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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急钻地洞

    白发老者见徐恪一直跟在后头,便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这位小哥儿,你尚有何事?”

    “哦,晚生就是不忍与老先生分别,是以不舍得离去……”徐恪从呆呆思虑中醒来,忙拱手回道。

    “今日,老夫叨扰了你一顿晚膳,倒也不能白吃……”

    白发老者望了望徐恪的身后,从自己的左手手腕中褪下了一个暗褐色的镯子,递到了徐恪的眼前,笑道:

    “这个镯子,是老夫当年套住家里那头青牛鼻子用的,老夫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住‘金刚琢’,今日便赠与你,权当回你这一饭之请,如何?”

    徐恪见那“金刚琢”,通体呈暗褐之色,上面好似还有些斑斑铁锈,心知不过是个寻常的铁圈,且听得老者所言,乃是“当年套住老青牛鼻子所用”,他立时推开老者的右手,笑道:

    “晚生今日这区区一顿晚饭,不过几十文钱罢了,怎敢当老先生如此‘厚礼’!老先生请快快收回!”

    白发老者笑了笑,也不多言,便将那铁镯子复又套回自己左腕,旋即转身离去。

    “老先生,保重!”

    ……

    徐恪再向前望,却见那位白发老者,已如灿灿晚霞一般,飘然从天边隐去。

    斜阳已没,晚霞渐暗,东市里的人流也慢慢散去,徐恪独伫于长街之上,遥望前方,目光怅然若失。

    而另一头的白发老者,却是望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金刚琢”,连连摇头叹道:

    “老夫好心送你一个保命之物,你却还嫌弃它不甚干净,咳!这一下,不知又有几个人要为你枉送性命喽!”

    ……

    ……

    过得一刻之后,徐恪便已回至自家的府邸之内。

    他甫一进门,便见二弟朱无能已迎了上来。

    “大哥,你可算是回来啦!”

    “怎么了?二弟,就这半天没见,你就想我啦?”徐恪走上前去,摸了摸朱无能的一颗大脑袋,笑意吟吟地说道。

    “可不是么?狐狸姐姐说的那个……那个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跟大哥有半天没见了,俺老朱算算,那得几个秋天了?!”朱无能数着自己几根肥墩墩的手指,装模作样地算着。

    徐恪笑脸一收,佯装生气道:“没规矩,谁让你叫‘狐狸姐姐’的?要叫‘胡姐姐’!”

    朱无能却瓮声瓮气地争辩道:“她就是狐狸姐姐么!”

    徐恪耐心解释道:“二弟,胡姐姐虽是狐狸之身,可已经修行千年,早就脱却兽体化作人形。如今她跟你我一样,并无半点不同,是以你不可再叫她‘狐狸姐姐’。”

    “可是,她还是一只狐狸呀!”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肥肚,神态有些委屈道:“大哥,我还是喜欢叫她‘狐狸姐姐’,‘狐狸姐姐’可比你‘狐姐姐’要好听多了!”

    “不行!”徐恪把脸一板,训斥道:“我让你叫‘胡姐姐’,你就非得叫‘胡姐姐’不可!”

    “大哥,你……你不讲理!”

    “你才不讲理!”

    ……

    这时,胡依依终于从后院中赶了过来,大约她也实在是听不下去,这才急着赶来劝道:

    “好啦好啦!就叫‘狐狸姐姐’好了!看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个人了,也都担着不小的官儿,怎地跟个小孩子一样,还如此顽皮,就为这么点小事,吵个没完没了?”

    徐恪顿时哑然失笑,刚才他还与二弟搂搂抱抱神情无比地亲昵,一转眼又跟他大声争吵了起来,这委实是小孩子才有的脾气,又哪里象是一个堂堂正四品的千户大人?

    他拉起朱无能的手,笑着道:

    “二弟,你是不是饿了?”

    一说到“饿”字,朱无能立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点头:

    “对对对!大哥,俺老朱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可狐狸姐姐说,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能用饭!”

    徐恪拍了一下朱无能的头,笑道:

    “原来,你方才不是想我,是想着早些用饭啊!”

    “大哥,咱们还是赶紧开饭吧!”

    说话间,两人便一起入到前厅就座。胡依依也跟着走入前厅,看徐恪与朱无能在一起,这一胖一瘦之相,心下亦不觉莞尔。

    她见舒恨天迟迟未肯过来,忙朝后园唤道:

    “小舒,小舒!过来吃饭啦!”

    “来喽!”舒恨天不知从哪个角落中倏然现身,走到胡依依身边坐下,他望着满桌的美食珍馐,咽了下口水,笑道:

    “我的老姐姐,今日你亲自下厨,整的这一桌子好吃的,果然是非同凡响啊!”

    “还说哩!”胡依依打了一下舒恨天欲拿起筷子的手,嗔怪道:“方才你躲哪儿去啦?这叫了你半天才出来!”

    “老姐姐,方才我闻到一股自东面飘来的极强气息,那一股子气息委实是非同寻常,吓得我呀,‘呲溜’一下,找一个地洞就钻了进去!”

    “什么气息呀?竟至于将你吓成这样?!”胡依依笑着问道,一边还拾起了筷子,招呼徐恪与朱无能,一起开饭。

    “那可不得了!不瞒老姐姐,本书仙活了八百年,这一股气息闻所未闻,其中所蕴道法之力,可说是这天地间莫之能匹呀!嗯?不对!……”舒恨天正欲吃饭,忽而伸长了鼻子用力嗅闻,又仿佛是循着气息走到了徐恪的身边,在徐恪周身,上上下下仔细嗅了好几遍,弄得徐恪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听凭舒恨天摆布。

    那书仙仔细嗅闻了一会儿,这才道:“我说无病老弟,你方才去了哪儿?怎地你身上也有这么一股子味儿?”

    “什么味儿呀?”胡依依不禁好奇问道。

    舒恨天摆了摆手,还是要听徐恪回答。

    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有些不明所以,道:

    “我方才……从青衣卫下值出来,然后路经东市,然后就回家了呀!”

    “不对!”舒恨天一会儿拉扯徐恪的衣衫,一会儿又牵动徐恪的胳膊,伸长鼻子闻了半天,这才言道:

    “你定是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是以身上才留有这股子气息。这气息虽已隐隐约约,但尚未散去,就与刚刚从东面飘来的一模一样!”

    坐在徐恪身旁的朱无能,已经手拿筷子夹了好几块大肉放入口中,他一边吃,一边却不屑道:

    “你又不是狗鼻子,你闻得清楚么?!”

    舒恨天小眼一翻,反唇相讥道:

    “谁说狗鼻子就灵敏了?我们老鼠鼻子,可一点不比他们差!至少比起你这猪鼻子来,可不知要强上几百倍!”

    “俺老朱的鼻子,专能闻好吃的!哪像你这老鼠鼻子呀,一天到晚就知道往阴沟里钻,闻的都是些狗屎猫尿!”

    “你这笨猪,说什么呐!阴沟里又哪来的狗屎和猫尿?”舒恨天话刚一说出口,顿觉失言,他心道我这不是又自承终日往阴沟里钻了么?

    “好啦好啦!”这一次轮到徐恪来劝架:“你二人不要再吵了!书仙老哥,要说我方才见了什么人,我刚才路经东市之时,倒是见了一个人。”

    “谁?”

    “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曾为我算过两次卦,他说他姓李,但名字却不肯相告。我见他贫苦无依,便请他到一处茶摊,稍稍用了些点心……”徐恪便将他与白发老者适才相遇的经过,略略与在座几位说了一通,末了,他还打趣道:

    “那老先生甚是怪异,竟会将他家一个拴牛用的旧铁圈赠与我,说是回我一饭之请,你们说,哪有人将此种物什当作送人之礼的?”

    “确是有些怪异。”胡依依心中不由好奇,遂问道:“小无病,那只旧铁圈看着可有什么不同?”

    徐恪用手比划了一圈,说道:“就只是个寻常的旧铁圈,大约五寸来宽的口径,通体成暗褐之色,铁圈上还有许多锈迹。那位老先生不知何故,竟将那满是锈迹的铁圈套在手腕上,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作什么‘金刚琢’……

    “金刚琢?!”舒恨天顿时跳起老高,他一把抓住了徐恪的衣领,惊叫道:“你说那铁圈的名字叫作金刚琢?金刚琢!”

    “对呀!有何不妥?”

    舒恨天向徐恪伸出手,道:“拿来我看!”

    “我又没拿,怎么给你看?”

    “你……你竟然没拿!”舒恨天以手指着徐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不过请老先生吃了一些粗粝的点心,拢共花费也不到一百文钱,怎好随意收他赠礼?”

    “你你你……”舒恨天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叹道:“哎呀!我的无病老弟唉,你比那头笨猪还笨呐!如此一件宝物,你竟会却之不要!”

    “宝物?”徐恪饮了一口酒,不以为然道:“就这么个拴牛用的寻常铁圈,会是一件宝物?”

    “咳!……”舒恨天离了徐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叹道:“本书仙未曾见过这只铁圈,目下也不好妄下断论,不过,若这只铁圈果真是‘金刚琢’的话,无病老弟,与你而言,那可真是一场大机缘、大造化啊!”

    “此话怎讲?”

    舒恨天给自己的酒杯斟满了酒,仰脖一饮而尽之后,方才抹了一把嘴唇,说道:

    “依《天宝名录》所载,这‘金刚琢’亦称‘金刚圈’,乃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一件大神器,位居五星神器之首,实乃神器之至尊者也!比之笨猪手里的那把‘上宝沁金耙’,亦远远有过之!”

    “你唬谁呐!”朱无能咬着一只大鸡腿,瓮声道:“一个算卦的老头,用来拴老牛的破圈,怎么会是金刚圈?就算它是金刚圈又怎么样?能敌得过俺老朱手里的九齿钉耙?!”

    胡依依也点了点头,好奇道:“是呀,小舒,听小无病讲,那不过是一个满是锈迹的寻常铁圈,你怎知就是金刚圈呢?”

    舒恨天连连摆手,又摇头晃脑道:“我的老姐姐,你此言差矣!向来我们鼠类,感觉最是灵敏。我方才原本正好端端地在前厅里坐着喝茶,忽闻一股极强烈的道法之息传来,骇得我连想也没想,立时就化作原身遁入一处地洞内藏了起来。过不多时,咱们的无病老弟就回到家中,他身上还残留着那一股子气息。老姐姐,你再仔细想想,那位会算卦的老先生究竟乃何许人也?从他手腕上取下来的铁镯子,我看八成就是呀!”

    胡依依低头想了一想,也暗觉有理,她不禁面带惋惜之色,感叹道:

    “照你所言,小无病兴许是真的错过了一场大机缘、大造化,这可着实是……可惜了呀!”

    “谁说不是呢!”舒恨天夹了一片青菜叶送入口中,连连摇头,好似为徐恪感到惋惜,又好似对入口的蔬菜感到无味。

    而坐在对面的徐恪,却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然道:

    “无非是一只铁圈而已,管它是‘金刚圈’也好,‘银刚圈’也罢,我都不想要!”

    “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的呆相公!”舒恨天夹取了好些猪肉细丝放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笑道:

    “这金刚圈内具无上法力,相传能吸取天地间一切宝贝为它所用,若用它防身,无论妖、魔、神、鬼皆不能伤,若用它对敌,普天之下,怕也是无人能挡!”

    徐恪闻言,却仍是低头只顾吃菜。他虽见对面的半解书仙说话时已是满脸羡色,然自己心中依然是波澜未起。他心中只一个念头:若这世间果真有如是之宝物,只需一圈在手,天下便莫之能挡,那还要苦苦修习武功道法作甚?人世间一切努力,岂非毫无意义?

    眼见得徐恪如此不为所动,舒恨天心下不甘,便放下筷子,欲待再言。身旁的胡依依见状,忙拍了一下舒恨天的胳膊,笑着道:“你就别多说了,赶紧吃你的肉吧!不是每个人都似你这般贪心。那金刚圈虽好,怎奈咱们的小无病不喜欢,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第二十章、去也匆匆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酉时、崇仁坊、天音乐坊】

    诸乐耘盛意拳拳,亲登青镜司,邀请徐恪至天音楼用膳,满以为徐恪必欣然想从,孰料却无端被拒。他虽心中恼怒然面色却丝毫不动,出了青镜司之后,便直奔北安平司张木烨的公事房。

    不过,张木烨听罢诸乐耘气冲冲所言之后,非但心中不恼,反倒笑了笑,劝道:

    “他不去,那就咱们两个去!无非是喝酒么,又何必人多?”

    于是,待得青衣卫下值后,两人便一道出门,来到位于长安城南的天音乐坊之内。

    管事的中年女子,擅于察言观色,见两人气度不凡,心知非富即贵,自然招呼得异常周到。

    这天音乐坊内什么都好,独独不能如得月楼一般,在二楼设置几处雅间。诸乐耘四处望了望,见酒楼大堂之内,几乎已坐满了食客,喧哗斗酒之声不绝于耳。他不禁略略皱眉,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女管事,命她清出一张位置好点的桌子。

    女管事会意,接过了银票之后,立时满脸堆笑,将位于高台正对面一张大方桌的客人劝离至别桌,殷勤引导诸乐耘与张木烨前去落座。

    少顷,酒菜齐备,二人便相对而坐,一边欣赏台上的歌舞,一边饮酒笑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木烨随口问道:

    “诸兄可知,这天音乐坊到底是何人所开?”

    诸乐耘已有了三分醉意,他竖起食指朝身前的红木高台点了点,故作神秘之状,说道:

    “张兄,说起这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那可是大有来头啊!”

    “哦?”张木烨心中愈发来了兴趣,他拿起酒杯,与诸乐耘对饮了一杯之后,问道:“是什么人?”

    诸乐耘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两手食指交叠在一起,比划了一个“十”字。

    “当今十皇子,越王李峨?”

    见诸乐耘点了点头,张木烨不禁好奇道:“怎会是他?”

    诸乐耘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可奇的?咱们大乾的这几个王爷,一个个的可都是‘人中龙凤’,非但精于拉人结党,还能抢着开店挣钱呐!之前的老六开了家妓院,生意那叫一个好,几乎是冠绝长安,如今的老十又开了家酒馆,想不到……”他抬头四望,只见乐坊内几十张桌子,此时哪里还有位置闲着?“这店里的生意竟也是不遑多让啊!”

    诸乐耘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接着侃侃而言道:

    “张兄,他们老李家的子孙,真可谓是行商之奇才呀!设若让你经营这么一家酒楼,你如何能做到生意如此之兴隆?张兄请看,这几十张桌子,客人流水一般吃个不停,稍有位置空出,立时就被别的食客抢去,这样一天下来,那得有多少银子可赚?这样一年下来,又有多少银子可存?这简直就是一座看得见的金山呀!看不出,这位越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有这般赚钱的好手段,诸某可真是佩服啊,佩服之至!”

    “诸兄,你小点声!”张木烨举起酒杯,下意识地挡在自己的面前。

    “诶,没事!”诸乐耘笑着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这京城的耳目,不都是你张兄的手下么?你我在这闹哄哄的酒楼里说话,张兄又何须多虑?今日只要不是皇上亲来,任谁也休想动得了你我!”

    此时的诸乐耘,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只见他满面尽带潮红之色,神情意态已是肆无忌惮。他手举酒杯,一边不断为自己斟酒,一边一杯接着一杯地下肚,待说到“今日只要不是皇上亲来,任谁也休想动得了你我!”之时,面上神色则更是得意之极。

    张木烨见诸乐耘兴致颇高,便也跟着连连与之碰杯。他一边喝酒,一边环顾四周

    ,只见酒楼中尽是些市井之徒,这些人只顾饮酒大笑、喧哗吵闹,哪里会有人来留心倾听他们二人的对话?

    他心下亦不免暗暗摇头,心道我堂堂一个北安平司的千户,何必如此地小心谨慎?诚如诸兄所言,这大乾京城中,皇帝虽则耳目众多,可自己身为北司之首,恰正是这些耳目之统领。今日这些话,若教从别人口中讲来,我立时可上前将之擒拿,可若是我自己所言,别人又能奈我何?!

    此时,红木高台之内,好似有一个容色昳丽的少女正抚琴而歌,然周边实在太过喧哗,张木烨却听不清那少女所歌者为何曲目。不过,两人今日来此,首要就是喝酒畅聊,至于听歌闻曲,倒在其次。

    见酒壶已空,张木烨便挥手命跑堂的又端来四壶长安城有名的“汾阳”美酒。

    张木烨为自己与诸乐耘斟满了酒,两人举杯一饮而尽之后,张木烨又问道:

    “诸兄,你是如何查知,这天音乐坊的幕后东主,乃是越王?”

    诸乐耘哈哈一笑,他自然听出了张木烨话外之音,监察京畿官员、皇亲国戚,本是北安平司分内之务,越王私开天音乐坊之事,怎么样也当是北安平司第一个查到,如何竟被他銮仪司给抢了先?

    “张兄,实不相瞒,越王除了私开天音楼之事,还有其余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愚兄也都清清楚楚!”诸乐耘抬眼瞄了一下四周,又接着道:“非但是越王,还有宋王、晋王,甚而是魏王……他们做的那些事,也全都在我诸某人的眼中!”

    “诸兄,你怎会……?”张木烨眼眸微微一动,对于诸乐耘所言,他既听不甚真切,又有些不太敢相信。

    “张兄莫怕!”诸乐耘凑到张木烨的近前,眼眸眯成一线,小声说道:“以前你在青镜司,有些话不方便同你说,如今可好了,你既已成了北司之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今后,凡是诸位皇子的那些秘密,无论张兄想听谁的,愚兄都会尽数相告!”

    “可是?”张木烨手举酒杯,心中还是疑惑。

    “诶!莫要可是了!”诸乐耘摆了摆手,道:“这京城中的耳目,也不止你北司一家呀,愚兄这銮仪司,你真当我只会扛旗引路?”

    “诸兄,厉害啊!”

    “张兄,日后咱们两家联手,自当荣辱与共、祸福共担!但凡我诸乐耘手里的秘密,皆可与张兄分享!”

    “好!诸兄盛意,兄弟我感激不尽,来,干!”

    “干!”

    接下来,两人又一连喝光了好几壶美酒,不经张木烨发问,诸乐耘便向张木烨说起了这天音乐坊的来历以及跟越王李峨之间的种种关联。

    原来,这天音乐坊原本只是一家寻常的酒楼,名字叫作“得运楼”,挂名东主虽是越王府内的一个门人,然实则就是越王家的产业。

    酒楼自开张以来,生意时好时坏,获利也并无多少,越王原本就只当是玩玩而已,却也未曾在意。

    可就在近些日,一个神秘人物忽然出现,从越王手中高价盘下了这家酒店,并改名为“天音乐坊”。

    说是高价盘下,实则这家新开的乐坊仍属越王家的产业,据密探来报,乐坊的挂名东主姓名未变,而且,乐坊内每日的流水进账,多半还是进了越王的腰包。

    诸乐耘说到此处,不由地连连摇头叹道:“这人花了大把银子盘下了‘得运楼’,不知究竟是图个什么?要说图利,他们每日的进项,全都归了越王;要说图名,将酒楼改一个名字,就算是出名了么?咳!早知如此,我名下也有几处店铺,倒不如都由她盘了去!”

    “诸兄”张木烨举杯与诸乐耘碰了一碰,问道:“你说的这个‘神秘人物’,究竟何许人也?”

    “听我手

    下来报,这家乐坊的掌柜,乃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面貌干瘦、头发花白,委实不象是一个生意人,倒像是从哪里逃难来的一个灾民。不过,老头的身后,好似还有一个女子,身份极其隐秘,终日以轻纱蒙面,谁也瞧不清她本来面目,并且,那女子身边之人,人人都叫她什么‘公主’,嘿嘿!”诸乐耘干笑了几声,不无嘲讽道:

    “我大乾有十几位公主,没想到,在这长安城的崇仁坊内,竟然还有一位卖酒卖唱的‘公主’!”

    “诸兄,这里面的名堂,不简单呐!”

    诸乐耘朝张木烨望了一望,不禁点了点头,深表赞同道:

    “张兄不愧是在青镜司里呆了八年,果然是查案的高手!这天音乐坊委实有些不太寻常,先是皇子私开酒楼,已属天下之笑谈!如今更是来了这么一帮身份隐秘之人,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财,花重金盘下酒楼,终日隐匿其中,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而且,这些人与越王究竟是何种关系?不瞒张兄说,我銮仪司上下已盯了他们好些时日,可愚兄心中还是不明所以呀!”

