若经历了这件事后,自己与君羡大哥从此在青衣卫中落下了“公报私仇、恩将仇报”之名,那当真是寸步难行了。
……
这一下,徐恪与李君羡两人,当真是犯起了踌躇,一时间,两人尽皆无语。
过了片刻,徐恪只得说道:“前日秋先生也曾说过,目下我青衣卫中已成‘三足鼎立’之局,这其中,自然君羡兄与我就成了最弱的一股力量,至于沈环这一计策该如何破解,还是我今晚去一趟秋叶草堂,听听先生高见。”
“好!”
想到了秋明礼叮嘱他的言语,徐恪随即言道:
“君羡兄,你可知数日前,诸、张二千户,还曾与杨文渊这厮,跑到得月楼饮酒去了?而且,他们相谈甚欢,据闻还结成了攻守同盟。”
“有这等事?”
于是,徐恪就将秋明礼与他所言之事,约略跟君羡说了一说,两人正说着话,忽闻卫卒来报,说是有一位“赵王殿下”专程来访。
徐恪与李君羡闻言忙起身,疾步来到千户小院中,只见赵王李义,手摇一把折扇,正笑意盈盈站在一颗桃树之下。
“师哥!”徐恪高兴地冲上前去。
“下官
参加赵王殿下!”李君羡忙俯身施礼。
“君羡,你怎么才离开禁军几天,说起话来就文绉绉了?”李义朝君羡笑道。
李君羡也笑道:“殿下,君羡此刻既已在青衣卫中,自当跟那些文官学着点。”
李义道:“你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我听说,你比我还大了一辈呢,按理我还得叫你一声‘叔’……”
“可别!”李君羡忙摆手道:“殿下乃七珠亲王,又是神王阁主,且年岁也长君羡不少,于礼于情,我都要呼一声‘殿下’才是!”
“你能不能不提岁数?”一听到君羡说起“年岁”二字,李义面上就露出了些不快。
“可殿下……君羡今年三十有三,比殿下真真是少了一十二岁,恰正一轮之数。”
“你还说!我就算岁数比你大了些,可论长相,到底谁年轻?无病,你来说!”
徐恪见眼前的两人,一个是凤目灼灼似流星、长眉弯弯如柳叶;一个是黑瞳沉静若秋水、剑眉斜指入云霄;一个是鼻梁挺拔如山岳、前额宽广似平原;一个是身形落落似孤柏、风采巍巍如青松;俱生的是容貌伟岸,丰姿俊爽、仪容潇洒、神采英拔,端的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不禁摇头笑了笑,道:
“听我说一句,两位不分轩轾,都一样年轻,都是当世之美男,好么?”
李义上前拍了拍君羡的肩膀,“君羡,几日不见,你胖了。”
“殿下,你一点没变,只白发多了几根。”
“你呀,就是没好话!”
徐恪忙岔开话题,指着李义头顶的那一株桃树,说道:
“师哥,见你此刻站在桃树之下,我忽然想起一首诗。”
“哦……说来听听!”李义来了兴趣。
徐恪清了清喉咙,朗声吟道:
“芊芊桃树下,灼灼桃花开,
任尔枝叶茂,花开无人采,
朝接紫云露,暮润西天霭,
芳华出碧霄,孤栖待人来,
日夜经风雨,矢志不曾改,
硕果结满园,摘桃人何在?”
这一首诗,正是徐恪于数日前在玄都观后院的桃林里,听君羡所吟,他记性极好,当时听君羡郁郁不得志之态,心下感佩,是以就记了下来。
李义略略品了一品,随口道:
“诗是好诗,只是……”他转头面向李君羡:“桃花就是桃花,何必人采?桃树就是桃树,何必人来?桃子就是桃子,何必人摘?君羡,你说呢?”
“殿下今日一语,君羡茅塞顿开,殿下的话君羡记住了!”
李义望了望桃树之上,见此时稀稀疏疏只剩一些树叶,之前的桃子早已没了,便问徐恪道:
“这里的桃子好吃么?”
徐恪道:“这些桃树不过供人观赏而已,果子又小又酸,实在不好吃。”
“你不是最喜欢吃桃么?”
“这青衣卫的桃,我还是吃不下去。”
李君羡手指公房内,道:
“殿下,请屋里坐吧!”
李义摆手,“不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李君羡看了看院子一角的日晷,道:
“刚刚午时一刻。”
李义道:“咱们去吃饭吧!”
徐恪忙道:“那咱们先进屋,我让卫卒去领甲餐来。”
李义道:“甲餐我已吃厌,还是去摘星楼吧,今日咱们四人好好聚一聚!”
“四人?”徐恪奇道:“师哥,你还叫了谁?”
李义笑了笑,“你走到门外,一看便知!”
于是,三人随即步出青镜司,直至走到了青衣卫的大门之外,徐恪忽见前方站着一位白衣美男,细看之下,竟是女扮男装的怡清。
徐恪忙上前施礼,“怡清姑娘,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孰料,怡清抬头“哼”了一声,脸色冷如冰霜,对徐恪殷殷之语,却未做丝毫理会。
李义急忙上来打圆场,“小师妹,我来引见,这位是李君羡将军!”
怡清朝君羡拱手“见过李将军!”
李君羡乍见眼前是一位“男子”,可旁边两人却呼之为“姑娘、师妹”,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只得抱拳还礼道:
“在下李君羡,幸会,幸会!”
李义笑道:“那咱们摘星楼,走!”
怡清昂首大步,却走在了众人之前,她经过徐恪面前时,又仰头“哼”了一声,冷不丁道:
“谁跟你‘多日不见’啊,刚刚在天音楼还见过!”
“天音楼……”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道,糟了!
第八十八章、慨然相从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午时、摘星楼、登云阁】
此时登云阁内的一张大方桌前,围坐着四人,正是李义、怡清、徐恪与李君羡。
登云阁位于摘星楼之顶层,若推窗而望,或立于围栏边俯瞰,则长安美景,几可尽收眼底。
酒菜上齐,跑堂的都已退下,整一层摘星楼上,便只剩下了李义四人。仲夏时节,天气虽已炎热,然登云阁内窗门大开,凉风阵阵而来,四人均不觉畅爽。
徐恪举起杯,笑道:“师哥、君羡兄、怡清姑娘,今日六月初一,所幸天地平安,为这一件大喜事,咱们先干一杯,如何?”
李义与怡清不免面面相觑,君羡忙解释道,六月初一正是无病在另一处命轮中生出天地巨变的日子,两人这才知晓徐恪所言之意。
对于徐恪在神王阁中的经历,其余三人均略有所闻,当下,四人便尽皆举杯,为这一日天地均无恙,为这一日众生皆平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四人喝了几口美酒,吃了几口菜之后,徐恪就率先讲起了沈环刚刚派给君羡的那件差事。
李义听后,想了一想,却道,这件事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妥,退亦不能,你还是找秋先生商量去吧。
看来,李义对于应付此等两难之事,也是不太擅长。
李君羡见李义今日特意与怡清一道前来,心知必定有事,于是便举杯相问,李义也不隐瞒,遂一边饮酒吃菜,一边徐徐道来。
果如君羡所料,李义专程来找徐恪,就是为了商议长安城妖魔作祟一案。
李义也同徐恪一样,知道长安城中每于夜半出现的焦面黑尸,一直未曾停过。虽说这些黑尸有沈环派人处理,然若长此以往,必成大祸。
李义身为查案主使,一直在想尽办法搜查元凶,先前,他和徐恪皆以为凶犯就是那“和合金仙”毛娇娇,可毛娇娇死后,黑尸依旧不断出现,于是,李义又将目标对准了天音乐坊,经过这段时日的缜密观察,李义几乎可以断定,那些为祟长安的妖魔,皆出自天音乐坊!
言及此处,徐恪就问道,师哥的意思,此案之元凶,就是天音坊的坊主玉天音?
