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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可怜长安

    秋明礼闭眼昏昏睡去,大约过得两个时辰,他略一翻身,牵动了伤口疼痛,便即醒来。

    家童赶来服侍他喝汤如厕之后,禀道;

    “有位将军,已在堂中等候多时了,他见老爷正睡着,便命小的们不要通传……”

    “是薛将军!快请……”

    来的正是大乾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他见了秋明礼随即抱拳,哈哈一笑道:

    “恭喜秋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秋明礼叹道:“老薛,快别提了……秋某这条命,算是折了半条……”

    薛涛道:“本来薛某不欲滋扰先生养伤,只是你那个好学生,今日里在魏王府,可是把魏王给……”

    秋明礼插话道:“他是不是给魏王难堪了?”

    薛涛笑道:“岂止是难堪!咱们这位魏王,你可是知道的,除了当今圣上和太子,谁见了他不是服服帖帖的?哪知道,今天那后生,一开场就给魏王吃了个冷门钉……”

    薛涛遂将徐无病今日在魏王府所言所行,一字不漏地讲给了秋明礼听,讲到妙处(当然是魏王被气得脸色发青,又不便当场发作之时),自免不了加了些油添了些醋。

    秋明礼听得出了神,直至薛涛讲完,兀自发了半会怔,最后悠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这位徐公子,已不能作我的学生了……”

    “怎么啦?才刚刚收的弟子,一转身,就要逐出师门?”薛涛呵呵笑道。

    “从即日起,他便是我的老师……”秋明礼道。

    “这又作何解?”薛涛饶有兴致地问道。

    秋明礼轻声笑道:“老夫年少之时,亦自负所学,冷眼权贵,无心庙堂,行止狂放无度……当时落落难合之状,及今思之,不堪一笑耳!不过,若令老夫面对一位七珠亲王的招揽,在唾手可及的功名之前,神色岿然,严词相拒,这一份从容胆色,老夫自问,三十年前便已望尘莫及,三十年后更是瞠乎后矣……如此少年,焉能不为我师?!”

    薛涛哈哈大笑道:

    “秋夫子!你也不要过谦啦!我看你们两,就是线头穿进了针孔各自对上眼了!你在那诏狱中,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定要救一个不相干的后

    生出去。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有你秋老夫子这一份胆色?!”

    秋明礼一边听,一边不住地摇头叹息,道:

    “此事不足道也,不足道也……只是此子日后,还望薛将军……”

    薛涛神色一正,慨然道:

    “秋先生放心,既是秋先生的学生,便也是我老薛的朋友,不管他到了哪里,我老薛定会护他周全!”

    ……

    薛涛与秋明礼又随意聊了几句,看那秋先生眼中,渐渐现出倦色。薛涛知他伤后体虚,便即起身告辞。临走时,薛涛忽然想起一事,当即问道:

    “秋先生,昨日你在诏狱中,要我转告魏王的那句话‘若得此人相辅,魏王必得天下!’这可是当真……?抑或,只是你情急之下,随意杜撰的话?”

    秋明礼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薛涛今日匆匆赶来,务必要弄清的真相。

    然而,对这一句话的真假,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

    人生之路,本就有无限的可能;正是有无限可能的人生,才会让人觉得妙趣无穷……不是么?

    “此中原由,且容日后再言,老夫困了……”

    秋明礼顾自闭上了双眼,薛涛欲待再问,想到秋明礼的性情,便只好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二,寅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

    徐无病天不亮就起了床,其实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这一夜,两个人几乎粒米未进。

    刚刚还在长安城最有名的得月楼,吃了一顿一百八十两银子的大餐。一转眼,身上就连一个钱也未曾剩下。于是乎,连长街上,随处可买的,五文钱一个的胡饼,也只能望洋兴叹……

    徐无病倒也还能忍耐,只是苦了那朱无能,哼哼了几乎一个晚上,又是呼痛又是喊饿。

    然而徐无病想了一夜,仍然想不出任何对策。

    到了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时,他离了床,稍事盥洗,心道:“今日,我徐无病无论如何,要找到一条出路……”

    他将心一横,就去了一个地方。

    在长安城,除了青衣卫、魏王府,他也就只去过那个地方。

    得月楼。

    但是

    ,当他想要踏进楼内的那一刻,他又再次退缩了。

    还是,再去想想别的法子看……

    徐无病走到长安的东市,那里各色商铺应有尽有。他挨家挨户地询问,想给自己讨个吃饭的活计。尽管无病一再言明,再苦再脏的活,他都能胜任,但是那些店铺掌柜,见了徐无病瘦长羸弱、白面书生的模样,都是叹息摇头,或直言相拒,或婉转谢绝……

    倒是一位卖包子的大娘,见无病脸有饥色,随手拿起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塞到他的怀里。大娘看他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劝他去兴道坊那里支个摊子,那里人来车往,商贾居多,可以做些代写家信、代笔书告之类的营生。

    徐无病依言来到兴道坊,那里果然有许多代笔书信之类的摊子。无病与一位中年书生求恳了半日,总算借了他一支秃笔,几张破旧宣纸,又到牌坊下找来一块废弃的木板,拿两块石头两旁一搭,自己则蹲在地上……

    在周围摊主鄙夷的神色中,徐无病总算也摆出了一个“代笔书信”的摊头。这是他第一次开门做生意,而且,是在京城。

    只可惜,徐无病的摊头太过简陋,连往来巡查的里正,见了他一副穷酸样,都懒得搭理,幸而,也未向他收钱。

    周围行人匆匆,过来央人代笔的商贾贩夫固然不少,可大多都是去找相熟的摊主。徐无病也只知道木然地蹲在那里,低低地叫唤几声,又有谁能注意,角落里的那一张破门板。

    倒是有几位结伴而行的堂客,见了徐无病蹲在地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都不禁掩面发笑……这笑声也让一旁几个握笔疾书,口中不断“之乎者也”的老夫子,心生莫名的愤恨:

    “年轻人不好好用功,去科场谋一个功名,却来这里招蜂引蝶!哎!朽木不可雕也……”

    就这样,徐无病从日出一直蹲到了日落,两腿直蹲到麻木……竟无一个人光顾他的生意。

    末了,还是有一人走到他的身前,徐无病心中大喜,赶紧起身,一看却是借给他纸笔的那位中年书生……

    所有的摊主都回家了,他自然也要走了。

    只留下徐无病一人,望着一块破旧的门板,呆呆地出神……

    偌大一个长安,何处可以容身?

第二十八章、散发扁舟

    徐无病在兴道坊守了一日,竟无半个铜钱入账。

    幸得包子铺大娘施舍的两个肉包,总算让他熬过了一日。

    他自小忍饥挨饿惯了,此时,些许挫折,倒也并未让他气馁。

    “只是,客栈中的二弟,本就食量滔天,又加之身负重伤,今日也饿了一日,他如何能抵受得住?!”

    想到这里,无病忧心如焚,他出得兴道坊,一路漫无目的地行来,纵然他绞尽脑汁,仍然毫无办法。

    “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之语,诚如斯言……”

    徐无病忍不住对天长叹,不觉间,却见自己,又徘徊到了得月楼门前。

    那得月楼位于长安城道正坊内,修造得十分宽敞富丽。如今已是戌时,长安城内华灯初上,酒楼内灯火辉映,人影攒动,比之白日里更显热闹,一阵阵的酒香与肉香随风飘来,引得徐无病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徐无病转身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盟主!”

    无病回头,见那人年约六旬,身形微胖,一身灰布衫、满颔白髭须,看上去似曾相识,但究竟是何人,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盟主……不认得了?呵呵……老朽燕州府虎鹤拳齐闻钟。”白须老者齐闻钟抱拳施礼道。

    徐无病急忙拱手还礼,道:“原来是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老爷子!在下失敬!只是徐某不过一介书生,这盟主二字,今后再也休提……”

    齐闻钟道:“哎!……徐盟主何必过谦?!那日令师弟的剑法,在场的好汉,有目共睹。那一晚在太湖之畔,大伙儿都奉你们为捉妖盟主,这可是容不得丁点儿置疑的事!……”

    徐无病正待辩解,那齐闻钟也不容分说,拉了无病的胳膊就往得月楼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今日我从燕州带了些山参貂皮,将这些野货刚刚交与了买家,正打算到这得月楼中品些酒菜,未曾想竟能在这里遇见盟主,俗话说的好,‘乡情不如偶遇’,齐某正愁一人独饮无味,今日遇上盟主,咱二人定要喝个痛快!”

    徐无病本待推辞,但闻得腹中一阵空响,当下也就半推半就,随着齐闻钟一同进了得月楼。

    二人在酒楼大堂中间觅了个座位,齐闻钟出手豪阔,点了一桌子酒店的名菜,不过,若是比之那日,徐无病与朱无能二人所点的那一席大菜,却仍是远远不及。

    其实,那齐闻钟早已看出,徐无病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貌,却哪里是个练武之人?!但是“捉妖大会”那一晚,有一位若神仙般横空出世,自称“沙无净”的白衣公子,他所露出的绝世武功,却是慑服全场。既然那位白衣公子对徐无病这般尊崇,那么,与这位“徐盟主”的关系,弄得亲近一些,自不会差。

    齐闻钟虽然在燕州府,身居一拳派之掌门,实则他武功平平,门下弟子虽众,但也多是粗鄙之徒。整个拳门所赖以为生的,却是走南闯北,行商贾之事。

    那燕州居乾国之北,所在山野纵横,白雪茫茫,多有人参、鹿茸、貂皮、虎骨等等诸般特产。虎鹤拳传到齐闻钟这一代,家道式微,门中子弟,日见凋零。齐闻钟

    灵机一动,见武业不兴,遂打起了行商的主意,将那些燕州的特产,长途贩运至乾国各地。未料他习武不具灵根,经商却是把好手,经得数十年努力,齐家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尤以京城为最。齐闻钟为人也甚为豪爽,武林中同道但有危难之时,他便慷慨解囊,若有人途经燕州投靠,他必盛情招待,是以中原武林便都盛传他好客之美名,暗里送他一个外号,叫作“燕北孟尝”。

    那“燕北孟尝”齐闻钟,平素最喜结交朋友,今日“逮到”了徐无病这位“捉妖盟主”,哪里还肯放过。他手里拿着“汾阳醉”,接连给徐无病斟酒,口里“盟主”“少侠”叫个不休,不住地劝酒吃菜。徐无病也不客气,(肚中也着实饿得很了)索性来者不拒,一时间,一个不停劝,一个只管吃,劝酒的人劝的不亦悦乎,吃饭的人吃的畅快淋漓!……

    隔壁一桌上坐得两位青年男子,一个身着绛紫色夹袍,一个身穿月白色绸衫,正在旁边浅饮低酌,看两人服饰,便知多为这长安城里的富家公子。

    那穿白衫的公子正对着徐无病,见无病吃相不雅,甚觉有趣,不由得为之一笑。他对面身着紫袍的公子,却似忽然想起一事,放下了手中酒杯,说道:

    “张兄,你可知这几日,咱这京城中,都在传着一桩奇事?”

    “哦?是什么奇事?”白衫公子不再去理会徐无病,回神应道。

    紫袍公子道:“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八皇子晋王的婚事啊!”

    白衫公子道:“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一些,都道晋王向万岁爷请婚,欲迎娶那天宝阁的千金大小姐,慕容嫣……”

    紫袍公子笑道:“张兄果然消息灵通啊,但你可知,晋王给这位大小姐请了一个什么名分?”

    白衫公子道:“李兄不愧为庙堂中人,这你都知道?!”

    紫袍公子嬉笑道:“家兄在礼部任职,他听得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说晋王给慕容小姐,请的竟是个‘王妃’的名分!”

    白衫公子奇道:“晋王竟要迎娶一位民间女子,做他的侧妃?!”

    紫袍公子哈哈笑道:“张兄,你再猜……”

    白衫公子道:“不会是元妃吧?”

    紫袍公子拊掌笑道:“然也!晋王便是要迎娶那慕容小姐,做他的正室元妃!”

    白衫公子显然不信那紫袍公子的话,反驳道:“李兄,此事定是你胡诌了!我大乾自开国以来,太祖爷明令,皇子必从勋臣贵戚中择女为妻。他天宝阁虽富可敌国,然他慕容家的小姐毕竟不是官家出身,既无品阶,又无爵位,似这样一位民女,如何可得入为晋王妃?再者,晋王不是早就立了元妃么?”