    张木烨举杯一饮而尽,又游目四望,看着酒楼中进进出出一派繁忙之象,又道:

    “诸兄,还有一件事,也非同寻常!”

    “什么?”

    “既然原先的‘得运楼’生意一向清淡,如何现今改了个名字,生意就如此大好?!我看此地酒菜虽好,但与得月楼相比,也还是略有不如,难道就只是加添了些歌舞助兴,就能引得这些食客们蜂拥而至?那高台上的女子,也就只是唱唱曲儿,并不卖身,这些食客来此花费大把的银子却毫不顾惜,他们到底图的什么?”张木烨手指着四周,道:“诸兄你来看,此地生意之好,就连平康坊里的‘翠云楼’也已远远不如了吧!翠云楼里,有酒有菜,有女温香如玉,这天音楼里究竟有什么?”

    “张兄说的甚是!”诸乐耘转头想了一想,又朝张木烨笑着道:“看来,不光是我诸某人盯着这家乐坊,张兄也想来查上一查?”

    “诸兄!”张木烨将酒杯一放,正色道:“这家乐坊有种种不合常理之处,又牵涉当今皇子,与你而言,是可查可不查,于我北安平司而言,自当一查到底!”

    “哎呀!”诸乐耘举起酒杯,朝张木烨笑道:“我的张大人,愚兄知道,咱们这长安城里的百万之众,都是你张大人该查之人,好吧!只是,张兄若真的要查,也只可暗里查探,毕竟……” 他又双手食指交叠在一起,摆弄了一个“十”字。

    “嗯!”张木烨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其状若有所思。

    诸乐耘却忽而话锋一转,说道:“张兄,你知不知道,沈都督前些日被皇上召进宫,狠狠痛骂了一番……”

    “沈都督?有这种事?”

    “是啊!”诸乐耘放下酒杯,再度凑到张木烨近前,正要将此事津津乐道一番,却猛地被张木烨一把拽住了手臂。

    “诸兄,你切莫再说话,赶紧与我走!”

    此时的张木烨忽然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便拉着诸乐耘起身,他从怀中随意掏出一张银票甩在了桌面上,两人三步并作两步,从高台的另一侧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张兄,你这是?”诸乐耘大为不解道。

    张木烨以眼神示意,“你稍稍看一下身后!”

    诸乐耘微微转头,便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立时吓得脸色变白,慌忙低下头去,从此再也不敢后看。

    这两位青衣卫中炙手可热的千户大人,刚刚还在天音楼内纵酒笑谈,视京城百官如无物,此时惶惶然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各自低下头去,从红木高台的另一侧匆匆逃离……

第二十一章、微服出宫

    “客官,客官!”

    天音楼内的女管事见张木烨拉着诸乐耘疾速离去,心中奇怪,待走到桌边,看到张木烨留下的那一张银票,立时便眉开眼笑……

    “店家,这个位置有人么?”旁边响起了一位老者沉厚有力的声音。

    “没人没人,前面两位客官刚刚走!”那女管事忙将银票收入怀中,一转身,就见一位年逾古稀的锦袍老者正站在自己面前。只见那老者虽须发皆白,然眉目间仍有一股傲然绝世的风采,令人几乎不敢仰视。老者的身后跟着另一位年约六旬的男子,那男子体态微胖,面色白净,虽已是花甲之年,却颌下无须,跟在白须老者的身后,神情甚是谦恭。

    女管事立时带着满脸殷殷的笑意,说道:“两位……老先生,也是来喝酒听歌的么?”

    白须老者张目四望,徐徐言道:“嗯!听说你这里生意甚好,酒菜别致,更为难得的是曲乐动听、歌声玄妙,是以我们这两个老头子,今日定要来尝尝鲜!”

    “多谢老先生夸奖!老先生要喝些什么?”

    白须老者走到桌前落座,自顾往高台上看去,并不说话。

    旁边站着的那位面白无须、身形微胖的老者,从腰囊内取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了管事,吩咐道:

    “你店里有什么好酒好菜,拣好的上!”

    那女管事一见这金灿灿的叶子,立时两眼放光,她虽做过多年的酒楼管事,却极少见到如此形制精美的一片金叶。

    “好嘞!您二位尽管坐,酒菜稍后就来!”

    女管事忙招手呼来一位跑堂,命他疾速收拾了桌上的残留酒食,自己也忙着往后厨传菜去了。

    ……

    这两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大乾康元皇帝李重盛与他的贴身总管高良士。今日午后,李重盛闻听李义所奏,那天音乐坊之内多有怪异,或与长安城妖魔作祟之案脱不了干系,他心中好奇,索性便带着高良士微服出宫,一同来到这天音楼里用膳。

    跑堂的收拾已毕,李重盛以眼神示意,高良士微微拱手,便欠身于方桌一侧落座。

    “刚才两个,一个是北安平司的张木烨,一个是銮仪司的诸乐耘,

    这两人跑到这天音乐坊来作甚?”

    李重盛眼望着跑堂离去的方向,话却是说给身后的高良士听。

    “三郎”高良士忙软声回道:“他们两个是青衣卫的人,身上都负着差事,今夜来此,许是查案来的吧?”

    “查案?”李重盛冷哼了一声,道:“既是查案,何必见了你我便如此慌慌张张地逃离?”

    “兴许他们是怕扰了三郎喝酒的兴致。”

    “你也别替他们说好话了。”李重盛回转身,望了高良士一眼,又摇头道:“方才桌上的那一张银票,你也看到了吧?这张木烨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可真是阔气得很呐!他这一年七百五十两的俸银,难道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么?”

    “这个……”高良士想了一想,踌躇道:“张木烨好歹是个千户,俸银之外,总还有些杂项可纳,偶尔招待一下同僚,虽靡费了一些,也还说得过去。”

    “你这一张嘴呀!”李重盛指了指高良士,笑着道:“损人的时候,比刀子还利,夸人的时候,又比蜜糖还甜!”

    高良士低下头,不敢多说话。

    李重盛却不无忧虑道:

    “高良士,你看此人方才这一顿酒吃的,酒是长安城最好的美酒,菜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好菜,单单这平常的一顿晚膳,就如此大肆铺张。你说,我将北司这么紧要的一个位置给了他,是不是选错了人?”

    这一次,高良士不敢不说话了:

    “回三郎的话,张千户纵然是在饮食玩乐上讲究了一些,然他办事之能,统领之才,在青衣卫内却是有口皆碑。古人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依老奴看,一个人若浑身上下没半点瑕疵的话,那此人反倒是看着有疑!这世上凡人,有哪个身上没点毛病的?老奴以为,张千户这点铺张也算不得什么,再者,如今这青衣卫内,能够镇得住北司这几千号人的,怕也只有他了。”

    李重盛点了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

    这时,乐坊的女管事已带着跑堂,送来了满桌的好菜,还有两壶二十年陈的“汾阳醉”。

    李重盛对饮酒之道向来无多大意趣,他接过高良士递来的酒杯,略略尝了一尝

    ,只觉酒味平常,与宫中佳酿想比,似有不如。

    这君臣主仆二人,便坐在高台正对面,一边饮酒吃菜,一边观看高台上的歌舞。

    整个天音乐坊之内,食客走了一桌又来一桌,那几十张桌子竟无片刻闲着。座中有官有民、有商贾大户、也有寻常人家,这些食客们也都是如李重盛一般,听着曲儿,吃着酒菜,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直把这一座酒楼,当作人间极乐之境一般……

    此时,红木高台之上,四个红衣少女唱了几个曲子之后,便都姗姗退下,换作一位一身紫色薄裙的少女缓缓登场。那少女手抱一把古琴,脸上以轻纱蒙面,刚一走到高台之上,场下顿时就响起一片轰然叫好之声。

    李重盛一见那蒙纱少女,心中立时一动。

    “竟然是她?”

    “三郎认得此女么?”

    “良士啊,你怎地忘了,先前咱们有一次在得月楼用膳,便是此女引吭而歌,歌声还甚是凄婉动人呢!”

    “确是如此,我想起来了!”高良士凝神望着高台之上,看了半响,连连点头道:

    “那一日老奴陪着三郎在得月楼的秀春阁内用膳,楼下的戏台上,有一老一少在那里献艺,老的拉琴,少的唱曲,我记得当时……”

    “呵呵呵!”李重盛吃了几口菜,忽而笑着言道:

    “当时,青衣卫里有几个不成器的东西,看那女子身段不错便见色起意,竟上前胡乱抓人,还将那老者打伤在地,正是那个小恪挺身而出,打跑了青衣卫,救了那一对父女,是也不是?”

    “对对对!是这样!三郎的记性可真好!老奴可委实是想不起来了……”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昔日这一个于得月楼中卖唱的女子,今日却在天音乐坊内现身?且看其声势,好似已成了这里的头牌!”

    “这个……”高良士仔细看着高台上的蒙纱少女,心中反复思忖,却还是想不出半点端倪。

    这时,台上那位蒙纱少女,于高台中央坐定,伸出纤纤玉指,拢了拢琴弦之后,手指微微一动,一段如流水潺潺一般的美妙琴音,便悠悠传来……

第二十二章、故人相逢

    琴声时疾时缓、时疏时密,铮铮然如清风过回廊,淙淙然似幽泉经山谷,曲折回反、蜿蜒起伏,直听得那高良士不由地放下酒杯,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少女,渐渐地沉醉于琴音之中。

    李重盛也跟着放下酒杯,他凝目于高台之上,思绪却再度回到了从前。他依稀记得,同样是去年秋日的一个午后,他与高良士在得月楼的一个雅间内用膳,酒菜虽好,他却吃得索然无味,正当他在二楼的围栏边徘徊观望之时,便听到楼下传来了一个少女的歌声。那声音清亮悠远,当时就令李重盛心中暗起惆怅、感慨万千……

    后来,青衣卫的四个卫卒骤起发难,欲将那少女抓回青衣卫中审讯,他正要出言拦阻,却见徐恪已早他一步,起身暴喝相阻,也幸得当时的徐恪与身旁那肥胖少年及时出手,这才救下了少女,令她平安离去。

    事后,李重盛便命高良士派了两帮人前去打探。一方面,他派人查清徐恪的住处,并密切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他又派人紧紧盯住那蒙纱少女的去向。他总觉得,那位少女身上总有一丝与众不同的气质,至于那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他又有些说不上来。

    只可惜,派往跟踪蒙纱少女的那一队人,事后来报,他们跟着少女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那“父女二人”的踪迹。任他们再怎么仔细搜寻,却始终找不见蒙纱少女的半点人影。

    没想到,今日晚间,他偶发兴致,带着高良士来到这天音乐坊用膳,竟然再一次见到了昔日的那位蒙纱少女!

    这一晃,堪堪又是一年,岁月已老,斯人却未变。当时那位蒙着轻纱的少女,每一言每一行,都给李重盛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清楚记得,那位女子虽以轻纱蒙面,但举动飘逸、神采翩然,内里气质绝非一般女流可比,更兼女子身上,还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所过之处,犹如一位仙女四处撒下花瓣一般,如此卓然之姿,俗世中哪得这般女子?是以今日皇帝匆匆一见,便立时认出了那位少女。

    眼前的那位少女,轻纱覆面,紫裙微摆,行走时足不点地,抬头时目无他人,衣袖无风而动,芬芳隐约而来,如此卓然之姿,俗世中哪得这般女子?

    想不到,天下事竟有如

    此之巧?!

    真的只是巧合么?皇帝随后又想,还是这其中隐含着一个重大的阴谋?

    听义儿所言,这天音乐坊的幕后主人名叫“玉天音”,是个终日以轻纱蒙面的女子,看眼前此女的身形打扮,多半就是那玉天音无疑了!

    玉天音既然如此厉害,又榜上有名,如何去年十月,竟会来到得月楼中卖唱?她那时身边还有一个拉胡琴的老者,两人一拉一唱,当时在场诸位大多将他们当作了一对父女,如今看来,她那时去得月楼,真的是去卖唱么?

    李重盛心下反复思忖,却怎么样也理不清头绪,蓦地他脑中亮光一闪,猛然惊醒:是了,她那时在得月楼中现身绝非偶然,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然而,当时的得月楼内却并无要紧之人,满座都是些寻常百姓,除了……朕!

    一想到此处,李重盛内心不禁微微一跳,难道,这玉天音当日在得月楼中卖唱是假,意图奇袭大乾天子却是真?

    然而,李重盛心中仍是有两点疑问不解,一是那玉天音既有通天之能,连白老阁主都不敢以之为敌,她若要杀一个凡人岂非易如反掌,何必还要装作一个卖艺的女子,潜伏于得月楼中伺机突袭?二是皇帝自问平生并无伤天害理之事,与玉天音也无冤无仇,甚而从未曾与她见过一面,既如此,那玉天音却为何定要来对付自己?

    最后,李重盛还是连连摇头,心道:“如若那一日,玉天音真的要来对付朕,待得小恪‘救’了她之后,她依然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上楼来行刺朕,怎地会立时离去,而且从此踪迹杳然?”

    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李重盛越想越觉毫无头绪,越想越觉思绪纷乱,他这一生中,所经历的重大烦难之事不知有多少,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对于眼前之种种表象,完全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最关键之处,皇帝刚刚听自己儿子所言,那位神通广大的玉天音是一位轻纱蒙面的女子,他原本以为玉天音既是如此厉害人物,要想亲见对方一面,必定不太容易,总要费一番周折才行,哪里能料到,他才刚刚入座,玉天音本尊便已倏然现身于高台之上!

    而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是,如此厉害的一个人物,竟然就是昔日自己在得月楼中见过的那个卖

    唱少女!

    就算是已活了八十余岁的大乾天子,对于今日这一番所见所闻,心中也顿觉匪夷所思。

    抑或,台上那位少女,虽则以轻纱蒙面,然并非玉天音本尊,而是她手下一个丫头?

    然而,李重盛立时摇了摇头,天子已在位七十余年,阅人可谓无数,这点眼光与感觉,他还是有!

    这时,只听高台之上,蒙纱少女之琴音忽而微微一变,于淙淙之流水声中,又生出几丝刀枪剑戟碰撞之音,渐渐地还夹杂着风声的悲鸣,飘雪的苍凉,到后来,琴音越来越促、越来越高,听来令人不觉心惊胆寒。

    与琴音共来的,是蒙纱少女一段高亢而清越的歌声,其词曰:

    天涯独孤客,             轻狂落拓者;

    一欲上青云,             碌碌空度日;

    只叹往日非,             将行不知可;

    行路常迷离,             不知己为何;

    众人多讥屑,             我夫复何言;

    白发两枕接,             嗒然沧桑色;

    惆愁复惆愁,             若之能奈何。

    ……

    那蒙纱少女的歌声,初时清越嘹亮,渐转哀婉低沉,到最后又风波乍起,音调骤变,时而凄切时而激烈,时而缠绵时而放达,一唱三叹,反反复复,直听得在场诸人,都不禁如痴如醉……

    不知何时,整一座天音楼中,方才还充斥于高台四周的那些喧哗吵闹之声,都已渐渐停歇了下来。

    几乎所有的食客,似乎均已无心喝酒吃菜,而是尽皆仰头,放下碗筷,都在静静倾听蒙纱少女的歌声……

    这场面,若于外人看来,或多或少都觉得诡异,然而,在场的所有食客,却无一人觉得诧异。

    就连李重盛身侧的那位内廷大总管,此时也停杯投箸,两眼痴痴凝望着台上的少女,一脸悲戚之状,面上竟还淌下了几滴泪来……

    不好!

    李重盛猛然惊醒,心道此事大不妙也!

第二十四章、琴音如梦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戌时、大明宫、天子寝宫偏殿】

    李重盛正饮酒听歌之际,蓦地觉周遭竟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抬眼四望,见几乎所有的食客都呆呆仰头,好似在凝神倾听蒙纱少女的歌声,又好似恍恍然一片浑噩之状,就连身旁的内廷大总管高良士,也是痴痴望着高台之上,一脸茫然……

    李重盛暗道不好,忙潜运真元,宁住心神,猛地一拉高良士的胳膊,沉声喝了一句:“走!”

    高良士抬起头,双眼兀自迷迷茫茫地望着李重盛,但自己一个肥重的身子,已然被李重盛带得飞离地面。

    李重盛心无旁骛,一边运气定住自己的心神,不去听台上的歌声,一边双足发力,拉着高良士疾速飞奔,顷刻之间,两人便奔出了天音乐坊,直往崇仁坊外长街的方向疾行。

    高台上的那位蒙纱少女,见李重盛拉着高良士疾速遁去,双眼只微微一动,身形却仍是纹丝不动,她双手玉指轻轻抚动琴弦,那一阵时而清越时而绵长的歌声,依旧在整一座天音楼内回旋不绝……

    然而,李重盛手提高良士笨重的身躯,才刚刚出得天音楼的大门,倏忽间便见两个灰色的身影,犹如暗夜乍现的鬼魅一般,一前一后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位二十挂零的灰衣男子伫立在他身后,手持长剑,一言不发;而横身拦在他身前的,却是一位年约五旬的清瘦老者,形容枯槁、面无表情。

    两个灰衣男子看李重盛的眼神,仿佛就是看一具行将与元神脱离的躯壳。

    那清瘦老者嘿嘿冷笑:“客官为何走得这般匆忙?是我天音乐坊招待不周么?”

    李重盛并不多言,他右手提着高良士,左掌运力猛地往前一击,掌风如同钢刀一般,卷起路上片片落叶,直往清瘦老者的前胸斫去。

    清瘦老者手中的兵器乃是一双飞豹爪,他见李重盛掌风凌厉,说到就到,面色微微一变,仓促间只得侧身后仰,堪堪避过掌力,右手从腰间一带,将飞豹爪凌空一抖,取一招“豹子冲林”,劈头盖脑就朝李重盛头顶打来。

    只见那飞豹爪两端各是一只精铁所铸的利爪,中间以软鞭相连,临敌使将开来,既有长鞭之便,又有铁爪之利,此际更是带着呼呼风声,眼看着就要招呼到李重盛的头肩之上,若是被铁爪击到,轻则血溅五步,重则头颅碎裂,哪怕是被铁爪轻轻带到,也是要抓下一大片肌肤。

    清瘦老者原本见李重盛不过一垂垂老者,心中难免生了轻敌之心,但见对方一出手就是如此凌厉的掌风,心下也不免悚惧,此刻将飞豹爪抖将开来,更是使足了十成功力。

    哪知道李重盛原先的左掌只是虚发,此时人已至清瘦老者的身侧,原本夹着高良士的右手,却忽而往右横扫,一招“孤鹰展翅”,重重地击在了清瘦老者的胸口。

    而原先由李重盛右手提着的高良士,倏忽间便已到了他左臂之下。

    饶是李重盛夹着高良士一个肥胖的身躯,匆忙

    间运气不便,然他这一掌打在清瘦老者的胸口,亦是将对方打得腾身而起,后退至五尺开外,摔跌在道旁一户人家的门板上,直将那门板撞得四分五裂。清瘦老者耳听得自己胸口骨骼碎裂“咯咯”之声,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他嗓眼一甜,胸中气血把持不定,顿时仰天狂喷了一大口鲜血。

    李重盛听风辨位,已知身后有一柄长剑,在暗夜之下正奋全力向自己刺来。他心中冷笑,见头顶的飞豹爪借一股余力,已然当空向自己递到,便右掌“嘿”然发力,将那豹爪子向后一带。清瘦老者的那一双飞豹爪,瞬间便改了方位,直朝他身后飞去。

    李重盛身后的那位灰衣青年,见清瘦老者吃了大亏,心中也是大感诧异,他不敢怠慢,忙运起十二分力气,长剑向前,一出手便是他师门中的绝技“微雨燕双飞”。

    不料,那灰衣青年手中长剑尚未到李重盛后背,便见一双飞爪已然破空而至,匆忙间他只得持剑横档,只闻“啪”地一声,第一只飞爪已经打在了长剑之上,他手中长剑承受不住,立时便断成了两截。灰衣青年尚未回过神来,那第二只飞豹爪便凌空又至,唬得那青年急忙飞身后仰,这才堪堪避过了飞爪……

    灰衣青年转身,只见那一双飞豹爪余力未歇,直至远远地钉在了道旁的一堵矮墙上,爪尖入土三分,这才停了下来。

    灰衣青年心中大惊,他无论如何也未能想到,眼前这一位须发皆白的龙钟老者,竟具如此内功手段,只是弹指间,就将他们二人打得身无还手之力!

