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九章、怎堪诬陷
见杨文渊冲进房门,以手指着自己高声怒斥,徐恪心下并不惊慌,他一边将自己昆吾剑缓缓归入鞘中,一边却冷冷地言道。
“杨文渊,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
“你!”杨文渊跑到徐恪近前,气急败坏道:
“你还敢说你没杀人!我等亲见你从南宫大人的胸口拔出自己的佩剑,南宫大人又是刚刚身亡,他若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
“他是自杀身亡。”徐恪归剑入鞘之后,双眼兀自凝望着床上的南宫不语尸身,他眼中的光芒虽波澜不起,内心却依然沉浸于巨大的悲怆之中。
“哼!”杨文渊不依不饶,接着道:
“你说自杀就自杀了?!剑是你的昆吾剑,人就是死在你的剑下,如今南宫大人已然身亡,这岂是你一句‘自杀’就能推脱得了的?!”
见徐恪依旧不为所动,杨文渊又朝身后说道:
“张大人,你说是么?”
这时,门外已跟着走进了张木烨,他进门之后,只是低头察看南宫前胸的伤口,对于杨、徐二人的争执,却始终一言不发。
“张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呀!”杨文渊催促道。
“这个……”张木烨望了望徐恪,又看了看南宫的尸身,迟疑道:“南宫兄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一时还不好说……”他又面朝杨文渊说道:“杨千户,你来看这伤口,南宫兄弟身体内所流出的血液都是暗褐之色,这可不太寻常啊!”
“这有什么不寻常的!”杨文渊立时说道:“这定是徐恪的剑上喂了毒,南宫大人中剑之后,体内毒发,血液自然变成了暗褐之色……”杨文渊看了看南宫不语前胸的伤口,随即又朝张木烨说道:
“张兄,刚才这屋内传来的打斗之声,你我可都是亲耳听到了。依我看,分明是这徐恪与南宫大人言语间起了争执,两人在屋子里动起了手,徐恪一怒之下,遂用剑当场刺杀了南宫大人,而且,他这昆吾剑上,竟然还有毒!”
“这个……”张木烨不置可否道:“咱青衣卫里谁都知道,徐兄弟与南宫兄弟可是不一般的交情,他们怎会因言语间的争执而动手?徐兄弟又怎会……”
“诶!”杨文渊摇头道:“张兄,这你就不知道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你平常虽见他们两人整日腻在一起,焉知他们不是各怀鬼胎?说不定,这徐恪早就觊觎北司千户的位置,今日见南宫大人受伤,正好抓住机会……”
“够了!”徐恪再也听不下去,转身朝杨文渊怒道:
“杨文渊,你若再敢这般胡言乱语,对我南宫大哥不敬,休怪徐某对你不客气!”他手握剑柄,作势欲拔,凛然斥道:
“你当知道,徐某手中的这把昆吾,乃是圣上御赐!圣上赐徐某于五品以下官阶者,有生杀予夺之权!今日徐某索性破个例,先杀了你这个四品的狗官试试!”
“你……你别乱来!”见徐恪起身欲拔剑,杨文渊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他自忖武
功不是徐恪之敌,加之对天子御赐的这把昆吾剑又格外忌惮,此刻忙缩身躲到了张木烨的身后,然他嘴里却还不肯示弱,仍然慌慌张张地说道:“你……你杀了南宫大人,还想杀我们灭口么!你……你要搞清楚!这里可还有一位千户呢!纵然杨某武功略逊你一筹,咱们青镜司的张大人,功夫可一点儿也不比你差!”
张木烨见状,忙上前劝道:“徐兄弟,你先别动怒,大伙儿都是卫里的同僚,有什么事也等到了卫里再说。如今,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南宫兄弟的后事要紧!”
徐恪见杨文渊一副东躲西逃的狼狈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松开自己的剑柄,朝杨文渊冷哼了一声,森然道:
“你滚吧!”
“你……!”杨文渊以手指着徐恪的头顶,气得双眼泛白,不过,他见张木烨始终不肯向着自己说话,甚至于连此刻张木烨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是示意让他先走,当下他再不犹豫,忙转身朝房门外疾步而去,一边走一边还气呼呼地言道:
“好你个徐恪!你今日先是用剑刺杀了南宫大人,后又言语威吓本官,还意图杀人灭口!待本官回到卫里之后,定当将此间详情,尽数禀明沈都督!本官还要到圣上那里具折参你!”
“随你的便!”徐恪头也不抬,依旧是冷冷言道。
待得杨文渊走后,张木烨走到南宫不语的尸身边,又仔细查看了一会儿,方才转身朝徐恪问道:
“徐千户,南宫大人方才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怎地顷刻之间就命丧于你这把昆吾剑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徐恪仰天一叹,悲声道:“我南宫兄为了不使自己入魔,竟不惜以昆吾自戕,自己了断了自己!”
“入魔?南宫兄弟怎会入魔?”张木烨心中大奇,立时脱口问道。
徐恪不再隐瞒,随即便将南宫不语如何因抓捕毛娇娇而不慎被猫妖魔功附体,今日他体内魔功发作,眼看着就要堕入魔道,关键时刻竟然抢了自己的昆吾剑当场自尽的一番经过,约略与张木烨陈述了一遍。
张木烨听罢之后,也不禁喟然叹息了一声,他看着南宫不语的脸说道:
“南宫兄弟,你可当真是了不起啊!为了斩妖除魔,不惜舍身而取义,自杀以成仁!你这一份从容赴死的胆气,做哥哥的自愧不如!”
说罢,张木烨对着南宫的尸身,恭恭敬敬地做了三个长揖,口里戚然道:“南宫兄弟,你一路走好!你虽离吾等而去,但浩然之气节,将长存于吾辈心中,从今往后,我青衣卫上下,当以你为楷模,誓要杀尽这世间之妖魔!”
见张木烨朝南宫的尸身拱手下拜,徐恪忙也跟着下跪,朝南宫不语的尸身连着磕了三个头。一想起南宫不语生前待他的种种好处,徐恪不由得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张木烨转身朝徐恪问道:
“徐兄弟,适才我与杨千户本待与你一同进房来见南宫兄弟,却被无花妹子给挡在了院子中。后来,无
花妹子听见房中传来物件碰撞之声,她放心不下才匆匆赶进这屋子里。但她怎地一转身就哭着奔了出来?而且不管不顾地一直冲出了大门之外,口里还接连对你发出嗔怪之语?我与杨千户也不便上去阻拦,这中间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张木烨又扫了一眼僵卧于床的南宫不语尸身,接着问道:“无花妹子竟也误会了你?”
徐恪点了点头,苦笑道:“无花也将我当成了是杀她哥哥的凶手。”
“怎么会这样?!”张木烨看着房子里一团狼藉的景象,略作思忖之后,便道:“徐兄弟,眼下南宫大人不幸离世,做哥哥的虽信你的话,知道他乃自杀身亡,然他毕竟是咱们青衣卫北司之首,他这一死,势必要惊动朝堂,圣上也必会派人来彻查他的死因。而杀死南宫兄弟的,又恰好是你身上的这把昆吾,是以要想让圣上相信南宫兄弟乃是自尽而亡的话,恐怕,还得徐兄弟亲自到御前去努力辩解一番啊……”
张木烨又看了看徐恪,见他兀自于沉思之中没有言语,便接着道:“以哥哥愚见,眼下,咱们不如暂且先将这间屋子封住,派人好好守在这里,内里各项物件均原样不动,待咱们回去禀明沈都督之后再作处置,你意下如何?”
徐恪点了点头,道:“那就听张兄的吧!”
于是,徐恪与张木烨出了南宫不语的内室,将房门带好,内里一应陈设俱原封不动。张木烨随即大声呼喊南宫府的管家前来,但喊了半响,却不见那叶管家半个人影,只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那小厮道,叶管家一大早便已出门,如今不知去向。张木烨只得吩咐小厮叫人好生守在房门之外,在青衣卫派人赶来勘察现场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叮嘱完南宫府的下人之后,张木烨随之便与徐恪离了南宫府,径朝青衣卫而行。一路上,张木烨又问起南宫不语自杀前后的详细经过,徐恪只得一一与之细述。
待得两人行到离青衣卫大门不远时,徐恪忽而想到一事,便朝张木烨拱手道:“张兄,徐某尚有急事要办,南宫兄的后事,就全部拜托张兄了!”
“这个……”张木烨有些为难道:“徐兄弟,南宫大人不幸身死,而你是唯一在场之人,这其中的详细情形,你最好还是亲自向沈都督禀明为好……”
徐恪却不容张木烨多说,只拱了拱手之后,便顾自转身朝西北而去,留下张木烨一人,望着徐恪远去,只得叹了一声,独自迈向青衣卫的大门。
守门的两个銮仪司卫卒,原本均在檐下避雨,此刻急忙奔到门前,各自都站直了身子,随后又朝张木烨躬身施礼,齐齐迎道:“小的恭请张大人安!”
此时天色尚早,那两名卫卒还道张木烨乃是晨间初来卫里点卯上值,哪知道这位千户大人,一大早便已经历了一件青衣卫内的大事,此刻心中已是火急火燎。
张木烨连看都没看旁边的两个卫卒,抬腿走入大门之内,片刻也不敢耽搁,急忙向南卫的都督公事房行去……
第二百二十章、五月变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辰时、长安城东市大街】
徐恪别了张木烨之后,顾自茫无目的地朝西北而行,一时间,他也不知应去向何处。
今日这一大早,发生在他身边的种种变故,着实是令他意料之外。
自从得悉南宫不语被毛娇娇“魔功附体”之后,他便想尽办法欲搭救南宫,然而,无论他找了玄都观主李淳风,还是钦天监正袁天罡,甚而是自己的那位高深莫测的师傅神王阁主白无命,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南宫不语已然无人可救!
对于南宫这个不幸的结局,他虽已做好了内心的准备,然而今日,南宫不语一旦真的离开了人世,他还是无法接受。
尤其是,南宫不语最后竟夺去了他手中的昆吾剑,当着他的面自尽身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他一向敬之爱之的南宫大哥,竟以如此惨然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怎能不令他悲痛不已!
此刻,他踯躅于长安东市的街头,看周围已是车水马龙,一派繁忙之象,然而他内心,却依然沉浸于难掩的悲伤之中,不能自已……
长安人素爱起早,此时的东市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喧喧,不时有各色商贩走卒从徐恪身畔走过,喧嚷之声不绝于耳,但他却恍若未闻,他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南宫不语生前的种种音容笑貌。
记得自己初见南宫不语之时,那还是在孙勋的密室之内。那时候,他就见门内突然闯进来一位青衣卫的大官,那位大官衣着鲜亮、举止从容,端的是一份雍容文雅之气度。除孙勋之外,其余人等对这位大官都是满脸毕恭毕敬之状。也幸亏“这位青衣卫的大官”及时传令,这才阻止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卒对自己施“青字九打”之刑。当时,他还以为这纯粹是一件极其巧合之事,后来从丁春秋的口里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南宫不语暗中对自己的精心搭救。
他依稀还记得那一日南宫不语闯入孙勋密室的情景:南宫进门之后,对双手被绑的自己,连半眼都没瞧一下,目光之所致,自始至终不离孙勋半步,一俟传递完沈环的谕令,迅即便转身出门而去。
如今徐恪回想,当日正是南宫不语对自己的视而不见,这才让孙勋相信,南宫所做的一切与搭救自己毫无关联。试想,如若南宫当时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哪怕流露出一丁点怜悯之色,那孙勋及其手下,俱是心思机敏之辈,焉有不识破南宫心意者?
也正是南宫不语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关注自己,后来,哪怕是孙勋白跑了一趟沈环的都督公事房,也全当是南宫不语恶意戏弄于他,竟也没有一丝察觉,南宫这样做,全是为了搭救徐恪之故。
徐恪不知那日,南宫大哥是何时见到了自己,想是自己跟随丁春秋走入北司之时,无意中被南宫大哥所撞见。然而,自己走进密室之后,仅仅不到一刻辰光,孙勋便已随之而来。他的南宫大哥就是在接下来这短短不足一刻的辰光内,就已想出了周密的应对之策。
徐恪事后猜想,当日的南宫不语,定是对孙勋的脾性了如指掌,他知道
那孙勋行事虽狠辣心性却多疑,如若他本人不在,必不会容许他人审问徐恪。于是,南宫先是假传沈都督谕令,骗使孙勋匆匆离开了北司,随后又暗里叮嘱丁春秋,将自己与秋先生关押在了同一处牢房内。
当日的秋先生,因言而获罪,被皇帝打入诏狱中受苦。然而,秋先生毕竟是太子与魏王的老师,既是名动长安的一位文坛领袖,又是大乾朝堂极负盛名的一位清流。南宫心里清楚,皇帝一旦气消,秋先生不日就能脱离诏狱苦海,就算皇帝不肯放人,太子和魏王,也必会想法施救。
而秋先生的为人,想必南宫也早有耳闻,秋先生仁心义胆,嫉恶如仇,对这世间仗势欺人者最是痛恨,若教秋先生知晓徐恪的这一番遭遇,必不会作壁上观。
试问在当时的整个青衣卫内,能够有能力救出徐恪的人,除了秋先生,还能有谁?
以当时孙勋在青衣卫内只手遮天之势,恐怕就连南宫不语,若明里搭救徐恪,也是不行。
一想到此处,对于南宫不语昔日行事之周密,应对之果敢,思虑之深远,徐恪不由得再度生出无限感佩之情。
倘若没有当日南宫不语对自己一番精心施救,那么自己今日,莫说眼前的这一场荣华富贵,就是他这条卿卿小命,多半也如地上的那些蝼蚁一般,被孙勋那厮无情踩踏,痛不欲生……
后来,自己被皇帝给强行安排入北安平司担任百户一职,孙勋对自己明里客气暗里却不知使了多少绊子,若不是有南宫不语时时相护,自己在虎狼成群的北安平司内,势必孤掌难鸣、寸步难行。
后来,孙勋死后,南宫不语接任北安平司千户之职。他来到北司之后,对属下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阿谀逢迎弃之不顾,唯独对自己却待如上宾,引为亲兄弟一般。平日里他对自己几乎无话不聊,有事外出公干,他对自己又是百般照顾,全无上官对待下属的模样,以至于整个北安平司内,无人不艳羡于自己所得的那份待遇。也是自从南宫不语执掌北司之后,他这个北司的首席百户,才真正行事从容了起来,也感受到了来青衣卫上值所带来的乐趣。
更后来,自己因为私自放走了钦犯李君羡,触怒了皇帝,被皇帝下旨夺官去职,打入诏狱中等死,若非南宫不语彻夜守护,自己也不知要被杨文渊、沈环之辈给折磨成什么模样?
后来……
徐恪漫步于长安街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不管时间已过去了多少,可南宫不语与自己的那些所言所行,对自己的那些相扶相持,全都如在眼前。
他与南宫不语相识,虽只不到一年的光阴,然而仅仅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南宫不语给过他的温暖和帮助,已不知有多少……
可如今,好友已骤然离他而去,就算他有心报答,却已无从可得!
徐恪仰头望天,不禁悲声而泣!雨水和着泪水,从他双颊间滴滴而落。他多么希望,此刻躺在床上的南宫大哥能够重新睁眼醒来,再度与他饮茶聊天、谈笑从容;再度与他骑马出门、畅快奔行;再度与他挥剑斩妖、铲除不平……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他知道,自今日起,这世上已再无南宫不语。
那瓢泼于空中的大雨,也已渐渐止歇,但徐恪心中的悲伤,却一点也无法平息……
徐恪就这样顾自走着,任凭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任凭南风吹乱了他的发梢,任凭路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他都浑然不觉。
……
……
“病木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
徐恪依旧恍若未闻,他只管自己迈步而前,似乎眼前的一切,俱都与他无关。
“咦?这病木头怎么啦?今日怎地如此失魂落魄?”刚才发出一声叫喊的,是一位身着白衣的曼妙女子,她见徐恪并未回头,立时心中大感奇异,于是便悄悄跟随在了徐恪的身后。
那位白衣女子正是蜀山峨眉派门下,“怡”字辈中最年轻的女弟子怡清。怡清一路跟着徐恪走了好久,见对方满脸悲戚之状,自顾自往前,有时与路人碰撞了也都不管,她不禁愈发地感到好奇。
不过,她好几次想要奔到徐恪的眼前,想去问一问徐恪到底遇上了什么事会如此悲伤?然而,每一次她抬腿之先,还是忍了下去……
她跟随着徐恪一路前行,经过东市口,转了三条长街,直至步入了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之内,见徐恪终于要走到自家的大门之前,这才怏怏不乐地离了徐恪,转而往南行去。
今日一场大雨,怡清晨起之后,忽然来了兴致,要到城北的灞林原去赏一赏雨景,偏巧在东市口就遇上了徐恪。怡清本待上前去问一问徐恪,这几日长安城内是否有妖物出没?听闻那猫妖已被你们青衣卫除了,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本事,竟能抓得住那只飞身半空如履平地的猫妖?!
可是,她跟着徐恪走了好几条街,终于也没有勇气追上去主动开口,见徐恪回了自家的府邸之后,她顿觉了无意趣,便也打消了赴灞林原赏雨的计划,转而径回自己位于城南的梅雪斋。
待得她刚刚走到梅雪斋的门口,就见一人早已候在了门外。那人锦衣华服、倜傥不俗,一身俊色,翩然于众生之上,满腹文采,落落于人海之中,正是名满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赵王李义。
“李义大哥?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怡清忙迎上前去,笑着问道。
“还一大早呢?你看头顶这日头……”李义指了指头顶,笑着回道。
怡清看了看天,这时方才发现,原本还阴雨绵绵的天空,此时已经云开雾散,一轮旭日不知何时已从云层中爬了出来,正以蓬勃之势,向中天急进。
未曾想,这五月的长安天气说变就变,凌晨还是风雨大作,只片刻之间,竟已转成了艳阳天。
“李大哥,里边请!”怡清打开了大门,引李义步入其中。
李义跟着怡清进了梅雪斋之内,两人穿过门廊,刚刚走至后院,李义忽而便停住了脚步,脸色略略一板,朝怡清伸出手,沉声说道:
“拿来!”
“什么呀?”怡清顿感不解,随即问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不觉汗颜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辰时、长安城南、梅雪斋】
怡清见李义甫一进入后园,随即朝自己伸手,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拿来!”心下分外不解,不免有些嗔怪道:
“什么呀?”
“天雷伏妖塔!”李义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言道。
“什么……天雷……什么……伏妖塔?我这就几间瓦房,哪来的一座……什么塔呀?”怡清装作不知,支支吾吾道。
“你呀!”李义见怡清一副小女子的忸怩情态,不禁莞尔一笑,转而温言说道:
“那一日我让你去徐府帮忙,可没让你顺走人家的物件!”
“我没拿人家的东西呀!”此时的怡清,已经完全知晓了李义的来意,但她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是“顺走”了袁天罡的那件宝物。
“咳!”李义没柰何,叹了一声之后,只得接着柔声道:“你那日帮了我无病师弟一个大忙,师兄理当替无病好生谢你才是!不过,你取走了袁道长的‘天雷伏妖塔’,这却是你的不对了!……”
“什么呀!”怡清自打认识李义以来,从未听李义对自己说话有过半分责备的口吻,今日因为那“天雷伏妖塔”之事,竟被李义如此责怪,她不禁嘟起了小嘴,气呼呼地说道:
“那不过是人家手上的一个小物件,那一天,也是它自己掉落在我的手上,我拿了也就拿了,师兄为了它还要亲自上门来讨,这也忒小题大做了吧?!”
“师妹,这可不是一样小物件!”李义耐着性子继续说道:“这‘天雷伏妖塔’乃是袁道长师门圣物,在《天宝名录》中至少也是一件二星中器。当年,袁道长的师傅在离世之前,亲手将宝塔传与袁道长。如今你取走了袁道长掌门师尊的遗物,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自己同门的师兄弟?还有他的那些徒子徒孙?”
