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步履匆匆
徐恪暗自猜测,依照秋先生所言,张木烨不愿蹚北司的浑水,是不想与沈环对抗,而天子却非要逼着他站到沈环的对立面,他就算是心中百般不愿,却也只得勉力站到风口上去。
这时,秋明礼又说道:
“老夫听闻,张木烨与銮仪司的诸乐耘素有深交,而南安平司的杨文渊又是沈环的亲信。张木烨入主北司之后,势必与銮仪司联手,共同对抗沈环与杨文渊,但仅凭二人联手之力,恐怕还是单薄了一些。如此一来,青衣卫内,你这青镜司的一股力量,便成了能够制衡两方的关键!是以,张木烨无论如何,第一个就得笼络你!”
徐恪道:“老师觉得,学生该如何以对?”
“不妨任其笼络!”秋明礼手举竹筷,见方桌上的菜肴已所剩无几,有心叫赵昱添几个热菜,但望了望灶房,还是没有喊出口。
“你不是最痛恨沈环么?眼下,除了倒向张木烨一方,你也没得选!”
“老师是说,学生越是向张千户多提要求,张千户反倒越是心安。是以,凡我所求,他自然会无不应允!”
秋明礼点了点头,伸出筷子,将盘子里残留的少许粉皮刮取干净,放入嘴里细细品味着。
桌子上菜肴已尽,酒壶却未干,徐恪又与秋明礼满饮了数杯。他见老师虽鬓角额前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然满脸尽是意气风发之状,料想必是魏王近日在朝中诸事皆顺,见魏王接位大局已定,老师心中自然是格外欣慰。
徐恪心道,魏王如今贵为九珠亲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安排一个区区五品的百户,于魏王而言,无非举手之劳罢了,自己又何必多虑?
不知不觉已是亥时,院子里灯烛将欲燃尽,夜风渐盛,风里夹杂着阵阵凉意。徐恪担心老师受凉,遂提议将酒席转至厅房内再饮。
平安与喜乐闻声而来,将桌子与长凳搬至前厅之内,又将残羹剩盘尽皆收拾干净。
赵昱见师徒二人仍欲再饮,于是又到灶间,为他们炒了四个热菜,并端来了一壶新的二十年陈“汾阳醉”。
两人又吃了些酒菜,徐恪就问:
“老师,这另一个千户,你还没说呢!”
“哦……”秋明礼收拾起身体内涌起的一阵酒意和困意,整顿思绪,遂徐徐言道:
“这其二的一个千户,就是你之前做过的‘巡查千户’!”
“巡查千户?”徐恪夹了一口小玉新炒的白菜豆腐,放入口中耐心咀嚼,顿觉香嫩 爽 滑、清新可口,他不由频频点头,接着道:
“按理,这巡查千户早就该有人接任,可皇上却迟迟未肯下旨,实不知为何?”
“咳!……皇上举棋不定,实在也是为难啊!”秋明礼忍不住又是一叹,说道:
“眼下,这巡查千户的热门人选,你青衣卫内就有两人。一个是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封补一,由沈环亲自举荐;另一个则是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古材香,乃是由新任的北司千户张木烨所举荐。这两个人,按理说,无论资历、才干、声望,皆可以接任巡查,奈何他们背后的两人,恰正是青衣卫中的两方力量之首。皇上无论选取哪一个接任,势必就会打破原有的力量平衡。然则,若是从外头选人,一则,不太合青衣卫的规矩,二则,一时半会儿又上哪儿找去?皇上迟迟不肯下旨,这就说明,皇上直到今天,依旧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秋明礼见徐恪兀自沉思,便举起酒杯,与徐恪对饮了一杯,忽而问道:
“无病,你有没有发觉,皇上最近,对你们青衣卫之事,是不是格外上心?”
徐恪略作思忖,便点头道:“老师,听你这么一说,倒确是如此!皇上这十日来,光沈环与张木烨,就连着召见了好几次,听说诸乐耘也时常进宫面圣,甚至那杨文渊,皇上也见了一次,不知皇上为何……?”
“咳!道理很简单!”秋明礼大口饮酒,笑着道:
“皇上最近,上朝的次数已越来越少。自古以来,君主若懒于政事,又不愿丢失皇权,自然会加强暗卫与内卫的力量。你们青衣卫自太祖初创以来,原本就是皇帝亲御之卫所,是堂而皇之的一处内卫!皇上越是想少上朝,就越是要加强内卫的管控!要不然,满朝文武、天下各道,若没了你们青衣卫的耳目,皇上如何能够睡得安心?”
徐恪不禁朝前厅之外望了望,此时方当深夜,草堂内外已是阒然无声,他不由心头暗笑,自己担忧老师的这一番话会被皇帝的耳目侦测到,然而,坐在老师对面的自己,不正是皇帝最大的一只耳目么?
秋明礼却不理会徐恪的这一番心思,借着酒劲,继续说道:
“不过,要加强内卫的管控,也是一件极其不容易的事!秦时,胡亥宠信赵高,却为赵高所杀;汉时,成帝、哀帝、平帝宠信外戚,终致王莽篡位;后汉时,灵帝宠信宦官,引得十常侍为乱,天下分崩离析;魏时,曹丕宠信其师,天下遂为司马氏所取……自秦以来,皇帝宠信身边之人,却为身边人所害,终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事例,还少了么?”
“是以,如何管控内卫,便是历代皇帝重中之重。青衣卫内,一个都督、五位千户、二十个百户、百余名校尉,各个都是武艺高强、能征善战之辈,加上卫里这上万卫卒,如若稍一不慎,这一股原本是皇帝最能倚重之力,就会成为威胁皇权的一种最可怕力量!因之,这御下平衡之术,于青衣卫而言,就尤为要紧!青衣卫内,不管任何一方,皇上都不会允其独自坐大,只有双方力量达致微妙的平衡,皇上才能睡得安心!”
徐恪暗忖,天下之大,原本就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治理得来,皇帝若欲四海安定,必得勤政爱民、选贤任能方可。若皇上一味懒于政事,只图借青衣卫之力,掌控百官与万民,这也不过一厢情愿罢了。若换作是我,实在年老力有不逮,何妨早早传位于魏王,自己退为太上皇,索性吃吃喝喝,万事不管,岂不乐得松快?
秋明礼又问道:“无病,现下,这巡查千户职位之重,你总该明白了吧?”
徐恪点了点头,反问道:
“魏王那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么?”
他心知魏王原本业已笼络了南宫不语,如今南宫骤然离世,对于李缜而言,青衣卫内自然就少了一个得力的手下。
秋明礼摇了摇头,道:
“这巡查千户之位,不比其它的官职,非但武功要强,更兼文才也要了得。光是青衣卫里每日上报的公文,就需巡查一一批阅。这样的文武全能之人,我大乾朝堂,真的也没几个……”
“薛涛大哥,不行么?”
“他呀,大老粗一个,不行不行啊!”秋明礼连连摆手,叹道:“殿下也不是没想过薛涛,但想来想去,咳!……还是觉得薛涛不行!”
秋明礼双眼盯着徐恪,又问:
“无病,你在青衣卫内当差,也已将近一年,认识的人想必不少,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胜任这巡查千户之位?”
徐恪心知秋明礼之意,这新任的巡查千户人选,既要人品端正、武艺高强,又得文才了得、深孚众望,最重要的,将来要成为魏王可用之人。
但他思来想去,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身影,依然还是摇头不已。这青衣卫内,文武兼得者倒有不少,这些人将来若要他们攀附于魏王门下,想必也求之不得。可是,要从这群人里面找一个人品端正、胸襟坦荡的,实在是太难了!
“……”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中。
秋明礼眼见天色不早,便欲让徐恪先行回府,余事明日再谈,却见徐恪忽然一拍自己的额头,喜道:
“老师,我想到了一个人!”
“哦,是哪个?”
“前左武卫大将军、五莲县公,李君羡大哥!”
“是他……”
“这个人是不错!论武艺,他剑法高超、枪术了得,军中罕逢对手,镇边数年,更是威震敌国!论文才,老夫听闻,他非但精于诗、书、礼、乐,对佛、道之学亦有深究,论人品,他乃太宗之后,皇族血脉,人品贵重、性情爽直、学养深厚……更是没的说了。按理,他当得上巡查千户不二之选!可是……”秋明礼不断摇头,叹息道:
“咳!他毕竟是一名参与谋逆的钦犯,皇上虽免了他死罪,然亦是戴罪之身啊!”
徐恪当即言道:
“老师刚刚不是说了,李将军称得上是巡查千户不二之选,既是不二之选,老师不妨跟魏王提一提,说不定,魏王殿下觉得李将军行呢?”
秋明礼朝徐恪望了望,手捋颌下的长须,点头微笑:
“你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说起来,李将军也算得上是老夫敬重之人!皇上既然能免了他的罪,说不定,给他恢复爵名也未可知呢!既如此,我明日便去找殿下提一提。”
“如此,我先代君羡大哥谢过老师了!”徐恪于座上向秋明礼拱手称谢道。
秋明礼随即问道:“无病,那李将军,现下居于何处?”他此前听闻,李君羡为避祸逃出长安,现如今不知人在何方。
徐恪忙回道:“君羡大哥人已回到长安,现下就在玄都观内,与他师兄李观主住在一起。”半个多月前,他就是在玄都观门外偶遇李君羡,当时他心忧南宫不语“魔功附体”之疾,并
未与李君羡多言,如今回想,他心中更多了几分别离之念。
秋明礼站起身:“如此……甚好!”
话至此处,均已言明,徐恪随即起身,向秋先生拱手作别,告辞出门。
徐恪出了秋叶草堂,借着满地星光,便向城西北的醴泉坊而行。此时已是亥正时分,长安城正当宵禁之时,街面上空无一人,大街小巷中,只有几声犬吠,偶尔传来。
徐恪信步而行,虽值深夜,却全无睡意,他一想到这新任的巡查千户,有可能是君羡大哥之时,心中便格外地兴奋与期待。
巡城的禁军兵士与青衣卫卫卒,或二十人一队,或五人一组,不时从徐恪身边经过。那些卫卒一见是徐恪走来,立时就远远地站立,向千户大人躬身请安。而那些大乾的禁军兵士,见深夜竟还有人徘徊在外,立时就要上前盘问,可一见到徐恪手举的那块“镶金虎牌”,又顿时唬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退立两边,连声道安。
徐恪掂了掂手里那块黄灿灿的“虎牌”,纵然他一向无意为官,然此时此刻,心中亦不免得意万分。
这便是大乾青衣卫——一个谁也惹不起的衙门!遑论他一个威风凛凛的千户大人,纵然是区区一名掌旗,只要手里拿着一块“飞熊木牌”,在这长安城内,也是畅行无阻!
徐恪得意洋洋地迈步,将至醴泉坊之时,忽见一个胖大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那身影是他再熟悉不过。
“二弟?”
只见朱无能步履匆匆,一跳一闪,从他眼前掠过,奔行的方向,却是往东崇仁坊的地域。
徐恪有心将朱无能喊住,转念一想,这深更半夜,二弟这般鬼鬼祟祟,到底要去哪里?
于是,徐恪不再出声,而是静悄悄地疾步跟随在朱无能身后,且看他今夜到底要做何事。
他跟着朱无能左转右绕,须臾间,两人就到了崇仁坊的坊门之外。
“二弟怎地又来这里,难道这崇仁坊真的有古怪不成?”徐恪躲在朱无能身后,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
只见朱无能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气力,纵身一跃,便攀住了墙头,三下两下,就被他翻过了围墙。
徐恪忙跟着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自墙门翻过,然而,就在他落地之后,无论怎样寻找,二弟朱无能那胖大的身影,却顿失踪迹。
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这一下,他再一次百思不得其解了……
二弟今夜到底是怎么了?
没法子,徐恪不敢随意走开,只得呆在原地,静静等待。
过了约莫一刻光景,徐恪终于忍耐不住,朝前方影影绰绰的房屋轻声呼唤道:
“二弟,二弟……你在哪儿?”
一阵夜风吹过,前方半个人影也无,只有远处一阵犬吠之声隐约而来,好似被徐恪的叫唤声勾起。
“二弟,二弟……”
徐恪又唤了几声,却听得远处的犬吠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眨眼间,朱无能肥胖的身影已然乍现于他眼前。
“快走!”朱无能只说了两个字,就拉起徐恪的胳膊,两人翻墙而过,朝着醴泉坊的方向,没命似的狂奔。
见二弟脸上神情慌张之极,身后好似有一个强敌正在追来,徐恪也不敢说话,就跟着朱无能一路狂奔,二人直到奔进了自家醴泉坊的府邸之内,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二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身后……身后是什么人在追?”徐恪缓缓稳住呼吸,刚才那一阵没命似的狂奔,委实是耗费了他不少的力气。
“大哥,夜深了,老朱困了!”
没曾想,朱无能却并不与徐恪多言,而是径自走进自己前院的睡房之内,衣衫也不脱,倒头就睡。
“二弟?”
徐恪跟进睡房内,正想再问一句,却听朱无能雷鸣般的鼾声,已然传来。
徐恪摇了摇头,只得退出房外,将房门带上,回自己的“鸿鹄居”歇息。
毕竟夜已深沉,睡意袭来,他也学着二弟的样子,不事洗漱,未曾脱衣,倒在床上,便呼呼睡去……
铜壶滴漏,时如流水,匆匆一夜,便已过去。
徐恪次晨醒来,见日头高起,他仰首伸了一个懒腰,顿觉好不爽快!
洗漱之后,不及早膳,他便匆匆来到前院,走入二弟的睡房。
“二弟,醒醒!太阳都晒到你屁股了!”
朱无能仰面朝天,手摸肥肚,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徐恪摇了摇头,不再多问,遂转身出门,直奔青衣卫上值而去。
第五章、无风而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巳时、青衣卫、青镜司千户小院】
徐恪进了青镜司之后,依旧同往常一样,仰靠于他那张千户独享的紫檀木大椅上,端起一杯卫卒刚刚奉上的长安“花雨”名茶,浅浅地啜饮一口,再缓缓放下,伸手拿起一本《黄帝内经》抑或是《南华经外篇》,随意翻看着。
储吉康与韦嘉诚两位百户,一大早就过来向千户大人问安,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见徐恪并未向他们部署查案事宜,也不好自行做主,只坐了片刻工夫,随即告辞出门。
屋外朗日高升,白云悠悠,一派天光云影之下,到处都显得那般祥和清明。
千户小院中,和风徐徐、蝉鸣阵阵、草木摇摇、花香隐隐、树叶无风而动,轻云不请自来。
日光如同一位严父,降下温暖与守护,清风又如同一位慈母,送来凉爽与欢欣。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纯粹!
院门口矗立着一块石制的日晷,随着光影流动,指针已然指向巳时三刻。
守门的卫卒走入千户公房内,向徐恪躬身下拜:
“千户大人,巳时三刻已到,小的要不要去将大人的午膳端来?”
“已经是巳时了么?”徐恪举杯喝了一口茶,心中大是意外,记忆中,他好似刚刚才吃过了一顿早膳。
青衣卫内的早膳已是丰盛可口,青镜司卫卒端来的早膳更是喷香诱人!
今日,他大约是早膳吃得多了些,现下不过是看了几页书而已,不想,又到了午膳之时。
“我还不饿,过半个时辰再去端来!”
“是!”
卫卒拱手,即刻转身走至门外,又如铁塔一般巍然站立。
过了片刻,把守院门的卫卒入内向徐恪躬身下拜:
“禀千户大人,院外有人求见?”
“是哪一个?”
“回大人,他说是大人的师兄!”
“师兄?”徐恪一跃而起:“他是赵王殿下!”
徐恪忙疾步走至院门外相迎,只见赵王李义,一身锦色绸衫,手摇折扇,立于夏风之下,正笑而不语。
“师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徐恪大笑,走上前去,亲热地抱了抱李义的双肩。
“师哥早就想看你来了,怕你新官上任,公务繁杂,不敢遽相打搅啊!”
“师哥真会说笑,快快,里边请!”
徐恪跟在李义后头,正要步入千户公房之内,见门外的几个卫卒,仍象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
“尔等听着,我师哥乃是大乾神王阁副阁主、赵王殿下!尔等下回若再敢这般不知轻重,将殿下拒之门外,本官定要重责,决不轻饶!”
唬得那四个把守千户公房大门与小院院门的卫卒,忙齐齐跪倒在地,“小的不知是赵王千岁驾到,小的不知轻重,望大人恕罪!”
“起来吧!”
徐恪手指一个身形魁伟的守门卫卒,原本想呼出对方的姓名,想了半天却还是想不起来,便吩咐道:“你!去将本官的午膳端来!”
“是!”
李义望着徐恪对一帮手下颐指气使之状,摇动折扇,依然笑而不语。
两人进到千户公房内落座,卫卒为李义端上一杯新泡的“花雨茶”。李义打量着公房之内,见收拾得清新齐整、素雅高洁,到处都陈列着一些不知是何人题写的字画,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不由笑道:
“师弟,你这一处公事房,整得可以呀!好似进了一处书斋。”
“师哥,这也不是我弄的,都是前任张千户精心布置而成。”
“好一个张千户!他这青镜司的小院,我还是头一遭来,想不到,内里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师哥从没来过青镜司?”
李义摇了摇头,道:“我跟张木烨不熟,平常都是找沈环,北安平司倒是去过几回,这青镜司太过偏僻,要不是今日来看师弟,我怕是不会来的。”
“你看这小院内,风景如何?”徐恪喝着茶,问道。
“嗯……委实是不错!”李义遥望门前的开阔之处,频频点头道:“这里草木繁盛、花朵芳菲,实在是一处难得的好风景!想不到,青衣卫里竟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我此前竟从未听闻。张木烨倒确是花了一番心思,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这许多奇花异草,有些花草我都从未见过。早知如此,我王
府的后园,也该找张木烨去帮忙归置归置。”
李义又手指左前方,朝徐恪说道:“你看,院子里还开凿了一处水池,水池边堆着太湖石,那里就差一座亭子了……”
徐恪也点头赞道:“不瞒师哥,我之前也从未来过青镜司,接任之后,头一天来上值,还以为自己进了一座花园呢!”
李义喝了一口茶,呵呵笑道:“无病,你这可不就是一座花园么?我看,此地绿草如茵、花香袭人、高树葱茏、枝叶茂盛,处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之象,不如就叫它‘葳蕤园’吧?”
“葳蕤园?这名字好是好,就是旖旎了一些,于我这青镜司的名号,委实不太相称……”
“哈哈!师哥随口一提,你可别当真。”
……
两人稍稍坐了一坐,徐恪便问:
“师哥午膳还没用过吧?就在师弟这边用了便是,我让手下去打几壶酒来。”
“无病,喝酒咱们还是去摘星楼啊!师哥今日过来,就是要拉着你去喝一个痛快!”
徐恪瞧见小院内,两名卫卒已经端了好几个食盒过来,眼见得今日的午膳必是更加丰盛,便与李义说道:
“师哥,今日天气热,我看午膳就在这里用了吧?我让手下在院子里搭一张桌子,坐在树荫下,就着凉风喝酒,岂不快活?”
李义也望见了端着食盒走来的卫卒:“也罢,今日你是主,我是客,在你的地头上,师哥也只得听你吩咐!”
于是,徐恪便命卫卒在千户小院的一角,挑了一处大榆树之下,浓密的树荫之中,摆起长桌,放好木椅。
听闻千户大人要喝酒,卫卒便从青镜司的库房内搬来了一小坛好酒,听说是至少有三十年陈的老“凤酒”。
徐恪原本是想着要与师兄共饮“汾阳醉”,但见这老“凤酒”坛口的泥封,便知这坛酒至少也是五十年的陈酿,便点了点头。
待酒菜摆列一应齐全之后,他便与师哥相对而坐,两人举杯对饮,听取知了声声,迎面凉风阵阵,倒也好不畅爽!
徐恪见那两个守门的卫卒,仍是站立在日光下一动不动,索性挥了挥手,命他们去院门外候着。
李义见状,莞尔笑道:“无病,你这青镜司内,规矩倒是不少!这几个卫卒,都已经站得衣衫汗透,依然纹丝不动,这一份功夫也算难得哦!”
“咳!”徐恪夹起一块新出锅的“虾仁炒鹿肉”放入口中,道:“这些劳什子破规矩,都是张千户所立,待过些日子,我都要将他们统统去了,也好让这院子里清净清净!”
“哈哈哈!”李义望着头顶这一颗高高大大的老榆树,笑道:“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想不到,张木烨所栽的这一棵树,全不合你徐无病的心意!”
徐恪笑了笑,举起酒杯,道:
“师哥,我敬你!”
“好,无病,这一杯,师哥庆贺你官升一级!”
“师哥,升不升官的,无病全不在意,今日得了这一块阴凉之地喝酒,倒是意外之喜!”
“说得好,喝酒!”
