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剑已臻仙
徐府后园,众人正斗得难分难解之际,那位名动江湖的“流霜剑仙”陆火离却忽然杀到,他头一个要对付之人,竟然是在旁观战的钦天监正袁天罡。
向来,世间修道之人与妖魔之辈,天然便有一种敌意。陆火离见袁天罡一身道袍,一派仙风道骨之状,是以奔临徐府之后,头一个要取性命的,就是袁天罡!
陆火离右手一抖流霜剑,只见那一柄五尺长的青锋,当空画了一个圆圈,圆圈里又散射出万点剑芒,直奔袁天罡周身而来。他出手的第一招,便是自己“流霜剑法”中的绝招“皎皎孤月”。
他自成名之后,轻易并不出剑,不过今日,他见徐府之外已满是兵丁,此际利于速战,当下,他一出手便是绝招。
袁天罡虽自幼修习道术,然武功毕竟不强,乍见这一精妙剑招,不由得有些慌乱,想要祭出法宝也已然不及。
只见那流霜剑带着一股霜杀之气,朝袁天罡扑面而来,然剑至半空,斜刺里一柄薄刃长刀却已无声无息地递到,刀剑相交之下,只闻“叮”地一声,一时间,剑光四射,刀影重重,陆火离这一精妙的剑招,竟被那柄长刀所破。
陆火离骤施绝招,满以为定当得手之际,却乍见一位使刀的男子横身于眼前,那男子年约四旬,身形不高,相貌平平,然一身内力却端的惊人,只简单一招,便将自己的绝招化解,他不由得心中大奇,遂抱拳为礼,开口问道。
“在下流霜剑仙陆火离,敢问,阁下是何人?”
“好一个‘流霜剑仙’啊!今日,我程万里受教了!”
那使刀之人,正是禁军大总管程万里,他当即也抱拳还礼,朗声回道。
程万里见陆火离当空而来,第一招便是满含霜杀之气的霸道剑招,当下长刀出手,“藏风七式”之第七式“万里追风”,已迎了上去。他虽与陆火离才交了一招,但见对方冰霜剑气凌厉无俦,内力更是惊世骇俗,是以也暗生钦敬之心。
“原来是程大将军,失敬,失敬!”
陆火离“敬”字还在嘴边,手中一把流霜剑,当空已划了一个大圈,圆圈中又幻化出万
点寒芒,点点寒芒如同繁星闪烁,尽朝程万里周身而来,正是他自创的三十六招“流霜剑法”之“万户捣衣”。在那万点寒芒笼罩之下,程万里好似已避无可避。
程万里抖擞精神,身子不避反迎,手中薄刃长刀居中直指,“藏风七式”之第三式“风里飞沙”当即使出,只见他手中长刀纵横挥洒,刀尖乱点,漫天皆是刀影,恰与陆火离的万点寒芒交织在了一处。一时间,刀剑迭相击打,火星四溅之中,只闻“叮叮膛膛”之声不绝于耳,两人均感虎口一麻,都暗赞对方功力了得。
陆火离长剑一横,上斜下挥,又连出了三招“鸿雁长飞”“鱼龙潜跃”“闲潭落花”,长剑自上而下,分从三路朝程万里刺来。
程万里身形微侧,长刀斜劈,“藏风七式”之第四式“大风起兮”骤然而出,他招式化繁为简,一把薄刃长刀如大风突起,使得呼呼作响,将陆火离三招精妙的剑法尽皆封挡。
陆火离心下不由得暗暗喝彩,他生平对敌无数,然多年来却鲜遇强敌,对付一般的对手,他往往只是随手一划便已制敌。上一次在长安城的秋水原与赵王李义对战,只是斗了两招,他心下全未过瘾。今日里,他又遇上了程万里这样一个劲敌,一时间,胸中顿生一股豪气。
当下,陆火离蓦地凌空跃起,他颀长的身子便如一只孤鹰翱翔于天际。他人在空中,左掌虚发,随掌力而来的却是漫天的霜雪之气,这漫天霜雪纷纷而下,任何人都不免眼前一花。在这漫天霜雪中,陆火离右手挥动长剑,那五尺青锋此际却如一匹长练,左右颤动不已,剑尖自空而下,在霜雪的环绕中,直扑程万里的头顶百会之处……
这一招,正是陆火离生平最为得意的一记绝招“空里流霜”。
好一个程大将军!当此际,他面不改色,手中一把长刀斜挥左上,忽而右劈,藏风七式之第七式“万里追风”再度挥出,一刀竟徒然化作七刀,刀势迅如闪电,刀法猛似烈风,刀刀都是奔着陆火离的长剑而去。他长刀上迎之际,左掌暗运真力,却向空中的陆火离全力击出!
两人各展生平之绝招,这一下,刀剑相交,双
掌相击,在金铁撞击之声中,后园中的众人均听得“砰”地一声,二人又是怒接了一掌。在掌风激荡之下,二人均是各自后跃了两步。
“好!流霜剑仙,果然名不虚传!”
程万里大赞了一个“好”字之后,当下更无犹豫,将身一纵,手中薄刃长刀当空一划,带着呼呼风声,藏风七式之第二式“风扫落叶”又劈面朝陆火离刺来。
陆火离也已斗得兴起,他长剑横空一撩,剑影左右飘忽,剑光隐隐绰绰,一招“斜月沉沉”立时又迎了上去。
“好!好一个‘追风无敌剑’啊!”
陆火离出剑之际,亦不忘大赞了程万里一句。
程万里长刀回旋,往前一切一横,藏风七式之第三式“风里飞沙”再度使出,只见他手中长刀挥洒,于刀尖所化的漫天刀影中,左手并指成刀,也跟着斫向陆火离面门。
“陆流霜,程某这江湖诨号,亏你还知道啊!”程万里在出招凌厉之际,兀自气定神闲道。
原来,这位被誉为“京城第一高手”的禁军大总管,在江湖中竟还有一个名号,唤作“追风无敌剑”,只是这程万里久居于京城,为大乾朝廷效力,连他自己也恍似忘记了,自己还有一重江湖剑客的身份。
……
此时的徐府后园中,各个阵列中的双方,都是激斗正酣。习武之人中,唯有坐在地上的北安平司百户崔风镂,虽在为闭目运功的栾玉涛疗伤,但毕竟能亲眼见到当时两大高手,在后园中斗剑的风采。
在崔风镂的眼中,只见陆火离的五尺长剑,带着一股冰霜之气,似流云、如飞电,上下翻飞,左右飘忽,剑气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涌不息;程万里的薄刃长刀,则迅如烈风、疾似奔雷,刀风有狂扫天地之力,刀势有荡涤日月之威,端的也是霸道之极。
见这两位武学高手,在眼前的徐府后园内,施展出各自平生的绝学,直斗得一个天昏地暗、难分难解,崔风镂看得不禁有些痴了,以致于他双掌抵住栾玉涛后背,竟忘了输送真元……
第一百六十章、步履蹒跚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午时、徐府后园、榛苓居】
徐府后园中的诸位高手,正自杀得天昏地暗之时,躺在榛苓居内的姚子贝,却是小腹中一阵阵腹痛传来。她强忍着腹痛,从床上缓缓起身,她听得后园中不时有刀剑之声传来,中间好似还夹杂着胡依依的哀哀求告之声,心中对于胡依依等人的安危,毕竟放心不下。
姚子贝捂着肚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离了榛苓居的院门,一步一步朝后园中蹒跚而行……
她缓缓地走进了徐府的后园之内,却见眼前的几个战列中,她的依依姐姐、书仙老哥哥、无能弟弟都已跟人斗在了一起,整个徐府后园内,不知何时竟冲进来这样一大批的高手,她不禁惊立在了当场!
“子贝,快回去,这里危险!”
正与古材香、管塘二位百户缠斗的胡依依,一见姚子贝竟然走来了后园,心中一急,立时大呼道。
“依依姐姐,这……这是怎么啦?”姚子贝毕竟只是一个民间少女,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她心中又惊又急,直吓得哭出声来。
“子贝妹妹,你快回去呀!”
胡依依想要撇开古材香的长枪,飞身来扶后园中的姚子贝,又担心身旁的舒恨天受伤,是以又不敢径自抽身。
她担心有人会对姚子贝下手,但又不放心眼前的十二弟,只得隔空对着姚子贝大喊。
果不出胡依依之所料,正绕着朱无能缠斗的銮仪司千户诸乐耘,眼见得自己纵然剑招再如何精妙,总是无法在朱无能的狂猛如风的铁锄中近身,他心中已是不胜焦躁,心道,照这样的打法,何时才能擒住这个肥胖的少年?
蓦然,诸乐耘却见后园的后门中,又走进来一个女子,他心中冷笑一声,暗道,好啊,里面竟然还藏了一只小妖精!
当下,诸乐耘便撇开了朱无能,只三两下纵跃,便已期身来到姚子贝的近前。
诸乐耘稍一定身,立时手上不停,左手凝力,一掌“朝云暮出”便朝姚子贝前胸击去!
“不要!”
胡依依见诸乐耘忽然飞身朝姚子贝扑去,她心知不妙,急忙舍了古材香的长枪,疾奔至姚子贝身前,匆忙之
间,已无法回身出掌,只得扑到姚子贝的身上,替子贝挡了一掌。
只听“砰”地一声,诸乐耘掌力所致,胡依依与姚子贝两人尽皆被击倒于地,总算胡依依挨了一掌后,姚子贝只是身子被掌风刮倒,并未受到内伤。
不过,诸乐耘身为青衣卫五大千户之一,毕竟武功不凡,他虽只使了五成力,然掌力击打之下,胡依依只觉嗓眼处一甜,一口鲜血没有忍住,还是“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姐姐!”姚子贝惊叫一声,见胡依依倒地吐血,她吓得险些晕了过去。
“姐姐没事!”胡依依苦笑了一声,立时一个翻身跃起。诸乐耘出掌之后,见胡依依飞身而来,当即手中长剑向前一挥,一招“云蒸霞蔚”已朝胡依依递来。
胡依依暗运一口真气,勉强调理好气息,手中长鞭回摆,一招“随风摆柳”当即迎了上去。
……
眨眼间,诸乐耘与胡依依又在徐府后园的后门之旁,连着斗了十余招,不过,他偷眼一瞥,见身后不远处的张木烨一人独战力大势猛的朱无能,已显吃力之象,心中不由烦躁,便想着出奇制胜,早些结束这一场漫长的打斗。
诸乐耘蓦地凌空跃起,长剑向前猛力戳刺,正是他剑法中一记绝招“云生不知处”,只见长剑如灵蛇舞动,朝胡依依周身疾速冲来。
胡依依不敢怠慢,慌忙向右侧一跃,堪堪避过剑锋。不过,那诸乐耘这一记剑招却是虚招,他随之弃了胡依依,忽然往前纵步,又跃到了姚子贝的身前。
那腹中仍然阵痛不止的姚子贝,才刚刚从地上勉力起身,猛地见诸乐耘右手向她脖颈处抓来,她“啊”地惊叫了一声,还未回过神来,就见一把冰冷的长剑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原本,诸乐耘见后园中又走来一位女子,还当她也如胡依依一般,又是一只当世的妖精,然他之前只是一掌,便已探知,那姚子贝只是个身无半点武功的寻常女子。诸乐耘眼见得胡依依竟甘愿为那个女子,受了自己一掌,心知这女子必是那狐妖挚爱之人,于是,他心中立时就有了一个主意,只需自己制作了这位女子,不就等于制作了狐妖?
此刻,诸乐耘长剑横于姚子贝脖
颈之前,不由得洋洋得意道:
“大胆狐妖,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你……你不要伤害她!”胡依依向前一步,急切呼道。
“不准过来!放下兵刃,否则……”诸乐耘眼露狞笑,他将手中长剑向上微微一撩,姚子贝雪白的脖子上,立时被割出了一道浅浅的剑痕,霎时间,一缕鲜血已从姚子贝雪白的肌肤中,丝丝流下!
“好好好!我放下兵器,我跟你们走就是!”胡依依见状,顿时一阵心痛,她忙将手中那条黑色长鞭放在地上,自己双手上扬,然口里兀自哀声求恳道:
“这位大人,这是徐千户的干妹妹,她并不是妖人,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求大人放过她吧!你们要杀要剐,只朝我胡依依来就是!”
“干妹妹!哼哼哼……”诸乐耘望了望姚子贝,只见她双手还捂着自己的肚子,脸上神色仿佛极其痛苦,而且,她的小腹还有些微微的隆起。
“这间徐府里,就没一个是好东西!”诸乐耘冷哼道:“什么干妹妹、干姐姐,以本司来看,你们都是那徐恪暗中的相好吧!这徐恪也不是个好东西,都偷偷地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了……”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徐哥哥是清白的!”姚子贝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用力一挣,朝诸乐耘大声叱骂道。
姚子贝身子往前一挣,脖子更是靠前,长剑剑锋所触,姚子贝脖子上的血流又多了一丝。诸乐耘见状,只得将长剑向外松了一松,他此时也不愿与姚子贝斗嘴,更不想让姚子贝送命。
诸乐耘眼光扫了后园一圈,见后园其余诸人,兀自苦斗,而与程万里斗在一处的那位白发剑客,仿佛还是个高手,他立时大声朝胡依依喝道:
“叫你的人,全都放下兵器!”
胡依依望了余人一眼,有些为难。
“你先放了子贝妹妹,我跟你走就是!”
“你快让他们全都放下兵器,要不然的话……”
诸乐耘手中长剑又往上一撩,同时,他左手出指,点住了姚子贝的肩井大穴,令她动弹不得。
“我就割了你这妹妹的头!”
第一百六十一章、齐齐观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午时、徐府后园】
诸乐耘将手中长剑往姚子贝脖子前略略一提,作势就要往她脖颈前抹去,胡依依原本已头发散乱,衣衫破损,其状狼狈不堪,此际更是如疯魔了一般,大喊道:
“不要!”
忽然,空中金光一闪,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而起,剑锋斜指,带着破空之声,直朝诸乐耘头顶斫来!
诸乐耘正凝神对付胡依依,一见那一柄当空飞来的长剑,立时吓得将身一矮,手中长剑弃了姚子贝,往上一横,护住了头顶。
孰料,那一柄飞来的长剑却不与诸乐耘手中长剑相交,掠过了诸乐耘头顶之后,倏地一个回转,又朝他后背刺来。诸乐耘立时往前纵跃了三步,右手挥剑往头顶乱挥。
那柄飞剑好似在存心驱赶诸乐耘一般,并不与他缠斗,也没有杀招递出,飞剑堪堪要到诸乐耘身前一尺之时,忽而又回到空中,一个回旋之后,长剑下指,又望诸乐耘后背袭来,如此三四招之后,诸乐耘已被逼到了远离姚子贝三丈开外。
很显然,诸乐耘似乎从未遇到过能隔空御使飞剑的对手,他此刻身在地上,尚不知那御使飞剑之人,到底是谁?人在何处?为求自保,他只得挥剑朝上乱挥乱舞,一意护住头顶周身,这一下,轮到了这位銮仪司千户狼狈不堪……
胡依依急忙赶到后门边,扶住了几欲倒地的姚子贝,她右手轻轻抚过姚子贝小腹“石门”“关元”“水道”等穴,一股混元真气,缓缓从她手掌间渗入姚子贝任脉诸穴,总算让姚子贝小腹间一阵阵急痛,暂时缓得一缓。
此时,诸乐耘兀自被那飞剑弄得晕头转向、不明所以。可胡依依却看清了,那御使飞剑之人,正迎风俏立于墙头之上,乃是一位一身雪白衣衫的妙龄女子。
胡依依只望了那女子一眼,便已认出了她正是昔日在榛苓居内与自己打斗过的怡清。
胡依依远远地向怡清颔首为礼,目光中尽是感激之色,口里还轻声呼道:“多谢怡清妹妹!”不过,两人隔得较远,她这句话,恐怕也只有她与姚子贝才能听见。
胡依依离了古材香之后,就只剩舒恨天一人苦苦支撑的局面,那舒恨天立时就迭遇险招,心中自是叫苦不堪。哪知道,那手拿大铁锤的管塘,见诸乐耘竟去对付一个柔弱女子,还企图挟持她作为人质,心中顿感老大不快,他不由分说,就只管自己跳出了战团,任凭古材香一人与舒恨天力斗。
“塘铁头,你搞什么鬼?”古材香长枪往前用力攒刺,却见管塘顾自跃出战团,心下一慌,急忙问道。
“没什么,我看他们!”
管塘以手指了指前方,那里有两位当世武学高手,大战正酣……
古材香忙也跟着一跃,闪身跳离了舒恨天,道:
“且住!舒掌旗,不如咱们也一道看他们!”
舒恨天嘿嘿一笑,心道你倒是乖巧,见一人斗不过我,索性也一同观战。不过他毕竟力斗了两百余招,此时也想暂且休憩一会儿。他便也
收起短刀,扭头看去,只见身侧六丈开外,他二哥陆火离与程万里,已然杀得是难解难分。
此时的陆火离,偷眼一瞥,见身后的袁天罡,手中托着法器,似随时都会施展出降妖伏魔的厉害法术。他自忖以今日之势,若不能速战而胜,难免还是要落败。是以他心中焦急,手中流霜剑更是不停,长剑时而矫若苍龙出海,时而猛如饿虎下山,招式大开大合、骤起骤落,端的是凌厉无比!
只是不到一刻辰光,两人已斗了不下七十余招。陆火离自创立三十六式“流霜剑法”以来,平素绝少与人使完,然这一次,他与程万里对战,竟已将这一套剑法,连着出了两遍!
他自前而后,又自后而前,将这一套剑法尽数使完之后,又再使一遍,只觉气海中真气源源而出,长剑挥舞,剑招越来越急,剑势愈来愈猛,斗到后来,他已忘了身旁到底还有何人,只觉胸中真气鼓荡,长剑任凭挥洒,端的是酣畅淋漓!