“我不管!”怡清在李义面前,从没有服过半分软,今日她犟脾气上来,索性无赖到底,她扭头道:
“你说的那个臭鼻子袁老道,那日仗着人多势众,用这什么‘天雷……伏妖塔’,害得病木头家里那几位女子,差一点就当场被害!若非本女侠仗义出手,病木头事后且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呢!那臭鼻子老道如此不分好歹,本女侠就是要好生惩戒他一番!这件‘天雷伏妖塔’,今后就由本女侠代为保管了吧……”
“师妹不可胡闹!”李义脸色一正,再度沉声言道:
“自古天地之间,正邪势不两立!袁道长身为道门中人,铲除妖邪本就是他分内之责。无病‘家中的那位’,毕竟是一只狐妖,她虽没做什么恶事,但终究是一只妖物!袁道长奉旨捉妖,以‘天雷伏妖塔’之力逼使她现出原形,让有司将其捉拿,这也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怡清立时辩驳道:“照李大哥的意思,皇帝派人捉拿病木头‘家里的那位’,也是对的喽?既如此,李大哥那一日又何必托我去救人?”怡清紧接着又一跺脚,赌气道:
“早知这样,我那日就不去了!费心费力不讨好也还罢了,今日竟还要被你说!”
“好师妹,师兄错了!”在怡清这一通强有力地辩驳之下,李义顿感词穷。他心想,当日父皇命
人前往徐府捉妖,这件事连我自己心中也是两难。父皇替长安百姓着想,势要荡涤群魔,还人间以太平,这自然无可厚非,可我又觉对不住无病。当时我思来想去,只好去求怡清师妹帮忙,让她暗中出手,助无病‘家中的那位’借机逃遁,我还特意去叮嘱了程万里,让他到时候放人一马,勿要穷追。当日的这件事,连我都自相矛盾分不清对错,如何今日竟来责怪师妹?
想到此处,李义只得再一次赔上笑脸,温言说道:
“师兄适才的一番话,都说错了!师妹当日襄助狐妖脱困,原是侠义之举!至于取了袁道长的‘天雷伏妖塔’,这也没的说!只是……只是……”
李义想了一想,才道:“只是那位袁道长,修道多年,也算是一位道法高深之士!他还是我大乾的钦天监正,举朝上下,对他无不尊崇有加,连我父皇对他都是敬重三分。如今他手里没了掌门师尊的遗物,饭吃不香、觉睡不着,整日里如坐针毡,昨日他跑到赵王府,苦着脸求了我半日……师妹,这宝塔放在你手里也是无用,看在师兄的面子上,你就还了他吧!”
“谁说放在我手里就无用啦?我拿着看看也好呀!”怡清口里虽还有些得理不饶人,但脸上神色,分明已是舒展了许多,她微笑着朝李义言道:“等我回到了峨眉山,正好将这宝塔献给我师傅,也算是做徒儿我的一份见礼……”
“这个……师妹啊!”李义苦笑道:
“说起来,袁道长师承昆仑一脉,与你们峨眉派也算是源出同门。这‘天雷伏妖塔’毕竟是他们掌门信物,你家师尊若知晓这宝塔的来历,怕是未必肯收呢!倒不如……”
李义顿了一顿,心中别无可想,只得一咬牙道:“你先将这宝塔给我,来日师兄定当为你寻一件同等的二星宝物给你……”
“李大哥,你说的啊,可不许耍赖哦!”听到李义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怡清方才眉开眼笑地奔进了自己的内室之中,未几就见她一跳一跃地跑了出来,手里已然多了一个灰色布包。她打开布包,内里装着一件拳头大小玄铁之物,正是李义与她苦口婆心求了半日的那一樽“天雷伏妖塔”。
“李大哥,你可千万别忘了哦,记住,至少须得……二星!”怡清将宝塔交到了李义的手中,随即右手竖起两指,示意李义欠了她一件“二星”的宝物。
“知道知道!师妹放心,师兄一定不会忘了!”李义一边连连点头应承,一边赶紧将宝塔用灰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他心中不免连连叫苦,心道我赵王府中至多能拿出两把“一星”的宝剑给你,这“二星”的中器,却让我何处可得?
“对了,李大哥……”怡清忽然间又想到一事,随即道:“你之前擅自做主,放跑了我那只辛辛苦苦抓来的大白鼠。当时你就曾说过,日后要给我抓一只同样会说话的大白鼠,到如今,都快过去了半年,那只会说话的白鼠呢?拿来吧!”
见怡清朝自己伸出右手,这一次轮到李义脸色发窘了,他讷讷了半响,只得无奈应承道:
“师妹放心,且容我将眼前事办妥,再给我些时日,我定当给师妹亲手抓一只会说话的白鼠来!”
怡清原本右手前伸
,此时右掌一翻,又竖起了两个根手指,朝李义笑嘻嘻地言道:
“那……李师兄,我的赵王殿下,你可得记住了哦,如今你已经欠了我两样宝物了呢!”
“记住了、记住了!”
“李大哥既然来了,要不要到院子里来坐坐?今日雨过天晴,院子里的景色好看得紧呢!”
“不了不了,师兄还有事要办,先行告辞!”
李义既已要回了宝塔,不敢久留,当下便辞别了怡清出门,径回自己的赵王府。
他出了梅雪斋之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并无出汗,但想起方才与怡清的一番应答,依旧有些汗颜。
他今日一早就赶来梅雪斋,多少是带着一些“兴师问罪”的目的而来。他从袁天罡的口里得知,怡清仗着能御使飞剑之利,当日在徐府的屋顶,驱动飞剑抢夺了自己的那件掌门信物天雷伏妖塔,而且,当时任凭袁天罡苦苦哀求,怡清就是不给。
李义一听,这还了得!当时他就有些恼怒,心道你怡清暗中襄助狐妖已是不妥,当日只管帮她逃脱便了,如何还对付起了同门中人?竟然抢夺了袁道长的师门圣物,这也……太蛮横无礼了!
然而,他原本欲“兴师问罪”而来,不料,今日却落得个“铩羽而归”,非但被怡清给说了一通,到最后,还莫名地欠上了对方两件宝物。
一想到此处,李义摇了摇头,不禁哑然失笑。
不知为何,每一次在怡清的面前,无论他胸中有多少道理,但说出来的话语都好像没了道理,只需怡清轻轻一驳,便全是他李义的过错。
就算全天下人都以为他对,但只要这位小师妹认为他错,他就立即真心认错。
每一次只要和这位小师妹说话,只要一听到小师妹温婉又略带俏皮的声音,他言语间的口吻立时就会变得异常柔和,柔和地如同微风拂过湖面,不忍心荡起一丝涟漪。
对与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让小师妹开心,其余的一切,都不足挂齿。
……
……
李义离开了梅雪斋之后,怡清回到自己的内室。她喝了几口昨夜的凉茶,百无聊赖,便又走至后园,独自在几株桂树之前的一张石凳前坐下。
此刻,天空中的一轮旭日已经越升越高,金色的阳光已照遍长安城的各处屋宇楼台。刚刚降落于城中的丰沛雨水,在阳光普照之下,已化作一阵阵水汽蒸腾而上。兴许过不了多时,这些水汽又会临风化作雨水,再度于这长安城的上空,来一次大雨滂沱……
雨水自天而降,又被暖阳熏蒸而上,于空中转而又化为雨……
人间多少事,就是这样来来回回、来而复回。
怡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觉院子里的水汽着实太盛,自己的前额不知何时也沾上了好些。
她蓦地想起,那个“病木头”每当心情异样之时,也总是会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前额。
“这个病木头,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啦?看他脸色,好似真的挺悲伤呢……”
怡清不由得暗自叹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杀人之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辰时、徐府后园】
徐恪顺着长安城东市大街,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就已回到了自己位于醴泉坊的府邸。他随即迈步进门,此时此刻,他心中仍然悲思难遣,极想找一个人倾诉。
甫至前院,徐恪便见胡依依已迎面向他走来。
“小无病,怎么样?今日袁道长可曾去过南宫府?”胡依依当即问道。
然而,胡依依一见徐恪忧郁的脸容,心中立时已猜到了七八分。
“难道……南宫大人已然遭遇了不幸?”
徐恪点了点头,一想到南宫不语刚刚还在与自己倾吐衷肠,转眼便已和他阴阳两隔,他眼里不觉再度潸然。
胡依依默然无语,陪着徐恪缓缓走至后院的闻雨亭中坐下,两人静坐了良久,胡依依方才叹了一声,问道:
“小无病,南宫大人是如何走的?”
“胡姐姐,南宫兄为了不使自己堕入魔道,竟而抢去我的昆吾剑,当场自尽身亡……”徐恪悲声道。
“怎么会这样?!”胡依依顿感惊诧道。她猜测到了南宫不语的结局,但对南宫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也委实没有想到。
当下,徐恪不再有丝毫之隐瞒,遂将今日一大早他在南宫府的经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与胡依依听。
徐恪说到南宫不语躺在内室的床上,与自己畅述生平之时,胡依依听得连连点头;说到南宫不语竟会骗徐恪回头,趁他不备,突然间抢去了他手中的昆吾剑之时,胡依依听得双眉紧蹙,眉宇间满是揪心之状;说到南宫不语终于用徐恪的昆吾直刺入自己的胸膛,并当场气绝身亡之时,胡依依听得脸色戚然,眼眸中也跟着泪眼朦胧……
再后来,徐恪又说到南宫不语刚刚以昆吾自尽,恰巧他妹妹南宫无花进入房中,无花惊见兄长前胸插着的昆吾剑,便错把徐恪当作了杀死她兄长的凶手之时,胡依依不觉叹息了数声,脸上又显出了忧愁之色。
待得听到南宫无花已然误会徐恪之后,杨文渊进到房中,更是大声斥责是徐恪公然杀死了南宫不语之时,胡依依脸上的忧容更盛……
“小无病!”胡依依不等徐恪把话说完,立时忧虑道:
“眼下,你须得想法子洗脱自己杀人之嫌疑呀!”
“姐姐的意思,杨文渊会向皇上具折上书,弹劾我杀人?”
胡依依点了点头,道:“那是免不了的!似杨文渊这等小人,原本就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你前番又曾多次折辱于他,此次被他抓住机会,他焉能不挟私报复?”
徐恪道:“就算他上书弹劾我,可皇上也未必会信他的话!”
胡依依摇了摇头,叹道:“那也说不准!小无病,刺死南宫大人的,毕竟是你手中的这把昆吾,当时现场又没有别的旁证,能证明南宫大人确是自尽身亡,更何况,南宫大人在自杀之前,又打了你一掌,你们这一番打斗之声,就连你们青镜司的张木烨也都听到了。再者,南宫大人之前虽躺在床上,但神志清醒,身体自如,在一般人眼中他自然是好好的。试问好好的一位千户大人,又怎会忽然无端自尽?咳!……若杨文渊硬是一口咬定你杀了人,说你们因言语争执而当场动手,你在盛怒之下失手杀人,这一番推断反而是合情合理。恐怕,就算你们的皇帝有心袒护于你,他也未必能袒护得了啊!”
“可是,我已和张兄说起过当时的情形,张兄也愿意相信南宫兄乃是自杀而死呀!大不了,在皇上那里,我拉上张兄去作证便是!”徐恪想起在南宫内室他与张木烨的一番对话,立时脱口而出道。
胡依依却反问道:“如若张木烨不肯为你作证呢?”她双眸盯着徐恪,目光中带着忧色,接着又道:“甚而那位张千户,非但不肯为你作证,并且在皇帝那里,还帮着杨文渊说话呢?”
“这个……不太可能吧?我看张千户的为人,总比杨文渊之辈要好上一些……”徐恪随口回道。
胡依依道:“小无病,你再好好想想,张木烨说过的愿意相信南宫大人乃是自杀而死的话,可曾在
杨文渊面前说过?”
“这倒是没有!”
经胡依依这么一问,徐恪再度回想,张木烨在杨文渊的面前,好似自始至终都未曾表明自己的观点,而一直是模棱两可之间,所有关于相信自己所言的那些话,却都是只对着自己一人时所言。
“难道说……”徐恪心道,难道这张木烨当自己的面说相信自己,一转身却与那杨文渊联手,去皇上那里密告我杀人?!如若是这样,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胡依依道:“既然张木烨未曾公然表态,说南宫大人乃是自杀,那此人就未必肯在皇帝那里为你作证,为今之计,小无病,你须得想法子自救!而且,务必尽快!”
听得胡依依所言,徐恪不禁心下暗惊,原先的一股悲切之念,此时他不得不先抛诸一边。依照胡依依的推理,假使杨文渊联合沈环上书天子,弹劾自己因觊觎北司千户之位,趁南宫受伤体弱之机,竟当场将之一剑刺杀。且先不说皇上心中是否相信,光这些言语传到满朝文武的耳中,也是对自己大大的不利。
“胡姐姐,依你之见,眼下,我当如何自救?”徐恪当即问道。
胡依依道:“小无病,你南宫大哥之死,固然令人悲伤,但眼下你自己已身处巨大的嫌疑之中,你且先收起悲痛之心,理一理心中的思绪,莫要让悲痛扰乱了你的心智……”
见徐恪朝自己点了点头,胡依依便接着吩咐道:
“目下时间已不多,待杨文渊回到青衣卫之后,必会找你们的沈都督商议,他们二人在一起,对你更是不利!你也别在府里呆着了,须得尽快去见一个人!”
“姐姐是想让我去找师兄?”徐恪旋即问道。
“正是!”胡依依点头道:“为今之计,务须抢先一步,找一个人在皇帝面前,将南宫自杀这件事解说清楚。以赵王爷的身份,他若能在御前为你说话,那是再好不过。如若等到沈环、杨文渊这些人进宫弹劾你之后,你再去辩解,那就晚了!”
“好!”徐恪听完胡依依之言,遂不再耽搁,立时便起身出门,往赵王府而去。
……
……
待得徐恪出门之后,胡依依忽然朝身后喊了一句:
“出来吧!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做什么?!”
院门之后,随即转出来一位手短脚短,身长不足四尺,一副雪白的长髯堪堪直垂于地面之人,正是胡依依的十二弟,“半解书仙”舒恨天。
“老姐姐,不是我有心偷听,是我清晨起来,整好要出门,凑巧就听到了你们两的对话。”舒恨天走到闻雨亭中,笑着说道。
“平日里你不过晌午便不会起床,今日怎地起得这么早?是不是昨晚上一番风雨大作、雷鸣电闪,把你给吓醒了?”胡依依以略带嘲讽的口吻言道。听得出,这位“半解书仙”大约每逢风雨雷鸣之夜,他的睡眠往往就不会太好,不是被吓醒,就是被吓得难以入眠。
“老姐姐这话说的……咱们妖族最惧怕的,不就是这天降雷劫么?以往咱们吃这打雷的苦还少了么?今早这一通响雷,把我给吓得呀,差一点就钻床底下去了……”舒恨天端起石桌上的一个茶碗,也不管先前是谁喝过的,只管自己仰脖喝了好几口,这才缓缓落座。从舒恨天脸上的神色来看,仿佛昨夜的这一场天雷怒闪,直至此刻,依旧令他心中怔忪不宁。
“说来也怪了!”胡依依看了看天,略带诧异道:“昨夜的那一场风雨,委实有些蹊跷。之前我看过这几日的天象,按理都应是晴空朗日之象,怎地昨夜会突降一场大雨?而且这雷电也着实是猛烈了些,就好似有谁犯了天劫,正遭受雷劈似的。”
“估摸着也差不多!”舒恨天也看了看天色,不断地点头道:“昨夜不知又是哪一位兄弟姊妹,遭遇了雷电之苦,但愿他们都能逃过天劫,得一个安然无恙啊!”
“不说这个了……”胡依依低下头,想了一想,便道:
“小舒,你也听到了,南宫不语用小无病的剑自尽身亡,对这件事……你怎么看?”
舒恨天叹了一叹,道:“这个南宫不语,好歹也是个青衣卫
的千户,年纪轻轻,模样还挺文雅,就这么死了,咳!着实是可惜呀!”
胡依依问道:“先不说可惜不可惜了,你倒是说说看,这南宫不语怎会堕入魔道?难道说,我九妹的一身内功修为,竟能逼使他入魔?”
“多半是差不多!”舒恨天点头道。
胡依依不禁长叹了一声,遥望远方,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怀念,怅然道:“九妹当时对南宫不语行‘倒转和合’之术,她心里必是以为将自己这一身功夫赠与南宫,对南宫定然大有裨益,哪知道……咳!这一身功夫竟而会害得南宫生而不能为人,竟要堕入魔道!”
“我说老姐姐……”舒恨天不以为然道:“你也别替那南宫说好话了!此人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当日就是他带人围攻咱们徐府,若非我二哥及时相救,咱们都已成了他南宫的阶下囚了!再说了,老九与他在灞林原相会,他竟趁着老九与他行‘倒转和合’之时,一剑刺死了老九,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死了也就死了吧!依我看,他这一死倒也成全了老九,老九在泉下原本孤孤单单的,如今整好也有了个陪伴……”
“不许这么说!”胡依依面色一板,沉声道:“他本不必死,却为何自尽而死?如若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会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换自己清清白白地做一个人类?当日他来徐府捉拿我们,原本就是奉旨行事,这与他人品又何干?至于他一剑刺死了九妹,兴许他事后业已后悔,只是当时……”
“我的老姐姐啊!”舒恨天连连摇头道:“我可不想同你争!反正……这人已经死了,管他是正人君子也好,歹毒小人也罢,死了也就一了百了!说起来,人类原本就是短寿一族,充其量也活不过百年,早死晚死还不一样?也差不了这几十年……”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原本不想再与他多话,然转念一想,却道:
“小舒,你既然已起床,也别闲着了,姐姐有一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非得这么急?我早膳还没吃呢!”舒恨天嘟着嘴道。
“听说南宫不语的妹妹南宫无花跑了,她误会小无病杀了她哥哥,如今又下落不明,你去长安城各处找一找,务必要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老姐姐,这偌大一个长安城,一个大姑娘家躲在了什么地方,我又怎能知晓?何况,这南宫无花我又不认识,我连她生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叫我上哪儿去找啊?!”舒恨天皱起眉头,眯缝着他一对豌豆般的小眼,朝胡依依苦着脸说道。
“嗯……?”胡依依再度脸色一板,佯装不快道:“姐姐的话你也不听了?你要是敢不听姐姐的话,小心我象当年一样,天天晚上来吓你,让你睡不上一个安稳觉!”
“好好好!我听老姐姐的话就是!”舒恨天闻听胡依依要半夜里吓唬他之语,立时吓得不敢多说,他见石桌上尚有一些糕饼,便胡乱地抓了一些塞入嘴里,端起茶碗又连喝了几大口,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旋即便疾步往前厅走去。
舒恨天一边走,一边却连连摇头叹气,嘴里还不时地小声嘟囔着:
“就知道体贴你的情郎,却一点儿不心疼你的弟弟!”
“哎!这世上的女人啊,都是一个样!心里一旦有了情郎,其他人早就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喽!”
“可你又不是女人,你是一只狐狸呀!咳!想不到,狐狸一旦动了真情,比女人还要可怕哦!”
身后的胡依依,心思却全然不在舒恨天的那些自言自语上,她顾自望着后园的郁郁草树,心里面依旧在思量着:
南宫不语自杀,为何定要抢夺小无病的昆吾剑?这定是有人事先告知于他,要破九妹的护体魔功,须得借助昆吾驱魔之力。
依照小无病所言,那位告知南宫的人,想必就是钦天监正袁天罡了。可袁天罡怎会突然对南宫不语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不语被九妹“魔功附体”之事,袁天罡怎会知道地这么清楚?
记得小无病昨夜曾去赵王府,请他师兄出面说动袁天罡为南宫不语诊病,难道说,这一切,竟都是赵王……?
第二百二十三章、实难推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辰时、青衣卫、都督公事房】
张木烨匆匆进到沈环的公事房内,就见杨文渊早已在沈环一旁就座,两人好似已说了长时。
见此情形,张木烨便知那南宫府里刚刚所发生的一切,杨文渊定是早已告知了沈环,他便也不急着说话。
“张兄也来啦!”见张木烨走进房中,杨文渊忙起身相迎道:“适才我已将南宫千户不幸被徐恪刺死的经过,尽数禀明了都督。张兄来得正好,我同沈都督讲,南宫千户就是躺在他自己内室的床上,被徐恪那厮用昆吾剑给活活刺死了,沈都督还有些不信。张兄,你快把刚才你我在南宫府里亲眼所见的情形,跟沈都督说说!”