两人共同举杯,一连满饮了数杯,这才拿起筷子夹菜来吃。满桌子热菜,俱是长安城叫得出名的美味佳肴,看得出,那两个卫卒委实是动了心思,定是吩咐尚食营的厨子,用上好的食材烹制而成。
两人吃吃喝喝,饮酒谈笑,晌午的天气虽然炎热,但浓密的树荫之下,不时有清风吹送,各种奇异的花香又随风扑面而来,如此对饮,两人均觉分外有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义抬眼,忽见榆树的一边长着一排蓝色的小花,他不禁起身走到花藤边,伸长鼻子嗅了嗅,又回到桌子前坐下,奇道:
“这里竟还有蓝色的‘牵牛’,当真是难得!”
徐恪也朝花藤处望了望,不解道:
“师哥,这种蓝色的牵牛花,很少见么?”他记得小时候,自家的门前就长着一丛茂密的牵牛花藤,不过花瓣都是红色,今日的这种蓝色花瓣,倒也是头一次所见。
李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
“我记得,蓝色牵牛花,只在楚地才有,因其不耐严寒,又喜湿热,是以我乾国境内难有生长,不知张木烨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长安城内培育出此种花苗。”
“楚地?”徐恪抿了一口酒,问道:“师哥是说,偏处于我大乾南疆的楚国?”
“嗯!”李义连吃了好
几口菜,说道:
“楚国在我大乾之南,原本也受中原统辖,自五胡乱华之后,楚国国主便自立门户,后来又吞没了周边的一些蛮族,渐渐地也就成了一方强国。听闻如今的楚国皇帝,乃是一个少年。”
“少年?”徐恪顿觉心奇道:“一个少年郎如何做得一国之君?”
李义朝徐恪看了看,心道你徐无病也才二十挂零,不也执掌青镜司,统辖千人之众了么?
“我听闻那少年国主,本身就甚是了得,更加上他身边有一个能干的皇后,是以楚国上下,被他们治理得蒸蒸日上,国力也日益强盛。”
说到此处,李义不禁遥望南方,面露忧色道:“楚国国土虽小,尚不及北边的萧国,然实力真真不可小觑!今后,兴许这楚国会成为咱们大乾的一个强敌。”
徐恪却笑道:“师哥,我大乾地广人稠,军力强盛,军中更是猛将如云,光神王阁内就有师傅与师哥这样的武功绝世之人,何惧一个小小的楚国?”
李义苦笑道:“无病,沙场征战,国与国之间的交锋,光靠军力与武功是不行的,还需国力与民心,若民心不齐、国力不盛,就算军中高手再多,战场也未必能取胜!”
徐恪不欲与师兄争辩,遂转而言道:“师哥,你看这蓝色牵牛,与楚地生长者,可有不同?”
李义摇了摇头,道:“楚地生有蓝色牵牛花,我也是听人所言,至于其状究竟如何,与此地的牵牛花到底有何不同,只有去问张木烨了。”
李义心中却想,那楚国独有的蓝色牵牛花,因何会出现在青镜司的千户小院之内?看来,下一回,我得好生去会一会那位新任的北司千户。
“兴许是师哥记错了,这些花藤只是形状与牵牛花相仿,却并非是牵牛呢!”徐恪笑着道。
李义举起酒杯饮了一口,并未作答。他年轻时曾出使过一趟楚国,那蓝色的牵牛花实则于道旁见过,当时心中诧异便多问了几句,只是一晃二十年匆匆而过,其花开形状,有些想不起来罢了。
接下来,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酒菜。门外的卫卒怕两人酒菜不够,请示了千户大人之后,又拎了两个大食盒进来,撤去残羹剩盘,复又添上新鲜热菜,并为两人桌前的几个酒壶打满了酒,这才躬身退下。
李义不断点头,连连赞许道:
“看不出,张木烨调教的好手下,区区几个卫卒,便能服侍得这般尽心!”
“哈哈哈!师哥,今日我难得做东,你多吃一点!”徐恪笑着向李义敬酒。
……
旭日高升,白云起伏,日光照在院门口的日晷上,针影转动,转眼便已是午时。
徐恪忽然想起家中的二弟朱无能,心道,二弟此时,总该起床了吧?昨夜他鬼鬼祟祟地闯进崇仁坊,又急急慌慌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究竟遇到了哪个厉害人物?竟吓成这副样子!待我今日下值回家,可要好好地问他一问。
“无病,你在想什么呢?”李义饮了一口酒,见徐恪若有所思之状,遂笑而发问。
“师哥,我想起我二弟朱无能,昨夜亥时,不知何故,竟偷偷摸摸翻墙闯入崇仁坊内……”徐恪便将昨夜他与朱无能一道,深夜进出崇仁坊的经过,尽数说与李义听。
“哦,竟有这样的事!”李义听后,略作思忖,便道:“看来,你二弟也非寻常人啊,他定是在崇仁坊内,也察觉出了古怪。”
徐恪又道:“十几日前,我二弟曾与我路经崇仁坊,那时他也曾突然止步,用力嗅闻,好似在里面发觉了异常,可我问了他半天,他又答不出来。师哥,这崇仁坊内究竟有何古怪?难道里面当真藏着什么厉害人物?”
李义微微点头,说道:
“过几日,你我师兄弟,再去一趟崇仁坊。我听闻,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叫作什么‘天音乐坊’,咱们也去看看!”
“天音乐坊?师哥可知,皇上昨日发来一件案子,也是与天音乐坊逃不了干系。”
“哦,你且说来听听!”
徐恪便将自己刚刚接到的那件人命案子,约略地与李义说了一遍。
“这倒有趣!”李义又满饮了一杯好酒,将空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豪气丛生道:
“师弟,这天音乐坊必有古怪!咱们也别再等日子了,这就过去!”
“好!”
第六章、无处可容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午时、大乾青镜司】
徐恪正要起身跟着李义出门,却忽然想起一事,一拍脑门,道:“哎呀!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秋先生,今早便要去一趟北安平司,见一下张千户。”
“你找张木烨?有何事?”
“跟他要一道举荐文牒。”
徐恪便将昨夜秋明礼交代他的事,约略与李义说了一遍。
“我当是什么事呢!”李义手摇折扇,微微笑道:“区区一个百户的官职,我跟吏部的潘闻卷说一声就是了,你不必再去劳动张木烨。”
徐恪眨了眨眼睛,笑着向李义问道:“师哥,你有这么大本事?堂堂一个大乾的吏部尚书,都能随你使唤?”
李义将折扇一收,轻笑道:“一个百户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关照他一声,让他再送你几个百户!”
“够了够了!”徐恪连连点头。
两人遂停了午膳,一道起身出门,往城南的崇仁坊行去。
可一路之上,李义心中忽然又犯起了难。原来,依照大乾官制,要想求得一个正五品的官职,绝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办到。除非是皇帝钦点,否则,就需有司向吏部出具推举文牒,这签署文牒者,至少也需三品以上的官身。吏部收到文牒,需详加审验,考证其人以往为官的业绩,再详查其人之出身、门第、品行、操守、风评、才干,均无可挑剔之后,方由吏部尚书签上允准之议,吏部侍郎也要一并附议,盖上吏部大印,再报经中书核审通过,最后才由吏部为之造官凭与腰牌等物,这一道程序才算走完。此番徐恪欲推举的,乃是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则其中的审验与核查,必将更为繁琐严苛。李义虽贵为七珠亲王之尊,然他一向不参与朝堂政务,如今骤然要他向吏部伸手要一份五品的官凭,却也并非易事。
李义今日喝了好几壶老“凤酒”,这五十年陈酿毕竟有些后劲,酒劲上涌,他一时口顺便向师弟夸下海口,此时回想,不由得暗暗叫苦。
然则,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李义心道,我就算拿刀架在潘闻卷的脖子上,也非要逼他弄出师弟所要的那张百户官凭不可。
两人出了青衣卫,一路往西南而行,经过兴道坊之时,忽听得前方一片哭喊吵闹之声,只见黑压压地一大片人群簇拥在大街上,不知为了何事。
徐恪疾步而前,分开人群,见三十几个卫卒,围成了一个大圈,圈子里面大约有十几个人,或坐或躺,或站着不动,或跪地苦求,大多是些手脚残缺之人,而自己的三个手下王大龙、孙二苟与赵三马正指挥卫卒,将围观的人群逐个驱散。
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双脚已断,只留膝盖以上的半截,勉强蹒跚行走,他原本正费力地说一些好笑的段子,聊博路人一哂,好赚几个赏钱,在大队凶巴巴的卫卒围堵之下,他哪里还能说笑得出来,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女子,好似那断腿男子的婆娘,手脚虽完好,却是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她见官兵将他们团团包围,虽未曾动手抓捕,但阻断了路人的施舍,便等同于是阻断了他们的活路,于是便跪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苦苦哀求道:
“求官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只不过是些流浪卖艺的苦命人,实在是饿得没法子,耍些歌舞,逗逗乐子,讨些赏钱,
只为活命而已!求官老爷们发发慈悲,别再为难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吧!……”
然而,任凭这些流浪卖艺的苦命人如何苦求,那三十余个卫卒依然将他们包围得密不透风,这些卫卒双目圆睁,一脸凶相,要不是为首的大佐领一再严令不可动手,早有几个卫卒走上前去将他们一顿痛打。
兴道坊位于长安城正北,皇城根下,是大臣上朝与天子出行必经之地,来往的商贾路人本就络绎不绝,此番一闹,围观者更众。许许多多的路人围在卫卒的圈子之外,虽不敢近前,但也远远地对卫卒们指指点点,大多对青衣卫欺压流民之举,心中愤愤不平。
徐恪见状,不禁勃然大怒,他右臂一指赵三马,大声斥道:
“赵三马,过来!”
那赵三马原本正指挥两个什长,打算让他们各自带人去驱散围观的人群,蓦地瞥见自家的千户大人突然驾到,立时吓得浑身一机灵,他不敢怠慢,急忙奔到徐恪近前,俯身下拜道:
“小的参见千户大人!”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回……回千户大人”赵三马哆哆嗦嗦地回道:“这些流民自外地而来,堵在大街上,有伤京城风化,有损皇城威仪,有碍……有碍这个观瞻,是以小的带人,将他们……将他们……”
“你想将他们包围起来,断了来往路人的施舍,好让他们无利可图,便只能自行退散,省得你们再费力驱赶,是不是?”
“是是是!”赵三马心知今日之事不妙,吓得后背颤动,额头上已冒出斗大的汗珠。
“你好大的胆子!”
“小的知罪!”赵三马急忙匍匐跪倒在地。
徐恪手指圈子里的那些流浪卖艺之人,不无愤慨道:
“这些流浪艺人大多手脚残缺,身体有病,原本已是孤苦伶仃之人,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凭着一些歌舞手艺混口饭吃,已是极其不易!尔等不思体恤孤穷,反以威压驱赶,手段竟还这般阴毒!尔等良心,被狗吃了么?! ”
“是是是!小的不是人,小的错了!”
“我问你,这些人缩在长街一角,只是唱唱歌、跳些舞,说几个段子,无非逗得路人一乐,好得几个小钱买些馒头而已,他们究竟伤了谁的风化?损了谁的威仪?碍了谁的观瞻?!”
“是是是!不不不!……这些人没错,都是小的不对,小的错了!小的大错特错,求千户大人恕罪!……”赵三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另外两个大佐领王大龙、孙二苟,原本也要过来给千户大人请安,见赵三马这一番跪地磕头之状,立时吓得调转头去,远远地躲在卫卒们的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徐恪面色缓了一缓,道:“你起来吧!”
赵三马仰头见徐恪铁青着脸,兀自吓得不敢起身。
徐恪抬眼望了一圈,见周围的人群中,竟有许多人对自己竖起拇指,好似在夸赞自己适才仗义愤慨之言,师兄李义则还是远远地在人群之外,手摇折扇,笑而不语。
“赵三马,你很能啊!本官费力将你们几个调到我青镜司。不想,你才干了没几天,就带着这么多人,包围了一片长街,就只为驱赶十几个无家可归之人。你吃着大乾的俸禄,是闲得发慌么?竟有心来管这些小事?!”
“这……”
“这什么这!
我问你,今日你们这般兴师动众的,到底是为何?果真就是为了驱赶几个流民?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
赵三马心知今日这件事瞒是瞒不过去了,只得将心一横,仰头说道:“回禀千户大人,小的这是奉命行事!是储百户昨日一早,便特意吩咐小的,让小的务必将兴道坊的流民尽皆赶走。也是储百户训诫小的,说这兴道坊乃是皇城根里、天子脚下,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小的对百户大人之命,自不敢有违,是以,小的才擅自做主,想出了这么一个……这么一个狗屁主意!”
“储百户?”
徐恪一听储吉康之名,心下不禁有些踌躇,然此刻他见日头高起,长街上甚是炎热,围观者又越来越众,当下他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挥挥手,让赵三马赶紧带着所有卫卒,统统散去。
赵三马如蒙大赦,立时朝徐恪连连磕头之后,起身招呼一众手下,疾速退去。那王大龙与孙二苟便也混杂在卫卒中,悄悄地消失在长街之外……
待卫卒与人群全都散去之后,徐恪走到那一对矮身夫妇之前,将女子搀扶起,和言问道:
“这位大嫂,你们是从哪里来?”
那中年女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带着泣声道:
“回禀这位官老爷!我们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哪儿的都有,大都四肢不全、身体有畸形。我们原本一路讨饭,靠别人给些冷饭馒头,苟活性命,后来发觉,光靠讨饭不行,后来大伙儿一起想法子,就想出了耍些歌舞,逗些乐子,把人逗乐了,就可以多拿几个赏钱。听说长安人喜欢看热闹,我们就跑来了长安。哪知道,我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才刚刚安顿下来没几天,从昨个起,这帮官兵就像吃人的老虎一样,把我们给围住了……官老爷,我们不偷不抢,就只是靠手艺博些赏钱,求这位官老爷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
言罢,那位不足三尺身高的瘦弱女子,又要俯身给徐恪跪下。
徐恪心有不忍,当即伸手将女子扶住,温言道:
“大嫂,长安是我大乾的京城,京城就有京城的规矩!按理,大街上是不能随便卖艺的,你们可以到得月楼去问一问,或许那里的店掌柜喜欢你们的手艺,愿意收留你们也未可知呢!”他心道就算我今日将卫卒们喝走,明日也有长安县的衙役、京兆府的捕快来找你们的晦气,这大乾京城虽富贵繁华,可真真是没有你们这些“艺人”容身之地啊!
女子点了点头,含着泪答应了。
徐恪伸手入怀,掏了半天却只掏出了二两碎银,今日他起床匆忙,身上也没带多余的银两。他朝李义望了望,有心跟师哥讨一张银票,想想还是算了。
“大嫂,这点小小的银两,你们拿着,去买几个馒头吃!”
“这……这怎么使得?”
女子伸手接过碎银,对徐恪千恩万谢。
徐恪又抬眼扫视了一圈,见女子的身后,十余个男男女女,年纪最大的已有五十挂零,最小的还梳着小辫,至多**岁年纪,一个个不是缺了左臂,就是断了右腿,有的还瞎了一只眼珠,甚而有一个人鼻子也被割去了半个,看上去既是如此丑陋,又是如此可怜……
他不愿多呆,便在众人连声的道谢中,转身离开。
第七章、一心二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未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乐坊内】
徐恪与李义来到天音坊内,两人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时已是未时三刻,虽已过了饭点,然乐坊内依旧宾客如云,那些食客们吃完了酒菜,又要了几壶好茶,索性一边喝茶谈天,一边欣赏红木高台上的曼妙歌舞……
徐恪留神打量四周,见果如丁春秋所言,这家所谓的“天音乐坊”与平常的酒楼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内里的陈设更为精致豪奢一些,所用的木台、布幔、窗纱、方桌、长凳、烛台、矮几……都是些大红之物,人坐其中,仿佛新入洞房一般,没来由地就会涌起一阵兴奋与期许之感。
乐坊内有两位管事,一位管事是中年女子,长相平平,唯有一副伶牙俐齿与谄媚笑容,却是他人远远不及,店里的生意几乎都是那女子在前后忙碌;另一位管事乃是一位青年男子,年纪约莫二十挂零,仪容甚是俊雅,只独坐在柜台后面不言不语,任凭女子四处招呼客人,他却一动不动。
徐恪坐在窗前,遥遥望去,见那青年依稀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面,然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无病,怎么了?那人你认识?”李义见状,随口问道。
徐恪摇了摇头,道:“那个柜台里坐着的少年,看他模样似曾相识,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兴许是我弄错了。”
两人已然用过午膳,此时全无食欲,便也与周围的食客一样,要了一壶“花雨”、一壶“碧螺春”,再加几道精致的点心水果,一边留神察看四周,一边随意笑谈。
“无病,你方才在兴道坊那里好神气呀!老百姓看你的神情,就好似看到了一个大救星。我看,就算长孙大丞相下朝路过那里,也没有你这等威仪……”李义吃着点心,一边聆听曲乐,一边笑着打趣道。
“师哥莫要取笑我了!”徐恪抿了一口茶,摇头苦笑:“说来惭愧!那几十个卫卒,连同三个大佐领,其实都是我青镜司的手下。先前我还费力将他们从北司选调而来,原指望他们来了青镜司之后能帮衬我一二,哪曾想,这些人大事办不好,小事也不会做,欺压良民百姓,倒是卖力得很!”
李义摇动折扇,微微含笑:
“师弟不必自责!青衣卫里的人一向如此,遇到抓人审人的事都很上心,若要让他们去救济穷困,则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有几个能象你这样,还会真正去关心那些孤苦百姓?”
“咳!……”徐恪叹了一声,道:“话虽如此,总是我御下不严之故!待我今日回去,定要对这帮手下好生训斥一番!”
“你也莫要过分责备他们了……”李义随手取来一碟精致的藕丝金蜜枣,放入鼻前闻了一闻,旋即放下,接着言道:“你的几个手下,至少对那些流浪‘艺人’还算客气,并没有随意殴打他们,也没有将他们胡乱抓捕,更何况,你手下这样做,也有几分道理,设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遍地都是那些卖艺杂耍之人,弄得处处喧嚣不宁、时时吵嚷不休,这京城岂非乱套了?
“这……”徐恪不禁无言以对,他心想,人人都在关心长安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理当具王者威仪,使四海宾服,大街上自然容不得流民浪者到处卖艺,可那些断手断脚、肢体残缺之人,原本已遭命运唾弃,失去生存之能,地方府衙又置之不理,好不容易辗转来到京城,靠一些手艺博取些赏钱,也是勉强苟活而已,却依然不能容于朝堂。难道弱者在这个世上,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力么?可叹这天下虽大,能者虽众,又有谁能真正体会那些无家可归之人的窘境?又有谁去真心怜悯那些底层之人的挣扎?
对于那些挣扎于底层之人的命运,没有谁比徐恪有更切身的体会。他自小失去了父母双亲,在颠沛流离的境遇中长大,过着经常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只是凭一股顽强抗争的意志与天性乐观的心态,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可是,回首昨日的坎坷命运,徐恪内心仍不免唏嘘不已……
李义见徐恪面显愁绪、脸露忧容,急忙转而言他道:
“师弟进入青衣卫也已将近一年,应有所见,有所得,怎么样?觉着咱们大乾这青衣卫如何?”
徐恪道:“青衣卫中虽有万人之众,但一个个只知盘剥下民、欺压良善,真不知太祖爷昔年创设这样一个衙门,究竟所为者何?”
李义摇了摇头,索性打趣到底:“等你将来做了皇帝,如若不喜,将它撤了便是!”
“师哥!”
“怎么?”
“你刚才这一句,那可是悖逆之言!”
“你讲的悖逆之言,难道还少了么?”
“师哥,你的话若是被你父亲听到,小心他治你的罪!”
“师弟,只要你不去告密,我父亲是听不到的!”
两人的话各有所指,两人说完之后,各自望了望左右,手举茶碗,以茶代酒,各自对饮之后,尽皆哈哈大笑。
此刻,整一座乐坊内,喧哗吵嚷之声不绝于耳,人人尽注目于台上的那几个优雅女子,更有谁会聆听他们二人的嬉笑之语?
……
俄而,李义又问道:
“无病,近些日天宝阁内可有何动静?”
“天宝阁?”徐恪摇摇头,一脸茫然之色:“我怎知道?”
“怎么……你徐府内多了好几个‘姐姐’,天宝阁内的‘妹妹’就不要了?”李义依旧打趣道。
“师哥!你说的这是什么呀!”徐恪顿时脸色一红,说不出的局促与窘迫。
不知怎地,只要一说到慕容嫣之时,他便顿感浑身都不自在,几乎坐立难安。
“你看看你,师哥还没说什么,你自己就先急了吧?哎!……”李义呷了一口茶,叹道:“依我看,这‘姐姐’‘妹妹’太多,委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呀!你忙东便忘西,顾此又失彼,到头来,两面踏空,人去无踪,难免会扼腕叹息!”