可李义却摇头道,玉天音虽以琴音施摄魂**,却未取人性命,真正的凶手,是玉天音的手下,尤其是那个青年管事落霜。他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徐恪以青衣卫之名,派人全力抓捕落霜。
徐恪与李君羡对望了一眼,各自苦笑了几声,还是李君羡开口道,其实抓捕落霜这件事,他
们早已进行。
于是,李君羡便将徐恪为了抓捕落霜,不惜自污其名,在天音楼中“调戏”无花的经过,与李义和怡清备陈了一遍。
怡清当即瞪大了一双美眸,有些不相信道:
“病木头,你那天在天音楼中对那个……叫‘无花’的女子动手动脚,就只是为了逼落霜现身?”
李君羡抢着答道:“千真万确!我贤弟当时为了抓捕落霜,竟将那无花姑娘逼得泪眼婆娑,咳!不瞒怡清这个……姑娘,我贤弟做了如此违心之举,到今日他心中还愧疚不安呢!”
“哼!”怡清手指着徐恪,气呼呼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要抓落霜,就去抓落霜好了,欺负一个姑娘家作甚?!”
徐恪张嘴欲言,却被君羡抢话道:“都是我出的馊主意,当时不是抓人心切么?那个落霜又躲在天音坊后院内,终日不肯现身,我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笨法子,咳!都怪我,此时想想,确是草率了些!”
怡清有些不解道:“照理来说,北境候的世子只看了无花两眼,以手搭了搭无花的肩膀,就被落霜残忍杀死,病木头那日如此对待无花,可落霜为何还不曾现身?他会不会……找一个夜半无人的时机,暗中行刺病木头?”
“嗯!小师妹所言有理!”李义朝徐恪关切道:“师弟,你这几天可得小心些,须防落霜暗中行刺于你!”
“我就怕他不来!”徐恪不屑道:“此人的剑法我已领教,比之落阳还远远不如!”
李君羡不禁奇道:“贤弟,你同落阳也交过手?”
徐恪笑道:“那是另一处命轮的事了。”
李义问道:“你们说落霜的藏身之处,是在天音坊的后院?那为何不索性派人去搜一搜?”
听到李义这一问,徐恪与君羡好似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一般,均连连叹息了数声。
“师哥,那天音坊的后院可不简单,里面楼宇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房舍?玉天音将那里称之为‘天音宫’……”
于是,徐恪不加隐瞒,便将自己与李君羡、舒恨天、朱无能四人,昨日晚间夜探天音宫之经过,一五一十与李义和怡清尽数道来。
李义听罢,沉思良久……
他忽然转头望向怡清,“小师妹,令师尊能来长安么?”
怡清摇了摇头,歉然道:“我已飞鸽传书,请师傅出山除魔,可师傅一直没有回音,多半是她老人家不愿出山。”
“看来,对付玉天音这个女魔头,非得师傅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不可了!”
看李义此刻神情,他已然是下定了决心。
“哦……师哥”徐恪又道:“那女魔头还将我一直随身带着的玄铁神王令,也给拿走了。”
“她竟还敢夺我神王阁宝物?!”李义气得霍然起身,将酒杯重重一顿,道:“不成!我大乾京城,天子脚下,乞容这魔头如此猖狂?!若师傅再不肯出马,我李义当自往天音宫,誓要与那魔头决一死战!”
怡清忙起身道:“师兄若要去,怡清愿同往!”
徐恪与李君羡也跟着起身道:“我也去!”
李义朝众人笑了笑,挥手让大家落座,和言道:
“天音魔宫凶险异常,你们已吃了一次亏,切不可再赴险地,我一人前去,足矣!”
怡清道:“师兄,那我呢?”
“你也不要去。”
“不行!”
“这件事容我再想想吧……”
听闻怡清之言,李义心中顿觉一股温暖,然他不欲再说天音宫之事,忙岔开话题道:
“师弟,那玉天音既有如此厉害之魔音,暂且先不要对她动手,待我将此事禀明师傅后再做计议,不过,长安城黑尸命案已刻不容缓,加之父皇还等着你破获北境候世子被杀之案,是以抓捕落霜是你眼下当务之急!”
“师哥,我晓得了!”
李君羡忽然言道:
“贤弟,我倒有一个主意,但不知可行否?”
怡清插口道:“你不会又出什么馊主意吧?”
李君羡笑了笑,接着道:“魏王殿下不是让你保护裴才保么?那裴才保恰也是落霜欲杀之人,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在翠云楼外张网以待,就等落霜入网?”
徐恪道:“那日我对无花这样,落霜也不肯现身,裴才保就算调戏过无花,落霜也未必会去杀他。”
“不一样!”李君羡摆手道:“落霜与你动过手,知道非你之敌,是以不敢现身,而裴才保不过一个废人,若他真的调戏过无花,我料落霜定会再去行刺!”
“君羡说的有理!”李义朝徐恪说道:“师弟,你与君羡,不妨选派些精干手下,在翠云楼外或是裴才保时常出入之地设下埋伏,一旦落霜现身,就将他一举成擒!”
“好!听师哥的!”
顿了一顿,徐恪又问:
“师哥,你觉得,长安城中的那些焦面黑尸,都是落霜做的么?”
李义目光跳出窗外,望向远方:
“这得问落霜了……”
第八十九章、面色微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酉时、秋叶草堂】
徐恪与李君羡在摘星楼和李义、怡清用罢午膳之后,便回到青镜司,两人商议了一番,各自分头行事。
李君羡与青镜司的三位百户,轮番带人于翠云楼外设伏,专等落霜现身。
徐恪则是下值之后就赶往秋叶草堂,要向秋先生讨教如何应对沈环之法。
酉时二刻,徐恪已坐在了草堂的前厅内,他与赵昱没聊上几句话,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仿佛知道徐恪要来,秋明礼今日难得地早早就已下值归家。
时值仲夏,暑气已盛,今日又是晴朗之天,酉时仍有些炎热。师徒二人便将桌椅搬至院子中间,就着夏夜凉风,一道用起了晚膳。
两人稍稍吃了一会儿酒菜,秋明礼就问起徐恪来意。当下,徐恪就将李君羡刚刚上任不久,沈环即下派了一件极为棘手之事,向秋明礼备陈了一遍。
秋明礼听完,思忖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徐恪问道:“老师可有良策?”
秋明礼叹道:“没有良策。”
徐恪道:“那君羡兄该怎么办?”
“怎么办?索性不办就是!”
“老师的意思,叫君羡兄对诸乐耘打死朱谷俊一案,视而不见?”
“老夫正是此意!”
“可那朱谷俊毕竟一条人命啊,就这么白白被打死了?”
“谁让他多嘴多舌!”秋明礼举杯饮了一大口,脸色有些不快道:“老夫平生最为痛恨那些长舌之人,人前不敢说话,人后却最会说三道四,此种人本事没有,却最能造谣生事!你们青衣卫乃皇上亲御之卫,焉能容此长舌之人?!诸乐耘将之打杀,虽是狠了一点,但于情于理,也不为过!”
“可是……若依大乾律令,那朱谷俊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呀!”
“朱谷俊无端议人长短,随意诋毁上官,这要是在军中,就是一个‘危言耸听、扰乱军心’之罪,主将立时可命人将他拉出辕门外斩首示众!”
徐恪心中却在想,那朱谷俊无非是与黄三在看守大门之时,说了几句讥讽储吉康的话而已,这些话如何就“扰乱军心”了?又何来的“危言耸听”?若这些话未曾被人听到,他自然什么事都没有,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他只是随口的几句话,偏偏就被哪个路过之人给听了去,偏偏也就因这几句话把小命给葬送,而且,尸体还被人扔进了乱葬岗……
徐恪决计也猜想不到,那位恰巧路过之人,正是新任北安平司的千户张木烨。
……
原来,张木烨那一日因事下值得晚了一些,他走近青衣卫大门之时,却忽听两个卫卒在议论自己昔日的手下储吉康,当时他就放慢脚步,悄然隐身于道旁,凝神倾听两人的对话,是以,当日朱谷俊讥讽储吉康竟会去巴结逢迎丁春秋,这一番戏谑之语,竟全被张木烨给听了去。
次日,张木烨便亲至銮仪司大发了一通脾气,他要诸乐耘对这个多嘴多舌之人,务当严惩!