沈环见张木烨入内,不由得微微欠身,就在座上向张木烨点了点头,又挥手示意张木烨在杨文渊上首落座。
沈环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问道:
“张千户,刚刚文渊所讲,是真的么?”
张木烨朝沈环略略拱手,说道:
“禀都督,方才杨千户所言,大半是真,南宫兄弟确是死在了徐千户的昆吾剑下!”
沈环微笑颔首,道:“那么……依张千户所言,南宫兄弟果真是徐恪刺死的?”
不料,张木烨又摇头道:“南宫兄弟究竟是不是徐千户刺死,这个……也不好说!”
一旁坐着的杨文渊原本已端茶啜饮,脸上浮现出微笑,此刻听得张木烨话锋骤变,不由得笑容顿敛,他立时放下了茶盏,不解道:
“张兄,你既说南宫千户‘确是死在了徐千户的昆吾剑下’,如何又说南宫千户未必就是徐恪所杀?”
这时,卫卒已然为张木烨端上来一杯上好的云州府白叶茶,张木烨也不客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随口便回道:
“我说的很明白,杀死南宫兄弟的,是徐千户手中的那把昆吾剑,但未必就是徐千户!”
“这……这是什么道理?!”杨文渊拍了一下桌子,不满道:“徐恪手中的昆吾剑杀死了南宫千户,不就是徐恪杀死了南宫千户么?两者有何区别?!”
张木烨连正眼都没瞧杨文渊一下,自顾放下茶盏,冷哼了一声,道:“杨千户,你也是一位办案的老手了,我说‘是昆吾剑杀死了南宫兄弟’,这与‘是徐千户杀死了南宫兄弟’,是一样的意思么?”
“怎么不一样了?!”杨文渊兀自争辩道:“满朝文武个个都知,昆吾剑乃是圣上御赐徐恪之物!但凡是卫里的兄弟都知道,平日里徐恪是日日都佩着那把御赐宝剑,从不见昆吾离他半步!如今,你既说是昆吾剑杀死了南宫千户,这不等于就是说徐恪杀死了南宫千户么?难道说,不是徐恪动手,是昆吾剑自己飞了过来,将南宫千户心口刺穿了不成?”
“这也并非不可能啊!”张木烨依旧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杨文渊霍然起身,脸色涨红,面朝张木烨似欲发作,然终于还是重新坐了下去。
“好了好
了!你们不用争了!”沈环朝两人摆了摆手,劝解道:“张千户说的也有道理,是昆吾剑杀死南宫兄弟不假,但也未必能证明,凶手就是徐恪么!”
“沈都督!……”杨文渊眼望沈环,神色中带着不解。
“咳咳咳!……”沈环朝杨文渊摆了摆手,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说道:
“文渊啊,张千户说得很明白,南宫兄弟之死,除了是被徐恪杀死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咳咳咳!……兴许是自杀!”
“沈都督,你这咳嗽……?”见沈环喝一口茶就要咳嗽几声,且脸上神色有些不佳,张木烨当即便关切道:“都督近日,身体如何?可不要累坏了身子!”
“无妨无妨!”沈环连连摆手,又朝张木烨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是在感激对方于自己的这份关切,他和言答道:
“想是我最近偶感风寒,肺腑之中进了一股寒气,是以便忍不住咳上两声,休养几日也就好了!”
听得张木烨与沈环这一问一答,杨文渊心中委实有些不是滋味。他心道我昔日在青镜司做你手下之时,你张木烨不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么?怎地今日在沈都督的面前,竟变得如此谦恭了起来?我与沈都督谈了半日,竟未曾留意到都督喝茶间的几声咳嗽,想不到你这位赫赫有名的张大千户,一上来就关心起了“沈都督的病情”!嘿嘿!你这一手拍马屁的功夫,连我杨文渊都自愧不如啊!
当下,杨文渊忙见缝插针,脸上堆满了关切之状,抢着言道:“沈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既已染了风寒,便应好生在家休养,何至于还要受案牍之劳累呀!沈大人以带病之躯,依旧不眠不休、操劳卫务,如此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终日以国事为念,实实乃是我等之楷模啊!我等日后,当以大人为……”
“好了好了!”沈环皱了皱眉,挥手打断了杨文渊的话头,依旧面朝张木烨问道:
“张兄,今日南宫兄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可否再细述一遍?”
张木烨瞥了杨文渊一眼,心道整件事杨文渊不早已对你讲得清清楚楚了么?何必我再赘述一遍!然见沈环发问,他也不好推脱,当下便将自己今日一大早在南宫府的所见所闻,又与沈环悉数备陈了一遍。
依照张木烨所言,他今日与杨文渊一同进南宫府探望,先是见徐恪与南宫不语说话,后又见钦天监正袁天罡赶来为南宫不语诊病,待袁天罡离开南宫府之后,他与杨文渊转身入内,却被南宫无花挡在了院子里,最后等他们一道进入南宫内室之时,竟见南宫不语已然气绝身亡,而徐恪正缓缓从南宫前胸拔出那把圣上御赐的昆吾剑……
“咳咳咳!……”沈环听完张木烨所述,兀自沉吟了良久,忽然间仿佛被自己的一阵咳嗽之声打断了思绪,他只得随口又问道:
“这么说,你们二人都未曾亲见,是徐恪提剑杀人?”
见张木烨点了点头,沈环随即又望向杨文渊,杨文渊虽没有点头,但脸上神色,已然是认可。
看来,张兄所言有理!以目下你二人之所见来推理,南宫兄弟既有可能是被徐恪所杀,亦有可能是他自杀……”
“沈都督!”杨文渊又忍不住插口道:“卑职委实不解,南宫大人怎会自杀?!他贵为我青衣卫三品的北司千户,刚刚还铲除了祸乱长安的那只猫妖,圣上对他又大加赏赐,他……他没理由去寻死呀!”
杨文渊偷眼一瞥,见沈环面上神色有些不善,心知自己方才失言,然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言道:“再者……再者……卑职今日与张千户,亲眼见到南宫千户虽是躺在床上养病,但神色泰然谈笑风生,丝毫不见他有寻死之兆啊!更何况,退后一万步讲,就算南宫千户想要自杀,随便取一把宝剑即可,又何必定要抢夺徐恪的昆吾剑自尽呢?这也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沈环冷哼了一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牵强的事多了去了,岂是你所能尽知的?!”
“沈都督!……”杨文渊欲待再言,却被沈环挥手阻断,沈环又忍不住连续咳嗽了好几声,这才稳了稳呼吸,脸上摆出了一副悲痛的神情,沉声言道:
“咳咳咳!……诸位应当知道,南宫兄弟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乃是我青衣卫内不可多得的一位年轻俊才!本督与南宫兄弟共事多年,与他亲如兄弟一般。之前,本督见他蒙圣上赏识,被擢拔为我北司之首,本督心中亦为他感到由衷之高兴!今日本督惊闻南宫兄弟之噩耗,心痛如绞!未曾想南宫兄弟年纪轻轻,前程大好,却不幸身死!我青衣卫失了南宫兄弟,从此如山失石、如湖失水、如人失臂,本督实感痛心!咳咳咳!……”
沈环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温热的白叶茶,接着吩咐道:
“南宫兄弟毕竟是我北安平司的千户!他这一死可不是小事!张千户、杨千户,本督命你二人速带一拨人马,将南宫府团团围住,府内一干人等,悉数带回审问,务必要查清楚南宫兄弟的死因!至于南宫兄弟的尸身与其它物件,俱都原样不动!本督立时进宫面圣,一切听凭圣上裁断……”
“卑职明白!”
“属下遵命!”
杨文渊与张木烨立时起身领命,二人不敢耽搁,随即转身出门,各自带了一彪人马,前往南宫府办事去了。
自然,沈环也不敢拖延,他将南宫之死的前前后后,依据杨、张二人之所言,草草写了一个条陈,随即命卫卒牵出仅供自己独享的那一匹黄骠大马,骑上马便直奔大明宫而去……
这时,一轮旭日已渐渐高升,阳光直射而下,原本被大雨打湿的那些屋顶墙瓦,已渐渐被阳光晒干,只街巷路面上,兀自还残留着尚未被骄阳晒干的积水。那黄骠大马如风而行,马蹄之所至,将那一汪汪街巷中的积水,踩踏得四处飞溅,过往行人不免纷纷让路。
沈环骑在马背上,忍不住眯着眼睛望了望头顶,低声咒骂道:
“这鬼天气,昨夜风雷大作,今朝竟已是晴空万里,哪有这么快就变天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飘摇彼岸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巳时、赵王府大门前】
徐恪刚走到赵王府的大门前,就见李义也恰巧远远地走来。
“咦?师弟,你来找我?”李义当即笑着问道。
“师哥,无病冒昧打扰,是有急事要请师哥帮忙……”徐恪忙拱手道。
“先不忙着说!”李义摆了摆手,道:“你且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师哥要带我去哪里?”
“跟着我便是!”
徐恪只得跟着李义一路往南,两人又折而往东,穿过了几条小巷,直至来到了一片重重屋宇之间。
李义伸手指了指眼见的一大片青砖黛瓦,问徐恪道:
“师弟,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恪抬眼打量了四周,说道:“此地貌似是崇仁坊一带,不知师哥带我来这里作甚?”
李义道:“你说的没错,此地便是我长安城的崇仁坊,不过,你再仔细看看,这里是否有些不太寻常?”
“不太寻常?”徐恪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有些疑惑道:“师哥,这崇仁坊内的住户,既无高官,亦无显贵,大多是些平头百姓,这里能有什么不寻常?”
李义又往那崇仁坊的深处看了几眼,心道你我本是一样,为何这里如此浓重的魔族气息,你竟会视而不见嗅而不闻?他不禁有些失望地说道:
“无病,你仔细看一看这周围,凭你的感觉,这里与其它地方是否有些不太一样?”
徐恪也跟着李义的目光往四周留神察看了一会儿,却仍有些不解道:“师哥,这里无非就是一些寻常的民宅,屋宇虽造得有些气派,但与其它的地方,委实也没什么两样啊!”
“你再仔细看一看!”
李义又拉着徐恪在崇仁坊的四周转了几圈,见徐恪始终是一脸茫然之状,遂摇了摇头,只得带同徐恪转而往西,再度折返回自己的赵王府。
一路上,不经徐恪提及,李义主动问道:
“你今日急急赶来,是否为了南宫不语之事?”
“正是!”
“南宫不语怎么样了?”
“南宫兄今日卯时,已不幸身死……”徐恪沉痛言道。
“他是怎么死的?”李义又问。
徐恪一边走,一边就将南宫不语为不使自己入魔,今日一大早在自家的内室,夺了他的昆吾剑自尽而亡的经过,详尽地与李义备陈了一遍。
李义听罢,心中亦不免恻然,他见徐恪此时脸上的神情仍分外难过,便安慰徐恪道:
“无病,生死也是人之常情,南宫千户舍小我而成大我,他虽已离开人世,但一点魂魄终得清清白白为人,不致堕入魔途,这也算他之幸事!”
徐恪点了点头,叹道:“但愿南宫大哥,能魂归彼岸、魄登极乐,不致受飘摇之苦!”
李义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适逢巳时四刻,阳光已分外耀眼。五月虽是暖阳,然若是照得久了,一般人也是燥热难当,可那一片炽热的光芒包裹在李义的周身,他反觉十分地舒服。只听李义若有所思道:
“天下之道,魔消则道长、道消则魔盛!自古虽道邪不能胜正,可邪亦有强盛之时……”
李义转头望着徐恪言道:“无病,你可知这长安城,表面上虽是一片太平之象,暗地里已是魔潮汹涌?!”
“魔潮汹涌?”徐恪有些不明所以,遂问道:“师哥,前些日为祟长安的那只猫妖,不是已被南宫兄除了么?师哥何以还会如此担忧?”
李义苦笑道:“长安城的妖魔,岂止一只猫妖啊!”
这时,两人已至赵王府门前,管家马允好似知晓李义前来,早早地便开了大门,在门前俯首相迎。
李义遂领着徐恪步入王府的前厅落座,马允随即命人送上酒菜,师兄弟二人就在王府内一道用起了午膳。
自然,李义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喜喝长安名酒,特意命马允取出了一坛三十年陈的“汾阳醉”。
徐恪喝了几口汾阳,当即便问道:
“师哥,你说长安城不止一只猫妖,你是
说另一只鹿妖么?”
李义摇头道:“那头老鹿在师傅的守门大阵前吃了不少苦头,这段时日,料想他再也不敢生事。我担心的,是近来长安城骤现一股极强盛的魔气,似乎有一只巨魔潜藏于此!”
“巨魔?”徐恪放下酒杯,诧异道:“长安城朗日天光、风清月白,哪来的一只巨魔?”
见李义埋头吃菜,并未说话,徐恪又接着问道:
“师哥是说,方才崇仁坊附近,就有一股极强盛的魔气?”
李义又连着吃了好几口肉,这才停杯投箸,徐徐言道:
“这股魔气,我初时曾在秋水原一带遇上,后来我追踪魔气奔行了许久,竟还是被他(她)给逃脱了。再后来,这股魔气又在城南的怀贞坊连着出现了两次,在天宝阁附近也时有出没,然每一次我循迹而往,用心追踪,最后竟还是一无所获!事后我回想,这一股魔气,无论起于何地,每一次隐遁之处,好似都在崇仁坊的附近。是以……”
“是以师哥就带着我去崇仁坊,原是想让我帮着你仔细查找一番……”徐恪跟着说道。
李义看了徐恪两眼,并未言语,而是拿起筷子,继续吃菜。他脸上神色却好似在问:“你今日跟着我奔了半日,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
徐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惭愧道:
“可我今日跟着师哥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呀!这崇仁坊附近,来来往往的不都是常人百姓么?还有那些屋子大院,也全是寻常人家的建造……”他看了看李义,又问道:“师哥,你所说的‘魔气’到底有何特质?这魔族的气息与我等人类,究竟有何不同?今后,无病当如何分辨,何者为魔,何者是人?”
李义喝了一口酒,以略带责备的口吻回道:“无病,分辨人魔之不同、洞察妖魔之原形,原本就该是你之所长啊!可你却对此依然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想必是你在神王阁内,并没有跟师傅好好学本领吧!”
“师哥教训的是!”如此一来,徐恪心中是真的感到惭愧不已了,想起自己在神王阁内的那一番经历,时间虽已过去了三月,然当时情形却都历历如在眼前。
其实,李义责备徐恪不懂识别妖魔原形之法,乃是另有所指,然此时的徐恪,见李义的种种本领,自己竟一样不会,便全当是自己在神王阁中,未能跟白老阁主好好修习道术之故,他不禁自责道:
“无病在神王阁内不知经历了多久的光阴,心中急于出阁,是以师傅在第十三层阁之时,欲传授我许多高深本领,我却一样都不肯学。以至于今日,无病就连人、妖之辨都未曾习得,想来就惭愧得紧啊!……”
“十三层阁?哪来的十三层?”李义却忽然反问道。
“嗯?”徐恪也疑惑道:“师哥,那神王阁内,拢共不是有十三层楼么?每一层楼要想上去,都不太容易!”
“不对呀!”李义奇道:“我在神王阁内,只是走了三层而已,便只是这三层,都已走得我心身俱疲、劳累欲死,差一点就走不出来!你怎会有十三层之多?!这十三层阁,究竟是被你如何上来的?”
“啊?!”这一下,轮到徐恪心中大为诧异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师哥在神王阁内的经历,竟还大不一样。他自己从被白无命给推下第一层阁开始,直至走完了十三层阁之后,才终于出阁见天,而师哥李义,竟然只是走了三层。
算来,徐恪自出阁之后,便遇上了“猫妖作祟”这件京城奇案,这数月来,他和师兄李义一直忙于破案追凶,两人日常所言,多半与猫妖相关。徐恪在李义面前,竟还一直未曾说起,自己之前在神王阁内的那些经历。
今日,若不是师兄偶然间责备,兴许,自己在神王阁内的种种过往经历,自己一直会深藏于内心,依然不会多言。
“师哥,那神王阁内,无病进入的第一层阁,名曰‘水月楼’,个中有一位守楼之神,唤作‘水月老人’……”
当下,徐恪便将自己在神王阁内的那些时而梦幻缱绻、时而又离奇多变的经历,不做隐瞒,尽数向李义一一道来。
初时,李
义尚一边饮酒,一边倾听,然听到后来,李义不觉放下酒杯,全神聆听,渐渐地便沉醉于徐恪所言的那些离奇过往之中……
徐恪在神王阁内的经历,于外人看来,短短不过一瞬,然在徐恪自己,却漫长地如过一生。徐恪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缓缓陈述,直至讲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大致说完。
饶是如此,徐恪在胡依依梦境中的经历、以及自己借云影珠穿梭之力,穿越至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那些经历,由于实在太过漫长繁琐,他也只得一笔带过,并未细述。
李义听完之后,兀自凝神思量了许久,方才喃喃低语道:
“想不到,神王阁内竟还有如此多的门道!师傅啊师傅……咳!”
李义望着徐恪,时而点了点头,时而又摇了摇头,也不知是羡慕徐恪,在神王阁内居然有如此丰富的经历,还是心疼徐恪,在神王阁内竟会经历了如此重重的磨难。
“师哥,那你在神王阁内,究竟是走了哪三层啊?”徐恪满饮了一杯汾阳之后,旋即便反问李义道。
“师哥在神王阁内的这三层,与你也差不了多少!”李义漫不经心地回道。
“师哥,就算是走一模一样的楼阁,但咱两的经历总有不同,师哥还是跟无病好生讲讲吧!”徐恪向李义一边敬酒,一边催促道。
“哎!”李义摆了摆手,叹道:“师哥进出神王阁,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师哥这记性,哪有你这少年郎厉害!”李义转头望向窗外,盯着神王阁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悠悠然道:“二十年前的那些经历,师哥多半已经想不起来喽!”
“师哥,这神王阁内最是奇特之处,便是外面光阴如梭,里边却是时光永远静止不动。外人不知神王阁内的乾坤,但无病却知道,师哥在里边定是经历了犹如一生般的漫长光景。师哥说想不起来,无病可不信!师哥还是与无病讲讲吧,哪怕讲一点点也好……”徐恪兀自固请道。
以徐恪平常的为人,若别人不想说的话,他必定不会勉强,不想,此时的徐恪竟一反常态,对李义不愿提及的往事,居然“穷追不舍”了起来,非要让对方说出一个大概。
“无病!”李义望着徐恪,脸色略略一板,但目光中却依旧透着慈爱,就宛如一位仁厚的兄长正望着自己调皮的弟弟一般,只听他沉声言道:
“师哥说忘记了,便是忘记了!今后,同一问题你不许再问!”
“好吧!”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神色中不禁露出几分委屈。
他心中想,看来,师哥在神王阁中的那些经历,不会比自己容易多少,兴许,这中间的曲折缠绵,是我所难以想象的,只是,师哥却为何一直不肯说?
“怎么?”李义见徐恪沉吟不语,忽而转了一副笑脸,和言问道:“就知道打听师哥从前的过往,却忘了自己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
“对对对!”徐恪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直到此刻,方始想起来胡依依交代他此来的真正用意。
徐恪忙道:“师哥,今日南宫兄用我的昆吾剑自尽,当时我在拔出昆吾之时,凑巧杨文渊与张木烨走了进来,张千户倒也还好,只是那杨文渊,当场便一口咬定是我杀死了南宫大哥,他还道要去圣上面前弹劾我杀人。我倒是不惧杨文渊那厮的胡乱攀咬,可如若连张木烨张千户也一并……”
李义不容徐恪讲完,便摆了摆手,从容言道:
“不必担忧,此事牵扯不到你的身上!”
“师哥,毕竟人言可畏!”徐恪却仍然有些忧虑道:“今日南宫兄自杀之时,现场也并无别的旁证,这世上能证明南宫兄委实是自杀身亡的,只有无病一人。可南宫兄拿来自杀的剑,确是我的昆吾剑,在一般人眼里,我徐无病杀人的嫌疑自然是最大了!若杨文渊与沈环等人联名上书,俱道是我杀人,满朝文武再传得沸沸扬扬,无病就算是跳到黄河里也说不清了!”
“你不必跳黄河,连渭水河也不必跳……”李义笑了一笑,只是说了一句:
“师弟放心,师哥说你没事,就保准你没事!”