“师哥,弟也不瞒你,我家中的那位胡姐姐,师哥也已见过,她乃修行千年的一位大妖,暂居弟家,只为报恩而已,来日不知何时,她便会离我而去,我与她谨守
姐弟之礼,向来无任何越矩之为。弟家中还有一位子贝妹妹,她也是一位孤苦无依之人,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弟将她认作‘义妹’留居于府中,亦只是好心收留而已,并无他意!至于天宝阁中的那位大小姐,她家世门第何其显贵,弟实实不敢高攀,听闻晋王有意纳其为元妃,她既有如此福分,弟区区一个四品官身,怎好耽误她的前程?”
李义摇头,大不以为然道:“师弟此言,何其谬矣!家世、门第这些……又与婚姻何干?男女之事,只要两情相悦即可,自古有道,‘郎有情,女有意,便是无价之宝!’师弟若果真是看上了天宝阁的慕容小姐,兄可代为登门做媒!”
“师哥,你千万别去!”
“为何?”
“咳!这你就别问了!”
“我说么!还不是你‘姐姐’‘妹妹’们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了,是吧?师弟啊,你就听我一句劝,‘一心不可二用’哟……”
“师哥,这……”
“无病,你就不要辩解了,你这性子,师哥总算也知道了,扭扭捏捏、犹犹豫豫,一旦儿女情长起来,全不象是大丈夫所为啊,哈哈哈哈!”
……
徐恪实在不愿同他师兄在慕容嫣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他知道自己这件事,若一旦被师兄紧紧抓住穷追不放,必会越说越说不清楚,当下急中生智,立时岔开话题道:
“师哥,弟有一问,其实早就想请教师哥了!”
“什么?”
“师哥虽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然年纪却已大过魏王。魏王如今府中妻妾如云,子嗣也是众多,何以师哥至今却仍是孑然一身,从未曾婚娶?”
“哎!你问这个作甚?”
“师哥老是取笑捉弄我,就不许我也问一问师哥?”
“哎,这件事么?说来话长,还是……这个……不说也罢!”李义顿时连连摆手,脸上神色也有些忸怩了起来。
徐恪不依不饶:“师哥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哎!这个……哪有的事啊!”
“师哥,看你脸上神色,想必是有心上人了!说吧,究竟是哪一位?不管天上地下,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师哥真心喜欢,弟可代为登门做媒!”
对徐恪这一招“反客为主”,李义委实始料不及,不过,他被徐恪这一通话点醒,脑海中立时就闪现出那个一身白衣,飘然绝世的女子,他不禁抬头望向窗外,眼眸之所及,便是城南梅雪斋的方向。
李义心中不禁感慨道,如若我果真能与她修百年之好,纵然让我放弃这人世间的一切,我也愿意!
而这时的徐恪,也忍不住双眸望向窗外,他却是看着城东北天宝阁的方向,内心也在感叹:
如若我能与嫣儿妹妹,抛开这尘世间的一切,从此跃马江湖、仗剑天涯,驰骋于天地之间,逍遥于云海之上,那岂不快哉!只是,我为何却总是……?
不经意间,两人各自神思缱绻,尽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第八章、暗吐情衷
两人就这样坐在窗边饮茶闲叙,不觉间便已过了许多辰光。
李义正喝着茶,忽然扭头望着徐恪,神情有些怪异,轻声道:
“师弟,你有没有觉着,有一双眼珠,正紧紧盯着你?”
“嗯……?”徐恪原本端着茶碗,听到李义这句话,双手一抖,险些溅出些茶水,他后背没来由地顿起一丝凉意,立时凝眸往周围望去,然他仔细看了半晌,实在没见着什么异常,方有些疑惑道:
“师哥,在哪里?”
“你看不到的!”李义一边喝茶,一边抬眼打量四周,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徐恪也忽然觉着确乎是有一双眼睛,时而在他头顶,时而在他身前,时而又在他的身后,时左时右、忽上忽下,好似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且眼眸中充满了阴鸷狠厉之色,令他浑身都极其不适,如芒在背。
李义以眼神示意,道:“无病,你且坐勿动!只管静心赏曲,余者概不必管,我倒要看看,此地究竟住着何方神圣?”
徐恪依言,索性不再四处查看,只管端起茶碗慢慢品茶,少顷,那一阵如芒在背的不适之感,竟渐渐淡去,他再抬头四望,这乐坊之内,除了满座喧哗的食客,更有何人?
这时,红木高台之上,一曲歌舞已毕,四位歌舞的少女施施然下场,又换作一个一身白裾的女子,手抱琵琶,款步走至高台中央,伸出玉手纤纤,轻揉慢捻,随着珠玉一般的琵琶之音绕梁而来,更有一段悠扬婉转的歌声徐徐降下:
只听那白裾少女悠悠唱道:
凤阙银楼画雕梁,金丝帐底有鸳鸯;
曾是歌舞承欢宴,转眼衰草伴枯杨;
当年青丝寸寸长,如今两鬓已飞霜;
只恨恩爱有穷时,未知生死两茫茫;
君不见金屋藏娇当年诺,长门遗恨空仿徨;
君不见中夜相从上林郎,蹀躞御沟叹衷肠;
少年郎,莫相忘;
青栀酒,持满觞;
自古贤达皆隐者,陶然一杯江渚上;
千载功名随流水,浮生百事尽荒唐;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妨他乡是故乡。
这一曲慢歌,颇有些古风意味,徐恪听得不由入神。李义却在旁笑道:“无病,她好似一直在看你呢!”
“嗯?”
徐恪望向红木高台之上,果见那弹琵琶的少女,有意无意之间,总是望向自己,但他凝神打量那少女,但见她容色清丽,举止绰约之外,自己却一直不曾见过那位女子。
李义又在一旁不断打趣:“我的俊俏师弟,你果然好风采!走到哪里都是风头无两,刚才于兴道坊,老百姓已将你当作了救星,如今跑来这天音坊,想不到,连歌女都恁地仰慕着你……”
“师哥,你莫要再说笑了!”徐恪不禁脸色一窘,他虽官至青衣卫的千户,然毕竟不过二十有一,年纪既轻,阅历又浅,更未尝经历男女之事,今日被李义连番取笑,怎能不又羞又窘?
徐恪心下又暗忖,难道,先前那一双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就是台上那位歌女?不对呀!先前那一道目光,森森然寒气逼人,令人不觉毛骨悚然,眼前的这位白裾女子,却是眼光柔和、神色清明,令人见之心喜,哪有半分不适?
……
“师弟,那女子朝你走来了!”李义忽而又笑道。
“啊?”
徐恪原本低下头喝茶,闻听李义此语,还道师哥又在取笑,待放下茶盏,却见那位手抱琵琶的白裾女子,一曲唱罢之后,下了木台,果真款款向他走来。
“小女子见过二位大人!”白裾少女走到徐恪近前,朝徐、李二人敛衽为礼,轻声说道。
“大人?你怎知我们是?……”徐恪望了望自己的一身青色布衫,心中不觉微感讶异。他今日听闻要与师兄暗访天音酒楼,出门之前,亦没忘青衣卫里的规矩,还特意换了一身青衣的平民打扮,并未着官服。
“您不是青衣卫里的徐
大人么?”
“咦?我并未见过你,你怎知道我?”
“徐大人身居青衣卫要职,声名远扬,小女子虽在闺阁之内,未曾识得徐大人,然亦久仰大人威名,今日一见,小女子何其幸也!”
“这……”
身边的李义却抚掌而笑:“徐大人威名远扬,竟连这天音乐坊内的歌女都早有耳闻,徐大人,啧啧啧!了不得啊!”
“师哥!”徐恪脸上发红,神情真是愈发地窘迫了。
李义却不理会徐恪窘迫的神情,转而问少女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回大人,小女子名叫‘无花’,是这乐坊内的一名歌女,小女子……没有家!”
“无花?你是‘无花’!”
徐恪蓦地一惊,差点以为眼前的白裾女子就是南宫不语的妹妹南宫无花。然他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见她身形窈窕,仪容瑰丽,站在那里犹如随风摆动的一只睡莲,其娉婷婉约之状,当真是无可比拟,再回想南宫不语的妹妹,身如山岳之高、腿如巨象之粗,满身赘肉,声若雷鸣,与眼前的美丽少女,哪里有半分相似?!
“徐大人怎么了?你……见过无花?”
“没……没有!”
徐恪连连摇头,心道,天下事竟有这般巧合!我到处寻找南宫无花,偏生在这歌楼乐坊之内,偶遇一个女子,名字也叫“无花”,奈何,此无花终究非彼“无花”也!
“二位大人稍坐,待小女子上台去,为大人再歌一曲。”
“好!”
无花言罢,随即敛衽为礼,又手抱琵琶,轻移莲步,缓缓登至高台之上,玉手轻触琴弦,弦弦琴音如瀑,朱唇轻启,曼展歌喉,一道珠圆玉润的歌声,便随着琴音袅袅而来,这一次她唱的是另一首曲子:
褰裳檐下看流烟,
红绡凉透,霄气共舒卷,
斜阳尽处是苍山,
行人更比苍山远;
帘外忽起风波乱,
雨打芭蕉,泪湿春枕寒;
郎是星辰挂天汉,
妾如松风云草间。
(——以上调寄《蝶恋花》)
这一次无花的歌声,于悠扬婉转之外,更添了许多离恨别愁,听来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舞幽壑之潜蛟、如泣孤舟之嫠妇,令许多在座的食客,都纷纷停下杯盏,心中顿起一股惆怅意绪。有好几桌的客人,更是对着徐恪指指点点,好似对他凭空生出了许多不满。
李义叹道:“师弟,你今日风头太盛,无花为你独歌一曲,竟引得那些客人对你嫉恨不已啊!”
“这……这是从何说起?”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看周围的食客,确是不时望着自己,大多脸上均没有好脸色。
徐恪暗道,看来,无花在这座乐坊内必是名声不小,不知有多少人对她趋之若鹜却不得略窥芳颜,不想,今日自己初次登门,竟引得无花主动来见,自己虽无心佳人,奈何却遭众人怨谤!
“小师弟,无花这一曲,应是对你暗诉衷肠啊!看来,无花也是看上了你……”李义端起茶碗,微微啜饮了一口香茶,笑望徐恪,摇头不已,仿佛言外之意:“瞧瞧你,模样这般俊俏,所过之处,害得姑娘们人人为你竞起相思,你如此到处留情,怎好意思?”
“我看无花这一曲,虽词意有些凄楚,但仿佛另有所指,并非只是男女情事。”
“哦……”
“师哥,你细品之……”
待得台上的无花又是一曲歌毕,台下已是轰然叫好。这一次连徐恪也不得不承认,无花歌声之美,仪容之丽,就算遍寻长安城内,亦难找到第二。然则,他这一次仔细看了无花几眼,心想对方必会抱着琵琶再度前来,然而,无花唱完之后,走下台来,却连看都没看徐恪一眼,转身就朝后院行去……
“咦?她怎地没来找你?”李义朝徐恪眨了眨眼,品了一口茶后,笑道:“师弟,这一次你失望了吧?看来,你今日
的风头,还不够盛?”
“师哥,你可真是……真不太象是一位王爷!”徐恪连连摇头,心道,以师兄今日如此嬉笑之状,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位顽皮笑闹的青年,竟是名扬天下的大乾神王阁副阁主,赵王千岁!
这时,台下有几位食客,大约午饭喝了不少酒,这些人借着酒劲,竟冲到无花的身边,妄图对她动手动脚。
“你就是‘无花’!听说你是这家乐坊内,名声最响的姑娘,来来来,陪本大爷喝上一杯,本大爷必有重赏!”一位穿着考究、约莫四十余岁的肥胖男子,横身挡住了无花的去路,伸出一只肥腻的手掌,便欲去摸无花的俏脸。
旁边的两个食客,跟着起哄道:
“无花姑娘,这位可是咱们长安城里的钱爷!钱爷在东市里,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买卖,姑娘要是被钱爷看中了,那以后就有数不尽的银子花啦!”
“无花小娘子,你跟钱爷,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你运气好,今日被咱们钱爷看上了,以后你可就有福喽!”
无花本欲去往后院,被那几个食客围住,一时竟无法脱身,只得用手中的琵琶尽量遮挡。
徐恪见状,正欲起身阻拦,却被李义伸手按住。只见台下忽然白影一闪,此前坐在柜台内的那个青年男子,已期身挡在了无花的身前。只见他左掌出手,只微微一动,那三个酒醉的食客,就被那白衫男子推得仰面摔倒在地,一个个“哎呀”“哎吆”地疼得龇牙咧嘴。白衫男子余怒未息,走上一步,对准几个食客抬腿欲踢,却被身后的无花叫住:“算啦!霜公子,就放过他们吧,若是打坏了人,长老还要怪罪!”
那位被称为“霜公子”的白衫青年,仰天冷哼了一声,只说了一个“滚”字,地上的三个醉酒食客,急忙连滚带爬一般逃离了乐坊。
“原来是他!”徐恪眼望那位“霜公子”,心中不断回想,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师弟,这人是谁?”
“此人多半是少山门下,方才他左掌平推,一划一带,隐约是一招剑法,我记得,这一招剑法,昔日在太湖之畔的‘捉妖大会’上,少山派的落阳公子就曾使过。”
“少山派,落阳?”李义又仔细往高台上望了望,此时,无花已然进了后院,高台上又款步走上了三位红衣女子,而先前的那位“霜公子”又回到了柜台内落座,依旧是如先前一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这人就是落阳么?”
“不是!”徐恪摇头道:“此人与落阳长得极象,只年纪略小,兴许是落阳的一个师弟。先前我见了他,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他身形样貌让我想起了落阳之故。他方才以剑作掌这一招,那确乎是少山门下无疑了,只不知,少山门人,如何会同这一座天音乐坊勾连在一起?”
“呵呵呵!”李义摇动折扇,不禁笑道:“有趣有趣,当真是有趣,看来,这座天音乐坊,果然有些不同凡响,一个区区掌柜的管事,竟还是天下第一大派的弟子!”
“师哥,那咱们要不要……先去会一会此人?”
李义一摆手,道:“别急,这家乐坊内委实有些名堂!今日咱们空手而来,先不要打草惊蛇!”
徐恪见师兄面色颇有些凝重,已不是先前连番嬉笑之状,不由问道:
“师哥觉着,这里面坐着一位极其厉害的人物?”
“嗯……”李义点了点头:“咱们先回去,待我将此间情形禀明了师傅之后,再作计较!”
徐恪隐隐觉得,师兄所顾忌的那位“厉害人物”,便是那一双令自己浑身不安的眼睛,不知怎地,直至此时此刻,他只要一想起那一双眼睛,后背兀自阵阵发凉。
时候不早,两人起身,结清了茶钱,遂转身出门。
待徐恪与李义离开了乐坊之后,整座歌楼之内,虽歌声依旧动人,舞姿依旧**,但在某一个角落中,依稀有一个人,盯着二人的背影看了许久,仿佛幽幽一叹……
第九章、刻意聚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酉时、得月楼夏云阁】
徐恪与李义离开天音乐坊之后,随即在坊门外拱手别过,李义向南不知去往何处;徐恪则是往东北,依旧回他的青衣卫上值。
他在青镜司内坐了一个时辰,依旧是百无聊赖,看看已是酉时,索性便下值回家。
刚走出千户小院,徐恪迎面就撞上了新任的北司千户张木烨。
原来,张木烨早就想找徐恪一起吃一顿饭,说一说各自交接之事,苦于他新至北安平司,琐务纷杂,一直脱不开身,直到今日,方才寻得一饭之暇,是以特来青镜司相邀,要与徐恪一道晚膳。
徐恪略略推辞了几句,张木烨便脸色微微一沉,佯装有些不满道:“怎么?徐兄弟,今日赵王殿下前来,你便与他共用午膳,我来了你这青镜司,你就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了,你这可有些说不过去哦!”
徐恪连忙拱手赔礼,当下再不客套,便跟着张木烨一道走向青衣卫大门之外。
听闻张木烨要带着他去新开的天音乐坊用膳,徐恪急忙摆手道,午后他与赵王刚刚从那里出来,那一间酒楼虽好,无奈里面太过嘈杂,若是吃饭,还是得月楼吧。
于是,两人便一同步入得月楼,掌柜的认得他们,见是青衣卫的两位千户一齐来到,怎敢有丝毫怠慢?于是亲自将他们迎入二楼的雅间“夏云阁”落座,未等两人点菜,便安排几个得力的跑堂,流水一般地窜上跑下,为两位千户大人端茶、上酒、送菜。
待酒菜已经上齐,掌柜的正要退下,徐恪忽而想起一事,便向店掌柜询问道:
“店家,你这里还需要唱曲、杂耍、逗乐的人么?”
“大人这是……?”
“今日我在兴道坊那里,遇到一批唱曲逗乐之人,虽身体有些残缺,但一个个还都有些手艺,若是来到你这店里,定能博取食客们一笑,盼望店家能收留他们啊!”
“这个……”那店掌柜一听,徐恪口里所言的卖艺之人“身体有些残缺”,他心里已经清楚,必是些逃难而来的流民,这些人能有什么手艺,不要逗乐不成,反将他这干净的酒楼弄得乌烟瘴气。他心里正在犹豫,该找个怎样的借口推脱之时,蓦地见坐在徐恪对面的张木烨脸色一沉,“嗯?”了一声,急忙改口道:
“好好好!既是徐大人推荐,想必他们定是有些手艺,只要他们愿来,鄙店一定收留,一定好生收留!”
待掌柜与跑堂尽皆退下之后,张木烨哈哈一笑,问道:
“徐兄弟,那兴道坊的‘身体残缺之人’,是不是近些日来到长安的那一批流民?”
徐恪点了点头,正要同张木烨说一说那些流浪“艺人”的悲苦不幸之时,却听张木烨已然摇头说道:
“兄弟啊!你只见那些流民可怜之处,却未见他们狡诈之处啊?”
“狡诈之处?他们已是断手断脚之人,还有什么可狡诈的?”
张木烨站起身,亲自为徐恪身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与徐恪对饮一杯之
后,方才坐下言道:
“这些流民原本散处各地,只因各自都有些肢体残缺,便聚拢到一起,刻意显露自己身上的诸般可怜,好博取路人的同情,借以骗得些赏钱。他们听闻长安人有钱更有同情心,便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本来,你来京城骗取些小钱也就罢了,偏生还要在长安城内最为繁华的兴道大街上,每日都要坐上七八个时辰,拿的赏钱愈多,还越是不肯离开……”
张木烨又饮了一口酒,接着道:
“如此贪心又工于心计之人,难道还不算狡诈之徒么?”
“原来,张兄对他们清楚得很啊!”
“自他们来京城第一日起,手下就已经向我禀报了!这些人一个个手脚残缺,还有些眼瞎、剜鼻、无耳之人,这么多肢体残缺之人汇集在一处,又在兴道坊那里大肆招摇,此事我怎会不知?”
徐恪隐约觉得,昨日储吉康吩咐赵三马驱赶那批流民,兴许就是得了张木烨授意,心念及此,他当即说道:
“张兄,这些人毕竟已是肢体残缺,命运对他们已然不公,他们辗转千里来到京城,原只不过为讨一口饭吃而已,就算他们动了些心思,可他们到底还是可怜之人啊?”
张木烨没有急于同徐恪争辩,他拿起筷子吃了好几口菜,又伸手示意徐恪动筷,待两人一连吃了好几口酒菜之后,这才侃侃而言道:
“徐兄弟,你是被他们的这一身苦相所迷呀!你想想,这些人因何会断手、断脚,还有眼睛被挖了一只,鼻子被割了半个,耳朵也没了一只?”
“难道,他们都是些因罪受刑之人?”
“对呀!与其说他们是一批流民,倒不如说他们是一批罪犯!他们因罪受刑,一个个都成了肢体残缺之徒,却还要苟延残喘,不知是谁人出的主意,竟会聚拢到一起,来到我大乾之京城,且还要在皇城根里,天子与文武百官必经之地,每日里不停地出乖卖丑。他们这不是在讨要赏钱,这是在给天子抹黑,在丢我大乾的颜面!”
“这……”对于张木烨所言的这一节厉害,徐恪倒真的是没有想到。他有心辩驳几句,却忽觉张木烨所言也不无道理。
“兄弟,我听吉康讲,你今日在兴道坊那里,喝退了卫里的手下,还当众默许了那十几个流民,你还掏了几两银子给那个女的……做哥哥的知你是一片善心,然你也要仔细想想,他们若只为几个赏钱,长安城有的是地方,又何必赶到最要紧的皇城根里呢?再者,他们若只是要几个馒头聊以活命的话,每日几十个铜板就够了,这几十个铜板,天下各府,哪里没有?又何必定要赶到这京城里来?!”
