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不识魔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酉时、大明宫、紫宸殿】
李重盛今日的心情,完全可用“烦乱”二字形容。
他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心中既烦又乱,且越想越是心烦,越是心烦,思绪就越是混乱,这在他身为大乾天子的漫长生涯中,实在是难得一现。
只因他刚刚在殿内见过了钦天监正袁天罡。
而且,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面见袁天罡。
今日一早,内廷大总管高良士奉皇帝口谕,去钦天监将袁天罡请来了大内。
皇帝只简略将自己在天音乐坊内的经历与袁天罡说了一说,末了便交代袁爱卿即刻前往天音坊,但见此中有不法妖人者,立行捉拿,不必留情。
依大乾官制,钦天监监正官阶仅为从四品,在京城中实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官职。不过,自袁天罡入主钦天监以来,皇帝对他便格外信任与敬重,非但星象占卜、祭祀祈福之事对他言听计从,就是朝堂机务,有时也要征询袁天罡的意见。皇帝恩宠如斯,文武百官则更是毕恭毕敬,久而久之,袁天罡在天下人心中,虽名为钦天监监正,实已如大乾国师一般。
这一次,袁国师见皇帝如此看重天音坊之事,当下不敢怠慢,回到自己的官邸,备妥了捉妖的一应法器后,便马不停蹄立时赶往崇仁坊。
依照皇帝原本的布置,是要让袁国师多带一些人手,如有必要还可以去找禁军大总管程万里一同前往,起码有禁军在旁策应,万一对手厉害,己方人多,自可全身而退。
可袁天罡生性就孤高自傲,他心想这天音乐坊无非是区区一家酒楼,皇帝虽说酒楼内藏着一个厉害的妖魔,但对方既是妖魔,自己身为道法中人,又何惧之有?
他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曾协同程万里前往醴泉坊的徐府捉妖,当时那一伙妖人施展幻术,吓得南宫不语等人俯卧于地惊惧不已,若非自己及时祭出法宝,将那伙妖人打得几至现出原形,当时结局殊难预料。
那一次捉妖,他的对手有狐妖、鼠妖、猫妖、鹿妖四只当世大妖,他都差一点信手擒来,如今听闻天音楼里的“厉害人物”大约只是一个魔女,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他更是不放在眼里。
于是,他只是一个人孤身前往,连一个随从兵丁也没有多带。
袁天罡摸了摸怀里的“天雷伏妖塔”,心中更是底气十足。这一件宝塔在当日的捉妖大战中,不慎被怡清“偷走”,他当时就忧急莫名却也无可奈何,所幸过了几日之后,赵王李义竟将这一件他师门奉若至宝的宝塔亲手奉还,他当时手捧“天雷伏妖塔”,差一点喜极而泣。
袁天罡来到天音乐坊之后,见乐坊内只是些饮酒谈天的食客,大约未到饭点之时,乐坊内食客不多,只稀稀拉拉坐了十余桌,其余并无异样。
他既受皇命而来,自不能空手而归,于是,他便径自穿过酒楼大堂,直往后院
而行。
天音乐坊的前堂与后院之间,隔了一扇大门。那一扇大木门通体漆成了墨色,看着就是一副拒人千里之态。袁天罡走到黑色大门前,不由分说就推开了大门,昂然抬腿跨入后院中。乐坊内的一个女管事见状,连忙上前阻拦。袁天罡亮明身份,将女管事斥退。那女管事无奈之下,便大声呼喊,将另一位年纪较轻的男管事叫了过来。
那位管事的青年男子正是落霜。落霜一见有人竟敢公然闯入天音楼后院,立时勃然大怒,可未等他掣出手中长剑,袁天罡已然祭出了怀中的“天雷伏妖塔”。
原来,袁天罡甫至后院大门前,便已闻到了一股极强烈的魔气,待落霜闯入他视野之内,他更是断定眼前这个青年男子,已非寻常人类男子,而是一个堕入魔道之人。
自古正邪不两立,当此降魔除妖之际,袁天罡岂有片刻犹豫?他祭出师门法宝,口中念动法诀,落霜心中的一腔怒意尚未来得及发泄,就顿感一阵头晕目眩,随着“天雷伏妖塔”在空中不断旋转,宝塔内金光一闪,恰好打在了落霜头顶。
落霜立时就如遭到雷击一般,头痛难当,“啊!”地大叫一声倒在地上。那一道金光内蕴藏着道法之力,钻入落霜体内,搅得他魔气四涌、翻翻滚滚,通体好似要爆裂而开。
袁天罡口中念动法诀不停,“天雷伏妖塔”第二道金光又打在了落霜身上。只见落霜抱住头颅,双腿胡乱抖动,口里面“嗬嗬”之声不停,长风根根竖起,身体内也渐渐冒出轻烟,显然已是痛楚难当……
袁天罡微微闭住双眼,不去看落霜临时前惨状,他口中真诀依旧不停,右手食指与拇指微捻,“天雷伏妖塔”迎风一个翻转,眼看着第三道金光又要打出。
若被这第三道金光打中,则已然是“堕魔之身”的落霜必然魔气爆裂,一身**凡胎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
恰正在落霜生死交关之时,后院内忽然响起一声少女的轻叱:
“住手!”
声音未到,人已先至。袁天罡微睁双眼,只见一位脸蒙轻纱的少女已翩然来到身前。她只是手指向空中的“天雷伏妖塔”微微一点,指间亦是一道夺目的金光射出,那宝塔受金光之力,顿时散裂成无数碎块,飘然而落……
袁天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见空中的那些宝塔碎片纷纷落地,痛苦地扑倒在地,努力捡拾起那些碎片,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手中的碎片遇风而散,化作满手齑粉,从指间无情飘落……
这一件师门之重宝,《天宝名录》中的二星中器,他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天雷伏妖塔”,就在他的眼前,化作轻烟散去!
袁天罡站起身,双眼痴痴呆呆,双手往空里虚握,仿佛还在期待着老天爷给他一个奇迹,能让宝塔在他双掌间再一次现身。
然而,他知道不可能会有奇迹,失去的终究已失去。
袁天罡强自忍耐心
中之痛,可双目中已是老泪纵横……
蒙纱女子并未进一步对他发难,而是冷冷言道:
“我天音宫的人,自有我天音宫处置,看在你们老祖昆仑的面上,你走吧!”
袁天罡转身,浑浑噩噩地跨过那一扇黑漆大门,走过天音楼的大堂,直至走出天音乐坊之外,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魂灵已离开了躯壳。
身后的那位蒙纱少女,好似对地上的落霜问了一句:
“起来吧!你……没事吧?”
……
……
袁天罡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崇仁坊,一路之上,他既心痛难当又羞愧万分,生平降妖除魔无数,这一次铩羽而归,败得如是之惨,他还是头一遭。
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这个蒙纱少女口里的“天音宫”竟是如此厉害!而这位神秘少女究竟乃何许人也,他想也不敢去想。
无奈之下,袁天罡只得回到大明宫内,孤身向皇帝请罪。
李重盛在紫宸殿内召见了袁天罡,皇帝原以为袁爱卿带来的应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也当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可没想到,袁天罡一见皇帝,立时双膝跪倒,伏地痛哭了起来。
天子在御榻之上,见当朝钦天监正竟这一副痛哭之状,这也是他始料未及。当下,皇帝只得连声慰勉,还让高良士搬来一个杌子让袁天罡坐下。
听完袁天罡陈述完天音坊降魔的经过之后,皇帝沉吟半响,亦不禁手抚长须,脸现忧容。
皇帝也未曾想到,这“天音宫”里的蒙纱少女,竟有如此高妙神通,一件二星中器,竟只在她弹指间,便灰飞烟灭。
看来,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确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
见袁天罡依旧在不断俯首请罪,李重盛只好再度温言慰勉了一番,皇帝既已自责,自然不会再将责任推卸到钦天监的头上,他好言劝慰了袁天罡一番,便挥手让这位“袁卿”且先回去休息,余事等日后再议。
看着袁天罡转身缓缓离去,皇帝心中不忍,他知道那一件“天雷伏妖塔”对于袁卿而言意味着什么,此番非但无功而返,还痛失袁卿师门至宝,皇帝心里不禁愈发自责。
李重盛暗自心道,看来,我大乾国中,能力敌天音魔宫者,非神王阁莫属了!
可是,白老阁主为何不愿与玉天音为敌?不行,朕还得亲身去一趟神王阁,无论如何,白老阁主必须出手!
袁天罡离去不久,李重盛兀自心情烦乱中,却见高良士小步跑了上来,向皇帝俯身禀道:
“陛下,晋王来了。”
“祀儿?他来何事?”
“回陛下,晋王殿下没有说……若陛下不见,老奴这就让他回去!”
“算了!”李重盛挥了挥手,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第三十五章、面露惶恐
李重盛得知袁天罡降魔失利,连带着捉妖法器被毁的经过后,心下烦乱不已,原本正打算回寝宫休息,却听高良士上前禀报,说是晋王李祀要入殿觐见,他以为李祀必有要事上奏,便挥手让晋王入殿。
孰料,晋王李祀进殿之后,向皇帝所奏之事,非但毫无要紧,且还是在酒楼中偷听而来,这一下,李重盛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原来,晋王李祀与自己的九弟宋王李棠、十弟越王李峨刚刚在摘星楼上用宴。三个人坐在六楼的“晨风阁”内推杯把盏,言谈正欢之际,忽然听到隔间“暮雨阁”的窗户“支呀”一声打开,一个浑厚有力的中年男子声音随即传来。
李祀听得那人好似在吟咏一首新词,他平常也是个吟风弄月之人,便摆手让余人都停下碗筷,三人一起凝神静听。
李祀听完上阙,心中还在暗赞那人颇有一番胸襟气魄,当不是一个等闲之人,然听到最末一句,眉头一皱,心下顿觉不妥。
只听那人长叹一声之后,即朗声吟道:
梦里山河依稀远,今朝又上重楼。江天落日不复留,彩云十万里,乘风何所求。
九曲萦盘终日谋,不如千盅斗酒。生平纵有无限愁,三杯酒入喉,天下归我有。
……
越王李峨是个粗率之人,只顾自己喝酒,浑没将那几句词往心里去,但旁边的宋王李棠却是个心细之人,他听完那人所咏,摇了摇头,看了李祀一眼,便道:
“八哥,这什么人呀?怎敢公然吟出‘天下归我有’这样的词句!这要是传到父皇的耳中,父皇还能饶得了他?!”
李祀已隐约听出那个凭窗咏志之人,当是昔日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他摆了摆手让余人先不要多话,此时,三位皇子这一顿午宴也已用罢,便结清了酒账,缓步下楼。
在离开酒楼之前,李祀装作随意间向店小二打听,适才是什么人在暮雨阁中用膳?那店小二不假思索便道,是青镜司千户徐恪与一位“李爷”在那里喝酒。
三人回到晋王府之后,略略商议,便决定由李棠进宫将此事奏与父皇。只是,李棠正待出门之际,李祀忽然一摆手,言道兹事体大,还是自己亲去大内向父皇禀明为好。
当下,宋王与越王便各自回府,晋王则命人备车,直奔城北的大明宫而来。
李祀步入紫宸殿,向皇帝行礼之后,便侃侃而言,大意是青镜司千户徐恪与昔日的左武卫大将李君羡,非但逾制上到摘星楼六楼用膳,而且在暮雨阁中,饮酒无状,喧哗无度,公然吟诵反词,说什么“天下归我有”之句,此举实是狂悖无礼、藐视朝廷之至,其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之志,已昭然若揭也!
岂料,李重盛听罢李祀所言,脸上非但是波澜不起,反倒是冷冷地看了李祀两眼,淡淡说道:
“他只是说了句‘三杯酒入喉、天下归我有’罢了,说的无非是酒后意境,何来的反词?”
“父皇!”李祀心下不由微微一愣,然旋即定了定神,接着说道:“李君羡可是昔日的禁军大将,那是何等的威风!父皇将他贬作一个平民之后,儿臣听闻,他整日里就在长安城四处游荡,到了晚上就找一个犄角旮旯随地一躺,衣衫不整、邋里邋遢,胡子就跟头发一样长,还满身的臭味,看上去就跟一个乞丐无二!以儿臣之见,他这是对父皇心怀不满,明里是自辱其身,暗里是羞辱父皇!”
“哦?”李重盛冷冷一笑,却反问道:“他就算颓废成了一个乞丐,又哪里见得是羞辱朕了?”
皇帝接连两次反问,立时打乱了李祀心中之部署,这完全不是他所预料到的结果。依照李祀原本的计划,皇帝听闻李君羡“大不敬”之语,必然会龙颜震怒,若自己再趁机煽风点火一番,非但李君羡落不了好,就连与李君羡一起饮酒的徐恪也难免要受到连累。然而,今日皇帝非但极其冷静,且话里话外对自己都透着不满。
不过,李祀话已出口,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为自己辩解道:
“禀父皇,李君羡与父皇一样,同为太宗爷之后,他乃高宗之弟、蜀王一脉,若论辈分而言,李君羡还能与父皇排得上同一辈。此人明知自己乃是太宗爷之后,身具皇家血脉,又与父皇排在同辈,竟还这般不知廉耻,将自己刻意弄得跟乞丐一般,终日混迹于京城中的街市巷陌,在百姓面前公然出乖卖丑,这难道不是对父皇心怀怨恨,存心羞辱朝廷、羞辱父皇么?”
“李君羡与朕竟还排在同一辈?祀儿,你怎地对君羡之事如此清楚?”
“父皇……”听到皇帝第三次反问,李祀心下已稍稍有些慌乱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这一番长篇大论浑然不见,却独独留意起了李君羡的辈分。若论辈分而言,自己还当叫李君羡一声“叔叔”,身为侄辈如此编排自己的叔叔自然大为不当。他不禁面露窘色,有些急促地禀道:
“李君羡昔年也是我大乾一员名将,多次在边疆重创萧军,他的事……儿臣在坊间闾巷也曾听闻一些……儿臣觉得……父皇已饶了李君羡的死罪,他非但不知感恩,还……还到处以乞丐之身丢人现眼,今日又在摘星楼上……公然大唱反词!这个……”
“好了!”李重盛打断了李祀的话,有些不耐烦道:“你还有别的事么?”
“儿臣没别的事了。”
“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李祀躬身行礼之后,慌忙转身,快步退出了殿外。
只是,李祀一直走到了含元殿外的步道上,依旧想不通,何以今日父皇对自己的陈奏听而不闻,却一连三次反问,语气还如此冷峻,显然是对自己所言不太相信。
这个……没道理呀!
若说父皇心怀宽广,他去年只为有人密告李君羡曾与太子同饮一事,便将李君羡贬为平民,还要将其当众问斩。
李君羡反与不反,父皇岂能不知?之所以要将李君羡问罪,无非心中多疑罢了,哪里见得他有半点宽广之心胸?
若说父
皇不信任自己,之前父皇岂会对自己一向言听计从,还特赐自己七珠亲王之位,六部之中给了他两部实权,如此荣宠堪称朝中无两,就连满朝文武,有多少人都将自己视作未来之储君人选?
李祀正百思不得其解中,忽见魏王李缜已迎面向他走来。
“吆!四哥来啦!”李祀忙拱手为礼,笑着道。
李缜咳嗽了两声,道:“八弟,这么巧,你也来见父皇?”
李祀回道:“四哥,我刚刚已见过父皇,眼下父皇身子困乏,正要回寝宫歇息呢!”
李缜随即问道:“八弟,你见父皇所为何事?”
李祀却反问道:“四哥,我听你咳了好几声,怎么……这几日受了风寒?”
李缜又是几声轻咳,摇了摇头,道:“三天前去户部核算赈灾银两,回府晚了一些,路上受了阵风,第二天就咳上了。”
李祀忙上前拍了拍李缜的后背,关切道:“四哥,你可要保重身体呀!核算钱银这些小事,你交给下边人不就行了,何须四哥亲自出马?”
“咳咳咳!不碍事,不碍事!”李缜连连摆手,一边咳,一边说道:“我这身子骨一向都是如此,受不得风,也禁不住寒,动不动就要咳上一阵,习惯了……”
“四哥已受了风寒,还要急着进宫面见父皇,四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八弟,你还没说,你见父皇是为了何事?”李缜以手背掩住口鼻,一副想咳嗽又努力忍住不咳的模样。
“哎!四哥,我就是多日未见父皇,心中甚是挂念,是以入宫见一见父皇,同他老人家说几句话,顺便提了一些小事。”
“八弟,四哥也同你一样,多日不见父皇,心中甚是想念。”
……
两人就在含元殿外的步道上相互寒暄了长时,这一番兄弟间的亲昵之状,直看得两位皇子身后的内侍都不禁心中感动,那两位小内侍都各自心道,外间都传这两位王爷不和,哪晓得他们竟有这般深厚的兄弟情谊。
两人寒暄了好一阵之后,李祀终于说不下去,便拱手为礼道:
“四哥,那……八弟就告辞了,你里边请!”
“八弟,改日有空,到四哥这儿来坐一会,四哥的新王府,你还没怎么来呢!”
“好!”
李缜别了李祀之后,便一路往里,直至走进了皇帝的寝宫偏殿之内。
李重盛今日心绪不佳,听了袁天罡的禀报后,又生出了一些头疼,原本正要歇息,听闻李缜前来觐见,只得又走到偏殿内就座,将李缜唤了进来。
李缜向皇帝躬身行礼后,便在高良士搬来的杌子上落座。
父子相见,少不得寒暄几句。
随后,李缜便直入正题,他先是向父皇陈奏了这段时日他处理的一些朝中大事,之后,他又说到了由他牵头,与户部一道进行的朝廷赈灾事宜。
绵延一年之久的大旱之灾,在年初的一场大雨之后终于好转,接下来,天下各道均普降甘霖,之前旱灾最为严重的四道一十六府,在连降大雨之下,河渠灌溉充盈,田地也重新耕种,灾区百姓的生计终于得以恢复……
说到灾区民生的恢复,李重盛立时精神为之一振,他与李缜仔细说了长时,听闻部分灾民尚须朝廷下拨银两赈济,然国库存银又相当吃紧之时,他眉头不禁一紧,忧虑道:
“缜儿,旱灾虽解,然新苗下种尚不能收割,此正青黄不接之时,灾区百姓嗷嗷待哺,这赈灾银两可耽误不得,眼下,我大乾国库中的存银够用么?”
李缜忙上奏道:“父皇不必担忧,儿臣年初在江南募集的钱银尚有多余,此外,天下各道的税银也在源源不断而来,国库虽紧,断不致无银可赈……”顿了一顿,他又接着道:
“何况,裴才保的翠云楼,目下每月能上交国库二十万两白银,此亦帮了赈灾一个大忙啊!”
“裴才保的翠云楼?这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是儿臣做主,让裴才保戴罪立功,将翠云楼重新布置一番后再度开张……”于是,李缜又将自己命裴才保重开翠云楼一事,向皇帝约略陈奏了一遍。
“呵呵呵!”李重盛听罢,顿时笑道:“想不到,裴才保还有这等本事!缜儿呀,你做得很好,朕心甚慰!二十万两银子虽不多,然于目下国库艰危之境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你能找到裴才保这样的人去经营翠云楼,足见你用人的本事,甚好,甚好!”
李缜却惭愧道:“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那每月二十万两的进项,毕竟是从妓院而来,若是传出去,怕是名声不好……”
“诶!”李重盛却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眼下,我大乾国库已如一座大湖一般,久不见雨露,已渐渐干涸,若是有活水源源不断而来,自当开门纳入,何必管他从何而来?”
李缜当即拱手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
“嗯……”李重盛略作思忖后,道:“不过,话虽如此,但名声这件事也同样要紧。裴才保每月上交国库银两一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你可命青衣卫,派人日夜盯着翠云楼,一来可暗中保护,二来可实时监管,如有不法之人现身,当立施抓捕,该除则除!”
“儿臣明白了,谢父皇关心!”