诸乐耘为使张木烨满意,当场就叫来自己的亲信百户,命他将朱谷俊抓了,乱棒打死,就连尸体也要丢入乱葬岗。
随后,张木烨又与诸乐耘商议好,从此要将青衣卫值守大门的卫卒增至八人,且各人均选调自各司,守门之时相互均不得发出一语。
这两位千户将此议上报至都督府,沈环见了付之一笑,当即答允。
然而,令这两位千户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自以为仅仅是处置了一个卫卒,又将尸体扔进乱葬岗,对家属声称是“因公受创,溺水而亡,尸身被水流卷去”云云,此事外人定然无法知晓,可这件事自始至终,沈环均清清楚楚。
自然,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徐恪也一直不知。
……
秋明礼见徐恪举杯不语,便劝解道:
“无病,那死去的朱谷俊无非一个寻常卫卒罢了,此种人青衣卫中不下万人,死了也就死了吧!你们若是为这种人与诸、张二千户反目,老夫以为,不值!”
“好吧!”话说到这一步,徐恪心知再不能和老师强辩,只得说道:
“不过,若是君羡兄将此事视而不见,又匿而不报,岂非置沈环于不顾?要是那沈环因之具折上奏,反弹劾君羡兄一个‘放任不查、渎职怠慢’之罪,该当如何呢?”
“不可能!”
“为何?”
“你当皇上傻呀!”秋明礼吃了几口菜,呵呵笑道:“此事沈环早知,他自己不上折,却偏要让李将军上折,李将军不上折,他竟还反过来弹劾李将军不上折之罪,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任谁都能看出他别有用心,何况圣明如天子乎?放心吧,沈环断不致这般愚笨。”
“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设若君羡兄不予查实,那么朱谷俊被殴致死一事便是乌有,既是乌有,沈环又如何上奏?他若具折上奏言明此事,恰证明他自己业已早知,如此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师,学生说的对否?”
“正是如此!”秋明礼捋了捋胡须,含笑点头。
“看来,君羡兄着实是过虑了,此事也算不得两难,无非是沈环摆下的一个陷阱而已!”徐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沈环谋虑之深,心思之细,亦不觉感叹。
接下来,秋明礼一边吃菜,一边又交代徐恪道:
“你们也不可对之只是视作不见,这个人情须得让诸、张二千户看到。”
“找一个可靠的手下,将这件事的大致情形,放出风去,记住,动静也不可太大,只需诸、张二千户有一个知道即可。”
“依我看,你那里的百户储吉康,做这个‘放风’之人,就很合适!一来,此事原本就因他而起,二来,老夫所料不差的话,那储吉康一直就是张木烨的亲信!”
“无病,你上一次在朱雀桥那里‘英雄救美’,弄得附近百姓到处夸赞,你是风光了几天,可北司上下却也是被你大为折辱了一通,想必那张木烨心里也不好受,你与他整好可借此修复关系,日后在青衣卫中,你与李将军,横竖还是要同张木烨、诸乐耘站在一处为好……”
“如今这青衣卫中,已成‘三足鼎立’之局,皇上要是知道了,难免心忧,不过,总也好过沈环一家独大。无病,你今后做事,万不可冲动,务须三思而后行,心里要顾着大局,明白了么?”
……
对秋先生这一番谆谆教导之语,徐恪既感且佩,忙起身谢道:
“先生今日教导,无病都记下了!”
“坐下坐下!喝酒、喝酒!”秋明礼忙挥手让他落座。
两人边吃边聊,很快,桌子上的几盘菜肴堪堪已尽,草堂的童子平安忙又到灶间取来几个小菜,顺带着又为徐恪送来两壶长安名酒“汾阳醉”。
徐恪侧目打量了平安几眼,见这位少年童子面白肤润,仿佛跟一位女子相仿,于是打趣道:
“平安,今日哥哥见你,唇红齿白、冰肌玉骨,倒生得跟一位女孩似的,就算小玉也没有你这般好肌肤呀!你说……你是不是女扮男装?”
“哥哥取笑了……”平安被徐恪冷不丁这么一说,不禁脸色微微一红,忙以纯正的少男声音说道:“平安乃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绝无半点虚假!”
徐恪笑了一笑,又问道:
“平安,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哦……我今年该有十五了!”
“都十五岁啦!”徐恪转头朝秋明礼道:“再过两年,先生也该为平安说一门亲事了……”
秋明礼笑而不语
,心道你自己都已二十一啦!
徐恪又道:“平安弟弟,你觉得小玉姑娘如何呀?将来做你的娘子可好?”
“小玉姐姐……?”平安朝灶间那边望了望,忽然羞得满脸通红,急忙小鹿一般地逃了开去。
“无病,你来京城也不过一年,跟谁学得这般油腔滑调了?”秋明礼举杯与徐恪碰了一碰,佯装责怪道。
“老师,学生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油腔滑调也不行啊!”
“你这话,乍听还有几分道理。”
“老师,来,学生敬你一杯!”
“嗯!”
“多日不见,学生见老师气色红润,走路还步履生风……”
“多亏了仙子教我的那一套腿功心法呀!我日日练习,没想到,老夫虽已年老,但这身子骨却越老越是健旺!”
“可喜可贺!老师,来,学生再敬你一杯!”
“嗯,你回去之后,代我向仙子致谢!”
“好!”
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酒菜,徐恪复又问道:
“老师,朱谷俊那件事,若是沈环问起来,君羡兄又该如何回复?”
秋明礼道:“只需回复他四个字即可。”
“哪四个字?”
“查无实据!”
“查无实据?”
“那个卫卒不是被人打死尸体又被扔进了乱葬岗么?那乱葬岗是什么地方?听闻那里面死尸成千上万,你们哪还能找得到卫卒的尸身?若连尸身都找不到,岂不是‘查无实据’?”
“可是……”徐恪口里正嚼着青菜,亦不禁脱口而出道:“我们刚刚从乱葬岗里回来呀!那里死尸倒也不多,只是看着鬼气森森罢了,若仔细查找,那朱谷俊的尸身也不难找到。”
徐恪心中回想着他们今日一早在乱葬岗中之所见,除了铺满黑尸的大坑外,其余并无多少尸体,他心道乱葬岗之所以令人毛骨悚然,无非也是百姓乱传而已。
“你们去乱葬岗了?你们去那里作甚?!莫不是真的去翻找那名卫卒?”秋明礼不禁大为惊诧道。
“咳!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不是自己‘去’的乱葬岗,而是被人‘丢’在了乱葬岗……”
于是,徐恪只得将自己于昨日晚间,夜探天音魔宫的经历,大致与秋明礼备陈了一遍。
秋明礼听罢,沉吟了许久,忽而道:
“如此看来,那座天音酒楼,你们更应详查了,但不知殿下要你去查明天音楼每日的进项与流水账目,你派人去查了没有?”
“老师放心,学生明日就派人去!”
“无病,魏王殿下交代你的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尽力而为!”
“学生明白!”
……
师生二人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菜,直至杯盘已尽,时候业已差不多了,徐恪见秋明礼已有困意,当即起身告辞,秋明礼送他至草堂门外。
待徐恪转身出门之际,秋明礼忽然问道:
“无病,你的老家就是杭州府吧?”
“正是!”
“你可知道,如今的杭州知府吴文龙,在那里遇上了诸多麻烦,几乎已寸步难行!”
“有这等事?”
“吴文龙也算是个清官,他还是魏王殿下保举之人,殿下原本还指着他在杭州府大干一场,好为我大乾户部增收些税银,可如今,咳!……”
“吴知府遇上了哪些烦难之事?”