徐恪听得张木烨所言,心下不禁一凛,他心道,自己刚刚在兴道坊喝退手下之举,一转眼就已被张木烨尽知,看来,日后自己人在青镜司中,一言一行,怕是均逃不过张木烨的耳目了。
“张兄,他们就算是受刑的罪犯,但既已受过刑罚,想必更知律法的厉害,又何必还要惹祸上身呢?兄台说他们聚在兴道坊那里卖艺,若是为贪图多一些赏钱,这个我信
,若说他们是为了给天子抹黑,给大乾丢脸,这个……愚弟实在不信!”
“我说徐大人!你知道这兴道坊大街上,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商贾有多少么?每日进出皇城的文武百官又有多少?还有那些外国使节,各个州府官员,进京朝见天子,那兴道坊也是必经之路。若被他们看见,这么多肢体残缺之人聚拢在那里装疯卖傻,一味逗笑取乐,还以为咱们大乾天下,人人都是这般不堪呢!如若皇上整好微服出访,看见这么一副不堪的光景,他老人家心中,会作如何之想?”
“……”徐恪不由得一时无语。
张木烨见徐恪终于不再同他辩驳,当即举起酒杯,与徐恪碰杯对饮之后,方才笑道:
“哎呀!兄弟,做哥哥的今日话多了一些,不过,这也是为你好!今后,你执掌青镜司,当知青镜司的第一要务,就是急皇上之所急,想皇上之所想,许多事,皇上没有想到,咱们青镜司要第一个想到!兄弟,你明白了么?”
徐恪点了点头,只得回道:
“张兄所言甚是,愚弟记住了!”
“不过,你方才将这个烂摊子甩给了得月楼,我看,这也挺好么!”张木烨伸出右手,拍了拍徐恪的肩膀,笑着道:
“这批人虽然狡诈,毕竟也可怜,皇上又一向是爱民如子,对他们若徒知驱赶,万一弄出了人命,皇上知道了定会不悦,咱们也不好交差啊!”
张木烨以手指了指徐恪,颇有深意道:
“怪不得,你今日非要来得月楼呢!原来是想着给掌柜的来这一桩‘好事’呀!兄弟,你这主意不错!比之于别人高明了不知不少!以后,就让这批流民好生在得月楼里呆着,让那店掌柜多给些赏钱,反正,这一点小钱对于得月楼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张木烨再次举杯,与徐恪又满饮了一杯之后,方道:
“这样一来,兴道坊那里总算也清净了,并且,咱们青镜司还博得了一个‘怜悯弱小’的美名!此事若被皇上知道了,我看,皇上定然龙心大悦啊!”
“张兄取笑了,皇上位居深宫,每日都要忙着天下大事,哪里会在意此等小事呀!”
“这也未必哦!”
“张兄,此等小事,咱们就不必多费神了,来,做兄弟的敬你一杯,庆贺你高升三品!”
“好,徐兄弟,哥哥也敬你一杯,庆贺你官升一级,说起来,你可是我大乾史上,算得上是最年轻的青镜司千户了!”
“来,干!”
“干!”
接下来,两人便各自举杯,一连满饮了数杯美酒。在这青衣卫中,两人都是好酒量,此番难得聚在一起,自然是率性豪饮。
不过,徐恪心中却暗自想着,感情你张木烨今日拉着我喝酒,就是为了兴道坊这点小事啊!听闻自南宫大哥不幸离世之后,这诏狱里的冤案与错案,又与日俱多,咳!你一个堂堂的北司千户,不去整顿诏狱,忙着卫里的那些大事,却来为这点小事劳神,实可叹也!
第十章、无动于衷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戌时、长安城西,小巷中】
徐恪与张木烨在得月楼中用罢晚膳之后,已是戌时三刻,二人在酒楼外别过,徐恪便往自家的府邸行去。
他今日中午与师兄豪饮了一坛五十年陈的老“凤酒”,晚间又与张木烨连番斗酒,喝了不知多少壶上好的“汾阳醉”,此刻,不禁酒意上头,熏熏然微有醉意,待行至城西某一处小巷之中,胃脘中忽而涌起一阵不适,忙寻了一个僻静角落中的石墩,坐下聊以醒酒。
夏夜里的长安城,在经历一天的燥热与喧嚣之后,终究渐渐归于清凉与寂静,阵阵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远远望去,长街上已是空无一人。徐恪在小巷中坐了一会儿,在凉风不断吹拂之下,渐感浑身舒爽,他扭了扭脖子,站起身来,打算继续赶路回家。
忽然间,从身旁的树梢处飘下来一团黑影,随着树叶四散纷飞,只见一把利剑寒光一闪,剑锋所指,已朝徐恪扑面袭来!
徐恪忙一侧身,随手掣出腰间的昆吾剑,喝了一声“破金势!” 体内一股真气沛然而发,激起罡风阵阵,随剑身向对手的长剑迎了上去。
只闻“叮”地一响,两剑甫一交接,在徐恪锐利的剑气激荡之下,对方长剑竟而被削成了两截。
徐恪定了定神,原先尚有的三分醉意,早已去了两分,只见对方乃是作浑身黑衣的夜行打扮,就连头脸也用一块黑布蒙住,不过,看对方身形,约略是一位青年男子。
“你是何人?胆敢深夜行刺本官!”
对方好似也未料到徐恪竟有如此惊人的剑气,他长剑折断之后,不禁微微一愣。不过,只眨眼之间,他便弃了残剑,随手从怀里一探,手中便又多了一根镔铁打造的短棍,他将短棍舞地密不透风,一招“力打南山”就直奔徐恪头脸而来。
徐恪以不变应万变,长剑一横,口里大喝了一声“断水势!”只见剑光如电,只一闪之间,“仓啷”一声,在昆吾剑凌厉的剑锋之下,蒙面人手中的那根镔铁短棍,又断为两截。
“你究竟是什么人?再无端纠缠,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徐恪剑尖上扬,剑气冲天而起,一招“荡火势”蓄势待发,转眼就要刺出。
那蒙面男子只与徐恪斗了两招,便折断了手里两件趁手的兵刃。他心知对方宝剑锐利,今日自己决计讨不到好,当下再不犹豫,忽然右臂发力,将手中短棍向徐恪猛地掷出,趁着徐恪略一后仰之际,运气拔高,当空翻转,跃上了一颗梧桐的树枝,未等徐恪追击,他又连着好几次跃起翻转,身形犹如凌空飞翔的大雁一般,几个兔起鹘落之后,便消逝在长安城的暗夜之中。
“什么人在此斗殴?!”
“原来是千户大人!”
“千户大人遇着刺客了么?可曾受伤?”
这一番打斗,虽只用了三招不到,然毕竟声响不小,在这寂静的长夜中,听来更是刺耳。此时小巷旁的西直大街上,整好走过一对巡城的禁军兵士。那二十个兵士在什长的带领下,疾速奔到了徐恪近前。为首那位什长见过徐恪,知道对方乃是青衣卫中的一位千户,他见千户大人手提长剑,正极目四望,忙出言询问。
徐恪朝那些兵士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归剑入鞘之后,便向西北醴泉坊的方向径自行去。
那二十个兵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一齐看向什长,静等他的指令。
什长望了望道旁的那一排高大的梧桐,心中似有所思,他见徐恪身影已远,当下也不多话,只是大手一挥,便带着本队一干兵卒,继续巡城。
……
……
而那位蒙面的男子,实则并未奔远,他怕露出自己的行迹,只是缩身在某一处狭窄的弄堂之内,闻听巡城的兵士走远,也确认徐恪未曾追来之后,他才高高纵起,跃至身旁的一处屋顶,施展轻功,跳过一处又一处的屋宇,直至奔行到位于长安城南的一处破庙前,他才飞身落地。
蒙面男子大口喘着气,随手又揭掉了蒙在脸上的那块黑布。星光下依稀可见,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挂零,剑眉朗目,面色白净,长相与少山派的落阳极其相似,正是少山门下,掌门了空座下的
三弟子落霜。
落霜与落阳原本就是一对亲生兄弟,只因与父母回乡探亲的路上,遭了山贼打劫,父母均死在贼人手下,恰巧了空当时路过,闻声赶来已是来迟一步,虽掌毙了一干山贼,但终于未能救得二人的父母。
后来,了空见落阳与落霜生得都异常可爱,又可怜他们失了父母从此沦落为一对孤儿,于是就将他们带回少山抚养成人,并收二人为入室弟子。
大约半年前,落霜与四位师兄弟一起来到京城,原本奉师命要见了凡大师伯的弟子孙勋,无奈当时的孙勋正好犯了“楚王谋逆”一案,被皇上降旨满门抄斩。落霜等人为救出孙勋唯一的儿子孙习文,却不幸被裴才保带领的大队卫卒所包围。当日,落霜为了护住哥哥落阳,竟不惜挡在落阳身前,替落阳挨了裴才保的致命一刀。
当时的裴才保武功未失,那一刀乃是“裴家刀法”中的一记绝招,又是倾全力一击,那一刀直刺入落霜胸口,照理,落霜已断无活路可言。
且莫说别人,就是落霜自己,也以为自己此番必死无疑。他魂魄飘飘荡荡正游弋于幽冥之外时,忽而一股大力,将他三魂七魄尽数抓住,又送回了自己原先的躯壳之内。
落霜醒来,已不知自己过了多少辰光,只见自己袒胸露腹,正仰面躺在一张大木板上,身旁尽是些模糊的血肉。一个头发斑白的干瘦老者,犹如一个地府勾魂使者一般,正双目阴恻恻地凝视着他。
当时的落霜不免心中大为惊恐,急忙翻身坐起,问老者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是不是进了阴曹地府?
干瘦老者冷哼一声,告诉落霜,这里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自然也不是什么人间仙境,这里就是长安城的天音宫。正是宫主施法,这才让落霜起死回生,终于保住了他这条小命。
待落霜沐浴更衣之后,老者便带着他来到天音宫的主房,见了宫主一面。
令落霜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天音宫宫主,竟是一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只是少女的脸上始终蒙着一层轻纱。
落霜不敢抬头细看宫主罩着轻纱的脸容,他虽仅仅与宫主只言片语,但亦可揣测出,宫主必是一位神仙一般的人物。
当时,落霜跪地叩谢天音宫主救命之恩,宫主便问他道,今后有何打算,若想回少山,可由无尘长老奉送盘缠助其回家,如若他愿留下,今后便可住在这天音宫中,帮助无尘处置一些琐碎之务。
落霜不假思索,当即磕头回道,愿留在天音宫中,从此侍奉在宫主左右。
于是,落霜自那日起,就成了天音宫中的一名管事,每一日便听无尘长老的吩咐做事。
自然,落霜也明白了,那位面容枯槁、身形干瘦、头发斑白、声音沙哑的老者就是无尘长老,而且,在这整一座天音宫内,除宫主之外,便以无尘长老为尊,所有人都要听从长老的吩咐做事。
没过多久,落霜就渐渐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太对劲。他原本是一个寡言少语、内敛害羞之人,不知怎地,却变得越来越冲动狂躁,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总是无端地会做出一些暴虐伤人的行为,而更为可怕的是,他每每于运功练气之后,体内就感燥热难忍,须得立时喝下新鲜的血液方能止息。
他问了无尘长老,长老告诉他,宫主以本门秘术助他还阳续命,此举毕竟有违天道,身体内残留些许不适,终是难免,至少性命得以保住。依照长老之言,若他不慎炎火上亢,燥热实在难忍,可以就近找些牲畜,吸取它们身体内的血液,聊作镇压。
落霜毕竟是少山掌门的亲传弟子,师出名门,对天下种种秘术也颇有耳闻。他隐约觉得,天音宫主用以救他性命的“本门秘术”,兴许与魔族有关,然他也不敢细问。每逢体内炎阳上亢、毒火攻心之际,他便就近找一些牛羊猪狗之血吞入腹中,果然只需鲜血入内之后,自己体内这团“毒火”便会略有压制,只是,那些猪狗牲畜之血,未入口鼻,就有一股腥膻浊臭扑面而来,又怎有人血来得清香好闻?
……
……
此刻,落霜被徐恪连着攻了两剑,虽得及时飞身遁去,但徐恪的剑气中好似夹着一股无上道法,这一股道法之力,钻入落
霜身体中,立时惹得他体内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浑身燥热难当,经脉似欲开裂。他心知自己若再无新鲜人血入体,非得经脉爆裂而亡不可!
因之,他从屋顶上一路纵跃,避开了巡城的禁军兵士以及青衣卫卫卒,未几,他便来到了城南的这一处破庙之内。
这是一处废弃的土地庙,不知何时修建,大约里面的土地不太灵验,因此香火日渐清淡,久而久之便没了供奉。破庙内墙倾垣颓、破败不堪,四角结满了蛛网,满地尘灰,几乎没有一块干净之地,只正屋内的土地神像,依旧端坐一隅,仿佛正默默看着芸芸众生……
落霜知道这一处破庙内,经常会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暂时栖身。之前他已来过好多次,破庙内少则一二人,多则三五人,总有些乞儿浪者,到了晚间就会来到庙内躲避风雨,并借以熬过漫漫长夜。
他揭去了蒙面的黑布,疾步跨入破庙内,见今夜栖身于庙内之人却异乎寻常的多,足有十余个人,大多断手缺脚,委身于庙内各个角落,横七竖八,几乎已将这座破庙占了个遍。
此刻,这十余个肢体残缺之人大多已安然入睡。见落霜突然闯入,其中一位侏儒之体的中年女子蓦地惊醒,见落霜满目凶光,如厉鬼突临一般,立时吓得张大了双眼,颤声问道:
“你……你什么人?要……要干什么?!”
“哈哈哈!”落霜仰头狞笑:“干什么?看你们这样活着也是受罪,今夜我就送你们上西天!”
“你……不要……啊!”
那女子惊叫了一声,叫声还未歇,便已被落霜一把抓住高高提了起来。落霜对着女子雪白的脖颈一口咬下,鲜血立时盈满了落霜的嘴里。落霜大口吮吸,只片刻之间,女子便已停止了挣扎,头一歪,血尽气绝。
中年女子的惨叫声,顿时将身旁的那些流浪“艺人”尽数惊醒。有几个脑袋机灵的,见状拔腿就跑。落霜哪能容他们逃脱?身形一晃就期身来到了他们身前,双手一拧,这些人脖子就“咔嚓”一声,一个个被落霜拧断。那落霜杀得兴起,人如鬼影一般,倏忽来去,只是须臾之间,便已将破庙内的十四个男男女女,尽数脖子扭断。
可怜这破庙之内,有几个流浪“艺人”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此时美梦初醒,还没来得及回味方才的美妙梦境,就见一双“形如鬼魅之手”无声到了自己身前,耳听得“咔嚓”一声,脑海中浑浑噩噩,脖子已被落霜扭断,从此魂梦归西!
落霜见庙内再无活人,又仰天狞笑了数声,便提起另一个中年女子,见那女子容貌尚可,只是鼻子不知何故,被人割掉了半只,眼珠也被剜去了一只,其状甚是狰狞可怖。落霜摇了摇头,分开女子的衣领,对着脖子又是一口,一股温热的鲜血入肚,他不禁狂笑道:
“好喝,好喝呀!人间哪有这样的美味!哈哈哈!”
落霜喝了一个又喝一个,他起先专挑年轻的女子下嘴,喝光了女子的鲜血之后,又找了三个年级尚轻的男子。他张开血盆大口,咬在那些人的脖子上,鲜血顺着他的嘴边,流过他的脖子,染红了他的黑衫……甚至于,有几滴鲜血,从落霜的嘴角滑落,还掉在了身旁土地神像的脸面上……
然而,那座土地神像,依然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听任鲜血滴滴洒落在他的头顶上与脸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被落霜喝光了鲜血的尸体倒在地上,残血从他们脖子里的伤口汩汩而出,染红了地面。
此时此刻,破庙内躺满了男男女女十四具死尸,地上到处都是残血,空中到处都是血腥气,而那些死尸一个个圆睁双目身形扭曲着,仿佛是死不瞑目……有谁能想到,原本是清净祥和的一处土地庙,今夜竟成了一处人间炼狱!
落霜喝饱了人血之后,体内魔气大盛,徒觉气府元海中一股强盛的内力沛然而上,他不禁躬起腰身,仰头朝天,发出“嗬嗬”之声。此时若有人见到他浑身血脉贲张、双目血红、满嘴鲜血、仰天狂吼之状,兴许会吓得当场昏死过去。
这哪里还是一个少山门下的俊雅弟子,这分明就是一个从地底爬升的恶魔,正向上天发出不屈的咆哮之声!
第十一章、前倨后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亥时、天音宫】
落霜饱饮人血之后,便疾速离开了城南的破庙,施展轻功,一路飞檐走壁,未几便回到了天音宫。
他悄悄溜进自己所住的一间偏房,未等坐下,黑暗中便见无尘长老如鬼影一般倏然现身:
“你今夜又去喝人血了?”
落霜心下一慌,忙道:“只是略微喝了点……”在这座天音宫中,他最害怕之人,就是眼前这位长老。
“略微?”无尘逼到落霜近前,双眼冷冷望着落霜,凛然道:“十几个人眨眼间就被你杀了,弄得整座土地庙内到处都是人血,你这还叫‘略微’?”
“长老怎地都知道?”落霜抬起头,满脸诧异之色。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尘走到落霜的床前坐下,右手一挥,点亮了床头的一盏油灯,借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无尘干瘪的脸面看上去愈发地阴沉。
“我不是早就告诫过你,若体内炎火上亢之时,可以去喝牲畜之血么?你为何定要杀人?”
落霜低着头,讷讷地回道:“那些猪狗的血,实在腥臭,哪有人血来得好喝?”
“可那毕竟是人命!”无尘拍了一下身旁的床板,怒道:
“你这三两口血,就要了一条人命,若是长此下去,有多少长安人会葬送在你的嘴里?!”
落霜却满不在乎道:“那些都不过是区区贱民罢了,长安城里象这样的贱民,没有几万也有好几千,死了几个又能怎么样?更何况,我今夜杀的,还是些断手断脚的贱民,似这等低贱苟且之民,活在世上又有何益?不过徒耗粮食而已!此种贱民,每日涌入长安者都不下数百,更有谁会在意他们的生死?我看长老也不是个有善心的人,总不至于为了那些个猪狗不如的性命,还要来这里跟我兴师问罪吧?”
“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跟我狡辩!”无尘霍然起身,右手掌心朝上,略一运气,掌中便多了一颗拇指粗细的灵珠。只见无尘对着灵珠不断呵气,嘴里念动真诀,那灵珠似有控御魔经之力,微一运转,立时牵动落霜体内的魔气,在四肢百脉间左冲右突。落霜顿感体内生出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如万蚁钻心一般,直痛得他躬腰仰首,“嗬嗬”乱叫,头上毛发直立、脸上目眦欲裂。
落霜痛得滚倒在地,双手抱住头颅,连声惨叫道:
“痛痛痛!痛死我啦!……求求长老,赶紧住手!……落霜以后再也不敢……再也不敢吸人血了!”
无尘瞥了地上的落霜一眼,见对方已然服软,便收了法诀,手掌一合,灵珠已悄然隐没在他的手掌之上。
他见倒在地上的落霜兀自脸部扭曲,神情依然痛苦不堪,心中似有不忍,便脸色一缓,徐徐言道:
“落霜,今日不是本长老有心惩戒,实在是你近些日太过胆大妄为!你除了今夜杀的这十四条人命,以往被你吸干精血的长安流民,怕是已有上百了吧?这么多人死在你手里,你能轻易脱得了身么?这里可是大乾京城,非但是长安县、京兆府,还有禁军、青衣卫,有多少朝廷耳目会被你引了过来?你这样胡作妄为,置我天音宫于何地?置宫主于何地?!宫主刚刚在长安城站稳脚跟,又好不容易在前门开了一家乐坊
,这以后,还有诸般大事等着宫主劳神费心……若被你这般胡作妄为,惊动了朝廷的耳目,搅乱了宫主大计,你就算死一万次,也是担罪不起!”
落霜挣扎着坐起,朝无尘跪倒,接连磕头道:
“长老,落霜知错了!今后,我只喝牲畜的血,再也不伤半条人命!”
“你也不必如此刻意压制!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去长安城五十里之外,找一些不相干之人么……”
“落霜明白了!”
“嗯……还有!”无尘将地上的落霜扶起,令其坐在椅子上歇着,又叮嘱道:“你平常尽量少运功,之前少山的那些粗浅功夫,不练也罢!只要你体内气海归一、血脉平顺,那炎火上亢之患,轻易就不会起!”
“这……”落霜不禁面露难色,他穷尽一生之力,就是为了练好少山内功,少山毕竟被尊为天下第一大派,若让他从此废弃本门功夫,却让他如何舍得?
无尘看出了落霜的心思,随即说道:“你放心,日后你若勤快听话,宫主自当传你一样神功。我天音宫的绝技,包你练成之后,比之于你师门的功夫,强上百倍都不止!”
落霜转而面露喜色,忙连连拱手道:“落霜晓得了!谢长老大恩,谢宫主大恩!”