    昨日傍晚时分,他曾在城西的一处小巷内,持剑奇袭一位一身蓝袍的青年,当时他急出三招,却仍不是对方敌手,是以只得仓促遁去,实未曾想,今日这位一身锦袍的古稀老者,功夫还远在昨日那蓝袍青年之上!

    他虽在京城中已呆了半年,但多数时日毕竟深居简出,一向只是自己独自练剑,少与人动手,少年人的一股傲气犹在,这两日迭遇强敌,都是三招之内便让他毫无还手之力,此时心中难免气沮。

    然灰衣青年毕竟使命在身,此际虽心中惊惧,却依然弃了手中断剑,又自怀中掏出一根短棍,硬着头皮欲待再追。

    这时,灰衣青年的耳根中忽然传来一位少女冷然的声音:

    “落霜,不可再追!将无尘带回来!”

    那灰衣青年正是昔日少山派掌门座下的亲传三弟子落霜,而另一位清瘦老者自然便是天音宫的长老无尘。落霜听到这一句少女之音,心下顿时如蒙大赦,他忙将倒在地上的无尘长老扶起,又到墙壁上用力拔下无尘的那对飞豹爪,两人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走回了天音楼之内。

    而这时的李重盛与高良士,早已远去多时……

    约莫过得一刻辰光,李重盛与高良士终于回到了自己大明宫的寝殿之内。

    “良士,你醒醒!”

    见此刻的高良士,两眼仍是有些迷离,李重盛心下不禁有些忧虑。这两人虽名为君臣主仆,然毕竟朝夕相处

    已有三十余年,实已如挚友一般,李重盛自然不忍见对方从此心智受创。

    他将高良士放在自己身前,右掌抵在对方后背“心俞”穴上,潜运神功,心中默念了一个“开”字,一股无比浑厚的真元直冲高良士心脉之内,那内廷大总管顿时双目大睁,猛然间神志清醒。

    高良士看着周遭摆设,内心如梦初醒:

    “万岁爷,方才老奴是怎么了?好像大梦一场?”

    李重盛徐徐站起,背负双手,仰望殿顶,呵呵笑道:

    “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你此刻醒来,尚为时过早呀!”

    高良士也是一位颇具武功修为之人,只因突遭蒙纱少女琴音所袭,是以心智顿时懵懂,此时得李重盛所助,心智一旦回复如初,他稍稍回想,立时便知晓了其中的缘故。此际他忙俯身于地,眼含热泪,磕头谢道:

    “老奴粗鄙之体,怎敢劳万岁爷金躯出手相救?!万岁爷救命大恩,老奴纵然百死也难报万一啊!”

    李重盛忙伸手将之搀扶而起,温言笑道:

    “良士不必多礼,快起来!”

    李重盛绕着殿内的巨柱走了几步,心中不禁感慨:

    “想不到这么一个女娃娃,竟有如此厉害的摄人心魄之术!”

    高良士业已恢复如常,闻听天子所言,忙附和着问道:

    “皇上,老奴定力不够,被那女子的琴音与歌声所迷,只是老奴心中还是不解,那是一种什么法术,怎能于不知不觉间,就能叫人迷失心智?”

    “这女子,不简单呐!”李重盛捋须叹道:“朕听义儿所言,此女名叫‘玉天音’,看着虽是一个婉约少女,实是一个厉害的魔头。咳!据说此女魔功甚是了得,竟连我大乾神王阁的白老阁主,都不愿与之为敌啊!”

    “连白老阁主都忌惮她?!”

    “义儿说得很明白,在白老阁主口中,这玉天音乃是一个身份极其高贵的女子,轻易当不会害人。然则,朕今日所见,这玉天音分明就在以琴音行‘摄魂之术’,若不是朕脱身得早,今日咱们两人可就难说了!再者,就算咱们两个一走了之,可酒楼里剩下的那百来号男男女女,受她魔音蛊惑,岂非都要神魂俱损?”李重盛手指着城南崇仁坊的方向,“难道,她这还不算是害人么?!”

    “这……”

    高良士抬起头,见皇帝说起玉天音之时,一脸愤愤之状,显然对今晚之遭遇极其不快,且天子话中所指,似对白无命还有所不满。他有心附和几句,却还是迟疑不敢出口。

    “高良士!”李重盛又绕殿走了几步,忽然吩咐道:“你赶紧去一趟钦天监,替朕将袁天罡请来!”

    “老奴领命!”

    高良士正要走出偏殿,却又被李重盛叫住:

    “罢了!今日时候不早,你还是明日再去请吧!”

    “老奴遵旨!”

第二十四章、静夜闻虫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戌时、徐府后园】

    徐恪与朱无能等人用过了晚膳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

    吃饭的时候,徐恪就想问一问胡依依,子贝妹妹现下身子将养得如何?为何总不见她出来?然当着书仙老哥与他二弟的面,他还是不好意思出口。

    待得晚膳已毕,舒恨天与朱无能也各自回屋睡觉,徐恪朝胡依依望了一眼,胡依依心中会意,她让徐恪先到后园的闻雨亭中少坐片刻,自己随后就来。

    夏夜的后园中,虽已全无人声,然园子里到处都是虫音啾啾,和着蝉鸣阵阵,却也别有一番情趣。晚风带着青草与花叶的芬芳扑面而来,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徐恪坐在闻雨亭中的石凳上,借着亭子边的几盏纱灯,见园子里的几株桃树上,有几颗挂角的桃子已然早熟,他想起二弟曾说过的话,心下一笑,遂起身走到桃树边,摘了两个最大的桃子,在水池里略略洗了一洗,索性坐在亭子里吃起了桃子。

    桃子皮红肉白,汁水甘甜,徐恪越吃越觉得可口,他三五下就吃光了一个大桃,正待拿起另一个桃子放入口中,却听胡依依银铃般的浅笑已经传来:

    “好你个小无病!趁姐姐不在,一个人在这里偷桃吃呐!”

    徐恪脸色一窘,待胡依依走到自己身前落座,忙将洗好的桃子递到胡依依面前:

    “好姐姐,这个桃子,我是专门留给姐姐吃的。”

    胡依依笑眯眯地接过桃子吃了一口,却觉味道也是一般,她将桃子放在石桌上,忍不住皱眉道:

    “桃子还没熟么,味道还有些发酸,你怎地这么猴急?”

    徐恪拿起石桌上的桃子,猛吃了几口,不解道:

    “很甜呐!我吃了一点都不觉得酸。”

    “那就留给你吃吧!”

    “姐姐要是不喜欢这个桃,我再去摘两个来。”

    “不用不用!”胡依依忙摆手道:“姐姐跟你不一样,休说是这个早熟的酸桃,就算再甜的桃子,姐姐也不喜欢吃!”

    “那好吧!”

    徐恪三口两口吃光了手里的桃子,也不及洗手,便问道:

    “胡姐姐,子贝妹妹如今怎么样了?最近怎地总不见她出来,她终日呆在榛苓居里,不闷么?”

    一说起姚子贝,原本还满脸嬉笑之状的胡依依,立时现出了愁容,她轻轻一叹,说道:

    “小贝她……咳!她就是喜欢终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肯走出来一步,我已经劝了她无数遍,可她哪里肯听啊!”

    “不如……”徐恪想了一想,随之道:“我同姐姐一道进去看看子贝妹妹吧,一来探一探她的病情,二来,也可帮着姐姐好生劝一劝她……”

    “你千万别去!”胡依依连连摆手,急忙说道:“我刚刚从子贝妹妹那里来,她千叮咛万嘱咐,让任何人都不要走进榛苓居半步。”

    “可我是子贝的义兄,做哥哥的去看望妹妹,这总不打紧吧?”

    “不行!”胡依依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其他人还好,若是你小无病,头一个不行!”

    “这

    是为何?”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间不明所以。

    胡依依有些无奈道:“小贝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你呀!”

    “这……”徐恪心下越发地糊涂了,他看着胡依依,满脸不解道:“胡姐姐,难道我最近做了什么错事,让子贝不痛快了么?”

    “你呀!”胡依依看了徐恪一眼,忽而幽幽一叹,道:

    “太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了!”

    徐恪自责道:“姐姐是责怪无病,这段时日对子贝不够关心么?这几日我新到青镜司,事情是多了些,对子贝也疏于照看,无怪乎子贝妹妹会生气……”

    “好啦好啦!”胡依依急忙打断徐恪的话,摇头道:

    “小贝没有丝毫责怪于你,恰恰相反,她心里一直觉得对你不住!”

    “对不住我?子贝妹妹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你想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尚未出闺就已有了身孕,她是你徐府的女人,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又来历不明,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岂非大大有损你徐千户的名声?”

    “这有什么!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徐恪满不在乎道:“名声这种东西,我徐恪最不想要,若将它放到东市里,尚换不来一杯酒喝!”

    胡依依笑道:“你不在乎,可你的子贝妹妹,她在乎呀!”

    徐恪站起身,“姐姐,你就带我去一趟榛苓居吧,自打你们上次从梅雪斋回来,我已有一月未曾见过子贝妹妹了,也不知她病体养得如何?我这做哥哥的,总要见一见才安心。”

    胡依依忙连连挥手让徐恪坐下,无奈说道:

    “小贝如今妊期已有四月,加之这一向心绪欠佳,脾胃也有些失和,她现下的模样,可委实不太好看……”

    徐恪急道:“胡姐姐,子贝她既心绪欠佳,脾胃又失和,那我更当去看看她呀,怎地姐姐就是不答应呢?”

    胡依依见自己说来说去,徐恪仍是不明就里,不由地嗔怪道:“她如今非但肚子鼓起,且面色也不好看,脸上还出了疹子。她这几天都是躺在床上,未曾有半点梳洗,现下又已是深夜,你去看她作甚?不准去!”

    “那我明日一早再去看她。”

    “明日也不准去,非但明日,从今往后,姐姐的榛苓居内,你都不准去!”

    “这……这究竟是为何?”

    “咳!……”胡依依长叹了一声,道:“姐姐知你关心小贝,可是女孩子的心思,你实在不懂!”她有心想说一句“小贝如今这么丑的模样,她又怎肯让自己最心爱的人看到?”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句:

    “小贝就是不愿见你,姐姐也没办法。你若强自闯了进去,反倒会令她伤心!你还是听姐姐的话,待小贝临盆产子之后,再去见她不迟。”

    “这……”徐恪心中虽百思不得其解,然也只得答应道:

    “好吧!无病听姐姐的。”

    “嗯,这才好么!”胡依依点头道:“你对小贝的这一番心意,一会儿我进去之后,会跟她说的。”

    “胡姐姐!”徐恪随即又问:“子贝妹妹的病情,不要紧吧?”

    “我的傻无病!”胡依

    依笑道:“女孩子怀胎生子,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也算不得是生病。”

    “可我方才听姐姐讲,子贝‘心绪欠佳、脾胃失和,脸上还出了疹子’,这不是生病么?”

    “女子身怀六甲,孕胎十月,一朝分娩,哪有这么容易的?这中间稍有差池,那就是性命攸关之事!小贝如今身子虽有不适,也在情理之中,你不必担忧。”

    “嗯,有姐姐在,我就放心了!”

    徐恪点了点头,暗自感叹道,照胡姐姐所言,女子怀孕生子,原是那般不易!单单胎期就有十月之久,这中间会生出许许多多不适,若再歇息得不好,怕又会落下别的病症,最后一朝分娩,更是如同鬼门关一般,自古及今,有多少好女子都未能过得这一道关口?!也幸亏子贝妹妹的身边有胡姐姐这样一位在世的医仙,若非胡姐姐在,倘叫我一人应付,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慨:

    上苍造人,自泰始之初便有男女之别。自打有男女之后,这繁衍生息之责就全都交给了女子。可男人呢,非但一身轻松,更是对女子从未曾“正眼想看”!男子可妻妾成群,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甚而守寡之后都不得再嫁。可怜这天下之人,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主事者都是些粗俗男子,更何尝有女子一席之地?这对于女子来说,有何公平可言?真不知上苍如此造人,究竟是何用意……

    他身边的胡依依,此时却是另一番心思。

    自从上次徐府内忽然杀入一大标人马,姚子贝不慎受伤以来,她这身体就一直未曾养好。寻常之怀孕女子,胎气已动便很难恢复,更何况姚子贝那一日被诸乐耘长剑加身,内心惊惧忧虑之甚,实已大伤胎元,之后虽得胡依依精心诊治,却依然未见好转。

    这一个月来,姚子贝心情不畅,饮食又少,白日里时常呕吐不止,到了夜间又总是难以成眠,如此心身两伤,对于腹中的胎儿自然大是不利,可任凭胡依依如何宽慰劝解,却还是毫无用处。她每每听到姚子贝暗夜抽泣之声,也只能是无奈叹息。

    胡依依心知,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开姚子贝心中郁结,非得徐恪亲自出马不可。可偏偏就是姚子贝自己,死活都不肯见徐恪一面。她知道这个看似温婉柔和的女孩,若一旦认准的事便绝不会更改,是以今日,她虽见徐恪一心要去看望姚子贝,也只得忍心将他拒在门外。

    胡依依的心中,着实是两难之极矣!一方面,她恨不得徐恪能无时不刻不陪在姚子贝的身边,让她开颜替她解忧令她心神振奋;另一方面,她还是不敢违拗姚子贝的心意,她深怕自己擅自做主,换来的却是对小贝更大的伤害。

    “咳!”胡依依心下哀叹一声,摇了摇头,暗道这兴许便是天意吧!既然小贝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徐哥哥为她忧心,那么我索性就“好人做到底”,让小无病从此放宽心也就是了!

    这一下,后院中的两人便尽皆无语,两人各怀心事,均默然而坐,静听园子里的虫声。

    不知何时,树上的蝉鸣业已停下,只有几片树叶,被夜风吹拂,无声坠落……

第二十五章、醉意朦胧

    胡依依记挂姚子贝的病情,与徐恪稍稍聊了一聊之后,便离了闻雨亭,回到榛苓居中。

    此时的姚子贝,正呆呆坐在床头,夜已深沉却兀自不肯睡去。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脸上生出了许多红疹,小腹已明显隆起,且双脚还有些浮肿,一眼望去,非但神情委顿不堪,且模样已然大变,再无昔日少女之时的温婉动人。

    胡依依见姚子贝双目无神,只怔怔望着窗外,不禁又是一阵心痛。她忙走到床边,抓住姚子贝的手,殷切唤道:

    “好妹妹,你不要这样!你若想见小无病,我立时叫他进来……”

    姚子贝并不说话,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胡依依见姚子贝嘴唇发白,唇边还有些干裂,忙端起桌子上的一碗茯苓炖乌鸡汤,用汤勺舀起一口,喂到了姚子贝的嘴里。

    可仅仅才喂了两口,姚子贝就别过头去,不愿再喝。

    胡依依苦求道:“妹妹,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无论如何得吃一点!”

    姚子贝只得强忍肚腹中的不适,再次转头,顺从地喝了好几口乌鸡汤。

    胡依依喂了小半碗的鸡汤,见姚子贝面露难受之状,知道若再强喂下去,兴许又要引得她急起呕吐,便将剩下的鸡汤放在就一旁。她取出自己的锦帕擦了擦姚子贝的唇边,微笑着坐在了子贝的身边。

    她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姚子贝,默默地向子贝报以微笑,子贝若是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默默地守护在子贝身旁。

    过了一会儿,姚子贝忽而开口问道:

    “姐姐,徐哥哥他……好吗?”

    “他呀!好得很呢!”胡依依笑吟吟地回道:“自从他官升一级,又跑到什么‘青金司’里去当了个千户以来,差事比之从前就更忙了一些。近日又听说皇帝派给了他一件案子,那件案子牵涉到朝中一位大官,听上去还有些棘手……”

    姚子贝面露忧虑道:“皇帝的案子,那定是异常烦难,徐哥哥他……能破案吗?”

    “你就放心吧!小无病也不是头一天当差了,查案破案这种事对他而言,那都是小菜一碟!再者,他如今身居千户,那可是个大官,手底下有几千号人呢,还能破不了一件案子?”

    “嗯!徐哥哥最厉害了!将来,他一定能当更大的官,为更多的老百姓造福!”说起徐恪,姚子贝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一丝晕红血色,便只是那一抹微微的嫣红,就已让姚子贝仿佛又现出少女般动人的神采。

    “他……很不放心你,好几次都想进来看看你,是我一定不让他进来。”胡依依望着姚子贝憔悴的脸容,幽幽然说道,她心下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难过。

    “嗯!多谢姐姐!”

    “也好,我跟小无病说了,等你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之后,歇养得差不多了,再让他来看你!”

    姚子贝却又转头望着窗外,此时已是深夜,窗外就只剩一片昏黑,就连点点星光好似都已经隐没。她反复念叨着:“肚子里的孩子、肚子里的孩子……”忽然间,双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滴滴珠泪从她腮边无声坠落。

    胡依依只得和衣坐倒在姚子贝的身边,双手抱着子贝的肩膀,一边轻轻抚摸,一边柔声安慰……

    姚子贝扑倒在胡依依的怀中,一时间又触动无限伤心之事,再度抽噎了起

    来。

    这一夜,两人便相拥而眠,子贝蜷缩在胡依依的怀里,胡依依轻轻拍打着子贝的肩膀,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这才哄得子贝渐渐安睡了下来。

    而胡依依自己,却遥望窗外的无边黑夜,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

    ……

    ……

    几乎与此同时,在得月楼的雅间“寥秋阁”内,张木烨与诸乐耘已喝得酒酣耳热,却仍没有回家的打算。

    已经到了长安城宵禁之时,偌大的酒楼中,食客已经走光,只剩下他二人坐在二楼的雅间内,推杯把盏,依旧喝得不亦悦乎。

    掌柜的无奈之下,只得打发跑堂的小二与杂役、厨子们统统先行回家,只留下他自己一人,亲自来招呼楼上的两位千户老爷。

    就在一个时辰前,张木烨还在天音乐坊内喝酒听曲,满桌子丰盛的酒菜才刚刚上齐,他与诸乐耘本打算痛快吃喝一场,以期度过一个悠然而惬意的夜晚,却忽然见当今天子李重盛穿了一身便装,与内廷大总管高良士一道,竟也来到了天音楼中。

    张木烨无暇多想,立时便拉着诸乐耘疾速逃离。他们二人出了崇仁坊之后,心下均有些惴惴不安。不过,两人一路之上仔细回想,并未觉自己今夜做得有甚不妥。

    除了一点,他们今夜所点的菜肴与美酒,委实是奢靡了一些。

    诸乐耘心下便极其不安,自以为天子明日必有责罚,倒是张木烨却丝毫不以为然。他觉得,天子应不会在意这些小节,纵然他们今夜所点的酒菜靡费了一些,毕竟算不上什么大不是,就算陛下心有不快,断不致因此而责罚他们。

    诸乐耘闻听此语,心中顿时开怀了不少,他便又强拉着张木烨一起到得月楼中找了个雅间坐下,还点了一桌子比先前在天音乐坊更为丰盛的酒菜。

    依照诸乐耘的说法,方才于天音楼中吃得实在不够尽兴,若不能在这里找补回来,他回去之后,睡觉都不痛快。

    于是,张、诸二人索性重开宴席,借着大吃大喝,聊以平复适才乍见天子的惊慌心情。

    两人于吃喝之际,自然就谈到了天子何以会微服出宫,突然现身于天音乐坊的缘由上来。

    他们费尽心思想了半天,一会儿觉得天子兴许只是偶然路过,并非是特意来到这天音乐坊;一会儿又觉得近日这天音乐坊的名头太盛,天子必是听说了乐坊内的盛况,是以按奈不住猎奇之心,便微服出宫来天音楼内用膳。然而,这些猜想最后还是被他们自己一一否决。

    当今天子,在位已七十余年,君临天下无往而不利,怎会做那些无聊之事?

    最后,还是那诸乐耘茅塞顿开,借着酒劲,他猛地一拍桌子,言道:

    “张兄,以我看,皇上今日微服出宫,特意来天音乐坊一趟,名为用膳,实乃暗访。”

    “哦?诸兄觉得,什么事还需皇上亲临天音坊,借用膳之名暗访?”

    “哎!”诸乐耘摇头晃脑道:“他自然是查他宝贝儿子来了……”

    “诸兄是说……”张木烨顿时醒悟,“越王李峨私开酒楼之事,皇上已然知晓?”

    “想必如此!”诸乐耘凑近张木烨的耳旁,故作神秘道:“他们家的老六,就因为私开翠云楼,后来无缘无故就死在了翠云楼的床上。如今这老

    十,又私开天音楼,天知道后头会生出什么事来!作为他们的老爹,你说他能放心么?”