秋明礼抬头看了看深黑的天空,此时已近亥时,月已西沉,天穹中只一颗孤星在微微闪烁,好似瞬间就要坠落,他双眉深锁,又是一声浩叹,道:
“算了,今日天色已晚,下一回你来草堂,咱们再好好说一说杭州府之事……”
第九十章、言辞甚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一、亥时、天宝阁大门外】
徐恪作别秋明礼之后,随即向北疾步而行,打算尽早回府歇息。
一路上,他看着深黑色的天穹,与满城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兴起了一丝感慨:
不知道那一处命轮中的人们,此时过得如何?
依照甲子十二线命轮的变化,此时的长安城已在剧烈的地震之下,城墙塌陷、房屋尽毁,十之**的百姓已然命丧于这一场浩劫中……
当时的自己与胡依依、姚子贝、怡清、慕容嫣虽侥幸脱险,但也还是在遍地魔兽的世界中,疲于奔命。
所幸,他与这四位人间奇女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还能时时相见……
这样想着,徐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一个世界中的慕容嫣。
他知道,自己离开那里的世界之后,胡依依会带着姚子贝上碧波岛隐居,听闻海岛上鱼虾肥美、草木葱茏,乃是一处人间胜地,两位女子也算快活余生。而怡清定会仗剑天涯,到处锄强扶弱,行侠义之举,“双剑女侠”之名非她莫属!只有慕容嫣,却只得困守在天宝阁内,终日在回忆中度日……
不知道那里的“嫣儿”,过得怎么样了?
忽然间,徐恪对于慕容嫣的思念,就如潮水一般涌来,不可遏止。
不如,今夜就去看一看嫣儿吧!
于是,徐恪脚下加紧,提气便往长安城西北的天宝阁疾奔。
只过得一刻辰光,他就已站在了天宝阁大门之外。
此时已是深夜亥时,天宝阁门外已无半个守门之人。
可是,他真的已到了门前,依然不敢上前敲门。
他在天宝阁前徘徊彳亍了半日,终于把心一横,还是扭头而去……
算啦,那里的“嫣儿”与现如今的嫣儿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吗?是吗?
……
……
徐恪回到自家徐府的后院,有心想去同胡依依说一会儿话,然见夜已深沉,还是径回自己的鸿鹄居内,未做它想,倒头就睡。
匆匆一夜,又已过去。
次日晨起,徐恪至青衣卫上值,进大门之时,他询问了守门的卫卒,哪一个是黄三?然一连问了两声,竟无人敢答,直至问到第三遍时,才见一个北安平司的卫卒战战兢兢回道:
“回……回千户大人,黄……黄三今日是夜班,要到申时六刻才来值守。”
徐恪扫了一眼门前伫立的八个卫卒,见一个个嘴巴闭拢一动不动,神情都异常紧张,他不由暗自感叹道,看来,那朱谷俊只因多嘴两句,便惨遭殴打致死,多半是实有其事了,那诸乐耘就因这一点区区小事,竟如此虐待手下,真真是岂有此理!
他不想为难这几个卫卒,便也没有多问,随即抬脚入内,径往自己的千户小院。
进了千户小院,还没在公房内坐下,李君羡随后已到,一问之下,他也没吃早饭。
于是,徐恪命卫卒去伙房取来早膳,两人就在院子里边吃边聊。
李君羡头一个讲起了昨夜他们在翠云楼外布网的经过。
昨夜,他与魏嘉诚带了三十个精干卫卒,并一张“飞天罟”在翠云楼外的三条必经之路上设伏,无奈翠云楼进进出出不知多少男人,就是没有一个落霜。而那裴才保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许多保镖,看那些保镖的身形打扮,多半都是些武林人物,有几个还是李君羡见过之人。
听闻裴才保将许多武林人物纠集在一起,徐恪不禁笑着道,看来,那位京城第一号龟公,已不用他们前去保护,他自己已有保镖了。
吃罢早膳,两人便一起进到公事房内,这头一件要务,自是帮君羡处置各项公文。
过了一个时辰,君羡手头的公文大致处理完毕。徐恪便屏退一众手下,将昨夜秋明礼所言,一一说与李君羡听。
李君羡听罢,对秋先生应对之计,不禁大为折服,他感慨道:“我之前在军中为将,心中所思都是军前布阵、两军对垒之事,没想到如今在京城为官,所思所虑,依旧还是‘军前布阵、两军对垒’之事,看来,不论为官为将,所虑者皆同,切不可有少许大意……”
徐恪道:“君羡兄‘军前布阵、两军对垒’之言,比喻甚妙,只是如今我青衣卫中,非但是‘两军对垒’,甚而是‘三国鼎立’了,你我若一招不慎,接下去就寸步难行。”
李君羡点头道:“先前,我只想着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应付两头?以至于将此事想得过于复杂,经秋先生一语点拨之后,方知此事竟异常简单。原来,我什么事都不做,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徐恪笑着道:“依先生之计,君羡兄的这个人情,还得让诸乐耘与张木烨都知道,不如,咱们两个接下来便演一场好戏,而观者就是那储吉康?”
君羡抚掌而笑,“好,就依贤弟!”
于是,两人约略商议了一番,徐恪就叫来一名卫卒,命他将储吉康赶紧叫来。
须臾,储吉康就已急匆匆地走进千户公房,他向徐、李二人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道:
“卑职给二位千户大人请安!”
徐恪抬手,微笑道:“储百户无需多礼,大家都是自己人,坐!”
卫卒又为储吉康送上茶盏。
徐恪遂开门见山,向储吉康问道:
“今日将储百户叫来,就是有一事想请教储百户。”
储吉康忙于座前拱手道:“卑职才疏学浅,岂敢当千户大人‘请教’二字?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君羡兄刚刚从沈都督那里接了一件差事……”徐恪端起茶盏,略略饮了一口,强忍住想笑的冲动,清了清喉咙,接着言道:“这件差事么,要说起来,与你储百户也有些关联……”
“与我有关……?”储吉康已微微面露惶恐。
徐恪摆了摆手,示意储吉康先不要说话,他接着侃侃言道:
“沈都督说,銮仪司诸千户教训手下的一个卫卒,竟失手将那卫卒给打死了,尸体还被扔进了乱葬岗。沈都督命君羡兄好好查一查,诸千户为何要打死一个卫卒?沈都督还说了,那卫卒打死也就打死了,为何还要将他尸身扔进了乱葬岗?这里
面是不是还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咳!……常言道‘人死为大!’既然人都已死了,诸千户为何连死者的尸身都不肯放过呢?储百户,你说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储吉康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慌忙回道:“回千户大人,诸大人为何会打死他手下一个卫卒,这叫卑职如……如何知道?”
徐恪微笑着言道:“你当然是不知了,不过,君羡兄现已查明,那位被打死的卫卒,原本是个看大门的,名叫朱谷俊,他之所以惹得诸千户发怒,就因为有一天看门之时,说了你储百户几句坏话。”
“说了我的坏话?什么话?”储吉康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那朱谷俊说,你储吉康以一个正五品百户之尊,竟然去巴结逢迎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把他这条小命给断送了。”
“岂有此理!”储吉康脸色发青,辩解道:“我……我与丁大……与丁兄弟一见如故,我两纯以年岁论交,不论官职品阶,平素都是倾心交往,何来的‘巴结逢迎’一说?!”
“储百户,本司方才可没说你巴结逢迎的那位校尉就是丁春秋啊?”徐恪面色平静,淡淡问道。
“这……”储吉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李君羡又差一点笑出声来。
徐恪接着说道:“储百户放心,本司今日将你叫来,并无半点问责之意。本司也相信,储百户与丁校尉之间是纯以年岁而交,并无半分功利之心。不过,沈都督既已将这件事交给了我君羡兄,君羡兄也已查明了其中的原委,按理来说,君羡兄就该将此事的前后详情具折上奏于天子,静候天子发落。然此事又事关储百户之名声,因之,本司今日想听一听储百户心中的想法。储百户,以你之见,我君羡兄的这一道奏折,该不该上?”
