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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九章、天意难懂

    原来,玉天音并非一位寻常的凡间女子,她来自天界,此次下临凡间,乃是带着她的特殊使命而来。她自天庭而来,悄然潜藏于人间,便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静静蛰伏于人间,全力听从司命真君之吩咐,相机行事。
    玉天音来到长安之后,就与司命真君以“通灵珠”相互传讯。他们两人虽远隔千山万水,中间不知几万里之遥,但有“通灵珠”在手,随时随地都能相互通话,不受丝毫阻隔。
    初时,司命真君只让她在大乾国都长安城找一个容身之地,暂且将自己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安置好。
    未过几时,玉天音便收到了来自司命真君的第一个指示,让她择机摄取一些凡人的精魂,以供真君修补塔身所用。
    玉天音最拿手的本领便是“摄魂**”。她能于指间发功,无声无息间,就能摄取凡人的魂魄。再加玉天音平素最喜抚琴自奏,每每于抚琴高歌之时,手指间暗运魔功,若有凡人一旁倾听,正当听者入迷之时,神魂便会倏忽间离体被夺,而自己却毫不自知。
    这一种法术,于世间凡人而言,看上去不着痕迹,听上去无声无息,然弹指之间,神魂已失,实则至为歹毒,偏偏如此一种最是阴毒不过的法术,从玉天音手指间使出,姿势却曼妙之极,每每于行功之际,还有一段犹如天籁般的琴音传来,端的是动人无比!
    世间之人,与生俱来就有三魂七魄,三魂者,天魂、地魂、人魂也;七魄者,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魂者为阳,御灵台之神识清明,魄者为阴,使形体之呼吸动静。古人有云:凡人之身,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附形之灵者,谓初生之时,耳目心识、手足运动、啼呼为声,此则魄之灵也;附所气之神者,谓精神性识渐有所知,此则附气之神也。是故大凡人之身体,三魂七魄缺一而不可。
    自古以来,天下之凡人,若天魂缺失者,则会变得心智愚钝,冥顽不灵,身陷于偏执狭隘之境而不自知,终日浑浑噩噩,只知道如提线木偶一般,按部就班、因循守旧,从不会主动去思考生命以及宇宙的意义。
    而若地魂缺失者,就会失去内心的善恶之念,只知唯利是图,终其一生,蝇营狗苟,为些许微利乃至于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最终沦为毫无人性,只知贪图利益的禽兽。
    设若人魂缺失者,则七魄散乱,心神尽丧,整个人身便会成为一具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是以人魂者,人之性命攸关也,人魂亦称命魂。
    玉天音行“摄魂**”之时,夺取的大多是凡人的天地两魂,轻易不会取人命魂,是以世间凡人,经玉天音摄魂之后,虽天魂与地魂被夺,然也不过是变得愚昧无知、唯利是图而已,表面上看,此人也并无多少异样。故而就算玉天音时常摄取一些凡人精魂,却因她善行潜藏之法,竟也一直无人发觉。
    事实上,若非法术功力在玉天音之上者,就算眼见玉天音当众抚琴而歌,也未必能查知玉天音暗中所行的“摄魂**”。
    于是乎,玉天音便在长安城正中央的崇仁坊寻了几处房舍,令人重新修葺之后,连在一处,取名曰——天音宫。她自己便也以天音宫主自居。
    一次偶然的机缘,玉天音于长安城外踏雪赏梅之时,无意中救下了落难的无尘,并施法为他疗伤,从此后,无尘就以奴仆的身份一直跟随在玉天音左右,尽心竭力为玉天音效命。
    玉天音在长安城内刚刚立足不久,还没来得及大肆摄取凡人精魂,便又收到了来自司命真君的第二份指示。
    真君命她在某一日的正午,
    前往长安城得月楼,伺机摄取一人的魂魄。
    依照真君所言,那个人年约二十,是一位青年男子,才刚来长安不久,他的名字叫做——徐无病。
    而那一天,恰正是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
    司命真君的指令很明确,要玉天音摄取徐无病的精魂为真君所用,这一次真君所要的,不单单是徐无病的天地两魂,而是连同对方的命魂,也要一并收取。
    也就是说,司命真君所要的,就是徐无病的性命,抑或,让徐无病成为一具三魂尽丧的空空躯壳。
    玉天音不知法力通天的司命真君为何会跟一个寻常的青年男子过不去,且非要取对方性命不可。不过,她既已得了真君之指令,便只有依令行事。她虽心中满腹疑问,却也不敢多问。
    于是,就在去年十月初一那一日,到了正午之时,玉天音便带着无尘来到了得月楼,两人乔装成一对卖唱的父女,于得月楼的戏台上拉琴唱曲,为的就是等徐无病前来饮酒之时,暗里行“摄魂**”,不知不觉间,便取了徐无病之性命。
    可怜当时的徐无病,才刚刚从诏狱脱身,正打算带着他的二弟朱无能,上得月楼大吃一顿,以消解他在诏狱中所经历的种种不快。他又如何能想到,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命丧当场的结局。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三魂尽皆被玉天音摄取,从此便沦为一具毫无人性的空壳,与行尸走肉无异,若果真如此,那将是一个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结局……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令玉天音万万没想到的是,正当她看准时机,欲待行功之际,“半路上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几个不知好歹的青衣卫卫卒,贪图她的美色,一时兴起,竟随意罗织了一个罪名,忽然冲上了戏台,将她用链子锁拿之后,欲带回青衣卫“亲自审问”。
    这一下变起仓促,玉天音决计没能料到,京城里的青衣卫卫卒竟会如此色胆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就会拿人。她在天庭之时曾明确受命,待她降临凡间之后,只可静静蛰伏,暗里相机行事,轻易不可使用法力,以免泄露自己的特殊身份。当是时,玉天音尚不敢明里施法,她有心出手却又顾忌重重,正犹豫之间,两个卫卒便已将她用铁链捆住。而身边的无尘也曾得过玉天音明令,平常在凡人面前不得动用法术,故而也只得装作一位可怜的拉琴老汉,被卫卒打得口吐鲜血摔倒在地,仍然不敢随意还手。
    可是,令玉天音更没有料到的是,就在她被卫卒用铁链锁拿,自感仿徨无计之时,有一位青年男子却霍然起身,仗义出手,当堂对几个青衣卫的卫卒就是一番怒斥,他身旁的一位肥胖少年更是将四个卫卒打得满地找牙,仓皇逃窜而去。
    而那个救她的人,不是别人,恰巧就是徐无病。
    当时,整座得月楼内,楼上楼下食客满座,其中亦不乏有钱有势者,甚而个别食客还是江湖人物,身具不俗武功,然而,唯一出手救她的,却是身无半点武功、也无半分功名的徐无病。
    一直到徐无病亲自上前,解开了她身上的铁链,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恍然而觉。
    那个她原本就想杀的人,此时却阴差阳差地救了她。
    这是否在冥冥中暗有一份天意?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让玉天音再施魔功去夺取徐无病的魂魄,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故而在那一日,玉天音被徐恪所救之后,只是匆匆一谢,便带着无尘疾速离去,几乎是如同逃一般地远离了得月楼。
    玉天音分明能感觉到,站在酒楼二楼围栏边的那位老者,眼眸中精光闪动,应是一位绝世高人。
    于情
    于理,那一天玉天音都已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事后,玉天音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跟真君做了解释,真君虽心有不满,然见事已至此,也只得暂且作罢。
    之后一段时日,真君就只是命玉天音多多摄取凡人之精魂供他炼塔修塔之用,对于杀徐无病之事,倒也没有再提。
    直到不久前的一次“通灵珠”对话,真君再次向她下达指令,命她无论用何种方法,以何种手段,甚而不惜泄露自己身份,也要寻机杀死徐恪!
    对于司命真君如此反常之举,玉天音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便向真君问起其中缘由,然而真君却避而不答,只是命她必须依令行事。
    没办法,玉天音只得点头应允。
    看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得出手了,就算徐恪那一日救了自己一回,也改变不了他将要死在自己手中的结局。
    她来到这世间的目的,就只为全力相助真君。既然真君不想徐恪活在这个世上,她就只有也只能让徐恪消失了!
    然而,人算却还是不如天算……
    今日在天音乐坊,她好端端地坐在高台上正抚琴而歌,忽然冲进来一大帮凶神恶煞的青衣卫卫卒,不由分说冲上高台就将她绑缚了双手,言道奉圣命捉拿朝廷要犯,要解回青衣卫中严加审问,还没容她说话,就已将她推出了门外,强行押解着往青衣卫而行。
    一路之上她心中愁闷交加,有心催动法力好生教训一番这帮卫卒,然她记住真君的吩咐,这几日不得施用法术,便也只得强自忍耐……
    可忍耐也需有个分寸,到了朱雀桥附近之时,押解她的两个卫卒不时对她动手动脚,她已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到了行将动手之刻,正当她再一次犹豫不决之时,恰正好,又是这个徐无病,再一次解救她于燃眉之急。
    此时此刻,纵然心智卓绝如玉天音者,亦不免顿足长叹,难道,这一切真的冥冥中有天意么?
    之前,她已下定决心出手,要取了徐无病之性命,并且令周围人等神不知鬼不觉,可那个徐无病真的已经站立在自己眼前之时,她依然是下不去手!
    世间之巧合莫过于此,倘若她与徐恪只是相逢于一个寻常之地,两人乍一见面之下,她不假思索便会出手,那时的徐恪,纵有九命二十七魂,亦将魂消命殒。可今日的徐恪,偏偏又是与她相遇在这样一个她最为窘迫之时,又是热心出手,解救她于危急愁苦之时,看着徐恪那真挚动人的眼眸,这让她如何下得去手?
    如果说这样的巧合只有一次还则罢了,可如今,这已是第二次一模一样的巧合,第二次她下定决心要杀徐恪,第二次她危急受难,第二次她被徐恪所救……设问这世间,哪有这样多的巧合?!
    心念及此,玉天音忍不住抬首看了看上天,心道这一切,莫不成真的是有天意?天意不想让徐恪就此死了?
    可她自己,原本就是从天庭而来,她怎地不知,还有这样的天意?
    难道说,这个徐无病,并非一个凡人?他的存在事关天地大局,与人间苍生性命攸关?若然如此,她在天庭之时,怎能从未曾听闻过徐无病的姓名?
    以司命真君的能耐,他要夺取一个凡人的性命易如反掌,可他又怎会自己不动手,而屡屡命她杀人?难道这中间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如果有,那会是什么呢?
    甚至于,她自天庭而来,究竟所为何事?这件事是否就与刚刚相见过的徐无病相关?如果真的与他相关,那么她到底……还杀不杀他?
    玉天音一路往南疾行,然回想徐恪之事,心中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五十章、再传魔功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辰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乐坊】
    “宫主,你可算是回来啦!”
    玉天音才刚刚踏入天音乐坊的大门,就见无尘已抢先一步跨到了自己的面前,几乎是喜极而泣道。
    “回来了,我没事……”玉天音淡淡回了一句,她转目四顾,只见此时的天音乐坊内,已经是乱做了一团,原本该四处落座听曲喝酒的食客,早已逃得散去无踪,歌女们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似乎是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是什么也没在做,而她平时抚琴而歌的红木高台之上,则已是红绸散落、器物凌乱,台下的桌椅也被推得是东倒西歪……她见整座乐坊内如此狼藉,不由地心感不快,问道:
    “无尘,我只是不在一会儿,缘何这里就乱成了这样?”
    “回宫主……”无尘见玉天音责怪,忙躬身施礼,歉疚道:“属下听得宫主被青衣卫带走,心下惶急失措,不免就乱了分寸,属下已派人去通知越王府,若再不见宫主回来,属下就要带人杀往青衣卫去要人了!”
    “哎!你呀!”玉天音略略摇头,仍是责备的口吻言道:“那大乾国的青衣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处虎狼之地呀!听闻那里面机关重重,又高手如云,你就这样带一群歌女过去,莫说是救得了我,别把自己还搭了进去!”
    “属下知错!属下一时心中急切,行事失之鲁莽,请宫主责罚!”无尘低下头,讷讷回道。他乍闻玉天音被青衣卫爪牙突然抓走,心下怎能不惊惶莫名,此时见玉天音忽然又平安归来,心中已是不胜之喜,再听得玉天音虽是责备的口吻,但言语中对自己的这一份忠贞护主之情亦不无嘉许之意,心里更觉欣慰。
    “唔……这也不能怪你,当时那一帮青衣卫突然闯入将我带走,连我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玉天音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你派人去了越王府?”
    无尘忙回道:“启禀宫主,当时属下乍闻宫主遇险,未及细想就命人赶紧去越王府报信求助,属下是觉得……”
    玉天音摆了摆手,道:“你做得也对,以当时情势,你除了去找越王,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无尘问道:“宫主这么快就能安然脱险,是越王带人去了青衣卫么?”
    玉天音想了一想,苦笑道:“就算越王有心救我,哪能这么快就放我出来?”
    “那……宫主是以法力脱的身?”无尘又问道。
    玉天音摇头道:“这一段时日,我已严令我天音宫上下,平常切不可使用半点法力,我身为宫主,怎可言出而不行?”
    无尘点了点头,心道今日我若不是奉了你宫主之严令,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你被那帮卫卒带走而不出手营救?可话又说回来,以你天音宫主的手段,就算长安城里的青衣卫全体出动,也休想动得了你分毫,可你为何竟丝毫也不敢使用法力,甚而不惜身受那些卫卒羞辱也不愿出手?
    无尘对于玉天音严令自己不得使用法术之事,心下一直不解,可也不敢擅自发问,此时见玉天音已平安归来,满以为必是那青衣卫忌惮越王之威名而主动放人,当下便道:
    “如此说来,必是青衣卫的这帮狗爪子们,本路上听到了什么风声,主动放了宫主?”
    对于自己今日如何得救一事,玉天音显然不愿多言。她对无尘的一厢猜测,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玉天音看了看周遭的一片狼藉
    之象,便草草吩咐了无尘几句,令他速速将乐坊整理妥当,尽快开门迎客,对于今日自己无故被抓之事,玉天音说道自己既已安然脱身,暂且就不用声张,越王若派人来询问,随意应付过去即可,个中情形不必大肆渲染。无尘自然一一点头答应。
    这主仆二人说了几句之后,玉天音便要回内院休息,临走之际,玉天音忽然又叫住了无尘,她问道:
    “落霜现在何处?”
    “回宫主,你让他躲在停霓轩中,他这几日倒是听话得很,未曾出门半步。”
    “你让他速来紫云居见我!”
    “是!”
    ……
    玉天音吩咐已毕,便进了乐坊的内门,径自走入后院,在偌大的后院内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的紫云居内。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长安城的“花雨”名茶,独坐窗前,略略品了几口,心中回想今日之事,仍然是一团雾水……
    过得片刻,就听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在外禀道:
    “宫主,属下落霜,奉命来见!”
    “进来吧!”
    来者正是少山门下,掌门了空的亲传三弟子落霜。落霜走进紫云居的内门,在玉天音十步之外恭然肃立,不敢有半点抬头仰看。
    玉天音抬手示意落霜随意找个凳子坐下,落霜却摇了摇头,仍然恭敬站立于侧,不敢有半句出声。
    见落霜如此拘谨,玉天音也不相强,她当即开门见山,沉声问道:
    “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么?”
    落霜摇了摇头,眼神中却露出了一丝惊慌之色。
    玉天音心知那落霜前些日胡乱杀人,其中有一个被杀的,还是什么乾国北境侯的世子,今日那青衣卫兴师动众,居然会直接杀上门来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绑了带走,想必就与那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有关,她心中暗生不快,当场就想训斥落霜几句,可见了落霜满脸自责又惊慌的神色,终于心下不忍,这斥责的话,还是没有出口。
    于是,玉天音就径直吩咐道:
    “我想让你去杀一个人。”
    听闻玉天音此言,落霜不禁微微一愣。这几日他虽被禁足于“停霓轩”内,然今日一大早宫主被青衣卫强行带走之事,他业已听人说过,此时又忽然受宫主召见,自忖必是宫主向他问罪。他正感心下惴惴不安之际,忽听宫主只是叫他去杀一个人,当下心里反为之一松,遂问道:
    “杀谁?”
    “这个人的名字叫——徐恪,字无病,乃是青衣卫里的一个千户。”
    落霜面上神情再度一愣,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却摇了摇头,惭愧无地道:
    “回宫主,这件事,请恕属下办不到。”
    玉天音见平时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落霜,今日竟会不受自己所命,心中不免大奇,随即问道:
    “这是为何?”
    “这个人……我杀不了。”
    “你杀不了?……”玉天音疑惑道:“难道,你之前就曾与他动过手么?”
    “不瞒宫主,属下于数日前就曾与他过招,只是属下武艺低微,竟敌不过他三计剑招……”
    落霜点了点头,当即就将自己曾于数日前的一个夜晚,在长安城的一条小巷中暗中潜伏,待徐恪路过之时突行袭刺,却三招落败,不得已仓皇逃去之经过,大致与玉天音回禀了一通。
    “你竟已刺杀过他?……”听罢落霜所言,玉天音心中大觉好奇,不过对其中
    之原委,她也不想细问。她坐在椅子上思忖了片刻,随即言道:
    “想不到此人竟还有些武功,既如此,你且上前来,本宫主传授你一套法术,有了此术相助,不愁你杀不了他!”
    落霜当即依言上前,听玉天音口授一套魔功秘法。他只听了几句,脸上便露出大惊之色,诚惶诚恐道:
    “宫主这是要传属下‘摄魂**’?”
    玉天音面露浅浅一笑,道:“摄魂**繁复无比,岂是你这凡夫俗子片刻间就能学会的?放心,本宫主今日传授于你的,不过是一套扰人心智的小小法术。你见了徐恪之后,先暗里运功,以此术扰他三魂,待他心神不宁、混沌迷糊之际,再使出你少山的夺命剑招,到那时,就算有十个徐恪,也不是你的对手!”
    落霜忙躬身行礼,恳切谢道:“宫主前番已救我性命,今日又传授我绝妙神功。宫主对属下如此大恩,属下无以为报,今后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宫主效命,死而无悔!”
    “好!有你这份忠心就够了……”玉天音脸露欣慰之色,又勉励了落霜几句,随后就将自己独创的一门“扰魂之术”传给了落霜。
    那落霜本就是个习武的奇才,再加他年纪又轻,记性奇佳,便只过了盏茶的工夫,就已将玉天音所传授的功法秘诀记取了大半。玉天音命他先不必着急,平素只管躲在“停霓轩”中,全力练功,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找自己求教。
    当下,落霜连声诺诺,听完了玉天音所授功法之后,便躬身告退。
    可是,当玉天音望着窗外落霜离去的背影之时,蓦地却心下一颤,没来由地就感到一阵不适:
    “想那徐无病,无非一个俗世凡人,见他所言所行,当是一个正人君子,且还救过我两回,为何我竟还要派人去取他性命?”
    “为了能杀他,我竟还要让人对他暗里行‘扰魂之术’,趁着他心智混乱之时再突施杀招,如此取人性命,岂非太过阴损?”
    “我明知落霜不可再习炼魔功,竟又传了他一套‘扰魂之术’,如此不顾念属下性命安危,又岂是一个正人君子之所为?”
    玉天音心念及此,忍不住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愧疚,越想越是气愤……她想起自己在天庭中的身份是何等高贵,如何今日竟能做出如此卑鄙龌龊之丑事?!
    她忽然想起身喊住落霜:“落霜,你回来!”,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未能出口。
    她终于又想到了自己下临凡间所肩负的“特殊使命”。
    那位天界的至尊曾反复告诫于她,待她下到人间之后,无论如何,都须听从司命真君之吩咐,不管真君让她做什么,她都得照做。
    玉天音暗自叹息了一声,拿起手中的琉璃小盏,浅浅啜饮了一口花雨茶。这时候,落霜的身影已步出紫云居之外……
    在这一刻,她忽然盼望着,落霜最好习练魔功不成,如此一来,他就无法去杀死徐恪,而落霜自己也就不必受魔功反噬之苦了。
    可是,在下一刻,她忽然又觉得,落霜还是要悉心练好“扰魂之术”才好。无论如何,司命真君的指令,她必须去完成,真君要徐恪死,徐恪就必须死,既然她自己不愿动手,就只好通过落霜的手去完成了。
    不过,又过了一刻,她心中所想却再度生出反复,到后来,徐恪接下来的命运,究竟是生还是死,着实让她犯起了踌躇……