第二百二十五章、兜兜转转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午时、徐府后园、闻雨亭中】
南宫不语死后,才两个时辰不到,他的死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这位大乾史上最年轻的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正值少壮之时,却骤然间离奇死去,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是议论纷纷,在皇帝没有发布明诏之前,对于南宫千户的死因,坊间里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沈环得悉南宫的死讯,立时派出两拨人马包围查封了南宫府,将府中一应人等,全部带回青衣卫审讯。他自己则不敢有丝毫之耽搁,骑上自己的黄骠大马就匆匆奔向大明宫。
大乾皇帝李重盛在紫宸殿召见了沈环。知晓了南宫不语突然身亡的消息后,皇帝却并未露出如何意外的神情。李重盛问及南宫的死因,沈环便道,自己已命青衣卫内最得力的手下包围了南宫府,南宫不语的尸身以及其它一应物件俱都原封不动,只等皇上派人彻查南宫的死因。
于是,李重盛便命沈环全权负责侦查南宫不语意外身死之案。皇帝特意吩咐道,无论南宫不语死于何人之手,无论此案牵扯到谁,沈卿务须一查到底,将此案之真相如实上报。
沈环回到青衣卫之后,没有片刻闲着。他先是召集了卫内所有的千户与百户,言明南宫千户意外身死之案干系的重大,又对审案查案之事做了一番分派与部署。随后,他连一口午饭都顾不上吃,待诸事分派停当之后,便带上了青衣卫内最好的仵作,在杨文渊等人的陪同下,亲自前往南宫府,去查看南宫不语的尸身。
……
……
徐恪在赵王府内与李义一道用了午膳,在师兄的一番安慰之下,他心情终于好受了许多。
用罢午膳,离了赵王府之后,徐恪便顺道回青衣卫上值。不料,他前脚刚到自己的公事房,后脚就见丁春秋急慌慌地赶了过来。
丁春秋偷偷摸摸地走进房内,见房中无人,便将沈都督刚刚召集众千户与百户,言明要彻查南宫千户死因之事,都尽数告知了徐恪。说罢,那丁春秋不等徐恪回复,就匆匆告辞离去。
徐恪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不免忧心忡忡,他无心再留于公事房内上值,索性略作收拾之后,径自回到自己的徐府,去找胡依依商议对策。
午时四刻时分,阳光正盛,徐恪与胡依依一同在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两人的面前,各自冲泡了一杯上好的“花雨”与“茉莉香花茶”。
胡依依问起徐恪去赵王府的经过,徐恪便将自己跟着李义,先是去崇仁坊那里转了几圈,后又回赵王府与师哥一道用了午膳的经过,跟胡依依详述了一遍。
胡依依听罢之后,心中略作思忖,随即微笑着言道:
“小无病,你不必担忧,你师哥说保你没事,你就一准没事!”
然而,徐恪心中好似仍有一丝忧虑,他依旧有些放心不下道:“胡姐姐,如今,圣上下旨,命沈环主理南宫兄的命案。那沈环是个什么东西,姐姐也是知道的!此人平素就擅于无中生有,恨不得随意罗织一个罪名,好置我于死地。今日被他逮到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必定会极力收罗一些人证物证,费尽心机安排好所有证人的口供,最后将杀死南宫大哥的罪名,全都定死在我的头上!”
胡依依却依然微笑着,她抿了一口香花茶,缓缓摇头道:
“这也未必呢!”
“难道……姐姐是说,沈环此人,竟会良心发现,在圣上面前说南宫大哥是自杀的?至于为何南宫大哥会用我的昆吾剑自杀,那也只是凑巧而已?”
“也有可能哦!”胡依依眼望徐恪,双眸中兀自笑意盈盈。那一阵笑意,犹如春风荡漾于浅水,又如暖阳起伏于深海。那是一种能令这世上所有人见之即融的笑意,徐恪在这一抹微笑的注目下,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姐姐!”徐恪有些责
怪道:
“我同你说正事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呐!今日我手下的丁春秋来报,沈环一回到青衣卫,便召集了卫里所有的千户与百户,逐一分派查案事宜,整个青衣卫几乎倾巢而动,都在为南宫大哥的命案前后忙碌。沈环这厮如此大张旗鼓,势必没安好心!眼看着沈环就要入宫面圣,到时若被他抢先一步,在圣上面前诋毁我杀人。万一圣上又偏听偏信,相信了沈环这厮的鬼话,那时候,胡姐姐,你叫我又如何应对?!”
胡依依还是摇了摇头,眼眸里的笑意未改,说话间却叹了一声,道:
“小无病,你得学学你师哥呀!临变不惊,方是英雄本色!且不说你们的沈都督会不会在皇帝面前诬告你杀人,就算他诬告你了,你有赵王爷这样一位师兄,又有秋先生这样的老师,你身后还有魏王给你撑着……你又何惧之有呢?”
“话虽如此,可是……”
“哎呀!我的小无病,南宫千户毕竟不是你杀的,你行得正站得直,又何必怕人诬陷?!”
“我只是……我只是……”徐恪脸上仍旧留有一丝愁容,他也跟着叹道:“我只是心中有愧!南宫大哥已然惨死,他临死之前还将他在世唯一的一个妹妹托付我照顾。如若我竟背上了杀死南宫大哥的罪名,咳!……叫我今后,该如何面对南宫大哥的妹妹?此生我若不能好生照看南宫大哥的妹妹,他日我若在泉下见着南宫大哥,我岂不是太愧对于他?”
说起南宫不语的妹妹,胡依依也不免收起了笑容,她不无忧虑地问道:“小无病,那你再仔细想想,你南宫大哥的妹妹,究竟会躲到哪儿去呢?你说她卯时跑出了南宫府,如今尚未到未时,这才短短三个时辰,料想她人必定还在长安城内。她平素都跟她哥哥住在一起,京城里多半也没有其他的熟人。她一个女孩子家,又能上哪儿去呢?”
徐恪摇头道:“南宫无花会去哪里,我着实是猜不出来!要不……”徐恪站起身说道:“与其坐在这里担忧,还不如我四处去找找,说不定,无花想通了之后,依旧会回到南宫府!”
胡依依忙道:“我已让你书仙老哥四处去找人了!”
“书仙老哥?他又不认识南宫无花,叫他如何能找得到人?”徐恪不解道。
“这你就不知了!”胡依依笑着道:“你书仙老哥最大的本事,就是偷物和寻人。但凡有一丝一毫气息被他闻过,他就能找得到人!”
徐恪还是摇了摇头,道:“长安城几十万户人家,书仙老哥本领再大,想要从中找到一个姑娘,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胡姐姐,我如今横竖也是无事,不如还是我亲自去找人吧!”
“也好!”见徐恪目光中依旧一副忧虑之色,胡依依只好点了点头。
“你那二弟,此刻料想还在前院中睡着呢!不如你也把他一起带上吧!”
徐恪走出了闻雨亭,胡依依又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好!”徐恪应了一声,便向着前院而去。
“小无病,你也不要太过担心,我会让府中干练的下人,也一并出去找人,你放心,人总是会找到的!”胡依依兀自在徐恪的身后,出声安慰道。
“嗯!”徐恪点了点头,人已经离了后园,穿过前厅,步入了徐府的前院。
他二弟朱无能,此刻就在前院东首的一间厢房内睡着。
徐恪来到厢房门前,伸手敲了敲门,见没人答应,又听得里面传来一阵鼾声。他笑了笑,随即推门而入。
只见朱无能正仰天躺倒在自己那一张香樟木大床上,浑身不动,只一张大嘴一开一合,开合之际,鼾声如雷……
“二弟,起来了!太阳都晒到你屁股上喽!”徐恪走上前,用力拍了一下朱无能圆鼓鼓的大肚,笑道。
未曾想,朱无能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嘴里好似嘟囔了几声之后,转了
个身,依旧沉沉睡去不肯醒来。
见此情景,徐恪蓦地便想起,昔日自己曾与二弟栖身在苏州城内的某一家客栈,当时,自己也是这般好梦沉沉不肯醒来,只是二弟当日却不知为何,将他双手抓住猛力摇晃,硬是将他从梦里拉回。
想到此处,徐恪顿时双手伸出,抓住了朱无能的两只大耳,用力地左摇右晃,正如朱无能昔日抓住他的双臂左右摇晃一般:
“二弟,起来!快起来!”
……
“哎呀!俺老朱睡得好好地,大哥,你咋地这么会叫人啊?!”
无奈之下,朱无能只得睁开眼,缓缓坐起身,他揉了揉自己的惺忪睡眼,满脸都是抱怨之色。
“二弟,你快起床!”
“啥事啊?”
“跟大哥去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找一个姑娘!”
“找姑娘?好嘞!”
闻听徐恪要带他去找一个姑娘,那朱无能立时睡意全无,只见他咕嘟一声便翻身而起,随意地往身上加了几件衣服,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跟着徐恪出府门而去。
两人才出门没几步,刚刚走到了醴泉坊的望仙楼附近,朱无能腹中忽然间就已雷鸣大作。他摸着自己的肚皮,不好意思地朝徐恪望了望。
徐恪不觉微笑摇头,于是便领着他二弟走入望仙楼,二人挑了一个二楼靠窗的位置落座。那店掌柜认得徐恪乃是青衣卫内的一位高官,也素知他身边这位肥胖少年“肚量惊人”,忙立时赶上招呼,亲自为他们安排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徐恪没什么胃口,就看着朱无能一番狼吞虎咽,只须臾之间,桌上酒菜便已所剩无几。
待朱无能吃罢了早中膳,徐恪就带着他一路往东,两人先是来到了永安坊的南宫府门前,这时,整座南宫府已被青衣卫团团围住。徐恪问了守门的一个佐领,可曾见到一位身形高大的女子过来?那佐领当即回禀道,自他们包围南宫府起直至目下,并未见半个女子的身影。
徐恪不得已,只得与朱无能一道,离了南宫府往南而行。两人只知道寻找一位姑娘,却不知这位姑娘到底去了哪个方向。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朱无能已是口干舌燥,酷热难当,他一路大叫大喊,说日头太晒,非要去寻一个清凉的地方,好生歇息一会儿。
望着朱无能肥胖的背影,徐恪不断摇头,心道早知如此,我何必将你带了出来?
此时他望了望头顶,正是未时初刻之际,头顶的阳光仍然是分外耀眼,直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徐恪又看了看自己前胸的衣衫,几乎已被汗水浸透,他心想也难怪朱二弟怨声载道,此时的阳光,委实是太盛了些,不如先跟二弟回去吧!
他正想跟朱无能道一句,二弟,要不然咱们先回家吧,待天气凉快了些咱们再出来……
不料,徐恪忽见朱无能面色一变,所有的抱怨都停了下来,只见他伸长了鼻子用力嗅闻,好似闻到了一丝极其古怪的气息,并且,这一丝气息,好似他之前就早已熟知。
“二弟,怎么啦?”徐恪不禁疑惑道。
“大哥,这里有股子味道,好像……好像是……”朱无能一边嘟囔着,一边兀自伸长了鼻子,用力嗅闻着向前走去。
徐恪站在朱无能的身后,向前遥遥望去,不觉心中大是诧异。
只见眼前有着一大片青砖瓦房,每一间房子虽都是寻常百姓的建造,但这许许多多的屋宇高低错落、迭次相连在一起,就宛若一片巨大的宫殿群一般。
此地不是别处,正是他师哥李义刚刚带着他来过的崇仁坊。
未曾想,他们兜兜转转,在骄阳下走了长时,不觉间又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第二百二十六章、天子挂念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未时、大明宫、紫宸殿】
沈环于巳时入宫面圣,奉皇帝口谕主理南宫不语命案,仅仅才过了一个时辰,他便已拟好了奏折,将南宫不语之死因详尽写明,复又骑上了他的黄骠大马,飞也似的奔向大明宫。
未时四刻,皇帝李重盛于大明宫紫宸殿内,再度召见了沈环。
沈环将奏折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内廷大总管高良士。高良士接过奏折,缓缓走至御榻前递给李重盛。
李重盛打开奏折,略微扫了一眼,便问道:
“南宫不语是力斗猫妖之后,重伤不治而死?”
不料,躬身于御前的沈环,却摇了摇头,回禀道:
“回陛下,南宫千户并非伤势发作而死,他乃自杀身亡!”
“自杀?”李重盛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眼眸,此时忽然一亮,眸子里一道精光闪烁,直直地盯住了沈环:“你如何断定,他就是自杀?”
“启禀陛下!”沈环不慌不忙道:
“微臣出宫之后,当即就赶往南宫府,仔仔细细地查验了南宫千户胸前的伤口。南宫千户心口正中,有一道极其锐利的剑伤,伤口宽二寸七分,边缘齐整,毫无碎肉,也正是这一处剑伤,致南宫千户骤然殒命,实为可叹!”
沈环顿了一顿,接着禀道:“微臣依照伤口的尺寸以及剑锋的锐利来推断,杀死南宫千户的,应当就是圣上赏赐徐千户的那把昆吾剑!”
“昆吾剑?”李重盛又问:“既是昆吾剑刺死了南宫,你怎地又说南宫乃是自杀?焉知不是徐千户觊觎北司之位,怒而起意,一剑刺杀了南宫千户?”
沈环道:“微臣初时也曾做这样的推断,然微臣仔细勘验了现场,又问过了杨文渊与张木烨两位千户之后,便打消了先前的推理。微臣有两点依据,足可证明南宫千户必是自杀而死!”
“哦?你且说说看!”李重盛饶有兴致地问道。
“回陛下!”沈环徐徐禀道:
“其一、以当时徐千户所站立的位置,他若一剑刺向南宫千户,南宫千户那时身子后仰,正半坐于床头,那么剑锋必然往上,剑从‘膺窗’而入,剑尖之所指,必是‘肩井’‘天髎’的方位,而南宫千户心口的剑伤,则是剑锋往下,剑自‘灵墟’而入,剑尖之所至,却是后背‘神堂’与‘督俞’之间,这便与徐千户出剑的方位完全不符……”
沈环偷眼一瞥,见皇帝正听得入神,当即便接着禀道:
“其二、南宫千户的后背也有一道剑伤,伤口同样是宽二寸七分,边缘齐整,毫无碎肉,可见当时昆吾剑自南宫千户前胸而入,又从后背穿出,一把长剑已堪堪直没至柄,用剑者劲力之大、剑气之厉,实实是霸道之极!微臣知道,徐千户剑术虽不俗,然与南宫千户相比,功夫亦在伯仲之间,如若当时徐千户当真与南宫千户发生了打斗,纵然徐千户以昆吾剑刺入南宫千户的前胸,也万无一剑刺穿的道理!当时在南宫千户的内室中也无他人,是以,微臣断定,南宫千户必是用徐千户的昆吾剑自杀而亡!”
见皇帝兀自沉思不言,沈环又道:
“陛下亦是使剑的名家,如若不信微臣所言,可亲往南宫府里,一看便知!”
李重盛点了点头,道:
“如此看来,南宫千户确乎是自杀无疑了!”皇帝随即又问:“只是他为何会自尽呢?而且还非得用朕赏赐徐卿的那把昆吾来自尽?”
见皇帝双目又烁烁望向自己,沈环忙低下头,轻声回道:
“这个……微臣
就不知了!”
“好吧!案情既已查明就好!”李重盛又点了点头,神色间好似也不希冀从沈环的口里得知南宫自杀的真相。皇帝略略叹了一叹,随即便问道:
“只是,沈卿又为何在折子里,说南宫千户乃是力斗猫妖之后,重伤不治而亡?”
“回禀陛下!”沈环忙躬身一揖,回道:
“南宫千户是我青衣卫北司之首,他年纪轻轻突然暴亡,此事如今已传得满城风雨,如若再说他是自杀身亡,消息一经传出,不知情者再以讹传讹,则长安百姓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子!南宫千户毕竟是陛下简拔的一位重臣,这些闲碎之语若再传至朝堂之上,惹得百官胡乱猜测,不免有损陛下天威。是以微臣斗胆,便将南宫千户的死因,擅改为因前番力战猫妖,回府之后,伤重不治而亡,如此近可激励我卫里同僚,远可安长安百姓非议,望陛下恕罪!”
李重盛手捋长须,呵呵笑道:
“沈卿所言,甚是妥当!你做得很好,何罪之有啊?”
皇帝当即便转头吩咐内廷总管道:
“高良士,你去一趟中书,传朕旨意,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前者攘除凶妖,功在社稷,然不幸为猫妖所伤,今重伤不治身亡。南宫之薨,如国失栋梁,实可叹也!着封南宫不语为太子少保,一等定海公,赐爵正二品,赐谥号曰……‘文贞’!着即由礼部会同青衣卫治其殡葬之礼,并赐其陪葬……朕之景陵!”
“皇上!”高良士俯身道:“这一份追赠,是不是太过隆厚了些?”
“去传旨吧!”李重盛挥了挥手,眼神中仿佛掠过一丝黯然之色。
“老奴遵旨!”高良士领命之后,随即转身出了殿外,直奔中书省传旨去了。
留在殿内的沈环,脸上神情不知是喜悦还是失落,他当即便俯首称谢道:
“陛下隆恩!微臣代南宫千户恭领!”
李重盛自御榻前起身,一边绕着御榻随意走动着,一边徐徐言道:
“沈卿今日之举,甚慰朕心!你回去之后,会同礼部,须当好生筹办南宫的葬礼,务必给他一个厚葬!”
“臣遵旨!”沈环忙俯身施礼道。
“南宫不语有没有家人?”皇帝又关切地问道。
沈环道:“回陛下,南宫大人生前已经父母双亡,他在世间只有一个妹妹,名叫‘南宫无花’。”
“无花?不语?这两个名字取得好呀!君子当多思而少言,内丰实外无华……”皇帝喃喃自语了一句后,旋即吩咐道:“那么这个南宫无花,朕就将她交托于沈卿你了!”
“陛下!”沈环惭愧道:“南宫无花不知何故,今日一早便奔出了南宫府,至今不知所踪,咳咳咳!……”沈环在紫宸殿内已强忍了好些时间,此时忽感胸胁间一阵气息上涌,忍不住便咳嗽了几声。
“怎么会这样?”李重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御榻之上,沉声言道:“南宫无花既是南宫不语在世唯一的一个妹妹,朕就当对她好生照看!沈卿,你回去之后,多派些得力的手下,务要找到南宫无花的下落,将她妥为保护!”
“臣领旨!”
皇帝仰靠于龙榻之上,朝沈环挥了挥手:
“朕乏了,你且退下吧!”
沈环俯身行礼之后,当下便转身朝殿外行去。
“沈卿!”李重盛却又在身后叫住了沈环。
“陛下,咳咳咳!……”沈环忙转身面向皇帝,然此时他身体内一股逆乱的气息已被勾起,终于强忍不住,再度咳嗽了起来。
“你怎地咳起来了?”李重盛有些疑惑。
沈环俯身跪倒在地,惶恐道:“微臣偶感风寒,目下寒气凝结在肺脉之中,因此会忍不住咳上两声,咳咳咳!……伏乞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快起来、起来!”李重盛见沈环竟因这一点小事,还要跪地请罪,心中不免有些意外。见沈环以一个三品重臣之躯,竟如此谨小慎微,动不动就俯身下跪,皇帝心下不忍,遂出言安慰道:“你回去之后好生静养几日,可不要累坏了身子!朕这青衣卫可离不了你呀!……”
“微臣贱躯,竟劳陛下挂念,微臣实实感愧莫名!”沈环慢慢起身,满脸都是感激之状。
“沈卿啊!”李重盛随即和言问道:
“朕只是想问一问,这新的北司千户一职,你心中可有人选?”
“陛下!”沈环心中舒了一口气,忙道:“北司千户,执掌京畿官员之鉴查,职责可谓重大,微臣全听陛下安排!”
“朕若是定要你报一个人呢?”
沈环略作思忖之后,当即禀道:
“陛下,臣举荐一人,其人年纪虽轻,但一身本领,足可独当一面;资历虽浅,但行事果断,能匹经年老将;他先蒙陛下钦点,被擢拔为青衣卫百户,后又蒙白老阁主相中,成为神王阁弟子……”
“你说的,是徐恪?”
“正是!”