李重盛又看了李缜一眼,目光中渐渐露出父亲的慈爱与期许,他和言说道:
“缜儿呀,父皇老了!这大乾的天下,将来还是要交给你的。如今国势艰难,内有灾民之患,外有敌国虎视眈眈,你的几个兄弟又有些不成器……咳!……”皇帝叹了一声,眼中的目光又变得殷切,“你今后,无论国事还是家事,都得多担着点!”
李缜忙站起身,拱手施礼,恳切道:“父皇春秋正盛、龙体康泰,哪有半分老相?父皇亲手创下这‘康元盛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大乾天下、千万黎民,怎能离得开父皇?从今往后,儿臣只愿跟在父皇身边,竭尽驽钝为父皇分忧,儿臣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李重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笑容中好似还有一份不经意的失落,他挥手命李缜坐下,问道:
“你今日来,就只为这几件事么?”
“回父皇……”李缜顿了一顿,终于还是开口言道:
“刚刚父皇说到了青衣卫,儿臣也正想问一问,青衣卫中巡查千户一职暂缺,父皇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说了半天,你是举荐人来啦!”李重盛端起身前的一碗莲子银耳羹,略略吃了几口,依旧是微笑着言道:
“朕心中尚无合适人选,这巡查千户一职甚是要紧,缜儿,你心中的人选是哪一位?且说来听听!”
“禀父皇,儿臣心中,倒是有一个人……”
皇帝说的没错,李缜今日匆匆来到大明宫,其主要用意,便是向他父皇举荐能胜任巡查千户的人选。
只因这段时日,秋明礼已连着好几次向他推举昔日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了。
初时,李缜心中不以为然,他觉得李君羡虽文武兼备,是一个不世之才,但毕竟身上背负着“谋逆”的罪名,虽受天子格外开恩,已免去死罪,但若再推举这样的人为官,且还是至关重要的青衣卫巡查千户一职,这显然不太合适。
然而,经不住秋明礼一再苦求,李缜也渐渐被秋明礼说服,最后不得不应承了下来。
依照秋明礼推举的理由,其一,李君羡身为太宗爷之后,身负皇族血脉,无论文韬武略、军功威望,在长安城中都很难找到第二个能与之匹配者,由这样的人出任巡查千户一职,青衣卫中有谁不服?其二、李君羡与徐恪乃是好友,两人一同在青衣卫中做事,自能互相照应,多有便利;其三、自南宫不语死后,魏王在青衣卫中也失去了一大臂助,目下,虽有徐恪坐镇青镜司,但徐恪毕竟年轻,行事常有冲动之举,且性情孤高耿介,不易听从王爷之命做事,若有李君羡这样一位沉稳持重、文武兼得之人担任巡查千户,则青衣卫中,于魏王而言,便又是得了一大臂助。
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点,只因李君羡若能进得青衣卫担任千户,他必会感念魏王推举之恩,再加上之前李君羡得以被天子免去死罪,也是因魏王在御前求情之故,如此一来,李君羡无论于情于理,都将理所当然成为魏王麾下可用之人。
经秋明礼这一番推理之后,魏王李缜更难推脱,是以,他今日便匆匆赶到大明宫内,与父皇陈奏了一番之后,直到皇帝问起,这才堪堪要说出李君羡的名字。
不料,李缜正要说出能胜任巡查千户的人选,皇帝李重盛却忽而想到了一件事,率先说道:
“对了,说起青衣卫的这个巡查,朕就来气!”
李缜面色一愣,茫然问道:
“父皇何事动气?”
“之前担任选查千户的是哪一位?”
“是徐恪。”
“就是这个徐恪,你知不知道……”李重盛手指长安城西南,那里正是太平坊的方向,“他今日正午,跟从前的钦犯李君羡一起,居然上到摘星楼去喝酒了。你喝酒就喝酒吧,还要逾制上到了六楼,居然坐在了‘暮雨阁’内。你坐到暮雨阁就坐到暮雨阁吧,他们两人喝着喝着,也不知是哪一个喝醉了,居然去窗前吟诵起了‘反词’!”
“反词?!”李缜心下一惊,忙问道:“徐恪在摘星楼里吟诵起了反词么?他吟的是什么?”
“不是徐恪,是那个……李君羡!至于他吟诵的是什么,朕给你再吟一遍吧!”
李重盛站起身,背负双手在偏殿内走了一圈,面上神情若有所思,只听皇帝徐徐吟咏道:
“梦里山河依稀远,今朝又上重楼。江天落日不复留,彩云十万里,乘风何所求。
九曲萦盘终日谋,不如千盅斗酒。平生纵遇万古愁,四海共一醉,天下归我有!”
李缜听闻皇帝所吟咏的词句,心下既惊又忧,他惶急道:
“父皇,这‘四海共一醉、天下归我有’之句,确是存意不当,不过,若是说他是‘反词’,是不是牵强了一些?再者,李君羡当时应是喝得酩酊大醉,恐怕,他当时口里唱的究竟是什么词,事后他都想不起来了。”
“呵呵!”李重盛却摆了摆手,笑道:
“缜儿说得对!这也算不得什么‘反词’,不过,委实也不是什么好词!朕姑且念在他乃太宗爷之后,又与朕是同辈的份上,也不与他计较了!”
皇帝回到龙榻就座,这时才想起刚刚与李缜的话题,他随即问道:
“对了,朕险些忘了,你刚刚想举荐的人是哪个?”
“回父皇……”李缜不由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终于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咳!”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禀道:“儿臣想举荐之人,姓李,名……秋!”
李重盛听得心中不解道:
“李秋?李秋是哪一个?”
“启禀父皇,李秋是儿臣府里的一个门客,之前也是他的功劳,这才让儿臣发觉六弟私自开设翠云楼之事……”
“是他呀!”李重盛面色一冷,显然心中已是不满,“朕记得,当时朕要责罚这个李秋,你却拼死要保住他的性命。朕问你,这个人有什么本事,竟让你不惜忤逆朕的旨意,这般维护着他?到今日,你还要举荐他做一个千户?!”
“父皇!咳咳咳!……”李缜再度起身,这一次他已没有先前的那一份从容不迫,而是额头上都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面色也惶恐不安,他上前拱手施礼,又咳嗽了好几声,这才道:“李秋虽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可在儿臣心目中,他却是一个……一个……咳咳!……”
“缜儿,你今日怎么啦?又外感了风寒?”
见李缜如此惶恐急促之状,李重盛心下不忍,忙挥手打断了李缜的话,命其坐下来歇息。
“好了好了,你不用多言,先回府养病要紧!至于巡查千户一职的人选,容朕再斟酌几日……”
第三十六章、慨然相从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酉时、青衣卫、青镜司、千户小院内】
徐恪与李君羡在摘星楼中饮酒,二人自未时直饮至申时将尽,足足喝了两个多时辰,这一连二十余壶美酒下肚,各自都已醉得不行。
最后的两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恰又是徐恪的最爱。是以,李君羡不胜酒力,推开窗门,凭窗咏志之时,徐恪手中也没闲着,将剩下的一壶汾阳连着倒入自己的酒杯中,仰脖一饮而尽,待李君羡转身回至桌前,那一壶汾阳已被徐恪喝得所剩无几。
李君羡手指徐恪,大笑道:“小兄弟,瞧不出你也是个贪杯之人啊!”
“大哥,你不是说了,但有三杯美酒入喉,便是全天下的美景,亦独归我有!小弟此生的最爱,便是这汾阳美酒,今日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举杯痛饮乎?”
李君羡坐在了徐恪身边,连连摇头,拍着徐恪的肩膀,笑着道:
“贤弟,你说的不对呀!你此生的最爱,当是你的慕容妹妹,还有你徐府里头的胡姐姐……哦,对了,还有其他的好几位妹妹,是吧?今日如此良辰美景,愚兄呆在你的身边,委实是煞风景,煞风景的很呐!不如……我去把你那些姐姐、妹妹都叫了来,陪你饮酒,那才对得起这一番良辰美景,贤弟,你说是也不是?”
“大哥说的哪里话来!小弟能遇着大哥,今日与大哥在此痛饮,那便是小弟平生最感快慰之事!要她们来此作甚?再者……她们这一个个的,哪里懂酒中之道!”
“贤弟,你的脑子里装的,莫不是一块木头疙瘩?怎地如此不解风情?你难道不曾听闻,古人有言,人生最快活之事,莫过于美景与美人、美酒耳!这三者缺一不可!此时你手中有美酒,眼前即美景,唯一欠缺的,就是美人呀!哈哈哈!……”
李君羡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醉态已是可掬,他再次走到窗前,遥指长安城东北天宝阁的方向,朝徐恪大声笑道。
“大哥,你今年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为何至今都不曾娶妻呢?难道你这一生中,就从未有过一位红粉知己?”
徐恪走到李君羡的身边,将君羡手中的最后一点汾阳,倒在了自己的酒杯中,也笑嘻嘻地问道。
“贤弟,咱们都别说女人的那些事了,好吧?来,咱们喝酒,干!”
两人喝光了最后一滴“汾阳醉”,徐恪叫来小二,结清了酒账,两人就一道下楼。
出了摘星楼之后,李君羡一时无处可去,徐恪将他左手一拉,不由分说就拽着他前往自家的值事之地——大乾青衣卫、青镜司。
摘星楼不愧为长安城最佳饮酒之地,酒楼内的美酒俱都是上好的名酒,无一掺假,这二十几壶年份都在三十年以上的美酒入肚,一时间,两人腹中的酒意已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阵胜似一阵,两人虽都是酒中豪杰,无奈这些美酒的后劲实在太足,两人行到大街之上,都已是不胜酒力,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说话时也已含含糊糊……
长安城的百姓,见大街上一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与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携手走在一起,且走得是歪歪斜斜,满身的醉态,都不禁啧啧称奇,有人甚而都在暗自担忧,这俊美的后生不会是上了乞丐的当,被骗去做傻事吧?
未几,徐恪与李君羡便一道走入青衣卫大门之内,守门的卫卒见是徐千户大驾,自不敢上前阻拦,然见千户大人竟手拉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两人神态竟还如此亲昵,心下亦是万分不解。
徐恪领着李君羡走入千户小院之内,人未到,声先至:
“来人,备一壶好茶!茶叶须是上等的‘花雨’,水须是灞山上的‘不归泉’!”
“吆!……”徐恪的千户公房内忽然传来一阵绵软又浑厚的声音:“徐千户好大的官威呀!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传到杂家耳根子里了。你这一壶好茶可
不好泡呀,茶叶倒是好弄,可这茶水还得灞山上的‘不归泉’水,那不归泉在灞山山腰,去那里打水可不太容易……”
徐恪微微一愣,他走进自己的公房,见前堂中已然坐着三人,一个五十多岁的白面老者居中坐在上首,手里正端着一碗茶慢悠悠细品,那老者颌下无须,身形微胖,正是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旁边坐着相陪的是青镜司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
见徐恪进来,储吉康与韦嘉诚连忙起身行礼,各自道:
“属下见过千户大人!”
“嗯……”徐恪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高良士。
储吉康忙道:“这位是内廷大总管高公公,高公公已等候大人多时了!”
“高……公公,你找我何事?”
徐恪双眼泛红,举步飘然,此刻正是他酒意方浓之时,他走到高良士旁边,一屁股坐下,伸手夺过高良士手里的茶碗,张口“咕咚、咕咚”地全部喝了个精光。
眼见得徐恪如此目中无人,高良士脸色一沉,心中大为不悦,他霍然起身,冷然道:
“徐千户,皇上口谕!”
听闻皇帝有旨意送到,身边的储吉康与韦嘉诚连同刚刚走进前堂内的李君羡都齐齐跪倒听宣,不料,徐恪仍大咧咧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右手一挥,道:
“皇上有什么事,说!”
“你好……”高良士心中来气,原本他手指徐恪,正想怒斥一句:“你好大的胆子!”只是话到嘴边,他忽而转了口气,依旧是软绵绵地说道:
“徐千户,万岁爷让你即刻入宫觐见!”
地上跪着的三人,见徐恪酒醉之后,竟敢这般狂悖无礼、目无君上,都已经暗暗替徐恪捏了一把汗。不过,他们见高良士并未为难徐恪,终于又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三个人长气还未舒完,心中便又是一紧,只听徐恪醉醺醺地说了两个字:
“不去!”
徐恪这两个字甫一出口,跪在地上的储吉康与韦嘉诚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各自心道,完了!千户大人今朝不知喝了多少酒,跑到公房里发起酒疯来了,竟连皇上的圣旨也敢不听,那可是死罪呀!
高良士也是面色一愣,然见徐恪这一副醉态,随即冷哼了一声,说道:
“皇上叫你入宫,那可是圣旨,你不去就是抗旨,徐千户,你想清楚了么?”
跪在地上的李君羡见状急忙起身,他上前几步,一把就将徐恪拉得离了太师椅,情急道:
“贤弟,你莫要任性!皇上宣你进宫,必有要事相商,你赶紧随高公公走!”
徐恪脚步依然有些踉跄,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却连连摆手道:
“我不去,不去不去!本大人目下只想睡觉,哪儿都不想去!”
“贤弟,你今日酒喝得也不多,怎地在这公事房内耍起酒疯来了?!快跟高公公进宫,休要再耽搁了!”
李君羡一拉徐恪的胳膊,竟发觉徐恪身子异常之沉,凭自己一点内力,竟有些拉他不动。
徐恪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去!就是不去!除非大哥跟我一起!”
李君羡顿感有些哭笑不得,此时他才发现,眼前的徐恪毕竟也才二十一岁,虽已有些官场经历,然心性还是少年,此番酒后失态,却是他真性情流露。当下,李君羡只得无奈应承道:
“好好好,大哥陪你一道进宫便是!”
说着话,李君羡便眼望高良士,等他允可。
高良士已认出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之人,正是昔日的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他冷笑了一声,心道皇上叫徐恪进宫,质问的便是你李君羡“口吐反词”之事,你自己竟还要眼巴巴地跟着进宫,你这不是去找死么?你自己要寻死,可休怪我无情!
“皇上只是宣徐恪入宫觐见,余人要想跟着就跟着吧,
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与杂家可不相干!”
高良士随即离了座位,快步走向千户公房之外,李君羡忙一拉徐恪,两人就紧跟着高良士大步而出。
留下储吉康与韦嘉诚兀自跪在地上,两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直到徐恪、李君羡、高良士三人已离开了千户小院,他们尚未弄清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
过了一刻辰光,高良士领着徐恪与李君羡已来到了大明宫内。
三人走到皇帝的寝宫偏殿之外,高良士忽而止步,眼望李君羡说道:
“皇宫禁地,闲人不可入内,李君羡,你就在这儿等着!”
李君羡拱手道:“好,公公请!”
不料,徐恪却一拉君羡的手,昂然道:
“我大哥可是左武卫大将军,焉能说他是闲人?大哥,走,与我一道进去!”
“吆!”高良士再好的脾气此刻也终于忍耐不住,他睁大眼瞪着徐恪,说道:
“徐无病,你今日里究竟喝了几斤黄汤啊?在青衣卫里还没闹够呐!竟敢在这皇宫大内耍起酒疯来了!”
这位内廷大总管又手指着李君羡,软绵绵地训斥道:“李君羡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他过去虽是一个禁军大将,今天可是一个朝廷钦犯!皇上虽免了他的死罪,可他依然是个罪人,皇宫禁苑,岂是一个罪人可随意进出?再者……”
“住口!”徐恪酒意上冲,立时反驳道:“我大哥乃太宗爷之后,身负皇族血脉,战场军功无数,岂容你一个老太监随口污蔑?”
“哎吆!”高良士这回可着实气得不轻,他生平中绝少被人如此辱骂,一时间,他已气得脸色发紫,右手指着徐恪,声音也有些发颤道:
“小畜生!你……你寻死呀!枉我过去对你这么好,你竟敢这般辱我!你、你、你……”
“你不就是个老太监么?谁要你对我好?!”
“你……你个小畜生!我……我打死你!”高良士飞身上前,举掌就往徐恪脸上打去,李君羡想要阻拦已是不及,不料,徐恪身子只微微一侧,右肩迎着高良士往前一撞,只见高良士一个肥大的身躯,经不住徐恪相撞之力,“噔、噔、噔”往后斜着倒退了数步,眼看着就要摔跌于地。
李君羡忙抢步上前,一把将高良士抱住,又将他缓缓扶起站定,关切道:“高公公,你没事吧?”
“李将军,还是你对我好!”高良士于倒地的刹那间,蓦地瞧见李君羡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虽满是乱须,却愈发地显出男子英雄气概,他心中忽而怦然一动,竟有些忸怩地说道。
李君羡见高良士满腹委屈地站在那里,眼中恰似已流出泪来,心下不忍,忙赔礼道:
“高公公,我兄弟酒醉之后一时鲁莽,言语冲撞了公公,还望高公公大人有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一提到徐恪,高良士顿时来气,他满心的委屈又化作一腔愤恨,举起手掌,竟又要朝徐恪打来。
“我打你个小没良心的!”
这时,寝宫内忽然传来一个威严森冷的声音:
“皇宫内苑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良士,带他们两人进来!”
高良士立时犹如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一般,呆呆站立原地,俯首言道:“老奴遵命!”
闻听天子传话,李君羡也不由地为之一愣,暗想自己与小兄弟、高公公明明在偏殿外打闹,皇帝坐在殿内,与自己相隔如此之远,竟能听得一清二楚。
早听说当今天子非但文韬武略,天下莫之能匹,一身武功,更是神鬼莫测、所向披靡,今日亲见皇上耳力非凡,百步传音,果然并非虚言。
当下,高良士在前引路,李君羡便跟着徐恪,一道走进了天子的寝宫偏殿内。
第三十七章、一举一动
徐恪与李君羡走入偏殿内,见皇帝正困坐在御榻之上,精神似有些疲乏,两人遂一并跪倒,各自呼道:
“臣徐恪叩见陛下!”
“草民李君羡拜见陛下!”
李重盛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道:
“起来吧!”
“高良士,赐座!”
“谢陛下!”
两人各自落座,李重盛看了李君羡一眼,略略皱了皱眉,眼光转向徐恪,见徐恪满面红光,一脸惺忪之态,显然余醉未消,皇帝没好气地说道:
“朕听说,你今天去摘星楼喝酒了?”
徐恪昂起头,坦然道:
“回陛下,臣今日去喝酒了!”
“喝了多少?”
“四十年陈的‘汾阳醉’,臣喝了两壶……”
“那也没多少啊!”
“还有六十年陈的老‘凤酒’,臣喝了一壶,七十年陈的‘松醪春酒’,臣喝了一壶,此外,还有年份在三十年之上的‘竹叶青’酒、‘太禧白’酒、‘猴儿酿’酒、‘酥合香’酒、‘百草花末酒’,臣都各饮了不下两壶……”
李君羡暗自心道,贤弟,你可真会吹呀,这些酒可都是你我两人共饮之数,而且,我今日喝得也定然比你多!
李重盛好奇道:“无病,你今日竟喝了这许多好酒?而且,还都能叫得出这些酒的名字?”
徐恪淡然回道:
“回陛下,臣今日喝下肚中的美酒,还不止这些。”
“还有?”
“嗯!臣今日饮过的美酒中,除了我长安城的名酒汾阳之外,若论酒味之醇厚、酒香之悠远者,非桑国的‘龙膏酒’莫属!”
“桑国的‘龙膏酒’?连朕都未曾尝过,竟被你徐恪尝了鲜?”李重盛脸上已浮现出笑意,皇帝随之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酒?味道究竟怎么样?与我大乾的美酒相比,有何不同?”