无尘又回到落霜的床前落座,顿了一顿,复和颜问道:
“你今日为何去行刺那个青衣卫的千户?”
“青衣卫的千户?!”落霜脸上的表情,诧异中带着愤怒,他今日悄悄跟踪徐恪,在小巷中猝起发难,原本是为了别的事,倒真的没料到对方竟是青衣卫里的人。他此前胸口被刺一刀,就是拜青衣卫所赐,对青衣卫中人自然无甚好感。
落霜随即反问道:“难道那个穿着一身青衣的寻常男子,居然是青衣卫的人?”
“哼哼!”无尘不由得满脸讥讽之色,摇头道:
“你连对方是谁都没弄清,就敢当街刺杀,你这份胆量倒是可许,只可惜,你着实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那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挂零,真的是青衣卫的千户?”落霜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本长老不妨实告于你,那人姓徐名恪字无病,是青衣卫内新任的青镜司千户。他手中那把昆吾剑,乃是皇帝御赐的一把名剑,位列二星中器,可吹毛断金、削铁如泥!你今日能在他手底下全身而退,那是你运气好,往后可不一定有这等好运了!”
“长老,落霜知错,今后再也不敢了!”落霜心中却盘算道,好你个青镜司的千户,今日被你仗着宝剑锋利,侥幸取胜,他日等我神功练就,非得找你的晦气不可!
“我知道你和青衣卫有过节,我也不是阻你去寻仇,但你若想报仇,先得有报仇的实力!象你今天这样冒冒失失、莽莽撞撞,非但伤不了对方一根汗毛,还险些把自己搭进去,又有什么用?”
落霜心里又气又恨,然也只得强压愤恨,惭愧道:
“长老教训的是,落霜无能……”
“好了!这件事就不提了!”无尘一摆手,又道:
“三天前的晚上,你在怀贞坊那里,是不是杀了一个穿白衣的男子?”
“这个……”
“杀了就杀了,照实回话!”
“是!
“你为何要杀他?”
“他……他对无花不敬,举止多有猥 亵,我若不杀他,对不起无花!”
“哼!一派胡言!他只不过是在台下跟无花多说了几句话,又给了无花一张银票,你就看不下去,一剑将他杀了,还吸光了他的人血。你这嫉妒贪狠之心,未免也太盛了吧?”
“他……他看无花的眼神,满是淫 亵之念,这……这就是对无花不敬,这样的淫 邪小人,我岂能容他?!”
“他对无花不敬,你就一剑将他杀了。今日那个徐恪,你半路截杀,恐怕也是无花跟他多说了几句话的缘故吧?若照此情形,以后,但凡跟无花说过话的男子,都要被你杀了?就连老夫,也不能同无花说话了?”
“这……落霜不敢!”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么?!”无尘起身,在房子里走了几步,又朝落霜瞪了一眼,最后竟叹了一声道:
“你可知道,被你杀的那个男子,他是谁么?”
“他……他不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么?”
“纨绔子弟?哼哼!他是纨绔子弟不假,但他有一个当朝北境侯的爹!你杀了北境侯唯一的嫡子,眼下,这件事已惊动了大乾的皇帝,皇帝已命青镜司彻查此案……”无尘手指着落霜的鼻子,斥责道:“你说你,来到我天音宫不足半年,怎地就这么会惹事呢?”
落霜忙起身向无尘行礼,赔罪道:
“落霜知错了!”
“知错知错……你知道你犯下的这些错,往我天音宫捅了多少篓子么?眼下,大乾的青衣卫、禁军、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都在盯着我们,你犯下的这些错,可都要我天音宫帮着你去料理!”
“……”落霜满面胀得通红,已是无话可说。
“宫主有令!”无尘忽而面色一沉。
落霜急忙跪倒在地。
“落霜,你若再知错不改,不听长老吩咐,胡乱杀人,则废去你一身武功,将你双腿打断,双眼剜去,从此逐出天音宫去,教你作一个流浪的乞儿!”
落霜吓得匍匐在地,双腿乱抖:
“落霜谨遵宫主法令!请宫主放心,落霜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南的土地庙内,几个衙役见了破庙内到处都是死尸的惨状,忍不住又是一番呕吐。京兆府尹钟兴鸣与长安县令周肩巨则站立一旁,饶是他们为官数十载,见过无数死人的惨状,但见今夜这破庙内的人间炼狱之象,亦不免触目惊心……
原来,今夜周肩巨整好在京兆府议事,归来已是半夜,路过土地庙时,依稀听得庙内传来声声惨叫。他忙命人驾着马车加快脚力,待得他们赶进庙里之时,落霜已然离去。
周肩巨目睹破庙内这一番惨象,惊得呆立当场。他知此案非同凡响,凶手必定不是寻常人物,当下不敢有丝毫怠慢,忙驾车又回至京兆府,将京兆府尹钟兴鸣也一并叫到了现场。
两人略略商议了一会儿,当即决定分头行事,由周肩巨带领衙役们封锁现场;由钟兴鸣亲自赶往赵王府,将此间情形,向赵王殿下详细禀报。
第十二章、另有元凶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亥时、赵王府】
钟兴鸣急慌慌来到赵王府门前,经马允通禀,进至王府书房,参见了赵王李义,将他刚刚在城南破庙中所见,一一向李义禀明。
李义听罢,沉吟良久,方才问道:
“这十四个人,都死了么?”
“都死了,无一存活!”
“凶手可曾留下什么痕迹?”
“回殿下……”钟兴鸣向李义再度拱手,说道:
“下官与长安知县周肩巨仔细勘验了现场,那十四人几乎于同一时间毙命,死法也是一样,都是被一股大力瞬间拧断了脖子,有几个人死时双目睁大,眼中尽是迷惘之色,好似还未看清杀他之人究竟为何。可见,凶手杀人之时,手段何其暴烈,又何其迅猛!依下官愚见,能有此等暴烈又迅猛之力者,必非寻常人物,多半是……是妖人所为啊!”
“妖人?”李义不禁反问了一句,心中顿起疑惑。
“是!”钟兴鸣恳切道。
“凶手无非是力量大些,功夫强了一些罢了,你怎地就断定是妖人所为,而不是那些江湖中的高手?”
“回殿下,江湖匪类,私相斗殴,下官亦曾办过这样的案子。可今夜这桩命案,与江湖仇杀的案子有两点不同,依此两点,下官就可断定,凶手必是妖人无疑!”
“哦?说说看!”
“江湖仇杀,双方必然都是江湖人物,要么武林高手、要么帮派人士、要么山寨匪徒,可今夜惨死在破庙中的十四个男女,都是些手脚残缺的流民,据下官之手下上报,这些人多半就是前几日跑来长安城卖艺的流民,他们不会丝毫武功,没有丁点防身之技,至多不过有一些卖唱逗笑的手段,试问那些江湖人物,何必费力去残杀这些手无寸铁之人?此是其一!”
“嗯……”李义点了点头。
“这些人死状凄惨,除了脖子已被拧断之外,下官仔细看过,有四个女子、五个年轻一点的男子,脖子上都有一道锐利的齿痕,只有五个年老体衰的男子脖子上没有齿痕,显然,这九个人死后,脖子被咬开,身体内的鲜血都被吮吸而光,试问,若是正常人类,杀人便杀人,何必还要吸干人血?定是那妖人昼伏夜出,为吸取我人类精血,故而疯狂杀人,此是其二!”
“有道理!”李义站起身,问道:
“尸体现在何处?”
“我让周知县守着,十四具死尸原封不同,都在破庙里呢!”
“好,这就带本王去!”
……
……
半个时辰后,李义便与钟兴鸣一同来到了城南的土地庙内,见了庙内的一副惨象,李义亦不禁蹙眉。
这些断手缺脚之人,不就是今日午间,自己与师弟路过兴道坊之时,所见的那些流浪于街头的“艺人”么?
未曾想,白日里他们被青衣卫的官兵欺负,幸得师弟及时解救,可到了晚间,他们竟又遭妖人毒手,一个也未能幸存!
李义走到一具身是侏儒、年约三十的中年女尸身边,看见那女子眼眸大张,临死之前兀自惊恐不已,他不禁蹲下身去,将女尸的双眼缓缓闭拢。
李义不由得暗自感慨道:
“这不正是师弟送了几两碎银的那个女子么?想不到,只半日未见,她竟已魂归幽冥,看来,世事无常,世事果真是无常啊!”
“弱者要活在这个世上,恐怕真的很难!”
李义往破庙内走了一圈,仔细查看了这十四具尸身,见这些流民之死状,与钟兴鸣所言几无二致,他心中不禁兴起了一股悲悯之情,便转身朝钟兴鸣吩咐道:
“钟大人,你派人将这些死者,都好生安葬了吧!”
钟兴鸣忙走上前一步,问道:
“殿下,这些尸体不用抬回县衙,经仵作验过么?”
李义摆了摆手,目光中带着一丝惆怅,道:
“本王既已看过,便不用再验尸了,你让人买些上好的棺木,找一个从容之处妥为安葬,若银两不够,你到王府来取便是……”
钟兴鸣忙拱手道:“请殿下放心,下官定将这些流民的尸身,好生收殓之后,妥为安葬,至于棺木丧葬之费,殿下不必忧心,我京兆府虽不宽裕,这点银两总还是有的!”
李义又望了望钟兴鸣身后的周肩巨,缓缓说道:
“这些人或缺手、或断腿、或被割鼻、或遭剜目,想必大多是些受刑之人,抑或身体原本就是残疾,命运对他们已然是不公,如今又落得个惨死妖孽之口!你们将这些流民百姓妥善安葬,为他们寻一处吉壤,将他们就葬在一起,也算为他们谋了一个善终的结局,这也是你二人为官的一份功德!”
钟兴鸣与周肩巨忙一起俯身道:“谢殿下谬赞,下官必定将他们好生安葬!”
李义又看了看正堂内那一座粘着血迹的土地神像,见他一身泥土、遍是蛛网、满面尘灰、血迹斑斑,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身朝钟兴鸣与周肩巨吩咐道:
“你们将尸体抬走之后,再命人将这座土地庙仔细打扫干净,若有银两的话,再将这里修葺一番!”
“下官领命!”两位官员忙拱手回道。
李义言罢,头也不回,出了破庙之后,便往长安城东北自家王府的方向大步疾行。
……
……
此刻已近子时,长安城已陷入一片黢黑之中,只有头顶几处星光,依稀照亮了他脚下的道路。
点点星光,虽不甚明,但行人每每抬头仰望之际,心中总会涌起希望!
一路上,李义心中不断思忖着:
长安城妖物为祟一案,已历时两个月有余,先前,我与师弟皆以为此案的元凶乃是那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可如今,毛娇娇已死在南宫不语剑下,然长安城内依然有妖物作祟,今夜竟一气死了十四个流民,死状还如此凄惨,显然是妖魔所为,看来,之前我和师弟都错怪了毛娇娇,这祸乱京城的元凶,果然是另有其妖!
依照师傅所言,让我留意京城内天音宫之动静,师傅说这天音宫实则是一处魔宫,不知今夜这桩案子,与那天音魔宫是否相干?如若果真是天音宫所为,那这件案子可真有些棘手了!依今日我和师弟在天音乐坊之所见,对头之实力当真不可小觑!接下去,为保京城百姓平安,也只得劳动师傅大驾亲自出马,可师傅他老人家,却为何总要百般推脱呢?
他不禁回思起自己四个时辰之前,入神王阁见他师傅白无命的一番经过……
原来,今日申牌时分,李义与师弟徐恪进天音乐坊喝了半天茶,两人刚刚出门道别之后,他就直奔城南秋水原附近的神王阁。
他走入神王阁内,见皓园中处处景色旖旎,满地依旧是一派春光烂漫之象。他正左右寻找间,就见师傅白无命已然笑嘻嘻在他身旁现身。
“怎么……又遇着疑难了?”白无命微笑着地问道。
“弟子参见师尊!”李义忙俯首行礼,这一份恭敬之状,比之于他在大明宫内拜见自己的父皇,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是说过无数遍了,咱们两人,平常用不着这么客气!何况,这皓园内拢共也就你我二人,你又是作揖又是俯首的,给谁看呐!”此刻的白无命,虽是一身白发老者之相,但举止神态,依稀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话虽如此,然师徒之礼总不能废!”李义却很固执。
“哎呀,随你吧!我问你,你今日赶来,是不是与天音宫相干?”
“师傅果然料事如神!”
“你去过天音宫,见到了天音宫主?”
“是!”李义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也不是!”
“呵呵呵!”白无命摸了摸李义的头,笑道:“她在暗处,你在明处,你有所察觉,却又不能断定,她究竟是不是天音宫主,对不对?”
李义再度点头,当下,就将他刚刚与师弟徐恪在天音乐坊内之所见,一一向师傅禀明,当说到暗中窥视徐恪的那双眼眸时,李义兀自有些忧心道:
“那人虽未现身,但眼眸中所散发的摄魂之力,当真是无与伦比,叫人防不胜防!就算象师弟这样道法深厚、根基纯正之人,亦被她盯得浑身都不自在……”
“嗯!……”白无命与李义一道在小溪边漫步,他望着远处的苍翠山峰,手捋自己雪白的长髯,不禁感慨道:
“这是天音宫主的‘摄魂**’!我听说,这‘摄魂**’可称得上是魔界最厉害的一种功夫,一般人若是中此法术,立时就会神志尽丧、成魔发狂,就算是我道门中人,若定力不够、功夫不深者,也会心神动荡、命元大损!咳!……没想到,你第一次去她的天音宫,她竟对你施出如此厉害的
法术!”
“师傅,那天音宫主的法术不是对我,是对师弟所发!”李义忙纠正道。
“是对你师弟所发么?这就奇了,按理,以她的身份,不应当对无病出手啊!辈分上都差了好几节呢!”
“师傅,这天音宫主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李义听了白无命这一番话,知晓那天音宫主对师弟这般咄咄逼人,心中不免兴起一股不忿,当下便带着一丝怒意道:“听师傅的语气,她自然是一个魔头了,这魔头哪里不好去,偏生要来我大乾京城捣乱!且不管这魔头有何伎俩,下一回,嘿嘿!说不得,弟子定要好生去领教一番了!”
“你不可造次!”白无命好似对天音宫主颇为忌惮,听得李义言语中愤愤之情,忙连连摆手道:
“这位天音宫主,名叫玉天音,她在天上,原本是……”白无命又连连摇头道:“哎!这个先不说了,说起这个玉天音,功夫可了不得,休说是你,就算为师亲自上阵,也不一定斗得过她!”
“连师傅都未必能赢她?”李义双眼紧盯着白无命,心中委实是不敢相信。在他心目中,师傅白无命的功夫可谓天下无匹,说到神王阁主之威名,天下群豪无不仰服,四海妖魔亦无不颤栗,怎地今日,师傅竟会对一个蒙面的女流如此忌惮,这着实令李义不解。
白无命望着李义,点头道:“师傅没有半点骗你,若论功夫,我与玉天音至多是伯仲之间;若论辈分,她还大了我好几辈呢!若论身份与名望,她昔日可谓声名显赫、尊崇无比,师傅与她相比,犹如皓月之下、萤火微光啊!”
“这……这玉天音如此了得,怎地是一个魔头?”李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顿觉匪夷所思。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其实,玉天音也不能算是一个魔头,但也绝非是一个好人……总而言之,你今后见着她,只可绕道走,切莫硬碰硬!”白无命说话间有些犹豫,看得出,很多话他原本是想说给李义听,但最后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出口。
“师傅,弟子还是不解,你前番不是说,那天音宫乃是一处魔宫,让弟子仔细盯着,谨防他们祸乱长安百姓,可今日,师傅却让弟子对那玉天音避而远之,弟子今后,究竟该怎样做才对?”
“让你盯着天音宫,没让你去盯着天音宫主!”白无命忍不住白了李义一眼,然他看李义神情,显然这个徒弟还是有些死脑筋,他只得解释道:
“徒儿呀!不瞒你说,为师也是前几日刚刚去了天音宫一趟,这才知道那天音宫主竟是玉天音。那天音宫虽是一处魔宫,里面也委实是不太干净,然则……然则他们的宫主毕竟是玉天音本尊,这个……这个可就有些不好办了!”
“师傅与玉天音,是不是早就相识?”
“这……”白无命不禁神色有些不甚自在,他勉强说道:“为师与她算是旧识,不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事你也无需去理会……日后,若她天音宫的门下,没有什么出格之举,你且先不要妄动……”
“师傅!”李义拱手,恳切言道:
“我长安城中,这三个月来,已连着死了不下百余人,且死者浑身焦黑,如被火焚,我听怡清师妹讲,这是魔界的‘吸髓功’所致,玉天音既是魔界中人,想必那一百多个死者,定是她门下所为!眼下,那天音魔宫盘踞我京城腹地,乱施杀伐、枉顾人命!若长此下去,我京城百姓不免人人自危!无论这玉天音是魔也好、是人也罢,盼师傅能亲自出马,为我长安百姓,除此巨害!”
不想,李义这一番恳挚之言,竟引得白无命甚是不快,他长袖一挥,怫然道: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先不要妄动!你那什么‘蜀山小师妹’这么厉害,还说什么‘吸髓功’……哼!你就让‘小师妹’去对付好了,为师可没这个本事!”
言罢,白无命袍袖一甩,人影只微微一晃,便已在百步之外。
李义忙俯首为礼,惭愧道:“弟子出言无状,是弟子之错,师傅切莫动气!”
“傻徒儿,师傅怎会生你的气?下一回你去找你的‘小师妹’吧,告诉她,长安城里来了玉天音,天下无人能敌,只有她蜀山派的老祖宗,还可以对付!”
白无命的声音飘飘荡荡而来,李义转身,只有青山不动,流水悠悠,他师傅的身影,却早已不知何处……
第十三章、忧心忡忡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午时、长安城醴泉坊、徐府前院】
徐恪昨夜路经城西小巷时,却遇蒙面黑衣人持剑突袭,他将蒙面人击退后,一路思忖那人究是何人,然他思来想去,心中还是茫无头绪,索性不去管他,径自回到家中。
他心里记挂着要去找二弟朱无能询问,待走至二弟的睡房,却见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夜已深沉,他不忍将二弟遽然叫醒,只得回到自己的“鸿鹄居”中,稍事洗漱后,便上床歇息。
翌日醒来,他走进二弟的睡房,不禁哑然失笑,只见二弟朱无能侧身躺着,手里抱着一个绣花大枕头,好似喃喃自语,眼睛虽闭着,神态却与枕头极“亲昵”,仿佛二弟抱着的,却是他新娶的大媳妇一般。
徐恪不忍搅了二弟的好梦,无奈之下,只得自去青衣卫上值。
时光流转,片刻不停,一转眼便已是巳牌时分。
他想着要见二弟,便没有在卫里用餐,于是离了青镜司,径直回家。
总算,徐恪回到家中,恰好遇见朱无能醒来,两人在前院中打了个照面。
朱无能嘴角的口涎尚未流尽,只管憨憨笑道:
“大哥,你起来啦!”
徐恪亦不禁哂然笑道:“二弟,我已在青衣卫里呆了半天,现下是回来用午膳!”
“这么快,就吃中饭啦?”
“你看看天,现下已是午时了!”
朱无能抬头看天,果见一轮旭日高悬于头顶,阳光直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不禁伸长胳膊,打了大大一个哈欠,又摸了摸自己的肥肚,方才不好意思地说道:
“大哥,这日头过得也太快些了吧!俺老朱才刚刚睡下,咋地醒来时就已经这么迟了!嘿嘿嘿!……不过,大哥啊,俺老朱刚刚做了一个好梦,这个梦,可真是……”他又砸吧了几下自己的那张大嘴,咽了回口水,说道:“可真是舒服啊!俺老朱在梦里面,那可真是享福哩!……”
“你是不是梦到了你的那个‘三公主’?”
“咦?大哥,你咋知道?”
徐恪想起自己晨间所见,二弟怀中一直抱着个大枕头不放,心下亦不觉莞尔,然他此时不想去听二弟吹嘘他那如何绮丽美妙的梦境,当下便吩咐道:
“你快去洗漱一番,大哥要与你一同吃饭,顺便问你个事!”
“好嘞!”
……
过得一会儿,在徐府的前厅中,徐恪与朱无能、舒恨天便坐在一起一道用起了午膳,胡依依则是在榛苓居中陪着姚子贝用餐。
三人稍稍吃了些饭菜,徐恪就问朱无能道:
“二弟,我问你,你前日晚间,偷偷摸摸地奔进崇仁坊,又慌慌张张地逃了出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呀?你在里面,究竟是遇见了谁?”
“大哥,这个嘛……俺老朱有些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怎么可能!”