“好……好、好!”李重盛连连点头,说了三个好字之后,终于挥了挥手,让沈环转身离去。
【作者有语】
最近,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部小说,在《网》以及《纵横小说》app上,几乎无人问津,反倒是在一些盗版网站上,还有几个读者。(在作者的角度看,除《纵横》以外者,全是盗版)
对于这个现象,笔者完全理解。毕竟,能有不花钱就能看到书的地方,一般人都不会选择花钱订阅。
但笔者心中,仍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读者朋友们,若是喜欢这部《神洲异事录》,还是尽量到《网》来订阅。
在你们而言,一个月只是几元钱而已,在笔者而言,积少成多,再涓涓的细流,只要有水,总还是一种慰藉。
笔者自写这部小说以来,一度勤勤恳恳,每日都要码字数千,然而中间,还是断更了两次,一次是去年4月,一次是去年11月。两次断更,都是为生活所迫。
毕竟,笔者也要生存,当生活要求你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只能将自己的时间,大部分都交给生活。
然而,也请读者放心,笔者心中的这个故事,已经想好了总纲和前后的脉络,无论如何,笔者也会将它写完。
这将是一个分外有趣的故事,一个与其它网文不同的故事,一个多少能令人产生一些思考的故事。
这个故事,大约需要800万字的篇幅方能完成。
如今这200余万字,于故事本身而言,仅仅是一个开头。故事的**,还远远没有来临。
因此,笔者还是殷切希望,读者朋友能给一些支持,给一些鼓励,给一些或多或少的订阅……
你们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支持,于笔者而言,那就是真切的鼓舞,是每每于失望失落之际,又突然而生的一股动力!
还是那句话,涓涓细流,总好过一无所有。
第二百二十七章、何须过谦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申时、徐府前厅】
徐恪带着朱无能在长安城四处寻找南宫无花的下落,两人行到离崇仁坊附近时,朱无能忽然一反常态,鼻子伸长,用力嗅闻着向前急奔。徐恪顿感心奇,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跟着朱无能一路往前,心想,难道这崇仁坊内真的有古怪不成?
不想,朱无能往前奔行了几十步之后,又猛地停住,他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又呆呆地望着天空,嘴里嘟嘟囔囔地好似在自言自语,但徐恪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二弟,怎么啦?”徐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看到这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么?”
“没有!”朱无能依旧双眼发呆,连连摇头。
“没有什么不一样?那你着急忙慌地跑什么?!”徐恪有些责怪道。
“我……我只是有些饿了”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面上神情有些不好意思。
“又饿了?!”徐恪不由得失声发笑道:“你不是刚刚在望仙楼吃过了么?怎地又饿了?”
“大哥!”朱无能朝徐恪憨憨笑道:
“刚刚在望仙楼,俺老朱还没睡醒,胃口不开,吃得不多,现如今老朱跟着你走了这半天的路,实在是饿得走不动了!”
“你这……饿得也太快了吧!”徐恪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吧,今儿这天也够晒的,估计你不是饿,是热得走不动了。也罢!不如咱们先回家去,叫胡姐姐给咱们来两碗冰镇银耳羹,如何?”徐恪笑着对朱无能言道。对于自己的这位二弟,他不知为何,每一次见到二弟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心中就顿起一股怜爱之情。
“好嘞!大哥,咱们赶紧走!”
一说到吃,朱无能瞬间就两眼放光,他再也不看天空,也不再去理会崇仁坊里究竟藏着什么物件,而是一转身,头也不回,大步就往西北面的醴泉坊而去。
徐恪摇了摇头,只得默默跟在了二弟的身后。
不到一刻辰光,两人就已赶回了自家的徐府。
徐恪方进大门,便见徐府的管家董来福急急跑到自己的跟前,说府里来了客人,正在前厅相候。徐恪问到究竟是哪位客人之时,董来福摇了摇头,只道不知。
徐恪便领着二弟一道步入自家的前厅,又命董来福火速给二弟备好“冰镇银耳羹”、“冰镇红枣汤”、“冰镇挂花粥”等等盛夏避暑之美食。
徐恪甫入前厅,就见一位身着青衣布衫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着向自己走来。
“属下拜见千户大人!”那青衣男子朝徐恪俯身作揖道。
“你是?……”
徐恪见那人生得身形短小,满脸都是精悍之色,记得对方乃是青衣卫里的人,但究竟姓甚名谁,却一时想不起来。
“大人日理万机,怎能记得住小的姓名?属下姓储,名吉康,在青镜司张大人手底下当差。”那位名叫“储吉康”的中年男子,向徐恪连连拱手,恭声言道。
“哦……你便是青镜司的储百户!”徐恪这才想起,那储吉康乃是张木烨手下的一名百户。
说起来,青衣卫内,南、北安平司各有五名百户,銮仪司人数略少,配了四名百户,青镜司在整个青衣卫内人数最少,但按制也有四名百户。不过,张木烨却将手下做了一番精简,只保留了两名百户,其中一名便是这储
吉康。
徐恪记得,在青衣卫的几次例会中,他曾远远地见过储吉康几面。当时他见其它各司都有四到五名百户,唯独张木烨的身边,却只有两人相陪,是以便对储吉康多看了几眼。
说来也是有趣,徐恪记得,张木烨身边的另一位百户,名叫“韦嘉诚”,生得又高又胖,与自己眼前的这位又矮又瘦的储吉康站在一起,犹如一对罗汉一般,无论走到哪里,都格外引人注目。青衣卫里,对这两人还暗送一个外号,叫作“胖韦瘦储”。
一想起“瘦储”与“瘦猪”的称呼约略相似,徐恪心下不禁微哂,便随口说道:
“储百户,你这名字取得好啊!吉祥安康,还颇有些意味!”
见徐恪呼出了自己的官名,又对自己的名字大为褒奖了一番,储吉康顿时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道:“多谢千户大人夸奖!大人若看得起属下,就叫我一声‘吉康’即可。今后,吉康在卫里做事,还得多多仰仗大人……”
“储百户……”徐恪略略蹙眉,问道:“你今日来我府里,有事么?”他见储吉康论年纪至少已是三十有五,论官职大小也是一个正五品的百户,却在自己面前如此谦卑,心下不免有些瞧不上对方,言语间不由地冷淡了许多。
“噢!属下奉张大人之命,特来转告徐大人一个消息!”
“消息?”
“徐大人,你知不知道……”储吉康故作神秘地言道:“皇上刚刚已发了一道明诏至青衣卫,说的正是南宫大人不幸薨逝之事……”
“哦?……”这一下,徐恪来了兴趣,他拉着朱无能坐在了前厅上首的主位,又挥手让储吉康于下首客位就座,问道:“圣上在诏书里,是怎么说的?”
储吉康回道:“回千户大人,圣旨上清清楚楚,讲明了南宫大人,乃是力斗猫妖之后不幸受伤,后回府伤重不治而薨,圣上追封南宫大人为二品太子少保,加一等定海公,谥号‘文贞’,还许南宫大人陪葬景陵!圣上对南宫大人的这一份恩宠,当真是隆厚之极呀!莫说这‘文贞’二字的谥号,多少文臣武将求之而不可得,单单是诏书上的一个‘薨’字,就足见圣上对南宫大人恩赏之重!我大乾自立国以来,除皇子嫔妃之外,大臣身故,能用得上‘薨’字的,大约只有大丞相这样的官职了,不想南宫大人以一个三品的千户,竟能……似南宫大人这等福分,我等可是几辈子都盼不来的呀!”
“人都死了,封赏再厚,又有什么用?”徐恪暗自叹息了一声,见储吉康还在那里絮絮叨叨,一味夸赞南宫不语圣恩之隆,他心下不禁反感,便端起了茶盏,淡淡地说道:
“储百户,你送的消息我已知晓,回去之后替我谢一声张千户!你若没别的事……”
储吉康急忙站起身,朝徐恪俯身作揖:
“徐大人,那……那属下就告辞了!”
……
储吉康离开之后,徐恪便让朱无能呆在前厅,好生享用董来福端上来的那些个“冰镇银耳”“冰镇蜜桃”之类消暑美食。自己则走入后园榛苓居,去找胡依依商议下一步之对策。
对于刚才储吉康所带来的消息,徐恪多少有些意外。
一则,他没想到,南宫不语的这桩命案,这么快就已有了结论,依照他原本的揣测,怎么着也得两三日才有结果。
二则,他更没想到,皇帝的诏书中
,没有说南宫大哥是被他徐恪所杀,也没有说南宫大哥是自杀,最后竟而会说南宫大哥是死在了猫妖的手中。
徐恪转而一想,南宫大哥为何会夺剑自戕,归根到底还不是被毛娇娇“魔功附体”所致?如此说来,圣旨上所言,南宫是死于猫妖之手,倒也不无道理。
只是,令徐恪怎么也想不通的是,这奉旨全权审查南宫命案之人,不是青衣卫都督沈环么?皇帝的圣旨,总归要依据沈环之上奏而发。依照徐恪原本的猜想,沈环必定会抓住机会,对他尽力构陷,怎么着也要置他于身败名裂之地,万没有料到,今日圣旨上所言,竟没有一句是不利于自己的。
难道说,这沈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竟会在暗里帮自己说话?!
又或者……
……
事实上,放眼整个青衣卫,此时与徐恪有同样心思的,大有人在,其中最是意想不到又愤愤不平者,当属那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了。
几乎与之同时,杨文渊面带不忿之色,疾步走入了沈环的都督公事房,头一句话便问道:
“沈都督,卑职心中实在是不解,徐恪那小贼,都督平常恨不得将他踩在足底下踏成齑粉,但今日南宫不语这桩案子,你为何竟会如此帮他?!”
沈环坐在太师椅上,冷冷一笑,反问道:
“我怎么帮他了?”
杨文渊一屁股坐在了沈环下首的一把紫檀木椅子上,顺手拿起一杯不知是被何人喝过的白叶名茶,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大口,愤愤地言道:
“今日一大早,我和张千户亲眼所见,徐恪那小贼自南宫千户的前胸,徐徐拔出了圣上御赐的那把昆吾剑。在这之前,南宫千户还靠在床上,与我等谈笑风生,只是转眼之间,他便没了性命。当时在南宫千户的内室中,也只有徐恪一人。试问这刺杀南宫之人,除了徐恪还能有谁?!都督只需据实上奏,再加上南宫府的那些下人作证,人证物证俱在,料想徐恪那小贼,势必难逃一个杀人的罪责!可都督却为何……”
说到这里,杨文渊又朝沈环望了一眼,眼光中尽是不满和委屈的神色,他此刻的神情,就如一个刚刚被男子抛弃的怨妇一般,不无幽怨地说道:
“都督却为何说,南宫千户是被猫妖所伤不治身亡?这样一来,非但洗脱了徐恪的全部罪名,甚而……甚而不是成全了南宫千户的美名么?”
听得出,杨文渊非但是怨恨沈环帮助徐恪洗脱了杀人的罪名,对于南宫不语身后所获的那些名号与赏赐,他也是分外眼红。
南宫不语活着的时候,他就嫉妒得不行,不想,如今南宫不语已死,他仍然嫉妒得要死。
沈环冷哼了几声,胸胁间忽而又是一阵气息上涌,这一次他勉力忍住,终于没有咳出声来。
见沈环没有说话,杨文渊忽然心中一凛,慌忙问道:
“沈都督!难道说,你和徐千户,已然暗中结盟?这……!”
沈环摇了摇头,有心骂对方几句,转念一想,还是和言安慰道:
“文渊啊,你想到哪儿去了!这青衣卫里,我最信赖之人,只有你杨文渊,至于徐恪那个小贼,我恨不得立时将他除去,怎会跟他去结盟?”
“那都督为何?……”
杨文渊抬起脸看向沈环,面上神情愈发地疑惑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不知深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申时、青衣卫都督公事房】
“若说南宫不语是死于徐恪之手,你信么?”见杨文渊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沈环冷哼了一声,问道。
“这……”杨文渊想了一想,随即回道:
“不管我信不信,只要皇上相信就行了!”
“你觉得,皇上会信么?”
“都督!”杨文渊不由挺直了身子,好似胸有成竹般地言道:
“南宫千户胸前以及后背的伤口,足可证明他是死在昆吾剑之下,而我与张千户,均是亲眼所见,是徐恪自己拔出了那把昆吾,当时在南宫千户的内室中又无他人。仅凭此两点,就足以推断,杀死南宫千户的,只有徐恪!”
顿了一顿,杨文渊又补了一句:“皇上就算有心偏袒他徐恪,可证据确凿,也容不得皇上不信!”
“证据确凿,容不得皇上不信?”沈环不断冷笑,眼眸中一道阴鸷的光芒望向杨文渊,唬得杨文渊不由地心中一阵发紧,只听沈环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以为皇上是三岁小孩么?!”
“都督,这……怎么讲?”杨文渊此时说话,已明显没有先前那么有底气,然心中对沈环的意思还是不能全然领会。
沈环问道:“我问你,今日一大早,进过南宫不语内室的,就只有你们三个么?”
杨文渊回道:“还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叫什么‘南宫无花’的。此外,就是钦天监正袁大人了……都督的意思是……袁大人也有可能是凶手?这……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一说到袁天罡,他下意识地心中就是一阵恐慌。
沈环不断摇头,他心中已然将眼前的杨文渊骂了不知多少遍,心道就你这号人物,竟然还敢自命什么“杨子房”?当真是笑煞人也!
“文渊,你再好好想想!”沈环终于还是和言问道:
“南宫不语的死因,除了是被徐恪所杀之外,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
“都督的意思,南宫千户是……自杀?”
见沈环点了点头,杨文渊不由地大感诧异道:
“南宫不语真的是自尽身亡?!他……他为何好端端地……要去自尽呢?”卑职实实是不解!
“我同你一样,起先也不相信南宫不语是自杀,咳咳!……”沈环略略咳嗽了两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暖茶,接着言道:
“但我仔细查看了南宫不语前胸与后背的两道伤口,发觉昆吾剑刺入的方向,与徐恪当时所站的位置完全不符,如若真的是徐恪挥剑刺入,剑锋必定往上,而南宫胸口的剑伤,则是剑锋往下……”
接下来,沈环便将他自己在御前所言的,那些可以断定南宫是自杀的依据,又极其耐心地与杨文渊解释了一遍。
杨文渊听完沈环的分析之后,不由地频频点头,他这才完全相信,南宫不语真的是自杀身亡。
事实上,从他发觉南宫突然身亡开始,他就从没有相信过,徐恪会真的去提剑刺杀南宫。
“沈都督,可卑职还是不
解,那南宫不语身居高位,仕途正顺,前番又刚刚破了猫妖奇案,他为何会突然自尽?”
“这……你得去问袁天罡了!”
“都督的意思,是袁大人的一番话,才令南宫千户不得不挥剑自尽?”
“……”沈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杨文渊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了!今日一大早,我与张千户才刚刚进到南宫的内室,话还没说两句,就被袁大人给赶了出来。当时袁大人神色凝重、双眉紧锁,显然他为南宫诊病是假,要与南宫单独密谈是真!可是……袁大人又怎会劝南宫不语自尽呢?……对了!真正要让南宫不语自尽的,必定不是袁大人,而是……”
杨文渊又望了望沈环,脱口而出道:
“圣上!”
这两个字一出,杨文渊顿时吓了一跳,他自己自言自语所推理出的结果,自己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下,他不禁吓得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
“……”沈环冷冷看着杨文渊,依旧没有说话。
对于杨文渊的这一番推理,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仔细推敲之后,又觉得不太可能。然而若说袁天罡不是受皇帝的指使,他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人选,正如杨文渊所云,这天底下能使得动袁天罡的,整个长安京城,怕只有皇帝一人了,总不成是袁天罡想让南宫自杀吧。只能说,杨文渊的推理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这中间的真相,连他沈环自己,至今也并未完全搞清。
接下来,杨文渊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遂侃侃而言道:
“举朝皆知,钦天监正袁大人,上管星象天文、下官祭祀农桑,职责虽不涉朝政,然位高权重,在皇上心目中,实则是大丞相一般的人物!袁大人虽只是一个正四品的官身,但比之二品的宰辅重臣,身份还要显贵得多!这普天之下,唯一能使得动袁大人的,就只有皇上一人。今日早上,我见袁大人与那徐恪小贼说话,心中还道袁大人是冲徐恪的面子而来,当时还对那小贼着实夸赞了一番。如今细想,徐恪那厮怎会有如此天大的颜面,竟能请得动袁大人为南宫诊病?!如此看来……事情已然清清楚楚,今日一大早,袁大人必是奉皇上密令而来,叫南宫不语限期自尽而死!只是……只是……皇上又为何会有如此一道密令呢?”
话说到这里,杨文渊又陷入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中,任凭他苦苦思索,兀自找不到答案。
沈环却还是点了点头,缓缓言道:
“且先不必去猜皇上是怎样的心思!眼下你总该知道,本督为何要上奏天子,说南宫不语乃是力斗猫妖之后,伤重不治而亡了吧!”
“都督高明!如若真的是皇上密令南宫不语自尽,皇上定然最不想让天下人知晓南宫不语的真实死因,都督若据实上奏南宫乃是自尽而亡,便会因之触怒皇上。但都督若在御前陈奏,说南宫不语是死于徐恪之手,对皇上而言,则又是一个欺君之罪!”
此时的杨文渊已是满脸堆笑,整一副胁肩低眉之象,完全恢复了他平日里的那一副做派:
“沈都督在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查知南宫命案的真相,想皇上之所想,避皇上之不悦,竟将南宫千户的死因,归咎于力斗猫妖不治身亡,如此一来,既保全了天子选人失当的颜面,又成全了皇上爱护臣下的美名。都督这一份英明独断,实在高明至极!卑职实实是佩服万分!之前卑职不知内里,竟极力鼓动都督去御前构陷徐恪,如今细想,皇上平日最恨那些欺君罔上之辈,皇上既已知南宫身亡之真相,若都督再妄言欺瞒,那真真是没有退路了!卑职着实是愚昧无知、惭愧无地,惭愧无地啊!”
杨文渊顿时心中雪亮,他心道,是了!为何南宫不语死后,皇上对他死后追封竟会如此隆厚!定是皇上赐南宫自尽之后,心中又生出了些愧意,是以聊作补偿耳!然皇上又为何会遽然翻脸,暗里赐南宫自尽?是了!定是南宫不语私底下做了一些丑事,说不定就是那些秽乱宫廷的丑事,是以触怒了皇上。听说,早先皇上最为宠爱的十七公主就经常出入他南宫不语的公事房,说不定,那南宫不语色 心难耐,当时就做下了一些……
杨文渊在那里胡思乱想,双眼露出媚笑,沈环还道他兀自陷于自责当中,便朝他摆了摆手,言道:
“文渊,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古语有云‘天心难料’,当今圣上,心思最是难测!你我身居青衣卫要职,行事更要小心谨慎,若稍一不慎,惹得皇上动怒,轻则丢官去职,重则人头不保啊!”
在沈环的心中,当然不信南宫不语会做出冒犯十七公主的丑事,他也不太相信天子真的会暗里赐南宫自尽。让他真正忧虑的,是南宫不语所处的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实在是太敏感了,它虽名为“北安平司千户”,实则就是皇帝特设于青衣卫中,用以对抗都督之位的一颗棋子。
沈环陪皇伴驾至少已有二十余年,皇帝的御下平衡之术,他心中最是清楚不过。
沈环深知,在皇帝的心目中,对任何人都不会有绝对的信任,皇帝的身边没有友情,甚至没有亲情,有的只是平衡之道。
这一年来,青衣卫连着死了两个北安平司的千户,就算皇帝对自己再信任,也难免要起疑心,当此际,如若自己再去御前极力构陷徐恪,非但扳不倒徐恪丝毫,反倒有可能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因为,沈环比谁都清楚,如若皇帝对一个人真的起了疑心,那这个人就绝没有好下场!
前有太子、楚王,后有李君羡、萧一鸿……前事历历在目,沈环能不戒惧?!
如今,青衣卫内又死了一个北安平司的千户,对于皇帝而言,就等于再一次触犯了他心中的忌讳。
想到这里,沈环不禁心中一叹,他心想,早知如此,我何必当初处处与南宫为敌?他毕竟是我一手提拔之人,对我总有三分敬意。既然皇帝喜欢玩弄平衡之术,我不如与南宫客客气气地,大家和平共处,也好过今日这般,如此心里没底……
“沈都督训诫的是!卑职记住了!”