程万里则是凭着自己生平之绝技“藏风七式”,翻来覆去,就是这七招剑法,与陆火离鏖战不休。
程万里手中虽是一把薄刃长刀,然所使的却是剑法。只因他自从入大乾军中效力之后,颇觉长剑不够威猛,是以访寻制刀的名家,以精铁所铸,特为自己打造了一柄长约四尺半,宽约一寸半的长刀。然他自幼所习,却是精妙的剑术。这“藏风七式”乃是他成名之后,融合前人的剑术名招,化繁为简,自创而成。藏风七式前后虽只有七招剑法,然每一次出招,都有不同变化,临场对敌之际,往往依据于对手出招的不同,又能生出相应的变招。是以,这藏风七式,看似朴拙简单,实则变化万端、后招无穷,虽拢共只有七招,但临敌对战,又能化简出繁,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这一刻,程万里以刀作剑,招式大巧若拙,对战陆火离凌厉无俦又精妙绝伦的流霜长剑,竟丝毫不怯!
转眼间,又是一刻辰光过去,两人不知不觉,已大战了一百余回合……
两人各自于对方心生钦敬,又各自全力出招,尽展平生之绝学,竟都浑然未觉,此刻的徐府后园内,其余诸人,均已纷纷停下打斗,都在一齐望向他们。
非但是古材香、管塘、舒恨天早已各自罢斗,一意观战,就连朱无能与张木烨,不知何时也已停下了打斗,双方各自退出了战圈之外,都在凝神望着程、陆二人大战不休。
而那位銮仪司千户诸乐耘,被怡清的飞剑一直逼到了后园墙角之处。怡清御使飞剑在他眼前绕来飞去,吓得他连连顿首,似已在向天空中的“高人”不断求饶,怡清这才收了御剑之术,权且放过了诸乐耘。诸千户略略回过神来之后,也终于看清,那御使飞剑,差点要了他性命之人,竟然是一位俏立于墙头的白衣女子。他见世间还有如此精妙的隔空御剑之术,心中既是艳羡,又是惭愧,是以再也不敢去找胡依依与姚子贝的麻烦,索性也与旁人一样,躲在墙角之处,顾自观战。
南宫不语与毛娇娇本就斗得难分胜负,甚感无趣,两人见各自都伤不了对方,索性
也一起跳出了圈外,各自收起手中的兵刃,转头望向了程、陆二人。
胡依依扶着姚子贝在后门边靠着,右掌带着真力,缓缓为姚子贝轻抚脘腹之间,助姚子贝纾解病痛,同时双眼又望向后园中诸人,她见两边的人已大多各自罢斗,便也渐渐地凝神向陆火离与程万里那边望去……
这时候,众人只见那陆火离与程万里,一个身形颀长而清瘦,一个长相略矮而敦实,一个白发随风舞,一个短须若弩张,一个手握五尺流霜剑,一个手持四尺薄刃刀!流霜剑矫捷似神龙怒冲天,薄刃刀迅猛若烈风急飞扬!这边厢,剑影重重又绰绰,剑气挥洒漫天寒,那边厢,刀光烁烁又离离,刀风鼓荡满地散!剑影重重,只看得人影胆寒,刀光烁烁,直映得日光失色!
两人斗到两百招之后,陆火离每一剑出,都带着一股凛寒的冰霜剑气,那剑气越来越盛,越聚越浓,已然将自己与程万里周身尽皆包裹。在漫天飞舞的冰霜剑气之下,两人脚下的土地,尽已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冰霜。在凛寒的剑气笼罩之下,两人身畔的花草也已尽数冰冻枯萎……
四月十六,春光正好,大地一片风和日丽,四周尽是花草繁茂,可偏偏在这一处徐府后园之内,两人身旁一丈之地,却已是一番冰天雪地之象!
此时的程万里,却丝毫不惧陆火离凛寒刺骨的冰霜剑气。他右手挥动长刀,藏风七式连番变招,骤起骤落、忽上忽下,与流霜剑缠斗不休,左掌却连运真气,向着陆火离周身不断出掌。他内力沉厚,出掌迅猛,掌风犹如一团烈焰,前掌接着后掌,真力所到之处,他眼前的一股冰霜触之即溃……
这徐府后园中的诸人,大多均是武林中人,此刻见当世两大剑术高手,各自妙招层出不穷,威力恍若惊天动地,杀的已是天昏地暗,却仍然难分胜负。这一场酣斗,直看得他们都不禁心驰神往、心醉莫名,到后来,他们都好似已忘了究竟是为何而来……
就连迎风伫立于墙头的怡清,看到这两人的精妙剑术,亦不禁暗自赞赏不已。
而那位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钦天监正袁天罡,毕竟不是武林中人,对于陆火离与程万里之间,那一场精彩的剑术对决,却并无多大的兴趣。
袁天罡暗用法术,凝神细看之下,便知场上至少已有狐、鼠、鹿、猫四只大妖。他身为修道之人,原本就不能容妖物横行于世,更何况此际还担着捉妖的圣命。这一刻,他见连禁军大总管都不能取胜妖人,岂能再袖手旁观?
于是,袁天罡右手一抛,手中的法器“天雷伏妖塔”立时又跃入空中,忽然停住不动,他左掌掌心朝上,右手并指向着宝塔,口里念动真诀,眼看着宝塔内就要射出一道金光。
这“天雷伏妖塔”融道家真力,一旦塔身金光射出,但凡是妖魔之体,触之轻则修为大损,重则元神重创,当场就要现出原形!
胡依依远远地站立于后门边,见袁天罡突然祭出了法器,心中顿时大急!暗道:
完了,吾辈休矣!
第一百六十二章、白雾江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未时、徐府后园】
见程万里与陆火离大战了数百回合,兀自不能取胜,那钦天监正袁天罡便祭出了手中的法器“天雷伏妖塔”。
袁天罡正要念动真诀,催动塔身射出金光,好制伏那只还在酣战中的鹿妖,蓦地,却见斜刺里一柄飞剑递到,那飞剑只轻轻一触宝塔,宝塔便远远地飞了出去,缓缓落到了后园墙头上一位白衫少女的手中。
自然,危急关头,再一次出手相救胡依依等人的,还是峨眉门下,“怡”字辈中,最年轻的女弟子怡清。
袁天罡一见怡清这一手超绝的御剑之术,不由得心中大惊,急向怡清问道:
“这位道友,你是何人?因何阻我法术?”
怡清拿着手里的“天雷伏妖塔”上下端详了一会儿,有些爱不释手,便朝脚下的袁天罡笑道:
“你这小小宝塔看着不错,我先收下了!”
“使不得!”袁天罡心下大急,这可是他师尊所赠之物,在《天宝名录》中还算得上是一件二星的中器,今日怎能眼见此宝落在他人的手中?他忙向墙上的怡清俯身行礼,又仰头大声求恳道:
“这位道友,御剑之术堪称绝妙!想必是蜀山中人,如何今日竟阻我捉妖?这件‘天雷伏妖塔’乃是贫道师门圣物,万望道友能予归还!”
“捉妖?为何要捉妖?”怡清将宝塔放入自己的兜囊中,漫不经心地问道。
“吾辈修道之人,理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既见妖物横行于世,自当奋力缉拿!道友身为蜀山门下,更当……”袁天罡振振有词道。
怡清听得很不耐烦,当即打断道:
“妖也分好坏,怎可不分青红皂白,见之就除?你这老道忒也糊涂!这个什么‘伏妖塔’的,暂且就由我收了!”
“这……”袁天罡正要辩解,却见身前的陆火离于激斗之中,身子猛然拔地而起,左掌连发,手掌间的冰霜剑气,已如漫天之雨,除了盖住了程万里之外,连带着也向自己袭来,他忙身子转后,“腾腾腾”地猛跑了几步,避开那一股漫卷而来的冰霜夺人之气。
围观之众人,正看得沉醉,却猛听得陆火离大喝了一声:
“大姐,你们快走!”
陆火离长剑向下,划出了无数个大小圆圈,圆圈中也散射出一股股冰霜剑气。伴随着陆火离身子落地,在他剑、掌迭相出招之下,他身旁的白色冰霜已越来越盛,越聚越浓,渐渐地已变化成了一道道白雾。那茫茫一片白雾,向着陆火离与程万里之外漫卷而来,似要将整一座后园尽皆笼罩。
这是陆火离三十六式“流霜剑法”之外的一招,第三十七招“江天一色”!
这一招剑法,并非用于杀人,而是专门用于逃命!
事实上,陆火离自从创立这一招剑法以来,这一生中也仅仅用过一次,今日他见对手强劲,眼见得取胜无望,只得再次使出了这一逃命的绝招。
南宫不语与诸乐耘、张木烨等人,原本正为两人的精妙剑招所迷,此刻,忽然见陆火离只是随手间,剑气化作风云激荡,招手即是茫茫白雾,一时间,都不禁呆立当场。这些人都未曾想到,这位“流霜剑仙”竟有如此登峰造极的冰霜之术!
只见此时的徐府后园,霎时间已被一片茫茫白雾尽数吞噬,天地间虽有旭日朗照,然后园中却已是迷蒙一片。众人眼前之所视,均已不过五尺距离。南宫不语忙持剑在手,凝神戒备,防止对手突袭。
“各位千户,老古、铁头、风镂,大伙儿小心了!”
南宫不语毕竟是带队之人,当此时,他也不忘发
声提醒,让众人各自凝神戒备。
诸乐耘、张木烨等人也都随之出声应和,示意自己无恙,正全力戒备中……
待得白雾渐渐散去,众人尽皆聚拢于栾玉涛打坐之地。这时候,南宫不语再四下里打量周围,除了自己一方的诸人之外,哪里还有其余的半个人影?!
非但是胡依依、舒恨天等人,就连那位身无半分武功的姚子贝也已经遁去无踪。诸乐耘仰头一望,后园的墙头之上,怡清也早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不胜沮丧。南宫不语委实未曾料到,这一趟兴师动众的捉妖之行,自己一方出动了恁多高手,竟会落得个无功而返的结局!
古材香忙请示道:“千户大人,要不要属下带人去追?”
南宫不语心下郁闷,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当下,古材香就拉了管塘,两人疾速出了后园,来到徐府之外,各自带了一百名卫卒,分从南北两个方向,向前方搜索而行。
南宫不语又朝徐府的四周望了望,心知那几位妖人必然已远远地遁去,自己纵然派出追兵,多半也是徒劳。然他毕竟还不死心,于是,又朝诸乐耘与张木烨商量道:
“诸千户、张千户,不如,烦劳你们二位,也各带一队人马,往东西两路,追出去看看?”
诸乐耘与张木烨也都点了点头,当下,两人便一道出了徐府,各自点齐一百五十名卫卒,分从东西两个方向,向前方搜索而行。
南宫不语见自己的手下栾玉涛,此时兀自打坐于地,还在行功疗伤,于是命崔风镂退下,自己亲自坐到了栾玉涛身后,双掌抵住其后背,为其输送真元,助其疏通经脉。
须臾,栾玉涛睁开双眼,见身后坐着的是自家的千户大人,忙奋力起身,拱手施礼,称谢不已。
见栾玉涛已身无大碍,南宫不语便命崔风镂扶着栾玉涛径回青衣卫治伤。
待青衣卫诸人尽皆散去之后,南宫不语这才走到程万里身前,向程万里躬身为礼,问道:
“程将军,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程万里摇了摇头,叹道:
“这几个妖人委实是厉害,那流霜老怪的剑术更是非同小可,他这一身功夫,犹在本将之上!今日,咱们兴许都轻敌了……”
伫立于程万里身侧的袁天罡,张了张嘴,似欲说话,然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南宫不语问道:“眼下,妖人尽已遁去,咱们该怎么办?还……要不要去追?”
程万里旋即回道:“以这些妖人的手段,追定然是追不上了!你还是想一想,该如何向皇上解释吧?”
南宫不语叹了一口气,道:
“南宫无能,有辱圣命,为今之计,也只得去大明宫,向皇上亲自请罪去!”
程万里走上前来,拍了拍南宫不语的肩膀,笑道:
“南宫千户,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这一趟差事,皇上虽命你带头,毕竟也与俺老程脱不了干系。这御前请罪,就让俺老程陪你一道去吧!”
“程将军愿与南宫同行?”南宫不语欣喜道。
程万里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咱们先得去一趟你的青衣卫!”
“好!”
当下,三人便一道出了徐府的大门。南宫不语叫来一个掌旗,命他带人进徐府之内仔细搜索一遍,确认无人之后,再将整座徐府尽皆封了。
不过,程万里听得南宫之命,当即摆手道,这徐府之内,眼下定然已人去屋空,不必再入内搜索,只管封了就行,南宫不语也只得随了程万里。
三人
离了徐府,便往长安城东北的青衣卫而去。那位钦天监正袁天罡,一路上都是脸色晦暗、郁闷不语。待行至中途,袁天罡忽然推说自己有事,当即就辞了南宫与程万里,顾自一走了之。
这位在京城中名声无两的道法高人,这一趟跟随南宫一行捉妖,非但半个妖人也未能逮到,却平白无故地折损了自家的一个二星中器,而且,这件“天雷伏妖塔”还是他师门的一件至宝,叫他此刻,如何不心中气恼?
余下了南宫不语与程万里两人,相视一笑,当下也不再多言,接着往东而行,过得一刻之后,两人便已双双走进了青衣卫的大门。
两人随即进得南宫不语的千户公事房,南宫拉着程万里的手,定要将他推到自己的那张太师椅上就座,程万里也不推辞,当即落座。
此时已是未时四刻,两人今日在徐府一场大战,已是不胜疲累,直到此刻亦未曾用过午膳。南宫不语忙命手下去青衣卫里的伙房,叫他们做一顿新鲜的午膳过来。
只片刻的工夫,就有四个卫卒,端了三个食盒进来,分别有二十几个碗碟,尽是卫里的伙房中,最拿手的菜肴。另有一个卫卒,还去永兴坊的酒肆中打来了四壶十年陈的汾阳。
见南宫不语安排得如此周到,非但菜肴丰盛,竟还买了酒来,程万里不禁开怀而笑,当下,他也不客气,端起碗来就喝,夹起好菜就吃,就在这南宫千户的公事房内,蹭上了一顿丰盛的午宴。
南宫不语就在程万里的下首作陪,两人将那张千户大人独用的书案当作了饭桌,就着满桌新鲜可口的菜肴,各自将身前的大碗斟满了美酒,于是乎,推杯把盏,你来我往,尽情享用了起来……
程万里是个性情爽直之人,菜才吃了没多少,酒已经先喝了一壶,他在喝酒之际,有意无意之间,就问起了此时尚被关押于诏狱内的徐恪。
南宫不语毫不隐瞒,在两人碰杯之际,便将徐恪被天子下诏给夺职下狱,此刻正关在甲字十六号天牢内的前后情形,一一向程万里详细备陈。
程万里听罢,当即摆手,向南宫说道,那甲字十六号牢房,先前关押的可是孙勋,那里肮脏污秽,何必把无病老弟关在那种地方?
南宫不语一想也是,他当即就拍案允诺,待这场酒喝完之后,立命手下将无病贤弟换一间牢房关押。
接下来,那位禁军大总管就一再叮嘱南宫,我那无病老弟呆在诏狱期间,你可一定要护他周全!
南宫不语未曾料到,自己这位无病贤弟竟和眼前那位“京城第一高手”也是兄弟,当下,他立时拍着胸脯答允道,请程将军尽管放心,有我南宫在,无病贤弟不会少了一根汗毛!
随后,南宫不语又问起,今日与程万里对战的那位“流霜剑仙”陆火离,剑术究竟如何?当时他猛然跃起,弄得满园尽是茫茫白雾,这一手到底是什么功夫?那一刻,程将军可曾看清,他们是如何遁去的?……
不过,对这些疑问,程万里却只是淡淡一笑,端起大碗,只顾喝酒,除了满口夸赞陆火离剑术了得之外,其它的,一概不谈。
……
两人吃了半个时辰,四壶十年陈的汾阳,程万里已喝光了三壶,见桌上已无好酒,程万里随即起身,这一场丰盛的“青衣卫午膳公餐”,就此用完。
南宫不语眼见得直到此刻,也未见手下传来有用的讯息,看来,自己派出去的五百多人,果然是一无所获。
南宫不语也随之起身,跟着程万里一道,离了自己的千户公事房,出了青衣卫的大门,往东北面的大明宫丹凤门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好运相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申时、青衣卫、诏狱】
依照南宫千户所命,卫卒将徐恪自甲字十六号牢房带出,转入了甲字十二号牢房内关押。那一间牢房,与甲字十一号比邻,内里也还算干净。
牢房内有一张木床,徐恪靠在床边,心中一直在牵挂着胡依依等人的安危,他时而抬头望着屋顶,时而又闭上眼睛,心下不胜烦乱,一直到了申时将尽,总算等到了丁春秋归来。
丁春秋才一进门,身后就跟进来一位仪容艳美的女子,徐恪见状,不禁一呆。
“明月姑娘,你怎地又回来啦?”
他未曾想到,明月跟着丁春秋出了青衣卫,并未去云起客栈落脚,而是又回到了诏狱之中。
“大人,明月……明月不愿离开大人!……”
明月低着头,说话有些忸怩,好似自己犯下了一桩天大的过错一般。
此时的徐恪,心思却完全不在明月的身上,他见了丁春秋,急忙问道:
“大头,去过醴泉坊了么?”
“徐大人,卑职去过了!”
“怎么样?我府里的家人都被抓了么?”
“大人放心,徐府中被抓的,就只是一些丫鬟和佣人……”
于是,丁春秋就将自己方才去徐府外打探的经过与徐恪详尽地说了一遍。
丁春秋带着明月出了青衣卫之后,便依着徐恪的吩咐,将明月送到了长乐坊的云起客栈。未曾想,还没等丁春秋与那里的店掌柜交代好,明月就突然改了主意,她要跟着丁春秋回至诏狱。
当时,丁春秋就好言劝慰明月,说徐大人让你寄身于客栈,也是一番好意,青衣卫的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徐大人蒙难,他自顾尚且不暇,让他如何来保你?若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非让徐大人更加痛心?