    “诸兄所言有理!”张木烨不禁连连点头道:“这么说,皇上今夜骤然来到天音楼,必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他是担忧越王会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

    “可不是么!张兄你也清楚,咱们大乾的这些个皇子,一个个的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说这个老十,京城里有名的越王,脾气暴躁,性格最是鲁莽。他明知朝廷有明令,皇子不得私行商贾之事,且他们家的老六已经栽在了这件事上,他竟然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在崇仁坊内开了那么一家酒楼,而且生意还来得兴隆。张兄你说,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皇上他老人家能安心么?”

    “诸兄……”张木烨以眼神示意,让诸乐耘小点声说话,毕竟此处乃是一座酒楼,且已至深夜,酒楼中的食客已纷纷离去,此时更显得格外安静,须防隔墙有耳。

    “没事!”诸乐耘连连摆手,笑着道:“张兄有所不知,这家得月楼的规矩,就是从来不偷听客人的话!更何况,这雅间之内极是封闭,咱们俩的话是断不会传到外头去的。”

    张木烨笑了笑,举起酒杯与诸乐耘对饮,他见诸乐耘此时面带潮红,双眼放光,已是醉态可掬,索性便不再多言,想着须早早离开为妙。

    不料,诸乐耘酒兴正浓,又连着与张木烨满饮了数杯,接着道:“张兄可知,现如今这越王,已不比当年了!”

    “哦……此话怎讲?”

    “越王虽是一个亲王的名分,然王冠上仅一颗王珠,在京城里,他原本是最不得势的一位王爷。可如今,他已和老八晋王联为一体,你想想,晋王是什么人?那可是一位七珠亲王,且正受皇上恩宠呢!有了晋王护持,现如今的越王可了不得,威风得紧呐!”

    “还有这样的事?”

    “你不知道吧!”诸乐耘嘿嘿笑道:“自古及今,只听说皇子与重臣结为一党,从没听说皇子与皇子间,还能结为一体的事。真不知将来,这其中的好处他们会怎么分?而且,更奇的是,晋王非但与越王交好,还与老九宋王的关系也不一般呐!”

    “是么?”

    诸乐耘索性走到张木烨的身边,拍了拍张木烨的肩膀,笑嘻嘻地言道:

    “张兄,你就等着瞧好戏吧!原本咱们都以为,将来这大乾天下,必是他们家老四的。如今看,老八也不简单,委实是个人物!他这一路过来,风头当真是不可阻挡,现今这朝堂之上,到处都是他晋王门下,六部中他已掌了三部,又加上老九、老十在旁助阵,将来鹿死谁手,实实尚未可知啊!”

    此刻的张木烨,手举酒杯,面上却无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东首墙边的一副画轴,画中山水磅礴,逶迤连绵,俨然是一派千里江山之象。他心中暗道,如此看来,天子今夜忽然暗访天音楼,未必是不放心越王,兴许他真正想查的,是晋王也未可知呢?

    他心下顿觉有趣,想不到这小小的一座天音乐坊,背后竟牵涉到许多皇子,甚而连皇帝也牵扯了进来。

    这一下,张木烨已暗下决心,看来,我北安平司断不可坐视不顾,定要将之一查到底了……

第二十六章、坦荡心胸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辰时、青衣卫、北安平司】

    今日,张木烨早早地来到北安平司上值,他简单用过了早膳,喝了几口茶之后,便命手下将北司的五位百户都一齐叫到了千户的公事房内。

    如今北安平司的五位百户,乃是首席百户古材香,以及其余四名百户崔风镂、管塘、栾玉涛、杨文炳。

    张木烨先是简略地听取了五位百户近段时日的卫务呈报,随后话锋一转,立时就说到了这几日京城内传闻甚广的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

    据北司密探来报,北境侯世子的尸身已然找到,就在城南的一处污水河旁,原本尸身上绑着石块,已沉在河底,不知何故,石块滑落,尸体经河水浸泡肿胀后,便又浮了上来。

    说起来,这具尸身被人发现之时,早已是浑身水肿、面目全非,且双手都被人用长剑削断,实难猜测死者究竟是何人。后来,亲自来现场勘查的长安县令周肩巨,凭借尸身上所穿衣物以及死者腰间的玉佩,猜测或是北境侯世子,使人请来侯府中人一看,果然便是。只因尸体上的衣服尚或有认错,那一块玉佩,却价值不菲,乃是北境侯家传之宝,全府上下只此一块,断不会有错。

    如此一来,整个北境侯府立时合府俱哀,哭声震天。北境侯虽戍边在外,然他正室马氏,只此一个嫡子,如今非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且爱子还死得这般凄惨!那马夫人如何抵挡得了?先前她虽见世子失踪,然心中尚且抱有希望,此时已见儿子尸身,顿时万念俱灰,一心只想一死了之……

    侯府内马夫人如此寻死觅活,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皇宫之内,天子心有不忍,便命青镜司加紧查案,务必尽快找到此案之元凶。

    说到此处,张木烨喝了一口好茶,随之高声吩咐道:

    “诸位,我北安平司担负监察京畿官员之重责,此次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北司岂能坐视不顾?还盼诸位能各展手段,为皇上分忧,早日将此案查明啊!”

    座下五人均面面相觑,首席百户古材香不解道:

    “大人,既然皇上已将此案交给了青镜司,我北司又何必操这份心?”

    张木烨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言道:

    “古百户,话可不能这样说,青镜司、北安平司俱属青衣卫辖下,大家本是一体,都是替皇上办差,岂能一遇疑难,便只知推诿?”

    “这……”古材香顿时语塞,他心道我哪是这个意思呀,然当着千户大人的面,他又怎敢出言为自己辩解。

    与古材香颇为交好的管塘,见状忙憨憨笑道:

    “千户大人说的极是!咱们北安平司跟青镜司,原本就亲如一家人,何况张大人原本就是青镜司的千户,以后青镜司跟咱们北司,那就是亲上加亲啦!依我看,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咱们可得好好查查!若早点将凶手拿了,非但帮了青镜司的大忙,皇上他老人家也定会高兴呐!”

    管塘话刚出口,余下诸人忙纷纷点头称是。众人心中都是一样的心思,连你管塘都这么会说好话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原来,在青衣卫中,几乎人尽皆知,这管塘号称“管铁头”,说的就是他功夫全在手里的一双铁锤之上,然于这寻常说话、待人接物之上,却是一个笨头笨脑,全无心机之人。连这么一个笨嘴笨舌的老实人都会对上司做迎合之语,其他人还有矜持的必要么?

    说起来,管塘年纪虽才三十挂零,然在北安平司五

    位百户中,功夫却是最强的一个。他生得粗眉大眼、又黑又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加之自小就有一股子力气,所使的兵器乃是一对大铁锤,加起来拢共有两百多斤,若他双手持锤舞将起来,端的是声势吓人,是以在青衣卫中,人人便以“管铁头”想称。这“铁头”之意,便是寻常须碰他不得。

    他家中原本祖祖辈辈都是屠户,老爹原也指望他能接了自己的手艺,继续干屠户的营生。无奈,管塘自幼便喜舞刀弄枪,对杀猪宰羊之事全无兴趣,少年时他又一心要去从军,想着奔赴沙场与敌血战,老爹经不住他几次三番苦求,只得答应了他的求恳。

    管塘从军之后,每每杀敌陷阵之时,皆是奋勇争先,凭着手里的一股子蛮力,颇得军中将领的赏识。有一次行军途中,他跟着一位将军前往阵前侦测敌情,半路上忽然遇着大队敌军,一时间,将军与手下的几十人便陷入了敌方数千人马的重重包围之中。正是管塘拼了性命,与将军一路血战,且战且退,最后竟然能全身而退,从容回到了本方军营之内。这之后,将军见他臂力雄厚,又感念他阵前拼死救护,便亲自传授了他一套使锤之法。

    管塘自军中归来后,凭着军功被选入青衣卫任了一个大佐领。从此他便日夜苦练将军教他的这一套锤法,只因他先天膂力奇强,加上手中一对铁锤,更是力大势猛,是以与人对战,往往三招不到,对手就会被他铁锤打得兵器脱手,毫无还手之力。这十年下来,管塘虽无门路引见,也未依附权臣,然凭着一身本事屡立奇功,竟也从一个从八品的大佐领,一路升官,做到了现如今的正五品百户之职。

    张木烨听得管塘瓮声瓮气的声音,虽话语有失粗鄙,然贵在语气率真、全无作伪,他心下不禁悦然开怀,当下便笑着道:

    “管铁头,你不错么!本司早就听说你,非但手里头功夫好,且脑子还分外好使!那这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本司便将它交由你来全权侦破,如此可好?”

    管塘一听,急忙连连摆手,又摇头道:

    “大人万万不可,俺老管打架行,这查案子的活可真真是不行!”

    张木烨哈哈大笑道:

    “本司同你玩笑而已,这北境侯世子一案么……”他又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抬眼望着众人,“干系重大,非同小可,皇上又格外关照这件案子,要想查明此案,还是要一个心思细密之人才好……”

    然而,在张木烨目光扫视之下,连同管塘在内,五位百户却纷纷低下了头,古材香则是端起了自己身前的茶碗,只顾低头饮茶。

    很显然,五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意,这件案子既如此棘手,天子也没将此案分派给北司,他们又何苦替人担责?更何况,你千户大人若是想查此案,早就可以吩咐,又何必等到今日?谁知你张大人心中是作何之想?

    张木烨心中则不断冷笑,感情你们好话说了一大堆,真到了用人之际,却还是无人愿意出头?!

    “你们有谁愿意接了这件案子?”见暗里旁敲侧击无用,张木烨索性便明着问道。

    五位百户还是没有人起来应答,坐在末位的杨文炳,动了动嘴唇似有话说,然见其余的四位百户尽皆闭口缄默,他也没敢擅自接口。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千户公事房内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而难堪的沉默之中……

    说起来,自从张木烨新任北安平司千户以来,如今日这般的例会场面,已不是头一遭了。

    之前,张木烨在青镜司已做了八年的千户,早已对手下的百户、校尉、掌旗等人熟稔于心,日常使唤手下就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一般,收发皆可随心。可是一旦进了北司之后,他便立感行事诸多不顺,再也没了先前在青镜司内那般随性畅快之感。

    整个北安平司中,所有人虽都对他恭恭敬敬,从不敢有半句违拗之语,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阻力。

    这股阻力并非来自北司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源于一个早已不在世上之人,他的名字叫——南宫不语。

    南宫不语任北司千户,前后不到一年,然仅仅是这一年不到的时间,整个北安平司上下,便已被他整顿得焕然一新。原本北安平司在孙勋治下,已是乌烟瘴气、腐浊不堪,无论官、兵,人人皆以贪墨为念,个个都以索贿为求,为了榨取钱财而罗织冤狱随意拿人者,更是不胜枚举,至于那些北司原本应担当之职责,所有人却都避之唯恐不及。自打南宫不语入主北司之后,千户大人头一个以身作则,北司中自千户以下,至百户、校尉、掌旗等,均严守律法、洁身自爱,北司上下贪墨之风立时遏止,卫卒们做事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推诿拖沓,而是人人争先、个个奋勇……

    并且,大乾朝堂人人谈虎色变的北安平司诏狱,之前已是人满为患,屈死于狱中者更是数不胜数。在南宫不语大力整顿之下,经好几次全面重审人犯,那些狱中关押的人犯,除了罪大恶极之外,其余该放则放,诏狱竟为之一空,人犯数量较之孙勋之时,足足少了大半。

    兴许是南宫不语做得委实太好,以至于南宫之后,已再无人可取代他“千户之位”。

    包括张木烨在内,也还是不行。

    北司中人,自百户以下,所有人看这位新任千户的眼神,只有恭敬、谨慎、惟命是从甚而心存恐惧,可没有任何人,能在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崇敬之色,哪怕是一丝一豪由衷的崇敬与折服,都没有。张木烨知道,所有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拿他与昔日的南宫千户相比较,而比较之后的结果显而易见,都是失望,满满的失望……

    张木烨心中不由地有些后悔,早知今日,自己当初就不该接北司千户之位,实在躲不过,也该想方设法调几个自己得力之手下过来才是,至少青镜司中的储吉康与韦嘉诚,两者哪怕只能调一个过来,自己今日也断不会是如此难堪之局面。

    他记得当初自己初入北司之时,曾去找诸乐耘商议对策。还是那诸乐耘向他献计,让他先不要调动自己青镜司之手下,一来,朝中党争日剧,皇上对于结党之事深恶痛绝,此举正可表自己一心为公、决不树党之坦荡之胸怀;二来,青镜司内,只要他张木烨的亲信仍在,就算日后徐恪不肯结盟,那青镜司还能捏在他的手中。

    至于他去了北司之后,能否新官上任得以诸事皆顺?诸乐耘便道他自可从北司中慢慢扶植自己亲信。可笑那诸乐耘还曾宽慰张木烨道,昔日南宫不语初到北安平司之时,身边也是没有一个亲信,然则仅仅一两个月,几位百户便被南宫训得服服帖帖,以张兄之能,又岂会在南宫之下?

    一想到此处,张木烨心中不禁连连苦笑道,诸兄啊诸兄,你焉能想到,那南宫不语之才,只怕是青衣卫内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之相匹的了! 只是我如今连番遇挫,若我此时再想法子调人,怕也是为时已晚啊……

第二十七章、诱于彀中

    张木烨召集手下的五位百户,原本是想交代他们去查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然他说了半日,下面竟依然无人能应。

    见此情景,张木烨心中不禁懊悔不已,然此时此刻,他也是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还是张木烨轻咳了两声,率先打破了僵局,他话锋又是一转,说道:

    “既然你们都不愿接这件案子,那本司也不勉强,这件案子就先搁一搁吧!……”他端起茶碗,目光扫过众人头顶,最后落在了首席百户古材香的身上,“古百户说的也不无道理,皇上既已钦命青镜司主理此案,我们暂且也犯不着抢他们的功劳!”

    古材香依然只顾自己低头饮茶,目光不敢与千户大人交接。

    旁边的管塘忙道:“正是正是!咱们都听千户大人的!这案子横竖都是他们青镜司的事,咱们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

    张木烨斜了管塘一眼,面色已带着不满,他接着言道:

    “不过,北境侯世子被杀,毕竟不是寻常案子,皇上对此又分外关照,此案牵扯京畿大员,我北安平司也不可视若无睹。”他目光再度从五位百户头上逐一扫过,声音转为冷峻,吩咐道:“在座诸位,这段时日你们但凡出门办差,都需时时留心,一有此案之消息,须当立时上报本司!”

    这一次千户大人的口风已变,已不再要他们专司查案,而只是让他们顺道着查上一查,这“顺道之事”,又有谁不肯?当下,古材香连忙起身,连同其余四位百户,均向张木烨一起拱手道:

    “卑职遵命!”

    “若无别的事,那就散了吧!”

    张木烨摆了摆手,便让众人尽皆退下。

    “卑职告退!”

    五位百户正要起身离开之时,却听张木烨又道:

    “杨百户留下!”

    古材香听得张木烨唯独要留下杨文炳,心中甚为不解,他朝杨文炳看了一眼,目光中带着古怪之色,然他不及多想,便与其余三位百户匆匆退出了门外。

    那杨文炳见千户大人独独将他留下,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待余人散去之后,他忙拱手为礼,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还有何事要吩咐属下?”

    张木烨却挥了挥手,微笑着示意杨文炳在自己身前落座,并命卫卒端上来一杯好茶。

    “文炳啊,你来北安平司多久了?”张木烨笑问道。

    杨文炳忙回道:“禀千户大人,卑职被选调入北司已有半年多了。”

    “令兄这一向可好?”

    “回大人,家兄身体一向安好,只是他在南司中琐务缠身,不免有些劳累……”

    “嗯”张木烨点了点头,拿起身前的茶盏,和颜道:

    “文炳啊,在我这里不用如此拘谨,来,喝茶!”

    “是,是!”

    杨文炳顺从地拿起自己身旁的茶盏,浅浅地品了几口。两人就这样坐着饮茶,过得一会儿,杨文炳见张木烨并不说话,仿佛是在等他先开口,他想了一想,顿时会意,忙道:

    “大人,家兄之前在青镜司当差之时,便曾是大人的手下。如今家兄虽执掌南司,然亦常念大人昔年提拔之恩。家兄还时常叮嘱卑职,让卑职今后,务当跟着大人好好办差……”

    “好好好!”张木烨摆了摆手,对这些阿谀之词,他显然全无兴趣,他打断了杨文炳的话头,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随即步入正题:

    “本司听说,自你入北司之后,其余那四个百户,好似都不太爱搭理你?”

    “呃……”杨文炳一听这话,心下顿时惭愧不已,然千户大人所言却是实情,他只得讷讷应道:“回大人,卑职心中实在惭愧啊,之前南宫大人在的时候,不知何故,对卑职总是心有不满,每每当着人面就会对卑职大声训斥,然他对其余的几个百户却一向好言好语。这时日一长,其余的四个百户自然也就看轻了卑职,他们非但极少搭理我,而且手里头的事也从不跟卑职说。卑职在北司做的虽是一个百户,然平常却跟……却跟一个过客无异。是以……是以在这北司之内,卑职的日子,实不相瞒,咳!……”他又叹了一声,道:“也着实是不太好过啊!”

    张木烨心中不由冷笑,他暗自思量道,谁叫你是杨文渊的弟弟呢?青衣卫中有谁不知,那杨文渊可是徐恪的死对头,南宫不语身为徐恪好友,自然也会以杨文渊为敌。你夹在他们二人中间,焉有好果子吃?可笑你们兄弟二人打得这如意算盘,一个已窃据南安平司千户之位,另一个还要打入我北安平司做了百户,难道,你们还真把这青衣卫当作是自家的不成?

    无怪乎张木烨有如是之想,这杨家两兄弟的如意算盘,在整个青衣卫内早已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了。

    在杨文渊初入南安平司担任千户之前,原本杨文炳就已是南司中的一名校尉。当初,依照沈环的打算,是想让他们兄弟二人合力一处,好全力经营南司。但杨文渊却坚持要将自己的兄弟调往北司,依照他的说法,南司之内有他杨文渊便已足够,如若能将杨文炳安插于北司之内,那么沈都督于南、北二司,便如左右双手一般,可全然在握。当时,沈环被杨文渊说动,便不惜亲自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将杨文炳调入北安平司,还将他官升两级,做了一名百户。

    怎奈,杨文渊算盘打得虽好,可终究不敌南宫不语的智谋心计。那杨文炳虽至北司做了一名百户,但北司上下竟无一人能看得上他。在南宫不语连番打压之下,杨文炳非但手中无人、无权,且几乎无事可做,徒有百户虚名,却只沦为了一样摆设。北司中以古材香为首,连同其余三位百户,非但个个都对他避而远之,甚且还将他当作敌营之细作一般,日夜对他施防。于是乎,杨文

    炳在北司中的这半年时光,日日无事可做,若稍一行止不慎,就立时会受主官责骂,北安平司内非但千户大人与四位百户,就连下面的校尉、掌旗都对他不曾正眼相看。

    自然,这半年的时光,对于他杨文炳而言,无异于度日如年,他只有心中懊悔,却已是无可奈何……

    “哈哈哈!”张木烨忽而大笑道:“文炳啊!想不到你进我北司官升了两级之后,这日子竟反倒过得憋屈了。你放心……”他又双眼直望着杨文炳,意味深长地言道:“今后这北司之内,但有我张木烨在,就定不会叫你这般难过!”

    杨文炳闻言大喜,他忙又站起,躬身施礼道:

    “卑职谢张大人厚爱!今后,大人但有所命,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张木烨点了点头,挥手令杨文炳坐下,笑着说道:

    “不用你赴汤蹈火,本司今日就是想让你去查一件案子。”

    “大人还是想查北境侯世子一案?”

    “正是!”张木烨点头道。

    “可这件案子,大人不是说了,毕竟是他们青镜司在查,大人又为何定要插手……?”杨文炳不由地疑惑道。

    张木烨摆了摆手,打断道:“是何缘由,你且先不必知道,只管仔细去查案即可!”

    “卑职领命!”

    “文炳……”张木烨随之问道:“你可知那北境侯世子一案,目下有甚可疑之处?”

    杨文炳略作思忖之后,说道:“回大人,卑职只知,那北境侯世子在被杀之前,去了一个叫作‘天音乐坊’的地方,这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行踪。以卑职愚见,若要弄清世子的死因,查明凶手到底是哪个,必当先从天音乐坊入手。”

    “嗯,甚好!”张木烨面露喜色道:“看来,文炳不愧为我北司之干才呀!就算无人让你去查案,你还是胸中记挂着案情,就凭这一点,在本司眼里,你比那几个百户,便已强了不少!”