这时的杨文渊,眼望着沈环,眼光中是真的满是钦佩之色……
第二百二十九章、思虑深远
“文渊,这几日那些焦面黑尸可曾出现?”沈环忽然话锋一转,问起了他们一直在侦办的那一件京城奇案。
杨文渊道:“卑职也正想跟都督禀报,那些焦面黑尸一直未曾停过,有时一夜一至两具,有时竟多达四至五具,大多在城南怀贞、归义两坊附近出现,时间也多在亥时、子时时分……”
“这些焦面黑尸,怎地还在出现?”沈环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卑职也着实感到奇怪,按理,那猫妖不是已死在了南宫千户的手里么?长安城怎地还有黑尸不断出现,而且,数量有增无减!”杨文渊跟着言道。
“哼哼!”沈环冷笑道:“谁跟你说这些面目焦黑的死尸,都是猫妖害的?!”
杨文渊面带惊诧道:“难道说,我大乾京城,竟还有别的妖物?”
“京城里最近不太平啊!”沈环盯了杨文渊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命你我负责处理掉那些焦面黑尸,然尸体每夜都有,且数目越来越多,长此以往,恐怕这一桩事究竟是瞒不下去!因此……”
沈环胸胁间突感又一阵气息上涌,他忙端起茶盏,饮了几口,待稳住气息之后,这才吩咐道:
“文渊啊,你这段时日,须得辛苦一点,自晚上戌时开始,务必加强长安城内各处的巡夜,稍有异常立时上报!”
“卑职领命!”
“另外,你尚须去查一查一个地方,本督听闻,那里最近新开了一家勾栏妓所,内里有大批美女,每到夜间,宾客如云……”
“都督说的是什么地方?”
“嗯……你去崇仁坊附近查一查,那里原本都是些民宅,只不过,最近进进出出出的人实在是多了一些,里面不乏京中的那些王孙公子,想必总有些不太寻常!”
“卑职晓得了!卑职今夜就会带一批精干人手,亲自去崇仁坊内新开的那家勾栏仔细盘查,若有嫌疑人等,立施抓捕!”
“你还要留心一个人!”
“都督说的是?”
“翠云楼的新任东主,裴才保!”
“都督去查他作甚?这裴才保在卫里之时,原本还有几下功夫,如今武功尽废,已没落成了一个‘龟公’。这样的人还能搅得出什么风浪?”
“嗯?”沈环脸色一冷,不满道:
“本督让你去查,自有查他的道理!本督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么?”
“卑职不敢!”杨文渊忙起身施礼,恭然回道:“请都督放心,卑职会派
人日夜监视裴才保的动静,就连他每日吃过几顿饭、上过几次茅房,卑职也定当查探个清清楚楚!”
沈环心中不悦道,我让你去查裴才保,谁让你去查他每日吃几回饭、拉几次屎了?!你只需严密监视,看他是否与魏王或其余的皇子有什么勾连即可。然他还是挥了挥手,面上不免露出些无奈的神情,道:
“这里没别的事了,你去吧!”
“卑职告辞!”
杨文渊俯身一揖之后,便转身走向门外。沈环见他离去,终于强忍不住,微微咳嗽了几声。
不想,杨文渊又去而复返,向沈环躬身施礼之后,问道:
“沈都督,卑职心中还有一问。”
“什么?”
“如今南宫千户已死,我青衣卫内,北司不可一日无主。今日皇上有否向都督说起新的北司千户人选?”
“哈哈!”沈环不觉好笑道:
“杨文渊,连你也想当北安平司的千户?”
杨文渊低下头,不禁有些脸燥,他讪讪言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只是替都督忧心,若万一北司千户换了一个冥顽不灵之人,譬如似徐恪这种不知趣的货色,那……”
“还真被你说中了!”
“沈都督,皇上不会提拔徐恪担任新的北司之首吧?”杨文渊的内心,非但意外,而且恼怒,恼怒之后,就是嫉妒、惊恐……
“本督不妨同你实讲,今日皇上确是命我推荐新的北司千户人选,本督当时不假思索,便向皇上举荐了徐恪……”
“沈都督!”杨文渊此时的脸色,三分意外,七分已是愤愤不平,他不解道:“都督为何要向皇上举荐徐恪这个小贼?难道……”
“难道让本督举荐你杨文渊么?”沈环朝杨文渊乜斜了一眼,眼神中满是讥讽之色,他心中所想业已全在脸上。
似你杨文渊这种货色,能当上南司的千户,已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竟还贪图北司千户之位?当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卑职……”杨文渊竟还厚着脸皮言道:“卑职是想,如今北司千户之位空缺,若卑职能得以侥幸入主北司,则整个北安平司上下,必将人人都以沈都督马首是瞻!青衣卫内便再也无人敢违逆都督了。我青衣卫内五大千户,向来北安平司之后便是我南安平司,若以官阶、资历而言,都督就算向皇上举荐卑职,也是顺理成章,况且,卑职这段时日,替皇上处置那些焦面黑尸,总算也有些微末之功。若皇上真的听
了沈都督之言,安排卑职入主北司,卑职必当不辞鞍马劳顿,替都督当一个马前卒!卑职虽天资驽钝、武艺不精,然对都督之忠心,天日可表!试问整个青衣卫内,又有谁能如卑职这般……”
“好了!”杨文渊不断地站在那里说个不完,沈环实在听不下去,只得挥手阻断了杨文渊的话,耐心说道:
“北司千户,到底由谁接任,皇上心中自有安排,这不是你我做臣子所能惦记的!文渊啊!我同你说一句心里话,是你的终是你的,若不是你的,你强求也是没用!”
“沈都督……”杨文渊还打算接着劝说沈环,却见沈环忽而面色一凛,沉声道:
“此事不必再说了!新的北司千户,这几日就会有圣旨下来,到时你自见分晓!”
杨文渊偷眼一瞥,见沈环端起茶盏,一脸冷如冰霜之色,自忖再多言也是无用,只得向沈环躬身行礼之后,讪讪地退了下去。
杨文渊步出了沈环的公事房之后,一想到新的北司千户之位,心中仍是止不住艳羡不已。他心想,沈都督今日为何不肯向皇上举荐我?难道说都督对我已不再信任?不能啊!看来,皇上对新的北安平司千户一职,心中必然已经有了人选,而这个人选,万万是轮不到我杨文渊了!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难道真的会是徐恪那个小贼?这这……这凭什么!
杨文渊不禁越想越气,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然而他想了半天,毕竟还是不太相信,皇帝会真的把一个北司之首、三品大员的位置,随意安排给一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青年。
杨文渊回到了自己南司的公事房之后,手下的百户封补一便入内向他禀报卫里的各项公务,可杨文渊却听得心不在焉,全没半分兴致,他心思一直在“北司千户”这四字之中。
不过,今日他在沈环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此时便不由地对封补一客气了几分,言语之间也随和了许多。
那封百户见平日里,杨文渊对自己难得有好脸色,今日自家的主官竟忽然这般温和,反倒是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直到封补一离去之后,再回想今日沈环的种种言语神情,杨文渊的脑海中,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身影,内心不由地悚然一惊:
“难道……新的北安平司千户,会是他?!”
一想到新的北安平司千户,兴许就是“那个人”之后,杨文渊不由得连连连头,对于沈环思虑之深远,佩服不已……
第二百三十章、孤茔夜半(全卷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初七、酉时、长安城北、四十里外官道】
酉时四刻,天色已渐渐昏黑,夕阳好似带着无限的伤感与不舍,从天边缓缓隐没。在长安城北的官道上,两骑健马正缓缓并辔而行。马上两人均默然无语,仿佛各自心中都藏着无限的心事。
暮色四合,原野寂寂,不时有几群黑鸦从两人的头顶飞过,发出几声刺耳的鸣叫,在这片寂静的原野中闻来,更显凄厉愁苦。
那骑马缓行的两人,一个身形颀长,身上背有一把五尺长的青锋,一头银色的长发迎风飞舞,正是名闻江湖的“流霜剑仙”陆火离;另一个全身黑衣,连头面都被一件巨大的斗篷罩住,却看不清究系何人。
两人自出长安城北门之后,已然骑行了近一个时辰之久,依两人胯下黄骠骏马之脚力,此时早已应在百里之外,然此刻,两人只骑出了不足四十里的路程。
宽阔的官道上,清风徐来、尘土不起,两人就这样缓辔而行,虽各自默默无声,然均不愿就此别过……
不知过了多久,陆火离对天叹了一声,终于勒住马头,朝身边的“斗篷客”说道:
“五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地已离长安不下百里,天色已黑,你便……回去吧!”
“二哥!……”斗篷客殷殷唤了一声,声音中兀自带着许多的不舍。
陆火离朝斗篷客挥了挥手,目光中也有几分泫然,他调转头去,右手一带马缰,便欲纵马而去。
“二哥!”斗篷客却又唤了一声,左手遥指前方,恳切道:
“离此不远便有一处凉亭,你我兄弟今日一别,更不知何日能再相逢?!不如,咱们且到那凉亭里再坐上一会儿……?”
陆火离点了点头,双脚一夹马肚,胯下健马心领神会,便朝着前方的一处山脚奋蹄而行。
只须臾间,陆火离便见前方的山脚下,官道旁盖有一处凉亭,他停下马,拴住了马头,便与斗篷客一道,进得凉亭内落座。
那一座凉亭,不知何年所造,在风雨不断摧压之下,早已残破不堪,幸好还有两旁的一排土墩,勉强可以供行人安坐歇息片刻。
两人刚落座不久,斗篷客就开口道:
“二哥,我心中有一问,憋在心里已经好久了!今日我思来想去,咳咳咳!……还是要同二哥……咳咳咳!……说一说!”斗篷客于说话间,忍不住仍要咳嗽一阵,然此时他心中情切,这一阵咳喘也就急促了一些。
此时的陆火离,脸色虽有些苍白,面上兀自带着困顿疲惫之色,然双眸中依旧是炯炯有光。他原本遥望着远方的群山连绵之处,正神思缱绻之际,听得斗篷客这一阵急促的咳喘之声,不由地关切道:
“五弟,你这内伤不打紧吧?南宫不语那小子,手上虽有些掌力,但何至于也将你打成了这样?!”
“咳咳咳!……”斗篷客又是一阵咳喘过后,这才勉力稳住自己的气息,摆手叹道:
“二哥不必担忧,我是一时未曾留心,被那贼子偷袭所致!可恨这南宫不语,偷袭我的掌力,竟还是九妹的一身内功!”
陆火离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
“想不到你我二人,均被那南宫不语所伤,而他打伤我们的内力,却是九妹的内功!咳!……如今南宫不语已死,只可惜,九妹的一身内功修为,便也跟着付诸东流……”
陆火离满面萧索之色,悠悠然仰天而叹,言外之意,竟好似对南宫不语之死,还有些惋惜。
“对了,你刚才要问我什么?”陆火离转脸望向斗篷客,问道。
“二哥,咳咳!……”斗篷客以手掩面,又咳了数声,方道:“我一直在想,师尊当年,为何要传授九妹‘和合与倒转和合’之法?九妹同你我一样,经历好几个甲子的渡劫磨炼,方得化身为人形。咱们兄弟姐妹十二个,都是采天地之力,吞吐日月精华,各自修炼内功,各自都有傍身之绝技,为何独独是九妹,尚须借助与那些凡人男子行‘和合**’,才能吸取那些凡人的精元为她自己所用?然则九妹这数百年来,纵使与无数男子行房,得了那么多凡人的精元,又有何用?九妹的功夫休说同你二哥相比,就连我老五的功夫,她也是远远不如!那师尊传授她这劳什子的什么‘和合**’,究竟有何用处?!”
斗篷客见陆火离兀自凝神于沉思之中,遂接着言道: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就算师尊传授九妹‘和合之法’有些个用处,然则又何必传授她‘倒转和合之法’?!试问这普天之下,有哪个修行练功之人,还要为自己去修一个散功之法?!”
“你的意思?”陆火离抬眼望向斗篷客,双
眸中精光一闪。
“以五弟之见,定是师尊他在传授九妹‘和合之法’时,便已想好了,他日待九妹采补精元到了元府充盈之时,便与九妹行房,借九妹‘倒转和合’之术,将九妹辛辛苦苦采补数百年而得的那些凡人男子的精元,尽数纳为己用……”
“住口!”陆火离勃然大怒道:“你怎敢如此妄言,胡乱编排师尊!”
“二哥!咳咳咳!……”斗篷客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喘之声,因体内一股逆行的气息上涌,他此时满面尽已是潮红之色,面上神情还带着一丝痛苦,然兀自与陆火离争辩道:
“这不是我胡乱妄言,这是我思虑良久才得出的结论!咳咳咳!……要不是……咳咳咳!……要不是这次九妹阴差阳错地将一身内功都给了南宫不语,想必师尊他老人家,咳咳咳!……他老人家总有一天也会来找九妹……咳咳咳!……去跟九妹行她的‘和’……”
“住口!”陆火离大喊了一声,满脸涨红,神情已是怒不可遏。
“你若再敢妄言师尊一字,二哥手中的这把剑,可饶不了你!”陆火离右臂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正是他借以名满天下的那把五尺流霜剑。
斗篷客大约从未见陆火离有今日之怒。他见自己的二哥竟会对自己拔剑相向,当下便不敢言语,只是以手掩面,双肩微微颤动,不断地发出剧烈的咳嗽之声。
“咳咳咳!……咳咳咳!……”
此刻,夕阳已彻底隐没于山边,就连晚霞的余光也已全部消逝,整一片旷野都被夜晚的黑暗所渐渐吞没。
“咳咳咳!……咳咳咳!……”
只有斗篷客的咳嗽还在继续。
“五弟!”过了一会儿,陆火离原本已涨红的脸面,终于慢慢消退了下去,又恢复成了先前苍白的脸色。他将流霜剑缓缓归入剑鞘,放回自己的后背,朝斗篷客苦笑道:
“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收留了我兄弟姐妹十二人?又是谁教会我们一身的功夫,让我们在强妖林立的西牧洲能够生存下来?若不是师尊他老人家出手相救,这世间哪还有咱们十二个的活路?”
“师尊他老人家的大恩,我自然终生不敢相忘!可是……”
“不要再说了!” 斗篷客还待再讲,却被陆火离高声斥断。陆火离摆了摆手,他阴沉着脸,站起身顾自走出了凉亭。很显然,对于斗篷客刚才的这个话题,陆火离再也不想与之多言。
斗篷客心知他二哥的脾气,只得默默跟随着陆火离走出了凉亭,默默看着陆火离一跃而上了那匹黄骠大马。
陆火离人在马上,手提缰绳略略前行了几步,复又回转身望向身后的斗篷客,叮嘱道:
“五弟,这一趟长安之行,二哥也没有白来。你们乾国之强,我总算是见识了一二!光这乾国的京城中,就已是高手如云,先前与赵王比剑,我轻敌落败,后来得你的传讯去解救大姐之时,又领教了程万里的剑法,丝毫不落我下风!还有那个袁天罡的道术,更是神通广大!五弟……你今后呆在长安,可得加倍小心些了!”
斗篷客忙走上前几步,朝陆火离拱手拜道:“多谢二哥挂怀!二哥以后,便只有独自一人在萧国了,也要……小心些才是!”
陆火离也在马上向斗篷客遥遥拱手,诚挚言道:
“今后,师尊之重托,你不可一日有忘!上古神器玄黄剑的下落,就有劳五弟费心了!”
“嗯,二哥放心,我记住了!”
陆火离朝斗篷客打马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背转身,双脚一夹马肚,口中喝了一声“驾!”那黄骠大马前足跃起,振鬣长嘶了一声,便奋力撒开四蹄,如风而去。
“五弟,保重!”
陆火离的声音,从几十步之外远远地传来,在寂静的荒野中,兀自回响不绝。
斗篷客心中也在不断默念着:
“二哥,你也保重啊!”
“此去千山万水,你我不知何年再会了!”
……
……
两个时辰之后,斗篷客又骑马来到了长安城南三十里之外。
在长安城南的金顶山下,有一处荒草丛生的土坡旁,不知何时已被人新起了一座坟茔。
那是一座孤坟荒茔,坟前没有墓碑,坟后没有石砌,坟旁也没有围栏相护,不知情的人走过此处,还以为只是荒草间的一个小小的土堆。
此刻,在这座孤坟之前,斗篷客正静静独坐,他一边为坟头加添些新土,一边好似在低声啜泣。
不知何时,北风乍起,风里夹带了雨丝,渐渐地风雨已越来越盛。
斗篷客依旧坐在孤坟之畔,他双眸中
的泪水,伴随着雨水,滴滴落下,竟是不能克止……
今日的天气,凌晨大雨,白日里变得旭日当空、万里无云,可到了深夜,竟忽然又成了风雨雷鸣。
亥时四刻,夜半荒郊,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然而斗篷客,仍旧是孤身一人,独坐于孤坟之前,好似此刻纵然是天翻地覆,亦不能阻拦他与坟冢内掩埋之人的这一场“单独相会”。
雨水越来越大,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扑打在斗篷客的周身,早已把他全身的衣衫尽数打湿,可他兀自浑然不觉。
北风呼啸不绝,大雨无休无止,暗沉沉的黑夜里,不时地现出惊雷怒闪,闪电照得黑夜如同白昼,雷声几乎要将山石洞穿!
天空只是微微一动,大地便已是风雨雷电!
斗篷客忽然间就失声痛哭了起来:
“九妹!九妹!五哥对不住你呀!五哥好悔,好恨啊!九妹,你起来,起来!五哥带着你回家,咱们回家吧!九妹!……”
他的哭声凄厉刺耳,似鬼哭又似狼嚎,只不过在滂沱大雨之下,却还是被风雨声所淹没。
一阵狂风吹过,将斗篷客头顶的那件斗篷高高吹起,又是一阵惊雷怒闪,照亮了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
那张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在闪电照映之下,是如此地狰狞而可怖!
那人赫然便是,青衣卫都督,沈环。
【全卷完】
【卷末有语】
不知不觉,这一卷也结束了。
结束也是开始,下一卷的剧情,将紧随这一卷的案情,又会出现新的线索……
笔者在这一卷的写作中,最为深切的感触,莫过于南宫不语这个人物了。
笔者一度想要改变剧情,将南宫不语的生命,再延续到下一卷,再下一卷……
然而,笔者不能这样做。
一切的剧情,就好像是早已注定,早已深植于笔者脑海中,无法改变。
每一次故事的发展,新的人物出现,各种情节的交相推进,都好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向笔者娓娓道来,笔者只是将那些声音转成文字,传至网上,仅此而已。
笔者每每于睡梦中,都会有一些离奇的梦境出现,于是,笔者于凌晨醒来之际,往往什么事都不做,先抢着将那些离奇的情节用笔记录下来。
因为,只需稍稍过得一会儿,这些梦境中的情节,立时就会消失在笔者的脑海,任凭笔者事后再怎么冥思苦想,依旧是杳无踪迹。
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人类,对于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了解?
笔者写小说,就是为了思考。
当然,也希望读者朋友们,在阅览我的小说同时,也能有所思考。
这其中,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南宫不语为何一定要死呢?
他虽有一些急功近利,有一些贪恋权位,甚至是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他本质上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充满智慧与进取心的好人。
这样一个好人,却不得不死,这甚至成了笔者心中的一大遗憾!
这就牵涉到生命中,那些隐然存在的规律。
凡人之生死,世界之发展,社会之变迁,看似纷杂无序,实则都有规律可循。
纷纷扰扰的一切,说不定,内里却是另有乾坤。
古人所言“天道循环”,西人所谓“因果之律”,也是此理。
所有后果,皆有前因。
在你做下某一件事,付出某一种努力,给予某一种奉献的同时,便已为自己种下了“因”,后面的“果”自也会随之而来,只是,当时的你并不自知而已。
南宫不语的死,就是他一念之差而已。
生活中,那些因一念之差而酿成的大错,还少么?
你我皆凡人,行走于风刀雨剑的世俗中,往前跨出的每一步,能不谨慎戒惧么?