第五十一章、性如孩童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卯时、大乾青衣卫、大门外】
    徐恪与李君羡半路上解救了玉天音之后,两人接着说说笑笑,便一同入青衣卫上值。两人甫至大门口,便见守门的八个卫卒一字排开,尽皆正身肃立,齐齐高声迎道:
    “请千户大人安!”
    李君羡只是略略一笑,随即抬脚入内,他自少年时便已袭爵为官,对于大乾官场之礼仪早已司空见惯,反倒是徐恪,乍见守门的卫卒从平常的两人添至今日的八人,心下略觉诧异,双眉微蹙,便问其中的一个卫卒道:
    “怎地今日这么多人守门?是有什么人要来么?”
    “回千户大人的话!……”那个被徐恪问话的卫卒名叫黄三,他恭声答道:“奉北安平司千户张大人、銮仪司千户诸大人谕,自今日起,我青衣卫守门卫增添至八人!”
    “呵呵!”徐恪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之色,“咱们青衣卫什么时候这么看重排场了?!”他望了望其余的七个卫卒,追问道:“你们几个,叫什么名?来自哪个司?”
    “回千户大人的话!”旁边的卫卒依次恭声答道:
    “小的名叫杨堃,来自銮仪司。”
    “小的名纳影,是北安平司古大人麾下。”
    “小的叫周吉人,是銮仪司的人。”
    “小的汪风,在北安平司当差。”
    “小的于涔清,在北安平司当差。”
    “小的厉容好,在北安平司当差。”
    “小的谢听风,在銮仪司当差。”
    徐恪往八个卫卒的头顶扫视了一圈,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他点了点头,徐徐说道:
    “你们几个很好啊!一个个杵在那里跟一尊大神似的,以我看,不如叫你们‘八大天王’好了!”
    那八名卫卒,今日里奉自家千户大人谕令,来大门前站岗守值,才刚刚站了一个时辰有余,蓦地被眼前的这位徐千户一通训话,听语句皆是褒奖,听口吻却满是嘲讽,各个心中均感惴惴不安。他们自忖站岗这一个多时辰以来,一直是不苟言笑、规规矩矩,身如山峰之挺,腿似铁板之刚,并无半点过错,此刻受了千户大人这一通训,一个个都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只得依旧如徐恪所言,象“一尊大神”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君羡本已走进了大门之内,见徐恪如小孩子一般地对着守门的卫卒训话撒气,他心中噗嗤一笑,忙又走出门外,拉了一把徐恪的手,笑着道:
    “贤弟,咱们青衣卫自太祖爷创立以来,已有三百年光景,这门面也该讲究点排场了!张千户与诸千户多增加几个看门的人手,这不挺好的么?”
    于是,李君羡再不容徐恪多说,便强拉着徐恪走进大门之内,直往南衙行去。一路上,李君羡不停地打趣道:
    “我说贤弟呀!你今日又操的是哪门子闲心?!这门卫设置几人,与你我何干?你管他两个也好、八个也罢,就算他张木烨要放八十人去守值,你随他便是,连沈环这个做都督的都没二话,你又瞎起什么哄?!”
    徐恪也笑了笑,“不瞒大哥,我就是看着那八个人就这么齐刷刷站在一起,觉着好笑,适才那一刻,我说他们象是‘八大天王’,倒真是心有所感,实实是发自肺腑之言……”
    “你呀!……”
    李君羡朝徐恪看了看,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然兴起一股冲动,他只觉得眼前这位青年,虽已是一位官阶高过他一级的青镜司千户,然在他心中,对方仍是跟一个孩子一样,时而聪明灵秀,时而又顽皮可爱,时而温和俊雅,时而又执拗倔强,在那一刻,他心里竟升起一股如同亲人般的感觉,他只想一辈子都守护在对方的身旁,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去保护他周全。
    君羡的内心不由暗暗发誓道:“贤弟,君羡此生能与你相识,君羡何其幸也!这一生,贤弟但有所求,君羡无论刀山火海,必不敢有辞!”
    李君羡皱了皱眉,佯装不满道:“你这句‘肺腑之言’,听着可全是玩笑之语,瞧把他们八个给吓的!……我说贤弟,你今时可不同往日,如今你是青镜司千户,一言一行都事关他人性命,今后你可得谨言慎行啊!”
    “是是是!小弟知道啦!”
    徐恪连忙笑着应道。他心里却在想,我说君羡大哥呀,你教我“谨言慎行”,可这世上最不会那四个字的,可不就是你自己么?!你若能真正做到那四个字,还至于被人构陷与太子同党行谋逆之举?
    两人一路说着笑,便在青衣卫内的中庭前分开,徐恪去往自己的“千户小院”,李君羡则要赶去他南衙的巡查千户公事房上值,如今他新官上任,那里还有一大堆公务急等着他去处理。
    ……
    ……
    徐恪进了自家的公事房后,照例还是派人去将手下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叫了过来,三人就在千户公事房内分主次落座,一同开起了“每日晨议”。
    说起来,这“每日晨议”乃是前任千户张木烨立下的规矩。青镜司内无论有事没事,每日晨间上值之后,卯时初刻,青镜司内两大百户,都需来到千户公事房内,向千户大人汇报当日之机要卫务,经千户大人统筹决断之后,再给两位百户各自分派相关任务。有时候,若事务繁杂,百户之下的几名校尉也需一同列席。
    这种所谓的晨间例会,若有事尚有些意义,若无事则纯属空耗光阴。徐恪自入青镜司担任千户以来,除了圣上密旨下派的北境侯世子一案,几乎就没别的什么差事。这“每日晨议”就显得不太有意义了。有时候,三个人干坐在那里,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便有些尴尬,于是乎,徐恪就索性下令取消了张木烨的这个规矩。依照徐恪之言,各人来卫里上值之后,各自该干嘛就干嘛,若果真无事,就喝喝茶、看看书,学学卫里的各项律令公文也好,总好过开一些无聊的例会。储吉康与韦嘉诚见主官既如此说话,自然也乐得听从。
    可今日徐恪上值之后,心中忽然来了兴致,心道这“每日晨议”么,有时候开一开也好,于是便又命人将两位百户叫了过来。
    两位百户在徐恪面前,便没有如之前在张木烨面前这般拘束,不用徐恪发话,两人就挑了下首一张椅子各自坐了。那韦嘉诚更是毫不客气,见千户大人尚未饮茶,便自己动手去内室找了一罐好茶叶,冲泡了三杯好茶端上前来。
    不过,到了议事环节,两位百户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说来说去却还是北境侯世子这桩案子,其余则全是琐碎之事,然北境侯世子一案,皇上已有密旨,令徐恪近段时日不得去滋扰天音乐坊,也不可擅自拿人,是以每每到了讨论审案抓人之时,徐恪亦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三人晨议了半刻辰光,渐渐地就已经无话可谈,徐恪正要发话,让两位百户各回各所,忽见那韦嘉诚一拍脑门,朝徐恪禀道:
    “大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北安平司今日一大早就派人去了天音乐坊,听说这一次张大人可是动真格了,他看咱们找不着那个杀人的凶犯落霜,就直接命人去锁拿天音坊的坊主——玉天音啊!”
    听得韦嘉诚所言,储吉康不禁朝韦嘉诚望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满之色,然也只是一闪而过,若不留心观察,旁人自是难以察觉。
    韦嘉诚接着道:“不过也怪啊,按理来说,这么重大的案子,抓捕的人又是越王下面的红人,那带队之人理应是首席百户古材香才对,就算老古不去,怎么着也该是其他几个干练的百户,怎地今日去抓人的,却是北司里最不受人待见的杨文炳?这可就奇了……”
    “‘韦头陀’……”储吉康插话道:“他们北司如何办案,如何布置人手,那是他们北司的事!至于派哪个百户去带队,自有北司的张大人计议筹划,可也轮不到咱们青镜司置喙。咱们在背后这样说人家闲话,不太合适吧?万一传到张大人耳朵里,这个……”
    韦嘉诚听得满脸羞愧,忙低头讷讷道:“吉康,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只是觉得北境侯世子一案,皇上不是明令咱们青镜司负责破案么?怎地咱们不动,他们北司的人倒抢先抓起人来了?”
    “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么……”储吉康朝徐恪望了望,见徐恪脸上并未露出不快之色,便又接着向徐恪言道:“徐大人,说起来,张大人几天前倒是与属下谈论过这桩案子……”
    “哦,张大人都说什么了?”徐恪饶有兴致地问道。
    “回徐大人话!”储吉康忙道:“张大人说,北司与青镜司同在北衙,他与徐大人又是一见如故、互为知交,今后两司当互相扶持,亲如兄弟。张大人听闻咱们青镜司近日抓捕天音坊要犯,却落了空,便打算暗里从旁相助,帮咱们破案……”
    “哦……张兄有如此美意,这是好事呀!”徐恪朝储吉康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责备道:“吉康,那你怎不早说啊?”
    储吉康惭愧道:“属下见大人这几日公务繁忙,便没好意思打搅。”
    韦嘉诚忍不住一拍大腿,赞道:“原来张大人这么仗义啊,见咱们抓不着天音坊里的落霜,索性就派人直接抓捕了他们的头头!这下可好了,有了这个坊主玉天音,何愁找不着她手下的那个落霜!”
    储吉康忙附和道:“之前属下还担忧,毕竟那天音乐坊是越王旗下的产业,越王又与宋王、晋王好得就跟穿一条裤子一样。咱们青镜司若公然跟三个王爷叫板,势必孤掌难鸣,有了北司帮咱们撑腰,这桩案子可就好办多啦!”
    徐恪朝两位百户看了看,冷冷一笑,却
    道:
    “张大人对我青镜司这一番美意,好固然是好,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太早,那位名叫‘玉天音’的女子,今日在半路上已被人给救走了!”
    “被人救走了?!”两名百户不禁齐声惊叹道。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都是满脸惊疑之色,韦嘉诚忙大声急问道:
    “徐大人,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公然抢劫我青衣卫的人犯?!那杨文炳也忒怂包了点,竟连一个女犯也看不住?!”
    徐恪朝双目望着韦嘉诚,笑眯眯言道:
    “那个救玉天音的人,就在你的眼前。”
    韦嘉诚摸了摸自己的秃头,一时还不明所以,储吉康疑惑地看着徐恪,“不会是大人吧?”
    徐恪微笑点头,“正是在下!”
    “啊?!”两名百户再一次失声惊呼道。
    还是韦嘉诚性子急,抢先问道:“大人,您……您为何要去救玉天音啊?那玉天音可是天音坊的坊主,咱们正费尽心机要抓捕天音坊里的落霜,要抓落霜,可不得先从玉天音那里下手么?!圣上严令咱们限期破案,可如今咱们还……”
    储吉康略略想了一想,心中已揣摩出了徐恪的用意,他随即朝韦嘉诚一摆手,笑着道:
    “想必咱们徐大人是想亲自审问玉天音,再由玉天音的口中找到落霜的藏身之处……毕竟圣上将北境侯世子这桩案子是交给了咱们青镜司,若这桩案子的凶犯最后落到了他们北司的手里,传出去也不好听呀!再者徐大人刚刚入主咱们青镜司,这圣上交办的第一件差事又岂能落到别人的口袋里呢?你说是也不是,韦头陀?”
    “对对对!”韦嘉诚忙不迭地点头道:“吉康兄弟说的对!我脑袋笨,想不到这么多!那……大人……”他转头问徐恪道:“眼下这个玉天音,大人把她藏在了哪里?要不要……属下先帮你来审审?咱们青镜司里,要论审案子的本事,还得是……”
    “还得是什么!”没等韦嘉诚把话讲完,储吉康就打断道:“大人亲自抓来的人犯,还用得着你来审?那自然是大人亲自审问!”
    “对对对!瞧我这笨脑袋!”韦嘉诚一拍自己的脑门,深悔自己失言。
    徐恪看座下这两人你一唱我一搭的不觉心中好笑,他品了一口好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们两个不要费心去猜了,玉天音不在这里。”
    储吉康不禁疑惑道:“大人还将她藏在了别处?”
    “我既然救了她,怎可再抓她!人早被我放了!”
    “放了?!”储吉康与韦嘉诚一齐抬头,再度失声惊呼道。
    见自己手下这两大百户,对这件区区小事竟如此一惊一乍,徐恪心下甚感不耐烦,他索性便起身来到窗前,顾自看着窗外的风景,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且先下去吧!玉天音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是本司见不得杨文炳他们胡乱抓人,是以随手就将她给放了。”
    韦嘉诚与储吉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各自心里都是满腹疑虑,可又半句也不敢多问,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尽皆起身朝徐恪拱手施礼,“卑职告退!”
    ……
    待两人离去之后,徐恪复又回到自己的桌前落座。他喝了几口茶,随手拿起一本《西珑堪舆术》,展开书页看了不多时,却又放下。他走至内室,在一张书案前提笔,欲待临几副名帖,可旋即又放下了手中的羊毫。他在内室与外堂间走来踅去,脑海里却始终是一个人的身影……
    不用说,那个人自然便是他晨间刚刚在朱雀桥附近放走的玉天音。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个人心里,都在各自猜想着对方,而且两个人的心思都不约而同: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她(他)为何看上去总是如此神秘?”
    “我救了她(我要杀他),对还是不对?”
    ……
    ……
    徐恪就这样在自己的千户公房内停停走走、东想西想,转眼间,两个时辰便已过去,时候已到了午时初刻。
    已是仲夏时节,今日又是个艳阳好天,屋外的阳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屋宇,将这千户小院照耀得如光华万丈一般,就连院内墙角处的几株雏菊、红花也在阳光的映射下发出夺目的光芒,夏风吹来,整座院子里满是菊花的清香……
    徐恪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朝前院走去,他估摸着此时君羡大哥也差不多该到了。
    果不其然,徐恪还未走到门口,伴随着风吹叶动,一阵阵花香轻轻荡漾,只听一个爽朗的笑声已然远远飘来:
    “贤弟,在不在?愚兄过来向你讨酒喝啦!哈哈哈!……”

第五十二章、祸福与共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午时、大乾青衣卫、青镜司】
    “君羡兄,小弟已等你多时啦!”
    徐恪见李君羡走入千户小院,忙笑着将他迎入门内,未等君羡落座,即刻命卫卒准备午膳:
    “去将我与李大人的甲餐端来!”
    “是!”
    “内库中窖藏好酒,去捧来一坛!”
    “是!”
    ……
    两人一同落座,还没等说上几句话,卫卒便已经将两位千户大人的甲餐午膳给送了过来。李君羡虽新官上任尚不足两日,但青衣卫里早已盛传其名,昔日这位威名赫赫的禁军大将,无论民间还是朝堂,仰慕者不知多少。如今,君羡蒙天子钦点,又入青衣卫为官,位次虽是从四品的巡查,然毕竟往昔威名太盛,青衣卫上下,各个均将他视作都督一般,恭敬得无以复加。徐恪的一众手下,眼见自家的千户大人与这位新任的巡查千户如此亲昵之状,欣喜之余,自然更是乐得奉承。一个身躯健壮的卫卒捧了一坛窖藏的美酒,稳稳当当地徐步跨入公事房内,将酒封拍开,倒酒入碗,给两位大人奉上。徐恪见这一大坛美酒正是自己喜爱的长安名酒“汾阳醉”,看年份至少也有三十年之久,当下心中更是大喜。
    于是,两人就在这千户公事房内开席吃酒,一边饮酒吃菜,一边说说笑笑,倒也吃得不亦悦乎。
    不过,两位千户才吃了约莫一刻辰光,徐恪胸中刚刚兴.asxs.酒意,门外就有卫卒来报,言道北安平司张大人有请,请徐大人务必拨冗前往北司一叙。
    李君羡朝徐恪看了一眼,笑道:
    “贤弟,你看看,该来的,这就来了吧?”
    徐恪将酒杯一放,站起身道:
    “大哥先喝着,那我去去就来!”
    “哎!”李君羡跟着站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早间的事我也有份……”
    “这点小事何劳大哥帮忙说情?大哥只管坐着喝酒,我三言两语间就能回来!”
    “我可不是帮你去说情!今日朱雀桥边‘英雄救美’,此事已成长安百姓一件美谈,我同你去,是和你‘争功劳’去的!这‘英雄救美’可不单单是你一人哦!”
    徐恪笑了笑,“好好!既然大哥要同去,那也随你!只是……”他望了望一桌的酒菜,面露憾色道:“今日大哥头一遭来我青镜司做客,咱们酒未喝足,菜没吃饱,如此岂非慢待了大哥?”
    “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李君羡上前抓了徐恪的胳膊就走,“走吧!我今日这一顿午膳,早已酒足饭饱,再让我喝,我都喝不下去了……”
    于是,两人说着话,便信步离了青镜司,一路往东,径自走入北安平司的千户公事房内。
    徐恪心里清楚,他今日一大早当街放人,放的可还是北安平司紧急抓捕的要犯,表面上看,他是不给杨文炳面子,可实际上,打的可是北司千户张木烨的脸。人家堂堂一个从三品的北司之首,又蒙圣上钦点新官上任,就算他与你有些私交,又岂能对此一笔带过?
    不过,令徐恪大感意外的是,他与李君羡刚一踏入张木烨的公事房内,就见这位新任的北司之首笑着起身,快步出来相迎道:
    “无病兄弟,来啦!……”他见徐恪的身边跟着李君羡,忙向君羡也略略拱手道:“吆!李千户也来啦!快请,请!”
    待徐恪与李君羡走进公事房内落座,张木烨随即命人奉
    上茶盏,并热情言道:
    “兄弟,多日不见,做哥哥的可是对你想念得紧啊!话说回来,你怎地也不常来这里坐坐呢?我可听说,当年南宫千户坐镇北司之时,你三天两头都在他的公事房里,怎地愚兄来了北司,你竟一次也不登门了?”
    徐恪满以为对方急着叫自己前来,必是责问自己今晨为何私放玉天音之事,然此时见张木烨态度如此谦顺,语气又这般热忱,虽言语里略带嗔怪的口吻,可听着全是友善之辞,当下心中不禁大感惭愧,心道人家明明一个谦谦君子,你这番可也太小看了他,当下他忙欠身施礼,笑着回道:
    “多谢张兄惦念!说来惭愧,愚弟此番刚刚入主青镜司,百事待举,皇上新近又将北境侯世子这桩案子交给了愚弟,愚弟琐事缠身,未能及时前来拜望,还望张兄莫怪!”
    听到“北境侯世子一案”之时,李君羡便瞥见张木烨略略皱了皱眉,然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正等着张木烨“言归正传、直入主题”之时,哪知这位千户大人却哈哈一笑,对北境侯世子一案根本没有接话,而是径自开口道:
    “不瞒两位千户,今日愚兄请二位过来,不为别的,就只为了这桩子事……”说着话,张木烨便将一份文牒递到了徐恪的手中。
    徐恪打开一看,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原来,那一张文牒之上所写的,恰正是推举原北安平司掌旗舒恨天入青镜司为百户之事。然他心中旋即又生出一丝不解,心道今日张木烨急匆匆叫我前来,难道竟只是为了这一份文牒?
    李君羡见状,心中不免疑惑,忙走过来一同观看。他见张木烨给的,竟是一份举荐舒恨天任百户的文牒,心下也不胜讶异。按理,这份举荐文牒正是徐恪所要之物,然今时今日,未等徐恪开口,他张木烨竟能将这一份举荐文牒主动奉上,这其中,总归有些不合情理……
    张木烨见两位千户面上都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暗自冷冷一笑,心道难不成此事并非你们心中所想?他有心想解释一番,然话未出口,却忽而改了主意,只是淡淡言道:
    “此事确是有些突然,不过……若是徐千户不想要舒掌旗这个人,我这份推举文牒么……”他瞥了一眼徐恪,端起手中的茶盏,微微吹开茶汤上的浮沫,浅浅啜饮了一口,“兄弟也大可不必签字……”
    “张兄哪里的话!”徐恪忙欠身道:“不瞒张兄,舒掌旗虽在张兄的北司做事,但我与他交情非同一般,舒掌旗实是我的大哥。其实兄弟我早就想将舒掌旗调入青镜司来做事了,只是苦于这段时日一直抽不开身,也不敢前来劳烦张兄,是以便一直延宕了下来。今日张兄的这一份举荐文牒,小弟实是求之不得呀!”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张木烨点了点头,好似心里头有一个疑问已然知晓,他随即指了指徐恪手中的文牒,“那感情好!既然无病兄弟与舒掌旗以兄弟相称,那么将舒掌旗调入青镜司做一个百户,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他又看了徐恪一眼,似笑非笑道:
    “说起来,舒掌旗可是我北司的人,此番选调入青镜司任百户,于徐兄弟而言,是得了一大臂助,然于我北司而言,可也是失了一员干将啊!是以……徐兄弟,今日里愚兄叫你亲自登门一趟来签署这份文牒,此举也不为过吧?”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多谢张兄了!”
    当下,徐恪便提笔在舒恨天的举荐文牒上署了自己的姓名并签了自己的
    “无”字金蛇花押,然后亲手将文牒送还给张木烨。
    张木烨接过了文牒,看也没看便随手放下。这之后,张木烨又与徐恪、李君羡随意闲谈了几句,语气也甚是委婉,对于今日一大早,徐恪自杨文炳的手里救下了玉天音之事,他却连半个字也未提。似乎,杨文炳直至此时,仍未将此事报与张木烨知晓。然而,徐恪与李君羡都知道,依照青衣卫里的规矩,这是绝无可能的,任杨文炳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将这么一件大事隐瞒不报!可依照眼前张木烨的神情推断,他竟完全当作此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一下,反倒是是徐恪与李君羡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他们虽心中有疑,但见对方不提,自己则当然更不会讲,三个人就这样寒暄了几句,还是张木烨先端起了茶盏:
    “无病兄弟,李千户,两位都是大忙人,我北司之内眼下也有一些公务亟待处理,就不多留二位了,改日有空,咱们得月楼内可以一聚,到时候……”他朝李君羡略略拱手,微微笑道:“听闻李千户可是千杯不醉的雅量啊,兄弟可要好好与你痛饮几杯!”
    李君羡起身回礼,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我在禁军之时,也早就听说你张大千户酒量非同一般啊,改日咱们两个是得好好喝上一喝,几杯怎么能够,起码也得两坛美酒啊!”
    “好、好!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徐恪也跟着起身,三位千户各自拱手为礼,张木烨还亲自将徐恪与李君羡送至公事房之外……
    徐恪与李君羡离了北安平司之后,便又回到自己的青镜司公房内落座。卫卒见两位千户大人去去就回,房子内之前吃剩的酒菜还没来得及清理,忙躬身入内抢着要进行收拾。
    两位千户见状,互望了一眼,各自都一样的心思,之前这一点点薄酒,怎能填补自己如大海一般的肚量?于是,徐恪挥了挥手,命卫卒们退下,他与君羡再度对坐,索性接着举杯对饮,好在天气炎热,菜肴尚温,适才的这一顿午膳,此时再续上,两人都丝毫不以为怪……
    然则,两人吃归吃喝归喝,说起刚才张木烨的反常举止,他们仍然是一头雾水。
    在徐恪心中,至少有三个疑问,是他如何都猜想不透的。
    其一、选调舒恨天入青镜司为掌旗,是秋先生的主意,但秋先生是要让他去北司跟张木烨要一份推举文牒,剩下的事秋先生自会安排。然今日他未曾去北司索求文牒,张木烨竟已亲自将文牒弄好,还来求自己为之署名签印,这是何故?难道说是秋先生率先去求的张木烨?这不可能,也无必要,但张木烨究竟为何会这样做?
    其二、他今日一大早当街叱令杨文炳放人,此事张木烨必定已然知晓,这位新任的北司之首就算不会心中大怒,但总也得向自己讨一个说法才是,怎地全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一般?说起来,私放玉天音之事,于情是不给北安平司面子,于理是阻扰青衣卫办案,于情于理都不合,难道张木烨竟能对此“一笑而过”?
    再有其三,玉天音是天音乐坊的坊主,而天音乐坊内的管事落霜又是杀死北境侯世子罗人凤的重要疑犯。张木烨之所以命杨文炳抓捕玉天音,想必就是为了北境侯世子一案,然北境侯世子一案,圣命是让青镜司全权审理,为何他张木烨却要来横插一杠?
    难道说……?