可是,任凭丁春秋好说歹说,明月却死活不肯留在客栈,见对方如此执着,丁春秋无奈之下,也只得随了明月。
当下,丁春秋就带着明月,两人一道来到了醴泉坊徐府大门的附近。那个时候,恰正逢诸乐耘与张木烨两位千户出来,两人急忙矮身于一处街角的木架之旁,远远地偷望徐府之外的动静。
丁春秋带着明月,一直躲在暗处,先是看着诸乐耘与张木烨两位千户,带着大批卫卒离去,后来又见自家的千户南宫不语与程大将军,还有一位身着道服的白发老者走出了徐府的大门。
当时,丁春秋亲眼见到,南宫千户本欲命手下将那些徐府的丫鬟佣人尽数带往青衣卫内审问
,可旁边的程大将军却笑了笑,说“那些不过是下人而已,咱们这一趟来,为的是捉妖,与那些下人们何干?”于是,南宫千户大手一挥,便命手下将那些丫鬟佣人们尽数放了,只留一个徐府的总管,命人带回卫里审问。
待南宫千户与程大将军、白发老道一起离开了之后,余下的一名掌旗,便带人进入徐府略略地搜寻了一遍,确认宅子里再无别人,便取出青衣卫内的封条,将这座徐府正南的大门,还有靠东边的一处小门尽皆封了,随即大队卫卒尽皆离去,只留下一个领队,带着十余个卫卒,兀自守在门外。
丁春秋认得那名领队,正是自己昔日的手下赵三马。他随即嘱咐明月呆在原地,自己悄悄地转到大路上,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装作整巧路过一般,走到了赵三马身前。
赵三马此时的身份依旧是青衣卫内的一名大佐领,他见自家的老掌旗走来,当即忙不迭地向丁春秋打躬行礼,对于校尉大人的问询,自不敢稍有怠慢隐瞒。
丁春秋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今日徐府内的“妖人”可曾捉到?那赵三马立时就小声回道,几位千户大人跟里面的“妖人”大战了一个时辰之久,兄弟们都在外面,虽没有亲眼见到,然听得里面一片兵刃相交之声,料想那里必定打斗得异常激烈!到后来,兄弟们又见那徐府后园里,忽然升起一大片茫茫的白雾,听说是妖人又来了强援,那几个妖人的功夫实在厉害,千户大人身旁有京城第一高手程大将军相助,连钦天监正袁大人都来了,还是不敌那些妖人,让他们都跑了……
丁春秋大致问清了整个情形之后,便不再延搁,遂离了徐府,偷偷地带上了明月,随即就回到了诏狱之中。
徐恪听罢丁春秋的叙述,得知胡姐姐、书仙老哥、二弟无能、小贝他们全都安然遁去,心中这才放心。他又望了望身旁的明月,见她一脸委屈又坚强的神色,心知再撵她走也是无用,也只得随了明月。
徐恪上前,拍了拍丁春秋的肩膀,对这位昔日的属下,满是感激之情。
“大头,辛苦你了!”
“哎!能为大人做事,那是卑职的福分!”丁春秋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大头,直到这一刻,他对已成阶下囚的徐恪,仍然是满面恭敬之色。
“那……徐大人,快到酉时了,卑职去给你们采办一些吃的喝的!”
“好!”
丁春秋朝徐恪略略拱手之后,随即出了牢门而去。
明月抬眼打量了一圈这间甲字十二号牢房,笑着言道:
“徐大人,他们给你换了
牢房啦?”
徐恪点了点头。
“嗯!”明月见这间牢房内,除了一张小木床之外,其余还有一些桌、椅、台、几之物,虽不如自己住的那间甲字十一号牢房,但比起之前那间甲字十六号牢房,已不知要好上多少!她当即欣喜道:
“明月恭喜大人!”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
“大人,你是钦犯,照理,就该关在最差的牢房里。可你在那间牢房才关了两天,他们就把你换到了这里!可见,圣上已饶过了你的罪,明月若猜得不错的话,要不了多久,大人就会离开这里了!”
“这……”徐恪苦笑了两声,摇了摇头,道:
“怕是没那么容易!”
“大人只管信我就是,我看,大人吉人天相,必定会很快离开这里的!”
“呵呵呵……好吧!”徐恪见明月如此执着的神情,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遂笑着应了一句,然而依旧是苦笑。
明月见这间牢房内久未关人,到处都是尘灰,遂拿起水桶和毛巾、刷子之物,再次开始了打扫。
“明月姑娘,你歇一歇吧,这些活让我来!”徐恪忙劝阻道。
“大人只管坐那儿就是,这里亮堂,不比那边昏黑,大人还是!”
还是和先前一样,无论徐恪如何固争,明月依然坚持只由她一个人负责清理和打扫之事,徐恪无奈之下,也只得随了她。
于是,徐恪只好拿起一本《海天子午漫言》,顾自坐在床头看书,不过他虽手捧书卷,心中还是挂牵着胡依依与舒恨天他们……
“胡姐姐、小贝、书仙老哥、二弟,你们去哪儿了?”
“听说,中间还来了几位强援,难道是你的九妹?”
“如若真的是毛娇娇赶来救了你们,那我今后若是见到了毛娇娇,是该抓她呢,还是谢她?”
“君子当知恩图报,我自当是谢她了!然则,若是如此的话,我徐恪岂不是真的成了妖人一党?……”
想到此处,徐恪不禁再度苦笑,心想,天子虽将他夺职下狱,但照今日的情形来看,也没有什么错!
手拿刷子正奋力擦洗地面屋角之尘灰的明月,瞥见徐恪连连的苦笑之后,却暗暗摇头,她心中却想:
徐大人,你何须自怨自艾?明月料定,你就是一个好运之人。明月也相信,要不了十天,你就能从这诏狱里出去,到那个时候,你兴许还能当上更大的官呢!
因为,这一份好运,必能陪伴大人的一生!
第一百六十四章、暂隐城南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申时、长安城南、梅雪斋】
陆火离施展平生绝技“江天一色”之后,胡依依等人当即会意,忙趁着后园中白雾蒸腾之时,疾速逃离。
只是,胡依依毕竟受了一掌,气息吞吐不畅,自己纵身离去可以,要再带上姚子贝却是万难。
胡依依正感为难之际,身旁白影一闪,怡清已跃至她的身前,将姚子贝身子一带,说了声:“走”,两人即跃上了墙头,飞身而去。胡依依大喜,随即也跟着飞身一跃,离了后园。
舒恨天一拉朱无能的手,两人用力一纵,也跟着逃离了徐府。
这一行人除了姚子贝身无半分武功,朱无能体大身肥之外,尽皆轻功不弱,当下,姚子贝由怡清抱着,朱无能则是由舒恨天与毛娇娇两人一起拖动,众人好不容易,尽数逃离了徐府。
众人话不多说,只管飞速奔行,直奔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长安城南。
舒恨天喘着粗气,连连摆手,终于累得停下了脚步,他倒不是自己跑不动,实在是身后的朱无能过分肥大,他着实是有心无力了。
于是,众人便在城南的永安坊附近止步,陆火离见队伍中有怡清与姚子贝,便抱着长剑站到了一旁。毛娇娇走到胡依依近前问道,大姐接下去,作何打算?
胡依依却反问道,九妹因何而知,会有官兵过来为难我们?
毛娇娇笑了笑,言道他们也是刚刚才得到讯息,是以匆忙赶来之时,大姐已和那些官兵斗在了一起。
“难道,是五弟给你们通的讯息?”胡依依随即问道。
“就是五哥!”毛娇娇笑着点头。
“五弟怎地不先跟我们说,反来传讯你们?”胡依依不解道。
毛娇娇望了望身后的怡清,又见前面的陆火离已是一脸极不耐烦的神情,只得避开了这个话题,径直问道:
“大姐,我和二哥还有事,既然如今你们都已无事,那我们就此别过,怎么样?”
胡依依忙向毛娇娇和前面的陆火离俯身,恳切谢道:
“多谢二弟、多谢九妹!”
“大姐,保重!”
“你们也保重!”
……
待毛娇娇随着陆火离往城南的方向飞身离去之后,胡依依随即转身,向着身后的怡清俯身跪了下去,欲待向她行一个大礼。
“依依多谢怡清道长救命大恩!”
怡清右手往前一托,一股浑厚的内力往前传来,胡依依便跪不下去。怡清脸上不冷不热,只是淡淡言道:
“你们不用谢我,要不是李义大哥找我帮忙,我也不想管你们徐府的事!”
“道长是受赵王所托?”胡依依眼眶中不禁微微一热,心道,想不到,那位名动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还能记挂着我们两个妖精的安危?
怡清点了点头,随之说道:
“眼下,你们已无处可去,那些官兵既是奉旨捉妖,势必还要全城搜捕你们。”怡清又望了望怀中的姚子贝,见她双目紧闭,呼吸散乱,脸色也白得吓人,又道:
“这位妹妹还受了伤,不如,你们暂且先到我的‘梅雪斋’内,避一避风头再说!”
胡依依此时的心情,既有感佩,又是心焦,她见姚子贝神色痛苦,心知她病体难受,然她思忖目下的形势,又觉不能连累怡清,于是踌躇着道:
“我们姐弟两人,此时已不容于长安,官兵又要全城搜捕,若我们此刻寄身于道长的府上,怕是会连累道长……”
“不妨事的!”怡清
摆了摆手,道:
“梅雪斋可不是别的地方,那是李义大哥的别院,你放心,没有人敢来查的!”
怡清也不理会胡依依同不同意,干脆右手一揽姚子贝,将她轻柔的身子抱起,径自就往永安坊内行去,她自来到长安城后,一直长住的“梅雪斋”,恰正位于永安坊之内。
……
众人进了梅雪斋之后,胡依依随即为姚子贝把了脉,所幸,姚子贝只是动了胎气,并未受得内伤,她颈前的两道剑痕,虽流出了几丝鲜血,但诸乐耘手中拿捏得颇有分寸,那剑痕亦只是轻伤,此时早已止血,并无大碍。
于是,胡依依便开了一帖养血安胎的方子,命舒恨天外出采买药材,怡清却接了方子,言道,外头毕竟不安全,还是由我去买吧!
胡依依满面感激之色,当即又要朝怡清行礼,口中仍然言道:“怡清道长能容我们暂且栖身于此,已是大恩,怎么还能烦劳你亲自出去买药?”
怡清脸上却是一副甚感不快的神情,她撅着嘴言道:
“你怎么老是‘道长’‘道长’不停地叫我呀?我有那么老么?”
“那……”
“论年岁,你比我长得多,论模样,咱两却差不了多少,从今往后,你就叫我一声‘怡清妹妹’,我便呼你一句‘依依姐姐’,这样可好?”
“那怎么行……”
“就这么定了!”
怡清说完,再不多言,当下,她取了方子,便去长安最有名的药铺“回春堂”买药去了。
留下胡依依,望着怡清的背影,不禁感愧莫名。
连舒恨天也不由得心下感动,他向胡依依说道:
“我的老姐姐,今日,可多亏了这个‘女魔头’啊,要不然……”
“什么‘女魔头’!”胡依依转头呵斥道:
“从今往后,你不许这么说她!”
“老姐姐,我也只是背后叫叫……”
“背后叫也不行!”
“那我该怎么叫她?”
“你得尊她一声‘怡清道长’!”
“就许你叫她‘妹妹’,我却只能呼她‘道长’?”舒恨天甚感委屈道。
“那是自然!我们四个还曾在海岛上一起呢……”胡依依不禁想起了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漫长而美妙的梦境。
“你们四个?海岛……?”
“哎呀!不同你说了!我还要给子贝妹妹治病,你跟无能赶紧出去!你们两就在前院里找一间厢房,以后,没我们的许可,你们两个就只能呆在前院。这后院,你们可不能随意进来啊!”
接下来,胡依依便将舒恨天与朱无能尽皆“驱赶”到了梅雪斋的前院中。这一座宅子毕竟是赵王的别院,拢共也只有两进院落,后院甚是宽敞,前院却异常狭小,院门旁搭建着两间厢房。胡依依便让两人各自挑了一间,并与他们一再言明,今后,不经她和怡清妹妹的允可,任何时间,他们两人都不得擅自进入后院。
胡依依回到了后院,进了内室,便关上房门,将姚子贝衣衫褪去,用热水为她擦拭了脖颈与身子,然后,双掌缓缓轻抚姚子贝中脘与任冲二脉,体内真元如徐徐暖风一般,微微浸润于姚子贝小腹与中脘之间,过得一刻辰光,姚子贝气血畅通,腹痛不再,浑身顿觉一松,先前紧闭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这半个时辰之间,姚子贝的精神一直处于一半昏迷、一半清醒的状态,她睁开双眼,看清房间内的情形之后,心中便有些疑惑。当下,胡依依便将他们在徐府被官兵围捕,正在危急之刻,幸得怡清妹妹
赶来相救,然后又暂时栖身到了 ‘梅雪斋’的经过,与姚子贝耐心解说了一遍。
“官兵为什么要来抓我们?依依姐姐,是不是,徐哥哥在诏狱里头,有危险了?”
姚子贝精神稍有恢复之后,所问的第一句话,还是徐恪在诏狱内的安危。
胡依依不禁叹息一声,安慰道:
“小无病福大命大!妹妹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呀,身子原本就弱,此际又动了胎气!你这肚子里的孩子,未必能……”
“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啦?”姚子贝急道。
“妹妹,你这段时日,一直饮食不佳,心情还郁结不展,今日在后园里又伤了一伤,如今,你这腹中的胎儿……”胡依依摇了摇头,无奈道:
“怕是保不住了!”
姚子贝忙从床上奋力起身,紧紧抓住了胡依依的手,哀哀求恳道:
“姐姐!求姐姐想想法子,无论如何,要保住我的孩子!”
胡依依望着姚子贝,眼神中既有不忍,又有不解,心道,这孩子又不是小无病的,子贝呀子贝,你为何,定要生下他(她)呢?
姚子贝挣扎着就要向胡依依下跪,口里兀自苦求道:
“孩子是无辜的!姐姐是当世神医,万望姐姐想想办法,一定要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
望着姚子贝眼中带泪、伤心凄苦的模样,胡依依哪里还能狠心推辞!她当即一把忙扶住了姚子贝的胳膊,忙不迭地点头答应道:
“好好好!姐姐答应你,一定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
这时候,怡清已经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显然,她也已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多说,把买来的十几包药材尽数交给了胡依依后,当即便转身退出了房外。
离开时,怡清言道:
“依依姐姐,这间是我的内室,这段时日,就由你和这位妹妹一道住着吧!后院里另有一间内室,原是我怡尘师姐住的,我会搬去那里。这座宅子虽然不大,然吃穿一应之物都有,你们只管放心住着就是……”
“好!多谢怡清妹妹!”胡依依眼含热泪,感激不尽道。
……
……
几乎与此同时,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与禁军大总管程万里已一道走进了大明宫。高良士好似已在丹凤门前等候了多时,他见两人一道前来,并未多言,随即便将两人带进了太液池旁的一处偏殿之内。
皇帝今日刚刚与贵妃在太液池中泛舟为乐,此时还兴致颇高。他见南宫不语与程万里一道进殿,正要齐齐下跪行礼,当即摆了摆手,命他们就在一旁落座,与他共赏太液池畔、夕阳斜下的晚景。
在李重盛询问之下,南宫不语便向皇帝详细禀报了他此番带人,前往徐府捉妖,却无功而返的经过。
禀报已毕,南宫不语当即就在皇帝面前,跪倒于地,口称自己未能拿货妖人,有辱圣命,请陛下降罪!
见南宫不语如此,程万里也只得离了座位,跟着俯身跪倒,一同向皇帝请罪。
李重盛却摆了摆手,让他们尽皆起身,言道,妖人毕竟不是凡人,未能捉住,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又道,赵王带了这许多手下,忙了一月有余,也未曾抓住猫妖,看来,今后想要捉妖,光靠兵马,也是不行!
听得皇帝此语,南宫不语不由得心中错愕,他以为自己今日势必难逃一个失职之罪,未曾想,皇帝竟是如此地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第一百六十五章、何能不偏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六、戌时、魏王府】
今日,南宫不语与程万里一行,带着大队人马前往徐府捉妖,结果却徒劳无功,一个妖人也未曾抓到,消息很快传出,自然,朝堂上下,听闻此事之后,反应也是不一。
对于多数庙堂中人而言,听闻这件事后难免心中失望,他们在四月初一的早朝上,见识过徐恪的厉害,当时心中就心怀愠恨,听闻天子终于将他夺职下狱,无不心下窃喜,然听说今日南宫不语等人折腾了半日,竟无功而返,心中怎能不失望莫名?
当然,也有几人听闻了这件事后,暗暗庆幸不已,这其中,就有徐恪的老师,户部尚书秋明礼。
秋明礼下值之后,回到草堂,草草用过了晚膳,便连夜来到了魏王府。
戌时一刻,就在王府的书房之内,魏王李缜与秋明礼相对而坐。两人先是分析了最近的朝局,探讨了如何应对国库的艰难,谈了没多久,话题一转,便落到了徐恪的身上。
秋明礼道:“殿下,无病身陷诏狱,今日南宫不语又带人抄了徐府,虽说未曾捉住妖人,然这件事传出去,对无病终究不利!眼下,咱们就听任无病被锁于天牢之内,不去管他了么?”
李缜道:“人自然是要救的,不过,该如何救他,先生,你可想好了么?”
秋明礼思忖了一会儿,道:
“殿下是不是,再去皇上那儿,为无病求求情?”
李缜却摆了摆手,道:
“先生,若我们未弄清幕后的敌人,徒然进宫求情,怕是对无病没什么大用。”
秋明礼面起疑惑,问:“敌人?殿下是说,无病之所以弄到这副下场,是有人陷害?”