    紫袍公子道:“张兄有所不知,晋王妃身子弱,去年便已薨逝。如今,晋王正当壮年,你想啊,这慕容嫣可是号称‘长安城第一美女’呢!晋王若将她纳入府中,真可谓‘财色兼收’啊!……”

    白衫公子不屑道:“晋王贵为五珠亲王,深受万岁爷恩宠,朝野上下,皆号为‘八贤王’。哎!毕竟是‘袅娜东风不胜娇,芙蓉垂柳美人腰’啊!想不到晋王,谦谦君子,却窈窕好逑,看来,他果真是

    ‘闲’啊!……”

    那紫袍公子急忙作势禁声道:“张兄慎言,慎言!”他转身看了看周围,确定左右均无公门中人,方才低声言道:“听说,日前有青衣卫在此地抓人。张兄的话要是被那些青衣卫的人听到,那可是泼天的祸事啊!……”

    白衫公子显然被这话吓得不轻,急忙停了声,低头顾自喝酒。

    ……

    这边,徐无病一顿猛吃后,终于肚中撑满了名酒好菜。他美美地打了一个饱嗝之后,忽然想到自己的二弟朱无能,兀自还在客栈中苦苦挨饿,便片刻也不忍多等,急忙向齐闻钟告辞。

    徐无病命小二打包了些剩菜,他也不同那齐闻钟客气,趁着酒意,起身就走……

    齐闻钟付了酒账,便送徐无病出门。刚出了得月楼的大门,无病忽然转身,神色忸怩地问道:

    “徐某初到长安,随身的盘缠不多,这几日又靡费无度,囊中不免告急,可否容徐某,向齐老爷子暂借些许银两,日后定当……”

    齐闻钟道:“盟主休要客气!要多少银两?老朽自当奉上!”

    徐无病竖了一根手指,缓缓说道:“可否……可否先借徐某……十两银子……来日一定加倍……”

    齐闻钟哈哈大笑道:“老朽还当盟主要借一千两白银呢!今日老朽随身带的不多,这里有一百两,盟主先拿去用!借与不借的,今后休要再提!今日能够遇得徐盟主,为盟主效力,那是老朽的福分!”

    言毕,齐闻钟从背囊中取出一个满满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银饼,每个银饼都是一样形制,均重十两。这齐齐整整的十锭大银,看得徐无病眼睛一亮,他急忙收好包裹,深恐为周遭强人所见。

    出得道正坊后,齐闻钟与徐无病挥手道别,言道自己先去办事,待明日再至客栈拜访云云,徐无病便只是忙不迭地点头道谢……

    徐无病别了齐闻钟后,酒意上涌,便飘飘然一路往南而行。

    此时,他怀中抱着的,是此生从未见过的一大堆银两;腹中残留的,是此生从未豪饮的汾阳名酒;脑中回想的,是此生从未经历过的惊心往事,心中挂牵的,却是此生从未感触到的兄弟挚情……

    夜色已深,西天外,一钩弯月当空残照,群星洒满天穹,仿佛无数双眼睛,正默然注视着芸芸众生……

    一阵清风徐来,无病不禁心有所动,于是徐徐吟道:

    千里江天霜行早

    十年扬州梦已渺

    未见长安好

    怎忍长安老

    春水去欲尽

    春花空负情

    相逢几多愁

    散发弄扁舟

    ……

    (以上调寄《菩萨蛮》)

    徐无病醉态熏熏,一边顾自吟唱,一边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赶在长安宵禁之前,回到了长乐坊的云起客栈。

    一进客栈大门,就见里面人声嘈嘈、乱成一片,徐无病向前望去,不见则已,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大怒……

第二十九章、天宝重楼

    徐无病走进客栈,却见大堂一角,许多人正围成一圈,对着里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那圈子正中躺有一人,只见他身材肥胖,衣衫尽裂,浑身上下竟堆满了食客吃剩的饭菜。店中的几个跑堂,还不断地拿些吃客剩余的残羹剩饭,甩在那人的脸上、身上,以此逗乐取笑。

    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无病的二弟朱无能。原来他饿了一天一夜,实在抵受不住,于是强忍伤口疼痛,来到大堂,向店家讨些吃的,后见伙计不给,索性便抢了别人桌上的几个馒头大嚼起来。店掌柜见状,哪里肯依!于是叫来一众伙计,将朱无能痛打了一阵,推倒在地上。不知是哪位食客临时起意,竟向他身上扔了一些吃食,朱无能也来者不拒,别人向他身上扔什么,只要是能入口之物,他一概全收。于是店中众人觉得有趣,纷纷效仿,几个跑堂的小二则更是卖力,左右夜间无事,竟将这个当做一项取乐的手段……

    可怜这在世的天蓬,伤病奄奄、匍匐于地、衣衫褴褛、浑身污秽,竟沦落得这般模样,当真是“龙游浅滩招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徐无病见状,不禁大怒道:“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立马上前,搀起了朱无能。

    店掌柜气冲冲地跑来,拨了一把算盘,道:“这位客官,你们这两天的房钱,也该付了吧!拢共是三两四钱银子,本店概不赊账,若你再不付账,我等可是要报官了!”

    徐无病从囊中取出了一锭银饼,递给店掌柜,道:“这个拿去,不用找了……”

    店掌柜一见这白花花的一锭十两纹银,立时两眼放光,仿佛只一眨眼间,你便已成了他的亲爹。只见他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严冬脸面,此际已灿然生出了无数鲜花,眼眉之间更是溢满了一道道春日暖阳……他一把拿过银子,胁肩谄笑道:“啊呀!公子!公子爷这般豪爽……小的真是有眼无珠,得罪!得罪!公子爷但有什么吩咐,鄙店自当竭力,伺候周全……”

    徐无病也不与他嗦,只是吩咐店家好酒好菜招待,另外,备好大桶热水,伺候他二弟洗浴干净。

    ……

    忙活了大半时辰,待得将朱无能清洗干净,陪他吃饱喝足之后,兄弟二人当即朝天睡倒,一觉便睡到了次日天明。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三,辰时。

    徐无病直到天光大亮之后,方才起身。昨夜他总算睡得一个尽兴,起床之后,顿觉精神一畅,再看朱无能,只见他脸色红润、呼吸匀称,兀自睡得正酣……毕竟有神功护体,些许刀伤,已不足为患,之前他万般难受,委实是因饥饿而起。

    跑堂的小二手眼明快,一见客人起床,立即端茶倒水,伺候得异常殷勤……

    徐无病吩咐小二不得打搅二弟好梦,顾自到楼下用了早茶。他才刚刚吃了些点心,就听得门外“盟主”一声,齐闻钟已哈哈一笑,走了进来。

    原来,齐闻钟昨夜得到消息,说是那天宝阁每月初三都要举办一场“天宝阁博物品鉴大会”(简称“天博会”),邀请天下各门各派的首要人物到场。今日恰逢初三,是以,齐闻钟定要约同徐无病一道,去那天宝阁中见识一番,也好借此多认识些江湖朋友。

    徐无病拗不过齐闻钟一片美意,只得随同他一道前往,那齐闻钟行事爽快,拉着无病的衣袖就走。徐无病都不及向兀自酣睡的朱无能打声招呼,他心道二弟伤后已然无碍,此间的房钱我已给足,二弟只待好生修养便是……

    齐闻钟自持一身武功,性喜独来独往,出门从来不带随从。每次生意办妥之后,他往往便将其余琐事交给手下门人,自己则四处游冶,放浪不休。

    二人出得客栈,便叫了一辆马车,径直往北,再折而往西……长安城道路虽阔,但过往车辆络绎不绝,马车行进得甚是缓慢,直行了有一个多时辰,直至午时,方才赶到了天宝阁大门口。

    徐无病下了马车,远远望去,便见一片灰白色的连绵围墙,围墙之内,隐约可见重楼高阁,仿佛不胜其数。迎面一座深红色的朱漆大门巍然耸立,门楼顶端,上书“天宝阁”大字,气象森森,令人不禁望而却步。

    齐闻钟向门口的阍侍递了简帖,二人入得门来,穿过甬道,来到正厅之前,却见并无多少客人,只有一些仆从进进出出,显得格外忙碌。齐闻钟拦住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问道那博物品鉴大会开在何处,管事的笑回道:

    “大会设在甲院,不过你们来的迟了,今日的大会已近收场,来客也大多已回……”

    齐闻钟略感失望,然不甘空跑一趟,便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交到那管事手中,道:“我等远路而来,烦请兄台代为通禀一声,可否见一下你家主人?……”

    管事接过银子,略一思忖,便问道:“敢问二位是?”

    齐闻钟道:“老朽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闻钟,这位是徐公子。”

    管事道:“我家少阁主,今日正在甲院接见各路来客,你们便随我来吧……”

    管事的中年男子便带着齐闻钟与徐无病二人,往正厅的西面行了一百余步,穿过两重门廊之后,迎面便是一处巨大的庭院,院门侧边书有“甲院”二字。

    那甲院造得甚是轩敞,此时,院内陈列着几排长长的木台,木台每隔三尺便有围栏相隔,围栏顶端还用木板搭出了个檐楣。远远望去,就如一个个小门楼伫立其中,门楼之内,摆满了各种兵刃,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方的、圆的、长的、短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诸般兵器,应有尽有。

    原来,天宝阁专司兵器打造,创阁已历二百余年。阁中俱是能工巧匠,所制的各种兵器,精巧绝伦,冠绝天下,连大乾兵部也是望尘莫及。

    如今,天宝阁的兵器生意,已从民间逐渐延至官府,甚而连那萧国、楚国等周边邻国,都要不惜重金过来采办,若非朝廷严令,天宝阁的兵器早已散之四海。

    此时,各路采办的客人都已纷纷离去,留下的几位散客正与天宝阁的少阁主慕容泯挥手道别……

    管事上前向慕容泯俯身下拜,禀道:“启禀大少爷,这位是燕州府虎鹤拳的掌门,他素闻大少爷之名,今日特来拜访……”

    那慕容泯倒是颇具礼数,见状忙向齐闻钟与徐无病抱拳为礼,将他二人引入了一旁的内堂。

    徐无病见那天宝阁的少阁主慕容泯,年纪大约二十有五,长身玉立,形貌儒雅,脸色白净,面目清润,言语间也甚是谦和,不由得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好感。慕容泯的身旁跟着一位少年,年纪大约十有六七,面容与慕容泯甚是相像,只一双眼睛,更是慧黠灵动,想来必也是慕容家的一位少爷。

    进入内堂,几人分宾主入座,仆从上茶之后,慕容泯问道:

    “在下慕容泯,这位是我四弟慕容吉,敢问二位如何称呼?”

    齐闻钟忙抱拳为礼,道:

    “老朽燕州齐闻钟,忝居虎鹤拳掌门,老朽在燕州久仰少阁主风采,今日得见慕容公子,老朽三生有幸啊!”

    慕容泯略略回了礼,又转头看向徐无病,齐闻钟忙又说道:

    “这位是江南来的徐无病公子,徐公子少年才俊,在今年中秋的捉妖大会上,他可是被大伙儿公推为‘捉妖盟主’啊!”

    慕容泯不禁奇道:“捉妖大会?”

    齐闻钟朗声说道:“少阁主久居长安,对我江南武林中事,恐怕不曾听得。今年中秋,我武林中几百位好汉,齐聚那太湖之畔,大伙儿都仰慕徐公子的……”

    徐无病此时再也听不下去,忙出声阻止,道:

    “慕容公子,徐某不过一介书生,今日能在此地与诸位相会,徐某幸甚!”

    这时,慕容泯下首坐着的四弟慕容吉却道:

    “你是‘捉妖盟主’?”

    徐无病道:“这‘捉妖盟主’么,其中有许多误会,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慕容吉道:“原来你真的是那个……什么盟主啊……那么,你会捉妖?!”

    那慕容泯是何等人物,一看徐无病就知他是个身无半点武功之人,再一听徐无病的言语,便知道个中必有缘由,便即言道:

    “四弟,人所不欲言之事,切勿勉强!”

    慕容吉嘟了个嘴,心中老大不快,道:

    “大哥,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齐闻钟见状也不好再多言捉妖大会之“盛况”,便只得转移话题,于是向慕容泯说起了自己燕州一带的风土人情,以及自家的特产山货如何上等如何正宗云云……

    慕容泯原以为对方专程而来,是为大量采办兵器之事,此时知道对方来意,心中顿时便失了兴趣,聊聊应了数语,便即端茶送客……

    齐闻钟只好告辞出来,心中甚觉无趣,但见对方气派森严,自也不敢得罪,便带了徐无病匆匆出了天宝阁的大门。

    出了大门,齐闻钟一拍脑袋,笑道:“盟主,你可知这长安城中最好玩的去处是哪里么?走!就让老朽带你去畅快一回……”正欲拉着徐无病大步走开,却见大门内匆匆跑出来的一个小童,看打扮应是天宝阁中的一名仆从,他拦住徐无病,说道:

    “徐公子……徐公子!我家少爷有请!”

    徐无病迟疑道:“我二人刚与你家少爷告辞,现下又为何事相请?”