“嗯……”徐恪略一沉吟,仿佛在回味适才品过的龙膏美酒,过得一会儿,他便回道:
“陛下,这龙膏酒与我大乾所产美酒相比,有一点最是不同。我大乾美酒,往往入口即有甘甜之味,越饮越觉清香甘美,到得最后却渐渐流于清淡,喝至醉意朦胧时,就如饮清水一般。而桑国的龙膏酒,入口时却有一股苦涩之味,前头的三杯酒依然是苦,然后再饮便现出甘甜,再往后饮的愈多,便愈觉香甜无比,直至杯不离口,喝到最后,无论你眼前有多少龙膏美酒,非得一气喝光它不可!”
“这龙膏酒有这么好喝?”李重盛听得愈发来了兴趣。
“那是!”徐恪不无得意道:“龙膏酒虽好,也须善饮之人方能品出其中真味!那些酒品不佳者,才喝了三杯不到,往往便抵受不住酒中苦味,设若那些人弃之不饮,从此就与绝世好酒失之交臂!而且,以龙膏酒的独特性味而言,年份越久者,酒味才越是醇厚,若是有三十年之上的珍藏,其苦中回甘之味,方得怡然畅享、妙趣无穷也!”
听徐恪讲了许久,李重盛心感好奇之余,忽然又生出些许失落,不由得轻叹道:“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酒!可惜呀,朕至今却未得亲尝一口。”
下面垂首肃立的高良士,此时忙上前小声禀道:
“万岁爷,宫里头其实藏有龙膏酒,虽仅一坛,但年份少数也在三十年之上。”
“哦……”李重盛喜道:“宫里也有龙膏,好啊!良士,你索性去把那一坛龙膏酒给朕取了来,今日晚膳,朕要饮了它!”
“老奴领旨!”
高良士难得见李重盛如此愉悦,心下亦跟着开怀,听到皇帝吩咐用膳,又说今晚要饮酒,当下他不敢怠慢,急忙小步向殿外行去。
徐恪道:“陛下,龙膏酒之年份当仔细鉴别,若是有三十年之上的珍藏者,酒色当深黑,酒面上还会浮现出点点银白之色,看上去便如星沉大海之中,闪烁不已……”
李重盛随即朝高良士呼道:“高良士,听到了没有?”
“老奴知道了!”
高良士一直走到了偏殿之外,心里头还在暗骂徐恪道,就你事儿多!看你这气势,好像全天下的美酒,就你徐恪一个人懂!今日你口里灌进了几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竟敢在皇宫大内,公然羞辱于我!也不知万岁爷到底看中你什么?明明宣你进宫是训诫你来着,怎地一听你说起了喝酒,就这般高兴,好像将原本为什么要召你进宫都忘了?
高良士想的没错,原本李重盛听罢晋王李祀的陈奏,虽没有当殿发怒,但心中还是颇有些不快,是以,皇帝打发魏王李缜回府歇息之后,便立时命高良士宣徐恪进宫,他要痛加训斥一番,好让这个徐恪懂得收敛,须知为官之道者,贵在谨慎耳!然此时,皇帝一听徐恪谈起了饮酒之道,顿时勾起了心中无限的意趣,这君臣两人一问一答,哪里有半点训诫之意,分明是皇帝在向臣子讨要饮酒心得。
在李重盛的内心,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看着徐恪在他面前大谈饮酒之道,他竟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光景。
皇帝依稀记得,自己少年时颇有些调皮贪玩,且喜好饮酒,于天下美酒,每每得之便欲畅饮至醉。可当时的先帝却对他约束甚严,听闻他喜好饮酒,便数度告诫他饮酒误事,自古为君者,切切不可贪杯也!故而李重盛登基之后,便牢记先帝教诲,于“美酒”“美色”一途,均刻意远离,一心勤于国事,每每夙夜忧劳,终于创下了七十年的“康元盛世”,然而皇帝到了暮年之时,忽而又思念起了少年时的光阴,对自己少年时那些放荡不羁、饮酒任侠的往事,竟开始心生向往……
这时,徐恪趁着酒兴,接着道:“其实,真正好喝的龙膏酒,还是要到桑国去喝。我今日在摘星楼中喝到的龙膏虽好,但比之于我昔日在京都城所饮的龙膏,尚差之甚远!”
“京都城?”李重盛看了看徐恪,疑惑道:
“你还去过桑国的京都?”
徐恪正想答一句:“是啊!我在桑国的京都城还呆了一月有余呢!”冷不丁听一旁的李君羡忽然咳嗽了一声,他顿时止住了话头,心道,君羡大哥提醒的是,我在神王阁中穿越而至桑国之事,三言两语怎说得
清?我若强说我曾去过桑国,皇上如何能信?此事弄不好还是一个“欺君之罪”!
见徐恪沉吟不答,李重盛又问道:
“怎么?你这桑国的京都城,莫不是梦里去的?”
“这也……差不多!”
“你是酒喝多了,说胡话吧?”
“这……”徐恪自知失言,只得说话含糊不清,坐在那里装醉。
“陛下!”徐恪身旁的李君羡忙起身行礼,为徐恪开脱道:“徐千户今日饮酒甚多,醉后难免有些……有些妄言,望陛下恕罪则个……”
李重盛瞥了李君羡一眼,脸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你的事,朕过会儿再跟你说!”
皇帝仍然望着徐恪,声音却已经转为冷峻。
“徐千户,朕问你,今日午后原本该上值之时,你却跑到摘星楼去大肆饮酒,一直喝了两个多时辰。朕将北境侯世子一案交与你审查,这一连十余日下来,非但案情未有丝毫进展,你今日竟还怠忽职守,于上值之时公然出去饮酒,还搞得自己一身酒味,你该当何罪?!”
听得皇帝说起了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徐恪顿时来了精神,他腰板一挺,依旧是坐着回禀道:
“回陛下,臣今日去摘星楼,名为喝酒,实为查案!故而虽是上值之时,臣出去喝酒亦算不得是‘怠忽职守’!”
“哦?”李重盛又来了兴趣:“你去摘星楼是为了查案?那么……你查出什么了吗?”
“启奏陛下,北境侯世子罗人凤被杀一案,臣已查得清清楚楚!”
“讲!”
这时候,高良士已经搬着一坛龙膏酒小步走进了偏殿,他见皇帝脸上忽而又现出怒意,当时便不敢多言,只是走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放下,静静肃立一旁。
“杀死罗人凤的凶手,是天音乐坊中的一个管事,名叫‘落霜’……”于是,徐恪就坐在偏殿之内,将李君羡告知他的,北境侯世子罗人凤如何被杀的经过,向皇帝详细陈奏了一遍。
李重盛听罢徐恪所言,沉思了良久,方道:
“想不到,北境侯之子,竟也是死在天音乐坊的手中!”
“陛下也知那天音乐坊?”
“嗯……”李重盛点了点头,又手指李君羡,朝徐恪问道: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他告诉你的?”
“回陛下,微臣所奏的案情,正是君羡大哥那一晚亲眼所见的情形。”
李重盛转头,将目光投向李君羡。
“是么?”
李君羡忙站起身,躬身行礼之后,禀道:
“启奏陛下,北境侯世子罗人凤被落霜所杀,确是草民亲眼所见!那一晚,草民正在城北的一处小巷子里酣睡……”于是,李君羡又将自己是如何夜眠于小巷中巧遇罗人凤一行,又如何亲见罗人凤惨死落霜之手的经过,就在御前向皇帝备陈了一遍。
李重盛听罢,转头望向徐恪,目光中又露出些许笑意,“这么说,你去摘星楼饮酒,还真是为了‘查案’?”
徐恪面上微微露出窘色,此时他业已酒醒了大半,心知天子这句话意在嘲讽,是以也不敢硬接。
高良士趁机走上御前,小声道:
“陛下,龙膏酒已送到,要不要就在殿中开席?”
李重盛往偏殿内的两人扫了一眼,点了点头,说道:
“既已是酉时,无病、君羡,你二人就留在这里,陪朕用一顿晚膳吧,这什么……龙膏酒,朕一人独饮也是无趣!”
“臣领命!”徐恪拱手为礼,欣然从命。
旁边的李君羡却神色惭愧道:
“陛下,君羡一介草民,岂敢与圣人同桌而饮?”
李重盛略略坐挺了身子,目光中自然而然透出一股无上的威严,“怎么……朕没嫌弃你,你倒嫌弃朕来了?”
李君羡惶恐道:“陛下,草民不是这个意思。草民前些时日,终日放荡于长安城的街市巷陌中,与一帮乞者流民为伍,弄得身上衣衫破烂、连须发也未曾修剪,草民的这一副打扮,如何能坐在陛下的餐席上?”
李重盛打量了李君羡周身,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
“也是!朕问你,你为何要把自己弄得跟个乞丐一样?”
“草民惭愧!”
李重盛转过身吩咐高良士道:“你带他去浴池里洗一洗,顺便换身衣服。”
高良士不由地心中大感诧异,他心道皇上今日宣徐恪进宫,不是斥责他们“酒后乱言”之罪么?怎地非但不问罪,竟还对李君羡如此之好?
要知道,皇宫中的几处汤泉,只能供天子沐浴所用,就算贵妃要享用温泉,也得等天子浴后再用,至于太子、亲王、宰相、贵戚重臣等,难得进宫享用一次,也是要天子特赐之后,在汤泉外的小池中,享用些天子浴后之水。今日,皇帝竟特赐李君羡这样一个平民入宫中浴池享用,高良士真不知该如何安排才好。
当下,高良士只得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陛下,宫中有三处浴池,‘愉龙池’‘浴心池’‘宽研池’,老奴该带李君羡去哪一处浴池?”
李重盛似乎有些不耐烦,皇帝挥了挥手,道:
“你安排吧!”
李君羡忙躬身行礼,不胜惶愧道:
“陛下,草民怎敢入宫禁大内沐浴?这可使不得!”
李重盛眯眼盯着李君羡看了一会儿,目光中不知是期许、失望还是隐约带着一份自责,皇帝忽然脸露微笑,摆手道:
“君羡,你不必如此惶恐。说起来,朕与你乃同宗同族,都是太宗爷的子孙,朕乃高宗一脉,你是蜀王一脉,以辈分论,朕与你还是同辈,你大可呼朕一声‘皇兄’!”
皇帝此言一出,殿中三人都是一怔。徐恪心下暗暗点头称好。高良士则是诧异万分,他心想以皇上今日之言,这不等于是恢复了李君羡的皇族身份与爵名官阶么?恐怕,李君羡的爵名不单是恢复,较之从前还有所擢拔,依从前李君羡“五莲县公”与“左武卫大将军”的身份,岂能称天子一声“皇兄”?而李君羡本人更是意想不到,他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惭愧道:
陛下,草民岂敢!”
李重盛起身走到李君羡的跟前,居高临下却眸中带笑,说道:
“你在摘星楼中都咏出了‘天下归我有!’这样的词句,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君羡心中悚然一惊,额头上已是汗下如雨,心道,完了,我与小兄弟在摘星楼上酒醉胡言,这一句词怎会传到皇上的耳中?我刚刚才脱却诏狱,险些因“谋逆”罪被砍头,怎会如此不长记性?刚刚吃过的苦头,怎地一转身就忘了?他越想越是忧虑,有些语无伦次地回道:
“陛下……草民酒醉之后胡言乱语,草民没想那么多,草民只是……只是……”情急之下,李君羡已是接不上话。
“君羡大哥只是说,但有三杯美酒入喉,天下美景便可尽收眼底,由眼而及心,便是尽归我所有也!这一份酒中之真意,若非善饮者,未必能心领神会!”徐恪忙接话道。
李重盛手捋长须,微微颔首道:
“说的虽有些牵强,也还在理!”
皇帝亲手将尚自跪在地上的李君羡扶起身,温言道:
“不必慌张,朕没有怪你!”
李君羡缓缓起身,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液,心下仍是惴惴不安。
李重盛又指了指一旁的高良士,“去吧!”
李君羡只得跟着高良士一道,小步出了偏殿之外,向后宫行去。
高良士将李君羡带到了愉龙池外的一处小池,让君羡沐浴之后更衣。纵然是这一处不起眼的小池,能有资格坐在其中沐浴者,至少也是二品以上官员,或是皇亲贵戚。
仲夏时节,虽已是酉时傍晚,然天气仍有些炎热,故而李君羡在小池中浸泡沐浴了一会,非但毫无寒意,出浴之后顿觉分外舒适。
一个久未洗澡的人,不洗澡可以当做家常便饭,可一旦痛快洗过身子之后,再让他回到之前邋里邋遢的生活,他就会感到分外难受。
高良士不知该为李君羡准备何种新衣,便去找了一身宫中尚膳监杂役所穿的役服,看上去无官无品,只是一件颜色灰褐的布衣,不过,李君羡穿上之后,神情容貌却是焕然一新。高良士上下打量了许久,眼中满是倾慕之状。他见李君羡须发依旧散乱,便拿来剪子,亲手替李君羡整理了胡须,又将满头长发绾成了一个文士髻。
只是半个时辰不到,在高良士“精心打扮”之下,李君羡沐浴更衣之后,已换了一副全新的模样。
李君羡身上所穿,虽只是一件寻常的灰色布衣,却生生让他穿出了一身威名赫赫的军中大将气概。
只见此时的李君羡,剑眉朗目、面如冠玉,身形落落、举止潇洒,先前那一个衣衫邋遢的乞丐早已不见,立身在内廷总管面前的,已是一位仪表堂堂的七尺男儿、巍巍然伫于天地间的美男子。
高良士将李君羡打扮妥当之后,又直勾勾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方由衷赞叹道:
“将军真乃神仙人物也!”
“高公公,皇上已等候多时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李将军,杂家之前与你在宫中也曾多次相遇,怎地从未见你有如此好看呀?”
“高公公,请!”
“哎吆,急什么!”
……
……
待李君羡跟着高良士回到偏殿,见殿中已摆列了一桌酒席,李重盛正端坐于御桌前,徐恪则在席前落座,正等着自己过来。
看皇帝与徐恪的神情,君臣二人应是已对饮了多时,此刻饮酒正酣、谈兴方浓……
李君羡正了正衣冠,走到徐恪对面将欲落座,却忽听李重盛抑扬顿挫的声音传来:
“君羡上前听封!”
李君羡心下一阵慌乱,急忙面朝天子俯身跪倒。
“此番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尔查案有功。一月前,长安城猫妖为祟,尔乔装改扮,隐于街坊巷陌,一力查探妖物行踪,其功不小。半年前,苏州城水怪为患,尔助李淳风驱妖除患,亦有微功。此数功并举,实堪嘉勉!特擢李君羡为青衣卫巡查千户,复爵五莲县公!”
“臣……叩谢天恩!”李君羡磕头谢恩,心中一阵感慨,双眼中几至留下泪来。
李重盛笑着招手,“坐吧,陪朕一道用膳!”
待李君羡落座,徐恪忙起身,举杯向李君羡贺道:
“君羡兄,弟敬你一杯,庆贺你爵名恢复,荣膺千户之职,今后,弟在青衣卫中,还要仰仗君羡兄不吝赐教啊!”
李君羡也举起杯,看了看李重盛,见皇帝微微颔首,便与徐恪遥遥碰杯之后,仰脖一饮而尽。
……
这一幕场景,看得身后的高良士也不禁为之感动不已。这位陪驾已有四十年的内监总管,着实未曾料到,皇帝竟能在片刻之间就改了主意,先前还是怒气冲冲地要找徐恪与李君羡问罪,可就在转眼之间,皇帝便转怒为喜,非但对这两人未加丝毫之责怪,甚而恢复了李君羡的所有爵位,还将青衣卫巡查千户这样一个重要职位,当殿就赐给了李君羡。
而且,在皇帝的口谕中,李君羡先前混迹于长安城中,将自己弄得象一个乞丐般的经历,竟成了“乔装改扮、协同查探妖物行踪”,于是乎,李君羡之前越是过得邋遢,就越是查案有功。皇帝甚而对李君羡在苏州府的经历都一清二楚,知道他曾经协助李淳风降服太湖水怪。如此看来,皇帝一直在关注着李君羡的一举一动,也从心底里认可李君羡的功劳,可为何直至今日,才想到重新起用李君羡?
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理解,若没有今日的这一场君臣问对,纵然李君羡做得再好,皇帝也未必会起用他!
成,不经意间,败,也是不经意间。
都道为君者一向喜怒无常,可如此喜怒大变,是不是也有些太反常了?
非但是高良士想不通,李君羡想不通,就连皇帝李重盛也想不通,他只感心中的喜怒变化虽巨,然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一般,又似微风轻启于湖面,全然不着痕迹,皆是不经意而为之……
独独是徐恪,心中却波澜不惊,他饮酒吃菜,举止泰然自若,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并无丝毫之怪异。
第三十八章、酒兴方浓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戌时、大明宫】
李君羡刚刚沐浴更衣之后来到偏殿,皇帝便忽然颁下口谕,擢李君羡为青衣卫巡查千户,并恢复他原本“五莲县公”之爵位,这一下,非但李君羡自己,连同他身后站立着的内廷大总管高良士,都是大感意料之外。
原来,在李君羡跟着高良士去后宫浴池之时,徐恪趁着李重盛心情愉悦,便于饮酒之间隙,向皇帝郑重举荐了李君羡。
徐恪举荐李君羡的理由有三。
其一、君羡大哥在此次破获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中居功厥伟,若非他半夜潜伏于深巷,焉能探明此案之真凶?
其二、君羡大哥在月前猫妖为祟一案中,为寻获妖物行踪,也是煞费苦心。他不惜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终日混迹于京城中各个角落,为的就是暗中查访猫妖的动向,而且,君羡大哥在城南郊野亦曾持剑力斗猫妖,若非“流霜老怪”及时插手,当时那猫妖就难逃君羡大哥之手?
其三、君羡大哥原本就未曾参与太子一党,他只是酒后胡言、一时疏狂罢了,就如今日他们两人在摘星楼狂饮,几十杯美酒下肚之后,君羡大哥便豪兴大发,推窗远眺长安美景,一时心中有感,就吟出了“三杯酒入喉、天下归我有”这样的恢宏放达之句。此举恰恰表明了君羡大哥非但对皇上忠心无二,且还是一个一身赤胆、磊落光明的大丈夫、真豪杰!
李重盛在徐恪殷勤陪酒之下,一边开怀畅饮,一边随意谈笑,他心中顿时想起了自己年少之时嬉笑狂饮的光阴。
记不清多久前,自己也还是那个少年,也还是那般孤高随性、放诞不羁,也还是那般俊朗潇洒、咳唾如珠……可如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数十年光阴直如弹指一挥间耳!
人至迟暮之年,往往最感珍贵的就是脑海中的那些回忆。皇帝已近耄耋之年,往昔岁月纵然再如何辉煌耀眼也已成过往,他心知上苍留给自己的光阴已然无多,是以对少年人的那一股朝气蓬勃就尤为心动。今日皇帝身边有徐恪这样一个无所畏惧又极善饮酒的少年郎作陪,他心中如何不感到喜悦开怀?
其实,针对青衣卫巡查千户这个职位,皇帝心中也早有三点考虑。
其一、巡查千户一职需文武兼备、心思缜密之人,如此人才,纵观庙堂之上,洵属寥寥无几。
其二、如今青衣卫内各种力量交错相杂在一起,已很难达到一个平衡。都督沈环举荐了南司首席百户封补一,北司千户张木烨又举荐了北司首席百户古材香,这两人都不是上佳人选,而且,无论提拔哪一个,都不利于维系各派力量之平衡。
其三、这段时日诸位皇子陆续都有举荐人选,然晋王、宋王、越王所举荐之人都差强人意,而今日魏王举荐之人,更是令人大失所望!