第五十三章、不知轻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午时、大乾青衣卫、北安平司】

    徐恪与李君羡离去之后,张木烨望着二人的背影,脸上神色忽阴忽晴,到最后竟变得极其难看。他拿起徐恪刚刚签署的那份文牒,看着徐恪异常工整又略带飞扬的字迹,不禁冷哼了一声,将文牒重重地甩在了桌上。

    他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气恼之情依旧难平……

    原来,今日辰时初刻,杨文炳便已经急慌慌地跑来向他禀报,说自己费力抓捕到手的天音坊主玉天音,却在朱雀桥边被徐恪与李君羡给私自放走了。

    那张木烨乍听此事之经过,心中立生气恼。他便大声责问杨文炳道,你带着的精干卫卒不下两百人,怎能仅凭人家三言两语,就将如此重要的嫌犯放走?你自己脓包还则罢了,如何还要害得我北安平司从此在别人面前矮了半截?

    自然,杨文炳为了替自己脱罪,就将徐恪是如何当街羞辱自己,又是如何不由分说便掣出他的昆吾剑,威胁恫吓自己放人的情形,添油加醋地与张木烨细说了一通,末了更是夸大其词地讲述,那徐恪是如何藐视北安平司,藐视你张大人的威严云云,直说得张木烨虎目圆睁、拍案而起,差一点就要去青镜司与徐恪当面理论。

    不过,恰在此时,北安平司守门的卫卒来报,说是吏部尚书潘大人有事要见千户大人。

    吏部的潘闻卷来找他?张木烨自问与潘闻卷并无什么交情,对方就算是登门来贺自己新官上任,这时日也委实是晚了一点,然对方毕竟是一位当朝的三品大员,张木烨也不敢轻易得罪,当下急命杨文炳暂且退下,自己亲去门口迎接。

    待那潘闻卷进了千户公房之后,与张木烨只是略略寒暄了几句,便直截了当说出了他的来意。

    令张木烨万万想不到的是,潘闻卷此来不为别的,竟是为了向他要一份推举文牒,而推举之人的名字,他连听都没曾听过,那个人名叫——舒恨天,此前在北安平司不过是区区一个掌旗,如今却要受举荐入青镜司做一名百户。

    张木烨不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中暗道,我北司就算要举荐人才,也当由我北司先行报上推举文牒,再由吏部进行核查审验,如何今日竟然倒了过来,竟是吏部来向我北司索要文牒?再者,这舒恨天又是何人?竟要劳动吏部尚书亲自上门来讨要他的推举文牒?……

    潘闻卷似乎看穿了张木烨的心思,忽然叹了一声,向张木烨摆手道,此事确乎有些不合情理,不过,此中缘由今日他亦不便明言,还望张千户看在老夫之薄面上,速速将文牒弄好才是。

    张木烨既见对方言已至此,当下也不便再问,好在一份推举文牒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小事,他虽与潘闻卷无甚交情,然于此事能从这位尚书大人手里讨来一份人情,自然也是乐于从命。

    于是,张木烨不假思索便点头应允。潘闻卷点了点头,一杯茶才饮了一口便即起身告辞。

    张木烨亲自将潘尚书送至北安平司大门之外,一路上,那潘闻卷反复叮嘱,让张千户务必今日就将舒恨天的推举文牒办妥,并且还需青镜司的徐千户签印署名之后,再派人火速送至吏部。

    待送走了潘闻卷之后,张木烨忙命人将首席百户古材香叫了过来。

    他查了一查北安平司的人员名册,才知道舒恨天原来就是古材香手下的一个掌旗,之前管辖他的校尉恰正是刚刚调离北司的丁春秋。

    然而,古材香来了之后,对于舒恨天之事也是一问三不知。张木烨心中不禁甚为不满,言道如此来历不明之人,缘何能入得青衣卫做上掌旗之职?古材香忙回道,此事乃是前任北司千户南宫大人一力为之,至于为何会安排舒恨天做掌旗,个中情由他也不甚分明。

    既然属下搬出了前任的千户,张木烨也不好太过责怪。再者,吏部的潘闻卷可是今日就要他将这桩子事办妥。没办法,人家好歹也是一位正三品的尚书,张木烨既见潘闻卷如此急迫之状,便也不好再行耽搁,于是便吩咐古材香尽快将举荐舒恨天为青镜司百户的文牒弄好。

    那古材香自然是诺诺连声、乐得答应,不过,他听得千户大人所交代之事,脑筋一转,顺口就说出了舒掌旗与徐千户之间关系不一般之事,见张木烨点了点头之后,他便也匆匆办事去了。

    待古材香办妥文牒,已是午时左右,张木烨随即便命人将徐恪给请了过来。他自己也未能料到,这件事经潘闻卷这么一搅,原本他正想去找徐恪“兴师问罪”,此刻竟变成了央求徐恪跑来签字……

    不过,待徐恪在文牒上署上名签了印又从容离去之后,张木烨独自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心中气恼之情,却依旧没有消散。他喝了几口茶,正想去銮仪司走走,未曾想,卫卒来报,銮仪司千户诸大人却已然到了。

    闻听诸乐耘不请自到,张木烨心中一喜,忙快步出门将老友迎了进来。两人方一落座,那诸千户随即开门见山,说出了他此番前来的事由。

    原来,今日一早,徐恪在长安城朱雀大街,当着众百姓的面,放走了北司抓捕的人犯玉天音之事,早有卫卒报与诸乐耘知晓。诸乐耘此来不为别的,便是挑动张木烨与他一道,两人合力来对付那新任的青镜司千户——徐恪。

    张木烨听罢,面上虽连连点头,可心中却犯起了踌躇。只因他心里明白,依照青衣卫里的惯例,北安平司千户历来都是与南安平司、銮仪司、青镜司千户联手,四大千户合力与青衣卫都督相抗衡,只有青衣卫内两派力量维系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朝廷和皇上才能安心。如今的青衣卫,南安平司已然倒向了都督,他身为北安平司之首,设若连青镜司再保不住,那么还能拿什么力量去与沈环相抗衡?作为青衣卫内资深元老的诸乐耘,理应比他更清楚这一点,怎地今日前来,不劝他与徐恪和好,反倒一力鼓动他与徐恪为敌?

    诸乐耘仿佛看出了张木烨的心思,哈哈一笑道,张兄不必多想,我此番前来全因看不惯徐恪那桥横跋扈的嚣张模样,平日里他不可一世倒还罢了,今日竟然还欺负到北司的头上!这小子连张兄的北安平司都敢颐指气使,哪里还会将我的銮仪司放在眼里?!此次如若我俩再不合起伙来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日这青衣卫里还有你我立足之地么?

    张木烨一听,心下更觉奇怪,他笑了一笑,随即反问道,这个徐恪什么时候也得罪了你诸兄?

    诸乐耘见张木烨不怒反笑,神情也不禁有些错愕,他忙回道,自己与徐恪素无嫌隙,这一次抱打不平,纯是看不过他们青镜司竟然敢骑到了北安平司的头上。

    不料,张木烨非但依然不露丝毫怒意,却反而面带忧色道,今日之势,皇上将我扶到北司这个位置上,其意自然是为了让我与沈都督相抗衡,可如今青衣卫内五大千户中,杨文渊摆明了是沈环的亲信,新任的巡查千户李君羡又与徐恪格外交好,设若自己再无端与徐、李两位千户为敌,试问今后,叫他张木烨又凭什么去与沈都督争锋?

    见张木烨如此态度,诸乐耘倒也不好再行挑唆之举,不过,他好似仍不死心,末了又说了一句:

    “木烨兄,你我在青衣卫这十余年,除了沈都督,任谁都不敢动你我分毫。今日当着长安众百姓的面,徐恪那厮竟敢公然折辱你的手下,听说他将圣上御赐的那柄昆吾剑都亮了出来,差一点就要了杨文炳的命……木烨兄,徐恪如此不给你北司颜面,这一口恶气,你能咽得下?”

    张木烨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叹,他双眉紧蹙,脸上终于露出不快的神色,“这件事,容我再想想,无论如何,我北司的颜面,又岂能……”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得千户公房之外突然传来一片呼喝叱骂之声,未几就听到有个粗重的男子声音在门外大声骂道:

    “张木烨,你养的一条好狗,竟敢挡本王爷的路!”

    张木烨与诸乐耘不禁对望了一眼,两人均知门外之人定然是来头不小,且还来者不善,于是忙双双步至公房门外,只见一位年约三旬、身形粗壮的男子正昂首伫立于门外。这人满身锦衣华服,手摇一把镶金嵌玉流云折扇,正满眼鄙夷之色,望着匆匆出得门来的两位千户大人。

    “哎吆,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还是銮仪司千户诸乐耘率先拱手,笑着言道:“越王殿下怎会有空跑来咱们青衣卫呢?”

    来者正是越王李峨,这李峨年纪已三十有三,只因他平生不好读书,只喜舞刀弄枪,加之性子鲁莽、行事冲动,往往一言不合就要跟人动手,因此京城里便给这位皇子安了一个“最不讲理王爷”的诨号。甚至于,大乾民间百姓,私底下还有“恶恶十王、混世魔王”的说法。如今,两位千户大人眼见这位“混世魔王”突然找上门来,心知定无好事,不由地暗暗叫苦。

    “怎么?……”李峨双眉一挑,朝诸乐耘不满道:“见了本王,你就是这么个礼数?”

    诸乐耘忙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恭敬言道:

    “卑职参加越王殿下!今日殿下亲临我青衣卫,卑职未能远迎,望殿下恕罪!”

    “嗯……”李峨点了点头,对这位銮仪司千户如此恭谦之状总算略略满意,他又转头望向了张木烨。

    “你就是张木烨?”

    诸乐耘忙拉了一下张木烨的衣袖,并连递眼色向张木烨示意。他执掌銮仪司十余年,平时与诸位皇子也打了不少交道,深知这位越王的脾气最是不好惹,此刻自然是着急提醒身边的张木烨,今日里可定要收着点性子,千万莫要不知轻重,去惹恼这位朝中“最不讲理的王爷”……

第五十四章、招招落空

    “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参见越王殿下!”张木烨朝李峨拱手为礼,不卑不亢道。

    李峨朝眼前的这位新任北司千户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对方面色镇定如常,并无多少慌张模样,也不禁点了点头,面露嘉许之色,然他随即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卫卒,傲然说道:

    “本王要进你北司的大门,你这手下竟敢拦阻本王不让进来!还说什么须得先行入内通禀……哼哼!笑话!这大乾天下都是我李家的,本王想要见你这区区一个千户,还得这帮下人先行向你通禀么?!”

    张木烨瞥了一眼越王身后那守门的卫卒,见他右手捂脸,一脸委屈之状,心知他必是刚刚吃了越王一记响亮的巴掌,此时兀自疼痛不已。张木烨不由心中暗叹,这些手下平日里定是奉了自己的严令,未得千户大人允准,任何人不得入内,是以对大乾的一位皇子也不敢随意放行,然今日登门的可是整座京城里闻名的“最不讲理王爷”,你跟这位王爷讲道理,能讲得通么?

    “回王爷的话!”张木烨再度拱手,“卑职的手下不知王爷大驾亲临,冒犯了王爷,这是卑职的过错,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依照我大乾官制,青衣卫乃是天子亲御之所,若无圣命,任何人不得擅闯,否则形同谋逆!”

    “嗯……?你说什么!你敢说我谋逆?!”李峨乍听张木烨之言,原本已渐趋和缓的脸容立时现出怒意,他双眼一瞪,手指着张木烨的鼻子,抢步上前眼看着就要动手。

    诸乐耘一看,这还了得!他立时横身上前,拦在了两人的中间,连声劝道: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木烨兄不是这个意思……我青衣卫重地,闲杂人等自是不能随意入内,可王爷是什么人?那是我大乾皇子,是受天子敕封的一珠亲王!王爷想要进这北司的大门,自然是随便进!”诸乐耘又朝那守门的卫卒叱道:

    “你这天杀的狗才!不知道这位是我大乾的越王千岁么?还不赶紧向王爷赔罪!”

    那守门的卫卒急忙向李峨跪倒在地,请罪道:“小的不知是越王千岁大驾亲临,冒犯了千岁,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那卫卒一狠心,竟又朝自己已然肿胀的右颊上狠狠地抽了几下,直抽得自己痛得呲牙咧嘴,然兀自忍住不敢发声。

    “好了!……”李峨冷冷的看了张木烨一眼,“本王再怎么不济,也不致跟一条看门狗怄气!”

    诸乐耘见张木烨神色甚是难看,忙连连向他暗递眼神,示意他务必隐忍,一边又朝那名正在抽打自己脸颊的卫卒呵斥道:

    “王爷已饶了你,还不快滚!”

    那名卫卒如蒙大赦,忙起身连滚带爬一般地跑了下去。

    诸乐耘朝李峨一躬身,用力地挤出了一个笑脸,道:

    “王爷,咱别站在外头说话了,天热,这大晌午的,小心犯了暑气,快……里边请!”

    李峨面朝张木烨不无得意地看了一眼,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随即昂然大步迈入了北司的千户公事房内。

    诸乐耘赶紧一拉张木烨的衣袖,附耳轻声道:“张兄,今日事万不可逞性!务须忍耐,切记切记!”随即强拉着张木烨,二人一道跟着入内。

    诸乐耘眼见那越王大咧咧地往千户的太师椅上一坐,面上仍是一脸不悦之状,他不敢怠慢,忙疾步走入张木烨的内室中,冲泡了一杯好茶,亲自为越王奉上。

    “嗯……还是你老诸够意思!”李峨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茶,终于点了点头,朝诸乐耘和颜说道:“这是明前的‘花雨茶’么……嗯……不错!这茶父皇最爱喝了!”

    诸乐耘忙道:“殿下要是爱喝,一会儿卑职让手下备好两斤上等的

    茶叶,明儿个就送到越王府。”

    李峨见诸乐耘与张木烨兀自站在自己的下首尚不敢落座,当即抬手示意,让两人都坐下,他乜斜了一眼张木烨,旋即又朝诸乐耘似笑非笑道:

    “老诸,这里到底是北安平司还是銮仪司?怎么本王一路进来,都是你在说话?”

    诸乐耘面色窘迫地朝张木烨望了一眼,心道张兄啊张兄,到了此刻,你还不服软?

    张木烨只得朝越王拱手为礼,问道:

    “不知越王殿下今日大驾亲临我北安平司,有何指教?”

    李峨坐直了身子,冷眼看着张木烨,居高临下,反问道:

    “听说张千户今日派人抓了玉姑娘?!”

    “玉姑娘?哪一位玉姑娘?……”两位千户都有些茫然,然片刻之间,张木烨就想起,越王口里的这位“玉姑娘”莫不是今日里杨文炳奉命抓捕的天音坊主玉天音?!

    “哼!你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有胆子做事,却没胆子承认,本王最瞧不上的就是你们这号人物!”李峨突然脸色一变,忿然道:

    “玉姑娘乃是本王的上宾,她平日里就躲在那天音乐坊里弹弹琴、唱唱曲罢了,又碍着谁了?本王今日过来就是想问一问,玉姑娘究竟犯了什么罪?至于你们这般兴师动众,派了几百号人上门去将她拘捕?”

    “殿下,这事儿……”诸乐耘面色更是窘迫,他想要说一句“这事儿与我銮仪司可不相干呀!”然他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张木烨,下面的话还是不方便出口。

    张木烨此时方才清楚越王的来意,感情自己今日未曾抓着人犯,那人犯的“后台”却兴师问罪来了。

    “殿下,您说的‘玉姑娘’可是天音乐坊的坊主玉天音?”张木烨问道。

    “哼!明知而故问!这长安城里,还有哪一位姓玉的能配得上本王呼她一声‘玉姑娘’?!”李峨依旧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凶巴巴地言道。

    “启禀殿下!”张木烨再度拱手一礼,神色如常道:“最近京城里出了一件大案,北境侯世子罗人凤当街被人残杀,圣上将这桩案子交与我青衣卫审理,此案的凶犯极有可能是天音乐坊的人,因此下官今日派人去将天音乐坊的坊主……”

    “笑话!”李峨粗暴地打断了张木烨的话头,冷哼道:“你当本王不知么?父皇将那北境侯世子一案交与的是青镜司,人家青镜司都未曾上门抓人,今日要你这北安平司‘狗拿耗子’——多操心?!”

    张木烨气得脸色一阵发白,要是放在平日,若有人敢对他如此说话,早已被他一个大嘴巴子给打了过去,可如今他面对的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最不讲理王爷”,更何况,这位“最不讲理王爷”今日之所言还似乎有些道理。他有心出言为自己辩驳几句,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以对。

    旁边的诸乐耘见状,忙堆起笑脸,朝李峨连连拱手道:“哎呀!我的越王殿下啊!此事您可错怪张千户啦!北境侯世子一案,圣上虽命青镜司全权审理,然我青衣卫内本是一家,各司之间协同查案也属平常啊,更何况……”他朝张木烨看了一眼,急中生智道:

    “不瞒殿下,今日这档子事,张兄其实也并不知情。原本张兄听闻天音乐坊或与北境侯世子一案相干,遂命手下平常需密切留意,哪知道杨文炳这个蠢材,居然会错了意,未经上报竟敢私自带兵前去抓人,抓的还是天音乐坊的坊主,您瞧这事给闹的……”

    李峨依旧是冷眼望着张木烨,沉声问道:

    “张千户,这件事你真的不知情?”

    见张木烨低头不语,诸乐耘忙紧赶着回话道:

    “殿下,您也别生气,此事就算是

    张兄知道,但玉……玉坊主乃越王府上宾一事,我和张兄也是今日才知晓呀!先前种种,就算张兄有错,亦属无心之过,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们这些粗人计较!”

    “哼哼!”李峨满脸不屑之色,又是冷哼了一声,轻蔑言道:

    “本王今日不妨把话说开了,非但是玉姑娘,连带着那间天音乐坊,也是本王名下的产业。今后,但凡是天音乐坊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任何一个女子……你们都休想动他们分毫!要不然,可休怪本王对你们不客气!”

    闻听此语,张木烨与诸乐耘都不禁双双变色,两人心中都是一样的惊异,依照大乾官制,皇子既已有丰厚的年俸,便不得在民间有任何私产,之前韩王李祚就因私自开设翠云楼一事,便已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如今这越王李峨竟直承自己私开天音坊,如此违礼逾制之事,在眼前这位皇子的口中,竟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可见这位王爷当真是“最不讲理”了。

    当下,诸乐耘干笑了两声,只得点头说道:

    “殿下既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卑职与张千户若再不知分寸,那就真真是我俩的过错了。请殿下放心,今后,天音乐坊内无论是哪一个人、哪一件物什,卑职与张千户自会退避三舍,决不滋扰!……”

    说着话,诸乐耘便连连朝张木烨以眼神示意,他心道,张兄啊张兄,无论你多么地心高气傲,都这个时候了,你若再不表态,这后面的情势,我诸乐耘也未必能替你挡得住了!

    不料,此时的张木烨却忽而神情一变,满脸不解之色地望向李峨,问道:

    “殿下,您府上的贵宾——那位天音乐坊里的玉姑娘,我北司今日虽派人请她来卫里问话,然中途业已将她放了,自始至终都并未动她一根汗毛。如今想必那位玉坊主正好端端地坐在乐坊里弹着琴唱着曲,殿下却还要上门来问罪于我,这又是为了哪般?”

    “哈哈哈!”闻听张木烨此语,此时的李峨才终于收起了凶悍又冷傲的神情,他徐徐站起身,手摇那把镶金嵌玉的折扇,一边走向门外,一边笑道:

    “张木烨,你果然也算个人才!无怪乎父皇会将北司千户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交到你的手上。不错!你今日虽派人去天音坊抓人,好在你的手下还算识趣,知道半路上将人给放了,如若不然的话……”李峨已走到了张木烨的跟前,他双眉一挑,眼神中又露出了凶悍之色,“本王今日哪还有心情同你讲这么多废话!”

    尽管张木烨心中有一千种愤怒、一万种冲动,然当他面对着越王那一股凶悍的眼神时,仍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对于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有可能是越王李峨一事,张木烨其实早已知情,然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霸道至于斯!自己还未曾向天音乐坊动手,这位皇子竟已直接杀上了门来!今日也不知是对方气势太盛还是被诸乐耘横加阻拦之故,此时此刻,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堂堂一个朝中的三品大员,执掌青衣卫中至为精干的三千人马,令无数人都要闻风色变的北司之首,在这位皇子面前,竟被训斥得哑口无言,连半句都不敢回嘴。

    “本王今日来你的北司,并不是来问你的罪。你身为朝廷命官,吃你的俸禄当你的差,本王又岂能妄加干涉?本王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后无论什么事,你该查的查,不该你查的,千万别碰!哈哈哈!……”

    只见那越王李峨,手摇折扇,迈开大步头也不回,说笑间人已走到了千户公事房之外,未几便已昂首而去。

    留下诸乐耘与张木烨面面相觑,两人各自闷声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均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五章、无问西东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未时、大乾青衣卫、青镜司】

    李峨出了北安平司的大门之后,便折而往西,径直走向青镜司的千户小院。

    来青衣卫之前,李峨其实对今日一早玉天音被抓又半路被放的经过早已知晓。此番他之所以前来,敲打张木烨倒是其次,最重要的,他是想会一会那位新任的青镜司千户。

    事实上,李峨对徐恪之名也是闻名已久。早在徐恪蒙天子钦点升任青衣百户之时,李峨就对这样一位如此年轻又如此幸运之人心生好奇,之后,他听闻徐恪已投至四哥李缜的麾下,顾及八哥的面子,便也没有主动去结交。

    虽不曾主动结交,但之后,徐恪的种种奇闻异事还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先是护送钦差归来的途中,为保他四哥性命险些命丧孙勋之手,后又助他四哥顺利扳倒了他大哥楚王一党;之后更是通过翠云楼一案,弄得他六哥韩王李祚非但身死且死后还名声扫地;加之之前也正是因徐恪之故,太子一党也尽遭天子贬斥……如此一来,他的大哥、二哥、六哥相继倒台,竟都与这个年轻人相关。在李峨的心中难免就生出巨大的疑问,难道这一切都纯粹是偶然么?另外,他的三哥、四哥却对此人格外赏识,处处予以照顾关怀,这中间到底是什么原因?就连他最为敬重的八哥,也曾在城外的金顶山洞中,被此人救过,仿佛这个人的存在,注定要跟他们李氏皇族生出点纠葛来。李峨今年虽已三十三岁,然因受父皇宠爱,加之一向贪玩任性,心中亦是少年人的脾性,对徐恪这样一个身上满是疑点又充满奇趣的人物,他又怎能忍住好奇而不与之交往?