    小童道:“是我家小少爷,仰慕徐公子的风采,命我务必请徐公子入府,我家小少爷,要与徐公子……与徐公子好好亲近亲近呢!……”

    徐无病在天宝阁中,见那大公子慕容泯形貌儒雅,有翩翩君子之风,心中甚有好感,但对那“小少爷”慕容吉,却不知为何,只初次相见便心存厌恶,当下便要婉转回绝,却听得齐闻钟上前说道:“徐公子,慕容公子既如此盛情相邀,你便进去与他一见吧!你若能与天宝阁的四公子结为好友,咱捉妖盟与天宝阁结为联盟,那今后,我捉妖盟中的好汉,可都要跟着沾光呀!……”

    徐无病面露难色,仍然不愿答应,齐闻钟灵机一动,又接着说道:“徐公子,昨日你离开之时,说你二弟身负重伤,他慕容家的,什么好的伤药没有啊?你何不趁此机会,向慕容公子讨要一二……”

    徐无病一听此语,顿觉有理,急忙向小童询问,小童未待无病开口相问,随即答道:“我天宝阁中,无论人参虎骨、熊胆鹿茸……再名贵的药材,但凡你叫的出,府中都有,到时只要小少爷一句话,你想拿走多少,就可以带走多少!”

    徐无病不再犹豫,立时便跟着小童往天宝阁大门内走去,齐闻钟欲待跟着入内,却被那小童笑嘻嘻地挡在门外,说道:

    “对不住!我家小少爷只是请了徐公子一人进去……”

    齐闻钟只得无奈看着徐无病与那小童的身影匆匆入内,渐行渐远……他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心中对徐无病的际遇艳羡不已,忽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想起了刚才说过的那“长安城中最好玩的去处”,便迈开大腿,兴致勃勃地去了……

第三十章、似喜还忧

    那四公子慕容吉派的小童,带着徐无病又重新回进了天宝阁的大门之内,一路上不停地穿廊过院,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亭台楼阁,曲曲折折只管快步前行。徐无病只觉得过了一重院落,又是一重院落,过了一片厅堂,又是一片厅堂……这天宝阁中,重重叠叠,竟似有无数的屋宇一般。他心下惊叹之余,却也不便擅自询问,只得一路紧紧跟随……

    府中不时有丫鬟仆人进进出出,但见到徐无病身前的小童都要略略躬身施一个礼。两人约莫走了一刻有余,小童将徐无病带到了一处略显狭小的院落旁,院门口则书有“癸院”二字。这一处小院在天宝阁的府中,位置似甚为偏僻,周围竟一个人影都无。

    小童将徐无病带进癸院,手指着院中的一处凉亭,让无病先入内歇息稍候,言道小少爷不时便会过来相见,便转身顾自走了。

    徐无病放眼打量四周,见这癸院中杂草丛生,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石桌石凳,整个院子显得甚为荒凉。无病不由得心下起疑,这慕容吉将自己招至这一个僻静的角落,也无茶水招待,也无佣人服侍,委实不象是欲同自己亲近……念及此处,徐无病心中愈发觉得不妙,此时忽听得脚下传来一声低吼,恰似狼嚎,又如鬼哭,吓得徐无病跳起身子,转身便逃……

    孰料,徐无病刚刚站起,便乍闻一声轰响,脚下的两块大石板突然一分。无病但觉脚下一空,他惊呼了一声,身子便直直坠了下去……

    无病双脚落地不稳,立时便仰面摔倒在地,好在这地下的空间不深,无病虽摔得浑身疼痛,但幸未受伤。

    顶上的石板分后即合,此时,徐无病身周一片黢黑,他伸手四处触摸,只觉脚下泥土干燥松软,周围却空无一物,似是跌落了一个地窖之中。

    无病心中惶急,未曾想到他跟慕容吉素昧平生,那小少爷竟会无端将自己诓入了一个地窖之中。正在他又急又悔之际,却突闻头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徐公子……盟主大人!本少爷久仰徐公子‘捉妖盟主’大名!今天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来捉一只妖如何?哈哈!只是不知道,过一会儿,到底是你来捉妖,还是妖来吃你……哈哈哈哈!”说话之人声音略显稚嫩,但口气阴鸷狠毒,正是那天宝阁的四公子慕容吉。

    徐无病大声喊道:“慕容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诓骗到这地窖中来,你!你!你到底是……”

    徐无病这时突听得一阵“哐当当”的铁笼开门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吼叫,似是一头巨兽出了牢笼,正朝自己缓缓而来……

    无病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只听得巨兽的脚步声甚是沉重,一声紧接着一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每一声都好似敲击在他的心头之上,只听得他心口狂跳,毛发皆竖……

    突然,黑暗之中,徐无病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珠,隐隐泛着幽幽的绿光,正在离他不到两丈之处,直勾勾地盯牢着自己……

    无病吓得赶紧后退,未料脚下受一物所绊,身子一个趔趄,又复跌倒……

    这时,头顶的石板忽然又打开了一线,一束阳光陡然照了进来。

    地窖中顿时一亮,一头通体白毛的巨兽乍现在徐无病眼前。只见它身长足有两丈,身高约有一丈,前腿伸出,后退微曲,大嘴张开,露出两排利齿獠牙,一双眼睛,却射出阵阵凶光……这正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白狼。

    趴在地上的慕容吉,双眼紧紧盯着地窖之内,正欲看一场好戏。他不无得意地说道:“我说徐公子……你不是个‘捉妖盟主’么?这‘小白’可是

    我一位朋友不远千里,从萧国给我抓来的。它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只狼妖啊!你若真能捉得住我这‘小白’,我便也奉你为盟主,今后听你号令。你若捉不住,嘿嘿!那你就只能委屈一下自己,化作我家‘小白’的一餐点心喽!……你可也别怪我!怪就怪你浪得虚名!哈哈哈……”

    徐无病又急又怒,这时也无心跟慕容吉争吵。他当即起身,顺手捡起了适才绊倒自己之物,竟是一段长长的腿骨!无病再低头一看,只见那地窖之中,竟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骨头,也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有些骨头尚未被啃尽,竟还留着许多皮肉……

    那头巨大的白狼盯着徐无病看了一会,似乎也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只是在慢慢享受着,猎物在濒临死亡前的恐慌与绝望……

    徐无病心头怒起,将手里的腿骨照着白狼就扔了过去,心道,你这恶畜,在此地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索性又拾起地上的一众骨头,纷纷朝那白狼砸了过去……

    徐无病手无缚鸡之力,那一堆骨头,扔在白狼身上,给它挠痒兀自不够。看到徐无病在地窖中,这般手忙脚乱、以卵击石之状,慕容吉在地上直笑得浑身抖动,竟似比观赏一场宫廷艳舞,还要过瘾……

    那白狼终于失去了耐性,吼了一声,便扑了上来……

    可怜一位江南才子,俊秀书生,自幼便已失了父母,如今甫至京城,未曾享得半分功名,便要身入恶狼之口,化成一堆白骨,连一具尸身都不能留下……

    可怜、可悯、可悲、可叹乎!

    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之道,物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是以循环不爽,是故动极以生静,静极以生动,盛极必衰,衰极必盛,阴盛则阳衰,否之极矣,则必泰来……

    徐无病见白狼朝自己扑来,自知不敌,便闭目等死。这时忽觉怀中有一物炽热无比,便随手探出……

    无病恍惚间便觉眼前白光一闪,刚刚那匹大白狼的一声震耳怒吼,竟好似化作了“嗷呜”一声细犬低吠,那头恶兽便似被他手中的物事给吸了进去……

    无病睁开双眼,见自己浑身上下,竟毫发未损,那匹大白狼也已无影无踪,不由得心中大奇。他再看自己手中兀自拿着的,不是它物,正是那日在苏州城北门外,土地仙公所赠的“景行”炼妖壶。

    “此壶不是一直在二弟手中么?”无病回思前事,这才想起,原来,昨夜见二弟朱无能浑身邋遢,他不放心店中小二,便亲自帮着二弟洗浴,见他身上还藏着那“景行壶”,为了洗澡方便,便随手收了放入自己怀中。

    “难道竟是此壶救了自己性命?!”这时,无病手中的景行壶,忽然一阵颤动,竟似那白狼在壶中挣扎一番……未几,壶口便冒出了一片白烟,那白烟中竟带着一阵奇异的香味。

    那香味从壶中传出,奇香无比,煞是好闻,无病掂了掂景行壶,发觉壶中摇晃有声,似有一些酒浆在内。无病禁不住那壶中“酒浆”的奇香,端起景行壶,人嘴对壶嘴,便一口饮入了腹中……

    “你!你!……你这畜生!还我‘小白’!”趴在地上的慕容吉,本待看一场好戏。这时陡然见徐无病从怀中取出一个褐色小壶,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术,竟只是瞬间,便将自己的爱狼“小白”给弄得没了踪影。当下他心头怒起,愤恨莫名,于是跳了起来,对着徐无病破口大骂道。

    慕容吉原先看徐无病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竟还被人尊为“捉妖盟主”,他心中就格外不爽。他自小锦衣玉食,深受父兄宠爱,整座阁府之内,自他父兄以下,无人敢对他有半分违拗。他便也将自己当成了

    皇子王爷一般,睥睨天下,从不把人放在眼中。在那甲院偏堂里,齐闻钟越是夸赞徐无病,就越是令慕容吉心中嫉恨。是以待二人离开之后,他便心生一计,密使自己的贴身书童,去将徐无病骗到了癸院之中。

    慕容吉做梦也未曾料到,那徐无病竟果真有些手段。他既是心痛自己的爱狼“惨死”,又是对无病手中的小壶生了觊觎之心。于是他再不多想,急忙跑到了癸院门外,旋动了机括,只听轰然有声,无病头顶上的两块厚厚的青石板,便已全部中开。

    慕容吉略施轻功,提气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在地窖之中。他甫一落地,便嘿嘿冷笑道:

    “徐公子,看不出你这豆腐一样的身子骨,竟然还有些本领……看来,你这‘捉妖盟主’,倒也并非全是虚名啊……”

    徐无病此时却全然无心与他斗嘴。那景行壶中的一口“酒浆”下肚之后,徐无病顿觉腹中疼痛,如同刀搅,继而一股灼热的气流自他腹中蒸腾而起,犹如一团烈火般,向他的四肢百骸放散……无病只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便似要被烈火焚尽一般,痛苦莫名……

    慕容吉起初还对徐无病略存忌惮,这时见无病满脸通红,双手捂着肚子,口中“啊呼”连声,显然正身受某种剧痛。当下,他再不犹豫,左掌一立,右掌下切,使了一招“寒冰夺魄”,便朝徐无病扑来……

    这“寒冰夺魄”正是他天宝慕容府的家传绝学“冰云烈火掌”中的一记狠招。掌中凝结了寒冰之气,普通人一旦中掌,寒气入体,轻则经脉冻结从此残废,重则命元被损当场殒命。

    孰料,慕容吉双掌打在徐无病胸口,只是将他打得身子歪了一歪。徐无病非但丝毫未损,反倒脸上白气一现,胸中也觉得舒坦了一些。

    这“冰云烈火掌”讲究以真气催动阴阳之力,时而掌力如寒冰冻体,时而掌劲似烈火焚身。据说,若真气充盈之人,于临敌之际,使出这套掌法,变幻阴阳,忽而寒冰、忽而烈火,掌力无穷无尽又变化万端,往往令对手防不胜防。

    那慕容吉年纪尚幼,体内真气有限,便只学了寒冰一路。这时,他见一招不能制敌,心中恼怒,当下更是催动寒冰掌力,往徐无病的身上,连续打了十余掌……

    徐无病不会丝毫武功,自也不懂招架躲闪,便只有生受了那十余招掌力;但慕容吉的那些寒冰掌力,非但未能伤他丝毫,却如涓涓细流化入大海一般,竟让他浑身上下,觉得通体舒泰……

    慕容吉年轻气盛,从小到大,几曾受过这般挫辱!当下他便弃掌用拳,使开了一套大擒拿手。只见他蹂身而上,右臂前出,往徐无病腰间“肾腧”穴连击了三拳,左臂一勾,便勒住了徐无病的脖颈……

    这一招名唤“左步上勾手”,原只是大擒拿手中寻常的一招,对手这时只需身子一侧,左腿前踢,右拳直击对方下腹,便可将之化解。那大擒拿手是流行于中原武林的一套入门功夫,多数名家子弟只是拿它做练手之用,待自家功夫学成之日便弃之不用。

    慕容吉见自己只换了一路拳法,便一招得手,已制住了徐无病,心中大喜,随之运劲于臂,用力勒紧,便欲当场结果了无病的性命。

    徐无病脖颈被勒,气息受阻,一张脸渐渐涨成了紫红,再加体内的那一股如火般的热浪兀自在周身乱涌,令他难受之极……他忽然暴吼了一声,眼中凶光大盛,两臂一分,挣开了慕容吉的环抱,转身一抓,便提起了慕容吉的衣领,将他如同一只小羊羔一般,给掼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峥嵘老树

    慕容吉的身子便如同一只刚刚上岸的落水之犬,头脸朝下,被徐无病狠狠地掼在地上。这一掼,慕容吉下巴摔断,鼻梁骨粉碎,胸前的肋骨断了六根,他立时便晕了过去……

    徐无病解去了束缚,这时但感体内妖力稍泄,再加之前为慕容吉的寒冰真气所冲,那种烈焰般的焚烧之痛已缓缓化解,心中即陡然清醒。他蹲下伸手一探慕容吉的鼻息,已是渺渺茫茫、微弱不堪,心知自己闯下大祸,这人多半是没救了,此地实实不宜久留。