“大哥啊,你就别问这么多了,你也知道,俺老朱这脑子,实在是不太好使!”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那一颗大脑袋,神情有几分委屈。
舒恨天在一旁抿了几口酒,也笑道:
“我说无病老弟呀,你就别逼你二弟了,他这猪脑子,放水里煮煮也没几两肉,你让他想事情,不就是为难他
么?”
“书仙老哥,你不知道……”徐恪喝了一口酒,便将自己前天晚上,自秋叶草堂归来,突见朱无能半夜离了徐府,悄悄潜入崇仁坊的一番经过,大致与舒恨天说了一遍。
“哦,竟有这等事?”舒恨天吃完了嘴里的一口大肉,扭头便朝朱无能白了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呆子!我说你这两天怎地神神叨叨,总觉着有心事呢!原来是半夜里偷溜出去找姑娘啦!快说,你前天晚上,到底去崇仁坊干啥了?是不是去找你的老相好?”
“哪有的事?”朱无能憋红了脸,脱口而出道:“我是找我那宝贝去了!”
徐恪放下筷子,随即问道:“宝贝……什么宝贝?”
朱无能瓮声瓮气说道:“是俺老朱的九齿钉耙!”
徐恪望向身旁的舒恨天,问道:“九齿钉耙?书仙老哥,这是个什么宝贝?你可曾见过?”
舒恨天喝完了杯中残酒,又拿来酒壶为自己与徐恪倒满了酒,这才手捋长须,徐徐言道:
“这‘九齿钉耙’么?说来可就话长了,此钉耙又唤作‘上宝沁金耙’,在《天宝名录》中位列五星神器,乃是太上老君用神冰玄铁亲自锤炼,集六丁六甲之力锻造而成,重量有一藏之数,连柄有五千零四十八斤。此耙非但力重无匹,且威力不凡,举起时有烈焰吞吐,落下时伴怒风呼号,钉耙所到之处,神鬼皆惊、妖魔胆寒,洵属这天上难得、人间未有的一件旷世之神器!”
徐恪看了看朱无能,好似有些不太相信:
“二弟,你哪来的这一件旷世神器?”
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讷讷道:
“大哥,你说的这什么神器不神器的,俺老朱不知。俺老朱只记得,这九个齿的钉耙,一直是老朱随身之物,只不过,俺老朱在来的路上,却被人给诓了去!”
“被人给诓了去?”徐恪与舒恨天不禁齐声问道。二人对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思虑,你朱无能如此一件厉害的宝物,焉能给人随意诓了去?
还是徐恪当先问道:“二弟,听书仙老哥讲,你这九齿钉耙乃是一件五星神器,且威力无匹,怎地会被人给轻易诓骗了去?”
“哎呀,大哥,你不知道……”朱无能连吃了几口大肉之后,方才瓮声道:“俺老朱在找你的路上,忽然遇上了‘那个人’,她跟老朱说了一大通好话,老朱一时高兴,就把手里的钉耙给了她……”
“那个人跟你说了一大通好话,你就将钉耙送给了他?!”舒恨天怪眼一翻,狠狠地瞪了朱无能一眼,责怪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话,竟让你将一件五星神器,就这么拱手相让?!”
“这个……好话么……自然就是……好话了!”朱无能有些忸怩道。
“二弟,‘那个人’究竟是哪个人?他姓甚名谁?你可还记得他?”徐恪问道。
“大哥,‘那个人’究竟是哪个?我有点想不起来了!”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肥肚,憨憨笑道:“俺老朱只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倒是生得真好看……那不是一般的好看,真的是太好看啦!就连天上的嫦娥妹妹都比不上她……嘿嘿嘿!”
徐恪又与舒恨天对望一眼,不觉相视而笑。两人至此方知,朱无能口里所言的“那个人”竟是一位女子,并且还是一位艳丽无俦的年轻女子。不出所料的话,朱
无能定是被那女子的色相所迷,一时情难自已,是以就将手里的宝贝乖乖送上。
“二弟,你说‘那个人’比天上的嫦娥仙子还要好看,那她比之于你的那位‘三公主’,却又如何?”徐恪一边喝酒,一边笑着问道。
朱无能正在专心吃喝,闻言不禁望了望左右,小声道:
“大哥,老朱也不瞒你,三公主跟她相比,那简直就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哈哈哈!”徐恪忍不住大笑:“二弟,三公主乃是一位人间绝色、美貌无双的女子,不想,在你眼里,她竟然成了个‘丑八怪’!”
“这个夯货!……”舒恨天喝完了杯中酒,也忍不住插口道:“平生只知道贪吃与贪色,为了一个美貌女子,竟会将自己手中的一件绝世宝贝随意奉送!”他手指朱无能的大鼻子,笑道:“你看这呆货,长得这一副大鼻子、大耳朵、小眼睛、大嘴巴……自己丑得跟猪一样,竟还说别人是‘丑八怪’!”
徐恪望了望朱无能,见他模样果如舒恨天所言,已越来越接近一副猪相,此时对着桌上的美食,更是狼吞虎咽、满桌流涎,已是丑态百出,不禁面露忧色,朝舒恨天问道:
“书仙老哥,我这二弟,原本他虽生得肥大,但五官端正,也算一位俊朗少年,怎地这几个月下来,二弟的鼻子、耳朵、嘴巴越来越大,眼睛却越来越小,连头脸也大了许多,今日老哥这么一说,看着倒真是愈发地与猪身有些相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舒恨天叹道:“你这二弟,来历很不简单呐!他原本当是天庭的一位神将,只是在下界途中,竟错附了一个猪身,是以当日,在云州府太湖之畔,天下群豪都将他错认作了一个猪妖。如今想来,他既已变成了猪身,想必元神需借宝物之力,方能不受肉身禁锢。咳!……只是没想到,他的那把‘上宝沁金耙’——如此厉害的一件神器,他竟会将之当作取悦女子的一样信物,随意送了他人!目下,你二弟身边没了神器护佑,元神自然就日益衰弱,猪身也就日益彰显。”
“那可怎生是好?”徐恪心中,不禁愈发忧虑。
“很简单!”舒恨天夹取了一大块红醩猪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吞下之后,说道:“这夯货不是在崇仁坊里找到了他的宝贝么?你再问问他,宝贝到底被他‘老相好’藏在了何处?咱们去帮他找来便是!”
徐恪于是朝朱无能问道:“二弟,你那日在崇仁坊内,有没有见着你的宝贝?你那九齿钉耙究竟被藏在何处?是不是就在天音乐坊之内?还有……那一晚,你为何才刚刚进去,便仓皇逃出?”
“……”
朱无能却还是一味地吃吃喝喝,对徐恪的一连串发问,好似未闻。
“二弟……二弟?大哥问你话呢?”
身旁的舒恨天道:“我说无病老弟呀,你也别逼你二弟了,依我看,那一晚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呆货多半已想不起来。你看他这一副吃相,啧啧啧……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他就真的要变成一头猪喽!”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恪不禁放下了筷子,也无心再饮酒,眼看着朱无能双手不停,嘴巴大张,已将一大桌的美食,吃得所剩无几,他索性停了用膳,望着二弟,心中满是忧虑。
第十四章、时而懵懂
徐恪与舒恨天、朱无能在自家的前厅内一同午膳,他心中忧虑,于是停杯投箸,正仔细盘算间,却忽听朱无能打了一个饱嗝,瓮声道:
“大哥,我想起来了,那里有一个‘大魔头’,功夫厉害得紧!那一晚我只被她被打了一下,脑袋都险些被打晕了,幸亏我跑得快,要不然……”那朱无能又摇了摇头,面带慌张道:“俺老朱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
舒恨天没好气道:“你这颗猪头,索性就让她打了下来,放水里煮煮,再用大火烤了,不整好是一盘烤猪头么?”
“那不行!”朱无能摸着自己的一个大头,惴惴道:“俺老朱的头,可不能叫她烤了!”
“二弟,你说的这个‘大魔头’,就是之前骗了你宝贝的那个女子么?”徐恪问道。
“嗯……”朱无能抬头望着前院,呆呆想了半天,方才道:“好像是她……也不是她!”
“究竟是也不是?!”舒恨天道。
“嗯……不是!”朱无能摇头道。
“哼!我看呐……”舒恨天冷哼了一声,又问道:“多半是你这夯货心念旧情不肯承认,其实,这个‘大魔头’就是你的‘老相好’,是不是?”
“不是!”朱无能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可不是我的‘相好’,我心里的人,只有三公主一个!”这一次,朱无能却一反常态,说起了三公主的好话,瞧他此刻脸上神情,仿佛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及三公主丝毫。
“唉吆喂!”舒恨天不禁有些诧异道:“啧啧啧……你这夯货,看着也不笨么?现下怎么会说好话了?方才你不是说‘三公主’是个‘丑八怪’么?”
“胡说!三公主怎么会是丑八怪,你才丑八怪呢!”
“你胡说!我书仙老大人这一派仙风道骨,你没瞧见么?要论丑,这里还有比你更丑的人么?”
“你胡说!你这大老鼠,小矮子!你最丑!”
“你……你胡说!”
……
徐恪看着这两人斗嘴,见舒恨天气得白胡子乱颤,在朱无能面前,难得地回不上话,他顿觉心中有趣,便也不再相劝,只是端起酒杯,静看好戏。
过了须臾,两人却都望着徐恪,舒恨天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你倒是给评个理,我和这头笨猪相比,到底谁更丑一些?”舒恨天经朱无能这一闹,脑袋也有些发懵,他这一句话刚出口,心下顿生悔意,心道我这不是已然自承丑陋了么?
徐恪笑道:“我的书仙老哥,你们谁也不丑!无能呢,胖是胖了些,然胖得可爱!老哥呢,矮是矮了些,然矮得也玲珑么!依我看,你们二人非但不丑,且都是这人间难得的可爱之人啊!”
“嗯……这还差不多!”舒恨天手捋自己的一副雪白长髯,频频颔首道。
徐恪随即转头问朱无能道:
“二弟,你那一天跟我到崇仁坊时忽然停步,伸长鼻子闻了半天,是不是闻到了自己宝贝的气息?”
朱无能连连点头道:“嗯!是啊!俺老朱的宝贝,老朱自然心里有数了!”
“你既然那一日就察觉了宝贝的气息,为何当日不与我一同寻找,偏要等到前日晚间,三更半夜之时,才偷偷摸摸地找上门去?”
“大哥,这个……那个……”朱无能支支吾吾,有些说不上来。
“二弟,照你所言,那个‘大魔头’,她应当就在崇仁坊之内?”
“嗯!”朱无能点了点头,随即又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
“到底是也不是?”舒恨天不耐烦道。
“嗯……这个么……”朱无能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仿佛已完全忘了方才之言,突然伸手撕了一个鸡腿塞入口中,索性不再说话。
“这贪吃的夯货,呆病发作,又稀里糊涂了起来!”舒恨天摇了摇头,叹道:“无病老弟,你这二弟时而清醒、时而懵懂,咳!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
徐恪将酒杯重重一放,道:“书仙老哥,不如咱们现下就去崇仁坊,将二弟的九齿钉耙找了来!”
“不可!”
朱无能忙连连摆手道:“你切不可造次!想那崇仁坊内,房屋何止百间?你我就这样贸然寻上门去,如何能找得见九齿钉耙?再者,这呆货脑袋虽笨,但也有一股子力气,寻常歹徒断不是他对手,然只被那‘大魔头’打了一下,就吓得落荒而逃。如此看来,对手的功夫委实不弱,想要找到那件宝贝,恐怕还得费一番斟酌啊……”
徐恪拍了一下朱无能的肩膀,问道:
“二弟,你既已闻知宝物的气息,可知那把钉耙到底是藏在哪一间房中?你若记得确切的地方,不如今夜我和书仙老哥陪着你再去一趟,怎么样?”
然而,此时的朱无能,好似已经吃饱了肚子,他摸着自己的肚皮,连打了几个饱嗝,一脸茫然之色,问道:
“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二弟,我是问你,可记得宝贝确切的地方?”
“大哥,我要去睡了。”
“你才刚刚睡醒,又要去睡了?”
“哎呀,俺老朱每顿饱餐之后就要犯困,刚刚我吃得太饱,现下老朱只想去睡觉!”
言罢,朱无能也不等徐恪答话,只管自己起身离了前厅,回到他前院中的厢房,倒头就睡……
“二弟,难道你这一生中,就只知吃与睡?”望着朱无能离去的背影,徐恪顿觉哭笑不得。
未几,徐恪与舒恨天就听到了前院内传出朱无能的阵阵鼾声,两人对望一眼,摇了摇头,再度相视而笑。
两人又吃了一会儿酒菜,徐恪忽而想起一事,便朝舒恨天道:
“书仙老哥,无病有一件事,正要与老哥商议。”
舒恨天一边大口吃肉,一边问:“什么事?”
“书仙老哥可愿来我的青镜司,做一名百户?”
“百户?算了算了!”舒恨天却连连摇头,道:“本书仙已看破红尘,些许功名,岂能入得本书仙法眼?……”
这时,胡依依却已从后院走了过来,她才进前厅,就朝舒恨天白了一眼,向着徐恪笑道:
“小无病,你且休要信他的胡话,前些日,他还跟姐姐吵嚷着要做一个大官,嫌弃掌旗的官阶太低了呢!”
“哎呀,我的老姐姐!那也是前些日的事……如今,我只想吃吃喝喝,逍遥此生!……那青衣卫里诸多规矩,每日都要点卯上值、登班下值,忙时就要出外巡城,空时还得操练步仗……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这么累过!何如我,寄身于山野之间,行游于江湖之上,出入自在、举动由心,岂不快活!……那什么劳什子的‘百户’,本书仙不做也罢、不做也罢呀!”舒恨天低头喝酒,说话吞吞吐吐,对于自己热衷功名之事,依旧遮遮掩掩。
“胡姐姐来啦,快坐!”徐恪搬来椅子,迎胡依依到自己身边落座,转身朝舒恨天笑道:
“我的书仙老哥,这青衣卫百户之位,可不比你先前的掌旗,光是你手里的一块‘黑铁狮牌’,就能让你在整个京城中畅行无阻,无分日夜……”
“什么!”舒恨天刚刚还连连摆手,摇头不已,闻言却一把拽住了徐恪的手,问道:“‘黑铁狮牌’?你是说,只要我做了百户,从此手里就多了那一块‘黑铁狮子牌’?”
“那是自然!”徐恪笑望舒恨天,微微点头。
“嗯……这个嘛……倒是不错!”舒恨天手捋自己的一副雪白长髯,不由地连连点头,面露兴奋之色,神情亦甚是雀跃。
原来,舒恨天毕竟在青衣卫呆了也有不少日子,卫里种种规制,他总算知道一些。他自己手里虽有一块“飞熊木牌”,但见别人手中的那块黑沉沉刻着狮子图案的铁牌,心中亦不免艳羡不已,此番听闻自己手中也能落一块“黑铁狮子牌”,一想到那块铁牌之种种好处,心下岂能不感欢喜兴奋
胡依依为两人斟满了酒,朝舒恨天打趣道:
“你这白毛小舒(鼠),有了黑铁狮牌之助,今后施展你空空妙术,是不是更少了顾忌?”
“那是自然啦!”舒恨天仰脖喝了一大口酒,也笑道:“老姐姐,我听说,凡手持‘黑铁狮牌’者,无论白日夜间,若出入大乾京城,四门不得阻,巡街不可查;若行于天下各道,州府须以上差之礼待之……嘿嘿!到了那时,我书仙大人,少不得可要大展身手……”他朝徐恪望了望,这下面的话,便没有出口。
徐恪早知舒恨天之意,他虽身居青衣卫千户之职,然对于舒恨天时常以“妙手空空之术”行劫富济贫之举,心下亦不以为杵,当下,他手举酒杯,便向书仙敬酒道:
“老哥,小弟敬你一杯!青镜司内琐务繁多,今后,就得劳烦书仙老哥多多相助了!”
“这个嘛!好说,好说!”舒恨天举起酒杯,与徐恪满饮了一杯,放下杯子后,却又心有忧虑道:
“我说无病老弟,其它的都好说,就只一条,老哥每日不能早起,这点卯上值之时,可否……?”
“这个无妨!”徐恪将手一摆,笑道:“别人需卯时一刻到值,你书仙大人么,午时之前入卫即可!”
“太好啦!”舒恨天拿起酒壶,为自己与胡依依、徐恪都斟满了酒,三人举起酒杯,又满饮了一杯。胡依依原本已和姚子贝用过了午膳,此刻见两人高兴,也陪着喝了一杯。
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
过得片刻,徐恪想到一事,却又面露忧色道:
“只是尚有一事,老哥需要留心了!”
“何事?”舒恨天问。
“卫里诸事,老哥业已熟稔,自不必小弟操心。就是青衣卫内,每逢旬日之始,都督与五位千户都要在议事堂内一同议事,是为‘十旬共议’。届时,各司百户均需列席。这‘十旬共议’之会,老哥不可推脱,务须到会……”徐恪饮了一口酒,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大内紧急公文下传、皇上特诏、都督临时召集、重大案情商讨……等等诸般会议,百户均需列席在侧,到那时,老哥只需站立一旁、留神倾听即可,切不可多发一言!”
“为何?”
“青衣卫内,其他千户还好,只有那都督沈环,为人最是阴险狠厉,若被他逮到了老哥的不是,小弟也难保全,是以万望书仙老哥在列席会议之时,务必收敛一二,不可……”
“这个嘛,你尽管放心!”徐恪话未说完,就被舒恨天打断道:“你们的沈都督,他是断不会为难我的!”
“这却是为何?难道老哥与那沈环,之前就认识不成?”徐恪心下顿感不解,立时反问道。
“这个嘛!……”舒恨天望了胡依依一眼,有些支支吾吾道:“我哪会认识你们的沈都督啊!本书仙只是……只是……”他一时又有些说不下去。
旁边的胡依依忙道:“小无病,你书仙老哥之意,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百户,人微言轻,你们的沈都督高高在上,整日里又忙于卫务,想必不会跟一个百户为难!”
“这倒也是!”徐恪点头道:“青衣卫内拢共二十个百户,老哥只需站在我身后,不要多话,谅他沈环也找不出你什么不是来!”
“对对对!本书仙日后,就只站在你无病老弟的身后,一句话不讲,谅他沈环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舒恨天也紧跟着附和道。
……
徐恪又与胡依依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时候不早,堪堪已近未时,午膳也已用毕,他便起身离了前厅,前往青衣卫上值,胡依依遂起身相送。
两人走到徐府大门前,徐恪转身问道:
“胡姐姐,子贝妹妹近来如何?”
一说到姚子贝,胡依依立时脸露忧容,叹了一声,道:
“她呀,咳!……不太好!”
第十五章、一脸愁容
“子贝妹妹她……怎么了?”见胡依依一脸愁容,徐恪心下亦不免一紧,他忽而想起,自己已有多日未曾见过姚子贝了。
胡依依道:“她妊期已有四月,怎奈神思郁结、气脉不畅,加之上一回被‘贼人所扰’,又动了体内胎气,若长此下去,委实是令人心忧啊!”
徐恪愀然问道:“神思郁结、气脉不畅?胡姐姐,子贝她如何会这样?”
胡依依摇了摇头,道:“这个说来就话长了,算啦!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还是快去上值吧!”
“那好!”
徐恪向胡依依拱了拱手,别转身去,便往长安城东北的方向大步疾行。
一路上,他心中都在反复思忖着姚子贝的病情。
对于胡依依口里所言的“贼人所扰”之事,他自然心中清楚。那是一个多月前,南宫不语带领大队人马,前往徐府捉拿胡依依等人,后来虽得怡清与陆火离、毛娇娇及时相助,众人总算是全身而退,然独独姚子贝却受了惊吓,动了体内胎气。
自来怀有身孕的女子,最为要紧的就是神志安泰、心情平和,最受不得的便是心神受到惊吓。只因母体与胎儿连心,若母体心神受到刺激,胎儿便会受到惊动,这胎气一动,母体又会受到反噬,如此一来,母子皆遭巨创,且势难平复。如今,姚子贝体内胎气大动,加之她原本就心情郁郁不欢,是以饶是胡依依医术过人,也不免对她的病情忧心忡忡。
徐恪事后从舒恨天口中得知,那个惊扰姚子贝并持剑胁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青衣卫銮仪司的千户诸乐耘。自此,徐恪便将“诸乐耘”三字记在了心中。
偏巧,他进了青镜司之后,未过多久,卫卒便来报,銮仪司诸千户到。
徐恪纵然心中有愤,然面子上功夫总少不了,他走到公房门外拱手相迎,并与诸乐耘着实是客套了一番。
诸乐耘此来,别无他意,就是邀请徐恪晚间一同赴宴,而宴请之地恰正是长安城新开的那一家“天音乐坊”。
诸乐耘还一再言明,今日一同晚膳的,除了他与徐恪之外,更有那新任的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
徐恪心中雪亮,那诸乐耘的心思再也明白不过,依照青衣卫里的规矩,向来都是以北安平司为首,联手其它各司之力,共同与都督相抗衡。如今,那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早已成了沈环的亲信,巡查千户之位又一直空缺,那么剩下的銮仪司、青镜司自当奉北安平司为首,三位千户联成一体,方能与沈环相抗。今日这一顿晚宴,说穿了便是北安平司与銮仪司、青镜司互为结盟之宴。
然而,徐恪心中忽然就生出一丝厌恶之感,他看着诸乐耘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心道此人与那杨文渊究竟有何不同?他二人不正是一路货色么?要我与此等人结盟,当真是笑煞人也!