于是乎,皇帝听完徐恪所言,心中不禁豁然开朗,与其在众多不甚满意的人选中勉强选择一个,倒不如,重新起用李君羡。
李重盛执宰天下已七十余年,可谓阅人无数,焉能不辩人臣之忠奸?李君羡是
一个什么样的人,皇帝心中其实比谁都清楚,之所以迟迟不肯将他起复,无非还是天子的颜面作祟。今日,徐恪借连连劝酒之机向天子隆重举荐,恰恰是趁着天子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他心中最柔软之处。
是啊,“生平纵有无限愁,三杯酒入喉,天下归我有!”一个能在酒后发出如此豪言壮语之人,必也是一个心思极其单纯、心胸又极其豁达之人。眼下,大乾正当用人之际,青衣卫内又派系重重、错综复杂,将李君羡这样的人才安排进青衣卫,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是以,李重盛当机立断,借着酒兴,见李君羡正好沐浴更衣前来,立时当殿宣旨,拔擢李君羡为青衣卫巡查千户。
高良士难得见皇帝喝得如此兴致勃勃,当下忙小步上前,为皇帝身前的琉璃玉杯斟满龙膏酒。
李重盛微笑举杯,“君羡、无病,朕对你们可是满心期望!今后你二人在青衣卫中,当实心任事、一心为公,不可存半分私欲之念,亦不得有半点结党之心!”
“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负陛下厚望!”
……
……
这一顿酒宴,君臣三人在异常轻松的氛围中,一直喝了有大半个时辰,直至戌时三刻时分,李重盛已喝得醉意熏熏,举止也已有些失态……
皇宫中珍藏的龙膏酒,年份至少已有五十年之久,比之于摘星楼中徐恪与李君羡所饮者更为醇厚。这大半个时辰中,君臣三人已不知不觉喝掉了小半坛龙膏。显然,若是再饮,皇帝已不胜酒力,难免要弄出笑话。高良士小心翼翼地上前劝诫了两句,不料,却被李重盛大袖一挥,险些将高良士一个肥胖的身躯给卷得摔倒在地。
“上酒!来,朕还要再饮!”
“众卿家,来来来,陪朕干了这一杯!”
“这什么……‘龙膏酒’,果然好酒啊!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饮?!”
“来,嫦娥、麻姑、九天玄女、瑶池王母……尔等还不快来,陪朕饮上一杯?!”
接下来,皇帝已是自斟自饮,连杯豪饮,一边饮酒,一边向头顶遥遥举杯,且言语渐渐有些含糊不清。
同样的绝品龙膏酒下肚,徐恪与李君羡却是越喝越清醒,此刻,二人对望了一眼,各自心道,这龙膏酒越是到了最后,后劲就越是猛烈,眼下皇上已然失态如此,若再迟得半刻,天知道皇上会说出什么狂乱之语!
当下,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一齐离了酒席,向皇帝躬身行礼,告辞道:
“陛下,臣等不胜酒力,已不能再饮,臣等告退!”
李重盛却看也没看两人,依旧在自斟自饮,以至于皇帝身前的酒壶都已被他倒了个精光,“咦?酒呢?高良士,给朕倒酒,快!”
“你们谁也不许走!……”
徐恪与李君羡面面相觑,一时僵在了原地,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两人只得一起望向了高良士。
高良士忙朝两人挥了挥手,以眼神示意让他们赶紧离开。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向御桌前的皇帝拱了拱手,转身快
步走出了偏殿。
身后的李重盛还在大喊:“高良士,快,给朕拿酒来!”
“陛下,酒来了!”
徐恪向身后望了望,见高良士一边大声回应,一边却捧着酒壶走到天子的御榻旁,倒满了一壶茶水,捧到了天子的跟前,软身说道:
“陛下,‘龙膏酒’来了,陛下慢点喝……”
“嗯……”
徐恪不由地“噗嗤”一笑,心道这位四海景仰的天下之主,大乾万民的无上主宰,竟也有喝醉酒说胡话的时候,而且,也仅仅是喝了七八杯而已……
两人走出偏殿,见殿外已是夜幕初临,四野阒然无声,遥遥望去,整座皇宫内好似一个人影也无。夜空中唯有一勾弯月,散射出朦胧的微光,月轮外的几颗星星也是若隐若现。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徐恪顿觉分外凉爽,他笑着道:
“君羡兄,你说咱们这位万岁爷是不是也挺好玩?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发起酒疯来一点都不比少年人差……”
李君羡忙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小声道:“贤弟,深宫大内,咱们还是少说话为妙,有什么话回去再言也不迟。”
徐恪看了看前后,虽未见一人,但也觉君羡所言有理,是以只得一言不发,默默赶路……
借着皇宫内廊庑与檐角各处一盏盏宫灯所发出的亮光,两人在皇宫内的步道上信步而行,由于两人离开得匆忙,身前也没有为他们提灯引路的宫中内侍。
“什么人,胆敢擅闯皇宫禁地!”夜色中,不知何处竟跑出来一对巡夜的金吾卫兵卒。
“原来是李将军,徐千户!”为首的金吾卫什长,恰认得李君羡与徐恪两人。
“两位今夜是?……”
徐恪不慌不忙,将腰间的“镶金虎牌”往什长面前一晃,沉声道:“奉天子口谕,刚刚面圣归来,眼下我们要出宫!”
“徐大人,怎地不见宫中内侍为大人引路啊?”什长见了徐恪的腰牌,却依然面露难色道。显然,他虽认得两人,但皇宫内苑不比寻常宅院,进出都有规矩,他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什长,自不敢无故违例放人。
徐恪眉头一皱,心道,若按照大乾律令,擅闯皇宫禁地者,形同谋反,乃是重罪!今日他们二人仓促离开皇帝寝宫,当时高良士也无暇安排,是以就出了这样一个原本不该出的纰漏,若是自己此时说不清楚,就得被金吾卫带走关押,这要是过得一夜传了出去,再被言官一通上书弹劾,恐怕,到了明日,就算是皇帝有心维护,都不好为他们随意开脱了。
然而,若他此刻讲出实情,则势必会将天子饮酒至醉这件事也传了出去,依大乾朝中那一批御使们的心性,弄不好也会上书谏言,谏天子勿再饮酒,再说一通“自古圣贤垂训,饮酒伤身失德”之类弘言大论,皇帝见了难免也要心烦。
这一下,徐恪望着那位金吾卫什长,一时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第三十九章、昂首挺胸
正当徐恪为难之际,李君羡忽而剑眉一挑,怒色道:
“方龙,你好大胆子!本将刚刚受天子御封为巡查千户,眼下,本千户要与徐千户即刻赶回青衣卫,圣上有要事差我等去办,若迟得片刻,你担得起罪责么?”
那个被呼为“方龙”的金吾卫什长面色一变,忙朝李君羡拱手为礼,恭敬言道:
“小的恭喜将军荣升千户!只是,小的不过是一个什长,两位千户大人深夜出宫,却没有内侍引领,小的也不好……”
“嗯……?”李君羡挺直腰杆,直直地盯住了方龙,一双凤目中射出一道凌厉的光芒,唬得那方龙急忙低下头,连连拱手作揖道:
“二位大人请!小的多有怠慢!还望二位大人恕罪则个……”
徐恪望了一眼李君羡,心中想笑,终于忍住未曾笑出声来,当下,李君羡在前,徐恪在后,两人昂首挺胸,如目中无人一般,径自离了大明宫,出丹凤门而去。
而丹凤门的另一头,方龙也不敢怠慢,忙赶着去向值夜的金吾卫副将禀报,那副将听闻之后,也不敢怠慢,急忙赶着至天子寝宫外,求见内廷大总管高良士……徐恪与李君羡这边已轻轻松松地在长街上散步,那边可着实忙坏了值夜的金吾卫。
……
……
过得一刻之后,两人就在醴泉坊的坊门外各自别过。徐恪虽着力邀请李君羡今夜至徐府歇息,无奈李君羡定要回玄都观内,说要与师兄好生话别,徐恪也只得随了君羡大哥。
徐恪走进自家的府邸之内,一路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今日他难得与天子痛饮,又一力促成君羡大哥升任巡查,心中怎能不快慰异常?
“回来啦?”徐恪刚走进前厅,就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正是“半解书仙”舒恨天。坐在舒恨天对面、笑意吟吟品着香茶的,自然是“碧波仙子”胡依依。
“书仙老哥,这么晚还不睡?”徐恪笑着在桌前落座,胡依依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盏刚刚冲泡好的“花雨”茶。
“你不知道本书仙晚上是从来不睡觉的么?”
“对对对,这我倒忘了,老哥,那你怎地还不出去?”
舒恨天头一歪,朝前院的方向一努嘴:“还不是你这宝贝兄弟,成天吵嚷着要找他那把什么……破铁耙子,吵得本书仙都没心情出去干活了!”
徐恪也朝前院的方向望了望,朝胡依依问道:
“胡姐姐,我二弟他……睡了?”
“嗯!”胡依依点点头,说道:“小无病,你二弟的九齿钉耙,他既已说出了地方,咱们还是得想法子帮他找找!”
徐恪却思忖了一会儿,摆手道:“这件事先不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抓捕北境侯世子一案的凶犯。”
胡依依问道:“杀死北境侯世子的凶犯找着啦?”
“正是!”徐恪点头道:“凶手就是天音乐坊里的人,名叫‘落霜’。”
“天音乐坊?”舒恨天呷了一口茶,好奇道:“你那笨兄弟的‘九齿钉耙’,不也是在天音乐坊中吗?”
徐恪今日饮酒甚多,酒意虽过,然兀自口干舌燥,他又喝了好几口
茶,才道:“我听师兄讲,天音坊里住着一个异常厉害的魔头。眼下既已查明,那杀死北境侯世子的凶手也隐匿于天音坊中,那么我等就不该妄动,接下去第一步,还是抓捕凶犯要紧,至于帮二弟找回兵器,且待我先去那里打探一番再作计议……”
胡依依当即问道:“小无病,你是怎么查到,是天音坊门人杀死北境侯世子的?”
徐恪回道:“是君羡大哥告诉我的。”
“李将军,他也在长安?”
“嗯!”
“他怎会去查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那个案子,皇帝不是交给你了么?”
“君羡大哥也是无心路过,这才巧遇上了罗人凤被人所杀……”徐恪笑了笑,当下便将自己今日跟李君羡一起上到摘星楼的六楼喝酒,李君羡所言的北境侯世子罗人凤如何被杀的详情经过,与在座的胡依依、舒恨天备陈了一遍。
舒恨天听得一拍桌子,有些气恼道:“好啊!你今日去摘星楼饮酒,竟然不带着你的书仙老哥?!本书仙喝遍了长安城的酒楼茶坊,独独是这摘星楼,本书仙竟只能上到二楼饮酒!哎!二楼的风光虽好,可哪有你这六楼登高望远来得畅爽?你……你……”他手指徐恪,又有些委屈道:“你是刚刚遇见你的君羡哥哥,就不要我这书仙哥哥了么?”
胡依依看不下去,白了舒恨天一眼,没好气道:“好了!区区一座摘星楼而已,小无病下回定带你去!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徐恪见舒恨天这一副时而气恼时而又委屈的情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顿时想起了刚刚在大明宫里饮酒的大乾天子。当今天子已是八十有一的高龄,但几杯美酒下肚之后,竟也会浮现出一股少年人的天真。今日他陪着天子宴饮,龙膏酒的滋味虽好,却不及天子醉后这一份率真之态来得更为赏心,若非亲眼所见,他实不敢想象,这位御宇七十一年的大乾天子,竟也有如此随性质朴之时。
“你……你还笑!”舒恨天脸上神情,愈发地委屈了。
“不是!”徐恪忙笑着赔罪道:“我是见老哥适才这一幕,忽然想起今夜与皇上共饮,皇上只喝了大约六、七杯酒,便已醉得胡乱说起话来……”
胡依依也笑问道:“你今日入宫了?”
“嗯!”徐恪点头道:“今日皇上叫高良士来,把我和君羡大哥叫进了皇宫,也不知皇上要问什么事,我们说着说着,便一起喝起了酒,喝的还是桑国所产的‘龙膏’美酒,且年份至少已有五十年之久……”
“桑国?”胡依依抬起头,仿佛勾起了一阵遥远的回忆。
“是啊!”徐恪应道。
“无病老弟,快跟书仙老哥说说,那什么……‘龙膏酒’滋味到底如何?美在何处?下一回,本书仙大人也定要尝尝!”舒恨天忙插话道。
他们二人听到徐恪进宫陪皇帝饮酒之事,一个着意于“桑国”,另一个着意于“龙膏酒”,却对皇帝为何会跟徐恪、李君羡一同饮酒,全然不感兴趣。
于是,徐恪又将自己与李君羡在摘星楼喝完酒后,跟着高良士一道进宫,又如何在皇帝寝宫内陪天子共饮的经过,与舒、胡
二人细述了一遍。
末了,徐恪也将皇帝新封李君羡为青衣卫巡查千户,并恢复了他“五莲县公”爵名一事,喜滋滋地告诉了在座的两位。
胡依依喜道:“那可太好了!李将军能文能武,有他在你身边,小无病,从此你在青衣卫中,便又多了一大臂助啊!”
舒恨天却失落道:“从此你有了君羡哥哥,果真就不要我这书仙老哥了,是吧?”
“哪能呢?”徐恪笑着起身走到舒恨天的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抚道:“不论我徐无病走到哪里,书仙老哥一直都是我的好哥哥!”
“你骗人!”舒恨天嘴巴一瞥,委屈的神情跃然于面上,“明明说好的要将你书仙老哥提到百户的位上,可如今已过去多久了?百户呢?我的‘黑铁狮牌’呢?是不是你身边有了一个千户,就不要我这百户啦?”
“这倒是!”徐恪顿时一拍脑门,“若不是老哥提醒,我险些将这桩子事给忘了!哎!……老哥不必心急,我明日就去找我师哥。”
徐恪这才想起,原本师兄李义答应他的事,似乎到今天还没有下文。师兄在那一日言之凿凿地表示,可以直接命吏部尚书潘闻卷将这件事办妥,怎料师兄转身就已忘却。他心下不由苦笑,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直接跟张木烨要一份推举文牒,说不定,吏部的百户官凭今天就已经下到了青镜司。
“好啦!小舒,休要胡闹!你且先出去吧,我同小无病还有话要说。”胡依依朝舒恨天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办事”去了。
舒恨天对自己这位大姐的话向来惟命是从,当下再不多话,只小声嘟囔了一句:“无病老弟,我的青衣百户之位,可全靠你啦!你可要替老哥使把力,万万不要忘喽!”
“好好好!老哥放心,用不了几天,我定会为老哥送上一块‘黑铁狮牌’!”
待舒恨天匆匆出府之后,胡依依忍不住摇了摇头,叹道:
“我这小舒弟弟,在京城中待了才不到一年,怎地迷恋上当官了?官瘾还越做越大?!”
徐恪将杯中茶一口喝光,笑道:“胡姐姐,莫说是书仙老哥,怕是全天下人,都难逃‘当官’二字的诱惑!”
胡依依不解道:“这是为何?”
徐恪道:“只因当官的好处,实在是数不胜数,而且,官越是做得大,好处就越多,于天下人而言,人活于世,不就是图一些好处么?”
胡依依明眸微睐,眼波流转,笑意吟吟地盯住了徐恪,问道:“小无病,那么你呢?”
“我……”
徐恪低下头,不禁陷入了沉吟之中。他扪心自问:“我为何当官?我当官也是图一些好处么?我图的又是什么好处呢?”
想当年,他初入京城一无所有,魏王主动对他招揽,他却冷然推拒,毫不动心。现如今,他官居四品千户,手下有千人之众,成日里锦衣玉食、美酒珍馐,进出间鲜衣怒马、挥斥方遒……对于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间他已渐渐地有些欲罢不能,若此时,再让他放弃一切,回归到当初隐居山野、寂寂无名的生活,他还能接受么?
第四十章、命轮有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亥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后园、闻雨亭】
徐恪沉吟之际,胡依依却笑着端起了茶壶,“走,咱们到后园的亭子里去坐坐吧!”
二人来到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胡依依忽而脸露忧容,叹了一声,说道:
“咳!小无病,姐姐想同你商量商量,小贝的病情,你可有好的办法?”
闻听胡依依说起姚子贝的病情,徐恪心中“咯噔”一下,他忙问道:“姐姐,子贝妹妹的身体又不好了么?”
胡依依摇了摇头,依旧叹道:“她的身体时好时坏,总在心绪不佳、神思郁结之处,无法排遣,姐姐虽想了许多法子,然总不见好。”
“这……”徐恪也忧虑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原本是胡依依给他的问题,他却又反问了出来。
胡依依苦笑了一声,好似已猜出徐恪的答案,她迟疑了片刻,便道:
“小无病,姐姐思来想去,小贝身子如此孱弱,加之心情又这般不畅,不如,就让姐姐带小贝去碧波岛上住一阵子,待她养好了身子,我们再回长安,好吗?”
“啊?!”徐恪一听,顿时面色一僵,整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在他心中,胡依依与姚子贝已如他的姐妹一般,早已成了他的亲人,他内心从未想过要与她们分别,此刻突然听胡依依说要离开长安,他心中立时一片茫然,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犹豫了一会儿,徐恪还是反问道:“胡姐姐,此去碧波岛,有数千里之遥,小贝既已有孕在身,走那么远的路,怕是不便吧?”
胡依依却笑着道:“这个你放心,姐姐的本事再怎么不济,毕竟已修行了千年,就算是千里之遥,我带着小贝过去,不过一日的脚程罢了,而且,准保不会让小贝难受!”
“可是……”徐恪可真的是犯难了,他心中就算是有一千个不愿,可依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急得他不停地挠着自己的额头,嗫嚅了半天,终于又说道:
“可是姐姐,子贝妹妹孕期已有四月,再过几月就要生产,碧波岛上连一个产婆也无,也找不到药铺诊局,万一到了子贝产子之时,岛上缺医少药却该如何?不如你们还是留在长安吧,至少这里是大乾京城,无论吃的用的,还是延医用药,都应有尽有……”
“我的傻无病!”胡依依兀自笑着道:“你忘了,姐姐本就是一个医者啊!我这‘碧波仙子’的名号岂是虚的?姐姐在碧波岛上住了几百年,岛上各种草药都已备齐,比之于你们这大乾京城只多不少!要说吃的用的,姐姐在岛上的洞府,比你这徐府还要大上十几倍,内里摆设一应俱全,而且,碧波岛地处浙东沿海,那里气候温润,四季如春,风光旖旎、景色宜人,无论山珍还是海味,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这……”徐恪不断挠着自己的额头,实在已讲不出其它的理由,
“还有,姐姐带小贝离开,也是为你好!若是小贝果真在你徐府中产下一子,传出去毕竟不好!你如今官运亨通,大乾皇帝也看得起你,莫要因小贝这件事,弄得风言风语、一身晦气,到时候还阻了你的前程……”
“这个姐姐倒不必担心,你们尽管在府里住着便是,别人想怎么说,随他们说去,我徐恪问心无愧,岂畏人言?!”
胡依依叹了一声道:“你不畏人言,姐姐也不怕别人闲话,可是小贝怕呀!她怕自己因这件事毁了你的前程,她还怕这件事污了你的名声,若果真如此,她
在徐府中又怎能呆得下去?……不瞒你说,想去碧波岛,也是小贝跟姐姐提的。咳!……姐姐知你不舍我们离开,可小贝定不想留在徐府,姐姐也只能随她呀!”
“这……这个……”徐恪依旧是挠着自己的额头,可就算是他挠破了自己的头皮,此刻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一心想要离开他的人,其实是为了他好。他若要阻止,便是违了对方的好意,到头来还是让她伤心;他若不阻止,便只能忍心见对方离开。
人世间,最难破的题,莫过于此。
两人相对无言,徐恪呆呆仰望头顶,双眼中已满是愁绪。
夜色已深,中天那一轮孤月,此时已向西落下,只留下漫天的星光,闪烁迷离,摇摆不定,终于渐渐黯淡了下去……
“姐姐,我能去看看子贝妹妹么?”
“算了,她不愿见你,何况,目下已是深夜,小贝也早就睡了……”
顿了一顿,胡依依见徐恪不说话,好似轻轻一叹,幽幽然道:“那姐姐就回榛苓居了,明日我们收拾好了行李便动身,你若是公事忙,也不必送……”
“明日,这么快?”