    徐无病查探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地窖之中,这地下的洞穴挖得深浅不一,最深处四丈有余,最浅处却仅仅两丈不足,地底也凹凸不平,显然是仓促动工所致。

    这地窖中所见之处甚是有限,徐无病向身周走出几十步后,便又是一片黢黑。无奈之下,无病只得退回原处……

    “这地窖应另有一个入口才是,可四围一片黑暗,又怎能摸索得到?再者,那入口的进门必是从外侧开启,我身在地窖内,又如何开得了门?哎!……如今我身陷地下,万一慕容府的家丁赶到,见此情状,自己百口莫辩,又该当如何是好?!”徐无病越想越急,不由得抬头往上看去。

    徐无病此时所立之处,正是那癸院凉亭的正下方。慕容吉扳动了机括后,一直无人扳回,是以,那凉亭正中的两块巨大石板,也一直分开未合……

    徐无病忖度片刻,心知除此之外,已别无它路。这时,无病但觉腹中一股滚热的气息正往上涌,他借势提气往上一纵,只觉两腿气力暴长,身子高高拔起,便已堪堪跃上了地面。

    那凉亭下的地面,距徐无病站立之处,约有两丈之深,若在平日,就算无病使出浑身气力,也休想跳出。不想今日自己只轻轻一纵,竟一举跃出了凉亭之外。“难道那景行壶中的‘酒浆’,别有蹊跷?……”但此时身在慕容府中,无病也无暇多想,既已到了地面之上,便觅了一条小路,迅即逃出了癸院之外……

    无病出得癸院,匆忙中也不辩方向,便只是往大门的方向乱走。但那天宝阁中的庭院道路,实在繁复,无病走了几个来回,便已迷路。情急之下,他也学那齐闻钟的法子,拦住了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厮,问道:“这位小哥,请问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那小厮脸现惊疑之色,问道:“你是什么人?……”

    徐无病忙道:“在下乃贵府四公子的客人,今日刚与你家四少爷相谈甚欢,还切磋了一会儿技艺,只是出来之时,却忘了去大门的路径,这位小哥可否……”

    小厮役急忙应道:“既然是吉少爷的客人,那就请随我来吧,这里距大门尚远,我带你从偏门出去……”

    无病便跟着小厮,两人一路往东,才过得两重院落,便到了围墙边,那里有一座小门。

    那小厮将无病送至门外,便即拱手道别。

    无病见自己几经波折,终于能平安到了这天宝阁外,心下不禁为之一松。他当即理了理衣冠,两袖一甩,便大踏步离去……

    无病沿着天宝阁的围墙走了几十步,忽听得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唉!……唉!……那个人!你快来……快来帮本小……帮本小弟下来!”

    无病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有一株大榕树,那榕树已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树干巨大,枝叶繁密,有几根粗壮的树枝,竟远远地伸展到了围墙之内。此时,在那株榕树的一处树杈上,竟“夹”着一个人。那人

    也不知何故,竟将自己弄的上半身朝东,下半身朝西,大腿却紧紧地卡在了树杈之中,动弹不得……

    无病连忙跑到大榕树下,他见树上之人被卡得难受,心下不忍,便也学着适才在地窖中的样子,提气一跃,但此时真气不聚,却只跳得两尺,便即落了下来。树上那人见状,急道:

    “喂!……树下那人!我说你怎恁笨哪!这么高的树,你怎么跳得上?!快点爬上来……帮我把树枝松开呀……我难受死啦!”

    徐无病挠挠头,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有树居然不爬,还想一跃而上,真当自己侥幸成功了一次,便神功附体了不成?

    无病于是双手抓牢树干,用力攀爬,但他于爬树之道,却不甚精,几次爬到树中,又滑落下来,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树上之人见状,不断摇头,只好不时出声,指点他爬树的要领。

    如此几次三番之后,无病终于爬到了那人被卡住的树杈之处。无病见那人是个少年,一身粗布短衫的仆人打扮,脸上斑斑点点,长满了许多麻疹痘子,看上去容貌甚为丑陋,只一双眼眸,却是清澈如水……

    无病问道:“小兄弟,你怎么被卡在树上啦?”那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少年道:“你先别问,先帮我出来!……”

    无病上前便欲抱他的大腿,麻子少年急道:“喂!你干什么!”

    无病道:“我帮你抱住大腿,你自己再用力一挣,身子就可以出来啦!”

    麻子少年怒道:“不行!谁让你抱我大腿?!”

    无病奇道:“不抱你大腿,怎么帮你出来?”

    麻子少年道:“你只需用力分开枝杈,我自己便可以挣出来……”

    无病只得依那麻子少年所言,用力去掰那大榕树的枝杈,无奈那榕树委实粗大,枝杈亦是不细,无病此时单凭自己书生之力,只累得气喘吁吁,竟不能动那树枝分毫。

    麻子少年无奈,只得让无病拉住他的脚踝,用力上提,自己则抱住上面的树枝,使出全身劲道,用力一挣,总算从那该死的枝杈出脱了出来。怎料徐无病一个不慎,竟扯破了他的裤腿,只听“嗤啦”一声,少年的裤脚破开了一片,露出了里面的雪白肌肤……

    麻子少年大怒,一脚就踹在了徐无病的胸口,无病身在大树之上,立足未稳,只听得“啊呀!”一声,便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无病服食了妖灵之后,命元大盛,这重重的一跌,只让他屁股疼痛了半刻,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不以为意……

    麻子少年自榕树上爬将下来,见到徐无病身体无恙,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但仍觉过意不去,歉然说道:“这位大哥哥……我刚才……不小心,踢了你一脚……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啊……谢谢你!……帮我下来!”

    无病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像个姑娘一般,说话这般忸忸怩怩的?”无病一边笑,一边以手指着那颗大树说道:“今天你这是……躲到上面去乘凉了么?”

    麻子少年抬头看了看了天,此时正值晚秋初冬时节,虽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但北风阵阵吹来,迎面也是一片凉意,当下也笑道:

    “大哥哥,我今天……我今天是想到外面来乘凉的……外面的世界好大,我早想出来啦!只是我爬到树上,一不小心,就被那怪树,给我夹住啦!……那颗树,长了不知道几百年,比我们家时间还长呢……今天也奇怪!我好端端地爬树,竟突然被他给夹住了……竟好似…

    …竟好似他故意夹住我一般……”

    徐无病闻听这小孩之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道:

    “小兄弟真乃妙人也!爬一颗树竟能爬出这许多心思,实在有趣的很!想我徐无病,枉活二十年,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颗树能‘故意’夹住人……”

    麻子少年道:“你叫徐无病?今年二十岁?”

    无病微微抱拳施礼,笑道:“然也!在下江南徐无病,虚度二十年春秋,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今年贵庚?”

    麻子少年也学着徐无病的样,两手一抱拳,笑道:“我叫‘小嫣’,今年十八岁了,从此以后,我就叫你‘无病哥哥’,你就叫我‘小嫣弟弟’吧……”

    徐无病暗想,这“小严”听上去名不名姓不姓的,怕只是个乳名而已,但一想他既不愿说出真实名姓,自必有他的苦衷,正如那时自己初识秦孤风,他自称“沙无净”,无病当时也是心有所疑,但人所不愿道明之事,自己从来不会勉强……

    小严却一把拉住了徐无病的手,道:“无病哥哥,咱们快些走吧!”言毕不由得朝身周看了看……

    徐无病顿时想起,自己在他慕容府癸院的地窖之中,还犯下了一桩“命案”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两人虽各有所想,但目标一样,都是快速逃离这天宝阁,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两人加紧脚步,一路往东南而行,直至离那天宝阁已远,小严方气喘吁吁说道:“无病哥哥,我们叫辆马车吧……”

    徐无病自恃钱多,便到车坊去雇了辆甚为轩敞的牛车。一路上,无病问道:“小严兄弟,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严脸露愁容道:“无病哥哥,眼下,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徐无病道:“小严兄弟,你说你是上树乘凉,如今,树也下了,凉也乘了,那么,该当回家了啊!”

    小严神色伤感,道:“回家?……我已无家可归了……”

    徐无病奇道:“你还这么小,怎会没有家呢?你的父母兄弟呢?他们在哪里?”

    小严忽然哭道:“我的爹爹、娘亲、大哥……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

    徐无病慌忙安慰道:“小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别哭,别哭……就算你已无家可归,从今而后,便跟着哥哥我就是!”

    小严抹了一把眼泪,仍旧哽咽道:“无病哥哥,还是你待我好……”

    随后,小严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与徐无病讲了一番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从小便被家人卖到了慕容府为奴,受尽凄苦,如今又不堪主人凌虐,是以趁着主人不在的空隙,偷偷翻墙逃出了慕容府,不想自己在下树的时候,竟被“夹”在了半空之中,幸亏无病凑巧路过,救出了自己……

    无病闻听那小严的凄惨身世,不由得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他回想自己小时候的遭遇,虽然父母很早便离开了自己,让他饱尝人间冷暖,但总也是个自由之身,后来更得方家二堂主照应,还给了自己许多书看……比之小严,自己已是幸运许多了!

    无病心中感伤不已,不由得一把揽过小严的肩膀,将他紧紧抱住,慨然说道:

    “小兄弟,你吃了这许多苦!天幸!今日让你逃了出来,今后,只要你愿意,就与哥哥一起,自自在在地过活,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第三十二章、汾阳名酒

    小严突然被徐无病揽肩一抱,不禁羞红了脸颊,幸喜他脸上满是黄瘢红痘,无病也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小严欲待挣脱,但一来无病力气甚大,二人在牛车中本就坐得很近,他一时也挣脱不了;二来,小严似乎也不是太想挣脱,此际,身在无病的半个怀里,他心中,反倒生出了一丝丝的甜意……

    无病问道:“你服侍的是慕容家哪位少爷?”

    小严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道:“就是那个……那个慕容吉……”

    无病道:“果然就是这个纨绔少年!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辱骂你?甚至毒打你?!”

    小严心中想笑,但强自忍住,不住点头道:“是!是!是!……”

    无病心中想了一句:“小兄弟放心,你的仇我已给你报了!”但话到嘴边,兀自吞了进去,他想万一那慕容公子真的死了,这可是件“惊天大案”!知道的人还是少些为好……

    无病又向小严提了一些,诸如老家在何处,以及家中父母、亲戚是否尚有音讯等等诸般问题,小严都是吱吱呜呜,或者随意敷衍过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反倒是一个劲地询问无病的情况。

    无病见小严不愿提及家乡以及父母之事,料想他不欲勾起伤心往事,便也不再多问,于是,只管将自己如何从杭州府赶到京城,以及在京城中所见所遇,约略跟小严说了一通。说道自己在青衣卫被关入诏狱之情事,虽只讲了寥寥数语,但听得小严张大了嘴巴,惊道:

    “天哪!青衣卫竟这般可怕!那我以后决计不进那鬼地方!”

    ……

    两人一路之上,说说笑笑,徐无病向小严说起自己小时候经历的种种趣事,江南杭州府的西湖之美,以及南方的诸般风土人情、民间小吃等等,只听得小严悠然神往,恨不得胁生双翅,立时便跟着徐无病飞到江南那片草长莺飞之地……

    徐无病虽只是初识小严,但不知何故,内心竟对他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这种感觉又与那朱无能、秦孤风甚为不同,与秦孤风是意气相投,与朱无能是同情可怜,与小严……却是为何?

    在无病的眼里,那“小严”脸色黝黑,塌鼻子、小眼睛、鼻孔朝天、眉目歪斜,更有甚者,那一张脸上,还长满了各种黄色的瘢点与红色的痘子,有些痘子竟似要流出脓液一般……令人一见便觉内心烦恶无比,无病自小都未曾见过如此丑陋的一张脸儿……

    “但我为何,还是这般喜欢亲近这个少年呢?”无病心中暗忖道,“是了,定是他身上的这股子气味……”那少年小严虽容貌丑陋,但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一股幽幽香味,竟似无病早已熟识了一般,让他油然而生一种特殊的亲近之感。徐无病本不善言辞,但这一路上,竟然语不停歇,滔滔不绝地跟小严讲了无数的儿时趣事……

    其实,无病小时候,除了孤苦伶仃、受尽欺辱外,又哪有什么“趣事”可言?!

    ……

    不知不觉,牛车便已到了长乐坊,二人下了车,步入云起客栈。无病与小严一边走,一边笑道:

    “贤弟,等一下,愚兄还要让你认识另一位哥哥……”

    二人进了无病的房间,却见屋内空空,半个人影也无,朱无能已不知去向……

    无病心中奇怪,遂去问那掌柜,掌柜道:“那位胖爷顾自走了,临走还叫小的带一句话,说让公子爷不必再等他……”

    无病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要出去几日?”

    掌柜道:“他们是午时离的店里,至于要去几日,小的没问,却也委实不知……”

    无病又问道:“还有谁跟他在一起么?”