于是,徐恪当即摆手婉拒,言道自己晚间尚有事要忙,这一顿晚宴容来日再聚,任凭诸乐耘一再相邀,他却自始至终都不肯答应。
诸乐耘年纪已四十有八,在这青衣卫内年资最久,除沈环之外,从无人敢违拗得罪于他。今日他乘兴而来,满以为徐恪定会欣然允他所请,孰料他好话说了一大堆,徐恪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碰了这一鼻子灰后,脸色便有些难看,朝徐恪冷冷看了几眼,当下便略略拱手,冷哼了一声,回转身大步出门而去……
徐恪看着诸乐耘的背影远去,也是冷哼了一声,心道,他日若我子贝妹妹产子有个什么意外,我定会跟你算一算这笔账!
……
……
这边厢,徐恪在青镜司上值,那边厢,胡依依送走了徐恪之后,便回转身来到前厅,朝
舒恨天狠狠地瞪了一眼,嗔怪道:
“你这小舒(鼠),今日是怎么啦?才三两黄汤入胃,就这般胡言乱语了起来!五弟在青衣卫之事,你怎可随意出口?!”
舒恨天低下头,象一个做了错事的五岁孩童被慈母严训一般,讷讷言道:
“老姐姐,小舒错了!今日多喝了几口酒,险些说漏了嘴,若不是老姐姐及时解围,无病老弟怕是要起疑了。”
“你知道就好!”胡依依脸色一缓,在舒恨天跟前坐下,渐渐地面有忧色,叹道:
“五弟在青衣卫,我也是不久前才闻知,只是我委实未能料到,他与小无病之间,竟然落下如此深的仇怨!”
舒恨天道:“这也怪不得我五哥,五哥能有今日之成就,实属来之不易呀!老姐姐应知,我五哥原本的名字,叫作‘施环宇’,为了打进那乾国的机要衙门,这才特意改了一个名字……”
胡依依点头道:“是啊!若不是上一回五弟送信之事,我怎能想到,那青衣卫的都督,竟然就是‘环宇’!只怪五弟当年,‘万兽仙王’之名着实太盛,五洲之地莫不远扬。他若不改名换姓,怕是那乾国的老皇帝,第一个就会起疑!”
舒恨天接口道:“如今,五哥好不容易得了老皇帝信任,又身居要职,自不敢有丝毫懈怠。老姐姐试想,五哥这二十余年隐忍奋力才换来的一个官职,岂能容他人染指?可咱们的无病老弟,一入青衣卫就跟五哥死扛,处处跟五哥作对,五哥原本就心气高,怎能受得了这个气?! ”
“话虽如此,小舒,你下回见了五弟,还是要劝他一劝!”
“我的老姐姐呀!我都劝过无数回了,没有用!”舒恨天双手一摊,无奈道:“五哥说了,就算他不跟无病计较,可咱们的无病小老弟,能放过五哥么?依我看,还是老姐姐你,下一回好生劝一劝无病吧!”
胡依依却摇了摇头,道:“算啦!他们两人也算‘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都是一样的臭脾气,且随他们去吧……”
舒恨天点头道:“老姐姐说得对!对无病老弟,你还是别劝为好,莫要劝没劝成,反让他无端起疑了……”
胡依依忽而一叹,转口言道:
“算起来,咱们兄弟姐妹十二人,来到神洲业已数百年。记得当初,师尊他老人家曾殷殷叮嘱,要我们务必找到玄黄剑的下落。咳!可一晃数百年过去,这玄黄剑究竟何处,我们竟半点不知。”
“老姐姐,还是我五哥厉害,他潜入乾国机枢多年,终于被他打探到,原来玄黄剑一直深藏于乾国皇宫之内,只不过前些年,那老皇帝却将玄黄剑转至神王阁内……”
“玄黄剑,玄黄剑……”胡依依反复念叨了几句,摇了摇头,叹道:“真不知师尊为何定要寻到这把玄黄剑?难道师尊他真想借神剑之力,刺破穹天结界,好将众妖魔引入神洲大地之中?”
“想来,师尊他老人家,就是这么想的。”
“十二弟,你看看这神洲大地,是何等的繁华旖旎!你我在这里呆了数百年,与那些人类朝夕共处,你能忍心看这片繁华沃土,被妖魔一族占据,弄得凡人死绝,到处都是黑烟蔽日,人间变成焦土的惨象?”
“老姐姐,这个……小舒倒是还没想过。小舒的心思跟老姐姐一样,只是师尊他老人家的吩咐,咱们也不得不遵呀……”
“咳!……”胡依依又叹了一声,一时间,两人尽皆无言,这徐府前厅之内,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姐弟两人回想前事,正相对无语之际,忽闻前院厢房内,一阵响亮的鼾声传来,舒恨天不觉笑道:
“老姐姐,你看咱们
院子里的这头笨猪,终日只知贪吃贪睡,才刚刚睡至午时起床,吃过了午膳之后,又跑到床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你跟他有何不同,不也是一路货色么?”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笑道。
“我跟这笨猪,会是一路货色?老姐姐,你莫要取笑我了,本书仙无非是白日里起得迟了一些,然晚间我可是忙得不行!”
“你也就比他少睡几个时辰而已,要论睡觉的功夫,你俩不是半斤八两么?再者说了,他原身毕竟是天庭神将,真的要比,你能比得了他么?”
“说起这天庭神将,老姐姐,你可知道……”舒恨天指了指前院的方向,故作神秘地说道:“他为何会以神将之身,竟落得如今这般,变成了一头蠢猪?”
“为何呀?”胡依依也向前院望了望,对于徐恪的这位二弟,她心中一直是感到好奇。
“我听闻,这朱无能原是天庭中的一员名将,被玉帝封为天蓬元帅,掌管三十八万天兵,不知何故,竟会无端下界来到凡间。不过,在来时的路上,他朱天蓬竟因贪图美色,遗失了那把随身宝贝九齿钉耙……”
于是,舒恨天便将朱无能自己所讲,他半路被一个绝色女子所迷,将一件五星神器拱手相送的经历,大致与胡依依备陈了一遍。自然,这其中的种种细节之处,这位半解书仙也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听完舒恨天叙述,胡依依便问道:“照你这么说,他原本神智清明,只因遗落了随身的神器九齿钉耙,是以元神被猪身所困,渐渐地就颟顸迟钝了起来?”
“岂止是颟顸迟钝呀!”舒恨天手捋长髯,摇头叹惜道:“这朱天蓬来到凡间之时,错投了一个猪身,全赖神器之力,元神方不致受困。如今,他失了神器护佑,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元神尽丧,全然化作一头肥猪!”
“这……这却如何是好?!”胡依依不禁心忧道。
“老姐姐,你又何必操这份心?他朱天蓬是猪也好,是人也罢,与咱们又何干?”
“小舒,你怎可说这样的话!”胡依依脸色一沉,生气道:“别忘了,当日在徐府后园,你差点被官府的人刺伤,是谁不顾危险挺身来救你?”
“对!是那头笨猪不假!不过,我的老姐姐,你可曾想过,那朱天蓬为何放着好好的神将不当,宁可化作一个猪身,也要下界来到凡间?”
“为何?”
“依我看,朱天蓬多半就是为玄黄剑而来!”
“玄黄剑?不会吧?”
“怎地不会?!老姐姐试想,师尊他老人家谋划玄黄剑已久,如若果真被师尊寻到玄黄神剑,那么对于地界凡间而言,立时就有一场翻天覆地之变!想那诸神遥居于天庭之上,焉能对此坐视不管?玉帝此时派朱天蓬下界,必是阻挠师尊谋夺玄黄剑而来!”
“小舒,这全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又岂能当真?眼下,你还是要帮一帮小无病,想法子将他二弟的九齿钉耙取回才好!”
“可是,我的老姐姐呀!”舒恨天顿足一叹,道:“如若他朱天蓬果真是为玄黄剑而来,你我助他夺回了神器,令他元神尽复,这岂不是与师尊、二哥、五哥他们为敌?!此事若被师尊知晓,他又该如何对付咱们?!”
“不会!”胡依依思忖片刻,决然言道:“我料定这朱无能下界来到凡间,必不是为玄黄剑而来!”
“那他是为何而来?”舒恨天眼望胡依依,诧异道。
胡依依眼望长安城东北的方向,此时的神情,又是一脸愁容,只听她缓缓言道:
“他就是为了小无病而来。”
第十六章、迷雾重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未时、大明宫、蓬莱阁】
李义自出了城南破庙之后,本想夤夜前往大内去面见父皇,然稍稍一想,父皇毕竟年迈,已是深夜,还是不要遽相打搅为好,于是,他回到王府,歇息了一晚之后,次日午时来到大明宫内。
宫中的内侍禀报,皇帝正在太液池中与贵妃娘娘饮酒划船,听曲奏乐,两人正玩得不亦悦乎,李义无奈之下,只得在太液池畔苦等。
到了未时三刻,皇帝与贵妃离船上岸之后,内侍上前奏报,李重盛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然等了他一个时辰。
于是,皇帝命人在太液池旁的蓬莱阁上摆设了一桌果脯珍馐,父子一道落座,一边迎风赏景,一边吃喝笑谈。
李重盛手指着一盘内侍新上的荔枝,朝李义笑道:
“义儿,这荔枝乃是时鲜佳果,刚从岭南经八百里快马而来,味道一点也没坏,你尝尝看!”
李义推辞道:“父皇,这荔枝可是娘娘之最爱,儿臣不敢擅用!”
“呵呵呵!”李重盛捋须笑道:“我儿何时竟也学得这般客套了?你放心,这岭南送来的水果多着呐,娘娘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朕让你尝,你只管尝就是!”
“谢父皇!”
李义从冰块中拿了几个荔枝,去完果皮放入口中,果然一股甘甜清凉的气息,顺着喉咙直透胃脘,端的是甘美无比、可口之极,他不禁连吃了好几个荔枝,赞道:
“父皇,这荔枝汁液甜美,经冰块浸润之后,更是清凉甘爽,难怪贵妃娘娘如此喜爱!”
“呵呵!义儿,待会儿朕让内侍送一筐荔枝到你王府,你回去之后,还可慢慢品尝。”
“谢父皇!”
“你今日急着来见朕,有什么事?”
“禀父皇,儿臣昨夜在城南的一处土地庙,竟见到一起离奇的杀人命案,死者都是些断手缺脚的残疾之人,男男女女,拢共有十四人之多!……”
于是,李义就将昨夜发生在城南破庙的那一桩人命案,以及自己对命案的看法,一一向皇帝禀明。
李重盛听罢,思忖了片刻,问道:
“义儿,依你之见,这些人果真是为妖物所杀?”
李义点了点头,回道:
“父皇,这些死者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同一时间惨死惨死在同一人之手,且大多颈部被人咬破,体内鲜血均被吸干,那凶手若非妖物,更有何人?”
李重盛亦点了点头,言道:
“如此说来,之前为祸长安的那只妖物,并非猫妖?”
李义道:“猫妖虽以媚术迷人,以‘和合之术’摄取男子体内元阳,却极少取人性命。依儿臣看来,此前那只猫妖在长安城中,真正以‘和合之术’吸人致死的,似只有一人,除此之外,那些横死街头的百姓,其元凶怕都是另有其妖!”
“另有其妖?哼!……”李重盛听得李义之言,心知他所说的“只有一人”便是六皇子李祚。皇帝心下不快,即从座前站起身,绕着桌旁走了几步,来到栏杆前,凭栏俯视太液池中的水景。一想起自己的六子惨死于猫妖之手,李重盛不由地愤恨道:
“就算那猫妖只以‘和合之术’吸人致死了一次,然这一次杀人之罪,亦足以令她身受万剐凌迟之刑!只可惜,南宫不语只是刺了她一剑,便令猫妖当场殒命,这也未免太过便宜了她!”
“父皇后来不是命沈环将猫妖的尸身带至菜市街,当众凌迟了么?”
李重盛往栏杆上拍了一掌,冷然道:“哼!那时,猫妖已亡,徒将她尸身碎解,又岂能解恨?!”
此时的皇帝,面色已有些阴沉,看得出,皇帝于数月前的丧子之痛,心中仍未释怀,方才父子两人还共坐于高阁之上,迎风看水,言笑晏晏,一派温馨和顺之象,转眼间,两人便好似已无话可言。
“……”
李义见父皇心情突变,亦深悔方才失言,此刻面对着父皇的背影,实不知该如何以对,于是,父子两人尽皆默然,气氛突然就变得甚是沉闷了起来。
……
过得一会儿,还是李重盛转身,回至李义上首落座。皇帝脸
色缓了一缓,问道:
“那么……既然祸乱京城的元凶,乃是另有其妖,义儿心里面可有什么主意?”
李义听出了父皇的心意,依照旨意,李义乃是查案主使,如今,长安城妖人作祟一案,猫妖虽已伏法,却并非真正元凶,那么,李义身为查案主使,职责之所在,便理当接着查案捉妖。
“启禀父皇,长安城既然仍有妖物出没,这凶妖为祟一案便没有完结。儿臣身为查案主使,自当恪尽职守,誓将妖物除去,以保长安百姓平安!”
“嗯!……”李重盛点了点头,望着李义,接着问道:“你要如何除妖?”
“这一次,儿臣不要人多,更不要众多衙门大张旗鼓劳师动众,只我与师弟两人,暗中查访即可。”
“就你和徐恪两个?这……未免有些不够吧?”
“父皇请放心,这一次除妖驱魔,除了我们师兄弟二人,师傅也会暗中相助!”
“好!”李重盛原本听李义只想凭一己之力去查案追凶,心中不免担忧,此刻听得白无命也愿出手,当下便捋须笑道:
“有了白老阁主相助,义儿,不管那妖物有多大能耐,遁迹于何处,必难逃你神王阁法网!”
李义也笑着应道:“父皇,此次破案捉妖,便交由我神王阁一力为之即可,父皇不必忧心,最迟一月,我必将那妖物手到擒来!”
“哦?义儿觉得,这一次残害京城百姓的,究竟是个什么妖精?此妖大致会藏身于何处?”
李义抬头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个什么妖精,目下尚未可知,不过,父皇,儿臣依种种迹象来推断,此妖藏身之处,多半在天音乐坊之内。”
“天音乐坊?就是崇仁坊内新开的那家酒楼?”
“正是!”
“你去过那里了么?”
“儿臣与无病一道,曾去过一次,那天音乐坊,里外却也寻常,无非是饮酒吃菜之外,又加添了些歌舞奏乐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与无病二人在天音乐坊之时,竟遇到了一个暗里偷窥的‘高手’!”
“暗里偷窥的高手?他是什么人?”
“当时我们二人在明,她在暗,原本我与无病正饮茶闲叙,不知何时起,她就好似已现身于无病身后,然却找不着她半个影子……”
李义见父皇双眼烁烁,目光紧盯着自己,似对天音乐坊之事格外关切,当下,他心中略作回想,便将昨日晌午之时,他与师弟一同入天音乐坊喝茶听曲的经过,与李重盛细细奏陈了一遍。
说起那一道令徐恪浑身倍感不适的目光,李义又言:
“父皇,儿臣已于昨日见过了师傅。师傅叮嘱儿臣,说天音乐坊内有一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名叫‘玉天音’,乃是一个女子,此女终日以轻纱蒙面,样貌甚是隐秘,她虽看上去不过一弱质女流,然功夫实实不可小觑!竟连师傅他老人家都说未必能敌。昨日儿臣与无病二人在天音乐坊之内,她竟向无病使出了‘摄魂之术’!……”
“玉天音?”李重盛闻听此言,面色亦不禁略略一变,他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说道:“竟然是她!竟当真有这样的人!”
“怎么……父皇认得此女?”见李重盛如此言状,李义心下不禁疑惑,当即问道。
李重盛摇了摇头,道:“谈不上认识,只是玉天音这三个字,朕恍惚有所闻罢了!”
“义儿呀,你师傅说得不对!”李重盛伸手夹了一颗荔枝,去皮之后放入口中,接着道:
“白老阁主说话太谦了,无论那玉天音功夫再高,都不是白老阁主的对手!”
“哦,师傅他自己都说敌不过玉天音,父皇又何以断言,那玉天音定非师傅之敌?”
李重盛摆了摆手,说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朕既出此言,自有朕的道理!你回去之后就跟你师傅讲,那玉天音纵然天下旱匹,却也绝非白老阁主之敌。如今,既然这玉天音四处为祸京城,随意残害生灵,那么就请白老阁主无论如何也要出手,为长安百姓,除去这一巨害!”
“可是……”李义摇了摇头,叹道:“师傅不知何故,却不
肯与那玉天音为敌。”
“这是为何?”
“儿臣也不知其因,兴许是师傅忌惮玉天音的功夫,又兴许是师傅与玉天音曾是旧识,不愿跟她出手相斗。”
“曾是旧识?这倒也有可能……”李重盛略略思忖了片刻,又有些忧虑道:“义儿呀,你师傅既不愿出手,你又凭什么能斗得过玉天音?”
“父皇,师傅曾说过,那玉天音之身份极其尊贵,必不会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下手,杀死那些流民百姓的,当非玉天音本尊,兴许是她门下的一些不屑子弟。儿臣虽斗不过玉天音,但对付她门下那些妖邪,儿臣还是有十足把握……”
“这……”李重盛手捋自己的颌下长须,神情有些不置可否。
“父皇但请放宽心,师傅虽不愿与玉天音为敌,但对她手下的那些不屑门徒,师傅却严令儿臣,务须下手除之,绝不能纵其荼毒长安百姓!是以,就算儿臣力有不逮,师傅也定会从旁相助!”
“可是,朕心中仍有一事不解……”李重盛双眉微蹙,心下仍有些忧虑不安,他又问道:
“听白老阁主所言,既然这玉天音身份尊贵,功夫又一流,那么,她蛰伏于长安城中,开设了一家乐坊酒楼,究竟所为者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赚取些银两不成?”
“这……”李义一时竟无言以对,对于父亲的这一询问,他竟从未仔细思考过,此时忽然间被问起,他只得默然。
“义儿,你回去之后,当好好问一问白老阁主。还有,既然那玉天音不会对流民百姓下手,那么她的手下又何必去残杀我大乾百姓?这对他们而言,又有何利可图?”
“父皇,这个儿臣倒是略知一二。之前,蜀山门下的小师妹就曾对儿臣说起,这世间有一种魔功,名曰‘吸髓功’,中此魔功者,血尽髓空,浑身元气皆被妖物吸干。儿臣推断,定是那玉天音门下,有人习此魔功,是以每每于深夜子时,便四处猎杀我长安百姓,为的就是吸取他们身体内之元阳血髓,用以增补自身魔气!……”
“义儿啊!”李重盛摆了摆手,打断道:“这也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之推测罢了,说到底,那妖人长得什么样子?‘吸髓功’究竟是种什么功夫?你也并未亲眼见过。”
“父皇!儿臣虽未亲见,但我长安之百姓,时常有半夜被杀,曝尸于街头小巷者,浑身焦黑,面如黑炭,此种死状,若非‘吸髓功’所致,更有何因?加之昨夜城南土地庙内,又有十四人瞬间被杀,体内鲜血尽被吸干,事后儿臣着意查询,跟着那一股鲜血的气息一路往北,却闻那一股腥膻之气,最终消失在天音坊左近,是以儿臣才断定……”
李重盛摇了摇头,再次打断道:
“这只能证明,昨夜那十四人被杀,或与天音乐坊相干,但不足以证明,杀人者用的就是‘吸髓魔功’。你也说了,之前那些死者,浑身焦黑,面如黑炭,可昨夜的十四具尸体,其状也是如此么?”
“这倒没有……”李义再度无言以对,此刻他仔细回想,顿觉他父亲所言句句在理,此案迷雾重重,之前自己仅凭现场些许痕迹便骤下推断,确是偏于臆断了一些。
“好了!”李重盛朝李义微微颔首,言道:“今日之事朕已知晓,义儿心念百姓安危,忧劳京城防务,朕心甚慰!朕有些困乏了,你且先回去,查案之事,不要太过心切,当与你师傅、师弟好生商议之后,再作处置!”
“儿臣知道了,谢父皇提点!”
李义起身行礼,作别父皇之后,遂出宫回府。
……
李重盛一人坐在蓬莱阁内,心中回想着与李义方才的这一场对话,忽而想起一事,心道,我儿怎知长安城中多有黑面焦尸出现?我之前不是叮嘱了青衣卫,令他们务必妥善处理死尸,不令外人知晓此事么?