    这一次,李峨听闻北司的人马已然抓住了玉天音,然玉姑娘却半道上被徐恪所救,他立马对徐恪又生出了浓厚的兴趣,是以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来会一会这个徐恪了。

    出了北司之后,李峨一路上都在反复思忖同一个问题:都说北境侯世子一案,凶手就在天音乐坊之内,但身为主理破案的青镜司,为何毫无所动,反倒是与本案无关的北安平司,却大张旗鼓地上门抓人?更有甚者,北司的人已然抓了天音乐坊的坊主,但身为青镜司千户的徐恪,为何半路上还会放了玉天音?难道说,这中间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可是,任凭李峨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出,徐恪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竟不惜得罪同僚,也要在半路上救下了玉天音。“难道他是早知道玉姑娘就是本王的人,此举乃是有心攀附本王?”李峨一想到此处,脸上立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这时,他已信步走到了青镜司的千户小院门前。

    守门的卫卒并不识越王,伸手便将李峨拦住:

    “站住!你是哪个?到此作甚?”

    李峨昂首道:

    “睁开眼看清楚,我乃大乾越王,要见你们的徐千户!”

    没想到,守门的卫卒不为所动,依然是一副冰冷的面孔,粗暴地言道:

    “要见我家千户大人,须得入内通禀,你且先等一会儿!”

    “我堂堂一个王爷,见你们一个千户,还得入内通禀?”

    “不管是谁?没有圣命,都需入内通禀,若我家千户大人不想见你,管你是谁,都不能进去!”

    “你……!”李峨手指卫卒的鼻子,一时忍不住就想破口大骂。就在一刻辰光之前,他在北安平司的门外,便也是遇到了这么一个死脑筋的卫卒,当时他非但破口大骂,走上前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直打得对方眼冒金星叫苦不迭。

    “好好好!本王就在此地等着,你快去通禀!”此时的李峨,忽然变了一身的好脾气,他见卫卒如此固执,只得暂且忍住,还是让卫卒入内通禀为先……

    未时三刻,阳光正盛,李峨站在门外,额头已然冒汗,他手摇那把镶金嵌玉的折扇,摇了半天,那一丝丝的微风怎堪抵挡铺天而来的暑气?李峨心中不禁有些焦躁,他自幼厌文喜武,加之手上还天生一股蛮力,自持有些武功,因之平常出门便从来不带手下。这京城中但凡他想去的地方,从来无人能挡得住他,不想今日他在这小小的一处千户小院外,竟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过了不少时间,先前的卫卒终于跑了出来:

    “我家千户大人有请!”

    李峨不禁有些奇怪,自己一个大乾的王爷,头上至少也顶着一颗王珠,按理来说,对方不过一个区区四品的千户,自己既已报上名来,对方无论如何也得出门相迎吧,可此时,他望向大门之内,整一座千户小院中,除了遍地骄阳之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没办法,谁让他今日里心情好呢!李峨点了点头,昂然跨入了大门之内,心道,好你个徐恪,今日本王亲来谢你,你就因搭救玉姑娘这么点小事儿,竟敢跟本王摆谱,居然连迎都不来迎!一会儿看本王怎么来收拾你!

    不过,待得李峨步入徐恪的千户公事房内,看清了坐在徐恪对面之人正是李君羡之后,他原本一张怒气冲冲的脸,立时便换成了喜笑颜开之状:

    “吆嚯!君羡哥!你也在呀!”

    李君羡却只顾自己举杯饮酒,头也不抬,淡淡问了一句:

    “老十,你来此作甚?”

    “君羡哥,瞧你说的!……”李峨走到李君羡的身旁,见君羡桌前满是美食,便随手拿起君羡的筷子,也不忌讳,夹取了一块牛蹄筋,径直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一边还连连点头,“嗯!味道不错,着实是不错!”他又接着说道:“听说君羡哥又蒙父皇钦点,进了青衣卫,这不……我今日赶紧的,来看看哥哥呀!”

    李君羡将酒杯一放,“我的公房在南厅,此地是北衙,你来看我,找错地方了吧?”

    李峨面色有些尴尬,他哈哈一笑,随即道:

    “不瞒哥哥,今日小弟前来,是专程来谢这位……兄弟的!”李峨伸手指向了坐在对面的徐恪。

    “谢他?”李君羡望了望徐恪,见徐恪也是一脸茫然之状,旋即反问道:“你有什么可谢他的?”

    李峨在君羡的面前,就好似一位顽皮的童生遇到了自己严厉的先生一般,平素再如何任性使气,此际亦不敢有丝毫放肆之状。

    原来,李君羡年少之时,需经常随他父亲一道入宫觐见皇帝,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了同样是少年时的李峨,两人同为皇族之后,又年纪相仿、趣味相投,自然就玩到了一起。

    后来,李峨弃文学武,然自身资质又不高,皇城里没几个人能教得

    了他,更多的人也是不敢教他,他的三哥虽武艺高超,然平素又瞧不上他,纵然他百般苦求,三哥也不愿教他一招半式。

    无奈之下,李峨就盯上了年纪只略微比他大了一点的李君羡。当时的李君羡得高人指点,无论武功与道法均突飞猛进,在长安城里的皇亲子弟中已是首屈一指。

    年少的李君羡拗不过性子急躁又猛烈的李峨,只得勉强答应教他武功。李峨欣喜之余,自然对君羡也倍加尊重,两人年纪虽仅相差一岁,但李峨却已将君羡当成了他的“半个师傅”。

    不过,李峨本身并无半分习武的灵根,而且天性又急切浮躁,加之贪玩任性,往往任何精妙的功夫,到了李峨的手里,至多也就习得一招半式。是以,李君羡在平常教授武艺之时,亦没少教训李峨,害得李峨对君羡又是敬重又是畏惧,但为了学好武功也只得隐忍,有时,君羡见李峨实在愚笨,甚而会上前施以打骂,李峨也不敢生出半分恼怒的神色,久而久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在自己父皇面前都敢放言直陈,恰独独见了李君羡,竟如学生见了师长一般,只有赔笑脸的份……

    此刻的越王李峨,虽然受了李君羡一顿冷眼,但还是一如他这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敢生出半分恼怒的神色。他自己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君羡的下首,望了望徐恪,又看着君羡,带着点苦笑说道:

    “我的君羡哥哥,小弟好歹也是一个王爷,今日不论是看你还是看他,你好歹也帮我说两句呀!”

    李君羡点头一笑,当下便对着徐恪言道:

    “贤弟,愚兄为你引见,这位便是我大乾的十皇子,越王殿下!”

    徐恪忙起身朝李峨行礼,“下官参见越王殿下!”

    “好好好!快坐,快坐!”李峨笑着挥手,让徐恪赶紧坐下,他看着满桌子酒菜,又道:“我今日虽已用过了午膳,但看你们吃得这般尽兴,这肚子忍不住又有些饿了,不如,咱们哥几个一道,索性再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李君羡却道:“这些不过是青衣卫的寻常甲餐,如何能入得了你堂堂越王殿下的万金之体?殿下若是想喝酒,依下官看,殿下还是回你的越王府去喝酒为好……”

    “哥呀!”未等李君羡把话讲完,李峨忙抢着言道:“咱哥俩才几个月没见,你怎地跟小弟我就如此生分了?!这‘殿下’二字,任何人都叫得,独独你君羡哥,小弟可万万不敢领受!你还是象小时一样,喊我一声‘老十’吧!你要是不叫我‘老十’,我这心里……不知怎地,就特别扭!”

    “那我就还是叫你……老十!”

    “哎!君羡哥!”

    “老十?”

    “君羡哥!”

    “哈哈!”

    “哈哈哈!”

    李君羡笑着和李峨双双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凝视着对方,神色间终于又恢复了儿时的模样。

    君羡又笑着望向徐恪,坐在对面的徐恪会意,忙呼来守门的卫卒,给越王送上了一副新的碗筷。徐恪又命卫卒至青衣卫的伙房。再去要一些热菜凉汤过来。

    待卫卒送上碗筷、热菜、新酒……一切都服侍妥当,复又恭敬退下之后,李君羡便连连拍着李峨略显肥厚的大肚,笑着打趣道:

    “我说老十呀,这数月没见,听闻你学问武艺都没什么长进,今日一见,哥哥见你这肚子倒是又大了不少!”

    “让哥哥说笑了,倒是你君羡哥……数月前因为废太子李仁的缘故,竟受奸人陷害,让父皇打入诏狱,险些把命给搭上!唉!……”说到这里,李峨面色沉重,忽而深深叹了一声,痛心道:“当时我听说君羡哥含冤入狱,心里焦急如焚,只是我……”

    “算啦!过去的事,还说它作甚!”李君羡一摆手,阻断了李峨的话头,复又呵呵一笑道:“老十,你有这一份心就够了,我李君羡总算没白交(教)你一场!”

    “君羡哥,你……毕竟还是瘦了!”李峨却还是不无惋惜道:“当年哥哥在左武卫之时,那是何等的英武……”

    “好啦!别像个婆娘一般地没完没了……”李君羡举起了酒杯,“如今我在这青衣卫里,日子过得挺好,你看看,每日里这有酒有菜的,过不了几日,我这肚子,兴许就要比你还大了!”

    于是,三人尽皆举杯,各自碰了一碰后,便将杯中酒都一饮而尽。

    三人随意吃了些酒菜,李君羡随即问道:

    “老十,你说你此来是专程来谢我贤弟,你谢他什么?”

    “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李峨放下筷子,笑望着徐恪,直看得徐恪越发地一头雾水。李峨少年人的心性大发,竟忽而站起身来,朝徐恪抱拳为礼,慨然道:

    “徐老弟,你能得我君羡哥哥如此看重,想必是个人才!我今日前来,就是专程为谢你来的!”

    “你到底是为何事相谢?!”李君羡白了李峨一眼,神情已不大耐烦。

    “君羡哥,你别急呀!我要谢他的事儿,可还不少呢!”

    “嗯?这可就奇了,你两素味平生,究竟是什么事,竟还要劳动你这位京城里‘最讲道理的王爷’,要专程跑一趟青衣卫?就为了感激我贤弟?”李君羡随意夹取了一片菜叶放入口中,对于李峨此刻情真意切之举,他竟混不当回事。

    对眼前这位越王的人品,李君羡自然是一清二楚。他心知这位王爷一向玩世不恭,只知贪玩纵欲、横行霸道,内心何尝有丝毫善恶之念?自己从小与他一块儿长大,说一声“青梅竹马”亦不过分,并且自己也算他半个授业恩师,可当自己落难受苦之时,何尝见过他半个身影?当日李君羡被关在青衣卫的天牢之内,饱受孙勋酷刑折磨,几乎生不如死,若这位越王千岁,哪怕稍稍顾念些往昔的情谊,只需跟孙勋打个招呼,纵然不能帮自己脱罪,至少也可令自己少受些皮肉之苦,然而自始至终,李君羡也未曾见李峨来探望过自己一次。

    今日,这位越王却忽然登门造访,虽满口一个“谢”字,然李君羡又岂能相信?是以他见此时的李峨已然放下王爷的架子,竟抱拳朝徐恪施礼,他心中非但无半分感动,甚且还口出嘲讽之语。

    “君羡哥,你听我说呀!”李峨此时倒满脸皆是恳切的神情,他接着道:

    “我要谢这位徐老弟的头一件事,就是多亏了他帮忙,才让我君羡哥哥得以安然从你们北司的诏狱中脱身,要不然,也没有今日,咱哥仨能坐在一起喝酒了!”

    “嗯……!”李君羡不禁点了点头,心道你说的这句,倒还算人话。

    “我要谢徐老弟的第二件事,是他在金顶山洞中,从萧国的国师流霜老怪的手里,将我八哥平安送了出来,八哥是我一生最为敬重之人,要没有徐老弟帮忙,说不定……我都见不着我八哥啦!”

    “好……!”李君羡再度点头,也不知是在嘉许李峨说得好,还是由衷赞叹徐恪以德报怨、勇于救人的好品格。

    徐恪在一旁,微笑看着眼前的两位。他见君羡如此对待越王,自知他俩当年必有一段不同寻常的过往交情。他正想起身朝越王还礼,却被君羡摆了摆手,是以徐恪也就安坐于桌前,接着夹菜吃酒。

    这一幕场景,若是被旁人看到,恐怕都会惊得掉了下巴。任谁都无法相信,眼前这位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最不讲理王爷”,当朝十皇子越王殿下,面对着青衣卫里的两位四品千户,竟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那里,意态恳切地侃侃而谈,时不时地还会朝两位千户抱拳行礼,而那两位千户,居然受越王如此大礼,还安坐于桌前不动如山!

    撇开越王那响彻京城的大名,仅凭他贵为亲王的身份,就算是当朝宰辅,见了这位皇子也得躬身行礼避让于道旁。而就在半个时辰前的北安平司内,面对着这位越王的嚣张跋扈,身为北司之首的张木烨,纵然已气得差点吐血,也只得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可此时的李君羡与徐恪,看着越王如此恭敬地朝自己行礼,却依然顾自夹菜喝酒,仿佛眼前根本未见半个人影一般……

    只听这位越王千岁接着恳切言道:

    “还有这第三件事,我更是要好生谢一谢徐老弟。今日一大早,他们北安平司派了大队人马,不由分说就将天音乐坊的玉姑娘抓了就走,要不是你徐老弟在朱雀桥那儿‘英雄救美’,呵呵……说不定,玉姑娘已然被北司的那帮畜生给糟蹋得不成样儿了!”

    “等一等!”李君羡放下筷子,“我贤弟‘英雄救美’,这与你老十又何干?何至于这件事也要你来谢他?”

    “哈哈!君羡哥不知道了吧!”李峨却不无得意地言道:

    “位于崇仁坊的那间‘天音乐坊’,原来的名字叫作‘天香楼’,本就是一座酒楼,后来交给玉姑娘打理,生意才越来越好。这座‘天香楼’原本就是小弟我家里头的产业,而玉天音玉姑娘,自然也是我越王府的贵宾,徐老弟今日救了我越王府的人,我岂有不谢之理?”

    “什么?!这‘天音乐坊’竟然是你老十开的?”听闻李峨此语,李君羡不由地脸上变色,怫然问道,语气中还带着些愤懑。

    “怎么……小弟只是开了家酒楼,君羡哥就不乐意了?”此时的李峨,面上也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徐恪忙起身朝李峨拱手为礼道:

    “越王殿下,徐某今日搭救玉姑娘,亦不过是无心之举,当时,徐某恰巧路过,实在是见不得他们欺负一个弱小女子,因此喝令他们将人放了,如此平常之举,怎敢劳殿下亲来致谢?殿下快请落座!”

    李峨初见徐恪形貌俊雅、气度雍容,心中已暗生赞许之情,此刻又见徐恪谦恭有礼、从容不迫,心中更生好感。他暗自心道,听八哥曾多次谈起这个徐恪,今日一见,端的是一副好模样!八哥却缘何对他总是没有好话?他不禁走到徐恪近前,仔细打量了徐恪一番,又伸手拍了拍徐恪的肩膀,哈哈笑道:

    “徐老弟,你既是我君羡哥哥的好兄弟,便也是我李峨的好兄弟,从此后,你我也当以兄弟相称,你这‘殿下’二字,叫得可也‘生分’了啊!”

    “你是当朝皇子,他是朝廷命官,你们二人并无半分血缘之亲……”身旁的李君羡,非但依然没有起身,并且还冷冷地插话道:“你和他之间,如何能当得起‘兄弟’这个称谓?”

    李峨忙反驳道:“君羡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徐老弟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我叫他一声‘老弟’,他呼我一声‘哥哥’,又怎么啦?我愿意!”

    李峨满以为君羡必是在代徐恪谦辞示不敢高攀之意,他心中又哪里能猜想到,其实君羡话中的意思,恰是在反讽以李峨这样的人品,怎配得上与徐恪称兄道弟?

    李君羡见李峨杵在那里还要自作多情夸夸其谈,他将手中筷子一放,忍不住又想叱骂对方几句,旁边的徐恪见状,忙赶上前将李峨扶至桌前落座,婉言推辞道:

    “越王殿下美意,下官心领,只是我大乾有律令,朝廷有法度,皇子是皇子,臣下是臣下,君臣父子间自有纲常,岂可胡乱相称?至于殿下要谢我的这三件事么……”等到李峨终于肯坐下后,徐恪走开了两步,向李峨略略拱手,淡淡言道:

    “殿下也不必谢我!”

    “哦……怎么?本王今日专程赶来向你致谢,难道还谢错了?” 李峨朝徐恪笑了一笑,随即问道。

    徐恪回至自己的桌前落座,举杯喝了一口酒,接着道:

    “殿下要谢我的第一件事,是将君羡兄解救出天牢,可这原本就是下官心甘情愿而为之,此举与任何人均无干,再者,此事圣上早已有明诏,乃是‘大逆不道’之举,殿下今日当众夸赞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岂非有悖圣意?这些话若传入别人的耳中,岂非有损殿下英名?是以,这第一件事,殿下委实不该谢我!”

    李峨听得不由频频点头,暗道说得有理。

    “那这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下官奉旨出城,在城南金顶山洞中救出晋王殿下,此事乃是下官职责之所在,下官既食朝廷之俸,自然要当好朝廷之差,更何况以当时情势,无论被困山洞中的是晋王还是别的皇子,就算是一位流民乞丐,下官力所能及,自当奋力相救,这本是下官分所当为,又何须旁人向我道谢?”

    “这个……”李峨面露窘色,干笑了两声,心道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本王专程来谢你,自然是为了笼络你,你不领本王的情也还罢了,竟还将八哥比作一个流民乞丐!他心中暗生恼怒,当时便要发作,然而想了一想,还是忍了下来。

    “那么……今日你替本王救了玉姑娘,这件事,本王亲自赶来谢你一谢,总是没错吧?”李峨强自忍耐,仍旧微笑着问道。这已是他心里的最后一道底线,他心中不住地冷笑道:“嘿嘿!臭小子!难怪我八哥对你没有好话,你果然不识抬举!你若再口出狂言,小心本王对你不客气!”

第五十六章、岂能相容

    “这件事么,殿下更不必谢我!”出乎李峨意料之外,徐恪听完他一番“真挚恳切”的感激之辞,非但未流露出半分欣喜激动之状,反而冷冷言道:“玉姑娘乃是殿下府上贵宾一事,下官也是此刻方知,然今日早间下官命杨文炳放人之时,心中只是念着玉姑娘不过一柔弱女子,若就此被抓入北司,就算有冤屈不平之事,亦难免屈打成招,下官这才出手放她回去。下官若早知道玉姑娘身后竟还有殿下这样一座大靠山,今日也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李峨闻言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便领略到徐恪言语中带有嘲讽之意,他不由地勃然变色,手指着徐恪的鼻子,怒问道:

    “你是说,如若你早知道玉姑娘乃是本王的人,你今日就不会出手救她了,是也不是?”

    徐恪不假思索,随即点头道:“下官此时仔细回想,那玉天音即是天音乐坊的坊主,便与北境侯一案脱不了干系,北司派人将她拿入我青衣卫问话,恰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我今早贸然放人,此举确乎有些唐突了……”

    “你!”未等徐恪把话说完,李峨双眼怒睁,手指着徐恪上前两步,立时就要发作,这时徒闻身旁有人“嗯?”了一声,转头看,正瞧见李君羡那一道威严森冷的目光向他射来,少年时候的惯性忍不住让他吓得一哆嗦,他随即又退后了一步,然心中的怒气依然无法平息,只见他鼻孔“哼!”了一声。脸色已是气得一阵青一阵白。

    “好你个徐大千户!你果然是……”李峨强压心头的怒气,冷笑道:“是一条好汉子!哼哼哼!看来,本王今日专程赶来一趟青衣卫谢你,果然是谢错了人!”

    言罢,李峨走到李君羡近前,随意拿了一只酒杯仰脖一口喝干,抱拳朝李君羡道:

    “君羡哥,小弟告辞!”

    李君羡瞥了一眼李峨昂首挺胸跨出千户公房的背影,只淡然回了一句:

    “不送!”

    “殿下!”见李峨气汹汹离开,徐恪却忽而言道:“下官奉旨追查北境侯世子命案,听闻那凶犯落霜便是天音乐坊中的一名管事,既然天音楼是殿下手中的产业,若殿下知晓落霜的去处,盼及时相告!”

    李峨闻言不由止步,他初听徐恪之言,还以为对方是要挽留他并赔礼致歉,心中微微一喜,待听完徐恪的话,气得他顿时再度脸色涨红,险些就要回头去跟徐恪动手。

    “你是说本王包庇杀死北境侯世子的凶犯?哼哼!那你不妨来我的越王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上一搜!如若搜出凶犯,你大可向父皇上书弹劾,本王必当奉陪到底!”

    言罢,李峨再不停留,他冷笑数声之后,旋即大步离去。

    ……

    见李峨终于渐渐远去,李君羡扭头望了徐恪一眼,忍不住哈哈笑道:

    “贤弟,你今日这几句话,说得可太过瘾了!想那越王,京城中号称‘混世魔王’,几曾吃过恁大一个亏!瞧你今日将他损的,脸都胀成猪肝色啦!哈哈哈哈!……”

    徐恪微微一哂道:“那也是大哥的面子,今日若不是君羡兄在

    这里,小弟这片千户小院,怕是清净不了了!”

    此刻,莫说是李君羡,就连徐恪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好笑。他与越王虽无深交,但也约略听闻过这位王爷的“威名”,大多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今日他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个自称“越王”的人登门造访,指名要见自己。徐恪虽不知对方所来何意,然依照大乾官制,皇子亲临卫所,自都督以下,理当出门迎候。当时徐恪就要起身出门,不料,却被君羡摆手阻住,君羡笑着道:

    “这个‘混世魔王’,过来准没好事,不必去理他,且先抻他一抻!”