李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并未作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谁?因何要陷害无病?”秋明礼脸上不禁起了一股怒意,问道。
“先生倒是猜猜看!”李缜又放下了茶盏,脸上拂过一丝淡然的笑意,道。
“莫不是,沈环?”秋明礼问道。
“先生太高看此人了!”李缜摇了摇头,兀自云淡风轻地说道:“区区一个沈环,如何能让我父皇突然改变主意?当日我听说,父皇原本已让高良士到诏狱中传旨,放了无病,可后来,大明宫内又走进来一人,父皇见了他之后,便又命内侍传旨青衣卫,这才将无病给夺职下狱!”
“难道说,是晋王?”秋明礼大胆猜测道。
“正是他!”
“晋王为何要陷害无病?难道他俩有仇?”秋明礼心下反复思忖,仍是不明其里,心想,无病虽说莽撞不羁,但也没听说他曾得罪过这位晋王呀!
李缜冷哼道:
“八弟与无病,他们两个人连见都未曾见过,哪来的仇怨?”
“那么……晋王这是,要对付殿下?!”秋明礼毕竟在朝为官已三十余年,眼见李缜一脸冰霜寒意,心中略略一想,便明其中深意。
李缜点了点头,又站起身子,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脸上的霜杀之意,已越来越浓,只听他冷然道:
“八
弟这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呀!”
秋明礼也起身,跟着李缜走了几步,手捋长须,说道:
“老夫听闻,晋王素来礼贤下士,待人温文尔雅、谦恭自律,往往还能急人之所难,解人之所困,又饱读诗书、学养深厚,朝中上下都呼其为‘八贤王’!可未曾想,此人竟也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他为了对付殿下,竟凭空捏造罪名,诬陷无病勾结妖类!观他如今之所为,与那些阴险小人,又有何异?!”
李缜摆了摆手,又回到紫檀木椅上落座,并招呼秋明礼也在对面坐下,说道:
“秋先生,你不了解我这位八弟,他可不单单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啊!若他肚中,没有几分真才实学,父皇焉能对他如此喜爱?这一次,他只凭一己之言,就令父皇遽然改变心意,可见,他必定是事先已做了周密的部署!”
“殿下,如此看来,晋王想对付无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哼哼哼!……”李缜脸上露出了一副冷峻阴刻的笑意,那一股笑容,令秋明礼看得也不由心中一寒,只听魏王冷冷言道:
“八弟如此处心积虑地想整死无病,其意是要与我斗到底了!”
“殿下,那我们该如何以对?”
“自然是攻其所必救!”
“可是,晋王眼下,正受皇上宠信,他日常之所为,也一向谨慎,似乎也没什么错漏之处可抓……”
“先生此言差矣,只要是个人,他就总有犯错的时候!”
秋明礼眼望着李缜坚毅而森冷的眼眉,愈发觉得通体一阵寒意,他依稀记得,当年,这位四皇子提到他的大哥、二哥,哪怕是六弟的时候,眼眉中都从没有过这种坚毅而森冷的神情……
李缜随之面朝秋明礼,吩咐道:
“秋先生,你明日一早,替本王去见一个人!”
“谁?”
“南宫不语!”
……
……
次日一大早,在南宫不语公事房的内室,秋明礼便已经坐在了南宫不语的对面。
两人稍加寒暄,秋明礼便直入正题,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带来了魏王的三项指令:
其一、让南宫不语务必保护好徐恪的性命安全,尤其要注意徐恪在诏狱中日常的饮食供给,确保万无一失。对这一点,先前赵王已有吩咐,加之徐恪也是他自己的兄弟,南宫自然是乐得领命。
其二、即刻抓捕裴才保,暂且将裴才保关在一个隐蔽之地,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落到别人的手中。对这一点,南宫不语虽然心下有疑,然也没有多问,当即点头答允。对南宫而言,如今的裴才保早已不是什么千户,无非一个平民的白身而已,抓他又有何难?
其三、据闻,京城中新近出现了一个“江湖妖人”,此人姓康名有仁,乃是蜀中康门的大少。此人来到长安之后,专以妖邪巫毒之术,蒙骗皇亲贵胄,妄图以此巴结权贵、攀附豪门,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此人行事非但歹毒,且工于心计,所擅使者,无非巫蛊、用毒、各种阴损暗器之术,若
放纵此种“江湖妖蛊之士”,任意行骗,到处荼毒,京城必受其祸乱!故命南宫千户尽快将其捉拿,至于此人暗地里所行的各种阴损勾当,也务必审问清楚!
对这一点,南宫不语不由得甚感疑惑,他心想,魏王什么时候如此关心起京城的治安来了?秋明礼见他脸上起疑,遂微笑着道,南宫千户不必疑虑,那康有仁如今是晋王府的常客,魏王殿下此举,用意也是为了保护晋王殿下啊!
南宫不语无需思忖,当即便明白了秋明礼话中的深意。原来,你绕了半天的话,还是要让我去对付晋王呀!
依照南宫不语的心性,他原本不想介入皇子之间的党争,然此刻,他已骑上了虎背,势难轻松跃下。加之,他这一路走来,也是深蒙魏王与赵王看重,就算他自己不说,满朝上下,也都已将他视作了魏王一党。他既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当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是以,待秋明礼吩咐完之后,他未做多想,随即便慨然应允!
秋明礼见南宫不语虽然答允,然眼神中却飘过一丝犹疑之色,他在起身离开之际,遂上前拍了拍南宫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南宫千户,你可知道皇上为何会在四月十五那一日,对无病连发了两道截然相反的旨意?”
“这是为何?不瞒秋大人,此事南宫也一直心下存疑。”
“呵呵呵!无非是那一日正午,大明宫里进去了一名皇子!”
“秋大人说的,就是他……?”
南宫不语伸出拇指与食指,比划出了一个“八”的手势。
秋明礼点了点头,随即向南宫不语拱手辞别,径出公事房而去。
至此,南宫不语也总算明白了徐恪因何会突然被天子降旨,给夺职下狱,自己也为何会骤然收到天子的密旨,还要将徐府内的“妖人”给一网打尽!
原来,幕后,都是那位晋王的“功劳”!
他立时也明白了,魏王何以会突然让他去对付晋王。不用猜也能想到,晋王所做的这一切,明面上是陷害徐恪,实则上,无非是想剪除魏王门下的得力臂助!
南宫不语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心下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此刻,不管他自己承认与不承认,别人也早已将他划入了魏王的门下。
那么,照此类推,若晋王剪除了徐恪之后,下一个要除去的,会是谁呢?
依照常理,大概率就轮到他南宫不语了!
今日,他就算不愿帮魏王去对付晋王,来日,那位炙手可热的晋王,待腾出手来之后,也会来对付他!
他原本的理想,只是想好好做他的北安平司千户,尽力理清冤案,为老百姓做一些好事而已,并不想身陷于党争之中,成为皇子们倾轧不休的一个棋子。
可如今,就算他有心不偏不倚,避开皇子之间的党争,可党争还是找上了门来。
此刻,望着秋明礼的身影渐渐远去,南宫不语不由得暗自长叹了一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
不是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骤觉心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七、卯时、青衣卫诏狱、甲字十二号牢房】
秋明礼辞别了南宫不语之后,顺道就走进天牢之内,亲去探望徐恪。
当值的校尉丁春秋认得秋明礼,忙将这位尚书大人亲自引入甲字十二号牢房之内。
秋明礼走入牢房之时,恰逢徐恪与明月坐在一起,正一同用着早膳。秋明礼见徐恪今时今日,身旁还陪着那位昔日的翠云楼头牌,心下不禁摇头,然也并未多说。
明月停下筷子,向秋明礼欠身行礼之后,识趣地走出了牢房之外,径去她自己的那间甲字十一号牢房歇息。
丁春秋也躬身退出牢房之外,并带上了房门,远远地在外把守。
留下秋明礼与徐恪,这师徒二人便坐在了一起。秋明礼抬眼扫视了牢房一圈,见整一间牢房已被人打扫地分外干净,内里一应陈设也算齐全,几乎与先前那间甲字十一号牢房相差无几,他心下总算放心。
面对着一桌子的美食,秋明礼不禁也来了食欲,他今日早早出门,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早膳,当此时,他索性就在这诏狱之内,与徐恪一道用起了早膳。
两人一边喝着米粥,吃着大肉包,一边也聊了起来。
秋明礼道:“无病,你可知道,皇上为何已下旨放你出狱,只一个时辰之内,又忽然改了主意,将你夺职下狱?”
徐恪道:“皇上不是说我府内暗藏大妖,又说我‘私自与妖类勾连’么?”
秋明礼冷哼了一声,又问道:
“那你可知,又是谁向皇上密告你‘私自与妖类勾连’?”
“是谁?”徐恪奇道。他心中想,若说我府中暗藏大妖,这确乎不假,可若说我与妖类私自勾连,企图虐害京城,这可真是冤枉了我!难道说,这桩事,竟是有人向皇上密告?
“你猜不到的,那位向皇上密告你‘私通妖物’之罪的,是当今八皇子,晋王!”
“晋王?他为何要跟我过不去?”
“无病,你再好好想想,之前,你可曾得罪过晋王?”
“除了朝会之时,我都未曾和他见过面,哪来的‘得罪’一说?”
“看来,晋王这次向皇上具折参你,果然是为了对付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
“……”秋明礼点了点头。
“先生是说,晋王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亲自跑到天子御前,诬告我‘私通妖类’之罪,其用意只是为了对付魏王?”
“大概就是如此!”秋明礼喝完了最后一口米粥,又点了点头,说道:“恐怕,你在这位晋王的心中,已经成了魏王殿下的一名心腹,他暂且动不了魏王本人,就只能先拿你开刀了!”
“岂有此理!”徐恪蓦地拍了一下桌子,直震得桌上碗筷无不跃起,忿然道:“此人害得我被天子夺职下狱,终日身陷于这处暗无天日的诏狱之内,又害得我合府尽被查抄,胡姐姐与书仙老哥他们都险些命丧官军之手,直到如今还下落不明,这一切,竟只是为了他与魏王之间的党争?!如此险恶小人,他日若犯在我徐恪的手上,我定然饶不了他!”
“无病,不要这样!”秋明礼忙出言劝道:
“仙子与书仙老哥,老夫已派出手下,这两日正四处为你打探,一有他们的消息,老夫便会亲自过来告知于你。你也不必过分忧虑,吉人自有天佑!老夫虽不知他们二人究竟是人是妖,然老夫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此次他们既然能跳出官军的重围,全身而退,相信他们必然已找着了一个安全的去处!”
“如此,就有劳先生了!”徐恪向秋明礼拱手致谢道。
“你这几天呆在诏狱内,什么也不要多想,有空看看书,相信要不了多久,你总能出来!”
“学生知道了!”
“还有一事,你可知道,南宫千户与程万里将军,昨日都跑到御前请罪,皇上却对他二人未加任何责罚!”
“哦……”
“如此看来,在皇上心中,也不信你,竟会是什么妖类的‘奸细’!”
“那……皇上又为何让南宫不语带人去我府内捉妖?”
“这个……兴许,皇上有皇上的考量!”
秋明礼心道,皇帝此举的用意,大约与我们一样,均是盼你从今往后,能与那些妖人划清界限,从此不要来往!然而,秋明礼也知道徐恪的脾气,心知他若说出这番话来,必然又要与徐恪起一番争执,是以他索性什么也不多讲。
事实上,对于人类是否该和妖族做朋友,对这个问题,秋明礼自己也无法回答。他右腿本已落下终身残疾,幸亏胡依依悉心医治,这才还了他一双健步如飞的双腿。他对胡依依原本就满怀感激之情,这次听闻那胡依依竟是一位千年的大妖,心中起先是不胜讶异,然事后一想,随之便豁然。无论胡依依是人是妖,观她日常所言所行,哪一样不是循礼守法,哪一样不是行善助人?纵然她是一个大妖,但任谁都不能否认,她还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
两人话已至此,差不多便到了分别之刻。秋明礼的户部公事房中,还有一大堆的公文等他前去批阅。当下,秋明礼起身,遂与徐恪匆匆告辞。
不过,秋明礼走至牢房门前之时,忽然想起一事,遂问徐恪道:
“无病,老夫还要跟你打听一个人!”
“是谁?”
“裴才保!”
“先生打听裴才保作甚?”
“老夫想问一问,那裴才保当日在含元殿上,何以竟会冒性命之危,胆敢在皇上与文武百官的面前,公然揭韩王之短?!据老夫所知,那裴才保可算不得是一个好人,他这样做,难道只是为了救人不成?”
“这……”徐恪不由得无语。他心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那裴才保怎会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好人”。
“怎么……你会不知道?”
“不瞒先生,这件事,我到今日也一直未能想个明白!我只记得,三月三十那一晚,裴才保忽然来到我府内……”
于是,徐恪又将那一晚,裴才保深夜到访,非但向徐恪献救人之计,又答应亲自到御前作证的经过,与秋明礼大致备陈了一遍。
秋明礼听罢,更为诧异道:“这就奇了!依你所言,裴才保深夜前来见你,竟然是为救翠云楼中的一干女妓?然则,这裴才保是个什么东西,你我心中都十分清楚,无非一个贪财好色的小人罢了!老夫决计不会相信,他不惜得罪天子,当众揭开韩王之丑,真的只是为了救一群与他不相干的女子!”
徐恪此时,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想说一句:“这裴才保大约是对明月姑娘动了真情,他不惜冒性命之危,也要跑到含元殿里说出真相,估计就是出于对明月的一番真情!”然他也知,若他说出这个情由,秋先生更加不会相信。他只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蹙起眉头说道:
“谁知道呢!兴许就是这人性子错乱了吧?”
“呵呵呵!老夫知道了,怪不得,怪不得啊……”秋明礼说着话,却摆摆手,又摇了摇头,也不再理会徐恪,径自出了牢门,向诏狱外行去。
留下徐恪一人,对于秋明礼的神情,兀自不解,他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疑惑道,“什么‘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这裴才保性子错乱了?”
他哪里能猜到秋明礼此刻的心思。
秋明礼之所以忽然同徐恪问起裴才保来,实是为了求证他内心的一种猜测。
只因,昨夜李缜对于他的吩咐,并不是让南宫不语抓捕裴才保,更不是去保护裴才保,而是直接将裴才保暗里解决
,最好将此人的尸身也一并处理掉。
今日,话到嘴边,秋明礼还是心下不忍,遂改了口,只是让南宫不语将裴才保尽快抓捕。
在秋明礼的内心,他暗暗怀疑,是不是这裴才保,曾经受过魏王的指使?或者是掌握了魏王的某一项机密,是以魏王今日终于要杀他灭口!
对于裴才保究竟是掌握了魏王的什么秘密,秋明礼心中便猜想道,兴许是魏王恼恨韩王曾经对他下手,是以就算韩王已死,魏王也要借裴才保之口,令韩王留下一个身后的骂名!
此刻,秋明礼与徐恪一番对答之后,心中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看来,这位主子,果然是一个心胸不甚宽阔之人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秋明礼不禁又心生一股寒意,以至于他一边走向诏狱之外,一边还是暗暗摇头,喟叹不已。
……
……
待秋明礼离去之后,徐恪就呆呆地靠在小木床上,心中开始不断地回想。
自然,他所回想的,还是那些他在神王阁内,穿越至另一条甲子十二线命轮中的情景。
在那一条命轮中,他与晋王李祀之间,这一番恩怨情仇,不可谓不深矣!
在那一个已然魔化的世界里,他曾在长安城的东市,亲手救下李祀的性命。若不是他仗剑出手,李祀定然会命丧于“金翅魔王”的爪下。
他为了帮助李祀完成扫荡妖魔、保住长安的大业,不惜冒性命危险,亲自带人攻打灞山魔巢,在天地之力的相助下,终于扫除群魔,给世界换来了一个晴朗而澄澈的天空。然而,李祀却恩将仇报,反污他是魔族的奸细,竟将他打入诏狱,并处凌迟之刑!
后来,他从宋锦桦那里打听到,李祀之所以会这样做,多半还是为了嫣儿之故。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嫣儿竟不惜嫁入李祀的皇宫,就只为换他平安归来!
想到此处,徐恪心中不禁连连苦笑:
在那一条命轮中,他对李祀有救命之恩,李祀却要对他处以极刑,而且,还一直觊觎他的女人!天地之间,还有似他这般倒霉之人么?
他曾庆幸,自己终于逃脱了那一条倒霉的命轮。他以为,自己也终于不用再遇上这样一个阴险奸恶的小人。然而,今时今日,他已回到了本属于自己的这条乙丑八线命轮中,未曾想,他还是撞在了李祀的手中!
徐恪心中不禁哀叹道:“难道这个李祀,天生就是我徐恪的克星么?就算我在这一条命轮中,还一直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他居然也要置我于死地!”
徐恪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以至于明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帮着收拾碗筷,又打扫房间,他都浑然未觉。
这时候,还是明月见徐恪脸上不断地闪现着一丝丝凄苦的笑意,她心中好奇,遂脱口而问道:
“徐大人,你在想什么呐?”
徐恪这才看到明月,已经在牢房内打扫了长时,当下,他便笑着回应道:
“不瞒明月姑娘,我此时,正在想着‘命轮’?”
“‘命轮’?命轮是什么?”
“‘命轮’的意思就是,这世界有不同的演变方向,每一时每一刻,都可能有不同的你,不同的我,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之内,过着不同的生活!”
明月正在擦洗桌子,听闻此语,不由得放下了抹布,朝着徐恪睁大了一双美眸,满面疑惑道:
“徐大人,您说的这……这到底是什么呀!”
“哈哈!……”徐恪看到明月这一副满面疑惑又天真烂漫的神情,不由得大笑道:
“明月姑娘,或许此时此刻,在某一条别的命轮中,你就躺在床上,而正在擦洗桌子的人,就是我徐恪!”