“嗯……”
胡依依站起身,再无多话,默默地朝榛苓居走去。
徐恪分明已感受到心中的离愁已愈来愈浓,但还是呆呆坐在原地,一时间,依然找不出更好的理由。
……
胡依依缓缓向他身后走去,直到快走过后园的木门。
“等一下!”
“嗯?”
胡依依转身,见徐恪已疾步赶了过来。
“小无病,你还有事?”
“胡姐姐,你们不能走!”
胡依依的眼角依稀见出了笑容,她痴痴凝望着徐恪,似羞又含笑着问:
“为何呀?”
“是……是这条乙丑八线的命轮中,你们注定不能走!”
“命轮?”
“嗯!”徐恪重重地点头,说道:“姐姐跟我来,我跟你再好好说道说道……这‘命轮’之理。”
“那好吧!”
胡依依无奈,只得重新跟着徐恪又回到闻雨亭中就座,徐恪为胡依依斟满了茶,两人一边饮茶,一边就着黯淡的星光,说起了“命轮”之理。
徐恪先是将他自己在神王阁中,通过云影珠穿越至十年后的“甲子十二线”命轮,然后在那里遇见了“胡依依”“慕容嫣”“怡清”“姚子贝”的一番经过,约略与胡依依讲述了一遍。
当然,说到个中细节,徐恪也只能一笔带过,某些事,只能留待胡依依无人之时细品。
饶是如此,这十年后的穿越经历,依然听得胡依依嘴巴大张,眼眸扑闪,满脸尽是惊奇与疑惑之色……
“竟有这样的事?”
“那么……那个世界的‘小无病’呢?”
“这世上……真的有不同的命轮么?若是你再入神王阁,经过云影楼穿越,会不会又是别的命轮?”
胡依依不断地发出询问,可徐恪一个也未作答,他随后就侃侃而言,说出了他心中所认为的“命轮之理”。
所谓命轮者,便是世界有不同的方向行进与发展,命轮稍稍一变,其中的人和事,便与原先的前进轨迹大为不同。
在不同的命轮中,同一个人会显现出不同的心性与品格,原本是心善之人,兴许会变得歹毒无比,譬如现今朝夕与他们相处的“半解书仙”舒恨天;原本是一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的侠义青年,兴许会变成一个恶魔,譬如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出现的“青衣魔王”南宫不语。
命轮虽有不同,但其中的人和事往往又会殊途同归,虽行进方向有变,但结局又惊人地相似。譬如南宫不语,无论是身处哪一种命轮,最后的结局都是由人而堕魔,并且都是以长剑穿心,自尽而亡!
不同的命轮中,也有初始的行进轨迹相同,愈到后来,就愈是生出变化者。譬如他自己与怡清之间,他出得神王阁后,翌日便带着二弟朱无能前往梅雪斋赠剑,所赠与的两把名剑都是当世罕有,这一轨迹两处命轮都是相同,可不同的是这一处命轮中的怡清,得了他所赠的“双股剑”之后,心情并无大的喜悦,与那一处命轮中的“怡清”简直判若两人……
徐恪言至此处,胡依依忍不住拍手大笑道:
“哈哈!小无病,定是你赠剑之时,言语口吻过于冷淡了些,这下你终于失望了吧?放心,下一回姐姐带你再去一趟梅雪斋,姐姐定叫怡清妹妹对你热乎一些,毕竟,姐姐是老大,她是老二么……”
徐恪不禁脸色一窘,赶忙岔开话题,他又说道,两处命轮中的姚子贝,都是被胡依依许婚于自己,可不知为何,这一处乙丑八线的命轮中,姚子贝却有孕在身,以至于今日,子贝妹妹都不肯答应嫁给自己,甚而还要不惜远离至千里之外的一处孤岛……
胡依依听至此处,不禁仰头沉思了起来,不过,她沉思越久,脸上就越是疑惑,“这又是为何呢?若是叫小贝跟那一处命轮中的‘小贝’一样,根本未曾怀孕,那该有多好!可老天又为何……”她也呆呆望着头顶的天空,只见漫天的星光,此时仿佛更加地黯淡了下去。
徐恪见胡依依眼中的光芒亦如头顶的星空一般渐渐黯淡,心中不忍,忙道:
“姐姐,依命轮之理,殊途当有同归。既然那一处命轮中,我们一直都在一起,那么这一处命轮中的我们,应当也不会分离!无论如何,姐姐与子贝,你们都不能走!”
胡依依再度痴痴凝望着徐恪,她心中暗笑道,你这又算是什么理由?这高深莫测的“命轮之理”,却被你硬说成了留住我们姐妹的理由,岂不太牵强了些?
其实,胡依依想听的无非就是徐恪的一句:“胡姐姐,我不想你们走!”
“我不想你们走!”就这五个字,足矣!
徐恪低下头,不敢对视胡依依深情的目光。
“好吧!”胡依依轻声回了一句。
“姐姐,你答应不走了?”
“嗯!”
“太好了!”徐恪一跳老高,象个孩子一样,脸上满是愉悦与开怀的神情。
“小无病,今夜已太迟了,姐姐先去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嗯!”
……
徐恪目送着胡依依的背影款款离去,这一次,他心中再无离愁别绪,而是充满了喜悦与欢欣。
他回到自己的“鸿鹄居”,不待洗漱便和衣躺下,此刻已是子时初临,睡意袭来,他只想早点与周公相会。
……
蓦地,徐恪心下悚然一惊。
不好!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六月初一便是天地巨变之日,若是按照他自己所言的“命轮虽有变,却殊途同归”之理,在这一条命轮中,到了六月初一,岂不是也要天地巨变,人族惨遭灭绝,神洲遍是妖魔?!
而今日,距离天地巨变之时,只剩下五天了……
第四十一章、遽失人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辰时、青衣卫议事堂】
徐恪一想到六月初一便是天地巨变之日,不免心中怔忪不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多时,终于抵不住睡意如潮,便也昏昏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之后,他早早来到青衣卫上值,交代了两个百户去抓人审案,自己则坐在公事房内看书。过得一会儿,卫卒来报,说道都督有请,令他即刻前往议事堂。
徐恪来到议事堂,只见青衣卫都督沈环与其余的几位千户业已在议事堂会合,几个人有说有笑,显然气氛极其轻松融洽,而端坐于议事堂上首位的,正是内廷大总管高良士。
见人已到齐,高良士便高声宣旨,敕令李君羡为新任青衣卫巡查千户,官阶从四品,并恢复“五莲县公”之爵名,天子在诏书中对李君羡的文才武艺、学养品性均大为褒奖了一番,从诏书的口吻来看,天子似乎已然忘了,就在几个月前,这位“忠贞廉直、品学尤隽”的李大将军,还是一个犯有“谋逆”重罪的钦犯。
在座诸人除徐恪之外,都不免心生讶异,所有人均未想到,久已悬空的“巡查千户”之位,皇上居然交给了李君羡,而更令人称奇的是,天子擢拔的诏书下至青衣卫,李君羡本人却不在场。
不过,高良士旋即又补了一道旨意,着即解封李君羡府邸,并由青衣卫负责整饬一新,新任千户不必急于上值,可待诸事齐备后再行到任云云,并且,高总管随后便将这整修李君羡府邸的“重任”交给了都督沈环。
看来,天子这一次起复李君羡,不可谓用心不深,非但一并恢复了他的爵名与皇族身份,更是在诏书中不吝赞美之辞,还要在李千户到任之前,命青衣卫都督亲自打理好千户府邸。议事堂中的诸人,均是在官场打磨了数十年之久,焉能看不出天子的这一番心意?于是,沈环领旨之后,当下不再耽搁,赶忙加派人手,加紧去整饬修复李府中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这李君羡原本便是威名赫赫的禁军大将,且还是李氏后人,京城中无人不知其威名,此番得悉由他接任青衣卫巡查千户,在场诸人初时虽心感诧异,然旋即便纷纷点头称是,既然天子不再计较李君羡的过往,他们自也不必纠结李千户的过去。待得高总管颁旨已毕,沈环亲去布置,余人便尽皆散去。
徐恪也跟着众人出门,不过,他前脚刚要迈出议事堂的大门,后脚便见高良士已追了出来。
“徐千户!”
徐恪看了高良士一眼,问道:“高总管,还有事?”
高良士神秘兮兮地说道:“万岁爷还有话着杂家带给你。”
“那就请高总管说吧!”
高良士往左右望了望,软声道:“此地不甚方便,不如,还是到你的青镜司去说。”
徐恪笑了笑,“他们都走了,这里就剩下你我二人,有什么不便的?”
“好吧!”高良士斜眼看了看徐恪,心中说不出的不快。他心道,往日里我无论去哪一处部、院、府、堂颁旨,那些府衙的老爷们,不管官做得再大,一个个的巴结我还来不及,你徐恪倒好,我眼巴巴地凑上你
门来,你竟还将我拒之门外,连一口热茶都舍不得奉上!
“皇上让我带话给你,说是天音坊里的那个‘落霜’,叫你先别急着缉拿,皇上他自有安排!”
“啊?”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道,我一大早就已派出大批人手赶往天音乐坊,你这会儿才跟我说别去拿人,我就算要收回成命,哪里还来得及?
“啊什么啊?皇上的话,杂家已带到,该怎么做,你心里当有数!”说完话,高良士头也不抬,气鼓鼓地一甩衣袖,便扬长而去。
……
徐恪望着高良士的背影,心中呆呆思忖了片刻,此时他就算追去天音乐坊也已然不及,索性便依旧回到自己的千户小院内,仍然坐在了他那张紫檀木的大椅上看书。徐恪的想法也很简单,既然横竖已是不及,暂且就听之任之……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至巳牌时分,储吉康与韦嘉诚就一同回到了青镜司。两人甫一走进千户的公房,便双双躬身施礼,脸上都是一副既惭且愧的神情。
还没等徐恪发问,储吉康就回道:“禀大人,属下赶去天音乐坊,并未捉到落霜。”
“没捉到!为何?”徐恪不禁脸露诧异的神情,今日高良士虽已带来皇帝吩咐,命他暂且不必动落霜,然他果真听到属下未能抓捕住落霜的讯息时,心中还是不免有疑。
储吉康满面歉疚之色,道:“我与嘉诚带人包围了天音乐坊,可我们在乐坊里找了个遍,还是未能找到那个叫‘落霜’的人。”
徐恪又问道:“你们问过天音坊里的人了吗?落霜是不是不在乐坊中,而是去了别处?”
储吉康回道:“回大人,那些天音坊里的人,属下已一一问过,不过,说也奇怪,里边的人都说不认识什么‘落霜’,属下听他们的口吻,好像那天音楼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叫‘落霜’的人!”
徐恪有些不快道:“没有落霜?怎么可能!”
储吉康无奈道:“是啊,属下起初也是不信那些人的话。属下自然相信,大人派下的差事必不会有错,大人说天音坊里有落霜,天音坊里就必然有落霜!只是,那些人一口咬定都不认识落霜,属下也翻遍了天音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可还是找不着大人所言的那一个叫作‘落霜’的管事男子,属下也没法子可想啊!”
徐恪再次问道:“你们真的找遍了天音楼里的每一个角落吗?无论前堂、灶间、柴房还是酒楼的后院,都去找过了吗?”
储吉康回道:“基本上都已搜遍。”
徐恪侧头望向韦嘉诚,同样问道:“韦头陀,都找过了吗?”
韦嘉诚俯身一揖,惭愧道:“除了后院,都已找过了。”
徐恪问道:“为何不去后院搜查?”
“这……”韦嘉诚望向储吉康,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口。
“怎么……”徐恪呷了一口茶,面色转为冷峻,问道:“两位百户今日一早就带着大队人马前往天音坊拿人,忙乎了半天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你们说找遍了天音楼各个角落,却唯独不敢进后院搜查,你们是有什么事想瞒着本司么?”
“哎!大人!
”韦嘉诚急得一跺脚,手指着储吉康,抱怨道:“都是他说的,说什么这家乐坊不比寻常的酒楼,这里面牵扯到一个大人物,是咱们万万惹不起的……是以,我才听信了他的话,只搜查了天音楼的前堂,后院那扇大木门,我就没去推开!”
徐恪望向储吉康,神色却略略缓了缓,问道:“储百户,这是怎么回事?那天音乐坊究竟牵扯到了哪一个‘大人物’?”
储吉康此时不敢隐瞒,忙躬身为礼之后,回道:
“禀大人,属下业已查明,那天音乐坊的幕后主人,乃是当今十皇子、越王殿下。属下觉得,那乐坊既是皇子家的产业,咱们青镜司未得皇命便大肆搜查,若是查到了凶犯还好,若是查不出凶犯,这件事再传到越王的耳朵里,怕是不好交待。是以,属下不敢擅自做主,便即刻赶回卫里,请千户大人示下!”
徐恪心中不由连连冷笑,他心想,你这会儿知道回来请我示下了,之前怎地不说?你这不是摆明了想糊弄我?哼哼!看来秋先生的忧虑不无道理,这青镜司内果真是铁板一块,以后要想做事还得煞费脑筋啊。
“嗯……你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徐恪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换了一种温和从容的口吻,言道:“既然如此,这搜查天音坊一事,就先搁一搁,不过,落霜毕竟是北境侯世子一案的重要嫌犯,明着不方便,暗里还是要……”
储吉康急忙回道:“请千户大人放心,属下离开天音坊之时,已留下了好几个‘暗哨’,他们会日夜紧盯着天音坊内外,一有落霜的踪迹,立时回来禀报!”
“如此,甚好!”徐恪站起身,走到储吉康与韦嘉诚的身前,意味深长地朝两人笑了笑,挥了挥手,道:“今日你们二位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大人……”韦嘉诚仿佛有话要说,然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储吉康却道:“徐大人,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恪回到长案前落座,抬头瞥了一眼储吉康,“讲吧!”
“大人,属下听闻,越王与宋王、晋王的关系均非同一般,他们三位亲王整日里同进同出,同吃同饮,就差睡在同一张床上了!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既是越王,说不定与晋王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晋王殿下近日刚刚受皇上加封为七珠亲王,六部中独独他该管着两部,还监管着一部,我大乾诸位皇子中,晋王殿下可谓是独得圣宠、恩遇无两。咱们青镜司是专门替皇上查案的衙门,皇上又专宠着晋王,咱们可不能为了查案,查来查去,最后却查到了皇上的心头肉上。是以……”储吉康微微抬头,瞄了徐恪一眼,接着道:“属下真心奉劝大人一句,这件案子,大人可要三思呀!”
韦嘉诚听了这一番话,忙跟着附和道:“对对对!吉康兄弟说的对!大人,你可得三思啊!”
“嗯……”徐恪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神情好似在顾自思量中,对储吉康的这一番“好意”,他既没有当堂认可,也没有出声反对。
“属下告退!”
储吉康拉了一下韦嘉诚,两人一前一后,便转身走出了千户公房之外。
第四十二章、未见不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巳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乐坊】
巳牌时分,正是家家户户午膳之刻,此时的天音乐坊内,照旧坐满了酒客,满座皆是喧哗之声,热闹非凡。
靠窗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了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青灰色布衫,头戴文士方巾,仿佛一个落魄书生。此刻,那中年文士要了一壶小酒,点了几个小菜,正自斟自饮,一边遥望高台上的歌舞,一边喝得不亦悦乎。
因为乐坊内的生意越来越好,每一张桌子前均已坐满了食客,可慕名前来吃饭喝酒的人还是源源不断而来,管事的无奈之下,便只得又安排两个行脚的商人坐到了中年文士的一桌。
女管事连连赔笑着让两个行脚商坐下,中年文士见状也不以为忤,将自己的酒壶拿在手中,一边饮酒,一边倒酒。
旁边的两个行商之人,好似从塞北而来,初到京城,眼光所见,哪里都觉得新鲜,哪里都透着好玩,他们刚刚坐下点完了酒菜,就热情地招呼中年文士道:
“敢问这位先生怎生称呼?在哪里高就?”
中年文士斜睨了对面一眼,懒洋洋地回道:
“我叫‘无名’,闲云野鹤,无处‘高就’。”
“原来是吴先生,吴先生是京城人士?”
“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原来吴先生同咱们一样,也是跑江湖走买卖的!”
……
那两人异常热情,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到后来,中年文士懒得搭理,便渐渐地只顾自斟自饮,不再同他们搭话。
不过,那两个行脚商显然对中年文士极其客气,酒菜上来之后,定要与先生同饮同食,中年文士见他们点了满满一桌子的酒食,便也不同他们客气,拿来就吃,张口即饮。
然而,中年文士在饮酒吃菜之余,一双眼眸有意无意间,却总是盯着红木高台上的歌女,余光之所及,也始终在周围那几十桌食客上……
少顷,高台上的歌女一曲唱罢,走下台去,一位蒙着轻纱的少女便缓缓走上台来,这一回,蒙纱少女手中拿着的,是一架七弦古琴。
少女莲步轻移,走至高台中央就座,摆好了古琴,略微撩拨了几下琴弦,随之素手轻弹,一曲《高山流水》就从她指间缓缓流淌而出……
中年文士见蒙纱少女终于上场,忍不住略略皱眉,竟轻轻放下了酒杯,不管旁边的两个行脚商如何絮絮叨叨,他连头也不抬,只是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只听那琴音时而铮铮然如高山巍峨,时而淙淙然如流水蜿蜒,时急时缓、时密时疏,时而如清风吹拂山岗,时而如泉水汇入池塘,不知不觉间,竟让那文士有遁归山野、悠然忘我之感……
“好曲子,奏得好!”
那中年文士忍不住击节赞道,无奈文士腹中的文墨似乎不多,脱口而出的只是寻常赞叹之句。
旁边的行脚商也笑着赞道:
“好曲子,好、好!”
中年文士面色一冷,问道:
“你们也听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听不出。”
“连什么曲子都没听出来,你们怎知是首好曲子?”
“哎!吴先生说是好曲子,那自然就是好曲子了,再说了,那台上的娘们生得这般俊俏,奏出来的曲
子当然好啦!”
中年文士愈发地不快,然此时他也不便动怒,当下再不理会对面的两个,仍是只顾饮酒,接着听曲。
那两个人却仍在絮絮叨叨:
“哎、哎!吴先生,你们京城里人可真会享乐子,平常吃个饭还这么讲究,还要姑娘们弹曲唱歌。”
“不过,吴先生,长安城可真是好地方啊,咱兄弟是头一次到,听说这天音乐坊是你们长安城里酒楼的头一家,是以今日里咱兄弟特意跑过来喝酒,果然啊,这里酒好、菜好、曲子好、人更好……哈哈!”
过了一会儿,台上的蒙纱少女奏完《高山流水》,又奏了一曲《塞外秋》,琴音转而变得苍凉古朴,低沉回转,听来不免令人怀想起塞北大漠的秋日风光。
一刻辰光之后,少女的两首曲子走完,她便怀抱古琴,莲步轻移,走下台去,自始至终,目光都未曾望向文士这边。
中年文士一直凝视着蒙纱少女的背影,直至她走过后院的那扇大门,绰约梦幻般的身影悄然消失在众多举止粗俗的食客身后。他又看着那些吃得肠肥脑满的一众食客,脸上已满是疑惑之色,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奇怪呀,这里没什么不同啊!”
“吴先生,你说的啥?这里没什么不同?这里当然有不同啦!你看看,这天音乐坊地方大、人多,酒香,饭菜好,最为难得的是中间竟然还搭了这么高的一个木台,上面有这么多好看的妹子整日里弹曲唱歌,弹的曲子还这么好听,咱兄弟俩走南串北也去过不少地方,可象这样的酒楼,别的地方哪里有啊,不瞒吴先生说,咱兄弟俩今生还是头一次见呐!”
中年文士越听越是不耐烦,他索性站起身,连招呼也不打,便径自转身而去。
“哎!吴先生,你咋不多坐一会儿?你不吃了吗?”