    掌柜道:“那位胖爷身边还有一人,只是小的也未曾细看,就见他长的甚是奇特……”

    无病道:“奇在何处?”

    掌柜道:“恕小的直言,那人长得很矮,背又很驼,头小,手短,后背好像背着个很大的物事,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个‘乌龟’呢!……”说完,掌柜兀自哈哈笑了起来。

    无病略一回想,便知此人必是那“归老大”无疑。他心中暗想,那夜我二弟与“水府八君”相斗,说是要见一位“三公主”。如今,这归老大终于又来带走了二弟,那么,二弟必是被那“三公主”给请去了……无病又想起那夜,朱无能蹲在地上,不住念叨着“三公主”的一副凄切场景,心道这在世的“天蓬”或与那

    “三公主”有一段未了情缘,既如此,让他们就此相聚了也好。

    无病暗自感叹道:“若依那苏州城土地仙公所言,我二弟前身乃是上界的天蓬元帅,今世他却何必跟着我受这番罪过?!哎!我徐无病一无是处、一文不名,二弟,你跟着我只会受到连累,还是寻个舒服去处,趁早走了吧!……”

    徐无病对二弟朱无能的不告而别,既感欣慰,又心伤莫名。小严见状,忙上前问道:“无病哥哥,怎么啦?那位哥哥去了哪里?不如,我们明日就去找他?……”

    徐无病强忍泪水,笑道:“我那二弟,去了一处更好的地方,今后,你我或许,便从此都看不到他了……”

    ……

    此时,已是酉正时分,长安城已渐渐陷入一片黑夜之中。无病忙了半日,腹中已感饥肠辘辘,便命掌柜准备酒菜。他今夜,要与小严兄弟再度大吃一顿,痛饮一场……

    徐无病令掌柜送上好酒一坛,好菜只管送上。那掌柜知他钱多,服侍也就格外殷勤,除了奉上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外,听闻无病欲痛饮一醉,便将店中珍藏了十年的一小坛“汾阳醉”给他捧了出来。

    无病性喜饮酒,见那十年“汾阳醉”,水质清洌、气味浓郁、酒香扑鼻,顿时来了兴致,举起杯中酒,便与小严豪饮了起来……

    他只觉人生苦短,与其嗟叹年华易逝,不如且图今宵一醉。

    这一晚,无病心中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新识得小严这位兄弟,忧的是,朱无能这一去,不知何年能再相会……

    小严不胜酒力,只是浅饮了几杯,便已略感头晕,他见无病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住,忙伸手拦住无病的酒杯,劝道:“无病哥哥,这‘汾阳醉’酒兴猛烈,你这般喝法,莫要伤了身体……”

    无病一抬手推开了小严,又顾自斟满了一大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喝,一边口中大声念道: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无病又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口中仍是不休: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汾阳一壶酒。”

    ……

    古之饮者,宁愿受秋风之寒,也要将一身衣衫权作抵押,以换取那一壶好酒,如此倜傥之风、磊落之怀,如高山景行,令人仰止行止。今世之人,却汲汲于功名富贵,为了些许蝇头小利,竟致白日长戚戚,夤夜亦不能眠,半世辛劳,尽化尘土,如此蹉跎,不亦悲乎!

    这一晚,徐无病喝光了一坛汾阳名酒,直喝得自己酩酊大醉,趴在酒桌上,呼呼睡去……

    小严初时尚略略拦阻,待得后来,见无病满腹忧愁,似欲借这杯中酒,一浇块垒,便也不再相劝,只命店家换了壶茶水与他。他以茶当酒,陪着无病,一夜痛饮,直至无病大醉方休……

    见无病已然醉倒,小严便扶起无病,送他回了房间。徐无病酒醉身子沉,小严一双纤手柔嫩无力,折腾了半天,方才把无病给侍弄到床上,看着他沉沉睡去……

    小严跟掌柜又要了一间房,待他回到自己房中,已是亥正时分,他已累得筋疲力尽,不待洗漱更衣,便即和衣卧倒……

    “小严”躺到床上,却兀自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日,父亲与她的对话:

    “你出生时,许瞎子就给你算过命,说你此生贵有王妃之命。如今,那晋王李祀要迎你为王妃,这岂非是你命中注定之事,你又为何不肯答应?!”

    “父亲,孩儿就是不想做那王妃!”

    “到底为何啊?!”

    “父亲,岂不闻‘一入侯门深似海’?!孩儿不想嫁入王府,此身就如同笼中鸟雀,一生不得自由……”

    “晋王身为八皇子,贵为五珠亲王,对你又这般看重,还跟皇上请了‘元妃’的名分与你。你若嫁了晋王,内为王府之主,外有父亲给你撑着,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欺负了你?!再者,女孩子家,总要嫁人,你今年都十八了,早晚得找个婆家,嫁给晋王又有什么不好?!”

    “父亲!孩儿就是不愿!我与那什么……什么晋王,连一面都未曾见过,我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

    “小嫣,为父就你这一个女儿,你是为父心头之肉啊!若你夫婿的品性不好,为父又怎能放心!那晋王品行端方,为人谦和,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贤王’!至于他的长相么……放

    心,为父见过,长得玉树临风、高贵儒雅,是诸皇子中形貌最俊的一位,不比那潘安、宋玉差多少!”

    “父亲,孩儿听说,他岁数已不小,先前的正妃才刚刚离世……”

    “呵呵!他今年三十有六,年纪是略微大了些,不过,夫妻之间,这点岁数么,原属常事。他的正妻去年病逝,皇上已多次催他另娶,你入了王府虽是继妃,但终究是一府之主……”

    “这人年纪都一大把了,刚死了老婆就要另纳新欢,这样的人,我不嫁!不嫁不嫁!就是不嫁!”

    “小嫣!你这不是……胡闹么!”

    ……

    原来,从慕容府翻墙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宝阁的大小姐慕容嫣,那位父亲自然便是天宝阁总阁主慕容远山。慕容远山膝下,有三个儿子,但女儿却就这么一位,是以对慕容嫣宠爱异常。

    那晋王李祀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慕容嫣的美貌,便派人来天宝阁提亲,本欲纳慕容嫣为侧室,孰料立时便遭回绝。慕容远山当场发话,自己女儿若要嫁人,必得对方迎娶为正妻……

    慕容远山本以对方会知难而退,自己仅这一位宝贝女儿,他爱若掌上明珠,实不欲她身入王府,为诸般规矩所累。

    不想,晋王竟不惜忤逆当今圣上,执意请了皇命,要迎娶慕容嫣为晋王元妃。晋王李祀更是亲至天宝阁慕容府,向慕容远山提亲。这一下,慕容远山再无理由回绝,只得欣然应允……

    慕容远山胸中,自也有一番计较,一者,那晋王深受皇上宠爱,才学渊厚,文武兼通,朝野上下,贤名广布,他天宝阁的产业,传到慕容远山手中,本已如日中天,若能再攀上晋王这门婚事,岂不是如虎添翼?!再者,若更进一步思量,当今太子不受皇上喜爱,太子被废那是早晚之事,如若晋王能往前一步,被立为太子,将来登基大宝,那么,自己慕容家的威名,非但在江湖之中无人可及,乃至于庙堂之上,亦可震慑天下……

    哪料想,诸事具备,两家已在商量大婚之期,偏偏这个时候,女儿慕容嫣跳出来反对……慕容远山见劝说无效,一气之下,便将慕容嫣给软禁了起来,并吩咐全府上下,不得容其跨出府门一步……

    慕容嫣被关在闺房,心中焦急异常,幸亏她的贴身丫鬟淳淳相助,暗地里帮她化了妆,弄成了一副男仆的打扮,慕容嫣又略通易容之术,索性将自己化得奇丑无比。

    十月初三,天宝阁甲院召办“天宝阁博物品鉴大会”,府中随从,多在前院忙碌。两个女孩,遂趁着后院无人之际,悄悄来到了那颗大榕树旁。淳淳偷来了梯子,助慕容嫣攀过围墙,爬上了大树,然后自围墙外侧的树枝而下……淳淳看着自家小姐的身影,在围墙外消失,总算也松了口气,迅即搬起了梯子,去放归原处……

    ……

    “哎!淳淳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要她与我一道出逃,她说有她在府中,别人才不会起疑,才能让我逃得远远的……哎!她说老爷不会为难于她的,让我放心……我又怎能放得了心?……但愿父亲不要怪罪她才好!”慕容嫣躺在床上,心中兀自叹息不已……

    “我不愿嫁作王妃,父亲为何要这般逼我?!我此生不愿做的事情,我死也不愿……父亲啊父亲,孩儿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竟全然不知女儿的心思……”慕容嫣在床上翻了个身,心中思潮起伏……

    “如今,我虽然逃了出来,可是,前路茫茫,明天又该往哪里走……哎!有二哥在就好了……哎!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慕容嫣自伤自怜,辗转了良久,一直到了次日丑正时分,方才昏昏睡去……

    睡梦中,她仍然在慕容府中,她顺着梯子,爬到了那颗老榕树上,顺着树枝下来,突然,那颗老树……他竟然活了过来,还对着自己做鬼脸,他伸出巨大的两颗树枝,紧紧地夹牢了自己的双股……她人在半空中,身体被树枝夹紧,浑身无法动弹,万般难受……这时,就看见树下走过来一个倜傥公子,正是徐无病!……她便大声疾呼:“无病哥哥,快来救我!无病哥哥,快来救我呀!”但树下的徐无病却似充耳未闻,顾自大踏步往前,她越发心急,越发死命地叫唤,不停地叫唤,徐无病却依然头也不回,只管自己,若一阵风儿般,越行越远……

第三十三章、乡关何处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四,卯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

    慕容嫣在梦中惊醒,脸上兀自挂满泪痕,想到梦中徐无病对自己的一番决绝之态,不由得心中平白地生出一股怒意。

    她正想去找徐无病的麻烦,这时突闻客栈楼下的大厅中传来喧哗之声,似有大批人马赶来,正向那店掌柜询问……

    慕容嫣暗道:“不好!怕是父亲派了人来捉自己回去!”急忙翻身跃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徐无病的房间内,一看无病,宿醉未醒,正睡得跟死猪一般……

    慕容嫣接连摇晃推动徐无病的身子,但无病昨夜喝下的“汾阳醉”委实太多,竟兀自浑然不醒。如今,无病脸色通红,气息深沉,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睡梦之中……

    “你这臭家伙!梦里面这么坏!竟然还笑得出来!……”慕容嫣不由得暗骂了一声。当下,不由分说,便去取了水盆,打了满满一盆凉水,照着徐无病的脸,劈头盖脑地浇了下去……

    时节毕竟已是初冬,卯初之时,气温更是寒冷,这一盆凉水下去,无病就算醉意再浓,霎时便被冻得清醒了过来……

    无病被凉水一激,浑身一哆嗦,刚刚的好梦便已无影无踪,他倏地坐了起来,用力一抹自己的脸,大声喊道:

    “下雨啦!下雨啦!……贤弟,快来躲雨!”

    一旁的慕容嫣笑得弯了腰,看到无病终于醒来,忙打了个手势道:

    “无病哥哥,不是下雨,是我把你给泼醒啦!下面来了追兵,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徐无病一听“追兵”二字,立时便慌得跳下床来,也来不及收拾衣物,只是将随身的包裹和银两带着,两人急忙偷偷地从客栈另一头的小梯下来,也不敢走大门,悄悄地从后门溜出了客栈……

    两人出了客栈,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慕容嫣眼望徐无病,无病不及多想,便一拉慕容嫣的小手,跟着自己往北就跑……

    这二人,一个以为是自己父亲派来的追兵,一个以为是青衣卫抑或天宝阁的人马,是以两人都没有互相询问,也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此时正蒙受的危难。于是,两人心照不宣,一听后有“追兵”,便都当成了是来追拿自己,拼命地跑了出去。

    然而,一大早来云起客栈的这批人马,既不是天宝阁的家兵,也不是青衣卫的卫卒,只不过是来自山南道济南府的一队押镖走货的人马。因为人、畜众多,是以喧哗吵闹不休,不想却把徐无病、慕容嫣两人,给惊得落荒而逃……

    两人一口气跑到了长安城东市口,慕容嫣累得气喘吁吁,喊道:“无病哥哥……不行了……我实在是跑不动……咱们歇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吧!”