第一百六十七章、岂能明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八、亥时、魏王府大门外】
南宫不语接下了魏王之命后,不敢耽搁,当即便命人叫来了手下的三个百户。
他命崔风镂前去抓捕裴才保,命古材香与管塘一道,捉拿“江湖术士”康有仁。
然而,崔风镂带人前往裴府,却扑了一个空,据裴府的家人交代,裴才保在三天前,已被青衣卫的人给抓走了。
崔风镂无计可施,只得赶回北安平司向南宫千户禀报。南宫不语闻听之后,心中也是诧异莫名。他旋即吩咐崔风镂派出人手,到各司去打探,看看到底是卫里的哪一拨人马,竟先于他们动手,抓捕了裴才保。
然而,崔风镂带人在青衣卫内四处打听,也还是未能问出裴才保的半点消息。他只得向南宫千户禀报,看来,那个裴才保定是让人关在了一个极为隐秘之处。
南宫不语心中稍加思忖,便将矛头对准了青衣卫都督沈环。能够在偌大一个青衣卫里,将一个裴才保藏得无迹可寻,且不会泄露半点消息,除了沈环,余人自难办到。
加之,两天前,南宫不语奉旨去徐府捉妖之日,他在去都督公事房的时候,就曾亲眼所见,新任的刑部郎中宋锦桦从沈环的公事房走了出来。南宫不语事后一查,便知这位宋郎中正是晋王手下的一名心腹。
种种讯息合在一处,南宫不语的心中便已了然。看来,如今的沈环业已投入了晋王的怀抱,而且,沈环此时所为,似正在极力帮着晋王对付魏王!
想通了这一环节之后,南宫不语心中更为忧虑。他立时做了三点部署。其一、加派人手,保护诏狱中的徐恪,日常饮食,务必小心提防,除南宫本人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审问;其二、吩咐崔风镂加紧探查,务必查明裴才保究竟被关押于何处;其三、命古材香与管塘,务必三日之内,捉住康有仁。
那古材香与管塘两名百户,得了千户之令后,当即派出手下,满城大搜。无奈千户大人给出的人犯讯息委实太少,他们只知那人名叫康有仁,乃是蜀中康门的门下,据说还是门主的长子,精擅用毒与暗器,平常专喜结交权贵,并时常出入于晋王府,对于其它的,也就茫无所知。
四月十七,两人在长安城中四处搜寻了一日一夜,却一无所获,连康有仁住在哪儿都没能摸清。
四月十八,两人遂兵分两路,由管塘带领一路人马,仍然自南而往北,从各个坊正、里正那里,探查康有仁的居处,而古材香则带着三十名精干的卫卒,埋伏在了晋王府的外围,专等康有仁露面。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戌初时分,古材香见一位一身奇装异服、头上还戴着一顶五彩帽子的颀长青年,大步走进了晋王府,他便觉得此人大是可疑,遂命手下留意,待此人出府之后,旋即将他擒拿。
只是,众人一直等到了深夜亥时,这才见那位头戴彩帽的男子出门。待那位男子离了晋王府,走到百步之外,进得古材香布设下的包围圈后,古材香便高声问道:
“康有仁?”
“哪个没长眼的东西,胆敢叫本少爷的名讳?!”那位头戴彩帽的男子立时也高声怒骂道。
古材香暗自冷笑,看来,此人真的就是康有仁。
古材香打手一招,立时就有八个手持直刀的卫卒,分从四面向康有仁逼近。
康有仁眼见情势不妙,急忙探手入怀,可是,未等他手中的“清风玉露粉”打出,头顶早有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来,正是青衣卫中专捕大盗所用的“飞天罟”。
一直到那张“飞天罟”将康有仁层层包裹,康有仁的右手中还紧紧捏着两包“清风玉露粉”,可是,纵然他手中毒药再如
何厉害,对手却始终没给他出手的时间。
于是,卫卒们将康有仁五花大绑,带进了青衣卫的诏狱之中。
……
……
次日天明,南宫不语上值之后,听闻古材香来报,康有仁已然抓到,他心中一喜,当即亲往诏狱中提审人犯。
南宫不语步入讯案室后,只见康有仁虽然浑身被绑,然兀自双眼看天,一脸傲然之色,好似浑不把他这位千户大人放在眼里。
南宫不语在桌案前缓缓落座,笑吟吟地问道:
“你就是康有仁?”
康有仁“哼”了一声,大叫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本少爷抓来这里,你们可知,本少爷的背后是谁吗?说出来,没的吓死你们!”
南宫仍然是笑着问道:
“你的背后,不就是一堵墙么?”
“你!”康有仁气得跳脚,他瞪着双眼,朝南宫不语吼道:
“本少爷可是晋王府中的常客!晋王爷若是知道,我被你们抓到了这里,瞧王爷不扒了你们的皮!”
南宫不语不禁哈哈笑道:
“好一个晋王府的常客呀!看来,你果然是一个‘江湖妖人’,专以邪魅之术,坑蒙他人!本司若不是将你抓了,还不知你会将晋王给蛊惑成什么样子!”
康有仁兀自大怒道:
“什么‘江湖妖人’?!什么‘邪魅之术’?!本少爷不妨告诉你们,我可是晋王爷的手下!我还是王爷门下,最得力的亲信!你们若不赶紧将我放了,就等着倒大霉吧!”
南宫不语朝手下的丁春秋望了一眼,问道:
“丁大头,他刚才说,要将我们给什么样?”
“禀千户大人!”丁春秋忙拱手回道:“他说,要把我们都扒了皮!”
“好,那你就先给这位康大少爷,去一层皮!”南宫不语吩咐道。
“是!”
丁春秋随即命两个卫卒上前,三下五除二,将康有仁上身的衣衫尽皆除去。康有仁前胸的肌肤便全都裸露在了众人的眼前,看上去还颇为白嫩。
丁春秋从旁边的刑具中挑选出了一把六寸长的尖刀,在康有仁眼前一晃,随即道:
“这位少爷,对不住了!我这第一刀得先从你前胸的正中下去,一直切到你的肚脐,然后从中间再往两旁一分,你前胸的整一张大皮就会扯下来。请康大少爷放心,刀尖很锋利,你若不挣扎扭动,这一整张皮,应该不会扯破的……”
说着话,丁春秋那一柄沾着血色的尖刀,就要从康有仁的前胸下去。那康有仁平常养尊处优惯了,何尝见过这种阵势?当此时,他忙改了口吻,朝南宫不语不住地大喊道:
“等一下,等一下!大人,请等一下!”
南宫不语朝丁春秋摆了摆手,丁春秋随即停下手中的尖刀,退到一旁。
此时的康有仁,还未受得半点刑罚,就已吓得面色惨白,额头上也尽是细密的汗珠,他喘着粗气,向南宫不语连声求饶道:
“康某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言语得罪了大人,大人就当我这是放了几个臭屁!康某斗胆,想问一句,咱们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人把我抓到这里,究竟是想要什么?大人若是缺银子的话,康某手里倒还有几千两薄银。若大人肯放了康某人,待康某回家之后,定当将家中银两,全部奉上!”
在康有仁的心中,他见自己突然被这一帮官兵模样的“匪徒”给抓来了这里,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些人多半是为了求财。
南宫不语冷哼道:
“本司对你的银子没有兴趣!本司将你抓来,自然是有几句话要问!”
康有仁不住地点头,脸上全是求恳之色:
“大人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就是,康某一定照实回话,一定照实回话!求大人放过康某……”
南宫不语想了片刻,第一句话便问道:
“你说……你是晋王的手下?还是他的得力亲信?”
“是是是!”康有仁看着南宫一副凛然的神色,立时又改口道:“不不不!”
南宫不语不耐烦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康有仁战战兢兢道:“是是是……也不……不不是!大人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到后来,已是康有仁反问起南宫不语来了。
南宫不语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晋王怎会找了这样一个脓包来做心腹?
当下,南宫不语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问道:
“大胆康有仁,你心怀不轨,图谋不良,专以邪魅巫蛊之术,攀结权贵,蒙骗皇亲!你是如何用你这一身妖邪手段,蒙蔽欺骗晋王殿下的,还不与我如实招来!”
“大人,我没有欺骗蒙蔽晋王殿下呀!”康有仁双眼呆呆地望着南宫不语,他虽心中害怕,然对于南宫此问,却着实是不知该如何作答,是以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那一帮凶神恶煞般的卫卒。
“大胆!……”南宫不语正要吩咐手下,准备用刑具来威吓对方,然他心中转念一想,此人如此胆小又如此愚钝,或许真的不是不愿作答,而是未能领会我话语中的深意?
随即,南宫不语就屏退了一众手下,只是命丁春秋将康有仁转而关入他在北安平司的一间密室之中。
接下来,南宫不语便打算单独密审康有仁。
两天前,秋明礼一大早来到青衣卫,当时,他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是将魏王的指令匆匆带到,也未及多做解释,便悠然离去。
是以,对于为何要抓捕康有仁的缘由,南宫不语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
在秋明礼的话语中,魏王这是在关心晋王,其目的是出于对晋王的爱护,担心晋王在康有仁的巫蛊之术蒙蔽之下,误入歧途!
自然,南宫不语再怎么糊涂,也听得出这全是一番台面上的话语,然这一番话中的深意,当时的南宫,却也一直未能理清。
如今,他在诏狱中公然审问了康有仁之后,蓦地便明白了过来,魏王让他抓捕康有仁的真正意图,多半是要让他想办法,审问出康有仁究竟是帮晋王做过哪些“坏事”!
今日,那康有仁初见他之时,是何等的气焰嚣张!面对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卫卒与森森可怖的刑具,康有仁竟还能这般有恃无恐,可见,此人兴许真的就如他本人所言,乃是晋王手下的一名得力亲信。
何谓“得力亲信”?无非是主人有什么不方便让别人来做的事,就只好让你这“亲信”出面!
反过来,能够掌握主人最多秘密的,往往也就是那些“得力亲信”……
直到此刻,南宫不语终于领悟了过来。原来,魏王想要让他做的,就是要通过康有仁之口,挖出晋王的那些秘密!
然而,这样一个简单又深刻的意图,当时的秋明礼丝毫也未尝向他南宫明言,明面上交代他的理由,竟然还是为了“关心与爱护晋王”!
对于这位魏王行事的谨慎与细密,南宫不语不由得心下折服不已。
怪不得,魏王的名字中有一个“缜”字,果然是缜密啊,简直是密不透风!
待得丁春秋带人离去之后,南宫不语一人独自思忖了片刻,正要转身出门,却见讯案室里,已走进来一人,正是青衣卫的都督,沈环。
第一百六十八章、忽然心软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辰时、青衣卫诏狱】
沈环这几日的心情,都不太好。
先是在四月十六那一日,刑部郎中宋锦桦带来了晋王的两项密令,当时,他见了宋锦桦那一副居高临下的“晋王特使”气派,心中就格外不爽。
然而,自己毕竟刚刚投身于晋王的麾下,对这两项密令,他虽心中抵触,但也不得不为。
晋王交代的第一项密令,是让他想办法毒杀徐恪。对这件事,他思忖了良久,觉得与天子意图相左,风险委实太大,于是他便暂时押下,且待日后见机而动。
晋王所给的第二项密令,是让他即刻捉拿裴才保,让裴才保尽快供认,幕后还有一位主使之人。自然,这位“主使之人”到底是谁,沈环不用猜就能想到。
对于晋王的这项指令,沈环打心里是瞧不上眼。他心想,这样做有什么用呢?魏王如今贵为九珠亲王,其声威与权势都已如日中天,岂是一份裴才保的供状,就能扳得倒的?
依照沈环的推断,就算裴才保供认是受了魏王的指使,就算天子也信了裴才保所言,那又能如何呢?至多也无非是证明了魏王李缜心胸不甚广大而已,对于已经死去的兄弟还不肯放过。然而,毕竟裴才保口中的证词全然属实,毕竟韩王私自开设翠云楼已有三十年之久,魏王纵然是存心将这桩丑事解开,那也可以辩争一个“大义灭亲”的缘由,天子还能将他如何呢?
不过,沈环既已认了晋王这个主子,对于主子的头一件差事,自不敢不办。他一番谋划之后,便将这一件差事,反手交给了杨文渊去办。
杨文渊果然不负所望,就在四月十六当天,便把裴才保给抓进了他的南安平司之中。
杨文渊办事毕竟心细,他知道这间案子的背后,牵扯的可是当朝两位权势最高的皇子,是以为防消息泄露,他只带了几个亲信手下,前往裴府抓人。
他将裴才保抓来之后,旋即便关进了南司的一间密室之中,并严密封锁消息,是以,整个南安平司中,也没几个人知道,昔日他们的老千户裴才保,已经成了南安平司中的一个阶下囚。
然而,令杨文渊与沈环均始料未及的是,那裴才保却颇为硬气,无论杨文渊对他如何严刑逼供又好言劝说,裴才保好似油盐不进,对于自己在四月初一早朝上的作证,只说他是自己良心发现,一心想着救人,并无他人指使。
杨文渊问到后来,心中顿时不胜恼怒,这两日来,已在裴才保的身上,前后动用了十几种大刑。可那裴才保却不管如何受刑,始终一个
字也不肯多说。
杨文渊就向沈环进言,说道,不如由他拟出两封供状,先让裴才保签字画押之后,再将此人舌头割去,天子若问起,便说裴才保企图咬舌自尽,后经卫卒发觉才救下了性命。如此一来,就算天子派人复审,裴才保没了舌头,也就无法翻供。
沈环当即朝杨文渊冷冷一笑,只是反问了一句:
“别忘了,裴才保之前还是南安平司的千户!今日你如此对他,就不怕……日后也有人这么对你么?”
杨文渊听得心中一凛,立时便明白了沈环的心意。他只得默默退出了公事房,这之后,他对裴才保用刑,总还能克制一二,什么“青字五爪”“青字九打”的,他也都轻易不用。
然而,令沈环没想到的是,这一边,裴才保这里一直审不出他想要的结果,而那一边,今日一早,北安平司那里又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
据沈环手下向他密报,南宫不语抓捕了一个叫作康有仁的人,此人的身份,既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又是晋王手下的一名“得力亲信”。
沈环听得不禁连连蹙眉,心道,这算哪门子事呀!你晋王还嫌事不够多么?竟还要结交一些江湖人士!这个“蜀中康门”在江湖中名声可也不怎么样,你晋王什么人不好交,偏要结交这么一个精擅使毒之人?
不过,此时的沈环,毕竟已投靠于晋王的麾下,对这件事他不能不管。于是,他无暇多想,也不及向晋王禀报,立时就匆匆跑进了诏狱,直接走进了关押康有仁的那间讯案室中。
沈环见讯案室中已空空如也,只留下南宫不语一人,心中奇怪,便问道:
“南宫千户,你关在这里的人呢?”
“什么人?”南宫不语佯装不知道。
“自然就是,那个蜀中康门的大少!你把他关到了哪里?”沈环没好气地问道。
南宫不语反问道:
“沈都督怎会知道,我北司抓捕了蜀中康门的大少?”
“本督……本督自然是听人说的……”沈环急忙避开话题,紧接着问道:
“南宫千户,本督问你,这位康门的大少爷,他所犯何罪?你因何要将他突然抓捕?”
“据我北司查探,此人自入长安以来,专以奸猾手段,攀附豪门,游走于权贵之间,一意逞弄他巫蛊邪术!此人实是一个‘江湖妖人’!若听任此种‘江湖妖人’任意妄为,祸乱长安,且不知有多少人要受他蒙蔽欺骗?!本司将其缉拿,乃是职责使然!”
“你说他是一个‘江湖妖人’?你有何凭据?”
“凭据么,审一审,也就有了!”
“南宫千户,你如此大张旗鼓,就只为捉拿一个‘江湖术士’?你们北司的职责,理当是监察在京百官,什么时候,你竟对那些江湖之人,也这么感兴趣了?”
“沈都督,此人在长安城中,专门以巫蛊之术所结交攀附的,恰恰是那些官员和皇子,本司将此人抓来审问,正是监察百官之所需呀!”
“本督没工夫同你废话!本督且问你,这个康有仁,你到底将他关到了何处?”
“怎么……沈都督也想一道审问康有仁?”
沈环斜了南宫不语一眼,冷然道:
“此人干系重大!本督要将他带回南署中,亲自审问!”
“不对呀!”南宫不语却不慌不忙,面朝着沈环微笑道:
“沈都督方才不是说了么?这个康有仁无非是一个江湖术士,连个官员都算不上,怎么才须臾的工夫,沈都督就将他当作了是一个干系重大之人?”
“你……!”沈环气得右手一指南宫不语,有些说不出话来。
南宫不语却依旧不疾不徐地言道:
“沈都督,您也不必操劳太甚!下官知你这是挂念我北司的案子,然都督日理万机,又岂能事必躬亲,一一过问这样的小案?待我将那康门的大少爷审问清楚之后,头一个就向都督回禀,如何?”
此刻的沈环,已被南宫不语说得有些无言以对,再者,那康有仁毕竟还在南宫的手里拽着,沈环虽是都督之尊,然南宫所言有理有据,他也不能强行逼南宫交人。
沈环越是见南宫不愿交出康有仁,便越发觉得康有仁背后,必定有极大地牵扯。当下,他只得将心一横,放下了都督的架子,改换了一种柔软的口吻,朝南宫不语好言道:
“南宫千户,本督与你……毕竟同僚多年,你可否看在本督的面上,放了那康有仁?”
此时的南宫不语,见沈环竟忽然朝自己软语相求,他不禁也大感意外,然他转念一想,能让威名赫赫的沈都督都不惜放下身段,亲自求恳的人,必定非比寻常,他又怎能轻易放之?
南宫不语带着极其为难的面色,踌躇道:
“沈都督,若是别的犯人,南宫自当惟命是从!只是……这个康有仁,此人的身后,是两位皇子,南宫委实不敢遵命!”
“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沈环这时候的神情,已几乎满是求恳之色。
南宫不语兀自淡淡地言道:
“沈都督,您知道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昔日情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午时、晋王府】
沈环毕竟已为官几十年,听得南宫不语此言,立时便猜出了他言外之意,那就是,想要让我南宫放人,得魏王殿下发话才行!