我总是相信,一个能够尽量做到无私,能够尽量给身边的人带来欢笑和温暖,一个能够尽量打开心胸宽容别人的人,他的命运,必也能善待于他。
勤劳无私者,往往不会抑郁,胸中藏有天地者,大多不惧尘世风雨。
有时候,你给别人带来快乐的同时,恰恰亦快乐了自己,这便是行善的终极意义。
当然,南宫不语的一生,所言所行也是行善无数,他的死是果也是因,无论如何,南宫不语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剧情如何,请读者朋友们拭目以待。
第一章、与众不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二、酉时、长安城南、崇仁坊】
在长安城南的崇仁坊内,有一座乐坊歌楼,名曰“天音”。此时正当傍晚,公门之内尚未下值,东西两市依旧繁华,然这天音乐坊内却已是宾朋满座。丝竹琵琶之声、饮酒喧哗之声、跑堂呼喝之声交相错杂在一起,显得歌楼内无比地热闹。几十桌客人的中央,搭建有一座木制的高台,高台上的大木皆已染成红色,红木的上方,尽被从房梁上直垂下来的轻纱薄幔所罩。纱幔之内,有四位红衣少女正翩翩起舞,一边起舞,一边婉转而歌,歌声道:
此生若浮萍,漂泊总不停;
万里无归月,千山我独行;
芙蓉生空谷,菡萏对孤影;
天高何须问,徒留芳草心。
这一首诗,不知为何人所作,道尽了一位穷书生一生的悲哀与苦楚,此时在歌女婉转而悠扬的歌声中,更显出无尽的凄凉与落寞之感。
然而,如此凄凉与落寞的歌声,却完全未能影响乐坊内那几十桌客人的兴致,只见那些肠肥脑满的食客,或举酒豪饮、或肆意欢笑、或高谈阔论、或尽情打闹,整一座乐坊歌楼之内,竟好似没有一人,在凝神聆听乐曲中的缠绵,仔细品味歌词中的哀伤……
在正对红木高台的一侧,却有一桌子客人看着颇有些与众不同。那一桌子客人拢共有四个,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虽各自都是一副商贾的打扮,但从他们不苟言笑的脸容与沉稳笔直的坐姿来看,又好似与寻常的商贩全然不同。
这个时候,其余食客均是任意吃酒言笑,独独是那一桌客人,只是默默围坐于桌前,偶尔有人举起杯子,也只是浅饮一口,就算是有人拿起了筷子,也不过是略略尝几口菜肴而已。若有人近前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桌子前的四人,心思好似全未在饮酒吃菜之上。
正对高台居中而坐的一人,年纪约莫三十有五,身形有些魁梧,那人眼耳口鼻均没什么特征,唯独一个脑袋,远远看去却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孙二苟,你听出这曲子里有什么不同的么?”那位脑袋奇大之人,向着右首一个身形略瘦的男子问道。
右首那个被呼为“孙二苟”的人,忙苦着脸回道:
“我听了半天,也听不清她们到底是唱了个啥?”
“哼!”那长着一颗大头之人有些不满道:“就你这笨狗脑袋,自然品不出那些名家雅乐的意味,我是在问你,这几个唱曲之人,可有什么不太寻常?”
孙二苟讪讪地回道:“回丁……丁大人!这些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属下就是看着她们一个个模样都挺俊,其余的……属下倒真的是没看出啥不一样……”
“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就知道看人家小娘子的身段了!”那大脑袋之人训斥了孙二苟一句,转头向着左侧一个精干的汉子问道:
“赵三马,你觉着呢?”
那被呼为“赵三马”的汉子急忙回道:
“回丁大人,属下盯着这些歌女瞧了半天,也是瞧不出有啥不一样的地方。”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那位脑袋硕大之人目光扫了一圈他身旁的三人,正襟危坐说道:
“在外人面前不可称我为‘大人’,平常呼我官职即可。今日咱们在这里乔装暗访,更是要小心提防,不可随意露出身份,你们几个怎地还叫什么‘大人’?!”
“是是是!小的失言,小的失言!丁爷放心,小的们记住了!”
孙二苟、赵三马与另一位坐在大头之人对面的精壮汉子,立时连连点头,各自恭声应和道。
这四个坐在这里饮酒听曲的不是别人,正是青衣卫的校尉丁春秋与他手下的三个大佐领王大龙、孙二苟、赵三马。
今日,丁春秋奉命来到这家新开的天音乐坊内暗自访查一番。他在歌楼内喝酒听曲,已然坐了半个时辰,却仍然看不出什么端倪,问了自己的三个手下,那三个人也同他一样,心思全在歌女曼妙的身段之上,其余的一概未曾留心。
依照大乾官制,只有正五品以上的官阶,属下才能呼之为“大人”。如今的丁春秋,虽被拔擢为校尉,然品阶毕竟只是个从六品,是以听得手下们“大人”“大人”的叫个不停,他立时出言制止。
丁春秋向身旁望了望,心道,若这几句“丁大人”被自家的主官听到,依照这位千户爷的脾气,必定逃不了一顿训斥。
孙二苟眼瞅着丁春秋面色不快,当即献计道:
“丁爷,小的看那些歌女,模样个个都长的不错,不如,让小的想个法子,给她们安一个罪名,先抓两个歌女回去,让丁爷好好消受消受……”
丁春秋把脸一沉,立时朝那孙二苟瞪了一眼,斥责道:
“休要胡言!这些歌女就是在那里唱几只曲而已,又未曾卖身,你怎可胡乱弄一个罪名,随意抓捕她们!”
丁春秋威严的目光又朝其余的王大龙、赵三马扫了一眼,沉声言道:
“记住!咱们现如今刚刚调入了青镜司,以前在北司胡乱抓人审人的那一套,今后切不可再用!你们几个以后做事,都给我小心着点!可别给咱们千户大人添乱!”
一说到“千户大人”,丁春秋的三个手下,原本还有些嬉笑的脸庞,顿时都变作恭敬肃穆之状,三人齐声道:
“丁爷教训的是,小的们知道了!”
过得片刻,赵三马向丁春秋敬了一杯酒,说道:
“丁爷,属下还有一事,要向您请示!”
丁春秋乜斜了赵三马一眼,不耐烦道:
“说!”
赵三马犹豫了片刻,方嗫嚅道:
“就是今儿个一早,储百户命小的去清理兴道坊那里的一批流民,小的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兴道坊?”丁春秋眼眉一挑,有些讶异道:“那里可是皇城脚下,怎地会出来一批流民?”
“也不是什么流民,仔细说来,他们跟这些歌女一样……”赵三马手指着帷幔之内的几位舞女,说道:
“算是一批‘艺人’,男男女女,大约有十几个,围坐在一起,吹拉弹唱、歌舞逗捧,就是凭着一身手艺,引得过路人围观,好博取一些赏钱,赖以活命罢了!”
丁春秋问道:“你是说,兴道坊那里来了十几个流浪的‘艺人’,整日里呆在大街上卖艺,想着法儿地骗那些过路人施舍些小钱?”
赵三马点头道:“是!”
丁春秋当即不满道:“这点儿小事,自有那长安县的衙役去料理,实在不行,京兆府的那一帮捕快也不是吃素的,什么时候轮到咱们青衣卫去帮他们清理大街了?!”
赵三马回道:“不瞒丁爷说,小的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储百户非要小的带人去将那些‘艺人’尽数驱赶。储百户还说……说咱们几个初来乍到,不知道青镜司里的规矩。青镜司乃是专门替圣上办差的衙门,这皇城脚下,事关天子颜面,自然马虎不得,万一圣上微服出宫,看到街面上满是流民浪者,这岂不是咱们青镜司失职?是以,储百户就非要小的去……”
丁春秋白了赵三马一眼,随即道:“那你就听储百户的话,将那些什么唱曲的、跳舞的、逗哏捧哏的……统统赶走,不就得了?要是赶不走,就把他们都抓了!”
“回丁爷!”赵三马讷讷言道:“小的是想,咱们这位千户大人,平常最恨手下人欺负弱小。兴道坊那里的十几个流民,有几个身体上还带着残疾。他们呆在大街上卖力地说唱逗乐,也无非是讨一口饭吃罢了。小的若是依照储百户吩咐做了,将那些流民赶的赶、抓的抓,势必弄得街面上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万一这件事传到千户大人的耳朵里,咱们这位千户大人的脾气,丁爷是知道的,要是千户大人发起火来,那可了不得!……”
“对对对!你说的对!”丁春秋立时连连点头道:“这件事,不能硬来!”
“那……”赵三马苦着脸求道:“丁爷,要不您去跟储百户说一说,叫小的别去管这些闲事得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丁春秋立时伸出左掌打了一下赵三马的头,斥道:“人家储百户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也是我丁春秋的上司!难道我这一个从六品的校尉,还能大过了他正五品的百户不成!叫我去跟储百户说,你是叫我去挨骂么?!”
赵三马垂下头,差一点没哭出来:“丁爷啊,那这件事,小的到底该怎么弄才好?”
“这……”这一下,就连丁春秋也犯了难,他手举着酒杯,看着面前那座红木高台的围栏,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旁边的王大龙、孙二苟也是面面相觑,瞧他们脸上神情也知道,若这件事让他们去处理,同样也是两难。
丁春秋思忖了一会儿,忽然一拍他的大脑袋,说道:
“有了!”
“丁爷,该怎么弄?”
“赵三麻子,哦不!三马,你这样……”丁春秋招手示意,让赵三马附耳过来,他略略压低了嗓门,吩咐道:
“这一顿酒喝完之后,你立马带上二十
个精干的卫卒,若是青镜司里不好找,你还是去北司找你原先的那些手下。你们赶到兴道坊那里,将那些唱曲跳舞的流民浪者尽数包围,不准路人向他们靠近,若是有路人施舍,你们就好言将他们劝离。记住!将那些流民围住即可,千万不要伤到他们!”
赵三马只是略略想了一想,顿时面露喜色道:
“丁爷,您可真是好计谋啊!咱们只管将那些唱曲的‘艺人’团团围住,自然没人敢向他们施舍,这些人眼见没了钱财的进项,也就不会杵在大街上白费力气。这样一来,咱们不用赶人,也不用抓人,管保这些唱曲的,在兴道坊里呆不下去!”
旁边的王大龙、孙二苟见状,也都朝丁春秋竖起拇指,连连附和道:
“丁爷妙计!真是妙极!”
丁春秋看了看王、孙二人,随即又吩咐道:
“你们两个今天也别歇着了!跟着三马一道去,尽量多带些人,务必将储百户交代的这件事办好!”
王大龙与孙二苟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苦笑,然也只得一起应了声:“小的遵命!”
丁春秋又道:“大龙、二狗、三马,你们三个可是跟着我从北安平司一起调到青镜司的人。咱们呆在青镜司快十天了,都没好好办过一件差。这一趟差事,你们都给我上点心,务必要办得漂亮,让咱们的百户大人没得说才好!”
王、孙、赵三人忙一齐点头道:“是!”
“记住啦,不管是那些唱曲的‘艺人’也好,过路的长安人也罢,你们只可好言相劝,切不可伤到一人!”
“小的知道了!”
“他们只需远离兴道坊,管他们今后去哪里卖唱,只要不在皇城脚下现身,就不干咱们的事了!”
“对对对!丁爷说的是!这些人要是能进得月楼去卖唱,那是最好!”
……
四人又坐了一会儿,眼见得自己这些人在这歌楼内坐了许久,依旧是一无所获,丁春秋便不再想多呆,索性命手下结清了酒账,便起身离了乐坊,径回青衣卫自己的值事房。
丁春秋走进青衣卫的大门之后,没有象以前那样直往北衙去北安平司上值,而是转而往西南,一路穿厅过堂,走过了许多长廊中庭,直到走至一处水池边,那里横亘着一大片围墙,围墙正中有一扇拱门,门上高悬一块朱漆金匾,上书“明如青镜”四个大字。门旁还挂着一块木牌,上面一行小字“青镜司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守门的两个卫卒见是丁春秋来到,立时站直了身子向他行礼,丁春秋略略点了点头,随即走入这片围墙之内。
丁春秋进了青镜司之后,又往前约莫走了百余步路,便折而往西,直到走进一座幽深僻静的小院,院子里似乎栽种着一些紫萝、芍药、夏兰、草菊之属,阵阵花香随风飘荡,满园都是馥郁之气,端的是令人心旷神怡,外人走到此地,还道这里乃是一处世外幽居之地。
院内有三间大房,却造得甚是气派,中间一座大房,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书“千户公房”字样,两个卫卒如门神一般站立两旁,岿然不动,整一座院内近乎雅雀无声。
丁春秋小步迈到门前,向两位守门的卫卒好言求道:“两位小哥,我有事要见千户大人,烦请入内通禀一声!”
不想,其中的一名卫卒却以手指了指头顶的日头,道:
“也不看看现下是什么时候了,千户大人行将下值,有事明日再来!”
丁春秋朝门里望了几眼,有心想朝里面喊一声:“千户大人,卑职有事要进来拜见!”然看了看那两个“门神”,也只得挠了挠自己的大头,讪讪地退了下去。
不料,丁春秋刚一转身,就听得门内传来了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
“是丁春秋来了么?让他进来!”
那两位“门神”立时恭然应了一声“是!”随即便挥手让丁春秋进去。
丁春秋刚刚进到了内堂,立时面朝上首单膝跪地,拱手拜道:
“卑职参见千户大人!”
“大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今后你我相见,不必那些虚礼,你怎地还要下跪?快起来!”
丁春秋听话起身,肃立一旁,恭恭敬敬地看着堂前端坐于上首的一位青年。
只见这位青年,目似朗星、眉如新月,骨骼清奇、面容瘦削,此刻着一身簇新的靛蓝色鹘鸠纹官服,看上去更是相貌文秀、神采翩然,端的是仪表堂堂、卓尔不俗!他不是别人,正是新任的大乾青镜司千户,徐恪。
第二章、乐在其中
自南宫不语死后,皇帝于五日后便下诏,拔擢青镜司千户张木烨为北安平司千户,擢巡查千户徐恪为青镜司千户。
两人在同一天领了圣旨,同一天办理了交割事宜,也在同一天各自来到新的衙门任职。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各自官升一级,不过,无论张千户也好,徐千户也罢,他二人都并未在外人面前露出多少欢喜的神情。
对于徐恪而言,他原本对公门之事就不太热衷,无论从四品的巡查千户,还是正四品的青镜司千户,无非是换了一处公事房上值而已,他对此既不抗拒,也无欣喜。
按理,对于张木烨而言,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四品千户,此番却一跃而升为朝中的三品大员,品秩虽只一级之差,身份可谓天壤之别。依照旨意,他从此在青衣卫中可以节制其余四位千户,具备与都督分庭抗礼之势,这青衣卫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这样的际遇,然而,张木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对自己这一次“意外高升”全无半分愉悦之色。
以致于,徐恪在同张木烨办理公事交接之时,客气地互道恭喜了几句,张木烨只是苦笑地应了几声,看其脸上神情意态,竟似极其不愿自己这一次离开青镜司,赶赴北安平司坐南宫不语昔日之位。
自然,两位千户甫一到任,属下的几名百户便张罗着要操办一桌丰盛的酒宴,为新任的主官大肆庆贺一番,然而,也都遭到了两位千户的严词拒绝。
两位喜得高升的千户,都不约而同地对自己这一份天子的圣恩如此冷淡,这一下,青衣卫里不免又议论纷纷了起来。有说这两人只是人前做给别人看,人后指不定多高兴呢;有说徐恪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在众人面前故作清高之态罢了;而说的最多的,则是讲北安平司在一年之内连着死了两位千户,这个位置委实是不祥,说不定,那张千户担忧自己将来也要落一个南宫不语这样的结局,是以心下才闷闷不乐呢……
当然,无论青衣卫里有多少种说法,都只是私底下讲讲,明面上,任谁也没这个胆子,敢公然编排卫里的这两位大人物。
徐恪执掌青镜司之后,公事上反倒是清闲了许多。先前他在巡查千户的任上,每日里都要担负各司的卫务巡查,身为沈环的副手,平常各司呈报的所有公文,都得由他先行过手,光是每日的公文批阅与案牍归类,就要花费他至少半日的光阴。沈环又借着自己都督之权,格外对他关照,将许多本不该巡查分内之事都交与他代劳,以至于他平常每日都是琐事纷呈、繁忙不休。如今,他来到青镜司之后,终于不再受每日案牍之劳,也终于可以坐下来悠闲地喝几口好茶了。
这一连十日,徐恪在青镜司内,都过得甚是闲适。他召集手下的两位百户储吉康与韦嘉诚,连着谈了好几次,可当他每每问起青镜司究竟所司何事之时,这两位百户却都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向徐恪禀道,青镜司就是一处专替圣上办差的衙门。
尽管这两人说话隐隐约约、闪烁其词,可徐恪也听出了他二人的言外之意:既然咱们是专替圣上办差,其余小事,自然轮不到咱们操心,千户大人大可呆在自己的公房内,随意吃吃喝喝,品茶观书,实在无聊,不如到院子里走走,那里花香四溢,足可赏心悦目。
徐恪一听,竟还有这等好事!这偌大的青镜司,手底下也有近千人之属,整日间竟可以这般无所事事?然他毕竟初入青镜司,诸事自然得多听两位百户的意见。他见储吉康与韦嘉诚说话间都是诚挚恳切之态,便也不再有疑,索性便呆在自己清雅怡人的千户小院内,入司上值就如同出外冶游一般,陶陶然与花香为伍、熏熏然与好茶为伴,终日只知看书写字,虽百无聊赖,却也乐在其中。
一晃九日便已过去,到了徐恪升迁青镜司的第十日,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内侍,传来了皇帝的密旨,要他们密查一件人命案子。
这桩人命案子与别的不同,死者的身份非同寻常,乃是北境侯之子。这北境侯是一位武将,常年驻守北地边关,如今,家中唯一的嫡子遇难,皇帝自然格外关注,是以,便将这一桩命案交给了徐恪的青镜司。
徐恪接了圣命之后,自不敢怠慢,当日一早便召集储吉康与韦嘉诚,共商破案之法。
依照储吉康提供的线索,北境侯之子临死之前,就是去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位于长安城崇仁坊的天音乐坊。
于是乎,天音乐坊便成了这桩命案的唯一线索。徐恪一听崇仁坊之名,
心中就顿起一丝疑惑。他心道,师兄先前带我去了崇仁坊,我二弟也是在那里现出异样,难道说,那一块地域,果真非同寻常?
徐恪存了些许私心,便按下了两位急欲出门办案的百户,将自己这头一遭案子,先行交于丁春秋前去打探。
原因无它,这丁春秋连同他手下的三个大佐领,是徐恪奉旨调任青镜司之后,特意关照吏部有司,并与新任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商量好后,这才得以将他们自北司选调而来。
自他初入青衣卫至今,也已有大半年的光景,这大半年的磕磕碰碰、摔摔打打,让他心中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做事顺当,手底下须得有人。
青衣卫内,虽有万人之众,然自己身旁,若没有信得过之人,那当真是寸步难行。
徐恪在青衣卫内能够信任的人原本就不多,丁春秋算得上一个。
依照他最初的打算,是想给丁春秋请一个百户的官职,也让这丁大头喜得高升,为这事,他还专门去了一趟秋叶草堂,然而,秋先生却笑着摇头,将这事一口否决。
秋明礼说的很明白,一个堂堂正五品的青衣卫百户,你当是去东市买酒呐,这么容易,想要就有?
没法子,徐恪只得先行将丁春秋平调入青镜司,官职品阶俱原样不动,好在那丁大头得知自己要调往徐恪手下,顿时喜出望外,对于官职品阶,倒也全不在乎。
……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二、酉时、青镜司、千户公事房】
快到了酉时下值之刻,徐恪见丁春秋终于回来禀报,忙招呼守门卫卒放他入内。
待丁春秋行礼之后,徐恪便问道:
“今日去了一趟天音乐坊,可曾查到些线索?”
丁春秋苦着脸,摇了摇头,惭愧道:
“回千户大人,属下与麾下的三个大佐领,咱们在那座歌楼内喝了半天的酒,看遍了每一个唱歌的女子,还有那些跑堂的、打杂的、做饭的……那些人看着都跟寻常人一个样。属下又带人寻遍了房子里的各个角落,无论前堂还是后院,甚至于生火做饭的灶房、堆放杂物的柴间,我们也去看了……实在是……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至于那个……”
丁春秋挠了挠自己的那颗大脑袋,愈发惭愧道:
“那个北境侯的公子,属下找了半天,还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你可曾问问那里的老鸨,先前是否见过北境侯的公子?”