闻听李君羡要具折参劾诸乐耘,折子里还要讲明自己巴结逢迎下属之事,慌得那储吉康忙站起身,战战兢兢回道:
“卑职只是区区一个百户,照理来说,李大人具折上奏之事,卑职岂敢置喙?不过千户大人既然看得起卑职,卑职就斗胆说两句。我青镜司与銮仪司向来交好,张大人在的时候,两家人就跟一家人似的。这一次诸大人教训自家的手下,虽说下手是重了一些,可这毕竟是人家銮仪司的事,依卑职愚见,若李大人能将此事暂且往旁搁一搁,先听听诸大人的想法……若是如此,两家人必定能亲上加亲,好上加好……此乃卑职愚见,还望两位千户大人仔细斟酌……”
说完这些话,储吉康的后背已然是衣衫汗透。
徐恪哈哈一笑,扭头朝李君羡言道:
“听到了么?君羡兄,储百户要你将这道折子暂且压下,要不然,咱们与銮仪司之间,日后可不好做人喽!”
“千户大人,卑职可不敢命李大人做事……”
徐恪摆了摆手,“君羡兄,储百户在我青镜司中可是一位年资最久,行事最为干练的百户,他说的话也是小弟要说的话,常言道‘以和为贵’!君羡兄,此事还请再斟酌斟酌啊!”
……
第九十一章、今晚无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二、午时、青镜司】
见徐恪该说的话都已明说,李君羡便假意沉吟了一番,点头道:
“贤弟之言颇有道理,只是……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徐恪随即朝储吉康道:
“储百户,你去忙吧!”
“卑职告退!”
储吉康躬身行了一礼,退出了千户公房之后,忙擦了擦汗,疾步走出千户小院之外,直奔北安平司。
自然,他要着急将这一件“极其要紧之事”,报与张木烨知晓。
待储吉康走后,徐、李两人相视一笑,接着做事。
午时一刻,徐恪正欲命人去取甲餐,没曾想,一个都督府亲兵奔了过来,着急向李君羡禀道,沈都督有请李大人一道用膳!
李君羡两手一摊,朝徐恪苦笑道,贤弟,今日正午这一顿酒,只好留待晚上了。
身为沈环的“得力臂助”,又在青衣卫职司巡查,于情于理,对于沈环所请,李君羡自不便推却。于是,君羡起身,只得跟着亲兵出大门而去。
徐恪独自用罢午膳,见君羡尚未归来,便命人去将丁春秋叫了过来。
丁春秋甫一进门,立时朝徐恪弓腰行了一个大礼。
“属下叩见徐大人!”
看这阵势,丁春秋差点就跪地磕头了。
“起来,怎么了大头?今日要行此大礼?”
“咳!大人……”丁春秋恭敬站立一旁,未出声,先叹气道:“属下查案查了大半个月,一点进展也没有,属下……对不住大人啊!”
“为这点儿事啊!”徐恪不以为然地问道:“你知道‘朱谷俊’这个人么?”
“朱谷俊?朱谷俊是哪个?大人,属下不知。”
“不知道就算了!”徐恪心道,你不知他,他可是因你而死,看来,此人到底是一个小小卫卒,就算枉死,整个青衣卫内竟无人关心。
顿了一顿,徐恪就吩咐道:
“叫你来,是让你做一件隐秘之事!”
“大人请吩咐!”一听说徐恪要交代他一件“隐秘之事”,丁春秋脸色立时变得兴奋了起来,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说话的声音竟而还变得小了些。
徐恪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然而终于忍住,依旧沉声道:
“你去暗里查一查天音酒楼的账目,他们每一日的进项、流水银子多少……所有这些,务须查清,并一一记下!”
“属下遵命!”丁春秋双手抱拳,毫不犹豫就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还有他们酒楼的银子最后去了哪里?天音楼的幕后东主究竟是哪一位……这些,也务必查明!”
“属下明白!”
“甚好,你去吧,记住,这件事经手之人越少越好!”
“请大人放心,这件事,属下一人亲力亲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好,去吧!”
丁春秋转身,喜滋滋地出门而去。
就在刚才进门之前,他还以为自家的千户定是要责怪他一个办案不力之罪,没想到,这位千户大人非但对他难得地和颜悦色,且又将如此一件“极其隐秘之事”交到他的手中,那是真真将他视作“心腹”了,一想到此,丁春秋内心怎能不激动莫名?
就在这一刻,丁春秋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他决定,不惜一切办法,动用所有资源,也定要将千户大人所托的头一件“极其隐秘之事”办好!
……
丁春秋刚走没过多少时辰,李君羡便已大步走入千户公事房中。
徐恪向君羡问起午膳之事,君羡便叹道:
“咳!这个沈环啊,简直不消停!”
徐恪笑问,“怎么啦?”
“他三天两头都要找我,一会儿问我府上还有何需?一会儿又问我下人招募如何?今日又请我去吃饭,去的还是得月楼的雅间,
这一顿饭却吃得我头疼!他如此热忱,搞得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你说,这哪是一个都督待巡查之道啊,分明是一个巡查待都督才是!”
徐恪不由大笑,“君羡兄,这不挺好么?连咱们沈都督都对你‘巴结逢迎’,日后,这青衣卫里还有谁敢对君羡兄不敬?”
李君羡话锋一转,便道:
“不过,他今天就问到了朱谷俊之事。”
“哦……这么快?”
“幸亏贤弟昨夜去了一趟秋叶草堂,要不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才好。”
“那君羡兄是怎么回的?”
“我就跟他讲,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不过,以目前种种情形而言,尚查无实据。”
“沈环又是怎么说的?”
“沈环当时就愣了一愣,他大约也明白了我的打算,是以脸上微微有些不快,不过,他也只是说了两个字。”
“哦,哪两个字?”
“好,好!”
“好好,这两字用得挺妙啊!”
“贤弟,沈环这‘好好’两字,愈足以证明,一切尽如秋先生所料。这厮自以为我李君羡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若知道朱谷俊无端被人殴打致死,必极力查明真相,将朱谷俊之冤屈与诸乐耘之罪状,均罗列于奏章,上达于天听,到那时,这厮就坐等着看咱们与诸、张二千户水火相斗的好戏,可他哪里能想到……”
徐恪笑着接话道:“他哪里能想到,君羡兄做了文官不到十天,立时也学会了文官那一套虚以委蛇的本事,哈哈!”
君羡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皱眉道:
“贤弟,你这‘虚以委蛇’四字,讲的是实在话,就是忒损了点!”
“大哥,对付沈环这厮的损招,咱们不‘损’也不行啊!”
“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一阵,便接着饮茶、观书、临帖、做事。
自六月初一开始,徐恪就已将自己公房门外的两个铁塔一般的卫卒撤去,只留下守卫千户小院大门的两名卫卒。
这时,那两个千户小院门外的卫卒,忽听得千户公房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虽不敢言语,却各自心道,两位千户大人心思果然与我等卫卒不同,上值的日子,竟还能过得如此开心大笑,哪像我们杵在这里,从早站到晚,两腿酸又软,要不是每个月八两银子的俸禄钱,我巴不得立时回家睡觉去!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銮仪司千户诸乐耘的公房内室,诸乐耘正与张木烨坐在一起,两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商量着朱谷俊之事。
午饭之前,储吉康就已将徐恪与李君羡想带给张木烨的话,一五一十地传了过来。
张木烨实在未曾想到,当时自己盛怒之下一时冲动之举,到今天竟会有人来查。
待储吉康离开之后,张木烨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坐不住……
仔细想来,这朱谷俊确实罪不至死,然当日他在诸乐耘面前也确实话语重了一些,乃至于老友为给他颜面,竟派人去将朱谷俊打杀了事。当时他虽觉有些不妥,但也未加阻拦,心想无非一个卫卒而已,死了也就死了,何曾想,这件事已过去了十多天,竟然会被人捅到了沈环那里,而且,那沈环竟还要李君羡专门查办此案。
张木烨在青衣卫中已不下二十年,深知这官场规矩,许多事可大可小,到底结局如何,完全看天子当时的心情。
以朱谷俊一事而论,诸乐耘命人将其仗杀,若说是“惩治手下、严明卫纪”,虽牵强了一些,但也说得过去,然此案难就难在办案之人非比别人,乃是当年的禁军大将,且还是皇族县公的李君羡!