    于是乎,两人非但没有起身出门,反让卫卒故意等了半刻辰光,这才命卫卒缓步出门放李峨进来。

    在李峨进门之前,李君羡便已小声提醒道,那越王如今与晋王、宋王结为一党,在朝中可谓权势熏天,贤弟目下身列魏王门下,与此人不可不防,万不可落对方之罟,徐恪点头领会。

    待得李峨进门之后,果不出君羡所料,一出口便尽是笼络之辞,徐恪自然是不为所动,三言两语便呛得对方说不下去。

    不过,对于李峨自报天音楼乃是他越王府私产一事,徐恪与李君羡却均感意料之外。一来,他们没想到李峨竟会如此大胆,在韩王猝死于翠云楼之后,还敢公然开出一家酒楼并亲口自承其事;二来,徐恪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今日一早仗义出手,搭救了一位柔弱女子,竟无端与越王扯上了瓜葛。

    徐恪再回想之前,自己的两位手下储吉康与韦嘉诚亦曾当面向他禀报,说是天音乐坊极有可能是越王府名下的产业,当时,他还不太相信,今日听越王亲口说出,这才笃信无疑。

    加之,先前他师兄李义也曾反复说道这天音乐坊的怪异之处,如今又掺杂进来一个越王,既是如此,这玉天音身为天音乐坊的坊主,手下落霜又杀死了北境侯世子,那么,今日他贸贸然就私自放走了玉天音,此举的确是失之于冲动,是以,他今日在李峨面前说自己搭救玉天音之举“确乎有些唐突”,亦不是虚辞。

    直至此刻,他回想今早救人之举,心中却还在不断反问自己:“为何自己竟要不惜得罪北司的张兄,也一定要放走那位玉姑娘?”

    然则,徐恪这番率真而恳切的言语,对于亲自登门道谢的越王而言,却无异于当面给了人家一记耳光,还打得异常响亮。

    见越王动怒,眼看着就要当场发飙,徐恪不由暗自苦笑,不过,那李峨憋了半日,最后竟隐忍了下来,只是喝了一杯酒便仓促离去,这一下倒有些出乎徐恪意料之外……

    “君羡兄,你与越王是何时相识的?他怎地如此怕你?”徐恪端起酒杯,朝君羡举了一举,顺便问道。

    “这个嘛,说来也就话长了!”君羡也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旋即叹道:“这个李峨,想当年,他也算是个性情率真的少年,一副老实厚道的模样……咳!我若早知道他会变成今日的一个‘混世魔王’,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他半分武功……”

    于是,君羡便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己与李峨是如何偶然

    相识,又是如何朝夕相处,如何悉心教他练武之经过,与徐恪大致说了一通。

    徐恪听罢君羡所言,不觉暗暗称奇,他心想以李峨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最不讲理王爷”,见了君羡大哥竟会生出畏惧之心,此事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看来,这位王爷兴许也并未如坊间传言的那般“不讲理”。当下,他举酒朝君羡敬道:

    “今日那越王不请自来,若不是大哥坐镇,小弟实不知该如何应对,来,小弟敬你一杯!”

    “贤弟今日见越王于前却面不改色,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了回去,这一份胆色,做哥哥的也是自愧不如,来,你我痛快喝上一杯!”

    两人又饮了一会酒,君羡便问道:

    “贤弟,圣上交托于你的北境侯世子一案,如今已查明凶手便是天音乐坊的人,而这天音乐坊既是越王名下的私产,这往后的查案,可也就棘手了些,你打算?……”

    徐恪却摇头道:“无妨!此案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君羡笑道:“你莫不是真想去搜一搜那越王府?”

    徐恪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自当奏明圣上,查一查越王府也无不可。”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君羡笑问道。

    徐恪略略思忖,便道:“此案之唯一凶犯落霜,如今下落不明,我已派好几路人马日夜监查,却始终寻不到落霜半点消息,若李峨果真是将落霜藏匿于越王府中,到那时,我也只好向圣上请命,去仔细搜一搜他的府邸了!”

    “不可不可!”君羡随即摆手道:“贤弟切切不可如此鲁莽!”

    “哦,这是为何?”

    “贤弟,你也不好好想想……”李君羡苦笑道:“那北境侯罗通乃是我朝名将,他家世代镇守边关,朝中也颇具声望,如今他爱子突然命丧人手,阖府上下又是悲痛莫名,圣上为表体恤之意,这才特命你青镜司专司此案。然则,圣上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你将案子查到他亲身儿子的头上,此事若一旦传了开去,岂非要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这……”乍听君羡之语,徐恪蓦地心中一惊,他暗道此前我正打算派兵包围天音乐坊,说什么也要逮住凶犯落霜,怎料皇上却忽然派来内侍,命我暂且不动天音乐坊,难道说……恰如君羡大哥所料,皇上已然知晓,落霜就是越王李峨之手下,皇上叫我按兵不动,用意正是要保护皇子,不令此事为天下人所知?

    这一下,徐恪心中不禁犯起了踌躇。他心想若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北境侯世子一案,我究竟是该接着查呢?还是放任不去管它?若放任不管,迟迟不见案情进展,也不将凶手捉拿归案,岂非有违圣命?然则若一查到底,到时候果真查到了越王府中,岂非更是要触怒圣上?

    李君羡见徐恪忽而脸色凝重,忍不住就要出言询问,此时,却忽听门外传来卫卒的声音:

    “报!报二位千户大人,都督有命!叫李大人速速至议事堂,都督有要事相商!”

第五十七章、昔日困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酉时、青衣卫北安平司】

    李峨离开之后,张木烨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回想前事,心头兀自气恼不已,旁边的诸乐耘劝了几句,见多说也是无益,也就管自己出门办事去了。

    过得两个时辰,张木烨正要下值,忽见诸乐耘又不请自来,脸上还一副笑嘻嘻的神色。

    “诸兄,都已下值,又为何事而来?”张木烨径直问道。

    诸乐耘略露窘色道:“怎么,老哥哥来找你喝酒去,不行么?”

    张木烨叹了一声,道:“若是平常时节诸兄叫我去饮酒,我自不会推辞,可今日……”

    “今日怎么啦?!”诸乐耘跨上一步,插话道:“不过是被那个姓徐的小子给扰了兴致,区区小事,张兄又何必在意?!”

    “咳!……”张木烨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与徐千户无干,此事皆因我办事不周,害得那‘混世魔王’竟还杀上门来,我今日被这个‘魔头’羞辱了一番,却毫无还手之力啊!”

    “诶!话也不能这么说……”诸乐耘劝道:“越王今日上门,哪有半句话羞辱张兄了?他无非是关心自家名下的产业,张兄又何必……?”

    张木烨依旧摆手阻断道:“诸兄休要劝我,今日之事,乃我张木烨十年未受之辱!话说回来……”他抬头望了望西首青镜司的方向,“若不是徐千户半路上替我放了玉天音,今日还不知那‘混世魔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张兄的意思……”诸乐耘面露不快道:“这姓徐的小子拔剑恫吓杨文炳,半路逼迫他们放人,如此公然挑衅你北司威严之举,张兄竟还要去谢他?”

    “徐千户半路放人之举,藐视我北司威严不假,可是……” 张木烨朝诸乐耘苦笑道:“诸兄,若非他徐恪今日阴差阳错地放了那位‘玉姑娘’,方才越王来势汹汹的这场官司,你我当如何才能应付过去?”

    诸乐耘转头略略思忖了片刻,并未应声,而是“哼”了一声,随即转开话题道:“这件倒胃口的事,既然已了,且休要再提!咱兄弟俩还是喝酒去!今晚这一顿酒宴,除了你我,还有一人呢……”

    说到喝酒,张木烨已全无兴致,他本想再度推却,蓦地听诸乐耘话里有话,又见对方面露神秘之状,当下奇道:

    “怎么……今晚诸兄还请了别人?”

    “这个人么……”诸乐耘故意卖关子道:“也是个老熟人了!说起来,他想和张兄共聚一饮,也非一日两日……”

    “哦……”张木烨不禁来了一丝兴致,“咱们青衣卫里能入诸兄法眼的人可不多啊,难道是……?”

    “可不就是这个人么!”诸乐耘也不管张木烨有无猜对,索性便直言姓名道:“他就是你手下杨百户的长兄,南安平司的千户杨文渊。”

    张木烨脑海中心念只微微一转,便已知诸乐耘心意,然他转念一想,今日里杨文炳在长安大街上公然受徐恪所辱,此种感觉正如自己在越王面前不敢出声一般,试想那杨文炳怎能就此善罢甘休?必是他在自己面前哭诉不成,又到他兄长那里添油加醋去控诉了一番。如此看来,今晚杨文渊找自己喝酒,其意不言自明,那么今夜这一场酒,自己还是不去为好。

    诸乐耘仿佛看穿了张木烨的心意,他上前一步,盯着张木烨看了看,微微笑道:

    “张兄,咱们青衣卫里,以今日之势,你北司就算与我銮仪司联手,也难与沈都督相抗衡,以愚兄之见,与其费心费力两边都不讨好,倒不如……咱们与南司联手!”

    “可是,南司的杨文渊不就是沈都督的人么?”

    “诶!”诸乐耘连连摆手道:“张兄,实不相瞒,他杨文渊此刻已在得月楼备好了雅间,单等你我前去赴宴了,咱们也不要在你的公事房里多费唇舌,张兄心头有何疑问,到了那里,一问不就知道了?”

    张木烨看着诸乐耘一脸的神秘之状,心中不

    禁电光一闪,“难道是……沈都督想与我联手?可这……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见张木烨已不再推辞,诸乐耘索性便上前抓起张木烨的手,强拉着他出门。张木烨心中只是苦笑,见诸乐耘如此“热心”之状,想一想去喝一场酒也无妨,只得硬着头皮跟随诸乐耘往得月楼而去 。

    ……

    ……

    几乎与此同时,李君羡也与徐恪一道,两人携手离了青衣卫大门,下值回家。

    只不过今夜,他们回的却不是徐恪位于醴泉坊的徐府,而是李君羡的新家——位于长安城东北永昌坊的李府。

    说是李君羡的新家,其实也是他的旧宅。早在君羡官拜左武 卫大将军之时,他便一直居住在这所宅子中,只是后来他受太子李仁一案牵扯,官职被夺,自己也被打入诏狱,险些送了性命,这座李府自然被封,府中下人尽皆逃散,宅子也就荒废了。再后来,君羡蒙皇帝钦点,入青衣卫为巡查千户,天子又格外开恩,顺带着就将这座老宅也一并赐还了他。

    李君羡今日午后本在青镜司的千户公房内与徐恪共饮,忽见卫卒匆匆赶来禀报,说沈都督有要事与他相商。君羡只得离了千户小院,跟着卫卒来到了青衣卫的议事堂。

    然则,到了议事堂内,君羡见过了沈环,两人一番言语后,君羡却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沈环急召李君羡前来并无它事,只是要与他商讨,如何添置李府陈设并安排多少李府下人之事。

    当今天子特命沈环亲自打理修缮李府一事,可见天子对这位新任的巡查千户倚重之深,沈环接了圣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命得力手下,带着一帮青衣卫的健卒,将永昌坊的李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重新翻修了一通。

    青衣卫出手,效力自然非同一般,只是两日之内,便已将李府内外重新整修了一遍,其气派与奢华程度,较之李君羡下狱之前更有过之。

    李府修葺已毕,接下来便是要添置陈设,招募丫鬟下人等等诸事,按理来说,这些小事根本无需沈环亲自过问,且李府原本只是被封了数月,里边的陈设一样没少,都可重新使用,更无需大费周章,可沈环对此事竟格外上心,今日特意邀李君羡前来,便是要听听君羡心中的想法,对于自己的“新家”可有什么特别的需求。末了,沈环还笑眯眯言道,既然有天子特诏,那么李府内所有添置陈设、招募下人的银两费用,皆可由青衣卫之内库冲账。

    见沈环如此郑重其事召自己前来,不过是为这点区区小事,李君羡心下不禁甚是不快,然他转念一想,自己初入青衣卫,实不宜与主官生出嫌隙,当下他微微抱拳,笑着应道:

    “君羡家中这点小事,还要有劳沈都督亲自上心,君羡实实愧不敢当。不过君羡平素只是一个人,回去但求能有一床可睡,一桌可餐便已足矣,家中陈设实不宜再添,至于仆妇佣人么……”李君羡连连摇头道:“此前我在长安城的市井小巷中席地而卧都能安睡裕如,如今又得了这样一座大宅,心中早已知足,更何须招募下人……”

    沈环道:“李兄这是说哪里话来,为李兄修缮府邸,这可是圣命,沈某岂敢推辞!再者,李将军昔年征战南北,为我大乾立下战功无数,威名为天下人所共仰,今日能为李兄的新家出一份力,亦是沈某之幸也!至于李府的下人之数么……”沈环顿了一顿,略作思忖,便自行做主道:“依我看,就先招募个二十人吧,五名丫鬟服侍李兄,五名仆妇打理日常,五名家丁处置杂物,再加三个厨子、两个门房,对了,还需一位管家替李兄管着这些下人,这人可得机敏能干些才好,至于这管家的人选么……”

    李君羡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我家总共不过三进小院,哪里能容得下这许多人?!再者,君羡之年俸不过七百余两,如何能养得起这一大帮下人?沈都督就不必费心了,君羡自家的这点小事,还是让君羡自己来安排即可。”

    怎么,李兄是担心我沈环往你李府安插耳目么?”沈环忽然盯住了李君羡的双目,笑着道。

    “这……”李君羡闻言不由一怔,他心道这是从何说起,我只是随口一说,岂料你沈环竟能如此多心!当下他抱拳施礼,不卑不亢道:

    “沈都督,君羡可没有这个意思,君羡只是觉得家中添置陈设与招募下人这些微末小事,君羡自为之即可,都督百忙之身,君羡岂敢有劳!若都督不放心,君羡的这一座宅子,全交都督处置便是!”

    “哈哈哈!沈某开句玩笑,李兄切不可当真!”沈环忽而展颜大笑,他上前拍了拍君羡的肩膀,和颜道:“既然李兄不愿家中仆佣太多,沈某就不再多此一举了。李兄的府邸已然修葺一新,今日下值后,李兄便可回自己府中歇息,日后李兄府上但有所需,尽管跟沈某开口就是!”

    “如此就多谢沈都督了!”李君羡再度抱拳施礼谢道。

    沈环也略略拱手,算是还礼道:“早听闻李兄治军有方又为官清廉,今日见李兄置家如此之简朴,沈某着实钦佩!以后我青衣卫上下,当以李兄为楷模呀!”

    “多谢沈都督谬赞,日后君羡在都督手下做事,若有不当之处,亦望都督时时指正!”

    接下来,两人又是客套了一番,沈环便将李府的一把大门钥匙交予了君羡,如此一来,皇帝特命的修缮李府一事,沈环也算是“交差”了。

    出了议事堂后,李君羡心中依旧甚感不快,他回到自己的巡查千户公事房内,只稍稍批阅了些公文,便起身出门,再度来到徐恪的青镜司小院。

    徐恪听闻君羡的新宅子已然修葺完毕,今日下值便可前往居住,他不禁拍手而笑,当下便与君羡约好,今晚两人一同前往君羡的新家,恭贺君羡乔迁之喜,别的不说,单是晚上的“汾阳醉”,定然少不了一大坛。

    便只是与徐恪聊了几句,君羡心下就感畅快不已,先前与沈环的如鲠在喉之感,片刻间块垒顿消。

    听君羡说道之前沈环急匆匆召他前去,所为就是与他商议如何招募李府下人之事,徐恪又是打趣又是安慰道,这不整好么,青衣卫之主对你这位巡查如此看重,看来,君羡大哥日后在卫里升官有望,小弟可还要大哥多多照顾呢!

    君羡又说起沈环疑心之重,徐恪不以为然道,君羡大哥兴许多虑了,人家一个三品大员,断不会如此心胸狭隘。

    时日匆匆,君羡与徐恪好似没说了几句话,连新泡的花雨茶也没喝几口,转眼便已是酉时三刻,又到了下值之时。

    自然,两人便一道出门,一路上说说笑笑,离了青衣卫大门后,随即折而往北,径往永昌坊而行……

    这永昌坊规模不大,占地只有永兴坊一半左右,但地段却是极好。它在大明宫之南,又位于太极宫之东,来往皇城也极为便利。李君羡之前在禁军为官,常常需深夜进出于皇城与宫城,因此便在永昌坊内购置了一处宅子。令他未曾想到的是,这永昌坊恰在永兴坊之北,两地不过三条街的距离。如今他离开禁军入青衣卫做了千户,下值回家反倒更为便利。

    李君羡与徐恪一路往北,两人信步而行,便只是半刻不到,就已经行到了李府的大门口。

    望着府门前的一对镇宅石狮,君羡不禁感慨丛生,他上前摸了摸光滑的石狮之首,回身朝徐恪笑道:

    “贤弟,区区数月光景,愚兄可谓历经生死,也算阅尽人间冷暖,唯有愚兄门前的这对石狮,依然迎我如故呀!”

    徐恪正要上前答话,忽见李府的大门已然不启自开,内里一位紫衫女子正款款走来。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女子的一张含笑的俏脸上,清风徐徐而来,吹动着女子的衣衫轻轻摇摆,那一身紫色的衣衫随风起舞,仿佛将夕阳也舞成了一抹紫色。朱红色的大门两旁,那两头镇宅石狮好似已微微低头,不忍见如此的天姿国色……

第五十六章、顿失所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酉时四刻、长安城永昌坊、李府大门口】

    “明月姑娘!”徐恪一见那紫衫女子,立时便出声唤道。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

    原来,明月自离开青衣卫诏狱后,先是被秋明礼安顿在魏王府的一处别院内,后来,在徐恪帮助之下,又在长安城的一处小巷中盘了个门面做起了豆腐生意。由于她豆腐生意实在太好,竟惹来同行们的眼红嫉妒,一时间诋毁中伤之声四起,有说她昔日是得月楼的头牌娼妓,专会魅惑男人,如今那些男人来买她家的豆腐,多半不是因为她家豆腐好,而是这些男人们想吃她“身上的豆腐”;有说她身子本就脏了,做的豆腐其实更脏,吃久了就会生病;更有甚者,还会造谣说明月卖豆腐是假,“卖身体”是真,反正这便是她的老本行买卖,造谣者还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曾亲眼所见明月私底下的种种龌龊勾当云云。长安城中浮浪子弟众多,这些人原本就垂涎于明月的美貌,听了坊间种种传言,更是时不时前来骚扰生事。

    想那明月,原本不过一弱质女流,好不容易从翠云楼这座长安城最大的妓馆脱身,原指望盘下一间豆腐作坊,从此后自耕自作自己养活自己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怎能想到一个弱女子要想在这京城中独立营生竟是如此艰难!眼看着那些浮浪子弟日夜前来骚扰,自己又不忍随意前去打搅徐恪,于是乎,面对着那些上门滋事的地痞无赖,只能是欲哭无泪……

    有一日,一个京城中不知是哪家员外的贵公子,仗着自己的亲娘舅是吏部的一名主事,带着两个家丁径直上门,除了对明月恣意非礼之外,竟还要将明月强抢入自己家中为妾。明月自然是奋力反抗并高声呼救,可整一条小巷中,哪有半个人敢站出来阻拦?一些买豆腐的客人眼见于此,非但不上前帮忙,反而吓得远远逃离……

    眼看着明月就要被两个家丁给抓入员外家中,恰巧舒恨天吃饱了酒菜正打此地路过。那“半解书仙”平生最恨的就是“抢夺民女、逼良为娼”之事,此时一见明月挣扎哭泣之状,便知其中大概。当时,舒恨天虽不知明月为谁,但也立时出手,只三两下便打得两个家丁满地找牙。那位“贵公子”不甘心自己空手而归,又抬出了自己吏部主事的舅舅来吓唬舒恨天。舒恨天听得哈哈大笑,随手就给了贵公子两个响亮的耳光,并拿出自己腰间的“飞熊木牌”一晃,“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吓唬贵公子道,本大爷乃是青衣卫大官,莫说你舅舅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就是他吏部尚书过来,也得给本大爷磕两个响头云云。那“贵公子”从未经官场,实则一个不起眼的纨绔,哪见过“舒掌旗”如此气势?他一听“青衣卫”之名,顿时已吓得心惊胆战,捂着被打肿的脸,话不敢多说一句,连手下都不顾,当时就跌跌撞撞地就逃了开去,一边逃,一边还不小心尿了裤子……

    后来,舒恨天与明月闲聊之后,这才得知眼前这位开豆腐坊的美貌女子,恰正是此前徐恪从刑场奋身相救的翠云楼头

    牌。他小眼转了几转,当时就对明月“坦言”道:“妹子不必谢我,实不相瞒,我老舒是你恩公徐恪的结义大哥,今日我出手相救,正是我老舒受徐恪所托,平常要加意对你关照之故,是以今日之事,你若真的要谢,还是当谢我那无病老弟啊!”明月一听此言,立时信以为真,当时她便感动得落下珠泪串串……

    这之后,舒恨天就时常光顾明月的豆腐作坊,除了经常买些豆腐拿回徐府之外,更是有意无意地向外传出讯息,这家“明月豆腐店”乃是我舒恨天的妹子所开,若有人再敢肆意滋扰,必受青衣卫法办云云。有了这位青衣卫“大官”舒掌旗的庇护,明月的豆腐店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从此再无不良子弟敢来骚扰,明月的豆腐生意也越做越大,以致于她从早到晚都要忙个不休。

    从舒恨天的口中,明月也得知,徐恪非但被天子下诏免罪,更是步步高升,如今已贵为青镜司千户,手底下千余人马,在青衣卫中已是屈指可数的一位“大官”。明月既为徐恪感到由衷欣喜,同时又一再叮嘱“舒大哥”,让他务必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徐恪,以免徐大人分心……

    令明月没想到的是,今日午后,这位“舒大哥”又笑嘻嘻地来到了她的豆腐店,笑嘻嘻地跟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从此后她就住在那里,不必再费心劳力地开什么豆腐店了。

    明月闻听之后,当时就大感疑惑,她问舒恨天道,自己的豆腐店生意已越来越好,原本她还想着再添几个人手,为何好端端的豆腐店不开,却突然要换个地方居住?

    舒恨天却依旧笑嘻嘻地言道,豆腐店生意再好,终究劳心费力,老哥哥我照顾得了你一时,又岂能顾得了你一世?你不愿麻烦我那无病老弟,可一旦老哥哥我有事离开长安,你失了青衣卫的庇佑,若那些地痞无赖再来的话,你该如何以对?如今我带你去的地方,有高门大院替你挡着尘世风雨,你每日也不必这么辛劳,只需替某个人做几碗豆腐即可,如此安安稳稳度过你的余生,岂不更好?