再进一步去想,想要让魏王发话放人,自然得劳动你背后的那位主子,晋王。
不过,南宫不语说话间也颇有分寸,他见沈环以青衣卫都督之尊,亲自向他求恳,也不能毫无表示。当时他就向沈环言之凿凿地保证道,念在都督当年对他有提携之恩,这个康有仁,他可以做到只关不审,在魏王没有新的指令到达之前,他不会私自前去审问。
也就是说,南宫不语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已最大程度地给了沈环面子,然而,要抓人的毕竟是魏王,若魏王不同意放人,你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能放人。
沈环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后,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实在已超出自己的能力之外,他不敢耽搁,当即派了一名得力手下,急匆匆地奔向晋王府,将康有仁被抓一事密告于晋王。
沈环原本还欲亲自跑一趟晋王府,他心里清楚,康有仁身上必定藏有晋王极大的隐秘,他若亲自前往说明,对于晋王而言,那就是他最好的态度;然他转念又想,自己身为青衣卫都督,就这样明着与皇子来往,实在太过扎眼,此事若被言官知晓,再奏至皇帝御前,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再者,此次晋王密令他完成的两件差事,他一样也没能办到,他若就此前去,一旦晋王问询,他也委实无颜面对。
在那一刻,沈环不禁又有些羡慕起南宫不语来。同样是与皇子交往,南宫不语就能从容不迫地公然进出于魏王府、赵王府内外,并无人向天子进言弹劾,南宫也全然不必担忧此事会被外人知晓。只因天子原本就默许自己的两个儿子,暗里支持南宫!
皇帝的御下平衡之术,果然是厉害!
沈环再回思从前的北安平司千户孙勋,当时那位孙千户也与楚王打得火热,天子何尝有半句责怪?满朝文武对此也是不闻不问、习以为常。然而他这位青衣卫执掌之人,一旦与皇子间稍有风吹草动,言官们的弹劾奏疏便会如雪片一般飞入大明宫内,看来,这一切,也不过是皇帝的精心布局。
“皇帝呀皇帝……”沈环心中不禁感慨道:“看来,身为臣子的,想要在你的手底下干得开心顺意、尽遂所愿,恐怕是不可能的!”
看来,在皇帝的棋局之中,青衣卫内无论你是都督也好、千户也罢,你们横竖都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所有一切,均由他指间拨弄,他想要让你们暗自猜忌、奔忙不休,你们一个个就休想停得下来!
……
一个时辰之后,晋王李祀就已知晓,自己的手下康有仁,被南宫不语抓入了青衣卫之中,而且,关在一处北司的密室之内,连沈环都无法将他救出。
李祀听闻此事当即大惊,立命总管汪简灵,将刑部郎中宋锦桦请至王府之内。
午时二刻,李祀与宋锦桦匆匆吃罢午膳,便对坐于“碧云居”内,针对康有仁被抓之事,苦思对策。
可是,两人苦思冥想了半日,还是找不到行之有效的办法。
眼下,康有仁被关押在北安平司
的密室之内,休说他们连人在哪里都无法找到,就算找到又能如何?对方抓人似乎也有理有据,这康有仁一身奇装异服,看着就奇奇怪怪,说你是“江湖妖人”,一点也不过分。
宋锦桦思来想去,所能想得出的办法,也只有两点。
第一、由李祀向天子奏请,令南宫不语释放康有仁。
然而,这一点旋即被李祀否决。依照李祀的意思,康有仁身上毕竟背负着太多的秘密,他父皇又是什么人,那可是天底下头一号疑心最重之人,此事还是尽量不要惊动父皇为好。
第二,还是让沈环来想办法,不管明抢也好,暗偷也行,反正人在青衣卫里关着,那青衣卫又是你沈环的地盘,无论如何,你也得将康有仁给我弄出来再说!
但是,李祀依然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一点建议。按照晋王的见解,沈环毕竟才刚刚向他投靠,这一次,沈环本人没有亲自前来,这就表明此人还在观望的态度。既然对方此时态度不明,那就不可催逼太过,一旦弄巧成拙,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徒生不必要的波折!更何况,目下,他在青衣卫内毫无根基,不管沈环如何态度暧昧,总好过没有!是以,对于沈环,眼下只可好言笼络,切切不可责问太急!
这样一来,宋锦桦所能想出的计策,就全被李祀堵死。宋锦桦无奈之下,就问李祀道:
“殿下,那康有仁手里,究竟掌握了咱们什么秘密?如若都无甚要紧,且让他们审去便了!”
李祀想了想,有些难为情道:“别的事都不太要紧,唯独上次办理我六哥的葬礼,韩王妃送了我五万两银子,这件事,小康倒是知道的!”
“哎!我的殿下啊……”宋锦桦急得一跺脚,不无责怪道:
“这件事怎会让他知道?我早就说过,此人心机狡诈、行事浮浪,未必能成大事!殿下为何不听我的忠告,偏要接近这样的小人呢?!”
李祀的面色有些尴尬,他带着一些悔意道:
“我只是见他会用毒,还会一些奇异的手段,以为日后能派上用场……”
“他能用毒,怎地就连自己也保护不了?青衣卫区区几个卫卒,就能把他给抓了?”
“锦桦,眼下说这些也是没用,咱们还是再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救出小康吧!”
“哎……”宋锦桦又是叹息一声,无奈道:
“为今之计,也只有去找‘那个人’帮忙了!”宋锦桦一边说着话,一边以手指了指北面。
李祀当即问:“你是说,去找那个‘老东西’帮忙?”
宋锦桦点了点头,说道:
“他在朝中人脉广、根基深,说不定会有办法!”
“可是,这‘老东西’狡猾得很,未必肯帮忙啊!”
“殿下,如今康有仁业已被抓,依照此人的性子,恐怕不用动刑,殿下所有的秘密,他都会一一招供!可殿下又不愿惊动皇上,也不能去劳烦沈环,那么,除了我宋锦桦亲自带人去青衣卫里劫狱,也就只有去求‘老东西’帮忙了!”
李祀听闻宋锦桦之言,心中不由得思忖了良久。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除了他们带人亲自去青衣卫里劫狱之外,已别无其它的解救康有仁之法,然而,难道他
们还真的去劫狱不成?
“好吧!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走一趟!无论如何,也得让‘老东西’想想办法……”
见李祀拿起披风,就要出门,宋锦桦又好言宽慰道:
“殿下,你也别太着急,好在,沈环不是也说了么?南宫不语看在他们昔日的情面上,已答应将康有仁只关不审,只要南宫不去审问,想必康有仁也不会乱说……”
李祀点了点头,当即不再多话,与宋锦桦一道出门。
宋锦桦目送李祀坐上马车,一路往北行去,他摇了摇头,遂赶回自己的刑部上值。
……
……
只是,以沈环、李祀、宋锦桦三人之智,却都错判了南宫不语的话。想那南宫千户,过去虽是沈环的得力副手,也深蒙沈环信任,一路将他提拔,然今时今日,两人早已各为其主,哪里还会讲什么“过去的情面”?
当时在诏狱里,南宫不语所言,无非是权宜之计耳!
一俟沈环离开之后,南宫不语回到自己的北安平司,为防夜长梦多,他第一件着急去做的事,就是单独密审康有仁。
整个青衣卫中,就属北安平司占地最广。当年的孙勋,为了办案方便,就在北司公署之内,又专门开凿了几间密室。密室之外暗藏机关,一般人若不得秘钥,休想进到里面。由于孙勋行事诡秘,这几间密室的藏身之处,就连沈环也无法知晓。这其中的一间密室,就暗藏于千户公事房的左近。
丁春秋得了南宫千户的吩咐,当时便将那康有仁关押在了千户公事房旁边的那间密室之中。
南宫不语令丁春秋远远地守在外围,不令任何人入内打搅,自己则走进密室之中,亲自审问康有仁。
他什么刑具也没有多拿,只是拿了一个小小的木箱,箱子里放的,正是“青字九打”的全套刑具。这一只小木箱,还是他昔日担任巡查千户之时,存放于他千户公事房之物。
见了康有仁之后,他也不与之多话,而是径自打开木箱,取出了全套的小铁锤子与各种长短铁钉之物。他一边把玩着铁钉与铁榔头,一边不厌其烦地向康有仁解释着,什么是“倒足钉”,什么是“透骨钉”,什么是“三足钉”,什么是“细长钉”云云……
康有仁身子被绑,耳里听着南宫手中不断发出的,那种铁锤与铁钉相交的“叮叮”之声,又听南宫不语颇具耐心地讲解着“青字九打”的各种打法,以及给犯人下钉之后,犯人会有何种的感受。他听得越来越是心惊,越来越是胆寒,到最后,竟然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这……这位大人,你……你们到……到底要我说……说什么呀?”
“你们想……想知道什么,尽……尽管问我就是!求大人,千……千万不要用钉子打……打我!”
看时机也已铺垫地差不多了,南宫不语当即就朝康有仁淡淡一笑,问道:
“本官也不跟你绕弯子,有人想知道晋王的所有隐秘之事。你既然是晋王手下的‘得力亲信’,那就将你所知道的,晋王手底下的种种隐秘不法勾当,统统如实招来!”
“好好好,我说,我说!”
第一百七十章、愁眉不展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未时、青衣卫、北安平司密室】
南宫不语只是三言两语之间,手里的刑具也不过做做样子,果然如他所料,他就这么稍稍一吓,康有仁便将他所知道的晋王所有隐秘不法之事,悉数向南宫吐出。
然而,康有仁毕竟投身于晋王麾下时日不多,他所知晓的晋王秘密也极其有限,除了晋王曾收取韩王妃五万两贿银之外,便是晋王曾命他对付徐恪之事。
当南宫不语听闻,晋王曾经派康有仁暗中监视整一座徐府,并买通了徐府管家董来福,让那位董管家将徐府内全天候所发生之事,都向他详细上报。南宫心下不由得一凛,心道,贤弟呀贤弟,你请的是什么管家?为了一些区区银两,就甘心做了别人的眼线!无怪乎你在外头忙碌,府里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知晓!
随后,康有仁又告诉南宫不语,晋王一直怀疑徐府里暗藏妖人,晋王之所以能向皇帝密告徐恪“私通妖类”之罪,所依据的缘由也大多是他暗中打探而来。南宫千户听后,立时就勃然大怒,呵斥道,好你个歹毒小人,非但买通徐府管家,暗中窥视他人**,竟还助纣为虐,捏造罪名,故意陷害徐千户!
当时的南宫不语,忍不住打开木箱,取出了铁锤与铁钉,就要给康有仁的双脚来几个“细长钉”,后来,在康有仁的苦苦哀求、哭爹喊娘之下,这才罢手。
康有仁不敢隐瞒,为求免于受刑,更是将自己所知之事,无不备陈。
南宫不语听到康有仁还献给了晋王一颗“眠花丸”,用来毒杀诏狱内的徐恪之时,心中顿感一阵焦急。他忙问道,晋王可曾买通青衣卫的内线?那颗“眠花丸”,晋王打算借何人之手,送入诏狱之内?
然而,李祀吩咐宋锦桦去联络沈环之时,康有仁已离了晋王府,是以,康有仁并不知晋王在青衣卫的内线正是沈环,尽管南宫不语问了他多次,康有仁亦只作摇头不知。
南宫不语忽然想到一事,又问康有仁道,可曾识得一个叫“裴才保”的人?康有仁努力想了一想,随即点了点头,说道,好似听晋王曾说起过这个名字,但不知晋王为何会说起这个人。
南宫不语立时就已想到,无怪乎自己的手下抓不到裴才保,看来,裴才保早已落入了晋王的手中。
再回思今日早些时候,沈环曾言辞恳切地向他要人,南宫不语略作思忖之后,便已猜测到了其中的缘由。
看来,沈环真的已经彻头彻尾地倒向了晋王的怀抱。他非但帮助晋王偷偷抓捕了裴才保,而且很有可能,晋王用来毒杀徐恪的那颗“眠花丸”,如今就在沈环的手中。
南宫不语不禁为诏狱内的徐恪深深地担忧起来,他虽然已命自己的手下严密看护徐恪,并保证徐恪的饮食由专人供给,不被他人经手,然而,沈环毕竟是执掌整个青衣卫的
都督,若沈环真想毒杀一个诏狱人犯,就总有他的办法!
南宫心念及此,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徐恪既是诏狱内的钦犯,又是自己的兄弟。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徐恪猝死于诏狱之中。若徐恪真的生出意外,他身为北司的最高主官,自然难逃天子责罚,同时,赵王与魏王也都饶不了他!
这时候的康有仁,还在喋喋不休地交代他所知道的琐细之事,包括晋王李祀平素是如何生活奢靡、挥金如土;又如何声色犬马、放浪形骸;如何喜好微服出游、到处沾花惹草等等,说到后来,康有仁甚而还将他早先帮助楚王李祉做下的那些隐秘不法之事,也一一招供……
对于晋王平素生活中的奢靡与挥霍、骄纵与荒淫,南宫不语听得兴趣不大,他心道有哪个皇子不是如此?
南宫不语随即摆手,命康有仁无需多言那些琐碎之事,只讲晋王有何不法之举,譬如,晋王可曾想过拥兵造反、身登大位?或是结交带兵将领,图谋不轨?
康有仁虽然心智愚钝,然也听出南宫话语中的分量,他立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连声说道,没有,没有!
当下,南宫不语不再多问,便亲自提笔,手写了一份供状,大致记录了晋王的种种不法勾当,让康有仁在供状上签过字画了押。
听闻康有仁还是蜀中康门的大少,南宫不语便亲自动手,只简单一搜,便从康有仁的身上搜出了十几包药粉与药丸,望着这些令江湖人士无不闻风丧胆的毒药毒粉,南宫不语看了也不禁皱眉。
为防万一,南宫不语又问康有仁,那“眠花毒丸”可有解药?
康有仁此时已被南宫不语吓得三魂掉了一魂,哪里还敢有半句隐瞒?他忙回道,解药是有,不过只在康门总坛,只因此种毒药发作极快,往往呼吸之间,服毒之人便已毙命,是以就算有解药,往往也用不上,他也就没有带来。
南宫不语当即冷哼道,如若他徐贤弟有个三长两短,这头一个陪葬之人,就是你这康门大少!唬得那康家大少爷立时又连连低头,求饶不已……
言罢,南宫不语便离了密室,径回自己的千户公事房。
这之后,他也没有再去为难康有仁,只是命丁春秋派人好生看管,不得使任何人接近。
南宫不语本想亲自前往诏狱内看望徐恪,顺便再次叮嘱那里的守卫,严加盘查徐恪的饮食。然他转念一想,却命人叫来了自己的手下,掌管诏狱的首席百户古材香。
见了古材香之后,南宫千户话不多说,直入正题,只交代了古百户一件事:
有人要毒杀诏狱内的钦犯徐恪,命你日夜看守,仔细盯防,若徐恪性命稍有闪失,本司唯你是问!
古材香听闻竟有人要暗里给徐恪投毒,当时就脸色大变,他本心下有疑,然见千户大人面若寒
霜,急忙俯首躬身,连声应命。
望着古材香的背影远去,南宫不语不由得心中连连冷笑。
吩咐已毕,南宫不语不再耽搁,当即出门,亲自将康有仁的供状送到了魏王府中。
……
……
待南宫不语回到青衣卫,已是申时将尽,酉时初临,青衣卫也已到了将要下值之时。
几乎与此同时,在晋王府内的书房中,晋王李祀又与宋锦桦坐在了一起。
两人已然商议了长时,两人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是愁眉不展。
宋锦桦问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李祀叹了一声,道:“‘老东西’的原话,说‘千万别和老四去斗!照皇上的意思,这大乾的天下,将来还是要给老四的’……”
宋锦桦心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忿然道:
“这算什么屁话!现如今,摆在我们眼面前的急事,是康有仁已被魏王的人抓了,我们该如何救人?那‘老东西’除了两句废话,就没别的了?”
李祀摇了摇头,颓然道:
“没别的了!”
宋锦桦道:“可是,我们也没有跟魏王去斗啊!”
李祀道:“我先前对付徐恪,看来是触怒了四哥,想不到,四哥这一次反击,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地凌厉!”
宋锦桦异常焦虑道:“那……殿下,连‘老东西’都不肯帮忙,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李祀再度叹道:
“咳!……眼下,也只得本王亲自去魏王府走一趟了!”
宋锦桦忙反问道:“殿下要亲自去魏王府,向魏王赔罪么?”
李祀点了点头。
宋锦桦急道:“殿下以七珠亲王之尊,何至于如此?!咱们再想想办法,兴许还有别的路子……”
李祀苦笑道:“什么七珠亲王,若小康真的招供了本王的那些私事,且不说别的,光是韩王妃的那五万两银子,就能让父皇将我头顶的七颗王珠,一气都给抹平喽!”
宋锦桦又忧虑道:“可是魏王这个人,为人一向阴深刻直,听说他心胸气量也不甚宽广,殿下就算肯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向他赔罪,他能承你这个情么?万一他翻脸无情又百般刁难……”
李祀摆手打断道:“锦桦,你再细品‘老东西’的那两句话……”
宋锦桦略作思忖,随即道:
“‘老东西’说,‘千万别和老四去斗!照皇上的意思,这大乾的天下,将来还是要给老四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让你直接向魏王剖明心迹,说你本无心大位,来日,你定当极力拥戴魏王登基?”
“正是如此!”李祀频频点头道。
“咳!……”宋锦桦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一百七十一章、狱中长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酉时、青衣卫诏狱、甲字十二号牢房】
南宫不语自魏王府归来之后,眼看着已到下值之刻,他马不停蹄,又来到了诏狱之内,看望徐恪。
他走进甲字十二号牢房之内,见徐恪身旁还有明月作陪,不由得稍稍一愣,心道,想不到这位明月姑娘,还是一个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我徐恪贤弟已然流落到此种地步,她竟仍愿留在诏狱中服侍!
不过,南宫不语今日有几句要紧的话想要叮嘱徐恪,实不愿有外人在场,当下,他掩嘴干咳了两声,示意明月先行离开。
然而,徐恪见了南宫不语,却是一脸漠然的神色,他见南宫不语一进门就要撵明月走,心中更是不快,于是就问:
“南宫大人,您千金之躯,亲来这诏狱之中,是想来审问徐某么?”
“贤弟!你在说什么呐?!”