“不吃了,今日本先生难得与二位相识,心中甚觉投缘,就当本先生与二位交个朋友,这一顿酒钱么……就烦劳二位了!”
说话间,中年文士已大步流星一般,走出了天音楼的大门之外,一转身就消逝在长安城茫茫的人海之中。
留下那两个行脚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文士所点的那些酒菜,好在,酒不贵,菜也不多……
中年文士离开了崇仁坊之后,便一直往西而行,待走至一个无人的隐秘之处,忽而迎风一变,化作了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不是别人,恰正是神王阁主白无命。
白无命虽有变化之术,然平素用得最多的,却只是两个分身,一个是满头白须白发的耄耋老者,一个就是年约十六的俊美少年。他在庙堂之上、正式场合用的是白发老者的面目,而私底下玩耍之时,却还是喜欢扮作一个调皮少年。
此时,白无命出了天音楼,见自己横竖无事,便大步前往长安城西市,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出来一些新奇物件。
自然,他今日来到天音乐坊内用午膳,也是为了打探乐坊内的虚实。
而那个力邀他前来天音乐坊内查探虚实的人,正是大乾天子、李重盛。
原来,李重盛昨日晚间与徐恪、李君羡喝酒至醉,心下甚是开怀,待徐恪与李君羡离宫之后,皇帝就在高良士搀扶之下,步入寝宫,由内侍们精心服侍略事洗漱之后,随即躺倒睡去。
这一夜,李重盛睡得极其香甜,他
竟还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在梦中,他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少年,那时候,他就如徐恪一样,年轻、俊朗、率性、洒脱,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今日一早,李重盛睡醒起床后,便顿感浑身畅快,精神不免为之一振。皇帝旋即吩咐高良士即刻去青衣卫传旨,恢复李君羡宗室身份与五莲县公之爵名,并升李君羡为巡查千户。昨夜他虽是在徐恪着力推举之下,趁着酒兴为李君羡平反,然起复李君羡之意,毕竟出自皇帝真心。之前皇帝心中虽早已对李君羡隐隐存有愧意,然碍着天子颜面始终不肯松口,今日终于了了自己这个心愿,皇帝心中反觉豁然轻松。
吩咐已毕,李重盛又命内侍宣赵王李义进宫,父子两人就天音乐坊一事聊了一聊,两人瞬间便已达成一致,那就是,要铲除天音乐坊里的那个“魔头”,非得白老阁主亲自出马不可。
于是,李重盛不再犹豫,遂拉着李义一道,赶至神王阁内,面见阁主白无命。
皇帝与赵王连着求恳了白无命长时,尽管初时白无命总是以各种借口百般推脱,但最后还是拗不过这父子两人的倔脾气,无奈之下他也只得点头答允。
听李重盛所言,天音乐坊中的那个魔女“玉天音”,每日里都会借琴音施展“摄魂**”,上了那里饮酒吃菜的一众食客,在玉天音强大的摄魂魔法之下,无不变得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三魂中丢了一魂,七魄中少了两魄,这些人虽性命无碍,然出了酒楼之后,便尽皆沦为心性蒙蔽、灵识愚昧的行尸走肉之辈。李重盛痛心疾首地言道,若天音乐坊长期如是荼毒生灵,我大乾子民岂不要尽皆沦为失魂少魄、愚昧无知之人?!
白无命听完大乾天子所述,心知兹事体大,长安京城中自然容不得玉天音如此胡作非为。不过,他依然对此事有些将信将疑,在他心目中,玉天音当不是这么一个会胡乱“荼毒生灵”之人。
在他那些依稀而凌乱的记忆里,玉天音是一位身份极其高贵,品性又极其高洁的女子……
于是,白无命便慨然向皇帝与赵王允诺道,自己要先去天音坊内亲自查探一番,若他发觉玉天音果真如皇帝所言,如此戕害长安百姓,随意摄取凡人魂魄,他定然会出手阻止,纵然自己功力未必能敌对方,也要全力做法,不惜拼一个两两玉碎;但若并未见着玉天音害人,他还是不能贸然出手,也劝他们父子两人不要妄动。
李重盛听得白老阁主此言,当时便拱手称谢不已,然而,皇帝也着实未能料到,今日巳时,白无命敛藏元神,变化成一个中年文士的模样,来到天音楼中饮酒,连着坐了一个时辰之久,看来看去,这偌大的酒楼中,无论歌女还是食客,并无任何不同。
甚而是玉天音本尊出场,用古琴连着弹奏了两首曲子,除了好听之外,依然是没有半点不同之处。
既然玉天音并未施展摄魂术害人,白无命自不会随意出手,他酒足饭饱之后便大摇大摆出门而去,临走时却连饭钱都没付。
白无命查探地没错,今日的玉天音,只是弹了一曲《高山流水》、一曲《塞外秋》,琴音再寻常不过,内里没有丝毫摄魂之术。
非但是今日,从此之后,在这天音乐坊中,她的琴音里,都将不再有丝毫摄魂之术……
第四十三章、万里声通
白无命离去之后,天音乐坊中的那位脸蒙轻纱的少女,总算是舒了一口长气,她望着白无命渐渐远离的背影,心中似若有所思……
那蒙纱少女便是天音宫宫主玉天音了。玉天音自天而降,蛰伏于长安城中,本是带着使命而来,只因她一副脸容绝美无比,为免世人多扰,便终日以轻纱覆面。
玉天音见白无命终于离去,便离了天音坊前楼,步入后院,来到一间偏房中,那里正躺着天音宫的长老无尘。
无尘那一夜吃了李重盛一掌,胸间四根肋骨被打断,内伤也是不轻,此时正躺在床上闭目休养,见玉天音走进房中,慌忙坐起身,恭敬道:
“宫主怎么来了?”
玉天音抬手示意,让无尘不必多礼,缓缓言道:
“我来看看你,你内伤怎么样?歇养的如何?不打紧吧?”
无尘叹了一声,惭愧道:“多谢宫主挂怀!都怪我不中用,不是那老儿的对手,只是受了他一掌,就伤成这个样子!要不是宫主施法,我这内伤怕是好不了……”
玉天音笑了一笑,“那可不是寻常的老儿,他是乾国的皇帝,在无极老人的《人神榜》里,他可是排得上号的。”
“宫主说的是传闻中的《无极人神榜》?”无尘忍不住惊异道:“这乾国的皇帝,竟然能名列《人神榜》中?无怪乎他竟有如此神功!”
玉天音点了点头,“今后你们碰到他,尽量别去招惹。”
“是!”
“唔……”玉天音察看了无尘的伤势,心知已无大碍,遂走到无尘跟前,右掌虚抬,绕着无尘胸前徐徐施法,无尘顿觉一股温厚绵软的内力自胸口膻中而入,朝身周四处发散,浑身只觉舒适快慰无比。
“使不得!宫主,卑奴贱躯,怎堪宫主几次为卑奴行功治伤?卑奴再歇养几日也就好了……”
玉天音右掌接着为无尘施法治伤,左手摆了摆,示意无尘不要多话,“万法,我与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是我的奴仆,我虽救了你一次,然这也是你我的缘分,你我只是忘年之交,绝非主仆,你明白么?”
无尘惭愧地低下头,神情就如被一位长者谆谆训诫的孩童一般,讷讷回道:
“是!宫主。”
……
过得须臾,玉天音为无尘行功疗伤已毕,便道:
“你胸间肋骨已愈,内伤也已平复,再歇息半日,你当可下地行走,与平日无二。”
无尘满脸感激之色,“谢宫主!”
见玉天音转身便要离去,无尘却忽而问道:
“宫主,落霜你打算如何处置?”
“落霜么……”玉天音转过身,望着无尘,反问道: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
“他嗜血成狂,残忍好杀,长安城内好多流民乞
丐都死在他手中。前者他刚刚杀了北境侯世子,这次又在城南土地庙中连杀了十几人,弄得乾国京城中好几处人马都来抓捕,如今他杀人之事再也无法遮盖,青衣卫业已派人盯上了咱们。若不赶紧将落霜送走,咱们这乐坊,今后怕是甩不脱麻烦了!”
“你的意思,是将落霜打发回少山?”
“宫主,落霜本就是少山门下,还是如今少山掌门了空的亲传弟子,宫主既已救了他的命,放他回少山也在情理之中。”
“唔……”玉天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不成!落霜体内尽是魔功,若就此回到少山,一旦被他师傅发觉,定然性命不保。”
“可是……”无尘想了一想,还是恳切言道:“落霜身上背负的命案实在太多,如今乾国的那些鹰犬们已然盯上了咱们,若再留他在乐坊内,咱们必是后患无穷啊!”
“这个……容我再想想!”玉天音见无尘言辞恳切,口气甚坚,心中也不免触动,但要她就此断然弃落霜于不顾,她好似也心有不忍,顿了一顿,她接着说道:
“先还是让落霜在‘停霓轩’中藏着,没事不要随处走动,至于那些个鹰犬们,你去跟越王商量!”
无尘还想再辩,但见玉天音心意已决,便不敢再言,只得诺诺道:“谨遵宫主令!”
“还有一事!”玉天音又嘱咐道:“落霜既已不能帮着你做事,这乐坊内琐务繁多,光靠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你须得尽快找一个伶俐的人来,帮你打个下手。”
“这个……”无尘略作思忖后,遂道:“越王其实早就说过,想派个人帮着咱们打理乐坊内的杂务。现如今咱们乐坊内每日进出的流水至少都有好几万两银子,光靠闻婆子一人,恐怕难以应付,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答应了越王?”
“他要派的人是哪一个?做事机灵么?”
“回宫主,越王说的那个人,名叫……‘康有仁’,听说之前还是蜀中康门的少门主。我想,他既是一个少门主,待人接物自不必说,应付酒楼里的那些杂务,应当能措置裕如。”
“蜀中康门的人?也好,唔……那就让他来试试吧!”玉天音点了点头,随之又吩咐道:“记住,乐坊里盈余的那些银两,无论是越王还是什么王,他们想拿多少尽管拿去!咱们只求宫中的吃穿用度能过得去即可,其余的你不必深究!”
“好!我记住了!”
……
……
玉天音替无尘疗伤已毕,又吩咐了几句,便离了偏房,在天音宫的后园中三转两转,回到了自己所住的“紫云居”中。
偌大的“紫云居”中空无一人,玉天音走进自己香气氤氲的内室,在纱幔缠绕的雕花大床上端然静坐,双腿盘曲,五心朝元,双眼微闭,心转空灵,口中念动真诀,左掌平伸向前,不知从房中哪
个角落的斗柜中,悠悠然飘出一颗核桃大的珠子,缓缓落到了玉天音的手掌中。
那珠子名为“通灵珠”,遍体晶莹光泽,触手温润如春,能与日月交相感应,生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此珠具万里传音之效,在法力催动之下,能借日月精华之力,与天地间任一人同时对话。
此刻,玉天音潜运神功,左手掌心中的“通灵珠”蓦地发射出一阵黄白相间的光芒,过得片刻,珠子里竟传出了一个中年男子浑厚飘逸的声音:
“公主,找我何事?”
玉天音双眸微睁,樱唇轻启,慢声道:“真君,我已遵你吩咐,暂不摄取凡人生魂。白无命今日来了一趟我天音乐坊,见乐坊内无异,便也就此离去。接下去我该怎么办才好?难道从此后都要隐藏法力不用么?”
通灵珠另一端的那位中年男子,似乎思忖了片刻,说道:“公主,之前我已说过,长安城内有一龙、一牛,这两个你不可去招惹。既然白无命起了疑心,那就稳妥起见,你且先隐去法力,只以寻常女子之身,在长安城行走便是了!”
玉天音不满道:“真的要如此小心么?”
中年男子的声音缓缓道:“白无命还好,最棘手的是那头老牛,若被他找到了你的行踪,怕是麻烦不小!”
“真君!”玉天音嘴唇嘟起,更加不满道:“以你的本事,区区一条‘小龙’与一头‘老牛’,难道你还怕他们不成?!”
“不是我怕他们,实在是天界有规条,我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之事,是以,这段时日,只有请公主隐忍一二……”
“那好吧!”玉天音无奈道:“只是你让我摄取凡人生魂,为你修补受损的塔基,如今我不能使用法力,如何对那些凡人夺魂取魄?又如何助你修复塔基?”
通灵珠另一端的中年男子好似笑了一笑,回道:“这个公主不必忧心,之前你摄取的凡人生魂已够三千之数,修补塔基已然足矣!”
“那我还留在长安作甚?”
“娘娘不是让你留神无极老人的动向么?再者,我这里还有一件极其要紧的事要托你帮忙。”
听闻中年男子还有事要她帮忙,玉天音心中一喜,忙问道:“还有什么事?”
“帮我杀了他!”通灵珠中所传来的男子声音,忽然就变得阴冷了起来。
“你还是要杀了他?”
“我一定要杀了他!”
……
顿了一顿,玉天音还是不解道:
“真君,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人世间一切都受你主宰,你又何必杀他这一个寻常之人呢?”
通灵珠中的声音已经越发地冷峻阴鸷,“他可不是一个寻常之人,有他在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第四十四章、忽忆南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酉时、青衣卫、青镜司】
徐恪今日原已派人前往天音乐坊抓捕落霜,听闻高良士吩咐,让他暂不动天音坊与落霜,他不禁有些意外,但那时业已无法收回成命。
他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内,正思索着如何补救之法,过不多时,却见手下的储吉康与韦嘉诚空手而归,两位百户带着大批人马去了一趟天音乐坊,竟连落霜的人影都未见着。
储吉康与韦嘉诚空手而归,恰正合天子不动天音坊之暗旨,徐恪本待对这两名手下温言抚慰一番,便让他们各自回去歇息。然他尚未开口,就听到储吉康率先向他进言,说道这天音乐坊的背后东主乃是当今十皇子越王,越王又与晋王的关系非同一般云云,言下之意便是要让徐恪对天音坊中人网开一面。
徐恪听得心中连连冷笑,然他也不说破,而是点了点头,意思在可与不可之见,储吉康见状,知道该说的已说,便拉着韦嘉诚退出了千户公事房。
待得两位百户离去,徐恪静坐在条案前,心中却犯起了踌躇:
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天子格外关切,数次下旨严令青镜司务必尽早抓获杀人凶犯,然自己业已查到凶手就是天音乐坊的落霜,正待抓捕之际,天子却又命高良士带来暗旨,说暂且不动天音坊与落霜,这是为何?
难道,正如储吉康所言,天子也已知晓,那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乃是十皇子李峨,李峨又与九皇子李棠、八皇子李祀过从甚密,天子顾忌他的三个宝贝儿子,是以不忍下手?
不对呀,徐恪转念又想,自己身入大乾庙堂也有近一年光景,他心目中的天子,虽有乾纲独断、刚愎自用之失,但也是一位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的人主,断不会因为凶手的背后牵涉到皇子,便包庇祸凶、袒护元恶。
不过,若非如此,天子又为何突降密旨,让自己暂且放过落霜?难道此中还有何种不可告人的理由?
今日若不抓捕落霜,自己如何破获北境侯世子一案?如何向朝廷交差?又如何安抚北境侯夫人丧子之痛?
罢了!徐恪索性不去多想,既然是天子的暗旨,自己遵旨行事就是,其中种种利害,过些时日自见分晓。
他捧起一本《千金方》,本拟展页细览,然心下兀自有些不安。他又想起了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一场天地巨变,此时离六月初一,已是迫在眉睫,他脑海中只要稍稍浮现出那一场浩劫的惨象,心下便怔忪难宁。
就这样,他时而思索该不该缉捕落霜,时而又思量六月初一将否出现天地巨变,不知不觉,半日时光就匆匆过去,转眼已是酉时……
徐恪将条案上的书卷收起,正待起身下值,却忽闻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贤弟,你躲在这千户小院里,过得可真是自在呀!”
不用猜,徐恪就已知道,是李君羡来了。
“君羡兄!”徐恪急忙迎出门外,笑着向李君羡拱手。
李君羡指了指千户小院内外那四个如铁塔一般的卫卒,笑着道:“贤弟,你这儿还安了四个‘门神’呐!”
“哎!让大哥取笑了!”徐恪挺直了身板,向守门
与守院的四个卫卒发话道:
“这位是新任的巡查千户,李大人,今后李大人可随意进出这间屋子,尔等不可有半点阻拦!”
“是!”那四名卫卒齐声应道。
“君羡兄,请!”
“贤弟,请!”
徐恪拉着李君羡的手,两人相视而笑,一起走入徐恪的公事房中落座。未等徐恪吩咐,早有卫卒给李君羡奉上茶盏。
此时,徐恪再凝神打量李君羡,只见他,穿一身靛蓝色鹘鸠纹官袍,头戴展脚乌纱璞头,足蹬一双亮黑长筒马靴,腰间的金带上挂着一块光闪夺目的镶金虎牌,这一身簇新的四品官服加身,再配上他端整好看的国字脸,凤目如流星灼灼,长眉似柳叶弯弯,鼻梁山挺,前额海阔,丹唇外润,皓齿内明,上下髭须齐整,左右面莹如玉,端的是丰神俊朗、气宇非凡!
“君羡大哥,今日新官上任,新袍在身,果然是非同一般啊!”徐恪盯着李君羡上下打量了长时,忍不住由衷地赞道。他想起昨日见李君羡之时,君羡大哥还是一身破烂衣衫,须发兀自散乱,看着只是比那些乞丐流民略微齐整些罢了,身在人群中并无多少不同,孰料今日换了一身官服之后,顿时便神采奕奕,判若两人。
“哈哈哈!”李君羡端起茶盏,连喝了好几口热茶,笑道:
“好久没穿官服,今日乍穿起来倒真是费了我不少事,上一次穿这身蓝袍,已记不得是哪一年了。”
徐恪道:“君羡大哥任左武卫之时,穿的是绯袍,如今却只是一件蓝袍,委屈大哥了……”他心知李君羡在皇城值守之时,官职是左武卫大将,品阶则是从三品,如今虽得重新回朝为官,但品阶却是从四品,实则是降了两级。
李君羡连连摆手道:“君羡此前一向在军中效力,回长安后就一直在禁军中当差,身上穿的都是军衣铠甲,若非大朝会,这绯袍官服我也是不穿的,如今君羡能日日穿着蓝袍上值,倒也是一件趣事。再者,我早就听闻青衣卫可是圣上亲御的衙门,其中之‘厉害处’我也早已领教,今日我能进到这青衣卫里做事,也是君羡平生一大幸事啊!贤弟,说起来,这可多亏你啦!”言罢,李君羡举起茶杯,以茶当酒,谢道:“愚兄在这里谢过贤弟!”
“君羡兄跟小弟还要这么客气么?”徐恪举起茶杯饮了一大口,笑着问道:“君羡兄今天是头一日来青衣卫上值,觉得此地如何?大哥的公事房在南衙,那里可曾去过?”
“去看过了……”李君羡摇了摇头,神情似有不足,“我今日午时到的青衣卫,在沈环那里逗留了半日,换了新衣,取了腰牌,然后就在这卫所里四处转了一转,那间巡查的公事房,看着虽不错,但比之于贤弟的千户小院,总还是不如。”
“这有什么!”徐恪笑着走到窗边,指着窗外的一片美景,说道:“今后咱们同在卫所里上值,大哥若觉得这片院子好,只管上小弟这里来便是!”
“那感情好!”李君羡一拍大腿,起身也走到了窗前,“要的就是贤弟这句话,愚兄日后可就拿你这千户小院当作自家的公事房了!”
“嗯!院子里整好有一处偏房空着,我叫人打扫之后,索性就
留给大哥作休憩之用,如何?”
“不好!我就是要蹭你的公房……”李君羡环视了房内一圈,道:“你这处公房清新雅致,贵而不俗,陈设齐全,门庭开阔,推窗而望,院子里风景一览无遗,门口还有两尊‘门神’站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休憩之所了!”
“好,那就依大哥的!”