试想以李君羡与天子的独特关系,设若他在天子面前,参诸乐耘一个“罔顾朝廷法度、私刑滥杀手下”之罪,偏巧又撞在天子心情不佳的时候,那这诸乐耘必定要倒大霉!
诸乐耘为何会打杀朱谷俊,全
因帮自己出气,如今这档子事,虽说自己可跳出事外,但若诸乐耘真的出事,那他此生又该如何面对老友?
当下,张木烨再不耽搁,随即起身前往銮仪司。
不巧,诸乐耘恰正因公在外值守,直至午时四刻,方才回到卫内。
两位千户忙命人取来各自的甲餐,就在诸乐耘的公事房中用过了午膳,吃完饭后,诸乐耘屏退手下,两人随即进到内室中商谈。
张木烨开门见山,先将储吉康带来的话,尽数说与诸乐耘听。
那诸千户听罢,一开始并未当一回事,只是笑了笑,说道这不过区区一件小事,就算那李君羡具折上奏于御前,皇上也断不会因此而重罚他。
不过,经张木烨一番言语推敲之后,诸乐耘也不禁面色凝重,心中渐渐地生出了一丝担忧。
到最后,诸乐耘便问道:
“那张兄……以你之见,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赶紧得月楼定桌子,请人吃饭!”
“这……有用么?”
“你没听储吉康说么?他们答应暂时将此事往旁搁一搁,那是在等咱们表态呐!”
“张兄的意思……还是要我向他们服软?!”诸乐耘面上带着愤愤然的神情,他对与徐恪和好之事,依旧非常抵触。
“这哪是叫你向他们服软呀?!”张木烨急道:“咱们各司之间,相互请一顿饭而已,这本是常事,诸兄只需于酒桌上说两句好话,事情不就了结了么?”
“可是……张兄啊,之前咱们不是已和杨文渊喝过酒了么?如今又要同他们去喝,万一被沈都督知道了,咱们又该怎么解释?”
“诸兄,你糊涂!当日那一场酒席,我原本就不该去,是你硬要将我强拉了去!如今我仔细想来,那一场酒还是不该去喝,日后,咱们与杨文渊之间,还是少见面为妙!”
“张兄,你那一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哎呀!那一件事咱们就先不说了!”张木烨将茶杯重重一放,以无可更改的口吻言道:“今日晚间的这一场酒局,无论如何要请!到时,李、徐两位千户若是到场,诸兄,你可千万放下身段,给他们二人一些好脸色看……”
“好好好!这么多年,我这不都听你的么?酒局你尽管安排,到时,老诸我一定给你捧场,你要我讲什么话,我就讲什么话,可好?”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张木烨又道:
“诸兄,你有没有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是沈环在捣鬼?”
“沈都督?不会吧?”
“若不是沈环将这件事交给了李君羡,李、徐两千户又怎会留意区区一个卫卒的死?”
“这……”
“诸兄,你当日因这点小事,竟将一个卫卒给活活打死,这件事委实也过了一些。”
“张兄啊,这事可……”
“好了好了!此事不必再说!”张木烨摆手道:“反正你我日后,与杨文渊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可张兄啊,那杨文炳可是你北司手下,当日也是你在气头上,我才……”
“此事也休要再提!”
“这……好吧!”
……
……
两人商议好了之后,张木烨回到自己的公事房,便命人叫来了首席百户古材香,他让古材香前往青镜司,想法子去请徐、李两位千户,今晚于得月楼共用晚宴。
可没曾想,过了一刻辰光,古材香就回来禀道,那两位千户大人说了,今晚无空!
今晚无空?那么明晚亦可。
……
然而,到了次日下午,古材香再次前去相邀,回来后依旧禀道,两位千户大人又说了,今晚无空。
第九十二章、落于网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三、亥时、翠云楼】
对于张木烨与诸乐耘的盛情相邀,徐恪与李君羡两度推却,倒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他们确实有事。
这件事情,自然就是赵王李义交代的抓捕落霜之事。
依照李君羡的谋划,他们将在翠云楼内外张网以待,只等落霜入网。
然而,李君羡与徐恪连同青镜司内的三位百户,他们轮流带队,在翠云楼外一连守候了三日,却始终不见落霜现身。
当时徐恪便以为,落霜定然是不会再现身,正如他对自己调戏无花却如同未见一般,对于裴才保,想必也已不再放于心上。
于是,徐恪便与李君羡商量好,三日后如依然不见落霜,则翠云楼之网,不必再设。
没曾想,到了第三日晚间,徐恪与李君羡正打算收工之时,落霜却来了……
徐恪发觉一身白衣的落霜时,他已同裴才保的四个保镖斗在了一起。
落霜何时进的翠云楼?何时找见的裴才保?又何时与翠云楼中的武林人物动的手?这些,徐恪与李君羡竟都不知。
想必落霜定是将自己乔装成了一名客人,大摇大摆地与众嫖客走进了翠云楼中,趁着卫卒们不曾留意,径直找到了裴才保的那间“总管公房”内……
见落霜与四个男子斗得难解难分,徐恪与李君羡对望了一眼,君羡点了点头,徐恪便当先跃入了翠云楼的大厅之内。
此时的落霜,手持一把长剑,正施展师门绝学“苍山暮雨剑”,他时而长剑疾出,剑势大开大合,尽显苍山剑法之急,时而长剑上撩,剑气左右飘忽,全是暮雨剑法之缓,如此缓急相攻,竟将眼前的四位江湖好手逼得节节倒退。
那四位男子,一个年纪甚轻,一个是中年,另两位却都已年届五旬,这四人平时都是自负武功不凡,不想,今日却被一个白衫少年斗得左支右绌,心下难免又是愤恨又是气沮,可不论他们如何施展平生绝技,都不能自落霜手中抢得先手。
眼看那落霜长剑飘忽闪烁,满脸志得意满,将那四个江湖人物已逼得退无可退,只需半支香的工夫,他就能制作四人,到那时,裴才保就是他刀俎上之鱼肉……
猛然间,落霜瞥见大厅中跃入了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徐恪。落霜顿时面色大变,他无心再战,忽使出一招春秋三剑,剑招急如骤雨,将眼前的四人都逼得后退了大步。
落霜再无停留,趁此机会往后一跃,匆忙中又是几个跳跃,待觅得一个空处,随即破窗而出。
落霜逃出翠云楼外,此时天上星月无光,他心中恐慌,也不分道路,只管没命狂奔,蓦地,眼前又现出一位身形俊朗的男子,他抬头看,幸好,那人不是徐恪!
见有人阻挡,落霜二话不说,长剑立时向前,一招“山迎晓日”直逼那人双目。
挡住落霜去路者正是李君羡。君羡见落霜剑势凌厉,自也不敢怠慢,手举长剑,往前一横,随即迎了一
招“无风起浪”。落霜剑势斜转,一招“烟雨锁江楼”又趁势切往君羡下盘,君羡手中长剑上扬,迎了一招“孤松迎客”……
两人各施长剑,以快打快,转瞬就斗了二十余招,落霜见自己剑法始终占不了上风,心中正感焦躁,偷眼一瞥,却见徐恪不知何时已然到了身后。
落霜情知自己绝非两人之敌,当务之急逃命要紧,是以将心一横,拼着右肩挨上君羡一剑,长剑忽地往前疾刺,取一招“山涛如鼓”直奔君羡头脸而来,这一招他拼的是一个两败俱伤之策。
果然,李君羡见落霜不管不顾而来,匆忙中只得回剑格挡,身子便往后跃了一大步。
趁此良机,落霜急使轻功,忙提气往边上一跃,脚下发力,离了君羡,慌不择路而逃。
猛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破金势!”落霜暗叫一声“不好!”双足发力,正待凌空一跃,却忽感足踝一痛,已然跌落尘埃……
那身后出剑之人自然就是徐恪。徐恪欲活捉落霜,故而只出了一成剑气,饶是如此,剑气之所及,也已斫伤了落霜的足脉。
落霜倒地之后,空中又铺天盖地落下来一张大网,正是青衣卫内令无数飞天大盗闻风丧胆的“飞天罟”。
其实,此时的落霜被徐恪剑气斫伤,已难行走,只需两个卫卒上前就能将他捆缚,然埋伏于暗中的卫卒为了保险起见,便撒下了“飞天罟”,令落霜只能伏地成擒。
这一战,徐恪与李君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将落霜手到擒来。
见落霜如此轻易便已成擒,徐恪与李君羡都不禁略感意外,再对比三日前的那一晚,己方四人竟挡不住玉天音的魔音一击,两下情形不啻天壤之别。
看来,那天音魔宫之内,除玉天音之外,其余均不足道也!