“大人,那天音乐坊并不是一处妓院,那里没有老鸨。”
“哦?那倒是本官误会了。”徐恪先前听闻,那天音乐坊内尽是歌女舞者,原以为那里也是一座勾栏妓馆,此时听得丁春秋之言,方知自己所想有谬,于是便问道:
“那你倒说说看,这天音乐坊,究竟是一处什么样的所在?”
丁春秋道:“回大人,这天音乐坊,粗粗看上去,与寻常的酒楼并没什么两样,只是里面的陈设,都是……都是些大红之物,红色的纱幔、红色的木围栏、红色的高台,就连那些歌舞的女子,身上所穿的衣物也都是鲜红的颜色,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哪一个大户人间正办喜事呢!”
“你的意思,这‘天音乐坊’实则就是一座酒楼?”
“那也不全是!”丁春秋略一思忖,便回道:“相比于酒楼而言,这家乐坊内的陈设,更显得豪奢贵气,此外,乐坊正中搭建有一座巨大的红木高台,用红色的纱帐围着,里面总有三四位女子,在那里或歌或舞,整一座乐坊内,琵琶、古琴、笙、箫……各样乐器的声音,吹吹弹弹,一直不停。”
“也就是说,这座‘天音酒楼’,为了多招揽些生意,便在酒楼内加添了许多歌舞配乐,还布置得跟新婚洞房似的,让每一位进来吃酒的客人,都有种非同寻常的新鲜神秘之感,之所以用了一个‘乐坊’的名字,无非是标新立异,好博取长安百姓的关注罢了?”
丁春秋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讲!”
徐恪望了丁春秋一眼,知道他今日的这一场暗访,也就这么一点点的收获了,于是挥了挥手,命他先行下值回家。
丁春秋暗暗惭愧,然也别无它法,当下便朝千户大人抱拳一躬,随即转身出了千户的公房。
酉时四刻,青衣卫中大半均已下值归家,丁春秋便也不做多想,径往青衣卫大门而行。
不料,他刚刚走出青镜
司的墙门,便见储吉康已微笑着向他走来。
“丁校尉,你来啦!”
丁春秋忙拱手作揖:“百户大人,你找我有事?”
储吉康一把扶住了丁春秋的手,不让他行礼,并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笑道:
“丁校尉,以后在青镜司,你我之间不可如此多礼!依咱们青镜司里的规矩,同僚之间不论官阶,只讲年岁。论岁数,你便叫我一声‘储兄弟’即可,我当呼你一声‘丁大哥’才是啊!”
丁春秋乍听此言,不觉心中异样难受。他心道,我区区一个校尉,怎劳你堂堂一名百户如此奉承?!你叫我一声“丁校尉”已是格外看得起,怎地还要呼我一声“丁大哥”?何况,就算是同僚之间不论官阶,只讲年岁,我今年只是三十有五,而你储吉康听闻已是三十见六,如何竟要呼我为“大哥”?
储吉康见丁春秋面色犹豫,还道他心生惭愧,便一把拉住了丁春秋的右臂,随即往青衣卫的总门大步而行,一边走,一边道:
“丁大哥,不知怎地,小弟一见你就特别投缘,今日,小弟在得月楼内略备薄酒,咱们去好生喝一个痛快!”
丁春秋越听越不是滋味,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说道:
“储大人,属下只是区区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如何敢劳动百户大人亲自备酒款待?再者,属下今年不过三十有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大人一声‘丁大哥’的称呼!”
“诶!”储吉康面色不改,依然是满面春风,他上前又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笑道:
“你今年三十五,我今年三十六,我也不过虚长你一岁罢了。这样……你我今后,便互道一声‘尊兄’便是!”
他又拉起了丁春秋的手:“走,你我兄弟一见如故,今日咱们得月楼内,不醉不归!”
“储大人,这……还是不妥吧?属下何德何能,岂敢有劳大人……”
“丁兄,你要是还叫我什么‘大人’的话,那就是看不起我储某人了!”储吉康佯装发怒,责怪道。
“这……储兄好意,兄弟心领!只是今日的这场酒局,要不……?”丁春秋见对方如此盛情,却也不好得罪。
“哎!这就好么!丁兄,你可千万别再跟我客气啦!今日这场酒,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既虚长你一岁,便是你的哥哥!做哥哥的要同你喝酒,你怎可不去?!”
“那……”丁春秋面貌虽生得粗犷,然心思却也敏锐,他心知今日的这一场酒局,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了,索性也就不再多想,当下便慨然应允道:
“储兄美意,做兄弟的岂有不领情的道理?今晚这一场酒,我就陪着储兄,来一个不醉不归!”
“好!畅快!丁兄,怪不得我跟你一见便觉着这么投缘呐!丁兄果然是个爽快人!”
说话间,两人便已步出了青衣卫的大门之外,向着西边的得月楼快步而行。
守门的一个卫卒正是黄三。那黄三见储吉康与丁春秋勾肩搭背,其状甚是亲昵,一路还大笑而行,不觉心中大感惊奇。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向旁边的一个卫卒打听道:“这丁校尉新调去了青镜司,难道还升官了不成?”
“没有啊,他还是校尉!”
“他还是校尉?怎么这储百户对一个校尉,还这么……这么客气呢?”
“不只是客气,我看呐……简直是在拍马屁!”另一个守门的卫卒,愤愤不平道。
黄三望了望大门后,见左右无人,便小声问道:“一个堂堂的百户大人,怎么会去拍一个校尉的马屁?”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卫卒得意洋洋地说道:
“这丁校尉虽是平调入青镜司,官职不动,但咱们青衣卫里谁不知道,他丁春秋就是青镜司里新任徐千户的一名心腹!那储百户放下身段,竟去主动巴结丁校尉,自然是想巴结新任的千户大人了……”
“嘘!你小点声!”
黄三眼见得大门后远远走来一人,忙竖起手指示意另一个卫卒不要再讲。
他隐约认得那人的身形步态,正是新任的北安平司千户,张木烨。
这时已是酉时将尽,天边的残阳行将隐没,夜色渐起,整一座青衣卫,被残阳的血色尽染,犹如一个庞然怪兽,匍匐于黑暗的角落中,张牙舞爪,随时都准备着,将路过之人无情吞噬……
第三章、重中之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戌时、长安城南、秋叶草堂】
徐恪问过了丁春秋之后,见天色已晚,手头也再无别的事要做,遂起身下值出门。
他走出自己的千户公房时,守卫于两边的两个铁塔一般的卫卒,各自右腿一振,身板挺直,右手紧紧握住直刀刀柄,朗声道:“千户大人安!”徐恪连眼皮也未动一下,只略略点了点头,便大步而出。
徐恪自入青衣卫以来,从未有如今在青镜司这般,手下有如此众多的规矩,非但进门出门要问安,外人入内要禀报,而且青镜司的墙门之外、千户公房门外、院门之外乃至于两个百户的公房门外,都有专门把守的卫卒,尤其是他这千户公房门外的卫卒,各个都是精挑细选而来,站如松柏、行如飙风,身高八尺、膀阔腰圆,杵在门前一动不动,直如两个门神一般威风无比。
徐恪心知,这必是张木烨之前在青镜司多年,刻意经营之果,他初来乍到,虽心感不便,但也不好擅行改变。好在他初时虽不适应,但这一连十天下来,也就渐渐习以为常。
离了青衣卫之后,徐恪没有回自家的府邸,而是往西南行去,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已坐在了秋叶草堂之内。
已是戌初时分,秋明礼竟尚未下值归家,平安与喜乐各自忙碌,陪在徐恪身边的,就只能是赵昱了。
赵昱已在灶间忙碌完毕,一桌子菜业已全部备妥,她见秋先生还未回家,怕徐恪一人孤单,便主动来到前厅,先陪徐恪闲坐一会儿。
这十天来,徐恪有事没事,总爱到草堂来坐一坐,今日他接了皇帝的案子,更是要过来向秋明礼请教。
“小玉……”徐恪嗑了一片瓜子,喝了一口茶,问道:
“整间草堂就你一个姑娘,这洗衣做饭、洒扫庭院、饮食采办、杂物归置……这么多的活,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
“没有啊!”赵昱低着头怯怯地望了徐恪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一双明净如秋水般的眸子,仿佛带着些许的含羞,她笑着回道:
“草堂里除了我,还有平安弟弟和喜乐大叔呢!打扫庭院、归置杂物这些粗活,喜乐大叔会做,至于平常的菜、米、油、盐……这些都是平安弟弟外出采买,我只管做饭,还有就是帮秋先生洗衣。”
“秋先生也真是的,都一个三品的宰辅之臣了,家里就你这一个女眷!”徐恪也笑颜望着赵昱,道:
“草堂虽不大,里里外外到处也都是活,他总该再买几个丫鬟,帮衬着你一点!”
赵昱听得徐恪口里所言“女眷”二字,浑身便有些不自在,她辩解道:
“先生虽贵为三品重臣,但他一向不喜他人服侍,凡事总喜欢亲力亲为。先生平常总是教导小昱,人不分贵贱,但凡能自食其力者,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动手才好。之前,先生连他的衣物被褥都不让我碰,自己内室的打扫也一定要他自己来,只不过,先生最近公务越来越忙,下值也越来越晚,是以这些活才轮得到小玉来操持。”
“嗯!小玉说得对!但凡能自食其力者,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动手才好!我记下了!”
徐恪不断点头,心想,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孤苦穷困之人,身边时常连几个果腹的馒头都找不到,何以今日,自己竟会坐拥一座十余进的豪阔府邸,身边还要二十余个丫鬟,流水一般照顾自己的起居?
“这句话是先生说的!”赵昱低着头,虽极力掩饰,但脸上的不快仍依稀可见:
“请千户大人少待,我家先生很快就回,我这个秋府里的小小丫鬟,就不陪千户大人了!”她淡淡说了一句之后,便顾自起身,看也没看徐恪一眼,转身径往灶间而去。
“小玉……”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望着赵昱离去的背影,心下有些不明所以。
“小玉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一转身的功夫就生气了?”徐恪不断挠着额头,对于赵昱何以须臾间就生出不快,他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赵昱出了前厅之后,没过多久,秋明礼沉稳而铿锵的脚步声便已传来,这位年近花甲的户部尚书,直至此刻才终于下值归家。
戌时二刻,天色已晚,秋明礼见前厅内有些闷热,索性命平安点亮了前院内的灯烛,他与徐恪将方桌、长凳搬至院子中央。这师徒二人,便在前院中落座,就着夏夜习习凉风,听着树上蝉鸣阵阵,各自举杯,在微风与烛光下用起了晚膳。
赵昱与平安在一旁不停地上菜添酒,徐恪偷眼一瞥,却见此时的赵昱,满脸又已是笑意盈盈之状,他挠了挠额头,心中愈发地不解。
“怎么?无病,你有心事?”
秋明礼喝了一口酒,一边吃菜,一边问道。
赵昱与平安上齐了酒菜之后,两人便缓步退了下去,赵昱朝徐恪浅浅一笑,随即回她的灶间收拾去了。
“哦,老师……”徐恪忙收拢无关的思绪,言道:“今日皇上命人发来一桩案子,叫人有些无从下手。”
“哦,什么案子?”秋明礼夹起了一片苋菜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问道。
“是这样……”徐恪放下酒杯,便将今日一早,宫中内侍传来的那一件北境侯之子的人命案子,与秋明礼详尽叙述了一遍。
“嗯……这件案子么……”秋明礼接着吃菜喝酒,说道:“要紧虽然是要紧,却也并不是格外要紧。眼下,你最要关心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什么事?”
“是关于人的事!”
“人的事?什么人?”
“一个百户、一个千户,是你目下当务之急!”
“一个百户、一个千户?”徐恪举杯与秋明礼对饮,不觉疑惑道。
秋明礼今日似乎兴致颇高,他与徐恪碰过酒杯之后,索性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他见徐恪未动,便又伸手拿过酒壶,亲自为徐恪与自己斟满了酒,这才缓缓言道:
“这其一的一个百户,是你如今在青镜司,当先要举荐之人。这个人到了青镜司之后,会成为你身边最大的臂助!”
“老师是让我在青镜司内再添一个百户?可青镜司内已有储吉康与韦嘉诚两个百户了呀?”
“这两个人早已是张木烨的亲信,你使得动他们么?”
“可是……”
秋明礼见徐恪面露难色,便宽慰道:
“依照我大乾官制,南、北安平司各辖五名百户,銮仪司、青镜司可辖四名百户,你在储、韦二人之外,再添一两个百户,这恰恰是遵制而为,有什么可顾虑的?”
徐恪点了点头,转而又道:
“可我前几日要举荐丁春秋,老师并未答应。”
“丁春秋此人,不过一介莽夫耳!如何能将百户之位,轻易交给他?”
“那……老师的意思,我当举荐哪一位?”
“你自己想想看!”
徐恪举酒浅饮,思忖了半日,眼前闪过许多人的影子,还是踌躇不能决,他见此时的秋明礼,正手捋自己颌下的长髯,向着他呵呵而笑,脑子里灵光一闪,立时闪现出那个手短脚短、长髯坠地之人。
“老师是让我举荐书仙老哥?”
秋明礼点了点头,捋须笑道:“呵呵呵!你那位书仙老哥,一身大妖的本领,为人虽散漫不羁,然内心却最重情义,处事也比你圆滑老道得多,若让他做你手下的百户,时时在你身边帮衬,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是……”徐恪转念一想,随即忧虑道:“我书仙老哥,本领虽强,然毕竟太过懒散,每日不到午时,他是不肯起床的,之前做北安平司的掌旗,尚且有南宫大哥多方照应,如今,让他做一名青镜司的百户,怕是不能服众,若是惹得到处闲言碎语,那就……”
秋明礼当即摆了摆手,道:
“先前他在北司,有南宫不语照应着便没事,如今他到了青镜司,你多去照应照应他,不也就没事了?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执掌青镜司的一司之主!”
徐恪不禁笑了笑,诚如秋先生所言,如今他已贵为青镜司之首,只要他不责怪,司中上下,还有谁敢闲言碎语?更何况,他自己入主青镜司已然多日,虽则日日早起点卯上值,终日也只知观书写字而已。这样一个清静闲适的衙门,对于舒恨天而言,恰是最合适不过。
徐恪于是点头言道:“依老师所言,若能将书仙老哥调至青镜司任百户,那自然是最好!只是,这一个堂堂的正五品百户,岂是说安排就能安排的?”
“哈哈哈!”秋明礼摆手笑道:
“无病,你不必担忧,安排你书仙老哥一事,就包在老夫身上!”
接下来,秋明礼便吩咐徐恪,让他明日一早就到北安平司,让张木烨具一份选调文牒,将舒恨天自担任北司掌旗以来之种种功劳,尤其是与徐恪一道至金顶山解救十七公主的经过,详尽写明,盖上北司签印后,发往吏部即可,余下的事,便不用徐恪操心了。
说到了新任的北司千户张木烨,徐恪又有些忧心道:
“老师,学生前番因选调丁春秋几个,已经劳烦了张千户多次,如今又要让他给人,还要出具举荐文牒,怕是他未必肯答应。”
秋明礼却摆了摆手,道:“你大可放心,休说你只是跟他要书仙老哥一人,就是你跟他要十个八个,他照样会答应!”
“这却是为何?”
“他如今初入北司,困难重重,他对你之所求,远大于你对他之所求。”
“他对我,又有何求?”
“无病……”秋明礼呷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恪,问道:“你可知道,皇上这次为何会擢拔张木烨为北安平司千户?”
“自然是看中了
张千户的人品与能力。”
“人品与能力?呵呵呵……”秋明礼捻须叹道:
“在我大乾朝堂,人品高洁、能力卓越的不知有多少!在你青衣卫中,人品好、能力强者也不在少数,然则,皇上为何一定要提拔他张木烨呢?”
“这……”
“知人者莫过于皇上!眼下,在你们青衣卫中,无论武功、胆识;无论心机、手段;无论谋略、意志;能够对抗沈环者,除张木烨之外,便再无他人了!”
“老师的意思,皇上依旧是在以御下平衡之术,来约束青衣卫诸方力量?”
秋明礼却摇了摇头,叹道:“皇上也着实是为难啊!这一次提拔张木烨,多半也是无奈之选……”
秋明礼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先前,皇上着力提拔孙勋,此人武功强,为人狠厉,又背靠楚王这颗大树,总算与沈环斗了一个旗鼓相当。未曾想,楚王谋逆事发,孙勋便成了一颗弃子,最终死在了诏狱之中。”
徐恪举酒满饮了一杯,一想到孙勋当日,正是死在了自己的昆吾剑下,而自己之所以一剑将他刺死,却是因为对方一再向自己苦求,这中间的曲曲折折,当真是令人感慨。
“后来,皇上看准了南宫不语之才,将一个原本是沈环身边最信任之人,提拔上位用来对付沈环。不得不说,皇上此举,委实高明之极!可未曾想,南宫千户不知何故,半个月前又无端死了,听说是力战猫妖之后,伤重不治而亡,可惜了……”
说到这里,秋明礼停杯下箸,眼望长安以北的方向,眼神中尽是惋惜之色,好似在为大乾国痛失一位年轻俊才而感到无限可惜。
徐恪也跟着眼望长安城灞林原的方向,他将手中尚未饮尽的一杯“汾阳醉”,缓缓倾倒在身前的土地上,心中默念道,南宫兄,此去泉台,一路走好!你的无花妹妹,小弟定要为你找到,并照护她一生周全!
秋明礼眼见徐恪神色中带着无尽伤感,他知徐恪与南宫不语交情不浅,深悔自己刚才多言,便岔开话题道:
“两个北司千户,一年内相继死去,青衣卫内难免人心惶惶,这接下来的北司千户人选,自然是重中之重!”
“皇上这一次相中了张木烨,可谓是慧眼识人!张木烨此人,老夫与他虽未深交,却也有所耳闻……”
秋明礼拿起筷子,又夹了几片肉末粉皮,缓缓咀嚼后吞入肚中,接着言道:
“此人出身名门,自幼入京,十八岁就被选拔进入青衣卫,成了一个从八品的佐领。记得老夫十八岁之时,还未考中进士哩……”
听到秋明礼说起张木烨的种种过往,徐恪不禁放下酒杯,仔细倾听了起来。事实上,自他去年秋岁进入青衣卫至今,对于张木烨的种种经历,他几乎是全然不知。虽然南宫不语曾数次在与他交谈中说起过张木烨,但也只是说“此人极不简单”,至于是如何地“极不简单”,徐恪心中也一直不明。
“二十六岁时,他已经做到了一名正五品的百户。老夫二十六岁时,好似只做了一个翰林院的编修,论品阶,只不过是七品。咳!与他相比,老夫委实是差得远了……”
徐恪不由微哂道:“老师如今位列三品,身居要职,又是魏王之师,身份自然已非张千户可比。”
“你别打岔,且听我讲……”秋明礼摆了摆手,接着言道:“此人三十二岁之时,就以‘才品超具、武练兼得’被皇上破格选拔为青镜司千户。到如今,他已盘踞青镜司八年,老夫料定,整个青镜司,必已成了他张木烨的天下,针插不进、油泼不得,就连沈环,也对他无可奈何。”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原本官升一级,被擢拔为北司千户,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是……”
秋明礼望着徐恪说道:“无病,你可知道,皇上之前曾深夜单独召见张木烨,对他大为嘉勉了一番,可无论皇上怎么说,那张木烨对于擢升北司千户一事,仍是百般推辞。”
徐恪心道,怪不得,那日我与张千户行交割事宜,看他面色,竟是极其不愿。
“后来,直到皇上天威动怒,甚至许了他一道免死之权,这才让他不得不接了圣命,答应入主北司。”
徐恪不禁笑道:“竟还有这种事?看来,张兄对于升官之事,与我一样,终究无多少意趣。”
“哪里是无意升官啊!”秋明礼连连摇头道:“不过是这张木烨深明其中之利害,不愿蹚你们北司这趟浑水罢了,更为紧要者,他必定是放不下青镜司中的诸般好处。”
“青镜司的诸般好处?老师,我在青镜司已呆了十天,整日无事可做,那里能有什么好处?”
“哈哈哈!”秋明礼再度爽然而笑道:“无病,这青镜司内的好处,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等你日后,千户做的久了,自会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