    杨文炳忙拱手为礼道:“大人谬赞,卑职实实愧不敢当!自今往后,若大人不弃,卑职愿做大人的马前卒,不管风里雨里,只要大人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好!”话已至此,张木烨再不多言,当下便沉声吩咐道:

    “杨百户,那你就去‘天音乐坊’内好好查个清楚。自今日起,本司便给你查案之专权,那天音乐坊内但有杀人之嫌疑者,无论是谁,你可立施抓捕,带回卫里详加审问!”

    “卑职遵命!”

    杨文炳躬身领命之后,随即带着满脸的兴奋与满足之色,转身大步出门而去。

    公事房内的张木烨,端起自己的茶盏,品着茶碗内尚且留有余温的香茗,望着杨文炳风风火火的背影,嘴角略略上扬,脸上却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

第二十八章、心中一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巳时、青衣卫、青镜司、千户公事房内】

    徐恪到青镜司上值后,未过多久,一位皇宫里的内侍就匆匆而至,他带来了天子的口谕:北境侯世子无端被杀,死状甚为凄惨,此案牵扯甚众,干系重大,着青镜司选派干员,严访细查,务期尽早破案!

    内侍走后,青镜司里的两位百户闻讯而至,未等徐恪开口,两人便焦急问道:

    “大人,皇上如此催着咱们破案,想必心里已经急了,不知大人可有何筹划?”

    徐恪反问道:“你二人可有破案之法?”

    储吉康忙道:“大人,既然这件案子的唯一线索,便是那天音乐坊。不如就让卑职带人,立时将乐坊包围,其中一干人等,但有与北境侯世子相关者,即行带回我青镜司,由大人详加审问,如此可好?”

    徐恪转头看向一旁的韦嘉诚,问道:“韦头陀,你觉得呢?”

    那韦嘉诚虽才三十挂零的年纪,然头上已然谢顶,只脑后与耳前还留有一些碎发,加之他脑袋大、身子肥,形状颇有些滑稽,其人又甚是爱笑,青衣卫里便对他有了一个外号,叫作“笑头陀”。

    韦嘉诚摸着自己光滑的脑门,憨憨笑道:

    “我觉得,储兄弟说得在理,既然皇上催得急,那咱们也不可懈怠了。那天音乐坊不过一间酒楼,咱们索性将它一锅端了,所有人全都抓回来,北境侯的世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仔细一问不就知道了?!”

    徐恪却连连摇头,道:

    “不可!”

    储吉康立时问道:“大人,这是为何?”

    徐恪道:“现如今我们手中的依据,只能证明北境侯世子生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乃是天音乐坊,但也不足以证明,杀人者就是乐坊之人。我们如此兴师动众,贸然将乐坊包围,还要将里面的人尽数抓捕,这岂非太过蛮横无理?”

    储吉康忙道:“大人,有道是‘事急从权’!这破案么,自然要抓人和审人,若一个不抓,咱们如何去查知案情的真相?再者,皇上催逼又如此之急迫,若咱们不赶紧找到凶手,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差?大人以仁义待人,属下们佩服得紧,但若欲尽早破案,恕卑职妄言,那天音乐坊之人,恐怕还非抓不可!”

    身旁的韦嘉诚却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有些不以为然道:“我说老储啊,你这话是不是说的也忒武断了些?徐大人不想兴师动众,自然有徐大人的道理,要不,咱们先派人去问问,这抓人的事,还是往后搁一搁?”

    储吉康朝韦嘉诚白了一眼,没好气道:

    “老韦!你说的倒是轻巧!人不抓来,你怎么问?!不用点刑,谁会跟你说实话?再者,若真正的凶手躲在里面,被他得到风声,事先逃遁,你又该当如何?”

    “这……”韦嘉诚朝储吉康笑了几笑

    ,转头望着徐恪道:“我听大人的!”

    徐恪却还是摆了摆手,不疾不徐地言道:

    “储百户所言也不无道理,你是怕打草惊蛇,若叫凶手得了消息,他必会仓皇遁去,是以,你们便想抢先下手,将那天音乐坊一锅端了来,然则,你二人却忘了一件事。”

    “什么?”韦嘉诚立时问道。储吉康抬头看着徐恪,眼神中也满是疑惑。

    徐恪道:“若天音乐坊内,根本没有蛇呢?”

    “咳!”韦嘉诚笑着道:“徐大人,你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老话呀!老韦我虽是一个粗人,但也能懂大人爱护民生,不愿扰民的这一片心意。可是,皇上着急让咱们破案,咱们总不能干坐在卫所里,等着凶犯自己上门来投案吧?再者,说到底,那天音乐坊内到底有没有蛇,总得我们先抓来看看,才能知道啊!”

    徐恪接着道:“若天音乐坊内,非但没有蛇,还潜伏着一条‘魔龙’呢?”

    储吉康心头猛地一震,他心想,难道这天音楼幕后东主之事,徐大人已经知晓?他眼望徐恪,一时间,心中起伏忐忑,神色怔忪不宁。

    韦嘉诚却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顶,不明所以道:“徐大人,你刚刚说的这什么‘蛇’,我大概还能知道,现下你又说的什么‘龙’?这……这到底是何意呀?大人的意思,属下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徐恪忽而笑道:“本司之意,是说你这位‘笑菩萨’,手里虽然有一股子蛮力,但也未必能端得动‘天音乐坊’这一口大锅呀!”

    “噢……大人是这个意思呀!”韦嘉诚兀自憨憨笑道:“没事,老韦我身子粗,手上有的是力气,再大的铁锅,也还搬得动!只是,大人叫我‘笑菩萨’,这个……这个‘菩萨’什么的,我老韦可实实不敢当啊!”

    储吉康却心道,今日之事没那么简单,张大人对天音乐坊的一番筹划,看来,在徐大人这里,也未必能行得通啊!

    然储吉康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徐恪,心中所想却异常简单。他只是担心自己的手下,未必能斗得过那位隐藏于天音乐坊内的魔头。那一日,他与师兄李义,就只是在天音楼内坐了半晌,便感受到了一股空前的威压。这一股威压,无形无质,无声无息,倏忽而来,不觉而走,竟连他师兄这般名动天下的高手,也对之无可奈何。可见,那位潜藏在暗处的“魔头”,绝非寻常人物。若令自己这帮手下贸然上门抓捕,岂非叫他们无端送死?

    徐恪脸色一正,随即吩咐道:

    “两位百户,以本司之意,无论天大的案子,若我们手中并无确凿之证,便绝不可轻易扰民!是以,这段时日,你们二人只管对天音楼暗中查访,一有消息即行上报,切不可胡乱抓人!”

    韦嘉诚与储吉康对望了一眼,忙站起身,拱手回道:

    “卑职遵命!”

    “至于皇上令我们限期破案,你们也不必过分担忧,本司心中自有打算,你们只需依令行事即可!”

    “卑职明白!”

    ……

    ……

    待储吉康与韦嘉诚离了千户小院之后,徐恪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又坐了半个时辰,然他左思右想,对北境侯世子一案,心中却依旧是茫无头绪。

    “咳!若是南宫大哥还在的话就好了!”徐恪心中不由地暗自感叹道。

    他遥望窗外,看着正午耀眼的阳光照在院中,每一片屋瓦,每一处花草,每一块青石板都静静地横躺在阳光的沐浴中,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恩泽。

    这一个世界、这一个日子、这一片宁静的小院,丝毫没有改变,唯独此时此刻,他身边却少了南宫不语。

    他心里想着,若是南宫大哥还在的话,该如何去寻找此案的蛛丝马迹?如何才能抓获此案的真凶呢?难道,也同那两个百户一样,一心就只知抓人?

    他知道,若依照青衣卫里的规矩,无论是何人查案,此刻多半就会赶去天音楼内,抓捕那里的管事、跑堂、歌女等人,然后将他们统统带回青衣卫里详加审讯。若审不出想要的结果,往往就会刑讯逼供,而且,若实在到期交不了差,兴许就会胡乱将一帮酒楼的杂役屈打成招,然后整一篇口供上呈御前,以期糊弄过关。

    至于如何糊弄?于青衣卫而言,种种说法自可信手拈来,可说是天音楼的杂役见北境侯世子酒醉闹事,本想略施薄惩,无奈却失手将世子打死;亦可说酒楼中人见财起意,贪图世子身上所携银票,待世子饮醉出了酒楼后,半路将他杀死云云……

    反正,无论是推演出哪一种说法,于青衣卫而言都不过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反正,整个北境侯府上下,此时急着要的,无非是一个杀人凶手而已,至于凶手真假,除了青衣卫,还有谁能鉴别?反正,那些酒楼中打杂之人,是生是死,是否蒙冤,有谁会去在意?

    然于徐恪而言,这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之事,就算那天音乐坊只是一家寻常的酒楼,也是不能。

    可案子的唯一线索就在天音乐坊之内,若不能随意抓人,那究竟该如何破案?

    假使南宫大哥接手这桩案子,他定然会疾速找到破案之法,既不会伤到无辜,又能够抓获真凶,可是我……?咳!

    徐恪摇了摇头,这才发觉,自己委实不是一个断案之才。

    他看了看屋外的日头,估摸着眼下也该是午时了。他心中一动,暗道索性我自己亲去一趟崇仁坊,再仔细去查一查天音楼,顺道就在那里打发了午膳吧。

    想到便做,徐恪随即起身,入内室换了一身青衣的平民打扮,然后缓步出门,径自离了小院而去……

第二十九章、昔日种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时、长安城西北、天宝阁大门外】

    徐恪离了青衣卫之后,本打算去天音楼用膳,不过,他走到半路,心中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着北境侯世子的案情,然苦思冥想了半日,心中依然毫无头绪,就在他心下一片茫然之时,脑海里猛地灵光一闪:

    “倘若这个案子,让嫣儿来推断,她必能有独到之见解!”

    一想到慕容嫣,徐恪心中顿时如巨石投入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只因他猛然想起,自己已不知多久未曾见过嫣儿了。

    自从他顺利出得神王阁,在徐府中见到了迎接自己的慕容嫣以来,直至今日,他竟未曾踏进天宝阁一次。

    真的已是好久好久,自己没有与嫣儿再度相见了。

    就算在他担任查案副使,与师兄李义一同查猫妖为祟一案之时,十七公主李琪好几次怂恿他与自己一道进天宝阁看望慕容嫣,可他还是百般推脱,最后依然未能成行。

    嫣儿最近怎么样了?她身子一向孱弱,如今可还好么?这一连数月未见,她可曾有想起过我?

    一旦想到了慕容嫣,徐恪心中的思念,顿时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无可遏止。

    他这才发觉自己,对于慕容嫣的思念何尝有一日停止?

    可是,为何自己明明已身在长安,明明与嫣儿近在咫尺,明明可以日日赶去与嫣儿相见,可自己就是不敢踏进天宝阁的大门一步呢?

    直到此刻,徐恪的心中,还是不太能明白。

    对于他昔日之种种,就算他自己,依然是想不明白。

    然而,这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几个,能对自己昔日之种种过往想得明白呢?

    浑浑噩噩也好,听之任之也罢,人之一生便如江河之水,瞬间便已流逝,许多人、许多事,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便已从你身边匆匆而过……

    这一次,徐恪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走出青衣卫之后,往南走出里许,便忽然折而往西,一直走到了天宝阁的大门外。

    不过,他已然离大门十步之外时,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还是没有勇气走到门楼之下,向门前的厮役高声通禀。

    屹立在徐恪身前的,是天宝阁巍峨的门楼。只见两扇朱漆大门迎面而立,门前耸峙着一对巨大的石狮,此刻,两头石狮狮头高昂,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徐恪。

    徐恪仰目见石狮那威严森冷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他遥望围墙内的重重楼阁,不知怎地,心中总觉得自己与那一片重门高楼,有着无穷远的距离。

    虽已是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千山……

    他见天宝阁的两个门役好似在望着自己,便顾自往北又走了数十步,直至走出了门役的目光之外。

    他心里依然在想,我要不要进去?要不要去见一见嫣儿?要不要让嫣儿为我推敲一下案情?

    就这样,徐恪一边在天宝阁的围墙外缓步徘徊,一边心中反复思量,不知不觉间,就已过去了一刻辰光。

    到最后,他还是未能往天宝阁大门的方向跨出去一步。

    他暗自感叹了一声,终于离开了大门,还是沿着天宝阁的围墙,接着往北而行。

    须臾,他便见一颗高可参天的大榕树远远地矗立在眼前。榕树虽长在天宝阁围墙之外,但因实在太过高大,竟有多半的枝叶,已伸长至围墙之内。

    徐恪一见这颗巨大的榕树,顿时想起,自己与嫣儿的相识,不正是从榕树下开始的么?

    只见那颗老榕树,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岁,树干冲天而起,枝条粗壮无比,在茂盛绵延的树冠之下,树荫又广又密。

    此时方当正午,阳光正盛,徐恪便信步走至浓密的树荫中,一阵清风吹来,顿觉浑身凉爽。

    他寻了树荫下的一块方石坐下,抬头仰望巨树,思绪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从前……

    记得那一日,他被慕容吉设计诓骗,不慎掉入天宝阁癸院的地窖中,幸得怀里的“景行壶”相助,方才杀死白狼妖,侥幸得以逃脱了出来。然他走到围墙外的榕树下之时,竟巧遇被树枝“卡住”的慕容嫣。

    徐恪一想到当时慕容嫣被卡在树枝间的窘状,心中便不由莞尔。他忽发少年人心性,站起身走到围墙边,提气一跃,身子就已翩翩而起,竟稳稳落在了老榕树的一根枝干之上。

    他依稀记得,自己落脚之处,正是当时慕容嫣“被困之地”。那里有两根碗口粗的枝条交叠在一起,若一时不慎,兴许真的就会被树枝夹住而动弹不得。

    那时的慕容嫣,为躲开父亲的逼婚,竟将自己乔装成一个奇丑无比的少年,趁着府中无人,便爬上了榕树,意图通过榕树的枝干翻越至围墙之外。

    怎奈,她当时墙未翻成,却无端被老榕树的树枝卡住,若非徐恪凑巧经过将她救下,实不知该如何才能脱身。

    徐恪一时童心大盛,索性寻了一处较宽的树杈,仰面斜躺了上去。这树杈上既有树荫之密,又得凉风之爽,真可谓是夏日晌午的一处纳凉绝佳所在。

    他以臂为枕,仰躺于高树之上,再往下望,便见那天宝阁内,无数高楼重重叠叠,大小院落鳞次栉比,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恍若天宫宝殿、琼楼玉宇一般,端的是京城中最为繁华的一处府邸。他心中不由猜想道,此时的嫣儿在做什么呢?是在她的戊院内,坐在茂密的榆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书?还是在院子里搭一张方桌,就着凉风与蝉鸣用起午膳?还是……

    嫣儿,你可曾想起过我?

    自我

    二月二十二出得神王阁,就在那一日傍晚与你见了一面,这一晃,已然有三月之久,想不到,我竟有三个月未能去见你一面,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嫣儿,你千万不要怪我。我虽不曾去看望你,可心里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你。我只是一直无法忘却,无法忘却在那条命轮中的你。

    在那一条甲子十二线的命轮中,我实在太过对不住你,也太过亏欠于你!你为了我甘愿付出所有,可我却猝然不辞而别!

    可笑我在那一条命轮中,只因心中无法忘记这一条命轮中的你,故而虽与嫣儿成婚,竟一直未曾碰过她的身子。然而我如今已回到这一条乙丑八线的命轮中,心里面又全是那一条命轮中的你。

    究竟哪一条命轮中的你,才是我的“嫣儿”?

    究竟是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徐恪是我,还是这乙丑八线命轮中的徐恪才是“我”?

    嫣儿,我究竟该怎么办?

    ……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渐渐地就恍恍惚惚了起来。

    一阵阵凉风吹来,不知不觉间,徐恪竟闭上双眼,悠然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一位身形枯瘦的老者走到他的面前。老者伸出又瘦又长、满是纹路的枯手,向他恭敬施礼,缓缓说道:

    “少主,你莫要睡在这里呀,小心着凉,伤了身体!”

    “这里……是哪里?”徐恪睁开惺忪睡眼,一脸茫然之装。

    “呵呵!这里是老朽的胳肢窝啊,惭愧惭愧!少主还是快些离开吧!再迟几步,小心下面那个‘魔头’!”

    “‘魔头’?哪来的‘魔头’?咦……不对!”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诧异道:“老人家,你是哪一位?因何要呼我为‘少主’?”

    枯瘦老者站直了身子,昂然道:“少主,老朽乃是千年榕树妖,原本我早就已化身人形,可随意行走于世间,只是做人无趣,真不如做一棵树来得自在。”

    “那你为何要称我‘少主’?”

    “呵呵,少主啊,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快点走吧!那‘魔头’眨眼就到!你放心,你的慕容妹子,老朽定会帮你好生守护着!”

    徐恪见老者说着话就转身走远,急忙伸出手,“老人家,你且慢走!我还有话要问呢!老人家、老人家……”

    “什么老人家?我有那么老么!”徐恪蓦地觉得一股大力打在了自己的头上,他脑袋吃痛,急忙睁开双眼,却见一个身形粗壮的大汉不知何时也爬上了高树,此刻正蹲在自己身前,一双如铜铃般的大眼珠正紧紧盯着自己,双目中尽是凶光。

    “你是何人?”徐恪慌忙坐起身问道。

    他看看周围,发觉自己依旧横躺在老榕树的一根树杈上,而那位枯瘦老者却早已不见踪影。他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方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境。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人呢?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上,想做什么?!”那魁梧大汉嗓门甚是洪亮,说话之时,身旁的树叶都被震得纷纷坠落。

    “我……我在榕树上乘凉,不行么?”

    “躲在树上乘凉,真的吗?”

    “这还有假?!”

    “俺老牛想想,嗯……也行噢!”那魁梧大汉摇晃着脑袋,望了望身前的这颗巨树,又看了看树荫之外耀眼的阳光,却不由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徐恪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魁梧大汉,只见他年纪约莫四十七八,身形异常魁伟,面貌甚是凶悍,满头乱发如枯蓬飞舞,一双巨眼如铜铃大张,更兼一张大嘴,仿佛连一个拳头大的馒头都能生吞。这模样乍看上去委实吓人,然仔细打量,却也觉凶悍中透着几分可爱。

    徐恪见这中年大汉,面貌虽生得凶悍丑陋,然言语间却透着爽直率真,其状倒与自己的二弟有几分神似,心中颇觉有趣,便问道:“这位……大叔,你姓牛?敢问高名?”

    “什么高不高名的?他们都叫我老牛!你也不用喊我什么‘大叔’,俺老牛岁数还轻着呢!”

    “那我就叫你一声‘牛大哥’吧?”

    “嗯……行啊!”那中年大汉摸着自己的一头乱发,双眼紧盯着徐恪的周身,目光渐渐从凶悍转为柔和。

    “牛大哥,我叫徐无病,你就叫我‘无病’好了!”

    “嗯……好!”

    “牛大哥,我今年二十一,敢问大哥今年贵庚?”

    “俺老牛么,今年已经几百、几千、几万……呵呵,这岁数也说不准哩!”那位自称“老牛”的中年大汉,掐着手指计算着自己的年岁,然算了半天,却还是算不清楚,最后只得呵呵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徐恪心道,这位牛大哥可真是有趣得紧,他不想说自己的年岁,就不说好了,偏要谎称自己已活了几千几万岁,这一份耍嘴皮子的功夫,与我书仙老哥倒也有的一比。

    “牛大哥,你是在这慕容府中打杂的么?刚刚你是怎么上树的?”他见眼前的“老牛”一身粗布短衣,显然是天宝阁内杂役的打扮,是以便有此一问。

    老牛笑着回道:“是啊,我就是他家一个劈柴烧水的伙夫,刚刚我在树下纳凉,听你在树上胡言乱语,还以为家里来了一个小贼哩!”

    “哈哈!牛大哥可真会说笑,我徐无病虽没有你们天宝阁这般有钱,但也不愁吃喝,实在犯不着当一个‘小贼’。”

    “既然不是贼就好,那你就走吧!”老牛忽而身形一动,他一个壮如山岳的身躯,飘飘然就已落到了地上,“这颗老榕树这么高,小心摔下来,屁股跌成两半!”