    无病自己倒不甚饥饿,但见慕容嫣身子瘦弱,一张大麻子脸上又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当下心中不忍,暗道,我们这一阵子猛跑,谅那些“追兵”一时三刻也找不到我们。不如,暂且歇息片刻,也好盘桓一下,接下来到底该去向何方……

    这时天光放亮,紫日东升,长安城的东市本就是天下闻名的商贾汇聚之所,当此际则更是热闹非凡。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朱门红楼、画阁绮户。道路两旁,高高低低、林林总总,尽是些商铺酒楼、货摊茶坊;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走走停停,聚满了车马行人、贩夫走卒。奇珍异货,尽陈于大柜名铺,山精野宝,遍列于宏楼妙坊;宝马雕车,绮罗阵阵飘香来,金花满路,珠翠隐隐耀躯行……

    徐无病带着慕容嫣走进东市,两人一边随处闲逛,一边信步而行。慕容嫣久居闺阁,何曾见得这般热闹光景?当下四处流连,直呼妙哉!那一个个货摊上的细小物件,更是让慕容嫣看得眼花缭乱、兴奋莫名,倒把那“后有追兵”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无病找了间路边的小粥铺,叫了些包子、面饼、油条、米粥之类,两人一边看着街市上的热闹景象,一边慢慢吃起了早膳。慕容嫣虽自小在府里锦衣玉食惯了,但好在也不挑剔,对于这些路边的寻常点心,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徐无病看慕容嫣吃得正香,忽然心有所动,说道:

    “贤弟,不如,我们一同回江南去……从今往后,我二人结伴而行,有酒便饮,有茶即喝,贤弟今后,想吃什么,愚兄就给你弄些什么……如此,可好?”

    慕容嫣听得心中激动莫名,放下碗筷,乐道:

    “好啊!好啊!无病哥哥,我们这便动身,回江南去吧!……”

    无病心中喜悦,正欲应和,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得脸色一变,又嗒然若失……

    慕容嫣问道:“怎么啦,无病哥哥?”

    无病突然想起那杭州府乃分水堂的地界,自己当日无意中救下了汪猛,以致得罪了整个分水堂,其后,汪猛又被那青衣卫孙千户定为“谋逆要犯”,如今再回杭州,岂不是自投罗网?遂话锋一转,说道:“贤弟,这江南虽好……愚兄怕是……怕是这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得……此后,愚兄也不想回去了……”

    慕容嫣奇道:“无病哥哥,这江南不是你的家乡么?怎地又不想回去了?”

    无病遥望南方,悠悠叹道:“咳!……贤弟,家乡虽美,但已无我立锥之地了……”

    “如今这长安城中,外存青衣卫之患,内有天宝阁之忧,势难长住,若回江南,又有那分水堂与杭州府衙,如虎如狼……咳!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无病默想前事,不由得心下彷徨无计、郁郁神伤……

    这时,忽然身边有一人笑道:

    “这位公子,看上去好福相啊!不如让老夫为你卜上一卦?”

    无病转头望去,只见一位清癯老者,手持一杆绿竹,竹竿上顶着一片白布长幡,白布上绘了斗大一个“卦”字,两旁则书:“察断吉凶、辨晓阴阳”八字。这老者满头白发,一脸风尘之色,此时,他手捋长髯,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老人家,你能断祸福吉凶?”

    白发老者笑道:“天地万物,不脱‘阴阳’二字,老夫行卦多年,粗通阴阳之阃奥

    ,略辨造化之机缄,古人有言‘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但凡问卜之人,存其意为至精,问其事为至诚,老夫自可为其卜断吉凶,占验祸福……”

    徐无病道:“老人家,那就请为无病占上一卦,断一断前路何方?”

    白发老者摆手道:“不忙,不忙,老夫行路匆忙,尚未用得早膳,可否请公子?……”

    徐无病忙向那粥铺摊主招手喊道:“店家,请为这位老先生,送上些粥汤面饼来……”

    ……

    待得那白发老者吃喝已毕,只见他掏出三枚铜钱,心中默默祷祝:“天地之道,自无生有,自有还无,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两者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法门……兹有佳男秀女两人,踌躇前路,不知休咎,罔释厥疑,若可若否,唯神唯灵,垂以昭报!”祷祝已毕,老者即掷出了三枚铜钱……

    “嗯……巽在上,乾为下,此为风天小畜之卦,小畜者,塞也!……”白发老者一边拨弄卦钱,一边徐徐说道:

    “这位公子,依照卦象来看,你二人行途多舛,如今已入绝境,前路茫茫,淤塞难行也……”

    无病忙拱手道:“请老先生指点迷津,无病不胜感激……”

    白发老者道:“小畜为亨,密云不雨,风行天上,君子以懿文德……公子无须多虑,所谓绝境者,亦有绝处逢生之意!此卦实乃大吉之兆!依卦象所示,公子只需持守正道,勿失本我,不日便将云开见月,渐入佳境!……”

    无病又问道:“我二人若出得长安,究竟该去往何处?务请老先生明言……”

    白发老者道:“小畜属木,木在东方,你们出了长安城,只管往东而行,或能别开生面,就此行出一条坦途……”

    无病不禁心中一喜,双手为礼道:“多谢老先生吉言!”

    “卜卦一回,二十文钱,童叟无欺……”白发老者向无病伸出手来,说道。

    徐无病从囊中拿出了一锭十两的银饼,交到老者的手中。

    “老夫可没带剪子……”白发老者道。

    “不用找了……”无病笑道。

    周围的吃客连同摊主,见无病出手这般豪阔,不由得啧啧称奇。那白发老者喜滋滋地将银饼收入怀中,捋须笑道:

    “公子如此盛情,老夫便却之不恭了,既受你十两卦银,老夫便再为公子多言一句。今日为甲子日,现下为乙卯时,甲乙起青龙,乾金甲子外壬午,离火乙卯外巳酉,以时日相对,却应在六 四之爻,六 四有孚,血去惕出,终无咎……公子,以这小畜卦六 四爻的爻象来看,此去或有血光之灾,然最终幸得无咎……请公子小心就是!”

    言罢,老人提起竹竿,收了卦钱,便头也不回,顾自往前走了……

    留下徐无病怔怔望着老人的背影,不禁以手挠头,不明所以……

    “刚刚说让我只管往东而行,一会儿又说那里有血光之灾,我到底,去还是不去?”

第三十四章、斜风细雨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四,申时,长安郊外。

    徐无病自长安东市卜得一卦后,虽有疑虑,但毕竟已别无它路,是以领了慕容嫣依旧往东而行。

    两人在马市沽了两匹快马,出了长安城东边的延兴门,便骑上马,一路迤逦而行……

    慕容嫣虽自小生在大家闺楼,但少时即得人指点,颇具骑术。反倒是徐无病,因一直在南方长大,对马匹习性不熟,虽精于击桨划舟,但驭马乏术,此刻,他骑在马上,身子晃晃悠悠,姿势委实难看的紧……

    两人一路往东,已行了四十余里。慕容嫣见无病人在马上,身子兀自歪歪斜斜的诸般窘状,不禁笑道:“无病哥哥,有道是‘南人行舟、北人骑马’,今日你且看看,我们北人骑马的手段……”遂两腿一夹马肚,双手用力一提马缰,她胯下青骢马仰首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四蹄奔腾,如一阵风般,往前猛跑了出去。慕容嫣有心卖弄,她驾起青骢马,顺着长安官道,一路往东疾驰,只须臾间,便远远地把无病甩在了身后……

    徐无病叫道:“贤弟,等等我!”也急忙双腿一夹,口中呼斥连声,但胯下马儿只略微快得几下,随之又慢了下来,只因他这点马术,还是几年前,方家二堂主方树虎临时点拨与他。此际他能够骑在马上,不致摔跌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无病策马行了十余里,见到一条小溪,溪流蜿蜒而过,溪水清澈无比,水流对面,一匹马儿栓在树旁,正低头吃草,正是慕容嫣所骑的青骢马。

    无病驾马涉水渡过小溪,行到了对岸,也将马匹栓好,顺着溪流往前漫步,才行了几十步,就见慕容嫣光着脚,正在溪流中捡拾一些细小的卵石……

    慕容嫣见了无病,招手喊道:

    “无病哥哥,快来快来!这儿的水好舒服喔!还有这些小石头,好光滑,还有些亮晶晶的石头呢!……”

    无病笑了笑,心道这位小兄弟竟这般贪玩,一些小石头竟也如此好奇,但见他玩的起劲,也不忍催促,便也学着慕容嫣的样儿,脱下鞋袜,卷起裤管,光着脚丫,下到了溪流之中。

    这时天光明媚,初冬的暖阳温润和煦,照得人心中格外舒爽惬意,无病双脚虽在水中,倒也不觉寒冷。他放眼望去,远处群山逶迤,连绵起伏,青山之外,斜阳之下,更见寒鸦万点,匆匆掠过……

    无病与慕容嫣在水中信步而行,正四顾青山、神思邈邈……突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下游传来:

    “兀那两人!你们将溪水这般淌混,还叫我怎么钓鱼?!”

    两人抬头望去,却见溪水在十余丈外,转过一片山石,汇聚成了一个小池潭。有一位老者,身披一件灰色蓑衣,头戴一个大箬笠,正坐在水潭边独自垂钓……

    慕容嫣见这山边野地,竟有人钓鱼为乐,不禁童心大起,她出了溪流,穿起靴子,跑到垂钓老者的身边,笑嘻嘻地说道:“老人家,你怎么上这里来钓鱼啦?这儿有鱼么?”

    垂钓老者用手一指身边的鱼篓,道:“你自己看……”

    慕容嫣看那鱼篓中,竟有大小不等的七八条鳜鱼,大的约有二三斤重,小的至少也有一斤,心中不禁大奇,问道:“老人家,这一处小小的水潭,怎被你钓起了恁多的鱼儿?且都是寻常人网都网不到的鳜鱼?!”

    垂钓老者笑道:“小孩子家懂什么?此溪唤作‘蓝田溪’,远处那一片山岚唤作‘玉山’。这玉山盛产蓝田玉,岂不闻‘蓝田日暖玉生烟’乎?这蓝田美玉天下闻名、无人不知,也因为这玉山之故,蓝田溪水常年温润如玉。那鳜鱼性喜温热,好逐暖流,再加这溪水清洌甘美,是以这蓝田溪中,非但鳜鱼甚多,且滋味

    也最是肥美哩!”

    慕容嫣闻听忽然灵机一动,向那老者说道:

    “老人家,我早就听闻,这鳜鱼味道鲜美,若是趁其鲜活之时,以火烤制,滋味则更是妙极,我小时跟我娘习得一些烹饪之道,不如……”

    “你会烤鱼?!”老者一侧头,急忙问道。箬笠之下,露出一张满是沟壑的苍老脸庞,看模样,至少也已过古稀之年……

    慕容嫣笑道:“我也是略会一二……若是老人家不嫌弃,我们可以帮着生火、去鳞、烤鱼……”

    垂钓老者笑道:“好好好!我正愁没人帮我烹鱼呢!有你二人甚好!我这些鱼儿就全交给你们啦!……待会烤好,也分你们几条……”

    慕容嫣拍手叫好,便拉着徐无病忙碌了起来。无病见他二人聊得甚欢,后又听得“烤鱼”之议,心中也觉有趣,毕竟都是少年人的脾性,当下,他二人一个杀鱼去鳞清洗,一个捡拾枯枝生火,两人又搭建了一个木架,用细树枝串起鳜鱼,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那垂钓老者的背篓中,所带之物甚多,不仅有杀鱼去鳞的器具,甚而连烹饪的盐巴与胡椒等作料,也都一应俱全。无病与慕容嫣忙活得大半个时辰,那八条肥的鳜鱼,都已被烤的皮如黄金,肉如白玉,鱼脂四溢、香气扑鼻……

    垂钓老者早已按奈不住,扯了一条最大的鳜鱼,双手开动,便啃食了起来。慕容嫣一笑,给无病拿了一条鳜鱼,自己也取了一条,这一老二少三个人,便在这蓝田溪水之畔,对着斜阳草树,沐浴着和煦暖风,手里拿着喷香的鳜鱼,放肆大啃了起来……

    那鳜鱼鱼质细嫩,鱼肉肥美,又兼身无细刺,实属鱼中之珍品,三人大快朵颐,正吃的欢畅之时,徐无病忽然一拍脑袋,大声道:“有佳肴而无美酒,岂非‘暴殄天物’哉!”说着话便从怀中探出了一壶美酒正是那长安名酒“汾阳醉”。

    无病将酒壶交给老者,老者也不客气,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声,接连喝了几大口,喝罢将酒壶交给慕容嫣,三人身边没有酒杯,便都各自轮流对着酒壶,开怀畅饮……

    无病从长安东市离开之时,买了一些面饼干粮,自然也没忘记,给自己备一壶长安名酒。这时,对着那八条香喷喷的鳜鱼,只可惜,这一壶酒实在太少,三人吃喝得起劲,只过得片刻,酒已喝干,鱼也吃完……

    垂钓老者见鱼篓已空,满地除了些枯枝残叶、破碎鱼骨外,一无所剩,远处夕阳已下,天色渐暗,不由眉头微蹙,当下便起身拍了拍蓑衣,道:

    “我这老家伙忙活了半日,这几条鱼儿便这样入了肚中……甚好!甚好!今日有好鱼,好酒,不虚此钓喽……”说罢,背起鱼篓,拾了钓竿,朝徐无病、慕容嫣两人摆了摆手,便顾自走了……

    徐无病与慕容嫣伫立溪旁,目送着老人离去,一阵晚风吹来,斜阳下见老者的背影甚是萧索,无病不禁心生感慨,暗道:“这位老人一生,或许历尽沧桑,今日能萍水相逢,共飨一场鱼宴,也是一场缘分……”他有心上前,给老者一些银两,但见那垂钓老者已渐行渐远,便只有作罢……

    他总觉得,那位老人,在苍老的容颜背后,却隐隐有一股超然的豪侠之气,就算已行至穷途暮年,也依然如青松屹立,傲然霜雪,若无端施与银两,反为不敬……

    “那老爷爷可真奇怪啊!这艳阳天的还穿一身蓑衣……”慕容嫣笑道。

    “是么?我怎地未曾留意……”徐无病挠挠头,笑道。

    ……

    徐无病与慕容嫣既已吃饱喝足,眼看天色将昏,便即上马赶路。两人一路往东,缓辔而行,离这玉山也越来越近……

    不知何时,山外

    的夕阳已然隐去,天光忽然变得晦暗了起来,乌云悄悄爬上了山头,渐渐笼盖了四野,一阵阵寒风吹来,遍野的茫茫衰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忽然,天边一道闪电划过,继之便是一声闷雷乍响,一阵瓢泼大雨,便铺天盖地的抖落了下来。

    大雨骤然而至,无病与慕容嫣未带雨具,霎时间便被淋得浑身衣衫尽湿。两人只得催动马匹,往前狂奔,期望能寻得一处村庄集市……

    奔行了半刻,慕容嫣忽见前方不远处,在那玉山脚下,立有一座小庙,当即扬鞭喊道:“无病哥哥,前面有一座庙,我们快些赶去那里,躲一会儿雨吧!”