“高良士!”皇帝随即高声召唤。
内廷大总管高良士立时小步奔进了阁楼之内,躬身请命道:
“老奴在!”
“你赶紧去一趟青衣卫,将沈环给朕叫来!”
“老奴领旨!”
……
第十七章、不露行踪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申时、大明宫、紫宸殿】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在紫宸殿内召见了沈环。
沈环刚刚行礼完毕,就听皇帝以森冷的口吻责备道:
“沈卿,朕令你妥善处置那些‘黑面焦尸’,务必全面封锁消息!怎地才旬月之间,此事就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沈环忙跪倒在地,惶恐道:
“微臣无能,伏请皇上治罪!”
“算了!”李重盛朝沈环挥了挥手,命他起身,脸上神色缓了一缓,温言道:“这也不能全然怪你,朕对你确是严苛了一些。此案牵连甚广,每一夜都有流民曝尸于街巷,巡城的人马除了你青衣卫之外,还有禁军、京兆府的人,要想严密封锁消息也非易事。”
“谢皇上体恤,微臣惭愧无地!”沈环站起身,脸上神色,既惶恐不安,又感激不尽。
“不过……”李重盛话锋一转,又道:“此案也不能总这么拖着!我大乾京城,总有无辜平民离奇死去,这作案的元凶却一直未能查明,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皇上责备的是!微臣办事不力,未能替皇上分忧,实实惶恐!”
李重盛摆了摆手,叫沈环毋庸多言,自己接着言道:
“先前,人人皆以为那只为祸长安城的妖物,乃是猫妖。如今看来,猫妖虽以‘和合之术’魅惑男子,摄取精元,然极少伤人性命,而那些面目焦黑的死尸,个个均死状凄惨、浑身精血尽被吸干,与猫妖魅惑之术全然不同,可见之前你们全都错将猫妖当作了元凶,而真正祸乱京城的妖物,此时尚不知潜藏于哪个角落?”
沈环脸上不禁浮现一丝悲悯苦痛之色,然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附和道:
“皇上说得极是!微臣亦觉得,那只为祟长安的妖物,并非猫妖,而真正的元凶,此时尚逍遥于法外!”
“沈卿……”李重盛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环一眼,道:“这一个月来,你们难道只知处理死尸,对于此案真正之元凶,竟半点不能察觉?”
沈环低下头:“微臣惭愧!这一个月来,微臣带人查遍了长安城各个角落,还是未能查到那妖物丝毫踪迹。”
李重盛站起身,绕着御榻走了几步,又走下丹陛,到了沈环近前。皇帝俯身盯着沈环的脸,一字一句说道:
“朕不要你觉着惭愧,朕要你想法子来破案!”
沈环慌忙躬身施礼:“微臣办案不力,行事拖延,令皇上忧心,令百姓不安,微臣有罪!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早日侦破此案!”
“嗯……”李重盛点了点头,又回到御榻前落座,问道:
“你可知晓,昨日在长安城南的一处废弃土地庙内,又出了一件耸人听闻的命案?”
沈环忙回道:“回皇上,今日一早,京兆府的人就已知会我青衣卫,说城南土地庙内有十四人被杀,只是微臣派人赶到那间破庙时,里面的尸体都已被长安县的衙役移走,就连破庙内的血迹都已打扫干净。微臣听属下禀报,说是京兆府与长安县,都是奉赵王殿下之令,已将那些死者尽数收敛,并择日好生安葬,是以微臣并未见到那些死者尸身。”
“嗯!义儿果然是一副菩萨心肠!”李重盛听得频频点头:“在义儿心中,这些人无分贵贱,皆是生灵,是以死后皆当好生安葬,务必令死者安息!只是……”皇帝又看了沈环一眼,目光中带着责备,道:“这十四个男男女女,皆是我大乾百姓,却一夜惨死,死状又极其凄惨,竟连体内鲜血都被妖物吸干,沈卿啊!你身为青衣卫都督,身系一城之安危,可是朕最信得过之人!朕将这京城治安交由你沈卿打理,你怎可见着那些妖物一日一日残害我大乾生灵,却忍心坐视不顾?!”
沈环听得额头上汗液涔涔,忙又跪倒在地,惶急道:
“微臣知罪!微臣惭愧无地!”
“罢了,你且起来!”
“微臣怠忽职守,查案迟延,请皇上重重责罚!”沈环依旧跪在地上,磕头于地,声音中更是带着无比的愧疚与自责。
“责罚就先免了,不过,朕只给你一月之期,过得一月,京城里若再现‘黑面焦尸’,朕决不轻饶!”
“微臣领旨!”
沈环叩首领命之后,站起身,正待行礼告辞,却忽闻李重盛换了一种口吻,又道:
“沈卿,朕尚有一问!”
“皇上!”沈环抬头看着皇帝,面露疑惑。
“朕记得……”李重盛起身,再一次踱到了沈环的面前,打量着沈环周身,漫不经心地言道:“朕初次见你之时,你年纪大约二十……?”
“二十有四!”沈环抢着言道:“那一年,皇上钦点微臣为北司百户,皇上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是啊!”李重盛抬头,遥望远方,思绪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从前:“你那一年入北安平司为首席百户,青衣卫中人多有不服者,然不过旬月之间,一个个便都已无话可说。你那时也算是我大乾最为年轻的一个百户了!朕那时见你,年纪虽轻,但本领不俗,更为难得的是一身胆色、忠心耿耿。那时候,朕就信你,来日必能干出一番成就!”
“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这一晃,已经二十年了,现如今,朕也已垂垂老矣!”李重盛忽而叹了一声,神情中仿
佛带着伤感,就如一位已过迟暮之年的老者,正在追忆那些似水年华。
“皇上春秋鼎盛,如今正是茂年,哪里有半点显老?”沈环向皇帝躬身拱手,客气道。
李重盛却突然话锋一转,双眼直直地逼视沈环,一道锐利而深沉的目光,仿佛要洞穿沈环的双眸:
“不过,朕见你却一点儿都不显老,这二十年的光阴,如何沈卿的容颜,竟无丝毫变化,这是为何?”
沈环闻听此言,心下顿时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知皇帝绕了这么大一圈,关键之问却已埋伏在最后,他慌忙答道:
“皇上,微臣少年时,容貌就有些显老,常言道,‘少年老成者,老而不老!’说的便是微臣这种人吧!”
“哦……是么?”
“咳!微臣哪里不老啊,皇上请看,微臣这鬓边的白发……”沈环也叹了一叹,俯下身,又仰起头,将自己的额头凑到了李重盛的近前,那里果然生有几缕白发,若非凑到跟前细看,委实是看不出来。
“嗯……”李重盛点了点头,神情中似带着一丝满意:“看来,沈卿也老啦!你说得对,‘少年老成者老而不老!’朕记得那时的你,果然也是这么一副容貌,委实也不象是才二十余岁的青年……”
“皇上!”沈环忙拱手道:“微臣今年虽已四十有四,然微臣尚有一股子气力,可以为皇上分忧,微臣有生之年,甘愿供皇上驱策!皇上但有所命,微臣定然万死不辞!”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之后,才挥了挥手:“你去吧!”
“微臣告退!”
沈环躬身行了一礼之后,随即退出殿外,直到他走出了紫宸殿之外,走到含元殿外的步道上,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蓦地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然汗透……
伫立于大殿蟠龙柱下的李重盛,却望着沈环离去的方向,心中兀自沉思了良久。
“高良士!”李重盛忽然招手唤道。
“老奴在!”内廷大总管高良士身如鬼魅一般,倏然在殿内现身,俯首行礼道。
“你去准备一下,朕要与你微服出宫一趟!”
“万岁爷,咱们去哪儿?”
李重盛抬眼,一双深邃的眸子遥望前方,那里是皇城之南的方向。
“崇仁坊内,天音酒楼!”
“天音酒楼?眼下已近酉时,万岁爷是想去那里用膳么?”高良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也好!”李重盛点了点头,笑道:
“今日咱们这一顿晚膳,便着落在那里了!”
第十八章、两手空空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四、申时、青衣卫、青镜司千户公房】
徐恪送走了诸乐耘之后,闲坐于自己的公事房内,正怡然于观书品茗之际,青镜司内的两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又一齐来到。
两位百户向千户大人行礼问安之后,便开始汇报起了青镜司里的各项卫务,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徐恪听得心下烦躁,便打断了两位百户的陈述,径直问道:
“两位,那北境侯之子的命案,目下可有了进展?”
储吉康与韦嘉诚相顾愕然,回道:“千户大人,不是你让我们先别妄动,大人自有安排的么?”
“咳咳!”徐恪干咳了几声,忙道:
“本千户虽有安排,但近些日委实抽不开身,这件案子还是交由你们二人去办!”
“属下遵命!”两人拱手领命之后,当即转身退去。
“等等!”徐恪抬手,令两人少待,转而又道:
“这件案子的唯一线索,便在那天音乐坊之内,不过,本千户前日去了一趟,那乐坊看着平常,内里又似别有乾坤,你二人前往查案之际,务须小心行事!”
“属下晓得了!”
徐恪挥了挥手:“去吧!”那储吉康与韦嘉诚俯身一礼之后,旋即出门而去。
待两人离去之后,徐恪又看了一会儿书,见堪堪已是酉时,他索性起身,离了公事房,便下值回家。
但凡青衣卫中的百户以上官职者,出门都喜骑马,一来出行快捷便利;二来乘于高头大马之上,旁者都需回避仰望,自然也是威风凛凛,唯独徐恪,却素爱以两腿走路。他喜欢独自一人穿行于闹市中的那种感觉,仿佛一只孤鹰翱翔于天海之上,于徐恪而言,那些尘世中的浮华喧嚣,就如天穹中的云海变幻一般,恰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正值酉牌时分,徐恪信步于东市街头,看街边人来人往,两旁的商铺门口,店家叫卖之声夹杂着过往车辆辚辚之声,不绝于耳,眼前虽是一片喧闹不已之象,但他心中却格外平静。他旁若无人地举步,张目四望,于人海浮动之中,反觉兴味盎然……
蓦地,徐恪忽觉右肩被人轻轻一撞,他侧目看去,见是一位清癯老者,身穿青灰布衫,兴许是年老体迈、步态龙钟,方才不经意间与他撞了一撞。
“老人家,得罪得罪!”徐恪忙向对方抱拳行礼道。
“嗯?”那老者抬头,一脸惺忪之态,仿佛匆匆行走于人世间,已是不胜疲惫。徐恪见对方苍颜白发,脸上满是沟壑纵横,已不知有多少年纪,但细看老者容颜,却是似曾相识。
“咦?是你!”徐恪顿时喜道:“老人家,你就是昔日为我卜卦的那位老先生!”
徐恪依稀记得,那白发老者之前曾为他测卦两次,当时每每见他,都是手提一杆斑驳绿竹,竹上顶一片白布长幡,上书斗大的一个“卦”字,然今日相见,老者两手空空,手里并无卦幡,是以乍见之下并未认出。
此时正值酉时一刻,斜阳冉冉于高城之上,晚风徐徐于闹市之中,那夕阳的金光照耀在老者身上,晚风又将老者的白发吹得四散飞扬,纵然老者身旁有万千行人匆匆而过,纵然老者满目倦容,但老者立于万千俗人之中,那一身风尘倦色,端的也是与众不同。
那老者也好似认出了徐恪,停住了脚步,手捋白须,笑道:“原来是你这位小哥儿呀!相逢即是有缘,怎么样,不如就由老夫再为小哥课上一卦?”
徐恪摇了摇头,道:“晚生这些日子,并无疑难之事,这测卦推命么,还是免了吧!”
老者也摇了摇头,道:“既如此,那么老夫就此别过!”
“且慢!”徐恪忙伸手拦住,恳切言道:“目下已是酉牌时分,老人家想必尚未用过晚膳,不如就由晚生做东,请老人家移步香满楼,可好?”
说道“晚膳”两字,那白发老者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显然腹中已有些饥饿,而且,看老者一身衣衫已是多有破洞,想必囊中羞涩,自也无果腹之资。
白发老者遂点头道:“老夫确是有些饿了,如此,也好!”
两人往前只走了十几步,前方便已是香满楼的门口。白发老者望着店门外那一块巨大的朱漆门匾,闻着酒楼上传下来的阵阵酒菜清香,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说道:
“似老夫这等行脚走卦之人,一向不喜上酒楼用饭,你便随意找一处茶摊,叫些粗粝饭食,聊以解腹中之忧即可!”
“好!但听老人家吩咐!”
徐恪便领着白发老者,找了一个僻处于东市一隅的小茶摊,命摊主上了一壶粗茶,两碗豆腐脑,外加两个大饼和几碟清爽软口的小菜。
白发老者吃完了一碗豆腐脑、一个大饼、一盘凉拌黄瓜丝、一碟清炒黄花菜之后,便放下筷子,随手抹了一下嘴巴,言道:
“你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徐恪也陪着吃了一些豆腐脑和小菜,见老者停箸,随之也放下了筷子,说道:
“老人家,记得你上一次为晚生卜卦,也是在东市之中,那次你卜的是一个‘升’卦,你说我有‘牢狱之灾’,又以卦辞劝我要‘君子以慎德,积小以高大!’当时晚生还半信半疑,没想到,后来我果真就身陷诏狱之中。我在狱中时时记着老人家的教诲,慎行以修德,积弱以成强,果然如老人家所言,过了二九一十八日之后,晚生幸而能安然出狱……”
白发老者右手轻抚自己的肚子,显然吃得甚是满足,他又接口问道:“老夫也想起来了,那时我便说你的升卦上有一句爻辞,叫作‘升虚邑,无所疑,贞吉升阶,大得志也!’阶之意,乃石台也!升阶之意,便是你出得桎梏,拾阶而上也!怎么样,老夫这一句爻辞,断的可准不准?”
徐恪浅笑道:“老人家当时断卦,就已算出,晚生出得牢笼之后,非但安然无恙,还能加官进爵?”
白发老者手捋自己雪白的一副长须,双眼微微闭拢,似带着一丝笑意。
徐恪于桌前向老者拱手道:“诚如老人家所言,晚生出狱之后,只旬月之间,便受圣上钦命,如今已官升一级。”
“官升一级?呵呵呵!” 白发老者笑道:“依卦象来看,你今后,何止官升一级啊!”
“还能升?再升我可就成了三品大员了!”徐恪带着些戏谑的口吻言道。他心中想,以我如今这点年纪,官至正四品已然绝无仅有,若再加官至三品,若非十年之功焉能有此?难道,老人家还能断我十年后不成?
未曾想,那白发老者却微微摇头,不以为然道:“三品大员?何止、何止呀!”
“老人家,你可真会说笑,若我于三品之官阶还能往上,岂非成了中书令、大丞相甚而国公、亲王?”
“诶!”白发老者依旧摇了摇头,叹道:“何止、何止呀!”
徐恪忍不住大笑道:“老人家,你今日未尝饮酒,怎地说起醉话来啦!”
孰料,那白发老者双眼睁开,却朝徐恪白了一眼,不屑道:“你道这劳什子的‘中书’‘丞相’‘国公’‘亲王’……又有什么好!老夫还稀罕这些不成!依老夫看来,乌纱越重,冗务愈多,笏板越沉,琐事愈繁。你可见那些高官厚禄者,有几个能有善终?那些人终日蝇营狗苟于功名之途,进不得伸展,退又生惊恐,进退不能,前后失据,非但活着毫无意趣,到头来,还不是荒塚一个、枯骨一堆?”
“说得好!此言委实大妙!”徐恪不禁抚掌赞道:“不瞒老人家,晚生心中亦觉得,若人活一世,进退不得自在,前后不能随心,如此一生,纵然有万户封侯,又有何意?”
“若叫我李某人选,就算给我个皇帝,我也不要!老夫宁愿持一杆竹幡,随意行走于天地之间,潇洒于江湖之上,饿了吃些粗饭,渴了喝些淡水,自在随心,圆通妙觉,岂不快哉!”
徐恪连连点头,听闻老者之言,心下不觉开怀不已。他眼望老者凝视良久,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与眼前这位白发苍苍、不知活了多长年岁的老者,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所思所想,无不契合……
“原来老人家尊姓李,敢问高名?”徐恪抱拳为礼,当即问道。
“老夫不过尘世间一无名小卒耳,区区俗名,何足道哉!”白发老者摆手回道。
徐恪心知老者必不愿吐露自己姓名,便也不再相强,他想起之前老者亦曾为南宫不语卜卦,随之又道:
“上一次测卦,老人家为我南宫兄测得‘无妄’之卦,说南宫兄当有‘无妄之灾’。我南宫兄后来果真是……果真是……没曾想,这‘无妄之灾’竟有如斯之剧!咳!……”一想起南宫不语如
今已不在这世间,徐恪心下忽而愀然,忍不住便长叹了一声。
白发老者道:“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右,行矣哉!你那位‘南宫兄’是不是已不在人世?”
徐恪抬起头,双眼中带着悲伤又不无疑惑之色,问道:
“南宫兄遭遇不测,确已不幸离世。晚生心中实实不解,老人家何以仅凭区区几个铜钱,便能查断吉凶、预知后事?这卜卦之学,当真能如此通神么?”
白发老者见徐恪业已停箸不食,他见桌子上尚有一张大胡饼,外加吃剩的一些笋丝与青菜,便拿起胡饼,将剩下的笋丝与青菜尽皆倒在胡饼上卷起,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回道:
“世间种种,都逃不脱‘因果’二字,凡人一生,命数早定,卜卦之学,无非管中窥豹而已。”
“凡人一生,真的命数早定了么?”徐恪心下更是大为疑惑,他又问道:“照此说来,我南宫兄无论如何,都将难逃一死?”
白发老者将胡饼尽数送入口腹之中,又将碗里残留的一丁点豆腐汤喝完,这才点了点头。
“老先生!晚生还是不解……”见老者站起身将欲离去,徐恪忙也跟着起身,一把拽住了老者的衣袖,问道:
“老先生昔日断我南宫兄之卦辞,晚生至今犹记。老先生为南宫兄起爻,说的是‘行人之得,邑人之失!’今日若依照老先生所言,我南宫兄无论有无‘行人之得’,岂不是都难逃那‘邑人之失’?”
白发老者笑了笑,略略思忖之后,便道:“话虽如此,亦非尽然!老夫记得曾与你南宫兄说过,‘心正自无眚,既是无妄之灾,便是无从可起,亦无处可破!’若心本无妄,又何来灾咎?只可惜,你南宫兄虽已明此理,然心志不坚,不知不觉间就已堕入迷途。”
“可是,老先生不是说,凡人一生,命数早定么?纵然我南宫兄心志坚贞,不贪不魅,不堕迷途,不受妖魔丝毫之染,他的性命就能保存么?”
“非也非也!”白发老者拍了拍徐恪的肩膀,说道:“世间种种,皆难逃‘得失’二字,得与失均在一念之间,得失之念骤起,世事便因之而变,这就是‘命轮’常变之理!若你的南宫兄,心无得失之念,常怀至真大道,心志一动,命轮自转,如此,则他的性命存与不存,便也难说了!”
言罢,白发老者随即转身,朝着东市的另一头大步而去。徐恪则一直跟在老者的身后,心中反复思量着,命轮常变?何谓命轮?既然凡人命数皆由天定,又何来的命轮常变?既然南宫兄终究难逃一死,怎地他心志一动,就能不死?这命数与命轮之间,到底是何关联?这“命轮之说”好似已有多人跟我谈起,此中究竟藏着何种玄机?……他心中不断思忖,面色呆呆傻傻,以致于那茶摊摊主向他讨要茶钱时,他竟随手就给了对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连头也不回。
那位茶摊摊主是个貌不起眼的中年,每日奔忙不休,聊以赚些糊口之资罢了。今日他乍见这么大一张银票,竟而呆立于当场,忘了还需大量找补,待他回过神来,徐恪跟着白发老者已经走远。
“客官!这位爷!您的银子给多啦,还没找呢!”那茶摊摊主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他也不知手里的那张银票,该放进怀中才好,还是赶紧追出去,还给徐恪才好……
世间种种,皆难逃‘得失’二字,得与失均在一念之间,得失之念骤起,世事便也因之而变。
中年人完全没注意到,此刻,在茶摊一角,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正独自坐在矮凳上,低头吃着一张胡饼。他见摊主手中的那张银票时,眼光忽而一亮,右手已经悄悄握紧了腰间的一把弯刀。
徐恪跟着白发老者已然越走越远,两个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东市的人流中,就连高城之上的那一抹残阳,也已悄然从山边隐去,只剩晚霞的余光,昏昏沉沉地,兀自照在中年人手中的那一张簇新的银票上。
“咳!”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银票小心翼翼地卷好,终于还是放入了怀中。
他心中暗自盘算道,今日这客官走得匆忙,此刻纵然去追,怕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不如趁来日,来日他若再来,我再找他银子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