    徐恪心道,也无怪

    乎牛大哥会疑心我做贼,这榕树枝杈甚高,躺在树上远远望去,整一座天宝阁的风光尽收眼底,且榕树又恰巧生长于天宝阁围墙边,若被天宝阁中人瞧见自己偷偷爬上高树,委实有行窃之嫌。他不愿引致对方无端怀疑,当下便转身欲从另一边跳下榕树。

    “牛大哥,这里有一个‘魔头’,你可要小心了!”徐恪下树之前,蓦地想起梦中那枯瘦老者之言,是以便立时出言提醒道。

    “啥?这里有一个魔头?他是哪个?在哪里?”徐恪刚要纵下高树,猛然间身旁又闪现出那一个雄壮魁梧的身影,老牛又回到了他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急问道。

    徐恪见老牛如此壮硕的身躯,倏然跃在高树之上,那树枝只微微一颤,树上竟连一片树叶都未曾掉落,口里忍不住叫好道:“牛大哥,你这一身轻功可真是厉害呀!”

    “你还没说,那魔头是谁,人在哪里呢?”

    “这个……”徐恪挠着自己的前额,讷讷道:“我也不知道!”

    老牛突然目露凶光,他一把拽住了徐恪的胳膊,怒问道:“感情你是消遣老子来了!”

    徐恪顿觉一股大力袭来,老牛的一只蒲扇般的手掌,犹如钢爪一般,牢牢抓住了他的胳膊,竟让他动弹不得。他忙暗自运劲,自丹田气海中,一股浑厚的真元便沛然而出,与老牛手掌传来的劲力相抗衡。他丹田运气之时,说话便断断续续:

    “我……我不知道谁是魔头……我只是……刚刚在梦里面……有位老人家跟我说的……说这里会来一个‘大魔头’!”

    徐恪终于奋力挣脱了老牛的手掌,他有些愤然道:“牛大哥,我好心提醒你,让你防备这里的一个‘魔头’,没想到,你竟这般不识好人心!”

    老牛见徐恪竟能挣脱自己的束缚,神情不由一愣,他随之又笑道:“吆!臭小子,瞧不出你还有些手劲啊!”

    徐恪昂然不顾:“哼!”

    “你说梦里面有一个老头跟你说的?”

    “嗯!”

    “那老头长什么样?”

    “老人家年岁很老,身形很长,人也很瘦,他的一双手掌也是又长又瘦,好像两段干枯的树枝……”徐恪以手比划,将梦中老者的模样,大致说了一通。

    “原来是这老家伙呀!”

    “牛大哥认识他?”

    “哼!不认识!”

    “不认识?”

    “这么一颗小树,犯的着俺老牛去认识么?”

    “这……”

    “好啦好啦!俺老牛知道啦!不过,那老家伙搞错啦,这里哪有什么魔头?只有象俺老牛这样的杂役伙夫。”

    “既如此,那无病就告辞了!”

    “嗯……”

    徐恪向老牛略略拱手之后,转身便欲跃下,可未曾想,他运劲起身将离树杈之时,胳膊又被人一把拽住。

    “喂!等一下!”

    徐恪转身,见抓住自己的人还是老牛,不由地有些来气,问道:“你抓我做什么?!”

    老牛换了一副好脸色,他凑到徐恪身前,用力嗅闻了片刻,笑着道:

    “你身上有一股子味儿,俺老牛甚是喜欢,你……”老牛眯缝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徐恪,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徐无病呀!”

    “徐无病?徐无病是谁?”

    徐恪有些哭笑不得,他见老牛那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中,竟渐渐露出色眯眯的目光,慌得他连退两步,道:

    “徐无病就是徐无病,我乃大乾青镜司千户,你……你想做什么?”

    “噢……小无病,原来你还是个官啊!”老牛又凑近徐恪身前,神情异常亲切,满脸都是笑容,一张大嘴还微微张开,嘴里好似已流出了涎水,“这个官怎么样?大不大?你能不能答应俺老牛一样事?”

    “小无病?你叫我‘小无病’作甚?!你……你离我远点!”徐恪见老牛这一番不太寻常的神情,又乍听“小无病”这一个称呼,顿感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吓得连连后退,差一点就从高高的榕树枝杈上摔跌了下去。

    “怎么啦?我这么壮,你这么小,我自然要叫你‘小无病’了,难道还叫你‘大无病’?”

    “算了算了!我不同你多说,告辞!”

    这一次,徐恪话未说完,便急忙转身跃下了高树。他甫一落地即施展轻功,脚下奔行如风,他生怕被老牛抓着,头也不回,片刻间便已疾速远去。

    “喂!小无病,你干嘛走得这么急?!俺老牛还要同你结拜呀!”望着徐恪远去的身影,站在树杈上的老牛却依然殷殷呼喊道,他脸上神情满是失望。

    待徐恪越奔越远,终于消失不见,老牛忽然脸色一变,由失望转至愤恨,双目中又露出凶悍的神情。他双脚只微微用力,脚下的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旋即断裂,随着他粗壮的身子缓缓落地。

    “叫你多嘴多舌!”

    老牛往身后的老榕树冷然望了一眼,随即转过身大步走了开去。

    他身后的那一颗高可参天的老榕树,伴随着一阵风来,树叶儿纷纷坠落,树枝也跟着微微颤动,仿佛是在风中瑟瑟发抖……

    这时候,天宝阁的某一处院落中,忽然远远地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老牛……老牛……你死哪儿去了?!小姐院子里那一堆柴禾,你弄好了没有?!”

    “老牛在!老牛来喽!”随着那位中年管家的声音刚刚落下,紧接着就响起了老牛那敦实憨厚的应答之声。

第三十章、高楼七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午时、长安城外、玄都观】

    徐恪离了天宝阁,脚下运劲,一口气往北奔出数里,见后面再无“老牛”追来,这才嘘了一口长气,缓缓放慢脚步。

    他心中暗暗摇头,心道,这牛大哥不知何许人也,人长得如山岳般雄壮,偏生轻功还这般高妙,可不知为何,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竟如此怪异,说是亲切,却还有几分不同寻常的诡异,说是友善,却还有几分不太合适的嬉闹。说起来,自己与这位牛大哥只是初次相见,就算对方心有好感,也不该有如此亲昵之状,难道说,牛大哥他竟会……?

    对于这其中的缘由,徐恪着实是不敢想象,他索性便不再去想,顾自往北而行。

    此时方当正午,仲夏时节,天气已是分外炎热。阳光将脚下的青石路面都照得有些发烫,街面上行人不多,偶有几个挑担推车的人路过,也已是大汗淋漓、酷热难当。瞧这些人脸上神色,都是恨不得将手中的物件一起扔了,好寻一处阴凉所在图个快活。

    徐恪后背也已是汗下如雨,在阳光的暴晒下,他一身青色的布衣是汗了又干,干了又汗。他无奈地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四处张望,想寻一处客舍歇息片刻,无奈自己已行至离北门不远,此地甚是偏僻,周遭连一家酒楼客栈都没有。

    他心中一动,心想既已到了北门,何不索性出城往西,到玄都观里去看看君羡大哥?

    想到便做,徐恪步出了长安城北门之后,便折而往西,行了约莫一刻辰光,就来到了玄都观的大门之外。

    望着玄都观的大门,徐恪不由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曾急匆匆来到玄都观内,恳求观主李淳风能施法解救南宫不语。可是任自己苦求了半天,李观主还是未能答允,后来自己出得玄都观大门之时,居然恰巧遇到了君羡大哥。

    当日,君羡大哥指点自己去找白老阁主帮忙,只是,自己依言去神王阁内,却连白老阁主的面都未能见到,当时的自己,虽急着想救南宫不语,但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还是无计可施,到最后,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宫大哥死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一晃,又是大半月过去,如今,南宫大哥早已魂归幽冥,青山依旧,江水却不复昨日矣!每一念此,徐恪便不禁心下黯然。

    徐恪缓缓步入玄都观之内,向值事的道人表明来意。那道人却言,真人今日不在观中,与徒弟希言下山去了。

    徐恪心下不觉失望,他便再次询问李君羡大哥可在观中?值事道人摇了摇头只做不知。徐恪遂穿过前堂走入后园,直至走到桃花小筑门前。他推门而进,见里面只一床、一桌、一椅、一蒲团和一些简单陈设,除此之外,哪有半个人影?

    徐恪无奈之下,只得出了桃花小筑,正当他转身欲离开之时,忽听得桃林深处传来一位男子吟诵之声:

    芊芊桃树下,灼灼桃花开。

    任尔枝叶茂,花开无人采。

    朝接紫云露,暮润西天霭。

    芳华出碧霄,孤栖待人来。

    日夜经风雨,矢志不曾改。

    硕果结满园,摘桃人何在?

    “君羡大哥?”徐恪一听此言,立时大喜,他急往桃林中走了几步,果见李君羡伫立于一颗桃树之下,正负手而吟。

    “哈哈!小兄弟,果然是你!”李君羡转过身,朝徐恪朗声笑道。

    “君羡大哥,你怎地在这儿呀?害小弟一通好找!”

    “小兄弟,我已等你好久了!”

    “等了我好久?难道……大哥知道我今日要来?”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有些不明就里。

    李君羡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朝徐恪说道:“我要是不知道你今日会来,采下这许多桃子作甚?”

    徐恪见李君羡的脚下,已堆放了七八个桃子,个个又大又红,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是鲜艳可口,令人不由地垂涎欲滴。他不禁走上前去,拾起一个桃子,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便放入嘴里张口大嚼了起来。

    “君羡大哥,这桃子可真好吃!”徐恪满嘴都已是桃子的肉汁,却还要忍不住连声夸赞道。

    李君羡笑着摇了摇头,将其余的桃子用布包裹了,领着徐恪来到一棵甚是高大的桃树之下。那里有一张石桌,旁边堆着两张石凳。石桌上有一个茶壶、两个瓷碗,石桌旁还放着一桶清水。显然,在徐恪来玄都观之前,李君羡便已精心做了准备。

    李君羡为徐恪倒了茶,又将桃子放入水桶中逐个清洗干净,然后才一一放到徐恪面前,笑道:

    “吃吧!这些桃子都是你的。”

    “大哥,你也吃!”

    “好!”

    两人吃了几个大桃子,徐恪忍不住好奇,遂问道:

    “君羡大哥,你怎知我今日必会来这里找你?”

    “是我师兄算的。”

    “李观主能算到我今日会来玄都观?”

    “原本我也不信,不过……”李君羡笑眯眯地盯住了徐恪,道:“你这不就来了么?”

    “可是……”徐恪挠着自己的额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我今日来玄都观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呀!原本我离开青衣卫之时,心里还想着要去天音乐坊用膳。可我到了城南,半道上又想去长安城西北,到了城北,我才想到要来玄都观。这一路上,我一连改了三次主意,这才想着要来这里找大哥。也就是说,到底我今日会不会来玄都观,连我自己也未必能确定,李观主又何以能够算出?”

    “哈哈哈!”李君羡朗声笑道:“贤弟,说来你别不信,莫说是你,有时候就连我自己,许多想不到的事,都被我师兄给算到了!”

    “李观主的算法竟有这般神通?”

    “他呀,也就这点本事!不过,我师兄这卜算之法也有不准的时候,并非百试百灵。你若说他有多大的神通,却也未必。”

    “君羡大哥,李观主的算法是从何而来?是依据卦象,还是推命、看相、测字、观星之学?抑或是堪舆、扶乩、龟甲占卜?”徐恪忽然想起之前那位手持绿竹卦幡的算卦老者,虽只为自己算了两卦,然所得卦象竟无一不准。

    李君羡摆了摆手,道:“这我可就不知了,师兄一说起这些卜算之法,便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我却一点也不爱听!依我看,人之一生,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祸福难料才有意思,若事事皆能预知,活着尚有何趣?”

    徐恪抚掌笑道:“大哥说的在理!这些卜算之法,无非提前预知人之命运,然于命运本身,却不能改动分毫,既如此,算它何益?!”

    “是啊!”李君羡眼望桃林深处,不由叹道:“若是好命之人,本已好命,何须预卜?若是命运不济之人,原本心中尚可存一线希望,但若预知自己命途多舛终不能改,岂非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泯灭,徒添伤心?”

    徐恪随即问道:“君羡大哥也觉得凡人命运皆不可更改?”

    李君羡摇了摇头,不愿再接续这一话题。这时,他见徐恪手中桃子业已吃完,忙指着余下的三个桃子说道:

    “小兄弟,这还有三个桃子,你快吃了吧!”

    “大哥也吃啊!”

    “哎!我不太爱吃桃……”李君羡摆了摆手,笑道:“我只喜饮酒,这些桃子你都吃了吧!”

    徐恪遂不再客气,他吃完了一个桃子,又拿起一个桃子,未过多久便将石桌上的桃子吃了个精光。他只觉这玄都观里的红桃,一个比一个好吃,非但果肉甘甜,更兼清香无比,端的是这人间的无上美味。

    “真好吃!”徐恪擦了一下嘴巴,又

    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仿佛仍在回味停留于口齿间的桃肉香甜。

    “小兄弟,你来得太迟了,这玄都观里的桃子剩下的已经不多,适才经我一摘,更是所剩无几。”

    “没事,大哥,这么好的桃子,一年能被我吃到一次,已然足矣!”

    “那好!”李君羡站起身,手指桃林之外,道:“桃子吃完,茶也喝好,咱们这就走吧!”

    “走?去哪儿?”

    “当然是去用午膳了!”

    “午膳?可我刚刚桃子已吃饱了。”

    “桃子能吃得饱吗?别废话!走!”李君羡一把抓起徐恪的胳膊,两人便一同朝桃林外走去。

    “君羡大哥,那咱们去哪儿用膳?”

    “自然是……摘星楼!”

    “摘星楼?”

    “嗯!大哥今日带你去摘星楼吃一顿好的,庆贺你官升一级,成了青镜司的千户!”

    “君羡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小弟调任青镜司,也已有不少日子了……”

    “谁跟你客气呀!这段时日我跟着师兄在道观里呆着,日日吃素,朝朝无酒,嘴巴里都已经淡的不知酒肉什么味道了!”李君羡拉着徐恪的手,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就已在玄都观的门外,“先说好啊,今日大哥做东带你吃饭,不过,等会结账的银子,可得你出!”

    “好好好!一切都听大哥的!”

    “这还差不多!”李君羡得意地点头,他走了几步,又打趣一般地问道:“贤弟,你如今身居青镜司之首,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于你而言,都如同探囊取物吧?”

    “大哥说笑了,我在青镜司里,日日都忙着看书饮茶,哪有闲工夫去弄银子啊!”

    “哈哈哈!”李君羡再度朗声而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贤弟,你果然是‘三日不见,已非吴下阿蒙!’跟你说话就是有趣啊!”

    ……

    ……

    两人说话间,脚下发力,疾行不停,只一刻辰光,便来到了摘星楼的门前。

    酒楼中的店小二记性极佳,见了徐恪忙奔出了店外,远远地迎道:“吆!徐大人、李……李将军,你们来啦!”

    李君羡摆了摆手,“哼”了一声,道:“不要叫我什么‘李将军’,如今我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这‘将军’二字,如何受得起?!”

    “嗨!李爷说笑了,在小的心中,李爷就算人在江湖,也依旧是一位‘将军’!”

    “你倒是会说话!”李君羡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问道:“我且问你,今日咱们两人来你们摘星楼用膳,可上到几楼?”

    那店小二望了望徐恪,忙道:“李爷,按徐大人四品的官身,可至五楼用膳。”

    事实上,依徐恪如今正四品的官阶,在这摘星楼中至多也只能上到四楼用膳,然店小二念及徐恪毕竟是青衣卫的一位千户,是以略作思忖,便私自将对方的“待遇”往上提了一层。若按照摘星楼里的规矩,五楼接待的都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以及国公、侯爵一般的人物。

    不料,李君羡仍是不太满意道:“只是五楼么?”

    “这……这个……”店小二面露难色道:“回李爷,若要安排至六楼用膳的话,小的可就没这个本事了,得问掌柜的。”

    “那就快去问!”

    “是!”

    店小二急忙猛跑着去向掌柜的请示。徐恪见状,不解道:“君羡大哥,咱们只是来吃饭而已,五楼六楼有甚不同?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诶!”李君羡摇头道:“贤弟,这个你就不懂了!这摘星楼中,楼高一层,便有楼高一层的风光。有道是‘人往高处走!’咱们兄弟今日难得来此喝酒,既然能坐在六楼,又何必屈居于五楼?”

    “可是,依照他们摘星楼的规矩,以我今日之官位,好似只能上到四楼啊!”

    “好贤弟,你放心,做大哥的跟你担保,等会儿那跑堂的过来,必会恭恭敬敬地带咱们上到六楼!”

    两人说着话,便见那店小二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喘着气道:“咱们掌柜的说了……徐……徐大人如今……如今贵为青镜司千户,自可上到六楼用膳!”

    李君羡忍不住拍了一下徐恪的肩膀,一双星眸俏皮地眨了眨,得意道:“贤弟,你看,大哥说的没错吧!”

    “徐大人、李爷,二位请!”那店小二躬身说了个“请”字后,便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徐恪跟着李君羡一层一层地往上,直至上到了摘星楼的六层。

    这摘星楼乃长安城除皇宫之外第一高楼,楼高七层,依北斗七星之位而建,越到了高处,楼层内的空间就越是狭小,远远望去就如众星拱月一般。六楼中拢共也就设置了两处雅间。店小二将徐恪与李君羡引至其中之“暮雨阁”内落座,便问道:

    “二位爷,要些什么酒菜?”

    未等徐恪开口,李君羡便道:“小二,我问你,今日你们摘星楼中备了哪些好酒?”

    店小二笑着回道:“回李爷,咱们摘星楼中的好酒,多的数不过来呀!”

    “你且说来听听!”

    “好嘞!……”那店小二遂掰着手指头说道:“咱们这里的好酒么,有四十年陈的‘汾阳醉’、六十年陈的老‘凤酒’、七十年陈的‘松醪春酒’、还有年份少说也有三十年的‘竹叶青’、‘太禧白’、‘猴儿酿’、‘酥合香’、‘百草花末酒’……”

    李君羡插话道:“有西域过来的‘蒲桃酒’么?”

    店小二迟疑了一会儿,却道:“有!”

    “好!”李君羡大喜道:“那就每样都给我上两壶!”

    “每样都要两壶?”店小二惊得睁大了眼睛,再度问道:“李爷,刚刚小的至少已报了十样名酒,李爷真的每样都要?那……那可是二十来壶好酒了!”

    “怎么……你是怕我们付不起酒钱?”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店小二慌得连连摆手道:“小的是担心,这许多酒,二位爷喝得下么?”

    “你放心,就算喝不下,这酒钱也会照付!”

    店小二看了看徐恪的脸色,见徐恪微笑着点了点头,顿时心中大喜,“好嘞!小的这就去准备,那敢问二位爷,还要点些什么菜?”

    李君羡一挥手:“酒乃第一,菜是小事!上什么菜,你只管安排,别给我们省银子就好!”

    “好嘞!”店小二哈腰点头之后,喜滋滋地转身下楼,徐恪却在身后叫道:

    “等等!”

    店小二回转身,心道,到底请客的不是李爷,这事关大把的银子,看来,那位徐大人还是舍不得啊!

    “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们这儿有一种名叫‘龙膏’的美酒么?”

    “龙膏酒?”

    听得徐恪的这一声问话,店小二与李君羡均不由地一起侧目,这一下,两人均大感意料之外。

    “敢问大人喝过龙膏酒么?”店小二忍不住好奇,立时便问道。

    “嗯……”徐恪点了点头,说道:“我在桑国时曾喝过此种美酒。记得此酒色黑如墨,然酒面上却有点点银白之色,酒质醇厚,酒香却不甚浓郁,初饮时略显苦涩,然饮至中途,便愈饮愈觉酒味妙绝,乃至于杯不能离口……”他一边说话,一边于高楼之上向东遥望,思绪仿佛再度回到了从前。

    “徐大人真乃酒中高人也!”店小二不由地一脸景仰之色,竖起拇指大声赞道:“这龙膏酒乃桑国特产,若是平常的年份,只是酒色深黑而已,大人所言的酒面上有点点银白之色,那可是有不下三十年之久的珍藏啊!桑国距我大乾有万里

    之遥,此等美酒,我大乾国民虽曾有耳闻者,但绝少能有如此口福之人!徐大人年纪轻轻,竟有此等奇妙经历,小二我着实是佩服,佩服之至啊!”

    “要你佩服个鸟!”旁边的李君羡听得两人谈论那“龙膏酒”之妙,口里早就馋的流出涎水来,他立时大声问道:

    “小二,你说了半天,到底这酒楼里有没有‘龙膏酒’?!”