李君羡手指靠窗的一个空位,道:“在那里置一桌一椅,专归我用即可。”
“好!”
“贤弟,我今后可不单单是蹭你的公房,还要来蹭你的甲餐,蹭你的好酒哦!”
“放心吧,大哥!小弟这里别的没有,好酒有的是!”
李君羡抚掌大笑,“太好啦!”
……
……
接下来,两人一边饮茶,一边畅聊,徐恪问起今日李君羡在青衣卫内之所见,君羡便将他今日来到沈环处办理点卯登差,并在沈环的引领下,跑到青衣卫各司,与其余几位千户一一见面的经过,与徐恪约略说了一通。
自然,跑到青镜司这里时,李君羡当即婉拒了沈环的好意,无需别人引见,自己就径直登门来了。
徐恪看着李君羡侃侃而谈之状,内心忽然一动,忍不住就想起了之前的巡查千户南宫不语。
记得那时的南宫大哥,也是如眼前的君羡大哥一般,长身玉立、卓尔不群,身姿挺拔、风采隽然,他一双眼睛盯着人看时,双眸中立时就有精光流动,仿佛能于瞬间就看穿对方的心思……
可惜,南宫大哥终究不敌命运摧舛,英年而早逝,如今回想,斯人已逝,风华更何处去寻?
“君羡兄,你已见过了咱们卫里的几位千户,觉得他们各自如何?”徐恪忽而开口问道。
“这几个人么……”李君羡略一沉吟,正要说话,回头见门口还伫立着两个卫卒,随即道:“贤弟,已是酉时三刻了,你还不下值?”
“对对对!”徐恪忙道:“小弟这就下值,君羡兄今晚哪儿可都别去了!就到小弟家中,咱们来一个一醉方休,庆贺君羡兄头一日上值!”
李君羡当下便大笑道:“不瞒贤弟,我今日上你这儿来,等的就是你这一句啊!闲话少叙,走!”
说着话,两人便一道起身,笑着走出公房之外。
两人离了青衣卫之后,便朝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并肩而行,李君羡好似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
“贤弟,愚兄可听说你徐府里住着一位非同寻常的‘仙子姐姐’,她非但手段高明,且厨艺也甚是了得,今日你招待愚兄的这一顿晚膳,能否是这位‘仙子姐姐’下厨?”
“这个是自然,一会儿我就让胡姐姐亲自下厨,为大哥奉上几道拿手的好菜,不过……”徐恪转头望向李君羡,“大哥是听谁说的?”
“不是你说的么?”
“真的是我说的?”
“真的是你说的!”
……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看着李君羡满脸嬉笑的神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第四十五章、忽然遇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六、酉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前厅】
“师傅!”
徐恪领着李君羡步入自家的大门,甫进前院,就迎面撞上了朱无能。
“师傅?谁是你的师傅?” 李君羡望着眼前这位肥肥胖胖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中一团雾水。
“噢,君羡兄,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我的结义二弟,名叫‘朱无能’。”徐恪忙向李君羡引见道。
他转身拉起朱无能的手,笑着嗔怪道:“二弟,他是我的君羡大哥,你当尊他一声‘大哥’才是,怎地呼起‘师傅’来了?”
“可是,大哥啊……”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肥肚,不解道:“你是我的大哥,他又是你的大哥,我到底该叫谁‘大哥’才好呢?”
“这个……”徐恪望了望李君羡,一时竟答不上来。
“所以嘛,我还是叫他‘师傅’好!”朱无能憨憨说道。
“可君羡大哥并不是你的师傅呀!”
“谁说的,他就是俺老朱的师傅!”
徐恪扭头望向李君羡,“君羡兄,你教过我二弟功夫么?”
李君羡仔细盯着朱无能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你二弟我连见都未曾见过,更别提教他功夫了。”
“师傅啊!您这话可没良心了……”朱无能上前一步,带着委屈的神情,嘟囔道:“那一天俺老朱还送了您五百两银票呢!”
“原来那五张银票是你送的呀!”李君羡呵呵而笑,摸了摸朱无能的一颗大脑袋,问道:“那一天我还奇怪呢,怎么我一觉醒来,怀里多了一堆银票?小兄弟,平白无故你送我五百两银票作甚?”
朱无能任凭李君羡抚弄,神态还甚是亲昵,瓮声道:“我见师傅可怜嘛!你那一天就躺在大街上,穿的破破烂烂,胡子比头发还长,不知多久没洗澡了,人又这么瘦,好像三天没吃东西,俺老朱看得心里难受,是以就把老鼠(舒)哥哥的银票全给你啦!”
“原来如此……”李君羡笑着谢道:“小兄弟当真是个豪爽之人,五百两银票就这么送给了一个从不相识之人,君羡心中着实感激,可君羡实实不是你的师傅,你还是随无病贤弟叫我一声‘大哥’吧!”
“大哥?也好!可是……”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又望望旁边的徐恪,犹豫道:“这边是大哥,这边也是大哥,到底哪个‘大哥’才是我大哥呀?!”
“哎呀!你们两个烦不烦!”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从前厅中传来,话音刚落,舒恨天便已从前厅中跑到了朱无能的跟前,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夯货,怎地这么死脑筋?!”他手指着李君羡,“你叫他‘大大哥’”又指了指徐恪,“叫他‘小大哥’,不就得了?”
“这个好哎!”朱无能憨憨笑道。不过他旋即又摇了摇头,“可他们两个都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大小,干嘛要叫‘大大哥’‘小大哥’?”
“你这肥脑袋在想啥呢?”舒恨天勉力提高自己的身子,右手捏住了朱无能的一只大耳,训斥道:“这一大一小是以年纪而论,无关乎身高与体形,你明白么?!”
“小舒,不得胡闹!”后院中又传来了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子声音,须臾间,胡依依也来到了前院中,手指着舒恨天教训道:“今日有贵客在此,你怎地还这般没规矩?”
舒恨天立时放脱了朱无能,老老实实地站立一旁。
徐恪见状,忙上前为李君羡引见道:
“君羡兄,这位就是你心之念之的‘仙子姐姐’,也是今日晚膳的掌厨,江湖有号‘碧波仙子’胡依依!”
李君羡乍见胡依依翩然现身,肌肤绰约宛若仙子、身姿娉婷犹如神女,一时看得呆了,待得徐恪说出“心之念之”几字,顿时脸上一红,忙讷讷言道:
“贤弟,我何尝‘心知’……”
胡依依上前朝李君羡敛衽为礼,道:
“小女子胡依依,见过李将军!”
“使不得!”李君羡急忙拱手还礼,“在下李君羡,见过仙子,久闻碧波仙子医术盖世,侠义无双,今日一见,君羡心中不胜荣幸之至!”
徐恪又拉过舒恨
天的手,说道:
“这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半解书仙’舒恨天,君羡兄,你与书仙老哥,多亲近亲近!”
李君羡忙朝舒恨天拱手,两人互道久仰,各自寒暄了一番。
已是酉末时分,胡依依早已备好了晚膳,五人遂一道进入前厅就座,董来福随即带着丫鬟送上酒菜,大伙儿一边饮酒吃菜,一边随意畅聊。
这一顿晚宴,徐恪主要是为庆贺李君羡头一日进青衣卫上值所设,开席之前,徐恪便将李君羡重获天子起用,非但爵名尽复,而且新任青衣卫巡查千户一职的经过,又与在座诸人约略说了一遍。
当下,众人便尽皆举杯,共贺君羡荣膺巡查之职。
桌上已满是佳肴,然胡依依见徐恪兴致颇高,又听过他先前“掌厨”之语,遂起身又到厨房为众人烹制了四道拿手的菜肴,俱是鲜美可口之极,吃得李君羡与舒恨天连声叫好不已。
而朱无能则是只管自己埋头吃喝,哪有功夫来叫好?
自然,只有佳肴,不见好酒,哪能称席?徐恪亲自去酒窖中捧来了一坛四十年陈的“汾阳醉”,将泥封拍开,倒酒入杯,霎时间,整个前厅内便酒香弥散,气味浓郁悠长,令人闻之不免怡然欣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恪想起之前两人在卫里所言,随即问道:
“君羡兄,你方才说起青衣卫里的那几个千户,觉得他们各自如何?”
李君羡慢饮一口,当即回道:
“杨文渊貌忠而实奸,大愚而若智,除了溜须拍马之术厉害,实则一无是处;诸乐耘仗着自己年资最久,总是倚老卖老、谁也不服,他虽满口仁义之言,内心却是响当当一个无耻小人!至于张木烨么……”他又饮了一口,却还是摇摇头,“我倒真的有些看不透他!”
“哦?我倒觉得这几个人里,应是张千户最象一个实诚君子了……”徐恪想了一想,却道:“之前小弟办理猫妖为祟害死韩王一案,幸得他相助,这才让翠云楼里的百余女子,侥幸得以不死。”
说道韩王李祚被猫妖祟死一案,李君羡望着徐恪眨了眨眼,忽然笑着道:“贤弟说的是翠云楼里的那个‘明月’吧?贤弟可真是好手段,竟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在含元殿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敢跟圣上叫板!”
“明月?明月是谁?”听得徐恪还有这样一段趣闻轶事,胡依依顿时来了兴趣。
“仙子还不知道吧?”李君羡细品了一口好酒之后,便将徐恪当日为救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姑娘,不惜忤逆天子,在大殿上公然上奏,为一众青楼女子开脱免罪的经过,与在座诸位细述了一遍。不过,他毕竟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个中不明了处,又难免夸大其实了一番。
“小无病……”胡依依听罢,笑意盈盈地望向徐恪,“你不错呀!为了一个素味平生的妹妹,竟差一点触怒皇帝,若不是魏王及时襄助,你这一身官服恐怕今日又穿不上了!姐姐想知道,那位‘明月’妹妹,她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竟值得你这样为她……”
“这个……胡姐姐……”一说起“明月”之名,徐恪立时神情忸怩道:“君羡兄说的也着实是……浮夸了一些,当时情形,无病不过是据实而言,毕竟,韩王之死,与翠云楼里的百余女子无关,圣上却定要将她们一并处死,如此草菅人命,实在有违天道至善之理,是以……”
胡依依打岔道:“姐姐问的不是翠云楼,姐姐在问你,那位明月妹妹,她如今人在何处?”
“这个……”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她……她好似……好似开了一家……”
“哎呀!”舒恨天嘴里咽下了一口大肉,不耐烦道:“明月在长乐坊开了一家豆腐作坊,名字叫作‘永客恩’,生意好得不得了,每一日门前都要排起长龙,连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咸阳郭豆腐’都自愧不如呢!”
“永客恩?怎地起了这么个名字?”听闻明月的豆腐生意居然盖过了“咸阳郭家豆腐”,徐恪欣慰之余,不禁心感好奇,遂沉思着问道。
“放心吧!”舒恨天斜睨了徐恪一眼,有意无意地说道:“‘客’是客人的‘客’,不是你徐恪的‘恪’!”
“哦……”
“不过,跟她买豆腐的人,嫌‘永客恩’这三个字拗口,私底下都称她家的豆腐店为‘明月豆腐店’,现如今,一说起‘明月豆腐’这个招牌,长安城中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呐!”
“书仙老哥,你怎地对明月的事这么清楚?”
“这个嘛!”舒恨天也学着李君羡的样子,俏皮地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你问问家里的老姐姐,这‘明月豆腐’她喜不喜欢?”
胡依依展颜而笑,“小舒,原来你每日拿来的‘明月豆腐’竟还有这么个由来?”
“那是!”舒恨天得意地言道:“老姐姐,说起来,你和小贝能吃到如此好吃的‘明月豆腐’,最该感激的,还是无病老弟呢!”
舒恨天又笑嘻嘻地撞了一下徐恪的胳膊,悄声道:“老弟,说起这‘明月豆腐店’,你可得好生谢一谢老哥哥呀!她豆腐店生意大好,惹得同行嫉妒,若不是我帮你护着明月,那豆腐店已不知被人砸了多少回了!”
徐恪略略一想,便知舒恨天话中之意,长安城的豆腐原是“咸阳郭家豆腐店”一家独大,在城里已开了好几家分店,如今被明月横空出世这么一搅,生意自然大受影响,那“咸阳郭”乃是百年老号,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再加上明月本人又是身姿窈窕,艳丽非常,长安城中的浮浪子弟也定会眼馋,自己这数月来分身乏术,又抽不出身去照看明月,若不是有舒恨天暗中相护,非但“明月豆腐店”招牌难保,更兼明月本人,兴许都已被人欺侮了不知多少回了……
当下,徐恪端起酒杯,朝舒恨天敬酒道:“书仙老哥,瞧不出你平日里东游西逛,吃吃喝喝,暗地里竟做了这一件大好事,来,无病敬你一杯!多谢你这数月来照看明月!”
李君羡听闻这其中的故事,心下也感佩舒恨天身粗心细、暗行仗义之举,遂举杯一并敬酒道:“书仙老哥,我替无病兄弟一道谢你,咱哥俩今日一见,不知怎地就觉分外投缘,来,干了这杯酒!”
“好说,好说!”舒恨天也端起酒杯,与徐恪、李君羡碰过酒杯后,一饮而尽。
胡依依却忽而幽幽一叹,眼光直勾勾地盯着徐恪,问道:“小无病,这位明月妹妹如此心灵手巧,光是一手制豆腐的功夫就这般了得,姐姐心中仰慕得紧,你何时带她来徐府中,让姐姐也见上一见?”她抬起纤纤素手,指了指前厅之外偌大的院落,“你看咱们这徐府里这么大,好多房子都空着,若是那位妹妹住在外头不便,倒不如让她搬来府里住,一来大家伙有个照应,二来也好让姐姐与小贝有个伴,你说呢?”
“这……这个……不妥吧?”徐恪举杯饮了一口,饮得仓促了点,险些呛了出来。
“有何不妥?!你莫不是嫌弃人家青楼女子的出身?” 胡依依脸露不满,正色道:“姐姐听李将军所言,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子,被迫沦落风尘,也是命运所逼。似明月这般的奇女子,连姐姐都怜她爱她,你难道也如那些俗世男人一般,嫌她身子脏了不成?!”
“这……”徐恪脸上一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委实没有想到,自己与李君羡只是在品评青衣卫中的几个千户,无意间说到了明月,竟扯出了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前尘往事来。如今被胡依依这么一逼问,他有心推拒,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若要他就此答应,他心中无论如何也是不愿。
一直以来,他心中对明月都是怜悯与关切之情,之所以不惜触怒天子也要救她性命,全因为想起自己从小所受之苦,一时兴起同病相怜之故。自始至终,他对明月都从无半点非分之想,如今听得胡依依言外之意,竟是要他将明月也纳入徐府,这如何能让他答允?
这时候,李君羡想要搭话,帮徐恪脱出窘境,然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也不知该如何以对。
坐在下首的朱无能,显然还未吃饱,仍是不住地拿起美酒佳肴,一个劲地往肚腹里塞。
气氛一时就陷入了无比窘迫的境地……
舒恨天把酒杯一顿,是时候该自己出手了。他先是微微一叹,随后便道:“我的老姐姐啊,你有所不知,其实……明月姑娘已经有心上人了!”
第四十六章、酒味香浓
闻听此语,胡依依与李君羡均“哦?”了一声,连同徐恪自己,都一齐望向了舒恨天。
“是哪个?”胡依依问道。
舒恨天手指李君羡,沙哑的嗓门忽然放大,“不就是你李大千户么?!”
“我?”李君羡不禁张大了嘴巴,一脸愕然。
他只是素闻“明月”之美名,至于对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他连见都未曾见过,此刻乍听舒恨天之言,心中怎能不惊异莫名?
接下来,就听舒恨天信口雌黄、侃侃而言道:“我的李大千户,你之前扮作一个乞丐,流连于长安城的街市巷陌,偶见明月当街叫卖豆腐,你立时被她身姿言语所迷,心生爱慕却羞于出口,是也不是?那一日,无能兄弟见你可怜,送了你五百两银票,你转身就赠与了明月,是也不是?你时时来往于明月豆腐店左右,明里暗里帮她护她,终于与她暗生情愫,你俩虽无花前月下,亦有海誓山盟,是也不是?”
舒恨天一边说,一边挤弄一对豌豆大的小眼,朝李君羡连连眨眼,“这位明月姑娘的心上人,不就是你君羡老弟么?”
李君羡心下会意,“对对对,是是是!”他一连声说道:“就是在下了……”
胡依依听闻舒恨天一通胡言乱语,心中显然不信,转头望向李君羡,问道:
“李将军,你把那五百两银票送给明月姑娘了?”
“是啊,是啊!”李君羡心下不由连连叫苦,心道我何苦来哉,要替无病贤弟挡这一道“温柔箭”?!
胡依依却脸露微笑道:“原来,那一日躺在东市大街口酣睡不醒的,竟然就是李将军您啊!那时我们可都把将军当成是一位乞儿了!”
李君羡苦笑道:“君羡那时候,整日里四处游荡,不洗不漱,随吃随喝,可不就是一个吃百家饭的乞丐么?”
胡依依接着问道:“将军为何会将五百两银票全都给了明月妹妹?”
李君羡回道:“这个嘛……君羡那时候散漫惯了,只想如乞丐一般过活,无能小兄弟给我的五百两,与君羡而言毫无用处。我走到明月豆腐店左近,就随手将银票甩给了店主,当时我想,这些银票与君羡无益,于别人兴许还有所用……”他坦然而言,说的却几乎是实情,只不过将当日赠银的长安流民改作了明月。
“难道……将军真的是喜欢上了明月?”胡依依心思何等细密,她略略一看,就知李君羡所言全是信口拈来,却故意装作相信,接着追问道。
“呃……”李君羡脸色一红,这次轮到他陷入窘境无法自拔了,“这个嘛……喜欢是喜欢……只是……”
“只是什么呀!”胡依依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正色言道:“李将军既然真心喜欢明月妹妹,就该将她迎入府中安置,怎么能让这么一位可人的女子整日在风尘中受苦呢?”
“这个呀……这个倒也并非不可……只是还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李君羡额头已然冒汗,他偷眼一望徐恪,心道贤弟啊贤弟,做哥哥的也算尽心竭力为你挡箭,可你家这位“仙子姐姐”箭簇如此之密,我实在挡不住啦!
没想到,徐恪此时却只顾自己喝酒,对李君羡的一脸窘态竟全然不顾。
“贤弟,你倒是说一句话呀!”李君羡坐在徐恪上首,他见徐恪面上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碰了一下徐恪的胳膊,提醒道。
徐恪夹了一块“珍珠玛瑙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又饮了
一大口酒,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
“君羡兄,圣上不是赏还了你原先的府邸么?听说沈环已命人将你的千户府邸收拾地干干净净,内里还添置了许多全新的陈设,想必你府中也没有女眷,不如,就将明月姑娘接入李府居住,一来,可让明月免受那些地痞无赖滋扰,二来,君羡兄偌大一座府邸,也需有人洒扫管护,如此岂不两全其美?君羡兄,你说呢?”
“你……”李君羡手指徐恪,一时不由语塞,他心道贤弟呀,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过河拆桥”的好功夫!我为你“挡箭”,你却还要将箭枝死死地扎到我身上去。
“哎呀!这个好!”舒恨天抚掌大笑道:“我说君羡老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你想想,明月妹子别的不说,光是她做的一手好豆腐,长安城里有多少人每日排着队都还吃不到呢!她要是进了你的李府,你每日都能吃到水滑香嫩的豆腐,这样的好事,人家抢还抢不来啊!”
李君羡有一种“不知不觉被人下套”的感觉,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好硬行抵赖,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
“好是好,只怕人家明月姑娘未必肯答应呢!”
“这个包在你书仙老哥身上!”舒恨天拍着胸脯道:“明日我就去找明月妹子,管保将她接到你的千户府中来!”
“这样……不好吧!老哥,你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没有强人所难,君羡老弟,你放心,明月妹子若是知道自己要住进李府,心里必定高兴!这件事就不要多说,就这么定啦!”