    见舒恨天如此神秘兮兮,再听得“只需替某个人做几碗豆腐”这句话,明月心下立时涌起一阵莫名的欣喜。不知怎地,她隐隐就觉得,舒恨天口里所言的“某个人”就是她一直以来心之念之的徐公子。她心道,难道舒大哥这是要带我进徐府?要让我从此伺候徐公子?抑或,是徐公子担心人多嘴杂,要将我安顿在他徐府的某一处别院?无论如何,只要有机会能与徐公子呆在一处,那是她梦寐以求之事。当下,明月也就不再多问,随意收拾了些要紧的金银细软之物,又去跟豆腐店的房主人说了几句,非但剩下的房租不用退还,还连带着将豆腐店中剩余的物品都一并赠与了房东。随后,明月稍事打扮了一番,便跟着舒恨天一道,离开了她忙碌了数月之久的“永客恩”豆腐坊。

    自然,舒恨天要将明月带往之处,就是位于长安城永昌坊的李府。

    自从昨日晚间,舒恨天当着徐恪与李君羡的面,答应将明月接入李府之后,他便对这件事格外上心,一俟午饭吃过,立时就

    兴冲冲来到了长乐坊。

    舒恨天虽已活了八百余年,却依然是孩童心性。他先是故作神秘之状,不肯说明将明月接往新住处的详细情由,后见明月精心挑选了一条紫色长衫,将她自己打扮得如同世外仙女一般,更是频频抚弄自己的雪白长髯,对于至为紧要的“某个人”究竟为谁,他却始终闭口不谈。

    到了李府之内,恰正逢青衣卫的都督府亲兵将李府上下全部打扫停当后,正准备关门走人。舒恨天毕竟在青衣卫中当差了一段时日,亲兵中有一位大佐领恰巧识得舒恨天,便询问他所为何来。那舒掌旗灵机一动,便随口胡诌道乃是受北司主官张大人之命,带人来帮着布置这座府邸。

    青衣卫都督府手下虽觉此事蹊跷,但见舒恨天毕竟一位北司的掌旗,便也不好多问,索性将门锁交于舒恨天,自己带人一走了事。

    接下来,舒恨天便带着明月在李府内仔细走了一圈。李君羡的这座府邸,原本只三进院落,布置得也极其稀松平常,但经沈环手下着力一番整修之后,前院设为厅堂,中院改为花园小池,后院则依然为府中内眷休憩之所,府邸规模虽照旧不变,然府内风光已不知好了多少。

    此时已是酉时,夕阳斜斜落下,明月漫步于李府内的花园池塘,但见里面花草郁郁,芬芳扑面而来,各种说不出名的花儿在夕阳映照之下,无不是熠熠生辉。她不禁怦然而有所动,“若明月此生,能得终生伴在徐公子左右,日日为她做饭洗衣、打水洗脚……我心足矣!”

    这时,舒恨天忽然拍手道:“得了!你的徐公子已到了门外,明月姑娘,咱们要不要去迎一迎?”

    明月一听果真是徐恪来了,内心顿时喜不自胜,她不待与舒恨天答话,忙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了花园,奔跑着来到大门边,兴奋地打开了李府的那扇朱红色大门。

    果不其然,那一位眉如新月、目似灿星的翩翩美公子,此刻就站在她的对面,呆呆地看着她……

    “明月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徐恪呆呆地问道。

    “我……”明月脸颊一红,不由低下了头。她有心想说一句“是舒大哥带我来的”,可转念又想,不是你让舒大哥叫我来的么?

    “是我带她来的……”明月的身后走来一位身短手短,白髯垂地的老者,只见这位“青衣卫里的大官”朗声笑道:“我说无病老弟呀,你可真是个少年健忘之人,昨个儿咱不是说好了,要把明月姑娘接来这李府安住的么?”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徐恪一拍自己的额头,顿时想起,昨晚间他们几人在自家的前厅中豪饮,当时他只道是众人无心之戏言,不想,这书仙老哥平日里办事极其懒散,于这一桩事竟是如此上心,只半日之内,明月就已经来到了李府之内。

    “来来来,君羡大哥,小弟来为你引见……咦?……君羡兄,你人呢?”

    徐恪转身往身后看去,这时才发现,方才还站立在石狮旁大发感慨的李君羡,此时人却已不知去了何处?

第五十九章、似懂非懂

    “君羡兄……你在何处?”

    “君羡兄……”徐恪依旧喊道。

    “贤弟,我在呐!”未几,众人就见李君羡挠着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从街边转角处缓缓踱了回来。

    原来,李君羡在自家府门打开的刹那,便已瞧见了一身紫衫的明月。只见脉脉斜阳之下,清风微微吹送,佳人款款走来,一步一笑间,无不是人间绝美之象,当时的君羡,几乎惊为天人,在那一瞬间,他神情恍惚,呆立在了当场……

    但随后君羡便见明月身后跟着走来了舒恨天,他立时就已知晓其中之大概。

    “坏了!这舒老哥哥竟真的将明月带进了我家,这以后……如何了得?!”李君羡一急之下,便掉转身匆匆跑了开去。然他没走几步,心想如此一走了之似乎也不妥,便放慢脚步不敢走远,后又听得徐恪不断召唤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又回到了自家的府门前。

    “君羡兄,怎地一转眼你就不见了?”徐恪打趣道。

    “这个……贤弟……”君羡挠了挠自己的鼻子,只得转开话题道:“你说要为我引见?”

    “噢,对了!”徐恪伸手一指眼前的明月,道:“这位就是明月姑娘……”他又转身跟明月引见道:“明月姑娘,这位是我的大哥李君羡,君羡大哥也是我此生最为景仰之人。来来来,你两快来见上一见……”

    明月走上前朝君羡微微俯身,敛衽为礼,小声道:“民女明月,拜见李将军!”

    李君羡奇道:“你怎地呼我为将军?”

    明月微微一笑,笑时两颊露出浅浅的酒窝,道:“民女在翠云楼的时候,就常听客人们说起李将军的威名。连说书的都曾说过李将军,说将军昔年疆场带兵,一骑白马、一杆长枪,所到之处无人能敌……‘李君羡’这三个字,长安城里连小孩子都知道。”

    徐恪听得拍手大笑道:“好啊!君羡兄,你这位大英雄大豪杰可真是了不得!长安城里竟连小孩子都知道君羡兄的大名。小弟未曾见识到大哥昔年驰骋疆场的雄风,当真是遗憾之至呀,遗憾之至!”

    明月身后的舒恨天走上一步,朝明月说道:“明月妹子,你的李将军如今更是了不得,皇帝钦点让他进了青衣卫。如今,李老弟和无病老弟同在青衣卫里当官,且一样都是四品的千户大人呐!”舒恨天又指了指身后的李府,笑道:“以后,李老弟的这座宅子,可就交给你啦!”

    “李将军的府邸?交给我?”明月望向徐恪,一脸迷惑。

    “哦!……”徐恪忙向明月解释道:“明月姑娘,这座宅子便是我君羡大哥的府邸。姑娘以后就住在这李府之内,闲暇时帮我君羡大哥做几碗豆腐,可好?”说完话,他又瞅了一眼舒恨天,见这位书仙老哥朝他做了个鬼脸,他便心知定是这位“白胡子老顽童”存心跟明月逗趣,直至此刻还没讲清楚其中原委。

    “这个……”明月一听之下,顿感大失所望。她心道,原来舒大哥带我来的地方,并不是徐公子的家,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接着做我的豆腐店营生,何苦眼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她转念又想,其实,这我早该料到了,我出身下贱,曾以娼妓为业,徐公子少年有为,如今正大好前程,怎会收留我一个青楼女子,没得污了他的名声!可是,舒大哥叫我来的时候,我却总是抱着一线希望……

    她正愁思辗转、自怨自艾之时,猛听得李君羡却冷笑了两声,说道:“想我李君羡戎马半生,如今竟赢得几个青楼浪客在背后议论的名声!哼哼!……可笑啊可笑!着实是可笑之极!”

    明月听得君羡话中有所指,当时就脸色发白,心里顿感一阵难过,然她骨子里的那一份倔强之心却被激起,只听明月朗声对李君羡说道:“李将军,明月虽是青楼出身,但自问此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命运待我如此,我又能奈何?!我听徐公子言,将军是公子此生最为景仰之人,可徐公子却从未因我是青楼女子而看轻我,而将军却看轻我,既如此,将军的这座府邸,明月不住就是!”

    说罢,明月当即转身,头也不回,离了李府,直奔城北的长乐坊而去。

    身旁的徐恪与舒恨天均是一愣,二人均未料到,李君羡与明月之间仅仅是初次见面,居然会针尖对麦芒一般地杠了起来。

    徐恪有心想出手挽留明月,但他朝李君羡望了望,心道若君羡大哥不喜明月,强留也是无益,于是徐恪只得僵立当场,两边都不好出口。

    身后的舒恨天挠了挠白头,心道坏了!看来这位李老弟刚刚获天子信任,重新被朝堂起用之际,心里必定格外爱惜名声,若此时家中私藏了一位昔日翠云楼的头牌,此事一旦传出,再经言官一通上书,万一老皇帝震怒,那李老弟的官场前途岂不尽毁?!看来今日这桩子事,我老舒确是失之于鲁莽,当真是好心办坏事也!

    眼见得明月已越走越远,舒恨天心知对方的豆腐店业已送人,如今还能回哪儿去安身?他正欲快步追上明月,忽见身旁的李君羡将身只微微一纵,人已如惊鸿乍起,翩然落到了明月的

    身前。

    只见李君羡朝明月抱拳为礼,恳切言道:“明月姑娘留步!方才姑娘所言,实实振聋发聩!姑娘说得对!姑娘虽曾身陷青楼,然只是受命运所逼,生平并未做过一件坏事。君羡自幼出生于皇族,少年便随军出征,死在君羡枪下的亡魂成百上千,其中亦有无辜而惨死者。君羡虽蒙命运眷顾,年少而成名,然自问此生,做过的错事与坏事却不知有多少!如此看来,还是姑娘之心境高出君羡。今日君羡竟还大言不惭辱慢了姑娘。君羡之心胸气量,委实不如姑娘远矣!方才君羡一时口不择言,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明月听得君羡这一番长篇大论,初时稍稍一愣,后竟破涕为笑,她回道:“将军何必如此?你是将军我是女妓,我怎会高过将军?我又怎敢高过将军?!你还是让我走吧!”

    李君羡将手一栏,急道:“明月姑娘,你此时若还要走,不觉得自己也少了些心胸气量么?”

    明月刚要抬步,忽而停住,她想了想,反问道:“敢问李将军,你若要留我在李府,你想让我做什么?”

    “若姑娘不嫌委屈,做我李府的管家,可好?”

    明月抬头望着君羡,又想了一想,似是打定了主意,她道:

    “李将军,你想让我明月做你李府的管家,也行!但将军须与我约法三章!”

    君羡也看着明月,“姑娘请讲!”

    明月竖起右手食指,煞有介事道:

    “第一、从今往后,你不能在我面前提‘青楼’二字。”

    “决计不提!”

    “第二、你府里面的育英子与青蔓花开得正好,我想一个人住在中院里,天天在花香中入睡,行吗?”

    李君羡想了一想,却道:“青蔓花虽有奇香,但久闻却对身体无益,姑娘若想清静,不妨一个人住在后院。”

    “那将军你呢?”

    “我住在前院即可。”

    “那……也好!”

    “还有第三呢?”

    “这第三么……”明月想了又想,却笑着道:“我暂时还没想出来,待以后……”

    君羡立时回道:“待以后姑娘想起来时,说与君羡听即可,君羡必当如姑娘所愿!”

    “好!”

    未等明月“好”字落地,舒恨天已走上前来,有些责怪明月道:“我的傻妹子,人家李老弟好歹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哪有府主人住在前院的小厢房,管家却住在大后院的事儿呀?!”

    无怪乎连舒恨天也听不下去,依照长安城内的房屋形制,均是前院窄小而后院宽敞,居住在前院厢房与耳房之人,大多是府内的丫鬟与下人,若君羡果真住在前院的厢房之内,却让明月独自住进了后院的轩敞内室,传出去必将成全天下人之笑谈。

    明月手指着李君羡,“是他说的!”

    徐恪也道:“后院的房子多的是,你们两人东西各住一间,不就行了?”

    李君羡却摆手道:“不妨事,我从前都是在长安城里随意找个地方席地而眠,越是狭窄陋巷之地,越是睡得安稳。如今让我睡在前院,正合我意!”

    徐恪与舒恨天见君羡如此说,自然不再多话。

    明月却已当先朝李府大门内走去,她既已下定了决心,便再也不会悔改。余人便也跟着明月走入了修葺一新的李府之内。

    已是酉时五刻,转眼间夕阳便已隐没,只剩天边一抹残霞,兀自久久舍不得离开,还要将自己全部的余光,都尽力挥洒于天幕之下……

    明月走进府门之内时,装作不经意间回眸朝徐恪看了一眼。她只见徐恪与李君羡正两两携手,有说有笑。望着徐恪脸上开怀的笑容,明月的脸上亦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在明月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是徐恪的特意安排。

    “徐公子必是担心我在外受那些浮浪子弟欺负,他又不能总分身护着我,是以便将我安排在他大哥的府中做一名管家,如此既让我免受尘世奔波之苦,又让我得李将军庇佑,既然徐公子如此有心,我岂能不听从他?”

    “徐公子与李将军乃是挚友,他二人势必常有往来,从今往后,我便安安稳稳地住在李将军府中,纵然我无法亲手伺候徐公子,但教我能时时看到他,听他说几句话,我心便也足矣!”

    明月蓦地便想到了她曾经住在诏狱内的十数个日日夜夜。那时候,她每日都要给徐恪打水洗脚,铺床叠被,还帮他洗衣、打扫、清理房间,他们二人天天住在一起,没有外界的纷争,没有琐事的干扰,那间令外人谈虎色变的甲字十一号天牢,却成了她与徐恪最温馨最难忘的回忆……

    自然,明月这一番儿女心思,此刻也无人领会。徐恪见君羡大哥与明月最终能“化干戈为玉帛”,心中不禁喜悦,而舒恨天见自己一番忙碌,总算是做了件好事,终于也舒了一口长气。

    众人来到前院的厅堂内,见前厅中央已摆好了一张簇新的红檀木大八仙桌,此外椅子、凳子、立柜、矮几等屋内陈设无不一应

    俱全,只是桌上并无一盘菜肴,柜中也无一壶好酒。

    此刻已近戌时,早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沈环的都督府亲兵只负责房屋整修与家具添置,至于柴米油盐之属,却无人采办,想那厨房内必空空如也。舒恨天摸着自己的肚皮,此时委实已有些饿了,但面对一屋子的簇新家具,他却也不能拿这些来当饭吃。

    众人正感无计之时,明月却已然发话。她朝舒恨天道:“舒大哥,这永昌坊内有一家酒楼,名叫‘听海阁’。你去那里订一桌酒席,顺带着再买几壶好酒来,可好?”

    “好,好!”舒恨天忙点头道。

    她又朝李君羡道:“李将军,你与徐公子就在此稍坐,我今日虽来得匆忙,但也带了一些食材,待我进灶间,只需两刻辰光,你们就能吃上新鲜的豆腐啦!”

    “好也,好极!”李君羡拍手笑道。

    舒恨天出门时,还不忘朝明月问道:“我说明月妹子,我在这长安城里混吃混喝了好几个月,尚未曾听闻此地还有座酒楼,你怎地却如此清楚?”

    明月一边走向灶间,一边笑着回道:“老哥哥,别忘了小妹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我是卖豆腐的。那间酒楼虽小,但做的菜却十分地道,店主人本分经营,一向童叟无欺,他家的豆腐就是一直跟我买的……”

    “哦,原来如此!”

    望着明月走向厨房的背影,徐恪朝君羡笑问道:“君羡兄,我举荐于你的这位明管家,你意如何?”

    “好也,好极!”

    ……

    ……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府前厅内已是热闹非常。厅内非但灯烛尽燃、明亮异常,中间一张大八仙桌上,已是摆满了“听海阁”送来的几十道喷香菜肴。舒恨天更是特意走了一遭东市,买来了一坛徐恪最爱喝的三十年陈“汾阳醉”。这位“半解书仙”甚而还回了一趟醴泉坊的徐府,将朱无能也叫了过来。有了朱无能在旁,房间内顿时满是朱无能催促吃饭的叫喊声:

    “大哥,可以开吃了么?”

    “大哥,这猪肘子太香了,让我先尝尝行不行?”

    “大哥,师傅,看着这么多菜,俺老朱饿得肚子都咕咕叫啦,咱们快开吃吧!”

    朱无能看到桌上有一大盘豆腐,色泽如玉、温香扑鼻,忍不住就要动手去抓一块放入口中,当时就被徐恪伸手给打了一下,徐恪佯装愠怒道:“这些豆腐可都是明月姐姐亲手做的,你还没谢过人家,怎可开口就吃?!”

    朱无能望着明月,口里流涎道:“明月姐姐,你做的豆腐真香,我能吃你的豆腐吗?”

    明月低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她本不愿与众人共饮,奈何君羡固请之下,只得坐在了君羡的身旁。

    李君羡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他见众人到齐,均已落座,当即举起酒杯,起身道:

    “今夜君羡能与诸位好友同饮,实君羡之幸也,来来来,咱们先饮一杯!”

    徐恪与舒恨天均起身回道:“咱们共饮一杯,贺君羡兄(李老弟)新府乔迁之喜!”

    舒恨天还不忘多了一句:“还要贺李老弟得了一位好管家!”

    “对对对!”

    “咳咳咳!”明月喝了一大口酒后,不小心呛出了声来。

    朱无能则早已抓起一只鸡腿,张口大嚼了起来,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众人尽皆落座,微笑举杯,开怀畅饮,大口吃菜。

    明月虽不胜酒力,但与徐恪对坐在一起,她兴奋喜悦之余,酒也没有少喝……

    少顷,徐恪忽而问道:“君羡兄,你今夜新府开张,不去请你师兄李道长来么?”

    闻听李淳风之名,坐在徐恪身边的舒恨天立时心中一紧,心道这个牛鼻子老道要是来的话,我老舒只好趁早溜之大吉了!

    向来,妖门中人最惧怕的就是道法中人,这种畏惧感,就如同与生俱来一般。

    李君羡微一思忖,旋即摇头道:“师兄性子沉静,不喜饮酒,今夜还是不要请他来了。”

    徐恪又问:“君羡兄,弟昨夜所言六月初一兴许会天地大变之事,兄可曾与李道长说起?”

    李君羡一拍自己的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这件事我险些就忘了,贤弟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去玄都观。”

    徐恪略一蹙眉,叹道:“君羡兄,今日已是五月二十七,距离六月初一,不过三日了!”

    “贤弟莫要担心,毕竟两种命轮,人间万事都不相同。愚兄以为,此种天地大变之事,在如今的乙丑八线命轮中,极少可能!”李君羡宽慰道。

    君羡身旁坐着的明月,听得两人奇怪的言语,心中似懂非懂,然亦不敢多问。她看着徐恪略略有些忧郁的眼神,心中没来由地就是一阵难受,揪心地难受。

    只见徐恪手把自己的酒杯,好似在喃喃自语道:

    “只有三日了,只有三日了……”

第六十章、世间种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八、辰时、长安城外、玄都观】

    徐恪、舒恨天、朱无能与李君羡、明月在李府前厅内共聚欢饮,众人既贺李府翻新之后君羡首日入住,又贺君羡喜得一“贤内管家”。于是乎,大伙儿推杯把盏、嬉笑晏晏,喝得好不尽兴。直至喝了近两个时辰光景,亥时将尽,徐恪、舒恨天、朱无能方与君羡告辞,三人出了永昌坊,便向西往醴泉坊而行。

    一路上,朱无能借着酒劲,便不时撺掇徐恪去天音坊讨回他的宝贝。不过,徐恪与舒恨天商议之后,仍觉对手实力不可小觑,如此贸然杀上门去,己方胜算不大,加之天色已晚,三人遂照旧回徐府歇息。

    待回至徐府,胡依依与姚子贝早已睡下。朱无能径回前院、舒恨天去“玲珑居”,徐恪则往自己的“鸿鹄居”,三人不再多话,均各自上床就寝。

    是夜,徐恪翻来覆去仍然睡不安稳,心中不断回想着他在神王阁中穿越至甲子十二线命轮的场景。此时距离六月初一天地大变之日,毕竟已越来越近,对于那一个魔化的世界,徐恪每一回想,心下便怔忪不宁。他万万不想,自己的这一处世界,再过得三日,也会变得天昏地暗、妖魔横行……

    匆匆一夜便即过去,翌日天明,徐恪用过了胡依依备好的早膳之后,便急往青衣卫上值。

    一路之上,他的脑海中仍不时闪现那一场天地巨变后的可怖场景:天空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烟尘蔽空、日月无光,大地一片昏暗,树木焦黄、土地干裂,遍野毫无生机,凡人存活者十无其一,人间已被妖魔所主宰……

    徐恪路过东市口之时,望着东市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心头不住地祷告着,上苍保佑,那一场可怕的天地巨变,万万不要再发生了!

    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现如今的乙丑八线命轮中,再发生如甲子十二线命轮之变。

    到了青衣卫,他在自己的千户公房内只匆匆一坐,旋即便往李君羡位于南厅的公房而行。今日,他怎么着也得见到君羡的师兄,玄都观主——李淳风。

    徐恪在君羡的公房内等了约莫一刻辰光,总算等到君羡姗姗来迟。他再无多话,决意要同君羡立时动身去往玄都观。

    见徐恪心意如此急迫,李君羡虽才刚入青衣卫,也只得答应他所请。于是,两人一道出门,半个时辰不到,就已进了玄都观里的“桃花小筑”。

    两人进观之时,恰逢李淳风回至观

    中。那玄都观主好似料到徐恪会来,已专门于“桃花小筑”中等候。

    未等李君羡开口,李淳风便揶揄道,师弟新官上任,昨夜又喜迁新府,听闻昨晚李大千户府内张灯结彩、酒宴正欢,怎么……师弟才刚刚富贵,便忘了我这穷困的师兄么?

    李君羡心下惭愧,忙欲出声辩解,那李道长却将手一摆,一道深邃的目光直直望向了徐恪。

    徐恪心知李道长必已知晓他来意,忙上前一步向道长拱手,径直讲出了自己此番匆匆前来之缘由。他将自己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经历与李淳风说了个大概,末了则更是向李道长问道,若再过三日,也就是六月初一那天,天地是否会出现异变?

    李淳风双目盯住徐恪看了长时,仿佛这一问题的答案,恰在徐恪的双眸之中。过得片刻,李淳风见徐恪脸上始终是一片茫然的神情,这才仰天长叹了一声,道:

    “天地有常亦无常,是故乃有命轮。命轮虽多变,然万变皆有其因!世间种种,种种皆为因果。汝欲知三日后何如,当往神王阁问之……”

    “神王阁?”徐恪心下不觉讶异,问道:“道长精通命理,能辨晓阴阳、预卜未来,对于三日后的长安城,不能占卜一卦么?”