南宫不语这才想起,自己曾经答应徐恪,要为他传讯给徐府的胡依依,让徐府中人全都搬离之事。只是,当时自己身为捉妖的统领之人,焉能泄露皇帝的密旨?不过,他毕竟是有负徐恪之托,此际见徐恪脸色冰冷,也只得讪讪一笑,向徐恪拱手赔礼道:
“贤弟,那一日,愚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徐恪别转了头,兀自漠然道:
“南宫大人,如今您是一位三品的高官,徐某不过一个阶下囚而已,徐某可当不起大人行这一份大礼!”
明月忙搬来一张木椅,请南宫不语落座,又为南宫冲泡了一杯热茶,然后朝南宫敛衽为礼之后,便匆匆走出了牢门之外,径回自己隔壁的甲字十一号牢房。
南宫不语见徐恪一直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心下不由得甚觉尴尬。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起身绕着牢房走了几圈。他见这间甲字十二号牢房内,不管墙角还是地面,桌椅还是木床,如今都已被人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不禁心中啧啧称奇。不用说也能想到,这一切,定都是那位昔日翠云楼的头牌,明月之功。
“贤弟,愚兄也有愚兄的苦衷啊!那一日,愚兄才刚刚收到皇上的密旨,让愚兄带人往贤弟的府里去抓人。贤弟却让我去徐府报信,让他们尽数逃遁!……贤弟当知,咱们青衣卫中人,都是皇上亲御的手下,皇上交办的差使,有谁敢不从?!愚兄若是顺了贤弟,先一步让贤弟的家人悉数遁去,那岂不是落一个‘抗旨不遵、欺君罔上’之罪?!是以……贤弟的这一个口信,愚兄实在是不能带到!……”南宫不语恳切言道。
“……”徐恪手拿一本书卷,背对着南宫不语而坐,只管自己看书,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南宫不语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向徐恪解释道:
“贤弟啊!愚兄奉旨办案,那也是迫不得已!愚兄心里也清楚,你府中的那两位‘胡仙子’与‘书仙老兄’,虽是两位当世的大妖,然他们都是好人。只是,愚兄皇命在身,又岂敢不从?咱们吃公门饭的,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
……
南宫不语就这样在徐恪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了长时,他见徐恪兀自不为所动,心中一急,当即弓腰低头,就要朝徐恪跪下身去,口里说道:
“贤弟若还要生气,愚兄就给你跪下了!权当愚兄给你赔罪!……”
“使不得!”
徐恪急忙转身,扶住了南宫不语,说道:
“南宫兄,你奉旨办差,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小弟怎会怪你呢!”
“贤弟!”
……
两人当即各自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紧紧相拥在了一起,兄弟间的这一场误会,终于各自冰释前嫌。
两人随即坐下,徐恪又问起了四月十六那一日,南宫不语带人前往徐府抓人的详细经过,南宫也不加丝毫隐瞒,遂一一为徐恪尽数道来。
当徐恪听闻,关键时刻,飞身赶来徐府后园相助胡依依的,果真是毛娇
娇与陆火离,他心中既感惊诧又觉惭愧。
他惊诧的是,前来徐府救援胡依依的,除了毛娇娇之外,竟还有一位闻名江湖的“流霜剑仙”陆火离。这位“流霜剑仙”,他从未见过,也绝少听闻其名,然听南宫不语描述,其人武功卓绝、剑法高超,功夫竟不在程万里之下!
而令他深深惭愧的是,在胡依依与舒恨天等人危难之际,能骤然施以援手的,却是京城中谈虎色变的猫妖。对这位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徐恪的心情不禁愈发地复杂,他委实不知,若下一次他见了毛娇娇,到底是上前擒拿呢,还是上前道一声谢!
徐恪又听南宫不语言道,他们与胡依依等人打斗正酣之际,突然现身于徐府相助胡依依的,除了毛娇娇与陆火离之外,还有一位道门之人。那人是一个妙龄女子,穿一身白衣,她非但轻功高绝,伫立于墙头之上如履平地,而且会一身好本领,竟能隔空御使飞剑。当时那位女子,非但御剑将銮仪司千户诸乐耘一直逼到了墙角,而且还出手夺去了钦天监正袁天罡的一件法器。
徐恪心下略略思忖,便猜到了那位御使飞剑之人,必是怡清无疑。他不禁对怡清满是感激之情,然他转念一想,心中又起疑惑,怡清又怎会知道我徐府会被官兵围剿之事?是了,怡清在京城中相熟的,只有赵王一人,除了我师兄传讯之外,还有何人?
这样一想,徐恪自然又对赵王李义生出一股分外感佩之情……
南宫不语也讲述了当时陆火离施展“江天一色”逃命绝招,胡依依等人便趁着白雾蒸腾之际,纵身逃离的经过。徐恪稍稍一想,又隐约猜到了其中的隐秘情由。以程万里“京城第一高手”之能,如何能令陆火离他们从容遁去?兴许,程将军也是早就受了赵王的嘱托。
看来,若不是师哥暗中相助,我徐府中的胡姐姐、书仙老哥、无能二弟、小贝妹妹,如何能顺利逃脱?
……
南宫不语说完了他徐府捉妖的经过之后,突然话锋一转,便讲到了徐恪目下的“性命之危”。
“贤弟,你可知道,有人要取你的性命?”
“南宫兄,你说的,可是那杨文渊?”
“不是他!”南宫不语摇了摇头,一想起杨文渊那件事,他不由得心中一阵愠怒,于是又道:
“杨文渊这厮,竟敢趁我不在卫里之时,妄图暗里对贤弟下手!贤弟放心,这笔账,愚兄替你记下了,下一回定要从这厮的身上找回!”
四月十六那一日,南宫不语从徐府无功而返之后,丁春秋就已将杨文渊带人擅闯诏狱,妄图将徐恪双眼钉瞎之事,禀报了他。南宫当时就恼怒万分,然他听得最后施救徐恪之人,竟然是都督沈环之后,心下又百思不解,加之这几日他手头琐事不断、诸务沓来,一直也没抽出空,是以还未寻着间隙去找杨文渊问责。
“不是杨文渊,那还有谁?”徐恪疑惑道。他心想我徐恪“何德何能”,竟要劳动这许多人,时时牵挂我的性命?
“贤弟猜不到的,那个要取你性命之人,乃是当今八皇子,晋王李祀!”
“晋王李祀?”徐恪不禁又是诧异又是愠怒:“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先是陷害我私通妖类,后又要取我性命?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贤弟并没有得罪他,晋王要取你性命,也不是因为和你有仇……”
“是因为魏王殿下?”
南宫不语点了点头。
“这……”徐恪心中顿感匪夷所思,一时间,他不禁无话可说。
“贤弟,愚兄知道,你也不喜参与皇子之间的党争,然而,你我身在朝堂,亦是身不由己。如今,纵然你我有心避开那些皇子间的争斗与倾轧,可那两位皇子,却还是找上了你我啊!”
“咳!……”徐恪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贤弟这几天,可要分外留心你的一日三餐,还有喝水与用水,都需留意!”
南宫不语又殷切叮嘱道。
徐恪问:“怎么……晋王还想派人投毒?”
“晋王从一个江湖术士那里,得了一颗‘眠花丸’。据说,这颗毒丸无色无味、奇毒无比,口中只需沾上那么一点点,立时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而且,事后查验,还查不出丝毫死因!”
“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颗毒丸啊,这位晋王,为了我的事,倒是费心了!”徐恪此时,却不由得笑道。
“贤弟,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笑呢!”南宫不语急道。
“随他去吧!我徐恪如今身在诏狱,功名尽除,已是烂命一条,晋王如此惦记我的性命,尽管拿去就是!”
“贤弟,你切不可如此自暴自弃!愚兄以为,贤弟要不了多久,定会走出诏狱,恢复你自由之身……”
接下来,南宫不语又说了许多劝慰与勉励之语,徐恪不忍违逆了南宫的好意,遂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知晓晋王的歹毒图谋,今后,自己定会格外留心平常的饮食起居,不给晋王的内线,任何下手之机……
说道那位“晋王的内线”,南宫不语便附到徐恪耳前,向徐恪小声提醒道:
“贤弟,不瞒你说,晋王在我青衣卫的内线,极有可能便是都督沈环!”
“是他?!”徐恪不由得双眼大睁,他对沈环虽向来没什么好感,然听得此人竟已投身到了晋王的怀抱,亦不禁大感意外。
“多半就是他!”南宫不语最后再次叮嘱道:“愚兄虽未找到实证,然依据目下种种,便能判定就是此人了!是以……贤弟呀,你这几日身在诏狱之内,可千万得留心珍重啊!愚兄公务缠身,不能时时陪在你的身边,你日常的饮食与用水……”
“好了好了!南宫兄,小弟知道了!”见南宫不语还要絮叨下去,徐恪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头,又道:
“时候也已不早,都快戌时了,南宫兄,令妹还在家里等你回去吧?”
“对对对!无花还在等着我回去与她一道用晚膳呢,这都已是戌时啦?咳!时日真的是匆匆啊!……”
南宫不语遂起身与徐恪告辞,他又连着殷切叮嘱了几句,直至徐恪送他到牢门外,南宫还在叮嘱道:
“贤弟,你在诏狱里可得好生珍重,保护好自己呀!过些时日,待你出狱之后,愚兄便请你来我南宫府里一趟,也尝尝无花的手艺!”
“贤弟,说起来,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能尝过无花的手艺了吧?”
“好好好!小弟知道了,多谢南宫兄美意!”
一说到南宫无花,徐恪急忙躬身行礼,赶紧与南宫不语辞别。
……
……
南宫不语离了诏狱,出了青衣卫之后,便折而往北,他自己的南宫府,就坐落在永兴坊内,距离青衣卫,不过一刻辰光的脚程。
他心中不由得甚感欣慰,只为他与徐恪之间,总算在一番长谈之后,各自都能冰释前嫌。虽然,他在诏狱内,不知不觉,竟与徐恪谈了一个时辰之久。
南宫不语步出青衣卫大门之外,已是戌初时分。长安城内,自大明宫中的大鼓开始敲响,皇城的鼓楼又序次传来密集的鼓声,直至整一座长安城到处都是鼓声,这一通密集的鼓声也宣示着,宵禁已经开始,寻常百姓,此时已不得离开各自居住的坊门之外,擅自行走于大街之上。
南宫不语身上有自己的“镶金虎牌”,自然不必担忧违反宵禁,会被禁军抓入大牢。然他此刻依然有一份担忧,实在是他今日与徐恪聊得太多,家中的亲妹妹定然已等得心焦。于是,南宫不语加快步子,脚下运起轻功,忙向自己的府邸飞速奔去。
他一路飞奔,心里只想着家中的无花妹妹,还有南宫无花亲手烹制的一桌好菜,哪里能想到,距离他十余步外,在屋顶的飞檐翘角之处,有一只红白两色的小花猫,正跟着他一路飞奔……
第一百七十二章、暗生爱恋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戌时、长安城永兴坊】
那位跟着南宫一路飞奔的小花猫,自然就是“和合金仙”毛娇娇了。这位之前已搅得长安城人心惶惶的猫妖,此际为何要一路跟着南宫飞奔?
说来也怪,毛娇娇自从在四月十六那一日,持鞭与南宫不语斗了两百余回合之后,她心中就一直是南宫不语的身影。
那一日,她跟着陆火离离开徐府之后,心中就一直回想着南宫不语的模样。南宫不语身形修长、仪容俊伟,在从容不迫的气度之外,更有一股儒雅谦和的风采,其状象极了一位书院私塾中的教书先生。
早前,毛娇娇与明月曾一道在得月楼中用膳,当时,她就曾与南宫不语打了一个照面。然而,那时的毛娇娇,眼里只有一个曾给过她一剑的徐恪,竟未尝留意到徐恪身旁的南宫不语。
后来,在翠云楼中,毛娇娇与明月姐妹二人谈心,毛娇娇曾问明月,白日所见的三个男子,明月姐姐最欢喜的是哪一位?当晚的明月,心中对比了半天,竟说她最喜欢的是南宫不语,在明月的口中,那位南宫不语活脱脱就是容貌文雅,举止谦和的教书先生。
那一晚,言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毛娇娇听得明月所言之后,心中暗暗回思南宫不语的模样,越发觉得明月所言,甚有道理,在不知不觉间,毛娇娇对南宫不语的感觉,已是有了许多的好奇……
四月十六那一日,毛娇娇在徐府的后院中,竟骤然与南宫不语相见,当时的毛娇娇,心情竟比南宫还要惊诧。然她在惊诧之余,心中竟不自觉地涌起了一丝怦然心动!
在毛娇娇的眼里,南宫不语手持三尺长剑,剑影随风而舞,剑光烁烁离离,其状较之那日在得月楼所见,还要俊朗百倍!南宫的身影亦是翩然来去,举动若龙游南天、凤翥北辰,其潇洒之姿、豪迈之气竟让毛娇娇看得不禁呆了……
好在,毛娇娇轻功高绝,她绕着南宫不语飞来跃去,无论南宫的剑法再如何精妙,却是伤不到她分毫。而她自己虽是一味地飞来绕去,然她一双媚眼,也始终不肯离开南宫半步。
她一边观看,一边欣赏,心中也在不断回想着明月当时对于南宫的品评之语。她越看越觉得好看,越想越觉得有理,心道,明月姐姐真是太有眼光了!在他们这三个人里,果然还是这个“教书先生”,最是俊朗挺拔!
后来,她二哥陆火离忽然大喝了一声,随后便施展
出了他的平生绝技“江天一色”。趁着漫天大雾之际,她也无暇多想,当即就施展轻功,纵身逃离。
可是,待得毛娇娇离开了徐府之后,她内心对于南宫不语的思念与怀想,便已不能克止……
直至毛娇娇回到了他们在金顶山下的石洞之内,毛娇娇躺倒在了石床之上,她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她一直在不断地怀想着,南宫不语那英俊挺拔的身姿、那谦和儒雅的样貌、那白净精致的五官……甚至于,竟连南宫不语大声呵斥她的声音,她都觉得分外好听……
那一刻,毛娇娇忽然发觉自己,真的是爱上了那个“教书先生”!
毛娇娇在一千年的修行之中,身边不知遇到过多少男子,也不知与多少青壮男子行过“和合之术”,但这一次,她发觉自己,真的是对南宫不语动了真情!
原先,毛娇娇见过徐恪之后,便被徐恪的美貌所迷,后来,她不慎被长安知县的儿子周同抓入铁笼,幸得徐恪所救,才终于逃得一命。她对于徐恪,在感激之中,自然也生出了一股爱慕之情。
然而,她心知徐恪乃是她大姐心爱之人,她心里又一向敬重大姐,此时焉能夺大姐心中之所爱?
于是,毛娇娇只能强压住自己心中对徐恪的爱慕之情。可这一次,她见过了南宫不语之后,心中的情感便如决堤之水一般,一发而不可收!
她向来是一个敢爱敢恨之人,心中认定的那个男人,她至死也要追随!
说来也是奇怪,毛娇娇修习的乃是“和合**”,她这一生中,已不知与多少男子行过“和合之术”,有时候,她一夜之间,就要同数十个男子行房。然而,在她内心,却仍保留着那一份少女纯真的爱恋之情。
说白了,“和合**”乃是她师尊所授,她虽与无数男子行房,为的也只是修炼而已,她心中,对那些男子何尝动过一丝真情?
可这一次,却与她往常决然不同!
她认定了南宫不语之后,这几日,每到夜晚,她都会化身为一只小花猫,隐匿于青衣卫左近,为的就是偷窥一下南宫的模样……
恰正如此刻,南宫不语疾步往自家的府邸紧赶,毛娇娇也就在南宫的身后飞奔。
只须臾之间,南宫不语就回到了南宫府,他推开大门,人未进,声音先起:
“无花,哥哥回来啦!”
毛娇娇不敢奔得太近,她就在南宫府的十丈之外,在别人家的屋
宇之上,远远地凝望着南宫。
“无花?无花是谁?难道说,我的‘教书先生’已经有了妻室?这可不成!我定要想个法子,让他离开那位‘无花’……”毛娇娇听得南宫不语如此亲昵的一声叫喊,心中顿起一股醋意,她不知内里,还道那位“无花”是南宫的妻子,一时间,她心中已然胡思乱想了无数回。
然而,毛娇娇一见随后奔出来的那位体大如山一般的女孩,心中立时“噗嗤”一笑。
她心中也顿时放心,暗道,我的“南宫千户”,怎会喜欢上这么一位体胖如山的女子?如此看来,那位胖女子定然是他亲妹妹无疑了!
只见那位体壮如山的女孩,“腾腾腾”地大步奔到了南宫不语的面前,撅起嘴来,先往南宫的胸口擂了一拳,生气道:
“哥啊!你咋地才来?饭菜都凉啦!”
“妹妹,哥哥今日衙门里头事情多,是以下值迟了些!”
“你骗人!”南宫无花两手叉腰,气吼吼地道:
“哥,你现今已经是青衣卫里的大官了!你想回家,谁敢拦你!快说,你今天到底去哪儿啦?你要不说,我就不让你吃饭!”
“哎!实不相瞒,无花啊,哥哥我今日,是去看望诏狱中的无病贤弟了!”
“徐恪哥哥?他……他在诏狱里怎么样了?吃得好不好?”一说到徐恪之名,南宫无花立时变了一副柔和的模样,她急切地问道。
“我的好妹妹!哥哥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想问你的徐恪哥哥,总得先让你的亲哥哥吃饱饭吧?”
“哥哥,快!饭菜我都已热过了,就在前厅里摆着呢!”
南宫无花拽住她哥哥的手臂,立时大步将南宫拉进了屋子里面,一边走,还一边催促道:
“哥,你吃饱了饭,可要好好跟我说说,徐哥哥究竟怎么样了?”