当下,两人商议了几句,便由李君羡带人将落霜送回青衣卫内,且先关押在君羡公事房的地牢中,等徐恪前来一道审问。而徐恪则打算再回入翠云楼中,他有几处疑问,要好好问一问裴才保。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徐恪目送李君羡一行走后,随即转身,大步走进翠云楼之内。
此刻的翠云楼,依然是一片狼藉。虽说此刻已是亥时将尽,翠云楼内客人已是不多,但他们依旧吓得不轻。楼内的一干杂役们正在到处收拾,将破损的器物尽数清扫,而裴才保本人,竟还躲在自己的房中,兀自害怕得瑟瑟发抖。
闻听“救命恩公”徐恪到来,裴才保忙起身下楼,他见了徐恪之后,差点跪倒在地,口中不住地谢道:
“多谢徐大人救命之恩,大人几次救我性命,裴某就算粉骨碎身,也无以为报啊!”
话没说完,裴才保又忙不迭地自怀中取出一叠银票,粗粗一估就不下万两,他将银票恭恭敬敬地递到徐恪眼前。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万望徐大人收下!”
裴才保身边的几位“江湖高手”见了这一叠银票,一个个都不禁双眼发光,其中就有愤愤不已者,心道
杀退刺客的不是咱们么?裴总管凭什么将银票都送了这小子?
徐恪却连看都未看一眼银票,他找了一张椅子大咧咧坐下,径直朝裴才保问道:
“裴才保,你身边的这些人是?”
“哦,徐大人,在下为大人引见!……”裴才保忙将身边的五个人叫到徐恪眼前,一一引见道:
“这位是冀州府白马帮帮主边连胜,说起边帮主,大人在天音楼中亦曾见过。”
边连胜上前抱拳施礼道:“在下见过徐盟主!”他口称“盟主”自然意示亲近。
裴才保手指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道:
“这位是万年县青阳帮的帮主,范青阳,范帮主非但手上功夫甚是了得,且自创青阳帮,专门帮人贩运货物,也助官府拿人,他也算是京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范青阳大步上前,朝徐恪拱手为礼,恭敬道:
“青阳见过徐大人!”
“这位是……”裴才保正打算引见范青阳身后的一位五旬老者,却被徐恪摆手阻断。
“好了好了,你不用各个引见,本司有一些话要问你,你且先叫他们退下吧!”
裴才保脸色有些窘迫,然也只能无奈地朝身后几人挥了挥手,五个人中,其中四人也只得纷纷退了下去。
那位正待上前施礼的五旬老者,名叫展大鹏,是晋阳府人士,只因家中排行第六,又擅使一口金环大刀,号称“金刀老六”,在江湖中颇有威名,为人也非常托大。他今日见徐恪不过小小年纪,神色竟如此狂傲,原本就心中不忿,但见裴才保与边连胜对此人都如此恭敬,他心里没底,也不好胡乱说话。只不过,此时此刻,他见徐恪竟如此无礼之甚,当下,心中再也无法忍耐,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上前一步,大声问道:
“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在朝中身居何职呀?说来让展某听听可好?听边帮主呼你为‘盟主’,展某孤陋寡闻,倒想请教这位少侠,究竟是哪一盟的盟主?”
身后的边连胜忙转身拉了一把展大鹏,道:
“这位是太湖捉妖盟盟主,徐少侠!展老哥,见了我们徐盟主,你怎可如此……?!”
展大鹏未等边连胜把话说完,再度冷哼道:
“什么捉妖盟,展某从未听说过!依展某看来,这天下哪来的妖物,更何需什么‘捉妖盟’?简直是笑话!”
徐恪始终坐在那里并未说话,裴才保却眼珠一瞪,朝展大鹏训斥道:
“展大鹏,你今日喝了几口黄汤啊,竟敢在本总管的地面信口雌黄!我不妨告诉你,这位徐大人可不是一般人,他乃我大乾青衣卫中五大千户之一,官拜青镜司千户!”
闻听“青衣卫千户”之名,展大鹏立时面色大变,他急忙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说道:
“原来是……是青衣卫的徐大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莫要见怪!在下给徐大人赔罪了!”
第九十三章、胸中隐痛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六月初三、亥时、翠云楼内】
徐恪挥手令裴才保叫退一众“保镖”,他也不想上楼,而是就坐在大厅内,向着裴才保问道:
“裴才保,我且问你,那落霜为何要屡屡前来,必欲置你于死地?你与他到底有何仇怨?”
裴才保神情尴尬地回道:“回大人,落霜为何要杀我?这个……这个……裴某还真不知情啊!”
对于落霜因何来刺杀他?裴才保当然心知必是当日自己砍了对方一刀,然这件事毕竟也不光彩,自己裴家刀法中的夺命一刀,竟未能要了落霜的命,说出去岂不丢人?加之他如今已不在青衣卫内为官,是以就不愿再提。
“天音乐坊内有位歌女名叫‘无花’,你认识么?”
“无花呀!这个谁人不知?她可是天音乐坊的头牌歌女!大人是想让裴某……?”
“算了,无花的事就别说了!”徐恪忙摆了摆手,阻断了裴才保的话,他心道落霜要杀裴才保,看来真的就是为了无花之事,可见此人妒心之盛,可为何自己在天音楼内如此“调戏”无花,此人竟还能忍住不动呢?
“还有一件事……”徐恪这才问起了他心中最大的一个疑团,“你那一日因何要将秋先生府上的一个丫头抓进了南安平司?你又怎地会一夜之间武功尽失?”
裴才保听徐恪说到“秋先生府上的一个丫头”,他立时面色大变,露出极度惊恐又极度痛苦的神情,连连摇头叹道:
“徐大人还不知道么?你先生府上的那个丫头,好像是叫作‘赵昱’的,咳!……她哪里是个‘人’啊,分明就是个‘女魔头’!”
“女魔头?”徐恪差一点从座前起身,“你何以能断定,她是个女魔头?”
裴才保脸色缓缓恢复了平静,他解开腰带,将上衣撩起,给徐恪看他前胸的巨大创口。
徐恪抬眼一看,不免也是一愣,只见裴才保前胸已然整个塌陷,里面不知有多少胸胁肋骨曾经断离,如今虽然愈合,终究还是留下了巨创。
裴才保又是一声长叹,说道:
“幸亏裴某自幼习武,这身子骨还算强健,如若是旁人挨了那魔女一拳,此时哪里还有命在?!”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大人,时至今日,裴某不想隐瞒,那一日所发生的事,实实叫人匪夷所思,若裴某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也难相信,这个名叫‘赵昱’的丫头真真是个女魔头啊!……”
当下,裴才保就将自己于数月前抓捕审讯赵昱的经过,一五一十详尽地说与了徐恪听,尤其是赵昱在他南安平司密室内突然狂性大发的经过,由于裴才保一直将之视作平生之剧痛,是以也一直记忆犹新,此时更是叙述地格外仔细。
“你说的是真话?”徐恪听罢,心中还是将信将疑。
“大人,裴某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定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嗯……”徐恪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
言罢,徐恪起身,大步出门,裴才保忙陪着送至门外。
将离开时,徐恪又叮嘱道:
“赵昱这件事,你不可对任何一人再讲!”
“大人放心,裴某晓得了!”