    无病应了一声,便与慕容嫣一道,策马奔至那庙门前。两人将马儿栓在了树下,进了庙门,只见庙中仅有一进房屋,景象也甚是荒凉破败,庙墙粉漆剥落,庙梁间尽是蛛网尘灰,庙中间摆放的神像也已残破不堪,看上去面目不清,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一位神仙,只是顶上的屋瓦尚且完好,倒是一处甚佳的躲雨所在。

    无病环顾四周,见那神像后面坐有一人,身形异常胖大,竟似比朱无能还要肥巨,他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头上也被帽子遮住。只见那人面朝神像,盘腿而坐,口里似在念念有词,昏暗之中,也看不清他的脸面。无病叫了一声,见对方也不作答,心道这人定是不愿与他言语,当下也不勉强,便回到神像前,与慕容嫣拣了一处干燥的地面坐下,无病从背囊中取出了面饼,与慕容嫣分而食之……

    此时已是酉末时分,天地间一片昏沉,大雨滂沱不休,庙门外闪电一道紧接着一道,头顶的雷鸣一声紧接着一声。慕容嫣初次离家,在这荒山破庙里,乍见这番景象,不由得心中惊惧不已,便情不自禁地慢慢靠拢无病,紧紧地攥住了无病的手……

    无病与慕容嫣两人正在庙中躲雨,过不多时,忽听“砰”的一声,庙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从外面跑进来两个大汉。这两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借着屋外闪电的亮光,无病见其中一人身形甚是高大,脸色黝黑,满面胡须;另一人略显矮胖,长的却是一张蜡黄的脸。那黑脸汉子进了庙里,拧去衣衫上的雨水,口中骂道:“这该死的老天!老子今天刚刚赌输了一百多文,出门又撞上这鬼天气,当真晦气!”

    黄脸汉子却笑道:“蒋大头,谁让你去碰那张家的小寡妇,你这摸了寡妇屁股的手,手气还能有好么?不输的你精光才怪!”

    被唤作“蒋大头”的黑脸汉子怒道:“呸!老子才不过摸了把小寡妇的脸,你岳老三可是……”

    蒋大头正要说出下面的粗秽之语,突然发现庙中竟还坐着两人,当下也就没再继续,拧干了衣服,就到神像前找了个空处坐了。

    那被唤作“岳老三”的黄脸汉子,本来正想说一句:“你摸的可不是人家的脸,是人家的奶……”但见蒋大头忽然禁了声,转头也望见了一旁坐着的徐无病与慕容嫣。于是朝徐无病拱了拱手,笑眯眯地说道:“呦!两位小兄弟也在这儿躲雨呐……小兄弟是从哪儿来的?……”

    徐无病闭目养神,不去理会……

    岳老三颇觉无趣,顾自拧干了衣服,跑到蒋大头身边坐下。

    ……

    庙门外的大雨,无休无止地下着,仿佛有人在半空中,掬起了江河湖海之水,一倾而下……

    雨水源源不断,又似要将那平原山峰、屋宇楼台清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轻柔的雨,将山野装点成一片氤氲,这莹润的雨,将天地幻化作一片茫茫……

    徐无病与慕容嫣靠墙而坐,在这绵绵不绝的雨声中,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古庙异畜

    徐无病在玉山脚下的一座旧庙里靠墙而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若说他睡,却也未曾熟睡,无病闭着眼睛,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兀自回响着一个声音:“秋先生……秋先生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

    无病心中不断地回想着:“秋先生出了青衣卫,不知回府休养的如何?他伤得这么重,竟还要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一意要让那薛将军,先救我出去……似秋先生这般大恩大德,我徐无病这一生,粉骨碎身都无以为报啊!……哎!我却至今,都未曾去探一探秋先生……”

    “可我现如今,既得罪了青衣卫南安平司,又跟天宝阁结下了梁子,若贸然现身秋府,岂不是给秋先生徒添麻烦?!再者,我一再拒绝魏王的美意,若见了秋先生,又当如何解释呢?秋先生对我青眼有加,只一面之缘便收我为弟子,可惜我徐无病,生性便是如此,着实愧对秋先生……”

    无病又想道:“那夜,秋先生只教了我一句‘神王阁主、皇之三子、李家雏燕’,想不到竟能救了我一命。听那孙勋与杨文渊所讲,居然误会我是赵王的手下,然则赵王又是谁?我又几曾见过赵王?先前他们还诬蔑我是太子手下,为何我一提赵王的名号,他们竟吓成这般?!想不到仅凭秋先生这一句话,就能让我免受青衣卫那般酷刑……咳!秋先生真乃神人也!来日,若寻得良机,我定要去秋府,躬聆先生教诲……”

    无病回想前事,心中辗转,似睡非睡,这样过得约莫两个时辰,突然,听到慕容嫣惊叫了一声:

    “无病哥哥,小心!”

    无病猛然睁眼,却见那黑脸大汉,不知何时找来了一根破木棍,此时他手里举着那根木棍,正朝自己劈面砸来。无病急忙翻了个身,堪堪避过,幸亏那黑脸汉子只是个寻常农夫,身无一点武功,这重重的一击,也只是将木棍砸到了地上,未能伤到无病。

    无病起身怒喝道:“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害人性命!”

    黑脸大汉身边的岳老三却阴笑了几声,道:“现在深更半夜呢,哪来的光天化日啊!小兄弟,你乖乖的,把背囊放下,外面的两匹马儿也归了咱们,咱就不为难你,否则的话,嘿嘿嘿!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蒋老大是什么人,那可是咱王家村有名的屠户,平常杀个猪连眼都不眨一下!弄死你们两个,跟杀两个猪没啥分别!……”

    岳老三一边说话,一边向那蒋老大连递眼色,蒋老大会意,又悄悄举起木棍,朝徐无病后背砸来……

    徐无病未及细想,忙拉着慕容嫣,冲开岳老三的阻拦,抢步到了门外,这时却已不见了两匹马儿的踪影,料想必是被庙里的两人给藏匿了起来。两人无奈,只得趁着黑夜,朝着庙门外夺路而逃……

    这时,雷电已止,但大雨仍然不休,四野一片昏暗,无病与慕容嫣慌不择路,在雨水中只管狂奔。孰料,慕容嫣在奔跑之中,脚下却突然被一块石头所绊,不由得“啊呀”一声,身子收不住,狠狠地摔在了一个水坑里。

    慕容嫣摔得不轻,整个脸都倒在了水坑里。无病费力将她拉了起来,只见她脸上尽是烂泥,匆忙中只得用袖子胡乱地给她擦了一通。慕容嫣何曾吃过这些苦头?这番被摔得浑身剧痛,终于忍不住,对着漫天大雨失声嚎哭了起来……

    无病心中焦急,拉了慕容嫣的手便要再跑,迎面却见一个人已经挡住了去路,他手里兀自拿着木棍,正是那庙里追出来的蒋大头。

    无病转身欲逃,却见后面也已有人嘿嘿笑着站在那里,正是那岳老三。那两人在雨夜中,本就一直追在无病的身后,听到哭声更是循声快步赶来,一前一后,堵住了徐无病和慕容嫣的去路。

    岳老三一边走近,一边放肆地笑道:“蒋大头,今天你手气也不算太背啊!这两人身上,少说也有十几两银子,外加那两匹好马……吆!这还有个女的呐!……”

    原来,慕容嫣经过大雨连番洗濯,脸上的妆泥红粉已大多浸湿松软,这次又突然摔入水坑,沾了一脸烂泥,经无病衣袖抹擦之后,那些“麻疹痘子”就大多

    被裹入烂泥之中,经大雨再度冲刷,已渐渐地露出她女儿家的一张俏脸。那岳老三久在脂粉堆中,精于拈花弄草,一双贼眼何等精明,自然一看便知慕容嫣竟是个女儿之身……

    那蒋大头闻言再细看慕容嫣,借着偶尔闪现的电光,慕容嫣长发散乱之下,可不就是一张粉嫩的美人脸儿么!蒋大头不禁心中大喜,暗道:“谁说老子今天手气背!今天老子可是行了大运啊!”

    “那小娘们!啧啧啧!可比那小寡妇要俊得多啦!……老子一会儿可要……哈哈哈!”蒋大头越看慕容嫣的脸,越觉貌美绝伦,只一转眼间,他心里面已经充斥填满了无数污秽不堪的画面,嘴巴里竟还露出了些口水……

    本来还只是想着抢夺钱财,这时,他已下定决心,先把那个文弱书生给杀掉!

    荒山古庙,夜黑风紧,漫天大雨,四野茫茫,在这里杀个人,又有谁会知道?!

    ……

    蒋大头正欲欺身而上,先做掉徐无病这个碍眼的货色。这时,对面的岳老三忽然脸色大变,原来一张满是淫邪的笑脸,陡然变作极度惊恐之色。他手指着蒋大头的身后,张嘴想要说话,口中竟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变得说不出话来,只听他长大嘴巴,兀自喊着:“后……后……后……后面!……”

    可惜蒋大头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脖子微微一痛,浑身上下,便已失去了知觉……

    蒋大头身前的徐无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见蒋大头面露淫笑之时,身后突然现出一“人”,身披斗篷,大帽遮脸,却正是古庙神像之后,盘腿打坐的“那人”。

    “那人”不待蒋大头转身,从大帽中忽然伸出巨嘴,张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只见蒋大头那一颗大头“咕噜噜”地,着地便滚了开去。那颗头颅,此刻若有人捡起,仍会清楚地瞧见,他脸上挂满了淫邪不堪的笑意……

    “那人”将蒋大头的脖子略微咀嚼了一番后,方才一口吞下,人血一旦入肚,那怪物立时便长了精神,不由得挣去了斗篷,下肢挺立,昂首向天低吼了一声,却是一头身形巨大的黑熊。

    对面的岳老三,见此情景,直吓得心胆俱裂,拔腿便跑……

    那黑熊怪,哪能容他脱身?只纵得五六步,便扑倒了岳老三,先是一口咬断了岳老三的大腿,砸吧砸吧吃入肚中,随后,又咬下了他另一只大腿,朝上一抖便即吞入……

    那黑熊怪这次却吃起来飞快,吃完了两个大腿,便是岳老三的一段肥 臀,吃完了他的屁股,又往上咬开了他的肚肠……

    那岳老三却未能如蒋大头般,只一瞬便已失去知觉。他两眼圆睁,至死都不能相信,直到那黑熊已然吃到了他的前胸,他竟然还未死透……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就算你一心只求速死,却也未必能够如愿……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

    正如此时的岳老三,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失血过多而死,还是被活活惊吓而死。那黑熊怪吃完了他的前胸,啃掉了他的脖子,竟连他圆睁双目的头颅也不放过,一张嘴便吞入口中,先是牙齿轻微咬动,随后又用舌头将头颅外包的皮肉眼珠,一番撕扯,缓缓卷进了肚腹之中……

    黑熊怪吐出了岳老三仅存的一个残损的骷髅头,又爬到蒋大头的尸身旁,也如之前吞食岳老三一般,将蒋大头的一段无头尸,尽数吃进了肚中。

    只不过这一次,不知是肚中已然吃饱,还是嫌弃蒋大头的无头尸滋味不够新鲜,那黑熊却吃起来不如先前风卷残云一般,直过得半刻,方才全部吃光。

    慕容嫣直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紧紧地抱住了徐无病的胳膊……但她心中却又有一丝奇怪:“怎地无病哥哥,却能如此镇定?”