“好!……”
目睹这兄妹两人一前一后,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地走进了南宫府内的前厅,而毛娇娇却只能趴在别人家的屋顶,尽量远远地偷偷观望着南宫。
她不敢靠得太近,倒是不怕南宫觉察,而是怕自己一旦靠南宫太近,一时情难自禁,会突入南宫府内,向南宫不语径行她最拿手的媚术,与之行“和合**”。
毛娇娇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去伤害她心爱的男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白银五万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十九、亥时、魏王府书房】
“四哥,八弟知道错了!求四哥看在咱们亲兄弟的份上,放了康有仁吧!”
李祀坐在李缜的下首,脸上满是惭愧之色,双眼也不敢正视李缜,他来不及喝上一口马华成端上来的热茶,刚刚在魏王府的书房内就座,立时就向李缜拱手为礼,恳切言道。
“哦……”李缜却手拿着青瓷茶盏,缓缓地用碗盖漂开浮沫,微微啜饮了一口暖茶,神色间淡定自如,他徐徐问道:
“八弟何错之有啊?”
“四哥,小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父皇密奏你的手下‘私通妖类’,求四哥念在小弟年纪轻、不懂事……”
“且住!”李缜一摆手,打断了李祀的话,问道:
“我的手下?哪一个手下?”
“四哥,青衣卫里的徐恪,不就是你的手下么?”
“他乃堂堂一个四品的巡查千户,正经的朝廷命官,父皇钦点的官职,什么时候成了我李缜的手下?”
“那小弟说错话了!”李祀心中气得不行,心道四哥啊四哥,你这心思可真够缜密的,在你自己家的书房里面,说话还这么滴水不漏呐!然他此时有求于人,亦只得耐着性子,改口道:
“小弟不该向父皇上奏,弹劾青衣卫徐恪‘私通妖类’之罪!小弟明日一早,就到大明宫内,在父皇面前,亲自为徐千户求情,四哥,你看这样行吗?”
此刻的李缜,却仍然是面无表情,好似对李祀所言,全然不感兴趣,他依然是云淡风轻地问道:
“八弟,你既说徐千户有‘私通妖类’之罪,想必你手里定然有他暗藏大妖的铁证。这个‘与妖物私通、妄图虐害京城’的罪名,可也不是一个小罪!如若坐实,徐千户非但是夺职下狱,恐怕判他一个抄家灭族也不过分!你怎可旬日之内,便自相更改?刚刚还说他有罪,转眼又为他求情!你这样做,就不怕父皇责你一个‘行事草率、荒诞不经’之过?”
“哎呀,四哥!”李祀无奈之下,只得再度向李缜拱手,诚恳地说道:
“小弟前番是给猪油蒙了心!吃饱了撑的!才会去为难徐千户!这都是小弟这帮不争气的手下给撺掇的!四哥放心,小弟手里也没有徐府暗藏大妖的铁证,明日,只需小弟向父皇详尽说明其中的原委,父皇定会放了徐千户!如若父皇怪责小弟,那也是我活该!”
李缜端起茶盏,只管自己品茶,却不说话。
李祀只得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四哥,能不能……明天就把康有仁给放了?”
李缜却淡然地看了李祀一眼,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八弟,四哥听说,你这几日一直都挺忙啊!你除了进宫见父皇,其它的事,都忙得怎么样了?”
“忙什么呀,我这几日闲得发慌呢……”李祀话说了一半,顿时便领悟了李缜言外之意,原来,自己除了保证进宫去为徐恪求情之外,还需要做点别的,才能让他四哥满意。当下,李祀不及多想,忙回道:
“四哥,之前,我那些不争气的手下,曾经献给我一颗奇怪的药丸,说是有些奇怪的用场。不过,四哥放心,这颗药丸,小弟绝不会用在徐千户的身上!从今往后,不管徐千户人在哪里,小弟见了他,定当退避三舍,保护他还来不及,绝不加害,行吗?”
“还有呢?”李缜点了点头,接着饮茶。
“嗯……还有那个……裴才保,眼下已被我的人给抓了,小弟也会让他们即刻放人!而且,不管那裴才保想说什么、说过些什么,小弟也一概不问,只做不知!”
“你不用放了他!”
“四哥的意思?”
“这种妓院里的‘龟公’,留在世上也是多余呀!”
“好好好!小弟会让手下尽快将此人‘处理’掉,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李祀心中又是一凛,心道,四哥啊四哥,你好狠的心啊!看来,这裴才保果真是奉了你的指使,才会不惜性命之危,亲上含元殿作证。只是这裴才保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你这位主子竟会对他如此狠绝!他前脚才刚刚为你做完了证,后脚就到了自己的死期!
“嗯……”李缜拿起碗盖,接着漂开浮沫,慢慢啜饮。
“四哥,那你……答应放了康有仁?”
李缜身子不动,冷冷地斜了李祀一眼,问道:
“八弟,你跟那个康有仁,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何要这般替他说情呀?”
李祀叹了一口气,道:“哎!这个小康么,他算是小弟的一个……一个朋友。这个人平常遵礼守法、行事本分,也算是一个老实厚道之人,从没听说他有过什么不法之事。不知青衣卫里的南宫不语,为何突然会将他给抓进了诏狱?小弟念在跟他也算是一场故交的份上,故而想求四哥发话,让南宫不语高抬贵手,放了这个小康吧!”
“老实厚道?”李缜冷笑道:“如若这样的人也算老实厚道的话,那么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八弟,四哥不妨实话告知于你,就在两个月前,前任兵部侍郎赵勇,在流徙戍边的途中,于长安城北的‘登古亭’内,被人无端杀死,连带着押解赵勇的两个衙役也惨遭杀害,凶手就是这个‘老实厚道’的康有仁!”
“竟有这等事?!”李祀不禁大感意外道。
康有仁半路投靠,对于他此前种种,李祀也只是问了个大概,李祀只知他在来长安之前,乃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门白虎堂的堂主。康有仁对于自己在江湖中的经历,曾在李祀面前吹嘘不少,然当日毒杀赵勇的经过,他又怎敢告知晋王?
倒是南宫不语在手拿钉子,不断地威吓之下,康有仁吓得六神无主、胡言乱语。他唯恐南宫不语给他身上来几下“青字九打”,是以将他之前所犯之事,无论巨细,尽数招供,就连当日在长安城北的灞山之侧,将前任兵部侍郎赵勇毒杀的事,也都一股脑儿地抖露了出来。
在李祀来魏王府赔罪之前,李缜早已看过了康有仁的供状,又与南宫不语谈了不少辰光。自然,对于康有仁前前后后的诸多不法勾当,李缜却比李祀知道的还多。
李缜脸色一
板,面朝李祀,带着训诫的口吻言道:
“此人心性狠厉、手段歹毒!只为芥蒂之怨,就将赵勇连同押解的公差一并毒杀。八弟,你怎可如此不知轻重,与这样的妖邪巫蛊之人随意为伍呢?象这种‘江湖妖人’,四哥劝你还是远离为妙!”
李祀却心道,这“心性狠厉、手段歹毒”,说的不就是四哥你自己么?!你借南宫不语之手,抓捕了康有仁,对我言语威吓,还故作关心,这天底下有比你四哥更为狠厉歹毒的人么?
李祀忙陪着笑,讪讪地说道:
“四哥,小弟知道错了,等四哥放了康有仁之后,小弟定会对他痛加责罚,让他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奉公守法、做个好人!……四哥能不能,先将小康放了?”
李缜依旧面若寒霜,道:
“抓捕康有仁的是青衣卫北安平司。我听说,南宫千户抓了他,也是为了查案,他们北安平司,做事有理有据,抓人审案,也是为了维护京城治安!四哥也不好擅自插手啊!要不,八弟,你去大明宫内,求求父皇?”
“四哥,你这……”
李祀心里面气得直想骂娘,他心想,感情我舔着脸求了你老半天,你还是不肯放人啊!
李祀不禁心生恼怒,他当即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霍然起身,面朝李缜略略拱了拱手,冷然道:
“四哥,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吧?让你放一个人,有这么难么?!我这大半夜的,顶着寒风,亲自跑到你这魏王府里来,眼巴巴地求了你老半天,四哥就算不念咱们亲兄弟的手足之情,看在我刚才那几句承诺的份上,也早该答应放人了吧!……”
见李缜仍然无动于衷,李祀气得转身就走,人到了门边,兀自高声怒道:
“四哥,常言道‘山不转水转!’你虽是九珠亲王,可小弟的头上也顶着七颗王珠!小弟本不愿与四哥斗个两败俱伤!可四哥若一直是这样咄咄逼人,今后,可也别怪小弟对四哥不讲情面!”
言罢,李祀打开了书房的大门,带着一脸冲天的怒意,转眼就要大步迈出门去。
“八弟……”
这时候,李缜终于开口,唤了一声。
李祀面朝门外,停下脚步,心下一喜,他心道,四哥,你也有服软的时候啊!看来,我不朝你吼两句,你还真当我是孙子了!
只听李缜悠然沉静的声音徐徐传来:
“韩王妃送你的五万两银子,八弟这几日,花得如何了?”
“这件事,四哥怎会知道?” 李祀急忙转身,惶恐地问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缜眼眉一挑,淡淡地回道。
“四哥,这……这五万两银子,是韩王妃硬要塞给我的!她说让小弟给六哥的葬礼,尽量办得风光一些,又说我六哥死得凄惨,若葬礼办得寒碜了,对不起六哥泉下之灵……四哥,小弟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才收下的呀!”
李祀心中又惊又急,只得连连找借口给自己解释。
李缜却端起茶盏,又悠然地啜饮了几口,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淡淡地言道:
“四哥听说,父皇从内帑里拿出了白银二万两,只给了韩王妃五千两,却赏了你一万五千两!如今,六弟撒手人寰,留下了韩王妃母子,可谓一对孤儿寡母,他们也算是这世上的可怜之人了!这样的可怜之人,父皇也只给了他们五千两银子!我大乾国库目下已是捉襟见肘,父皇竟一气下拨了你一万五千两银子!可见,在父皇眼中,对你是如何疼爱之深,又是如何信任之切!若父皇知道,你堂堂的一个七珠亲王,趁着六弟的一场葬礼,竟不念兄弟之情、手足之义,觍颜无耻地敲诈了他们孤儿寡母五万两银子,不知父皇心中,会对你这位‘八贤王’,作如何之想?若满朝文武得知此事,是否还会不住地称颂你晋王这‘八贤王’之名?”
此刻的李祀,听了李缜一通言语之后,心中就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那一阵刺骨的冰冷,从他头顶的“百会”一直冷到了脚底的“涌泉”……
他不禁呆立当场,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沮丧!
也是直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当日韩王李祚在他这位四哥面前,心情是何等的惶惧与绝望!
“四哥!小弟知道错了!”
李祀别无它法,只得面朝李缜,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李缜哀哀苦求道:
“求四哥看在咱们亲兄弟的份上,千万别将这件事告诉父皇!”
“四哥,从今往后,小弟甘愿为你做牛做马,任凭四哥驱使!求四哥放过小弟!”
……
李祀跪在地上,不住地苦求李缜,然而,这一次,李缜却没有立时椅子上从起身,径去扶住李祀。
李缜依然四平八稳地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依然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起碗盖,漂着那些已经尽沉于碗底的茶末;依然是缓缓地、浅浅地啜饮着茶盏里的暖茶。
任凭李祀一直跪在地上,一直苦苦哀求着,李缜兀自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四哥,来日你若登基大宝,小弟一定头一个拥护!从今往后,小弟绝无觊觎大位之心,小弟心中的‘太子’之位,非四哥莫属!”
“四哥,你若还不能解气,小弟……小弟给你磕一个响头!”
“八弟,不可!”
只听“咚”地一声,李祀已经额头朝地,重重地向李缜磕了一个响头,只因他有些用力过猛,这一个响头,磕得李祀险些晕了过去……
李缜急忙离了自己的太师椅,走到李祀近前,伸手将李祀搀扶起身。
这时候的李缜,眼见李祀的前额已然磕破出血,他心下不忍,忙取出自己的一块汗巾,给李祀轻轻擦拭。
从李缜此际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此时心中,对李祀也微微有了些愧意。
李缜转念一想,毕竟兄弟一场,他今日虽存心敲打,可言语间的威吓,确乎有些过了!
“八弟,无需如此!你我都是亲兄弟。你放心,那五万两银子,四哥只做不知就是!你的那个‘小康’,明日一早,便会回到你的晋王府!”
祀忙向李缜又俯身行礼,恳切谢道:
“多谢四哥!”
……
……
李祀出得魏王府之后,便坐上了自己的马车。晋王府总管汪简灵亲自驾车,持鞭“驾!”了一声,那两匹健马四蹄奔踏,这架晋王府华丽又宽敞的双辕马车,顿时往北边的晋王府匆匆行去。
李祀坐在马车之内,手里拿着自己的一块方帕,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他倒不是擦拭那一丝血迹,而是自己的额头上,直到此刻,还在冒着冷汗!
四哥的厉害之处,他今日总算是领教到了。
在来魏王府之前,他心中对于“老东西”的那两句话“千万别跟老四去斗!照皇上的意思,这大乾的天下,将来还是要给老四的!”他仍然不太认同,也丝毫没当回事。
李祀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在他四哥面前稍稍服个软,四哥必定会给他“八贤王”一个面子,答应为他放人。毕竟,他今时已不同往日,非但头顶着七颗王珠,而且手握三部实权,满朝文武,多的是党附他的手下。他不相信,他如此贵重的身份,不惜半夜登门,亲自给他四哥赔罪,四哥还会不买他的帐?
可是,事实还是无情地将他脸面打肿!
他原本早已准备好的一番雄辩之词,雄辩中亦不无恫吓之语,可在他四哥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在他四哥夺人的气势之下,他顿感慌乱不堪,只稍稍斗了几个回合,他已六神无主,惊惶失措地败下阵来……
这一刻,李祀心中不由得哀叹:
看来,“老东西”说的话,果然是对的!
……
李祀正在懊悔不安、惊惧不宁之中,忽然,马车不知何故,竟停了下来。
李祀心中顿感老大地不快,心道,那些禁军没长眼睛么?认不出这是我晋王府的车架?!
果然,只听驾车的汪简灵怒喝了一声:
“什么人这么大胆!连晋王爷的车架也敢拦!”
李祀心中不无得意,心想,这必然是一个新上任的禁军将领,盘查宵禁之时,竟还未能识得我晋王的车架。算了,我今日心情好,也不与尔等计较,待会,让汪简灵教训他几句也就是了……
猛然间,李祀却听到外面传来“啊……啊!”地几声惊叫,又“砰……砰!”地几声乱响,好似自己王府内的几个护卫倒地挣扎之声。李祀心下不禁大感诧异,心道,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敢抢劫我晋王千岁的车架?!
今夜,晋王李祀出门之时,已然是戌时。王府总管汪简灵不放心,非但自己亲自驾车,还精心挑选了十二名王府的护卫随行。
李祀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深夜抢劫自己的马车。要知道,自己的这十二名护卫,可都是王府内一等一的好手!
“哎!今天是什么日子,本王可真是背到家了!”
李祀忍不住暗里咒骂了一声老天,撩开马车的帐幔,走了下来。
李祀刚刚走下了马车,见到眼前的这一幕,立时吓得惊在当场!
只见自己王府内的十二名护卫,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显然早已气绝。尽管那些人倒地的形状各自不同,却没有一个人手握着刀剑,很显然,他们直到临死之刻,竟都没机会拔出自己的兵刃。
什么人会有这样厉害的功夫,竟能在眨眼之间,取了这十二名高手的性命?!
晋王府的总管汪简灵却没有死,此时趴在马车之前,两腿筛糠、浑身发抖,好似傻了一般。
李祀忙走到汪简灵跟前,踢了汪简灵一脚,大声问道:
“老汪,这是怎么一回事?”
汪简灵却手指着李祀的背后,双眼大睁,瞳孔缩紧,好似见到了一个极为可怕之人!
确切地说,汪简灵此刻的眼神,仿佛见到了一个鬼魅!
李祀见汪简灵如此惊惧之状,亦吓得浑身毛骨悚然。此刻,他耳听得背后并无丝毫之声响,但汪简灵的神色却绝非作假,他不由得心中“噗通”“噗通”乱跳,却依然不敢回头。
难道,这里真的有鬼?!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南的梅雪斋内,胡依依正和舒恨天坐在一起,两人的面前,放了两杯暖茶,还有一些果子与点心。
此刻,姚子贝、怡清、朱无能都已睡下,胡依依却还是不能成眠,于是,她便来到了梅雪斋的前院,走进了十二弟的房中,与他谈起了当下的情势。
舒恨天本是一只白鼠修炼而来,到了夜晚,恰正是他心神健旺之时,他原本也未歇息,见老姐姐前来,自然欢喜。
于是,舒恨天冲泡了两杯热茶,又取来一些夜宵,两人一边喝茶吃果,一边中夜畅谈。
说起四月十六那一日的经过,两人都不禁有些后怕,那一日,对手不可谓不强,在那位白发道人厉害的法器笼罩之下,他们两人都险些现出了原形。
看来,世间一物克一物,果真是如此。他们两姐弟,一狐一鼠,各自已修炼将近千年,虽然各自都有不俗的修行,但在道家厉害的法器面前,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一日,若不是胡依依的九妹与二弟赶来相救,真不知他们最后的结局究竟怎样,若被南宫不语他们抓捕进青衣卫,非但坐实了徐恪“私通妖类”之罪,他们两位当世的大妖,结局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然,最关键时刻,还得是怡清的半路出手,就算陆火离武功再高,究竟不会是袁天罡之敌,若非怡清飞剑搭救,兴许,他们四位当世的大妖,都已经成了青衣卫的阶下囚!
……
姐弟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陆火离与程万里的一场大战。胡依依与舒恨天虽是修行千年的大妖,可也是习武之人,对于当日那两位武学高手的斗剑,同样也看得如痴如醉!
说到后来,舒恨天不禁叹服道:
“老姐姐,我在江湖中走动,早就听闻江湖有言,说道‘南飞云、北流霜,万里孤风一叶黄!’那一日,我见程万里与二哥斗剑,直杀得是天昏地暗、日月不见!看来,那两人的剑法,真可谓是当世无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