    李淳风眯起双眼,似睡非睡,缓缓言道:

    “贫道占卜的,乃是凡人之未来,若遇命轮之变,贫道无可为也!你所经历者,既出于神王阁中,心中有疑,自当往神王阁问之。”

    言毕,李淳风闭起双目,遂不再说话。

    徐恪无奈,只得与李君羡一道,辞别李淳风之后,转往神王阁而行。

    两人来到神王阁门前,但见那位守门的白发老者,依然慵懒地靠在门前,慵懒地晒着太阳,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他慵懒并惬意地享受着阳光……

    兴许,就算三日后真的发生天地巨变,长安城的一切美景都将化为乌有,也依然无法阻挡,此刻白发守门人尽情地享受着阳光。

    在这一刻,徐恪心中想,这位守门人,究竟何许人也?

    从他的眼神中看,他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感兴趣,又仿佛对芸芸众生充满了怜悯与期望……

    徐恪上前,向白发老者抱拳为礼,说明了来意。

    不想,白发老者摇了摇头,说白老阁主此刻外出云游,恰巧不在皓园内。

    徐恪与李君羡对望了一眼,无论这位守门人之言是真是假,但他知道,若不得守门人

    允可,他们二人是进不了神王阁的。

    无奈之下,两人只得又辞别了白发老者,转身回青衣卫。

    见徐恪忧虑焦急之状,李君羡便安慰道,师兄让你问神王阁,并非一定要找白老阁主,赵王殿下不也是神王阁中人么?不如,咱们去赵王府见一见你师兄?

    徐恪点头称是,于是,二人又足下加紧,赶到了大宁坊的赵王府。

    未料,王府管家马允却道,赵王也不在府中。徐恪顿觉心奇,怎地这个时候师兄与白老阁主忽而双双不见了呢?难道真是凑巧?

    临走之时,马管家多言了一句道,最近王爷时常往天音乐坊喝酒听曲,若徐大人实在心急,或可去那里找找看。

    于是,徐恪只得转而往长安城正中的崇仁坊行去。而此时的李君羡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他巡查千户公房内的公文已堆积得太多,目下自己刚刚到任,实不宜过分“怠惰”,今日他只能陪徐恪到此了。徐恪遂辞别了君羡,独自前往天音乐坊……

    时日疾如流水,转眼间半日已过,待徐恪步至崇仁坊之时,已是午后未时一刻。

    徐恪走到天音乐坊门口,忽听得腹内一阵“雷鸣轰响”,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近四个时辰未曾吃饭,此时腹中委实有些饿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二弟朱无能饥肠辘辘四处求食之状,顿时哑然失笑……

    那天音乐坊横竖也是座酒楼,既然正赶上腹内饥饿,徐恪便想着在此地解自己五脏庙之所需。他正要抬步跨入酒楼,忽听得酒楼内传出兵铁相交与呼喝叫骂之声,似是有人在此打斗,听声辩形,这打斗双方好似都有些武功。

    “想不到这天音乐坊内竟还有人在此斗殴,倒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越王头上动土?”徐恪心感好奇,忙疾步抢入酒楼之内。

    只见天音乐坊的大厅之内已是乱作一团,白影闪烁、剑光纷飞,一位白衣少年正跟一个中年壮汉斗在一处,旁边一个肥胖又秃头的男子手指着白衣少年,气急败坏地咒骂道:

    “好你个贼骨头、死疯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跟本大爷过不去?!本大爷过来喝酒,又没少你银两?!”

    徐恪听到那中年男子的声音,顿觉有些耳熟,似在哪里听过,待得看清那秃头男子的样貌,不禁大为诧异道:

    “怎么是你?!”

第六十一章、分外眼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未时、天音乐坊】

    徐恪刚刚走进天音乐坊的大厅,便见厅内有两人正持刀剑互斗。持剑者为一白衣少年,而手拿一柄短刀的则是个红脸壮汉,那壮汉武功似明显不如少年,只斗了不到十招,便已左支右绌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而那持剑少年显然无意与红脸壮汉相斗,他手中长剑飞舞,“唰唰唰”几下就已将壮汉逼退到了一边。

    只见白衣少年倏然转身,弃了壮汉,右手长剑一横,剑尖轻颤,忽左忽右,便直奔壮汉身边的秃头男子而来。那秃头男子急忙往后躲闪,此人大约心中怒甚,一边忙不迭跳跃闪避,一边口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徐恪见那秃头男子转身,立时便认出了对方。此人并非别人,正是之前在青衣卫内赫赫有名的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

    这时,裴才保也看到了刚走入厅内的徐恪,他慌忙往徐恪身前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连连呼救道:

    “徐大人,救命啊!这……这人疯了!”

    裴才保身后的白衣男子,似必欲取裴才保性命一般,长剑当空一挥,剑影上下飘忽,如幻化成了一张大网,剑尖之所及,堪堪已到了裴才保之后背……

    “这是少山剑法?”徐恪猛然想起,当日在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上,落阳就曾经使出过这一招剑法,只是眼前这位少年,剑招虽与之相似,然挥洒间奔放自如之气势却远远不及。

    见此刻少年之长剑已到裴才保后背,徐恪再无犹豫,拔剑出手,轻喝了一声“破金势!”,剑气沛然而出,罡风直透剑刃。他手中昆吾剑与少年长剑只微微一交,旁人便闻“叮”地一响,少年手中长剑经受不住徐恪内力,顿时断为两截。

    那白衣少年原本脸上似怒似笑,长剑所指,对裴才保之性命已是志在必得,突见迎面而来的徐恪,立时面色如土,长剑被斩断之后,他连地上的残剑也无心捡拾,慌忙转身,离了大厅,急奔内院而逃……

    这一下变起仓促,连裴才保都未曾想到,徐恪的剑招与内功已精进如斯,方才还自忖命不久矣,转眼间,徐恪昆吾剑出手,只一招之下,便已化险为夷。

    “徐大人,裴某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请受裴某一拜!”裴才保向徐恪俯身拱手,作势欲拜。

    “算了!”徐恪对于眼前这位前任的南司千户,委实无甚好感,方才出剑,无非是不愿见有人死在自己的身前,此时见白衣少年已抢步逃离,他也不再追逼,低头淡淡地看着裴才保,问道:“裴才保,本官问你,你为何与这少年动手?他又为何要杀你?”

    徐恪清楚记得,白衣少年适才那一剑,必是少山剑法中的精妙绝招。记得去年中秋之夜,那位名动天下的少山掌门大弟子落阳,在太湖之畔的捉妖擂台上,本已被二弟朱无能的铁耙打落下阵,谁知却被落阳翻身回跃,再度回到了擂台之上,后又凌空一剑向二弟刺来,当时那一剑,剑影上下翻飞,剑光时疏时密,剑尖轻颤、忽左忽右,在空中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朱无能全身尽皆笼罩……当时在场之群豪,无不为朱无能捏了一把冷汗。他自己在那一刻,也以为二弟势必要被落阳长剑所伤,哪知道二弟只凭一把破旧铁锄,就将这一精妙绝招尽数化解。如今,时日虽久,然当时情景,却历历在目。

    “徐大人,这……这个……”裴才保摸着自己光滑的头顶,又是惶急又是委屈道:“我也不知道呀!我今天同边帮主一道进这天音楼用餐,酒菜刚刚上桌,我都还没来得及动筷,就

    见这疯子象疯狗一样一剑就朝我刺了过来……”

    “疯子?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疯子?”徐恪问道。

    “这……这……”裴才保一时语塞,他偷藐了徐恪一眼,心道你好大的官威呀,当年我做千户的时候,可都没你这般凌人的气势。

    “这人与我们素不相识,忽然出剑,且招招夺人性命,多半就是个疯子吧?”这时候,原先已被白衣少年逼退的那位红脸壮汉,收拾好了自己的短刀,走到徐恪跟前,为裴才保辩解道。

    “对对对!老边说得对!这人我从未见过,我好端端地来喝酒,他却凭空跳出来向我出剑。裴某虽仇敌不少,但自问与这个穿白衣的不可能有啥过节,他今日要杀我,除非是有人……?”裴才保本想随口来一句“除非是有人指使!”然他蓦地心头一惊,自己竟被自己这句话给吓到了。他暗自心道,难道说真的是有人指使这个少年来刺杀我?瞧这少年武功不弱,那么这背后主使之人定然是个人物,难道说……是他?!

    “哼哼!”徐恪冷哼了几声,不屑道:“你是说,这少年今日出剑杀你,乃是受人指使?那这主使之人也太笨了吧?什么地方不好来杀你,偏要选在这一处满是食客的酒楼之内,若你当真死了,岂非到处都是人证?”

    裴才保却越听越是心惊,他暗自想,什么人会这么笨,竟指使人在这一处坐满了人的乐坊酒楼内杀我?除非,这位背后之人的势力已大可通天,他根本就不在乎有那么多人证!

    “不不不!”想到了这一节之后,裴才保忙连连摆手道:“裴某不是这个意思,徐大人说的对……”他又连连点头道:“这人若是个受人指使的刺客,断不会当众杀人。他今日无端向我出剑,想必就是个疯子!”

    “疯子?……”徐恪望了一眼刚才白衣少年打斗之处,暗自心道:“疯子怎会使出少山剑法?那少年莫不就是少山门下之人?对了!之前北境侯世子一案的凶手名叫落霜。落霜、落阳……难道说他二人就是同门师兄弟?今日这出剑之人,难道竟是落霜?!可是这落霜既是少山门下,又怎会做了天音乐坊的一个管事?难道说,少山门人竟还攀附上了越王不成?”

    徐恪并不知少山弟子的姓名,这大半年来,他都是在青衣卫内为官,足迹鲜少出京城之外,是以对江湖人物,几乎一无所知。他也从未见过落霜的面目,那一日晚间,他在小巷内遇落霜突袭,对方也是以黑布蒙脸,是以直至今日,他都未曾识得落霜。

    徐恪正沉思之际,身前的红脸壮汉忽然抱拳朝他略一躬身,恭敬言道:

    “盟主在上,请受属下一拜!”

    “嗯?”徐恪看着眼前的壮汉,见他满面油光,一脸谄媚之状,心下不喜,问道:“你是哪个?因何叫我‘盟主’?”

    “哎呀呀!”红脸壮汉抢上前一步,满脸亲热之状,拍了一下徐恪的胳膊,笑道:“徐盟主,您老人家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您忘啦!去年中秋,咱们大伙儿在太湖边的‘捉妖大会’上,公推您为捉妖盟盟主呐!”

    “嚯!原来是这个事……”徐恪淡淡一笑,问道:“那你是……?”

    一听“盟主”之语,他其实早已猜出大概。只是徐恪一想起他自任“捉妖盟主”以来,捉来捉去,竟将那只所谓的“猪妖”藏在了自己的家中,还天天大吃大喝供着,这算哪门子事?是以他对自己“捉妖盟主”的身份,是既推不得又让不得。若推掉盟主之位是不讲道义担当,若将盟主让与他人,到时江湖上又兴起一股“

    捉拿猪妖”之风,是对二弟不利。因之,每每想起自己这“捉妖盟主”的名头,徐恪便左右不是、哭笑不得。

    “哦!禀盟主!在下边连胜,忝居冀州白马帮帮主!记得那一日,边某还与盟主一道,在乌程县的聚英楼内喝酒呢!”

    “原来是你呀!”

    徐恪这才想起,当初自己和二弟朱无能被那位“铁面美郎君”带到了乌程县估衣巷口的一处酒楼内饮酒,旁边是闪过一位红脸大汉,听旁人呼他为“白马帮主”。如今一见,这位边帮主依然是满脸横肉、面目可憎。

    裴才保见徐恪与边连胜说话“甚是投机”,又岂能放过这一溜须拍马之良机?他忙上前一步,指点边连胜道:

    “我说边帮主,你今日这礼数可有些不妥!你们的‘徐盟主’如今可是朝廷的高官!徐大人受天子钦点,官拜青衣卫青镜司千户,手底下数千人马,那可都是我大乾之精锐呀!”

    边连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青衣卫”之名天下人无不知晓,他委实未曾想到徐恪年纪轻轻便已官至青衣卫千户。当下,他不敢怠慢,忙躬下身朝徐恪行了一个大礼,道:

    “小可边连胜,拜见青衣卫徐大人!”

    “嗯……”徐恪略略点了点头,令边连胜起身,问道:“你怎会来了京城?”又指了指裴才保,“你跟他怎会认识?”

    边连胜正要作答,忽听得身后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有人呼道:“无病,休要同他们废话,来!”

    徐恪循声望去,见发话之人,正是他师兄李义,忙应了一声,不再理会边、裴二人,随即向窗边走去。

    “赵王殿下?!”裴才保也瞧见了窗边那位灰色布衫之人,正是名扬天下的大乾神王阁副阁主,赵王李义。

    今日李义微服出门,连平日里喜穿的灿锦华服都未着,而只是穿了一件灰色的布衣,是以坐在人群中,裴才保竟一直未曾认出。

    裴才保转念一想,顿时气沮。

    以赵王殿下之神功,想要制住那白衣疯子,不过是弹指间之事,可是他明明早已坐在那里,竟对我的生死不管不顾,看来,我裴才保的命,在这位王爷眼里,当真跟蝼蚁一般。

    旁边的边连胜瞧着徐恪走向李义的桌前,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与徐恪攀上交情,于是鼓动裴才保道:

    “裴爷,要不,咱们也上那儿去坐坐?大不了,他们这一顿酒,裴爷请了就是……”

    裴才保以怪异的眼神望着边连胜,口中连连冷笑道:

    “你知道,坐在窗边的那个人是谁么?”

    边连胜摇了摇头。

    “哼!我告诉你,你若能坐到他的对面饮上一口酒的话,那就算你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裴爷,你说的这个人这么厉害,那他究竟是谁呀?”边连胜不禁大感惊诧道。

    “算了,人家瞧不上咱们,咱们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赶紧走吧!”

    裴才保一拉边连胜的胳膊,两人遂急匆匆走出了天音乐坊的大门,顾自往长安城东北的得月楼行去。

    ……

    徐恪坐到了李义的对面,见李义面前十几盘精致的菜肴,连同一壶三十年陈的“汾阳醉”纹丝不动,方才那一番剧烈的打斗,竟未能影响他分毫。徐恪不禁笑着道:

    “师哥,刚才那裴才保差一点就被人刺死了,你怎地不动?”

    李义举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淡然道:

    “他们打架,与我何干?”

第六十二章、设局成空

    “师哥,你今日怎地这么好兴致,跑到这里喝酒来了?”

    徐恪往李义对面坐下,径自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大口,问道。

    李义却顾自举筷夹了一口雪白的豆腐放入口中,反问道:

    “你跑来这里,是不是找我?”

    “对呀!师哥……”徐恪也吃了几口豆腐,又将杯中酒喝光,复又倒满,这才道:“今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跑到神王阁找……师傅,守门人说师傅他老人家出门云游去了。接着我又到王府去找你,那马管家又说师哥你也不在家……”

    “你跑来跑去,何事?”李义问道。

    “师哥啊,不瞒你说,我这几天心里一直不太安稳,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距离六月初一,已不到三天了……”于是乎,徐恪又将他此前跟玄都观主李淳风说过的话,跟眼前的赵王李义再度说了一遍,末了,徐恪也是如玄都观里一般,讲述了自己对六月初一行将发生天地巨变的无比忧虑。

    李义刚刚听完徐恪所述,随即摇了摇头,微笑道:

    “师弟不必担心,就算到了六月初一,也断不会出现天地大变。”

    “哦……师哥何以如此断定?”

    “很简单!若要出现你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之天地巨变,须得两样上古神器之力。那两样上古神器就是洪荒钟与玄黄剑,洪荒钟者,可擅改命轮,玄黄剑者,可刺破穹天结界,引无数妖魔降至神洲。这两件神器须得同时落入魔族或妖族手中,缺一而不可!如今你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无论洪荒钟与玄黄剑,都好端端地在人族手中,是以师哥我料定,你所担忧的天地大变,妖魔统治我神洲之事,断断不会出现!”

    徐恪想了一想,还是想不分明,“师哥,你又何以断定,那两件上古神器,此刻定然在我们人族手中?”

    李义看了一眼面前的徐恪,眼神中意味深长,他笑了笑,举起酒杯,道:“天机不可泄露!”

    “好吧!可是……”徐恪又问:“师哥又何以断定,那位手握神器的人类,不会催动神器之力,引发天地巨变?”

    李义白了一眼徐恪,道:“除非那人是吃饱了撑的!好端端的清明世界不要,偏生要闯下祸端,引西方妖魔入我神洲大地,硬生生将这郎朗乾坤,搞得昏天黑地!”

    “嗯!”徐恪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放心道:“师哥这样说,我就想通了,那两件上古之神器,既然都在人类手中,我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如此违背天理,灭绝我人族之事!”

    李义点了点头,举起酒杯与徐恪碰了一碰,他望了徐恪一眼,眼神中略带古怪,似欲言又止,然终于没有说话,两人便接着饮酒吃菜……

    过了片刻,徐恪问道:“听马总管讲,师哥这段时日常来这天音酒楼,师哥这是微服暗访?”

    李义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他用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木高台。

    徐恪转头,见此刻位于大厅中央的红木高台上,四位歌女正边舞边歌,舞姿袅袅、歌声悠悠,旁边还有几位女子正鼓瑟吹笙,乐声丝丝如缕而来,煞是动听。

    “师哥看出了什么端倪?”

    “你看出什么了?”

    “不就是几个歌女在那里唱么?乐声虽然动人,可这里是乐坊,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呀?”徐恪喝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

    “此地虽是乐坊,但你方才没看到那一场打斗么?那落霜连使九招苍山剑法,逼退了白马帮的边连胜,最后一记‘微雨燕双飞’是他师门绝招,用意乃是直取裴才保性命……如此惊心动魄的打斗场面,高台上的几位歌女竟一直纹丝不动,歌舞照旧,乐也未停,中间也无丝毫之慌乱,如此镇定自如,你不觉得有些反常么?”

    “这个……若是一般的民女,见台下有人持刀动剑、以命相搏,多半会慌得四散而逃,可她们竟能如此之镇定,这倒确乎有些不太寻常……”徐恪想了一想,又道:“或许,她们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是以胆子便大了些……”徐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家天音乐坊背后的主人——越王李峨。

    “并非如此!”李义摇了摇头,道:“这与背后有什么人撑腰无关,这是人之本能。若寻常女子,见身旁有危险之事发生,慌乱逃命乃是本能,而这些女子……”李义又用手中筷子指了指,道:“却如此之镇定,这已经超乎人类之本能。”

    “师哥的意思,她们并非人类,都是妖魔所化?”

    李义点了点头。

    “若照此理,这家天音乐坊,岂非就是一座魔窟?”

    “这里就是一座魔窟!” 李义再度点了点头。

    恪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他看了看四周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刚才打斗损坏的桌椅已然被人换好,此刻酒楼内业已坐满了人,在歌声阵阵当中,食客们觥筹交错,喧哗谑笑之声不绝于耳,整一座酒楼内到处都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之象……这完全是一处长安城其乐无穷之地,如何在师兄李义的眼中,却成了一处魔窟凶域?

    “师哥,不至于吧?”

    李义冷笑了一声,却道:

    “此地非但就是一座魔窟,而且那魔窟之主,昨日还被你亲手给放走了!”

    “这……”徐恪不由大感惊诧,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窘迫道:“师哥是说那位‘玉姑娘’就是这座魔窟之主?这……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玉姑娘如此一位弱不禁风之人,怎地成了一个魔头?”

    “呵!你怎知她弱不禁风?你又何以断定她不是魔头?就凭她一副看似 ‘弱不禁风’的模样?”李义面带揶揄之色,不无嘲讽道。

    “这……师哥……这事儿……”徐恪急得抓耳挠腮道:“这事儿师哥是不是武断了些?你何以就断定,玉姑娘真的就是一个魔头?”

    “‘何以断定’、‘何以断定’……你哪来那么多的‘何以断定’?!我李义做事,从来凭的就是两个字——‘直觉’!你明白了么?”李义有些不满道。

    “师哥……我晓得了……”徐恪低下头,面露委屈之状,他心道,你刚才不也问我“何以断定玉姑娘就不是魔头?” 那我要是说,我也是凭直觉,可以吗?

    “我问你……”李义看着徐恪双眼,正色道:“昨日我让张木烨去抓捕玉天音,你为何半道阻拦,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昨日……张木烨……原来是……”徐恪更为诧异道:“原来张木烨命杨文炳去抓捕玉……玉天音,这一切,竟都是师哥你的主意!”

    “要不然呢!”李义斜了一眼徐恪,略带嗔怪之色,责备道:“北境侯世子一案,原本就是你青镜司分内之事,若不是得了我的指令,他张木烨何苦来哉,要替你这么奔波卖力?”

    “可是……师哥又为何要让张木烨去抓捕玉天音?”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心中苦笑道,那一日我见杨文炳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就为了抓捕一个柔弱女子,我以为杨文炳那厮定是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哪料到今日在我师哥眼中,当时我这般救人之举,恰反倒成了“不分青红皂白”!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李义喝了一口酒,遂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与徐恪一一道来。

    原来,四天前,大乾皇帝李重盛曾与内廷总管高良士一道微服出宫,皇帝一时兴起,便去了一趟天音乐坊。然而,李重盛不去则已,去过之后,心中不免大吃一惊。

    只因那坊主玉天音虽看上去不过一十六七岁的蒙纱少女,然她手指抚动琴弦、轻歌婉转之际,竟不知不觉间向人群施展出了“摄魂**”,中此法术者,三魂中立时被夺去了天地两魂。

    此种摄魂之术害人不浅,却往往不露丝毫痕迹,因之最是歹毒不过。中此术者,天地两魂被夺之后,内心便失去了善恶之念与空灵之心,变成了一具徒知贪取利益、满足私欲的行走躯壳。

    李重盛眼见于此,内心怎能不心急如焚?他先是派钦天监正袁天罡前往镇压,同时也是试探对方实力。然袁天罡带着他师门法器前往对敌,与玉天音动手才不过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那件“天雷伏妖塔”也在玉天音魔功之下,化作了满地灰烬。

    李重盛不敢耽搁,随即便与李义一道亲往神王阁求助于阁主白无命。白无命本不愿出马,然碍于皇帝颜面,只得勉强答应,先往天音坊查探一番,若果真发现玉天音有害人之举,当立时施法将之镇压。

    可是,令李义没想到的是,师傅白无命于五月二十六亲往天音楼查探过后,回来竟道,那里不过一寻常酒楼,里面食客吃吃喝喝好不惬意,至于那位坊主玉天音,只是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一曲《塞外秋》,除了琴音略显悲凉之外,其余并无不同。

    当时的李义就反复问道,难道师傅听不出那玉天音夹杂于琴音中的“摄魂**”么?可白无命还是摇头,固执地以为玉天音只是寻常抚琴,台下一众食客也无不听得“津津有味”,哪里来的什么“摄魂**”?!