    “巧了!”店小二抚掌笑道:“半个月前,有一队桑国人来长安,掌柜的听闻他们队伍中有人带着龙膏酒,便出高价向他们买了一坛。”小二眼望李君羡,脸上笑意如春花绽放,“那一坛美酒中,就有点点银白之色。”

    李君羡急得右掌一拍桌子,道:“那还等什么?赶紧上酒啊!”

    徐恪却眉头一皱,问道:“小二,你说有一队桑国人来到了长安,那是些什么人?”

    “这个嘛……”店小二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摇头道:“小的就不知道了,大约是些桑国皇帝派来的委乾使,或是桑国来的商人、僧人、艺人……反正什么人都有!”

    徐恪听罢不禁低头沉思了起来,李君羡却急得连连挥手道:“哎呀!管他什么僧人还是俗人,喝酒要紧!小二,你还等什么,赶紧的……上酒!”

    “好嘞!请二位爷少待,酒菜马上就来!”

    店小二唱了个喏,便快步下楼忙着准备酒菜去了。李君羡却转头望着徐恪,好奇地问道:

    “贤弟,你几时曾到过桑国?”

    “这个……”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想起自己曾经在桑国的那些经历,便不太好意思开口。

    “怎么?你跟大哥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么?”

    “不瞒大哥,其实小弟在桑国的那些经历,都是自神王阁中穿越而去……”徐恪想了一想,遂不作隐瞒,当下便将自己在神王阁第三层虚空楼中,借虚空童子之力,穿梭时空至一个多月之前,与二弟朱无能一道,来到桑国诛杀八岐大蛇,帮东海龙王夺回降雨法器的那一段经历,大致与李君羡备陈了一遍。

    自然,其中关系到自己与桑国两位女子的那些“缠绵过往”,徐恪便一笔带过。

    李君羡听罢徐恪的这一段叙述,不由感叹了良久,说道:

    “贤弟,这神王阁中竟然有如此奇妙之处,大哥可真是好生羡慕呀!”

    “想不到,我大乾绵延一年之久的大旱之灾,居然是贤弟所解!若非贤弟帮着龙王夺回了降雨法器,苍生如何得享雨露之恩?黎民如何得解倒悬之苦?贤弟这一番功劳,真可谓不世之功啊!”

    “大哥,你可别这么夸我,说起来,我只是借力而为,当时若没有虚空童子赠我的这顶‘荷叶帽’,我如何能斗败那八岐蛇怪?是以,要论功劳的话,其实都是白老阁主的功劳!”

    “呵呵,贤弟过谦了!”

    ……

    二人正说话间,那店小二便带着另外两位跑堂,流水一般地为他们上菜上酒,未几,两人面前的紫檀木大圆桌上,便已经堆满了各色山珍野味,光酒壶就已不下二十。

    由于李君羡所点的名酒实在太多,店小二只得又搬来一张方桌,将所有的酒壶都摆列在旁边的方桌之上,直到酒菜尽皆齐备,这才施礼退下。

    李君羡二话不说,当先拿起那一壶龙膏酒,为自己与徐恪的酒杯斟满,他举起酒杯,只说了一个字“干!”,便仰脖一饮而尽。

    “好酒!”李君羡赞了一声,随之又将酒杯斟满,举起杯一饮而尽,就这样,他一连斟满了四次,四次都是仰脖一饮而尽,菜还没吃,一壶三十年珍藏的“龙膏美酒”便已被他堪堪喝了个精光。

    “真乃好酒也!”李君羡擦了擦自己的唇边,不待举筷,就已经打开了第二壶龙膏酒。

    “君羡兄,你莫要这般急呀!这龙膏酒需慢慢品,越是慢饮,就越能品出其中美味。”

    李君羡再度斟满自己面前的酒杯之后,这一次终于不再举起杯一饮而尽。他拾起筷子随意夹取了几块鹿肉放入口中,大嚼吞咽之后,再小口啜饮了几口“龙膏”,只觉肉香无比,在异常可口的肉香之中,再仔细回味适才的龙膏酒,顿觉酒味极其甘美,甘美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奇异之芳香,这几乎是他平生从未有过之奇妙感觉。

    “妙啊!真乃妙绝!”李君羡又与徐恪连着对饮了好几杯龙膏美酒,这才由衷地赞道:

    “贤弟,我的好贤弟!大哥自丢官之后,便终日寄居于江湖一隅,落魄于街角巷陌之中,只知与流民乞者为伍,心中浑浑噩噩,一度心灰意冷,今日与贤弟一饮,方知人生中竟有如此快活之事!可笑我李君羡,于昔日之种种,未免也看得忒重了些!说到底,还是我心性太过较真,毫无心胸气量之故。小兄弟,大哥今日可得好好谢你才是!”

    徐恪笑着应道:“君羡大哥,今日不是你请小弟来喝酒的么?要谢也是小弟我谢你才是!”

    两人又一起含笑举杯,一饮而尽,所有话语,已尽在杯中……

    李君羡喝完了龙膏酒,又接着打开“蒲桃酒”“百草花末酒”,一连喝光了六七壶美酒,这才举起酒杯,笑意盈盈地望着徐恪,问道:

    “小兄弟,你今日临时起意,跑来我玄都观,是不是想问一问北境侯世子那桩案子?”

    “咦……?”徐恪听得此语,顿感好奇道:“君羡大哥,李观主连这个也算了出来?”

    “算什么算啊!”李君羡又是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百草花末酒”,说道:“这是我猜出来的!”

    “君羡兄,你也听说了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

    “嗯……”李君羡又拎起一壶“竹叶青”,为自己与徐恪尽皆斟满,说道:“北境侯罗通,也算是我大乾一员虎将,昔年我与他曾在战场上一同力战萧军,说实话,这人功夫还是不错的,只可惜,他却生了一个脓包儿子。他侯府的世子罗人凤,就是一个只知喝酒狎妓、惹事生非的草包!这种人死了也就死了,依我看,多死几个,长安城还能太平一些!”

    徐恪道:“只是,皇上体恤北境侯戍边之苦,又见侯府马夫人丧子甚哀,故而一再责令我青镜司加紧破案。如今,距案发之时已过了好几日,可案情仍未有丝毫进展,不瞒大哥,小弟终日坐在公事房中,已是一筹莫展!”

    李君羡将一盘“渭河大鲤鱼”端至自己面前,夹起鱼头吃了个干净,又将鱼骨吐出,这才说道:

    “贤弟莫急,此案不过是小事一桩!”

    “小事一桩?”

    “你想知道那北境侯世子是被谁所杀的么?”

    “大哥知道?”

    “当然!”

    “是谁?”

    李君羡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吃菜不停,纵使徐恪急着询问,他却依旧不紧不慢地为自己的酒杯斟满了“竹叶青”,又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砸吧了几下嘴唇,这才说道:

    “杀人者就在天音乐坊之内!”

    “果然是天音坊中人干的?”

    “嗯!就是天音乐坊中的那个管事,是一个青年男子,名字好像叫作‘落霜’的。”

    “落霜?”徐恪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他为何要杀死北境侯世子?”

    李君羡“哼哼!”了两声,说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落霜之所以要杀罗人凤,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哪个女人?”

    “这个女人嘛……”李君羡又一气喝光了满杯的“竹叶青”,方才说道: “她就是天音楼里的头牌歌女——‘无花’!”

第三十一章、无心遇凶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未时、长安城太平坊、摘星楼、六楼、暮雨阁】

    摘星楼上,暮雨阁内,徐恪向李君羡随意问起北境侯世子被杀一案,未曾想,李君羡竟能对答如流,当下,徐恪不由心中大奇,遂问道:

    “君羡兄,你怎会对罗人凤被杀之事如此清楚?难道你是亲眼所见不成?”

    “贤弟,还真被你说对了!”李君羡举杯饮尽之后,笑着道。

    “啊?大哥真的亲眼见到了?”

    “这还有假!”

    “大哥,说来听听!”

    于是,李君羡一边喝酒,一边就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北境侯世子罗人凤如何被杀的经过,向徐恪娓娓道来。

    原来,五月初七那一夜,李君羡喝了好几壶“老刀烧”之后,醉醺醺地躺倒在长安城北的某一处小巷内。他睡得正香之时,却忽闻一阵马车辚辚之声传来,他微睁双眼,见是一队家丁拥着一辆马车正急慌慌地向他这边行来。当时他也不以为意,翻了个身依旧呼呼大睡。

    那时候约莫已是戌末时分,正值深夜,更是京城中宵禁最严之时。那一行人大约是想避开查夜的禁军,是以专挑偏僻的小巷而行,不想却在这一条小巷里碰到了正倒地酣睡的李君羡。

    赶路的家丁以为前面躺着的是一名乞丐,便走上前来大声叱骂李君羡,令其快快滚开。李君羡牛脾气上来,索性充耳不闻,非但没有起身走开,反倒向巷子中间转了个身,大咧咧地躺在路面上,这一下,便将马车堵在了路中间。

    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北境侯府的世子罗人凤。那罗人凤好似也喝了许多酒,原本便急着赶路回府,见家丁吵了半日,还解决不了一个拦路的乞丐,当下心中甚是不耐烦,便下了马车晃晃悠悠地来到李君羡的面前。

    罗人凤见一个躺在地上的乞丐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呼呼大睡,叫了半天还一动不动,立时心中大怒,吩咐几个家丁上前,对着脚下的李君羡就是一通拳打脚踢。当时的李君羡醉意阑珊、浑浑噩噩,心绪正当低落消沉之时,被家丁一顿脚踢,也无心去还手。

    正当家丁将李君羡猛揍了一顿,又扔到了马车后的街角之时,罗人凤却惊见自己身前,已无声无息地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

    “你是什么人?!”罗人凤惊恐地大喊。

    那蒙面男子冷哼了一声,向前一步,阴恻恻地说道:“要你命的人!”

    “大胆匪徒!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么?他可是北……”罗人凤的一个贴身随从见状,立时抢步挡在了罗人凤的身前,对着蒙面男子大声叱骂道。他之前向人呼喝惯了,满以为自己这次只要报出北境侯世子的身份,也定会叫眼前那个“拦路的劫匪”吓得仓皇逃窜。

    不料,那贴身随从口里的“北”字还没说出,就觉脖子一凉,蒙面男子长剑出鞘,只见白光一闪,那随从就已扑倒在地,颈边鲜血长流,已然一命呜呼。

    罗人凤吓得“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手指蒙面男子,向周围几个家丁大声呼道:“快快快……拦住他!”

    跟随罗人凤出门的拢共有四个家丁和一个马夫,刚刚死了一个贴身随从后,其余的四人都呆立在马车前,想逃不敢逃,想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让五个人更为惊恐的事又发生了。那蒙面男子见罗人凤贴身随从颈部的鲜血汩汩而流,终于忍不住,竟俯下身去抱起随从的头颅,张开嘴巴咬住随从的脖子大口吮吸了起来,直至将那贴身随从的鲜血全部吸干后,方才弃了随从的尸身,张开满嘴是血的大口,森森然望着其余的五人。

    那些家丁几曾见过今夜这般可怖的场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呀!”几个人立时四散而逃。

    可是,蒙面男子长剑已出,哪里还有他们逃命的

    机会?余下的三个家丁连同马夫,跑开没有几步,一个个都被蒙面男子长剑刺死,而且一身鲜血也尽都被蒙面男子吸干。

    罗人凤眼见这一幕如同地狱一般的场景,顿时吓得心胆俱裂,他瘫软在地,浑身哆嗦,已是口齿不清:

    “你……你到底是……是什么人?为……为何要杀我?!”

    “为何要杀你?”蒙面男子走到罗人凤的身前,长剑在他眼前晃了晃,依旧是阴恻恻地问道:

    “这得问你了?”

    “我……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我……我……我做过的事,实……实在太多,不……不知好汉爷说……说的是哪一件?”

    “看来你做的亏心事还不少啊!”那蒙面男子冷笑了数声,又道:“你再仔细想想,就在今夜,你有没有做过错事?”

    罗人凤战战兢兢道:“今夜?……今夜我就是在酒楼里喝……喝了点酒,此外没……没别的呀!”

    “真没别的了?”

    “噢……”罗人凤好似忽然醒悟道:“刚刚有一个拦路的醉鬼,是个穷要犯的,挡了我的车架,我一时心急,命人将他打了一顿。好汉爷,原来您是替他鸣不平呀!我这就给他赔罪,再送他纹银一百两……”

    “住口!”蒙面男子怒斥了一声,索性揭开了自己的蒙脸黑巾,又上前一步,俯下身去,冷眼看着罗人凤,说道:

    “你再仔细看看,可认得我?”

    这时候,马车后面的李君羡微微睁眼,只见星光下,那黑衣男子的一张脸依稀有些俊朗,且年岁至多二十挂零。

    “你是……”罗人凤此时已离黑衣男子很近,夜色虽深,然那一张俊脸却是清晰可见,他想了一想,顿时忆起,“你是天音乐坊的那位管事!”

    黑衣男子脸上忽然泛起笑容,他复又站直了身子,点了点头道:“我叫‘落霜’,她们都叫我‘霜公子’。”

    “霜公子!”罗人凤赶紧强撑着起身,又向眼前的落霜跪倒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霜公子大驾,刚才在天音乐坊中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霜公子能放过小的,小的必感恩戴德……”

    “咦?”落霜笑着道:“我没有说你得罪我呀?”

    “那……”罗人凤抬起头,脸上是不解和委屈的神情。

    “你再仔细想想。”

    “霜公子……”罗人凤不无委屈地说道:“小的刚才就是在天音乐坊内吃了一桌酒席,花了一百多两银子。然后小的见你们乐坊里的头牌歌女‘无花’,歌唱得委实动听,就打赏了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此外,小的真没做过什么事啊!”

    “哼哼!”落霜目光中露出一丝阴冷的寒意,冷哼道:“你送无花一张银票可以,但为何你看她的目光中,竟这般淫亵下流?”

    “这……这……”罗人凤直到此刻,方知落霜为何会深夜拦住自己的车架,突然要取自己的性命。他慌忙再度跪倒,磕头如捣蒜道:“霜公子,小的当时就只是见无花生的美貌,心生……心生仰慕之情,实在……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呀!”

    “你目光如此下作也还罢了。”落霜阴冷的目光依旧逼视着罗人凤,怒斥道:“无花走下台来之时,你为何冲上前去,竟还敢用左手去搭她的肩膀?!”

    “小的那时……那时酒喝多了,已经醉得一塌糊涂!霜公子,小的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没有忍住,是以才对无花小姐失礼……求霜公子饶过小的!小的下回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罗人凤依旧在不停地磕头。

    “晚了!没有下一回了!”落霜嘴角一瞥,忽然又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你得罪我霜公子可以,得罪了无花,就只有死!”

    “霜公子,小的家父乃当朝北境侯,官居二品镇北大将军,手下有十万雄兵!

    公子若能放过小的,小的回去之后,我侯府上下定有重谢!”罗人凤脑子转的飞快,心道此刻身处危境,当先保命要紧。他见自己一味软求不行,便抬出了父亲的官职爵位,苦求中又夹着一丝威胁的口吻,来了一个“软硬兼施”之计。

    “哦?”落霜嘴角的笑意更浓,“你回去之后,打算怎么‘谢’我?”

    罗人凤一咬牙道:“霜公子这一次若能放过小的,我北境侯府当能奉送公子白银……十万两!”

    “十万两,不少哦?”

    “请霜公子放心!”罗人凤见落霜语气中有所松动,心中一喜,遂接着道:“我北境侯府虽不富裕,然十万两银子还是有的。若蒙公子不弃,我罗人凤从此愿跟公子交个朋友,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么,呵呵……”

    “行!”落霜点了点头。

    罗人凤心下大喜,忙跪地又朝落霜磕头道:“多谢霜公子!霜公子能放过小的,足见宽怀雅量!霜公子大恩,小的当永感肺腑!永生不……”

    然而,罗人凤道谢之言尚未说完,就听落霜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传来:

    “你只需将自己一双眼珠挖出来,再废去一只左手,本公子就放你回家。”

    “什么?!”罗人凤刚刚还欣喜若狂的一颗心,听了落霜这一句话,顿时如坠冰窖之中,他收起满面苦求的神色,一脸气急败坏之状,索性从地上站起,立直了身子,昂然道:“霜公子,你可知我乃北境侯世子么?我是家父唯一的一个嫡子,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家父定不会放过凶手!非但是家父,我整个北境侯府,甚而是当今天子,也定会派遣精兵强将,布下天罗地网,将那个杀我之人碎尸万段!……”

    “聒噪!”

    不等罗人凤“段”字出口,落霜长剑一划,就已将罗人凤的两只手臂尽皆削断。

    “你既不愿废去左手,本公子就代劳,索性断了你两只手吧!”

    罗人凤两臂齐断,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他痛得牙齿打颤,险些晕厥,然而兀自强忍痛楚,对着落霜骂道:

    “你这狗贼、疯子!我只是看了无花一眼,根本没碰她半点身子,你竟为了这点小事就要杀我!我死之后,魂魄化为厉鬼,也定要找你报仇!我定要将你……”

    “那我等着你!”

    落霜话音刚落,长剑再度出手,星光下只见白光一闪,罗人凤喉管已被割断,从此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他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子也终于缓缓倒地,双眼外突,就此气绝。

    这一次罗人凤倒地之后,大约身体内残留的血液已然不多,落霜看了看他的尸身,却并没有俯下身去,吮吸他脖子中的鲜血。

    落霜将手中长剑在罗人凤的衣服上擦了擦,归剑入鞘之后,转身正欲离去,蓦地看见马车后的那一个醉汉,兀自横躺于地,仿佛还在呼呼大睡,他皱了皱眉,便踅身朝醉汉走来。

    那横躺于地的醉汉正是李君羡。他今夜心绪不畅,醉意甚浓,之前虽被北境侯府的家丁一顿猛揍,却也没有还手。之后不久,他又见落霜忽然长剑出手,快如闪电一般就杀光了侯府的所有家丁与马夫。他心中惊诧,想要上前拦阻,却已是不及。

    再之后,他便听到了落霜与罗人凤的全部对话,期间他好几次都想出手,然末了还是躺着没动。他听到罗人凤竟不惜奉上十万两银子保得自己性命之时,心中亦不住冷笑,心道此人今夜委实运气不佳,只是看了那个“无花”一眼,就要赔上十万雪花银。

    此刻,李君羡见落霜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心中暗道:“不好!这厮杀了人后竟还要杀我灭口!”

    他右手微微一探,心下更是叫苦不迭,他流连于街市已久,一身破烂衣衫中,此时唯有老酒壶一个,此外别无它物,当此强敌之际,到哪里去寻一把长剑?!

第三十二章、因妒成疯

    当是时,李君羡自忖手中若有长剑,应不惧落霜分毫,然此刻连一根木棍也难找到,若真与落霜动起手来,胜负殊难预料。

    眼见那落霜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李君羡牛脾气上冲,索性躺着不动,且看落霜会如何来攻。

    不料,落霜走到李君羡跟前,只是看了他一眼,非但未出长剑,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扔在了李君羡的身上,口里只淡淡说了一句:

    “刚刚打你的那个人,说要赔你一百两银子。可惜他已经被我杀了,不过,本公子是一个‘宽怀雅量’之人,他这最后的心愿么,本公子还是要替他完成的。”

    言罢,落霜再没有多看李君羡一眼,径自转身大步而去,只须臾间,落霜颀长的身影便如一个孤魂一般,悄然消逝在寂静的暗夜中。

    李君羡舒了一口气,暗道适才当真是好险!若那位“霜公子”一意要杀人灭口,他今夜手无寸铁,怕也是不好对付。他拿起地上的那一张银票,见上面果真是写着“一百两银”字样,心中不由地有些哭笑不得。

    原本他酒醉之后浑浑噩噩,心绪本就不佳,甚而被家丁暴打了一顿也不知还手,按理已是霉运之至。未曾想,恰正是他这一番浑浑噩噩、酒醉颟顸之状,竟骗得落霜错将他当作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乞丐酒鬼,是以非但未伤他分毫,反送了他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岂非又是一种无心之得?