……
……
一刻辰光之后,徐恪回到青衣卫内,走进巡查公房,李君羡正坐在房中等待。
此时已是子时,常人早已在床榻酣睡,徐恪与君羡却难掩心头之兴奋,仍旧走入地牢中,趁夜提审落霜。
此刻的落霜,被卫卒用铁链将手足捆缚,躺在地牢中的一张木板床上一言不发。
徐恪走到落霜跟前,问道:
“你就是落霜?”
落霜抬头看了徐恪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徐恪见落霜右腿足踝处虽有白布包裹,然鲜血兀自外溢,便转头朝李君羡商议道:
“君羡兄,咱们卫里有郎中么?他这腿伤还得治一治。”
李君羡点头道:“一会儿我吩咐卫卒,明早去东市请一个郎中过来。”
两人各搬来一张椅子,在落霜的床前坐下,徐恪又跟着问道:
“那北境候世子罗人凤,可是你杀的?”
落霜坐起身,两眼空洞如无物一般,他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
“是!”
两人均微微一愣,心道他倒是应得爽快,李君羡随即问道:
“你为何要杀死罗人凤?”
“哼哼哼!”落霜冷哼了两声,阴惨惨地说道:“他对无花不敬,我自然容不得他活命!”
“你这个疯子……”李君羡忍不住就想开口训斥落霜几句,却被徐恪摆手阻断,徐恪问道:
“那你今晚要杀裴才保,却是为何?”
“……”落霜没有答话。
“除了罗人凤,你有没有杀过别的人?”
“……”落霜依旧沉默不语,他的表情渐渐现出苦痛之色。
徐恪接着问道:“长安城之前一连三月,每晚都有一些满面焦黑、浑身蜷缩的尸身出现于街头,这些‘焦面黑尸’是不是你杀的?”
落霜转头盯着徐恪,眼神中竟而露出了一丝疑惑。
徐恪以为落霜错解了他的话,忙再次问道:“是不是你把那些长安百姓一个个地杀死之后,还将他们的尸身都弄成了满面焦黑、浑身蜷缩的样子?”
“没有!”这一次,落霜回答地很干脆。
“没有?……”徐恪紧紧盯着落霜的双眸,接着问道:“那是不是你们天音宫的其他人做的?”
“不是!”落霜依然回答地很干脆,他说完之后,索性不去看徐恪,就在床边斜身躺下,似乎不再想回答任何提问。
李君羡显然不信落霜的话,他站起身,指着落霜问道:
“那些‘焦面黑尸’真的不是你做的么?若不是你做的,那凶手到底是谁?你天音坊内,究竟还暗藏着什么勾当?”
“……”
“落霜,似你这等歹徒,本将见得多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这是我大乾之青衣卫!卫里少说也有百余种刑具,每一样刑具的滋味,可都不好受!你若再不实话实说,可休怪本将对你用刑!”
“……”
落霜斜躺在床上,仰头呆看着头顶,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任凭李君羡问了半日,他却什么话都不肯说。
李君羡与徐恪对望了一眼,毕竟已是深夜子时,两人忙活了半夜,多少有些困顿,当下,两人便不再问话,将牢门锁好,复又上到君羡的密室,走入巡查公房中。
李君羡命四个卫卒仔细看守,若无他们两位千户之命,任何人不得入内,交代了几句之后,他与徐恪随即出了青衣卫,赶紧回家睡觉。
……
……
待次日卯时,徐恪匆匆来到青镜司上值,他与李君羡随意吃了早膳后,不作耽搁,旋即前往巡查公房下的地牢中,再度提审落霜。
这一次,李君羡还特意命四个卫卒随往,自然每一个卫卒身上,都带着青衣卫内令人见之即心惊胆寒的一套刑具。
然而,这一次审讯竟与昨晚所审一样,任凭两位千户问了半天,落霜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李君羡有心想对落霜动用大刑,却被徐恪拦住。依照徐恪的意思,落霜此人虽话不多,但神情却不似作伪。再者,他就算只杀了一个罗人凤,必定也是死罪,若真是黑尸命案的凶手,他没必要隐瞒。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再度退出地牢,命人仔细看守,再找个郎中为落霜治伤。
不管怎样,虽黑尸命案尚未告破,但天子挂牵的北境候世子一案,终于有了着落。
回到青镜司千户公房内,两人合议之后,便决定由徐恪向天子上书,具言捕获落霜之经过,且落霜已对自己杀死罗人凤一事供认不讳云云,末了,徐恪要在折子中署上君羡姓名,君羡固辞,徐恪不肯。
自大乾开国,太祖创青衣卫以来,这青衣御卫中的每一道折子,皆不必经中书省与丞相府,而是自丹凤门入,经内侍直呈皇帝御前。
而青镜司作为专替皇帝办案的机要衙门,其主官的折子则更是无人敢耽搁片刻,是以,徐恪的这一道案情奏折,只过了两个时辰,申时不到,便已呈到了李重盛手中。
李重盛览奏大喜,他虽密令徐恪不得妄动天音乐坊,然北境候世子一案,事关边疆主将,又牵涉朝廷颜面,故而一直牵挂于帝心,此刻闻徐恪已活捉凶犯,且凶犯业已供认不讳,总算对苦主也有了交待,皇帝自然龙心大悦。
于是,李重盛当即下旨,命内廷总管高良士并青衣卫都督沈环,陪着北境候府马夫人一道,前往青衣卫再审一次落霜,俟确认无误之后,可于六月初六午时,将凶犯推往午门外斩首示众,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
……
而青镜司这边,徐恪也马不停蹄,他上完奏折之后,随即前往赵王府,将抓获并审讯落霜的经过告知李义。李义听闻审讯结果,落霜竟与黑尸命案无关,他有些不太相信,于是,就风急火燎与徐恪赶到青衣卫,他们师兄弟二人又第三次提审了落霜。
可是,不出徐恪所料,李义同李君羡一样,无论软硬兼施,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那落霜自始至终只是承认自己杀了北境候世子罗人凤,余者却概不认账。
李义又反复问了落霜半日,问他可曾知晓天音宫中还有哪些人?那些人可曾害死过长安百姓?天音宫内是否有人在习练某一种魔功,以至于需活人身体祭练?还有那位天音宫主玉天音是否曾害死人命?可是任凭李义耐着性子问了半天,落霜依旧闭起眼睛,不发一言。
到最后,李义不禁有些气恼道:
“本王听说你之前还是少山门下,掌门亲传的三弟子,可你为何会自甘堕落,沦为玉天音门下的一只走狗?且还如此胡乱杀人?!”
落霜原本神情呆滞,正闭眼斜靠在床头,闻听李义说起“少山”“玉天音”之语,他忽然暴起发难,不顾手脚被铁链捆在床脚的地扣中,双眼圆睁,脸色发紫,口中“荷荷”做声,直朝李义扑来。
不过,由于被铁链紧紧拴住,落霜才动了一动,复又摔倒在床边的地上,由于他手脚剧烈挣扎,右腿原本已包扎好的创口再次迸裂,鲜血汩汩而流……
望着这一幕场景,李义连连摇头,不禁叹道:
“落霜啊落霜,你看看你自己,如今的这一副模样,分明就是一个疯魔之人,哪像是一个名门弟子呀?”
徐恪上前劝道:“师哥,这人妒心太盛,只因喜欢天音楼内的一个歌女,竟至对人乱下杀手,我看,这人多半已因妒成疯,无可救药了!”
“徐恪!”倒在地上的落霜忽然抬头面向徐恪,露出狰狞的面孔,象一只落入陷阱的野兽,嘶哑着嗓门吼道:“无花可不是一个歌女,她是这世上最美、最好、最最心善的女子!可笑你直到今日,还不知道她是谁!”
“这人真的是疯了!师哥,咱们走吧!”
徐恪摇了摇头,不愿再费唇舌,当下便与李义起身走出牢门外。
两人已走到牢门之外,猛听得里面的落霜抖动了一下铁链,兀自在狞笑道:
“徐恪、徐无病!你真的不知无花是谁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