    李义当即将此事回报于父皇李重盛知晓。父子两人商议之后,便猜测或许是那女魔头预卜到白无命会来,是以故意收拢魔力,潜藏魔踪,不再行摄魂之法。

    李义便心生一计,他密令张木烨派遣大队人马,索性以“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为由,明目张胆地

    将那玉天音缉拿。当时李义还特意叮嘱张木烨道,抓捕玉天音的声势要越大越好,青衣卫手下无论出现多大伤亡,都需将此人擒拿入卫里严加审问。

    李义的用意其实很简单,既然你刻意收拢魔力不肯出手,那我就想法子逼你出手!

    怎料,李义千算万算,可还是未曾算到,半路上竟杀出了个徐恪!

    当时,杨文炳带着一干人马行至朱雀桥边,李义其实一直暗中跟随。他眼见得玉天音不堪受卫卒羞辱,转眼便要动手,无论玉天音使出何种魔功,只需她伤人性命之后,李义便可将此间详情禀与他师傅白老阁主知晓,这余下来的事,有师傅出马,自不必他担忧。

    哪知道,徐恪偏偏于此时站了出来,他非但当众训斥了杨文炳一通,更是不惜以手中昆吾剑威吓,让杨文炳放了玉天音。

    如此一来,李义精心布设的一个局便顿时成空,非但未能逼使玉天音“露出原形”,更兼让北安平司与青镜司之间生出了嫌隙。当时的李义,心中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就骂了徐恪一句:

    “师弟,你这‘英雄救美’可也真是时候啊!只可惜,你此番相救的却是一个魔头!”

    ……

    听完李义所言,徐恪不禁既羞且惭,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君羡大哥于长安大道“英雄救美”之举,竟然坏了师兄的大事。

    直至此刻,长安城内还有人在津津乐道他昨日在朱雀桥边“英雄救美”之举,他自己每每想起此事亦沾沾自喜,何曾想到自己那一次所谓的“救人之举”纯属自作聪明,非但毫无意义,而且酿成大错!

    “师哥,都怪小弟鲁莽,当时我未曾多想,只凭一己心意做事,没想到竟坏了师哥的大计,请师哥责罚!”徐恪低下头,无比自责道。

    “责罚什么?”李义吃了一口菜,微笑道:“这也不能怪你,以当时情状,玉天音如此楚楚可怜之状,任谁都看不下去,你不假思索便仗义出手,足见你赤子之心……”

    “可是……”

    “算啦!”李义摆手打断了徐恪的话,举起酒杯与徐恪对饮了一杯,忽而叹道:“兴许,这恰是你与她之间的缘分,否则焉能如此凑巧?再者,你这样做也有好处,那玉天音与师傅毕竟一场故人,咳!……我如此逼迫于她,此事若是被师傅知道,免不了要受他老人家责罚。”

    “责罚?师傅会责罚你?”徐恪心道,你可是威震朝堂的“皇之三子”,名扬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难道白老阁主还会忍心罚你不成?

    “怎么……”李义望了徐恪一眼,反问道“师傅的种种严厉之处,你还未领教过么?”言下之意,他这拜师后的二十余年中,没少受白无命责罚。

    李义又道:“不管你我是谁,身居何种官职,在师傅他老人家面前,永远都只是一位寻常弟子。无病,师傅有时候打你也好、骂你也罢,那都是为你好!你可千万不要心生抱怨……”

    “哪能呢,师哥!”徐恪笑着回道。他心想,瞧我这位师兄的神态,对他师傅于敬重之中还加着三分畏惧,看来在师兄的心目中,他师傅定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可为何白老阁主对我竟是这般客气呢?在神王阁之时,我先是拒受棍法之学,后连“师傅”二字也不肯叫,然白老阁主无不对我笑意盈盈,何尝有半点严厉之状?

    徐恪问道:“师哥,昨日我擅自做主放了玉天音,着实是不对,那么今日,我索性再带人去将她抓捕,何如?”

    “不可!”李义摇头道:“师弟不曾听过‘一计不可二用’么?昨日大张旗鼓去抓人,乃是杀她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对手已做了准备,咱们再故伎重演,如何能成?再者,就算去抓人,也不能由你去!”

    “师哥……”徐恪蓦地想到,原来师兄刻意避开自己,而是让张木烨派人去捉拿玉天音,此举恰正是为了保护自己。想那玉天音若果真是一位潜藏于长安城的大魔头,想必她魔功定是非凡,若不慎与她交起手来,自己兴许性命难保。一想到师兄对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诣、拳拳相护之心,怎能不令徐恪感动莫名?

    “师哥如此护我,我却如此率性而为,真真是……咳!”徐恪不由叹了一声。

    李义却笑着举杯,与徐恪对饮了一大口,宽慰道:“你不必自责,这件事,其实我还有另一层考量。”

    “另一层考量?”

    李义吃了一口豆腐,原本正要接着说话,却忽而以手中筷子指了指徐恪身后,道:

    “师弟,她来了!”

    “她……来了?!”徐恪忙转身看去,心道,莫不是玉天音找我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第六十三章、突生悔痛

    从徐恪身后走来了一位清丽少女,只见她身姿婀娜、容颜娇美,此刻已款款来到了徐恪近前,向徐恪敛衽为礼,微笑着言道。

    “徐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

    “民女无花,是这家乐坊的一位歌女,上次大人来,我们见过。”

    “哦……对、对、对!你是无花姑娘!”

    其实,徐恪才刚刚转身,便已认出了身后走来的那位翩翩佳人,正是号称天音坊内“头牌歌女”的无花。然他假意装作不识,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一脸窘态。

    不知为何,他只要一见无花,内心便感一阵没来由地发窘,甚至于浑身都有些跼蹐失措,就仿佛之前他就曾与无花相识一般。

    “徐大人,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无花望着徐恪对面的李义,问道。

    很显然,无花对徐恪已久闻其名,却对那位天下几无人不知的神王阁副阁主李义,丝毫不识。

    而李义年纪虽已四十有五,然看上去却与徐恪年龄相仿,是以无花便以“公子”相称。

    事实上,无花上一次与徐恪见面之时,李义也是坐在徐恪对面,当时的无花眼里似只有徐恪,将李义只当作无形空气一般,而这一次无花来见徐恪,依旧视李义如同不在。

    “我是他同门师兄,姓李。”未等徐恪开口,李义便微笑着应道。

    “见过李师兄。”

    李义呵呵笑道:“姑娘,你当呼我一声‘李大哥’才是!”

    “无花见过李大哥!”

    “好说好说,无花姑娘特意来见我师弟,这是……?”

    “哦……小女子待会儿就要上台献艺,想问一问徐大人与李大哥,你们想听什么曲子?”

    徐恪不敢见无花痴痴的目光,忙低下头言道:“姑娘随意就好,不管哪首曲子都好听……”

    李义却道:“姑娘之前的曲子,李某都已听过,今日不妨来一只新曲?”

    “新曲?……好!”

    无花点了点头,此时恰逢台上的四位歌女已缓缓退下,无花遂走向台前,取了一只琵琶抱在怀中,缓步登台,坐在了中间木椅上。只见她右手手指轻拢慢捻,一段如飞瀑一般的琴音立时袅袅而来,伴随着琴音的,便是无花珠圆玉润般的歌喉,只听无花悠悠然唱道:

    叶落轻尘,花飞梦影,多少惆怅未醒?

    中洲古客,天涯飘零,谁人述我平生?

    壮怀时,凭栏独望天清,空叹浮萍;

    猛回首,云鹤杳杳,千秋万事已渺,

    山雨来陪,烈风还绕,醉饮疏狂年少,

    霜颜白发催人老,相逢只一笑。

    ——以上调寄《醉疏狂》

    ……

    李义听罢,不禁拍手笑道:“好一个‘霜颜白发催人老,相逢只一笑’啊!师弟,他年你我都将老去,待那时,纵然咱们均已满面皱纹、满头白发,若再于此地相逢,咱们依旧笑歌狂饮,疏狂一醉,如何?”

    “好啊!”徐恪亦抚掌赞道:“师哥,且不管咱们能活到几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这长安城的‘汾阳醉’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喝的!”

    “可是……”李义忽而话锋一转,装作面有愁容道:“你和你那位天宝阁的‘嫣儿妹妹’,若都已到了极老极丑之时,可还能‘相逢一笑’么?”

    “师哥,你这话说的,天宝阁的慕容小姐身出名门,她又怎会与我……”徐恪面色一窘,心道方才师哥还一本正经,怎么转眼就编排起我来啦!

    李义不等徐恪把话说完,又抢着说道:“师弟,我劝你还是要与你的‘嫣儿妹妹’一起变老为好,若是换了你府中的那位‘胡姐姐’,她可是永不会变老之人,到了你七老八十之时,你已老态龙钟、满面浮肿,而那位‘胡姐姐’却还一如少女之状,到那时,她终日看着你这副极老极丑的模样,还能对你欢喜得起来么?”

    “师哥,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胡姐姐虽住在我府中,可我们……我们……怎会……?”徐恪面色越发窘迫,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这时,李义眼望高台上的无花,见她手抚琵琶之际,眼光还在有意无意地望向徐恪,李义心下不觉有趣,他忽然笑容一收,面朝徐恪正色道:

    “无病,你觉得这位无花姑娘,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美不美?”

    “好像……还行!”

    “她喜欢你,你知道么?”

    “师哥,你怎地又……?”

    “可是,她想杀你,你知道么?”

    “啥?!”

    这一下,徐恪是真的有些懵了。

    李义往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随意扔在了桌上,朝徐恪一挥手,“走!”

    两人随即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

    待行至大街,徐恪忙问:“师哥,你说无花想杀我?”

    李义看了看四周车水马龙之象,摇了摇头,却叹道:

    “她朝你走来时,眼神中好似暗藏杀机,不过,后来她看你的眼神,又仿佛皆是爱慕欢喜之情。咳!……我也不知,她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到底是想杀你,还是……就为了来看看你?”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窘道:“师哥,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莫不是你看错了吧?”

    李义却盯着徐恪双眼,仿佛要从徐恪的眸中找寻到答案,他问道:“师弟,你仔细想想,在你所认识的女子中,是不是有这样一个人,她对你既爱又恨,想要杀你又舍不得?”

    “这……”徐恪挠着自己额头,想了半天,却还是想不起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有遇见过这样一位女子。

    “没有哎!师哥。”

    “真的没有么?”

    “真没有!”

    “你再仔细想想,小时候见过的也算!”

    “小时候,我从小就被人欺负,十岁就没了父母,身边认识的女孩,也就是瞎子胡同的香梅了……”

    “香梅?香梅是哪个?”

    “香梅么,他是瞎子胡同卖烧饼的王大爷家的女儿。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怎的,两人忽然就说到了徐恪年幼时认识的女孩王香梅,而一想起香梅的惨死以及她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徐恪心下顿感一阵难受。

    李义却仍是想刨根问底,“你说香梅已经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师哥,香梅早已不在人世,无花也不可能是香梅!”

    “无病,师哥想知道,香梅到底是怎么死的?”

    徐恪原本不愿多说他心头这件过往伤心之事,然禁不住李义几番相问,只得徐徐说道:

    “香梅么,她……比我大两岁,住在杭州城里的瞎子胡同,跟他父亲一起相依为命。后来,杭州府的一位员外看上了香梅,将她强抢入府中充作小妾。她父亲气不过,就到知府衙门前击鼓鸣冤,结果,那狗官洪文堂不分青红皂白,就将王大爷双腿打断,扔出了知府大堂。王大爷被人抬回了家后,心里又气又痛,当天晚上就断了气。后来……香梅不知怎地,也知道了她父亲离世的消息,于是就投了井……”

    李义却不理会徐恪脸上悲伤的神情,径直问道:“无病,王香梅投井自尽的经过,是你亲眼所见么?还是你见过香梅的尸体?”

    “这个……我自然是听人说的,香梅的尸体我没见过,只是,这件事几乎全杭州城都知道,我想断不会有错!师哥……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吧……”李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无病,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无花姑娘,兴许就是你小时候伴在你身边的那位香梅!”

    “啥?!”徐恪瞪大了眼珠,惊异道:“你是说,无花是鬼?”

    之前李义说这家天音乐坊里的女子都非人类,尽是妖魔所化,此时徐恪自然而然就将无花也想象成了一个女鬼。

    “无花不是鬼,她身上无半分鬼气,也无丝毫妖气,她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李义道。

    “那你怎说无花就是香梅,香梅早就不在人世了呀!”

    “世上事均无绝对!你既没见香梅跳井,也没见着她尸体,因何就能断定,香梅早就死了呢?”

    “可是……可是……”徐恪连连挠着自己的额头,心中仍是不敢相信师兄李义之所言,他想了一想,又道:

    “师哥,退后一万步讲,就算如你所言,无花就是香梅,可香梅为何要恨我杀我呢?”

    李义手指着徐恪,笑道:“无病,你承认香梅对你又是欢喜又是爱慕啦?”

    “师哥,别打岔,接着刚刚的说!”

    “香梅为何要恨你杀你?你想想,那时候你在杭州……我听说,你是在什么分水堂的……对吧?”

    “我在杭州分水堂二堂主方树虎手下打杂。”

    “对,那你大小也是个分水堂的头目。我听说分水堂在杭州府颇有势力,与官府也常有往来,你既然是分水堂的头目,又是二堂主的亲随,那王香梅对你这么好,你怎忍心看着她被一个员外给抢走,连她父亲被知府打断了腿,回家又咽了气,你都不闻不问……”

    “原来是这样……师哥说的有理……”被李义这么一说,徐恪心底的那根琴弦不禁触动,所有以往的时光便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流淌,往事历历在目,何尝有一日相忘?

    两人顺着定汾河的方向一路往北而行,徐恪默默地看着河水流淌,思绪不禁飘到了许久之前的那段时光……

    他十岁失了父母,十一岁乞讨来到杭州,有一天躺在瞎子胡同的一处角落中,饿得已经气息奄奄,恰巧一个女孩走过,不忍见他如此受苦,于是将手中的一个温热烧饼随手送给了他。于那位女孩而言,这不过是她爹爹刚刚做好交与她的点心,而于他而言,这一张烧饼实不啻为救命之物。

    这以后,徐恪就在杭州城里居住了下来,而那位女孩也会时时来看他,并带些生活之物赠与他。其实,那位女孩的家境也异常贫苦,她自小就没有母亲,跟着爹爹一起相依为命,一家人的生存全靠爹爹每日卖烧饼所得,饶是如此,那位女孩每日里也都要周 济徐恪几个烧饼。

    那位女孩,姓王,名香梅。

    后来,徐恪投靠入分水堂中,做了二堂主方树虎手下的一位亲随,日子也就渐渐过得好了一些。

    再后来,徐恪与香梅都已长大,在他十六岁那年,有一晚,王大爷与他一道喝酒,趁着半分醉意,提出想把徐恪招赘为婿,从此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可是,徐恪却默然长时,对这件事并未答应。他倒不是在乎入赘,他在乎的,是自己身无长物、一文不名、一无所成,若让香梅从此跟着自己吃苦,岂非害了香梅?

    这之后,王大爷又有意无意跟徐恪提了数次,后来连入赘的名分都不要,只要徐恪点头,他就将女儿许给徐恪,然而,每一次王大爷跟徐恪讲起香梅的婚事,徐恪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是默然以对……

    有道是“男子十六而娶,女子十四可嫁”。眼看着香梅的年纪已越来越大,王大爷怎能不愁虑心焦?他见徐恪始终不肯答应,还以为徐恪是看不上自家女儿。于是,王大爷就四处托人说话,想把香梅许给一个可靠人家。

    香梅心性温慧柔婉,生得清丽可人,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一位美人。她还做得一手好菜,又会各种女工,勤俭贤惠之名,附近无人不知。闻听王大爷有意嫁女,四周的殷实人家纷纷派来了媒人,可尽管媒人们踏破了王家的门槛,香梅依旧无动于衷,她谁都不肯嫁,只想伺候父亲终老。从没有吵过架的父女两,为这事,却没少斗嘴……

    终于,在香梅二十岁那一年,王大爷不顾女儿反对,硬是将香梅许配给了杭州城里杨员外家的二公子。那杨员外是整个杭州府数一数二的大户,家中资产几辈子都用不完

    ,且他家的大公子还在杭州府衙里做事。徐恪听闻香梅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归宿,自是打心里为她感到欣喜。

    接亲那一天,大红花轿都已到了王家门口,整个瞎子胡同都是吹吹打打之声,可是,香梅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出门,王大爷急得差点就要下跪,香梅还是不肯……

    无奈之下,王大爷不惜得罪杨家,只得悔婚了事。

    那位杨二公子随后虽又另娶了正妻,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事。过了一年,有一天晚上,那杨二公子喝醉了酒,带着几个家丁,趁着王大爷不在家,公然闯进了王家,将香梅强行掳走。

    香梅虽被抢入杨员外家中,却宁死不从,后来那杨二公子以王大爷性命相要挟,这才逼迫香梅屈身下嫁,只做了杨二公子家的一名小妾。

    之后,王大爷回家知道女儿被杨家抢走,他第二日就到知府大堂击鼓鸣冤。哪知道,冤未喊成,自己却惨遭知府衙门那帮衙役乱棍毒打,当时王大爷双腿就被硬生生打断,衙役们又将他扔在了衙门之外,是乡人可怜,这才将他抬回瞎子胡同。而那一晚,王大爷就咽了气……

    本来,杨员外家听闻此事后,严令家中上下不得对香梅提及此事,可纸终究包不住火,香梅偶然从下人私聊中得知此事后,当日便投井自尽。

    那时的徐恪,恰巧跟着方二堂主走船去苏州,待他回来时,王大爷已然被人下葬,他连王大爷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

    随后,徐恪又听说了香梅投井自尽的事。

    他既痛恨杨员外一家强抢民女,逼人为妾,又痛恨杭州知府洪文堂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将王大爷打残致死,他恨得咬牙切齿,几乎整晚都不能成眠,无时不刻不想着替王大爷一家报仇。

    然而,当时的他,刚刚从苏州府归来,就被方老太爷派入五堂主手下做事,那五堂主方铭博人称“魔心佛面”,面上虽一直和和气气,然心性却异常狠毒,手段也极其酷厉,稍一不顺心就会殴打手下,死在五堂主手里的下人已不知多少。

    那时的徐恪自顾尚且不暇,尚有何能去替王大爷一家伸冤复仇?

    ……

    ……

    这一晃,就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时间。虽已过去了两年,可今日被李义这么一提,徐恪顿时便想起了那些过往伤心之事。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几乎日日都会见到香梅,香梅给他拿来烧饼,帮他打扫屋子,跟他说话,听他胡吹乱侃那些所谓的“江湖见闻”……记忆中,无论徐恪说些什么,香梅总会不停地点头,面露微笑,两眼呆呆地看着他,就仿佛,徐恪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不觉间,徐恪的眼角就已经布满了泪水。

    “咳!这么好的一位女孩,我明知她一直喜欢我,可我为何就是不肯答应王大爷的许婚呢?”

    “倘若我早些答应王大爷,早些迎娶了香梅,她何至于会因退婚得罪了杨家,后又被那杨二公子强抢为妾?王大爷又何至于因此而送命?!”

    “我只道自己出身低微、幼失父母,不愿香梅跟着我一齐受穷,可我内心何尝真正去想过香梅是怎么想的?我只盼她嫁入一个富贵人家,从此让王大爷也跟着过上好日子,哪知道,世上事竟这般事与愿违?!”

    徐恪内心真正感觉到了一丝悔痛,无比的悔痛。

    ……

    “师哥说的有理!”徐恪朝李义说道:“看来,我徐恪当年负她委实太多,若香梅因之怨我恨我,想要杀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义盯着徐恪潸然泪下的眼眸,却忽然如一个孩童一般,上前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我的傻师弟,师哥诓你玩呢!这你都看不出来?”

    徐恪收起泪眼,看着李义,一时间,心下再度懵然。

    “哈哈哈!……”李义笑到捧腹不已,过了一会儿才止住笑声,道:“傻师弟,从香梅投井离世到如今,才几年?眼前的无花,你看她是什么模样?当年的香梅又是什么模样?两人的身形样貌,可有相同之处么?”

    徐恪摇头道:“完全不同。”

    李义道:“一个人的样貌,不可能在短短数年中,就会生出恁大的变化!是以,无花绝不是香梅。香梅已经死了,人死不可能复生!”他看着徐恪一副茫无头绪的模样,忍不住再次笑道:“我刚才见你说起香梅之时,面带伤心之色,是以便用言语诓你一诓,哪知道你这么好骗呀?”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缓缓将自己的情绪从刚才的悲伤中抽离了出来,他转念一想,旋即问李义道:

    “师哥,无花既不是香梅?那她究竟是谁?”

    李义望了望头顶,“无花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

    “这……好吧!”

    李义又笑了笑,“兴许……无花就是无花呢!”

    ……

    两人接着往北而行,徐恪忽而想到一事,遂问道:

    “师哥,方才在天音坊内,你话还没说完呢?”

    “我说了什么?”

    “你说‘还有另一层考量’……”

    “哦……这个嘛……”李义望了望四周不断穿梭的人流,道:“咱们换个地方说!”

    “那我们去哪儿?”

    “走,去你青镜司的千户小院!”

    ……

    两人上了定安桥,过了定汾河,刚刚走到了永安街,李义却忽然顿住,朝徐恪摆了摆手,道:

    “师弟,我不能陪你了,师傅唤我过去!”

    “师傅?……他老人家人在哪儿?我怎没听到?”

    “师傅单独‘千里传音’于我,我得立时去一趟神王阁。”

    “神王阁……师傅不是去云游了么?怎地在神王阁?”

    “哈哈哈!”李义又忍不住笑道:

    “我的傻无病,师傅他也在诓你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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