    李君羡起身走到罗人凤的尸体旁,见罗人凤双手离断,僵卧于地,已然气绝多时,却兀自双目圆睁,显然是死不瞑目。他不禁心生一股愧意,暗道这人虽是一个纨绔子弟,但也罪不至死,自己若中途能猝起发难,倘或能救此人一命。

    他见罗人凤死得如此凄惨,心下顿感不忍,正寻思着该如何处置死尸,是该先去长安县报官,还是先去北境侯府报讯之时,却蓦地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有好几个人正疾速向这边飞奔,他忙缩身躲在了街角的一处墙篱之内。

    未几,李君羡就见一队人已快步赶到了罗人凤的马车旁,为首一人却是一个白发老者。

    那白发老者走到罗人凤的尸身前,皱眉看了半天,不由地有些愠怒道:“小畜生,宫主宠你信你,你竟这般胡作妄为!这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者又看了看四周,随即向旁边的人吩咐道:

    “将这几个死人用石头绑了,沉入河底,将这辆马车拉回宫里去!”

    “是!”

    “将这些血迹打扫干净,不要被官府的人看出来!”

    “是!”

    那白发老者又往马车后面望了望,李君羡急忙屏息静气,缩身在墙篱之后一动不动。

    他心下不由地有些奇怪,怎地这些人除了老者之外,都是些女流呢?

    原来,白发老者身边的那些随从,都是些年轻女子,容貌还都翩然姣好。

    更让李君羡惊奇的是,这些女子非但年轻貌美,一个个竟都孔武有力,只三下两下,便将尸体用石块捆绑之后,搬至就近的河沟旁抛了下去。

    李君羡尚自思忖间,那些人便已将尸体全都搬走,路面上的血迹尽皆清理干净,连带着北境侯府的那一架宽敞气派的马车,也被他们牵走。

    只片刻之间,这些人便已走了个精光,路面上已是人去巷空。

    过得一会儿,李君羡又走到了罗人凤刚刚被杀倒地之处,只见路面上已无半点血迹,除了空气中尚残存一丝血腥的气息之外,整一条街巷中已没有任何异样。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片片落叶,随风颤动不已。寂寥的深巷中,传来几声犬吠,更显长夜幽清。李君羡环顾四周,黯淡的星光下,此时唯有自己一个清瘦悠长的身影,茕茕于小巷之内,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刚才那一幕血腥可怖的场景,几乎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

    ……

    ……

    “那后来呢?”听闻李君羡讲完了罗人凤被杀的始末,徐恪紧接着便问道。

    李君羡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酥合香”酒,道:

    “后来我便去天音乐坊附近暗里打探,然查了好几日,却并未找到什么不妥之处,我将这件事说与师兄听……”

    “李观主他怎么说?”

    “师兄说,他早就已留意到天音乐坊内的诡异之处,不过,那里面的人物极不寻常,他让我先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李观主也已知道,那天音乐坊内确有些不太寻常?”

    “嗯!”

    ……

    两人举杯对饮,接下来,李君羡依旧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徐恪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将李君羡所言的罗人凤一案之经过又仔细默想了一遍,将前后的起因捋了一捋,心中顿生一些疑惑,遂问道:

    “君羡大哥,那位叫作‘无花’的女子,是天音乐坊的头牌歌女?”

    “是啊!”

    “这女子我也曾见过,年纪轻、模样好,歌声也委实动听。她既是天音楼里的头牌歌女,客人打赏她一些银两,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这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为何北境侯世子罗人凤打赏了她一张银票,那落霜就非要取罗人凤的性命?”

    “这个……你就得问那个‘霜公子’了。”李君羡将杯子里的剩酒一饮而尽复又斟满,他随意答了一句,心道,落霜为何要杀罗人凤?这不明摆着是他心中对无花爱意太炽,妒意也太盛,见不得无花半点受辱,也不许旁人对无花有半分染指,是以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小兄弟啊小兄弟,你连凡人男女间的这点心思都看不透,如何去担“青镜司之首”的重任?

    “对了,说到这个‘无花’,我想起那一日,我也是见了无花一面,然后……”徐恪好似忽然想起一事,才饮了一口,便放下酒杯说道。

    “然后怎么了?”李君羡顿时来了兴趣。

    “记得是两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同张木烨在得月楼中喝了点酒,正往家赶,走到半路上歇息了一下,从一颗大树上却忽然跳下一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就持剑向我刺了过来……”当下,徐恪就将五月二十三那一晚,自己在城西小巷中遇黑衣人刺杀一事,向李君羡约略讲了一通。

    李君羡听罢,随即问道:“你那一晚不是在得月楼么?怎说是见到了无花?”

    “哎!我晚上是跟张木烨去了得月楼,不过,晌午之时,却是同赵王殿下一道,在天音乐坊中喝了点酒。”

    “哎!晚上要陪千户喝酒,白天还要陪王爷喝,贤弟,你做了青镜司的千户之后,果然是‘忙’啊!”李君羡举杯,叹了一叹,又与徐恪满饮了一杯。

    徐恪无奈只得将杯中酒喝完,随之便说道:“大哥,我同你说黑衣人,你却要跟我说喝酒,你能不能别岔开话题?”

    “好!你说!”

    “那一日午后,我在天音楼喝酒之时,恰好听到无花登台献唱,她唱完一只曲子后,还下台与我说了两句话……”

    “无花与你说了两句话?”李君羡插话道:“贤弟,你当时也打赏无花了?赏了她多少银子?”

    “我没有打赏无花银子!是她唱完一只曲子后,径自走到我和殿下的身旁,她还说出了我的名姓与官职……”

    “这可就奇了,无花为何会径自走到你的面前?还主动与你搭话?她可是天音楼里的头牌歌女,若没有打赏,怎会主动与客人搭话?而且,她还知道你的姓名官职,看来,无花是对你有意啊!贤弟,做哥哥的是不是又得恭喜你了?”李君羡将杯中的老“凤酒”一饮而尽之后,哈哈笑道。

    徐恪脸色一窘,忙岔开话题道:“大哥,咱们说的不是黑衣人么?你怎地又打岔了?”

    “噢……也对!那……贤弟,你接着说!”

    “五月初七的那个晚

    上,罗人凤正是与无花走得近了一些,便惨遭落霜毒手,而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小弟也是与无花说了两句话,半夜里就遇上了黑衣人突袭。大哥觉得……那黑衣人会不会就是?”

    “你是说……”李君羡脸色一正,“突袭你的那个黑衣人,八成就是天音乐坊里的落霜?”

    “大哥觉得呢?”

    “嗯……”李君羡点了点头,道:“依照此人残忍好妒的心性,他见你和无花如此亲近,心中必然暴怒非常,不过他知你是青衣卫中的一名千户,是以当时并未动手,而是一直隐忍到夜半无人之时,等你在小巷中落了单,这才持剑向你突袭。”

    徐恪不由地苦笑道:“这天底下怎有如此心胸狭隘、善妒疯魔之人?他要喜欢无花,就去喜欢好了!别人同无花亲近一些,他就持剑杀人,那他接下去还得杀多少人?我只是同无花说了两句话,他就要半路上截杀我,若不是我还有些武艺傍身,下场岂不是跟罗人凤一样?”

    李君羡又将满杯的老“凤酒”仰脖一饮而尽,笑道:“贤弟此言差矣,罗人凤只是看了无花两眼,眼光有些不怀好意罢了,那‘霜公子’便将罗人凤两手与喉管尽皆割断。你可是实打实地与无花欢笑同语,且还是无花主动与你搭话。倘使你身上没半点功夫,想想看,那位‘霜公子’会如何待你?”

    “岂有此理!”徐恪不禁一拍桌子,有些愠怒道:“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我大乾岂能容此等不法狂徒!待我午膳用罢回去之后,便立时命人将那落霜逮了,带回我青镜司严加审问!”

    李君羡举起杯子对着徐恪,啧啧赞道:“好贤弟,你这千户当得久了,果然越来越有官样了!”

    徐恪忙举杯与李君羡对饮,惭愧道:“大哥休要说笑了,什么官不官的,小弟原本就不想做官,也自知不是当官的料!小弟来到京城后,也不知怎地,这一路走来,竟稀里糊涂地就做起了官,到如今还当上了一个青镜司的千户。”

    李君羡持杯叹道:“这大约就是命运吧!有些人不愿为官,命运却偏让他平步青云;有些人一心想做大事,可命运偏要让他满街行乞!”

    “大哥,你莫要……”

    李君羡一摆手,笑着道:“贤弟别多想,大哥说的可不是你我,而是命运。”

    “命运?……”

    “是啊!”

    一说到“命运”二字,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无语沉思之境,李君羡不再说话,索性拎起酒壶,不断地为自己与徐恪身前的酒杯斟满,然后一饮而尽,然后再斟满……

    徐恪暗道,看君羡大哥如此神伤,他定是不愿辜负自己一身的本领,从此屈身为一介平民。目下,我青衣卫中,巡查千户一职暂缺,之前我已托秋先生向魏王说情,让魏王去御前举荐君羡大哥。我何不将此事告知君羡大哥,也好让他振作一些?

    他正待将自己委托秋先生之事说与李君羡听,然转念一想,还是作罢。

    倘若秋先生未能说动魏王,抑或魏王未能说动皇上,那么举荐君羡大哥为巡查千户一事,也未必能成。与其让君羡大哥希望落空,还不如,不要给他这个希望。

    两人又闷闷地喝了些酒,徐恪打开话题道:

    “君羡大哥,自你回到长安,也已有些时日,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都去哪儿了?”

    李君羡也正要找个话题打破眼下这个喝酒的僵局,他听徐恪问起,当下便举起酒杯与徐恪碰了一碰,笑着道:

    “贤弟,大哥从苏州回到长安,算起来也已有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了!那……大哥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看小弟?”

    “贤弟,你听我慢慢说呀!”

    于是,李君羡一边慢悠悠地品酒,一边就将自己这数月来在长安城的经历,再度与徐恪娓娓道来。

第三十三章、斗酒千盅

    原来,数月前,李君羡虽被天子赦免了死罪,然官阶与爵名却未得恢复,他空有一身皇族的血脉,却只能做一个寻常百姓。是以他自苏州府回到长安之后,便一直心绪低落、郁郁寡欢。他原本的家宅被封,已无处可去,就只能寄居于师兄的玄都观内。

    然而,他只是在玄都观内呆了几日,就已闷得不行。他师兄李淳风可以一整日不说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份耐性。两人的脾气秉性相去太远,几乎就如南辕北辙一般,实在是处不到一起。

    他既不愿跟着师兄终日静坐于道观内修习道法,又不愿去见自己那些旧日的部下与同僚,随意谋一份差事。时日漫长,他百无聊赖,索性就离开了玄都观,四处流连于长安城的街角巷落之中。他饿了就随处而食,渴了就随取而饮,加上他原本的心性就是不修边幅、散漫不羁,因之,时日一长,他就成了一个衣衫邋遢、须发散乱之人,看上去竟变得与那些流民乞丐无二。

    有好几次,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于京城中,任自己浑浑噩噩、随处而栖,那些巡城的兵卒路过,都将他错当成是乞丐而加以驱赶,然那些巡城的官兵乃大乾之禁军,此中多半都是他昔日的部属。于是乎,就常有驱赶他的禁军队长,恰巧就是他昔日手下的可笑之事。

    虽然,李君羡昔年在军中极有威信,那些禁军将领见了他之后,心中敬意仍存,断不致横加驱赶,可李君羡看在心里,面上虽装作不知,依旧浑浑噩噩之状,但心中着实已痛心羞惭之至!

    想当年,他领兵带将驰骋于疆场之上时,麾下军马何止千万!他骑白马握银枪,每每于战阵前奔行,阵中立时会有万众高呼呐喊以壮其声威。

    可如今,他沦落街头,竟成了一个乞丐!当年那些高呼“将军神武!”之人,如今却眼睁睁看着他衣衫褴褛、浑身泛臭、须发难分、满脸倦容,跟那些街边流浪之人已别无二致,就算那些官兵再如何诧异失望,也只能一脸嫌恶,皱着眉头离开……

    他师兄李淳风不愿见他颓丧至此,于是便找到他,派给了他一份捉妖之重任。

    那一段时日,长安城里到处风传有一只猫妖,四处为祟,若遇青年男子,便会立时被她魅惑后行“和合**”,最后精毁人亡。李淳风便让他想法子找寻猫妖踪迹,并伺机诛妖降魔,为民除害。

    李君羡虽心中苦闷,然于侠义之道者,却未尝有一日敢忘也!于是他便慨然接下了师兄的重任,仍然以乞丐之身混迹于街头,到处打探猫妖的行踪。

    依照师兄卦象所示,那猫妖出没之地,乃是位于长安城南的金顶山附近。李君羡便时常夜间出动,来去于长安城与金顶山之间,刻意寻找猫妖的行踪。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两个多月前的某一夜,他喝醉之后,在城南二十里之外的一处松林边醒来,竟巧遇“和合金仙”毛娇娇打此经过。

    毛娇娇觊觎他“美色”,不由分说就施展起了她最拿手的魅惑之法,幸亏李君羡及时惊醒,猛力挣脱了毛娇娇魅心之术,这才不致“**”于“和合金仙”魔爪之下。

    当时的李君羡不敢怠慢,手中长剑立时挥出,且一出手就是平生绝技,不过,他没想到毛娇娇媚术虽高明,然武功却一般,只斗了三招之后,便已堪堪将毛娇娇制服。

    不料,正当李君羡行将得手之际,毛娇娇的二哥“流霜剑仙”陆火离却忽然赶到,李君羡自忖绝非陆火离之敌,是以急使轻功遁走。

    事后,李君羡心有余悸之余,也颇感讶异,照理,依陆火离的武功,自己那一夜若想全身而退,断不会这么容易,可当时的陆火离明明已得了先手,却不知何故,并未全力追击。

    他师兄李淳风

    告诉他,自己在六百多年前的某一轮前世,曾经救过陆火离的性命,对这一点,李君羡却是将信将疑,然则,以当夜的情形看,那“流霜剑仙”若非手下留情,自己也决计讨不了好。

    这之后,李君羡虽时时留意猫妖动向,处处打探妖物行踪,却始终未能探听出丝毫有用的消息。

    他还是不愿住在道观中,还是听任自己随意蹀躞于街头小巷,四处逍遥于山中野洞,哪怕过得与乞儿浪者无二,依然我行我素、放浪不羁……

    有一日,他依照师兄卦象所示,一直赶到金顶山中寻找,可是,非但半点妖物的踪迹都没有查到,且半路还遇上了慕容桓与慕容嫣、怡清一行,他羞于见闻名天下的慕容公子,当时便匆匆离去……

    听到李君羡言至此处,徐恪心中顿感好奇,他忙插话道:

    “君羡大哥,你还遇到了嫣儿?还有怡清?”

    “我非但见到了她们,还被她们错当成了一个乞丐!”

    “竟有这等事,有趣有趣!”

    “不过,他们烤的那什么鸟肉,倒真的是好吃!”

    “什么?‘鸟肉’!”

    “哈哈,是真正的鸟肉,贤弟可莫要想歪了……”

    于是,李君羡又将那一日他在金顶山中的所见,与徐恪详尽地说了一遍,说到慕容嫣所烤制的“鸟肉”之妙,他更是赞不绝口。

    然而,徐恪举杯与君羡对饮之后,却轻轻一叹。

    一说到慕容嫣,徐恪便有些心绪不宁。

    李君羡关切地问道:“怎么啦,贤弟,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你的慕容妹妹?”

    “没……没有!”

    “你今日不是去天宝阁了么?怎么……你的那位慕容妹妹,没见着?”

    “我……没有啊?”

    李君羡摇了摇头,笑道:“还说没有!你刚才明明说了,你离了青衣卫之后,先是想去城南天音乐坊,后来又改道去了长安城西北的天宝阁,再后来你第三次改主意,这才想到要来玄都观里找我。”

    “我这样说了么?”

    “贤弟,你就是这样说的!”

    “好吧……”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惭愧道:“我到了天宝阁的门口,想了一想,还是没进去。”

    “你都已到了天宝阁门口,为何不进去?”

    “大哥,”徐恪将手中一杯陈年老“凤酒”一饮而尽,无奈道:“我已好久没跟嫣儿见面了,今天要是贸贸然进去,我真不知见了嫣儿该怎么说呀!”

    李君羡叹了一口气,道:“贤弟啊,叫大哥怎么说你才好!女孩子的心思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懂!你既知你已好久都没见过你的慕容妹妹,今天才更要走进天宝阁,好好地去见她一见呀!”

    “咳!不瞒大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嫣儿虽一直在我心里面,但我越是思念心中的那个‘嫣儿’,就越是不敢去见天宝阁里的嫣儿。”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哥可真是越听越糊涂了,难道这世上还有两个‘嫣儿’不成?!”李君羡以手指了指徐恪,笑着数落道:“你既是心里一直思念着慕容小姐,那就去见她呀!贤弟,咱们男儿丈夫,若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子,就当大胆说出来,这般扭扭妮妮的,可委实不象是你哦!”

    “大哥很懂女孩子的心思么?”徐恪放下手中的酒杯,径直看着君羡。

    “这个……自然!”李君羡却拿起酒杯,斜转头去,借饮酒避开这个尴尬的话题。

    “大哥这一生中,有喜欢的女子么?”

    “这个嘛……好像有,好像也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咳!贤弟,咱们还

    是喝酒吧!”

    “好,喝酒!”

    两人都不愿谈论女孩子这个话题,便只有接着喝酒。

    ……

    ……

    桌子上的二十几壶好酒,大多已被两人喝光。这其中,多数又入了李君羡的肚中,他今日连番豪饮,入口者皆是天下闻名的好酒,这一番畅饮真乃此生少有。

    先前,李君羡只要一想到他无故遭人陷害,被天子贬作平民的委屈,心里面总会升起一股愤懑与难受,就算他再如何自我排遣,也始终难消块垒。然今日在这摘星楼上,这一连几十杯好酒下肚,又与徐恪畅谈了如此之久,他顿感心胸豁然、开怀不已,原本郁郁不畅的心情就如风吹柳絮,飘然而散。

    这时,桌上的好酒只剩下了两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李君羡伸手取来酒壶,为徐恪与自己斟满,举起杯笑着说道:

    “贤弟,今日这一场酒,大哥喝的着实是畅快!说起来,自我回长安以来,许久没喝得如此尽兴了。来来来,咱们再干一杯,庆贺你官升一级,荣膺青镜司之首!”

    “好,干!”

    徐恪也笑着举杯与李君羡对饮,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四十年陈的“汾阳醉”端的是非同小可,酒味极其醇厚,酒力也是异常强劲,一整杯汾阳下肚之后,他顿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自腹中升腾而起,散之于四肢百骸,委实是酣畅无比。

    此时,徐恪看着李君羡纵酒豪饮,如此豪情满怀之态,心中亦是倍感欣慰。

    “大哥,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么……还是照旧做我的平头百姓啊!”

    “大哥一身本领,又有天下之志,怎能安于做个百姓?”

    “贤弟……”李君羡站起身,走到徐恪身旁,左手搭着徐恪的肩膀,右手举杯与徐恪碰了一碰,又是一个满饮。此时他肚中已有十几壶美酒,那些美酒各个后劲十足,酒意一阵一阵上头,直如翻江倒海一般,醉意已是无可遏止。他只感浑身就如风中柳枝一般,飘来荡去、绵绵不休,扬起时如飞三万尺云端,下落时如坠五千里雾中。

    “做个百姓有什么不好?想喝酒就喝酒,想睡觉就睡觉,不用担心遭人陷害,也不用去整日蝇营狗苟,如此一生,岂不快活?!”

    “大哥可曾想过,重入庙堂,为大乾苍生效命?”

    “重入庙堂?”李君羡将酒杯斟满,再度一饮而尽,摇了摇头,“庙堂已离我越来越远,岂是我想进就能进的?”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两扇原本紧闭着的雕花木窗,探出头去,俯望长安美景,只见摘星楼下,所有的街市巷陌横直交错,就如一张大网般,在脚下铺伸延展,车马人流来来往往,就如行走于网中,虽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却也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尘世犹如一张巨网,无论你走在哪里,都只是在网中而已……

    此时已是午后申时一刻,不知不觉,这一场酒,两人足足已喝了两个时辰之久。原本朗照于头顶的烈日,此刻业已渐渐向西坠落,日虽西斜,却依然耀眼。阳光就如金色的长练,起伏晃动,透过天边的彩霞,将脚下这一座巨大的京城,渲染得熠熠生辉。

    李君羡醉意蒙蒙间,凭窗远眺,山河如画,一时尽收眼底。他手拍窗棂,忽而心有所感,遂朗声吟道:

    梦里山河依稀远,今朝又上重楼。江天落日不复留,彩云十万里,乘风何所求。

    九曲萦盘终日谋,不如千盅斗酒。生平纵有无限愁,三杯酒入喉,天下归我有。

    (以上调寄《临江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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