未等李君羡说话,舒恨天就抢着岔开话题道:“好了!女人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他转头望着徐恪,忽然就换作了一副失落的眼神,不无埋怨道:
“我说无病老弟啊,君羡老弟都是千户了,你书仙老哥可还是一个掌旗呢!你啥时候能把我的百户腰牌给弄了来?”
“对呀!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徐恪猛一拍自己的额头,歉疚道:“老哥放心,明日我便抽空去找师兄,让他无论如何,赶紧办好老哥升任百户一事。”
舒恨天拉了一把还在懵懂中的李君羡,“君羡老弟,你给评评理,你的‘无病贤弟’早就答应了老哥,要给我弄一块黑铁狮牌挂在腰上,可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这都拖了多少日子,你书仙老哥连个黑铁狮牌的影子都没见着,至今这腰上悬着的,还只是一块木牌子呢!”
李君羡毕竟一个实诚君子,见舒恨天满面怨色,还道他果真是因不能升官而气恼无病,遂面朝徐恪,关切地问道:
“贤弟,你是打算将书仙老哥调至青镜司任百户么?这是好事呀,怎地至今还未能办下来?”
“咳!”徐恪略略叹了一叹,遂将调任舒恨天一事的前后因由约略与李君羡讲了一讲。最早提出要调舒恨天进青镜司任百户的,是徐恪的老师秋明礼。此前秋明礼已给徐恪定计,让他找北司千户张木烨要一份举荐文牒,推举舒恨天为青镜司百户,接下来吏部的诠选关节秋明礼自会找魏王安排妥当,若无意外,不出三日,舒恨天就能去青镜司上值。谁曾想,半路上却被赵王李义将此事给揽了过去,现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赵王那里不见半点动静,舒恨天也一直没接到吏部升任他为百户的官凭文书。
李君羡听罢,略作思忖,随即道:
“贤弟,赵王殿下乃是江湖性情,凡所遇之事,一时兴起便慨然应之,说过之后兴许转身即忘。书仙老哥这件事,不
如……明日一早,愚兄陪你一道去一趟北安平司,你若不便出口,愚兄代你来讲。”
“也好。”徐恪点了点头。
“哈哈!君羡老弟,还是你够意思啊!那……”舒恨天举起酒杯,眯缝着他一双豌豆般的小眼,朝李君羡连连眨眼而笑,“老哥这块百户的腰牌,可全指望君羡老弟了!”
“哈哈!老哥哥,你跟我不用客气!”李君羡也举起酒杯与舒恨天对饮了一杯,笑着道:“今后咱们一同在卫里做事,进进出出常能遇见,有空就一道喝酒啊!”
“好!”
三个人又各自举杯,慨然饮尽。
酒香浓、味醇厚、人豪爽。
……
接下来,三个人又说起了青衣卫内的各种趣闻奇案,以及卫所中各个千户、百户甚而几个出挑的校尉之品性才能。三个人俱是能言善道之辈,半坛美酒下肚,更是谈兴正浓,说到投机处,几乎是滔滔不绝……
胡依依听几个男人在那里互侃吹牛,不觉索然无味,她记挂病中休养的姚子贝,遂酒至中途便起身离席,径回后院的榛苓居中。
说到青衣卫破获的各种奇案,李君羡当即想起了北境侯世子无端被杀一案,遂于席间问起徐恪,此案凶手可曾逮到?徐恪便将天子令高良士带来暗旨,令他暂且不动落霜与天音坊之事尽都告知了君羡,君羡心中亦觉甚奇,然个中缘由,他也是猜不出来。
由北境侯世子一案,他们又说到了崇仁坊中的天音乐坊,几个人都觉得,这家长安城新开的乐坊着实有诸多可疑之处……
三个人说着说着,便见朱无能酒足饭饱之后,不知何时已经回房去睡了。
……
……
三个人又喝了大半个时辰,酉时早过,戌时将尽,此时徐府前厅的一张紫檀木大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菜肴几尽,就连那一整坛四十年陈的“汾阳”美酒,都几乎已被三人喝光。
舒恨天喝得醉意醺醺,实在不能再饮,只得勉力起身,一步三摇,回自己的“玲珑居”中睡觉,今夜,他只怕再不能深夜外出,去寻那些豪门大户的晦气了。
直至亥时初临,徐恪见酒坛已空,终于拉着李君羡一道离席,两人话犹未尽,遂步入徐府后园,又一起坐到了闻雨亭中,接着谈天说地,畅叙平生。董来福见状,急忙冲泡了一壶“花雨茶”外带两只茶盅,端到了石桌上。
晚风习习、星光黯黯,夏夜的后园中格外阒谧,时有夏虫呢喃之声轻轻传来,更显长夜幽寂。徐恪与李君羡一边享受着夏夜凉风与园中美景,一边饮茶闲叙。徐恪仰望天穹,见不时有飞星掠过,银汉迢迢,中间隔着不知多少星辰?刹那间,他顿时生出一种浮生若梦之感,只觉眼前之景,心中之象,不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幻?
兴许这一切,也并非是真实的。
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世界。
今时今夜,自己与君羡大哥酣饮美酒之后,还能静坐于园中临风品茶,无话不谈,浮生虽短,有此妙趣,夫复何求?
然而,在那一个魔化的世界里,天地巨变,人族惨遭灭绝,遍地都是魔兽,整个世界都将沉沦于黑暗中……
“君羡兄!”徐恪喝了一口热茶,忽而言道:“你知不知道,再过四日,兴许你我所见的这个美好世界便不复存了……”
第四十七章、不动如松
“贤弟何出此言?”李君羡当即问道。 “君羡兄,你知道命轮么?” “命轮?” “就是你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随着时间的前行,兴许有不同的演变方向,每一种不同的变化,便是一种命轮。” “哦……这个嘛,我之前倒是听师兄曾说起过……”李君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仿佛若有所思了一会,方道:“世界之存续,时间之推移,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不同的方向,此之为命轮也!只是,贤弟今夜为何会突然说起命轮?” “不瞒君羡兄,这几日小弟心头一直在思虑的便是命轮之说……” 于是,徐恪便将自己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遭遇大致与君羡讲述了一通,末了,徐恪便道: “依照时日而论,再过四日就是六月初一,你我今日虽处在今日之命轮,然命数难料,愚弟担心,莫要过了四日之后,天地依然会陷入一片昏暗之境,到那时,神洲大地魔物横行,我人族便无立锥之地了!” “贤弟过虑了吧?”李君羡听罢徐恪所言,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你看如今这长安城中,顶多也是一二妖物出没,人间依然太平,又怎会过得四天之后,就突然陷入昏暗之境?” “可是,我在甲子十二线命轮中,清楚看到天地大变,日月齐晦,到处都是黑烟滚滚呀!”徐恪仍是满面焦虑道:“而且,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君羡兄还是苏州城主,你与李道长一同带领百姓,筑城自守,抗拒满地恶魔,着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呢!” “还有这等事?”李君羡听得饶有兴趣,但对于徐恪口里所描绘的甲子十二线命轮的世界,似乎依然不太相信。 于是,徐恪就将他昔日在神王阁中穿越至十年后另一命轮中,与那里的“李君羡”偶然相逢的经历,又约略与李君羡说了一通,君羡见徐恪神色真挚恳切,全无作伪玩笑之态,方尽信他所言,他听罢之后,沉思片刻,还是点头微笑道: “贤弟也不必忧虑,听你所言,那毕竟是另一命轮中所发生之事,如今咱们共处的,乃是乙丑八线之命轮,你看此时风平浪静,天地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魔化异象?” “可是……” 李君羡不禁摇了摇头,道:“贤弟若还是不放心,我明日便回一趟玄都观,让师兄课上一卦,看看四天后到底会不会发生你所言的天地大变?” “如此甚好!”徐恪对李淳风卜卦推演的本领一向笃信,听君羡所言,要回去请教李观主,总算感到些许心安。 …… …… 接下来,两人于闻雨亭中对坐,又是一番促膝长谈,徐恪于天地命轮之变化,心中颇多费解之处,便向君羡一一讨教,君羡也知无不言,然他心中所知亦不甚 分明,当下便草草说了几句,不多时,夜色已深,徐恪便邀君羡歇至鸿鹄居中,君羡也不推辞,当夜便与徐恪同宿一榻,两人抵足而眠。 匆匆一夜便即过去,翌日天明,徐恪醒来,与君羡一道用过了早膳,出了徐府便直奔青衣卫而行。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信步而行,一路上停停走走,行到城中的朱雀桥附近,忽见前方传来一片呼喝之声,只见迎面一大队人马押着一名人犯急匆匆奔来,道上的行人商旅在兵卒的呼喝声中急忙向两旁避让,有几个年老体弱之人闪躲不及时,竟而失足摔在了桥边。 徐恪眼见这帮兵卒身着劲装皂服,心知正是青衣卫中北安平司的手下,他不由眉头一皱,便拉着李君羡伫立于道旁,专等那为首带队之人走近。 未几,一个身形魁梧、膀阔腰圆之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已然来到近前,那人不经意看到正昂然伫立于道旁的徐恪与李君羡,慌忙闪身下马,走到徐恪身前,恭敬施礼道: “卑职参见两位千户大人!” “嗯……”徐恪点了点头,身躯巍然不动如轻松挺拔,眼光从带队之人的头顶掠过,看了看他身后的一大帮青衣卫卫卒。今日来者甚众,约有两百人之多,这些卫卒一个个手持长刀,脸色凶悍,唬得那些行路之人如雀鸟惊飞一般纷纷散开两边。 徐恪淡淡地问道: “杨文炳,你今日一大早带了这么多人,搞得这里鸡飞狗跳的,到底所为何事?” 来者正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杨文炳,他见徐恪当街拦住自己问话,心中微有不快,心道你虽是千户,但管的是青镜司,我北安平司办案,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青镜司插手了?但眼见对方官高威重,不敢有半点不敬,只得堆出满脸笑意,讪讪地答道: “回禀徐大人!卑职今日奉我家千户大人之命,到天音乐坊抓了一个重要人犯,此时正要火速带回卫里审问……” “天音乐坊?”徐恪闻言不由一怔,他与李君羡对望了一眼,随即问道:“你们抓的是什么人?” “回二位大人,卑职抓的乃是一名女犯,名字叫作什么……玉天音!” “玉天音?……这名字好似听人说过……”此时卫卒已经押着那名女犯跟了上来,徐恪一见那位女子,立时脸色一变,手指着女子急问道:“就是她?” 杨文炳道:“正是!” 只见那位女子年约十六,身姿绰约,脸上虽蒙着一块轻纱,但亦可约略见到轻纱蒙面之下的必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容。女子双手被绳子反缚,在卫卒的推推搡搡之下踉跄而前,神态已是极其窘迫,然而她身后的两名卫卒由于觊觎她的美色,仍时不时地对她动手动脚,甚而想去揭开女子脸上的轻纱,女子心情愤恨之极,每每卫卒伸手之际,便会双目恶狠狠地盯住了卫 卒,但苦于自己双手被缚,也是愁苦地无可奈何…… “是你?!”徐恪一见那位蒙纱少女,心中顿感一愣,他立时认出了眼前这位所谓的“女犯”,正是自己半年前在得月楼中曾出手相救过的那位卖唱少女。 他记得,当日,自己与二弟朱无能正在得月楼中大吃大喝,两人吃得不亦悦乎,却忽见青衣卫中的几个卫卒随意罗织罪名,就把得月楼中卖唱的一对父女,老的打倒在台上,女的用链条锁了就要带回青衣卫。 当时,自己见了这一幕场景,心中义愤填膺,终于忍不住出手,与二弟一起,将几个青衣卫的爪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而那位蒙纱少女,得救之后,却只是淡淡行了一礼,便扶起她的老父匆匆离去,他与那位少女实则只是见了一面。 虽只是见过一面,但蒙纱少女那种独有的神秘气质,却依然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 徐恪不假思索便已认定,必是这杨文炳贪图那位蒙纱少女的美色,不知从哪里去找来一个借口,又在趁机胡乱抓人。 “杨文炳,这不过是一位弱质女子,你们抓她作甚?”徐恪冷冷地问道。 “回大人,卑职奉我北安平司张千户之命,抓捕天音乐坊的坊主,这女子就是乐坊的坊主玉天音,卑职自然要带他回卫里问话!”杨文炳的回话不卑不亢,听得出,他对徐恪擅自干预他北司办案,心中已是不满之极。 “把人放了!”徐恪依然是淡淡的口吻,淡然吩咐道。 “放了?”杨文炳听得冷哼了一声,“凭什么!”这次他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徐千户,你们青镜司办案,想抓什么人审什么人我们北司管不着,但今日这人犯可是我们北司的重犯,卑职有我家张大人钧命在身,这女犯无论如何也得带回我北安平司问话!徐千户,请恕卑职实在难以从命!” “我叫你放人你就放,哪来这许多废话!”徐恪将腰间的昆吾剑一提,面色已冷如冰霜,厉声叱道。 “这……”一见徐恪亮出腰间的昆吾剑,那杨文炳吓得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他不敢再行造次,只得战战兢兢道:“若大人真的要这个女犯,可否容卑职先将人带回北司,卑职当禀告张大人一声,只需我家千户大人点个头,卑职定然亲手将这女犯带到青镜司……” “少废话!赶紧把人放了!”徐恪手持昆吾剑凛然而立,身姿虽纹风不动,但手指间的杀气已然无声无息地威压过来,那杨文炳虽站立在五尺开外,然面色亦被骇得发白,他再也不敢冒险,忙不迭回道: “放放放!卑职这就放人!” 杨文炳慌忙转身吩咐卫卒,赶紧将女犯解绑放人,忽听得身旁有人喝道: “且慢!”
第四十八章、未解情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七、卯时、长安城、朱雀桥边】 徐恪见杨文炳终于答应放人,心下不禁一松,却忽听有人出声阻拦,回首一望,见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恰正是一直伫立于自己身后的李君羡,当下他心下甚是不解,忙问: “君羡兄,你这是?” 李君羡却并不理会徐恪,只是朝杨文炳说道: “杨百户,你回去跟你们张千户说一声,就说此女乃是北境侯世子一案的重要人犯,沈都督一直命我们严密关注此女,今日我与徐千户带走此女,原也是沈都督的意思,你听明白了么?” “卑职明白了!卑职回去之后,自当如实向我家千户大人回话!” “好,你走吧!” 两人对话已毕,便见杨文炳一摆手,手下卫卒极不情愿地将蒙纱女子的绑缚解开,末了还推了女子一把,那女子摆动了一下自己捆缚已久的手臂,亦不忘回身狠狠地瞪了两名卫卒一眼…… 待杨文炳及其手下尽皆散去,徐恪方关切地朝蒙纱少女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蒙纱少女自然就是天音乐坊的坊主玉天音了。玉天音朝徐恪看了一会儿,眼神却极其怪异,似乎不敢相信,今日半道营救自己的,竟然又是这个男子。 “我没事,今日多亏徐大人出手相救,小女子不胜感激……”说着话,玉天音便作势朝徐恪盈盈相拜,欲感谢他相救之恩。 “使不得!”徐恪忙伸手将玉天音搀住,和言道:“在下今日恰巧路过,见不得这帮青衣卫如此为非作歹、胡乱抓人,是以出手让他们放人,在下这点区区微薄之助,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何劳姑娘行此大礼!” “徐大人,您自己不也是青衣卫的么?”玉天音眨巴了几下自己轻纱之后的大眼,不解道。 “这……这个么……”徐恪面色一窘,不知该如何以对,身旁的李君羡忙插口问道: “敢问这位姑娘,你就是天音乐坊的坊主,玉天音?” “我是!”玉天音点了点头,回答地很干脆。 李君羡啧啧赞道:“想不到,闻名长安的天音乐坊,坊主 竟然是一位童颜少女!姑娘小小年纪,便能掌控偌大一座乐坊,这本事可当真不简单呐!” “这有什么!我们不过是卖卖唱、弹弹曲,聊以糊口罢了……”玉天音不以为然道:“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咱们乐坊呀,听说长安城里有个李君羡,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想必你的琴艺也差不到哪里去,在咱们这里,别的都不需要,你只要会弹琴,就有一口饭吃!” “这个……感谢坊主厚爱!”李君羡不禁苦笑,他心道我李君羡疆场驰骋、杀敌无数,这些无人传颂倒还罢了,未曾想,自己闲暇时日的一些微末技艺,在这长安城里竟还薄有名声,以至于眼前的这个女子还能信口说来。当下他便顺口言道:“玉姑娘,倘若他年李某潦倒穷困之时,或到贵坊向你讨一碗饭吃也不一定,到那时,还望坊主能收留李某啊!” “好说,好说!”玉天音朝徐恪与李君羡随意行了一礼,权当谢过,随即说了一声:“我还有事,就告辞了!”说罢转身就朝崇仁坊的方向大步行去。 “玉……玉姑娘!”徐恪见玉天音立时就要离去,心中怅然若有所失,当即出口道。 “你还有什么事?”玉天音回转身,眼望徐恪,在薄薄的轻纱之下,一双美眸微微闪动,恍惚中有一种绝世的美。 “在下……是想问一句,当日在得月楼中唱歌的父女两人,是你与令尊么?” “是我,说起来,我还得再谢你一次,当日也是你救了我,不过,另一位拉琴的人,却并非我的父亲。” “哦?那他是……” “时候不早,我得走了!” 玉天音再次朝徐恪敛衽为礼,随即转身离去。 “玉姑娘,你……”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有心想再问玉天音几句话,但见对方的身影,已如朝阳下的一缕青烟一般,转瞬便融入清晨的万丈霞光之中,无声无息地隐没于长安城的滚滚人流,他接下去的话终于也没能再说出口。 “贤弟,她人早已走了,你还想问她什么?”李君羡走到徐恪近前,在徐恪的眼前挥了挥手掌,打趣道。 “没……没什么……” 徐恪眼望玉天音离去的方向,其实他心中有太多的话想问,“玉姑娘,你当时为何会在得月楼中卖唱?那位拉琴的大叔既非你的父亲,那他与你又是什么关系?”“玉姑娘,你这一年又在哪里?做些什么营生?”“玉姑娘,你为何会开了一家酒楼,还取名‘天音乐坊’?这天音坊果真就是一个只供客人听曲和吃饭的地方么?”“玉姑娘,我听手下讲,你这天音楼还是十皇子越王李峨名下的产业,你什么时候竟攀上了越王这颗高枝?”“玉姑娘,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苦命的女子,为求一口饱饭,被迫沦落风尘以卖唱为生,岂料今日见你,竟成了一家乐坊的坊主,手下还颇多能人,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玉姑娘,你……你这段时日,究竟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起过我……?”可是,眼看着玉天音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他竟一句话也没有问。 李君羡眼见徐恪一副嗒然若失之状,不由地朝天一笑,他拍了一下徐恪的肩,笑道:“贤弟,别发呆了!走吧!人已被你放了,张木烨也被你给得罪了,接下去,咱们还得好生合计合计,怎么应付他张木烨上门找咱们算账呢!” “嗯!”徐恪应了一声,方收拾起自己散乱的心神,跟着李君羡往东而行,不过,他行路之余,仍免不了不时回头,仿佛还期待着,能从过往的匆匆人流中,找到那一抹淡紫色的身影…… …… …… 这边徐恪与李君羡匆匆赶往青衣卫上值,那边玉天音辞别了二人之后,身形片刻不停,也是如飞一般赶往自己的居所——位于长安城崇仁坊内的天音宫。 一路上,玉天音回想自己刚刚的那一番遭遇,也是又气又恼、又恨又叹,又百思不得其解。 以至于,玉天音恨到极处,忍不住一跺脚,暗自叹息道: “我为何,当时不果断出手取了他的性命呢?”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玉天音一心想要杀的那个“他”,并非杨文炳,也不是今日轻薄她的两个卫卒,却是徐恪! 这一句心声,如若被徐恪听到,却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