    只要有无病哥哥在她身旁,天地间纵有各种凶物,她好像也能直面以对,渐渐地,心中并不是特别害怕,这,又是为何?……

    徐无病眼见黑熊怪突然现身,已接连吃掉两人。他知道以自己和慕容嫣的脚力,此刻逃也是无用,于是便静观其变。在天宝阁中,他毕竟已见识过体型更为巨大

    的狼妖,此时乍见黑熊却也并不惊慌,一边用身躯护住身后的慕容嫣,一边右手一探入怀,已拿出了景行壶。

    徐无病清楚记得,先前在天宝阁癸院的地窖中,那匹白狼堪堪扑来之时,他怀中的景行壶奇热无比,可如今,那景行壶似未见任何反应,此刻,静卧于他手中,竟似睡着了一般……

    “糟糕!难道那只是一头普通的黑熊!可这个头也太大了一些!果真如此,只盼它吃了两人,肚子已然撑饱,就快些离开吧……”徐无病不禁暗自祈祷,只盼那黑熊胃口一般,已然吃不下他二人。

    黑熊怪却并未如他所料,此刻,噬了人血,吞了皮肉,惹动它熊性大发。那黑熊怪突然后腿立起,挺直了熊身,张口朝天又嘶吼了一声,身躯竟然又胀大了一倍……

    黑熊怪张开巨眼,怒目盯着徐无病,竟然无视无病手中的景行“炼妖壶”,一步一步地朝徐无病慢慢走来……

    徐无病心中大急,一边摇动景行壶,一边心中大喊:“该死的壶!别偷懒啊!你这臭壶、老壶、破壶!……快醒过来啊!”

    那只褐色的景行壶,依然毫无反应,抑或,就算它起了反应,对着如今这头庞然大物,恐怕也是如之奈何……

    既然实力不匹,索性躺倒装死……

    黑熊怪目露凶光,一步,一步,还在靠近……

    徐无病见那景行壶毫无反应,心中愈发焦急,这时,突觉体内一股温热气流,又从腹中缓缓升起,霎时,那股火焰般的灼热感便往周身散开……无病此时虽感浑身难受,心中却升起了希望。他将景行壶放入怀中,双手张开,放任这股热流在周身不断漫延,漫延……

    此刻,徐无病身体中张满了妖力,他心中难受之极,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学那黑熊怪的模样,也张嘴朝天,大吼了一声,他双目血红,眼中已是凶光大盛……幸亏慕容嫣此时站在他身后,未能瞧见他这般模样。

    黑熊怪似是感受到了徐无病身上的妖灵气息,它又仰头暴吼了一声,一步一步靠近,已经走到了徐无病的面前……

    这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轻斥:“孽畜!休要伤人!”

    (本章附注:本章要补充三点,第一、为什么黑熊不能对蒋大头的一段脖子一口吞?因为人的脖子其实同鸡脖鸭脖一样,布满了颈椎,但是椎骨两侧的竖脊肌,却是人身上滋味最为鲜美的一块肉。我读书时,解剖老师讲的很清楚,若拿人身上的肌肉前去烹饪的话,再没有比椎骨旁的竖脊肌味道更为鲜美的肉了,这么多年记忆犹新,是以也想到了,黑熊虽然已饥肠辘辘,但一旦咬到那香喷喷的竖脊肌,自必会忍不住咀嚼一番……

    第二、为什么黑熊怪会出现在古庙?因为但凡兽类,要修炼成妖就得渡劫,天地五行,自有轮回之道,兽与人一样,吸取天地精华,修炼飞升之时,同时也触犯了天道,要承受天罚,这就是天劫,无病躲雨那一晚,屋外电闪雷鸣,那黑熊怪就是躲在山神像的背后,借之避劫。后来,雷电已歇,黑熊怪避劫之后,本欲离去,但腹中饥饿难耐,突闻人声,便也循声赶到,吞食了蒋大头与岳老三。

    第三、到底是谁起意要抢劫徐无病的钱财?自然是那黄脸的岳老三了,岳老三贪财好色,是个奸险淫恶的小人,他见庙中两人骑着快马,猜想他们一定是出长安城赶远路,身上背囊中必藏有银两,是以便暗里鼓动蒋大头,更偷偷地将两匹马栓到庙后。那蒋大头本是一个普通的屠户,没有人挑唆,他原只不过是避雨之后,便行离去……这两个人,一个是有力气没胆量,一个是有胆量没力气,因之,那一晚,他们是一拍即合,可叹那蒋大头,禁不住旁人引诱,最终身入熊口,便只留了一个脑袋,滚落在臭水沟旁……

    以上三点,我本拟在小说中写入,但我听说,好的小说情节,应该如同树枝一般往空中生长,枝叶间应当留有空隙,供读者自己领悟与想象……

    不过,我又担心,读者朋友不能完全领会,是以又在文末补充之,赘述之处,望乞谅解)

第三十六章、玉山草庐

    那黑熊怪眼露凶光,熊首高昂,下肢微曲,上肢伸展,作势便欲扑上,忽闻六丈开外,一声女子的呵斥传来,紧接着白光一闪,只见一道凌厉的剑气当空而来,正中黑熊的后背。但闻“嗤”的一声,黑熊后背已被洞穿了一个大口,霎时,血流如注……那怪物吃痛,嚎了一声,便调转身子,慌不择路逃了开去……

    “孽畜!哪里走!”女子紧追不舍,一把长剑竟能凌空飞起,剑身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兀自追逐不休。那黑熊奔跑虽猛,但哪里快得过飞剑,只片刻间,黑熊便已身受了十几剑戳刺劈砍……黑熊惨呼了几声,终因失血过多,它庞大的身躯,如山崩一般,颓然倒了下来……

    那女子却道:“这黑熊精交给我,师妹,那边好似还有一只,你去看看……”

    另一位女子应了一声,便朝徐无病的方向赶来,人还未到,一道剑光已然如飞而至……

    无病本见黑熊怪步步逼近,危急之中,激发了体内的妖灵之力,但这浑身漫展的妖力却让他涨得难受之极,这时又乍见一剑飞来,慌乱中未及躲闪,那柄飞剑竟“噗”地一声扎进了他的前胸。无病直痛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慕容嫣抱着无病的身子哭道:“无病哥哥!无病哥哥!你怎么啦!……你你你!你为何无端伤人!……”

    那被呼为“师妹”的白衣女子,这时已飞身来到近前,她见长剑刺中的竟是一位青年男子,也颇觉惊讶,奇道:“我明明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怎地是一个……人?!”

    慕容雅怒道:“什么妖气!他……他是无病哥哥,你为何……为何将他刺死了!……”

    那白衣女子上前,伸指疾点无病上身“气户”“膺窗”“库房”三穴,助无病止住流血。她伸手一探徐无病鼻息,却沉稳绵长,当下笑道:“放心!你的‘无病哥哥’一时且死不了呢……”

    未几,另一位已是中年模样的白衣女子,也飞身赶到近前,问道:“师妹,怎么回事?”

    那少女模样的白衣女子窘道:“二师姐,我远远地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以为是匹大白狼,是以就凌空一剑……哪知道……哪知道却刺中了……他啊!”

    被呼为二师姐的中年白衣女子嗔道:“怡清,你也太不小心了!……”她上前扶住了徐无病,右掌按住无病的后背,丹田运气,一股绵绵真力便缓缓输入了无病体内。但她旋即眉头一蹙,径自收了掌力,跳了开去,心中起疑道:

    “奇怪!这好端端的一个书生,体内竟蕴了一股如此霸道的妖力……这究竟是为何?……哎!若非如此,他只怕早就丧生师妹的剑下了……”

    这边慕容嫣兀自痛哭流涕道:“你们……你们自持道术高深,便可以胡乱杀人么!你们……你们还我无病哥哥!还我无病哥哥!”

    那中年白衣女子被逼得无奈,只好委婉说道:

    “好好好!我们这便带你的无病哥哥去求救!这玉山脚下,隐有一位世外高人,若得她老人家相救,你的无病哥哥必能无恙……只不过,这位高人仙踪飘渺不定,此时是否留在山中,也全看他的造化了……”

    被呼为“怡清”的少年白衣女子说道:“二师姐,我太师伯祖,果真住在这玉山之中么?”

    “二师姐”道:“我也是听师祖曾经说起,说太师伯祖曾在这玉山中,筑有一处‘雨庐’,不过,我太师伯祖向来云游四方,不喜定居一处,只怕此时……哎!……一切机缘,全看造化了!”

    怡清与慕容嫣齐声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

    “二师姐”暗自叹道:“好吧!

    天尊护佑……但愿这位施主能逢凶化吉……否则,我这师妹行事急躁,此番却是罪过了……”

    徐无病身子颇沉,三人在这雨夜中,自难觅得担架之物,于是只好轮流背负着无病,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前……

    ……

    翌日拂晓,天光大好,昨夜一番大雨,洗去这暮秋时节的一番尘土,尽显玉山四野,一片葱茏景致。那山野间的雾气,好似仙女蒙纱,树叶上的雨滴,又仿佛珍珠欲垂……

    三位女子带着受伤昏迷的徐无病,往这玉山深处,崎岖而行……

    这一行人攀爬了大半夜,一连转过数个山坳,终于行至一片宽阔的平地。只见一处娟娟水流蜿蜒流过,水流环抱之处,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虽是初冬时节,但这片草地四面环山,气候湿润,里面长满了各种草树,甚有红色、黄色、白色的各种花儿错杂其中,一阵风过,草树花香迎面扑来,令人不觉精神一爽……

    草地的中间,辟有一条小路,三人背负着徐无病,跨过水流,顺着小路缓步而上,迎面却见一处高高的土坡。土坡甚为开阔,方圆竟有数十丈之广。土坡之上却甚是平整,中央搭建有一间草庐。

    这时,只听得草庐中有人徐徐吟道:

    “……

    茫茫衰草踏歌行

    云山晓雾愁我心

    莫道飞花不胜晚

    一川烟雨慰平生

    ……”

    怡清喜道:“二师姐,这人有救啦!”三人加快脚力,沿着这土坡的石阶拾级而上,二师姐上前轻扣柴扉,恭声道:

    “蜀山峨眉派弟子怡尘、怡清,拜上太师伯祖!”

    草庐中声音顿止,须臾,房门“支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

    怡尘与怡清见老者走出草庐,急忙躬身拜倒,口中说道:

    “晚辈怡尘、怡清,叩见太师伯祖!”

    这时,只听得慕容嫣叫了一声,喜道:“老人家,是你!”

    怡尘与怡清互望了一眼,均各自心想,难道?你竟识得我太师伯祖!

    那老者正是昨日在蓝田溪畔垂钓之人,他缓缓走到四人身边,见了慕容嫣,却不禁脸露惊奇之色,脱口说道:

    “小师妹!”

    这一下,怡尘与怡清更为吃惊,竟连慕容嫣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由得复了一句:“小师妹?……”

    那垂钓老者待得细看慕容嫣之后,方知自己认错了人,不由仰天长叹了一声,怅然道:

    “白杨绿柳、芳草天涯,百年风雨,宛若一梦啊!……你们随我来吧!……”

    那垂钓老者也不与余人说话,顾自进了草庐。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明白眼前是如何一回事。怡尘与怡清只道太师伯祖脾气古怪,当下忙抬起兀自昏迷的徐无病,与慕容嫣一道,走进了草庐之中。

    垂钓老者吩咐众人坐下,伸手查探了徐无病的鼻息,只见他袍袖忽然一挥,便卷走了无病胸口插着的那把怡清的长剑,伸指一戳伤口,无病胸前的血流顿时止住……

    “啊!……”慕容嫣见老者猝然拔剑,不由得失声惊呼,一张俏脸急得通红。她见老者以掌护住无病的前胸,似正在替无病疗伤,当下也不敢言语,只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老者忙活得片刻,见无病已然无碍,遂大袍一抖,一股真力包裹着无病的身躯,将他缓缓地从案上掀起,稳稳地落在角落中的一张竹榻之上。

    慕容嫣忙跑过去,见此时躺在竹榻上的徐无病,脸色红润,呼吸

    匀称,虽仍处昏迷之中,但慕容嫣心知无病已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草庐正中,垂钓老者却向怡尘、怡清两人问道:

    “你们怎会伤了他?……”

    怡清神色忸怩,当下只得将昨晚的情事一五一十地说将了出来。

    原来,怡尘与怡清此次是奉了师命下山,要到长安去面见一人,并亲手递交掌门的一封书信。她二人来到长安郊外,见天色已晚,怡尘本欲在集镇中歇息一晚,待次日再进京城。怡清却贪恋玉山景色,仗着艺高胆大,偏要夜行,说是仰慕古人“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意,正待好好地观星赏月一番……

    怡尘身为掌门座下的二弟子,与怡清这位年纪最小的师妹,年纪差了几有一辈,是以也时时依顺、处处呵护。她见怡清少年人脾性,也不忍违拗,是以便跟着怡清,一路只管游山玩水……不想星未观到、月未赏得,却给一阵瓢泼大雨淋得如落汤鸡一番。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间古庙,却突闻怪物嘶吼,道门中人以诛妖除魔为己任,是以便循声而来,先是结果了黑熊精的性命,之后,却把徐无病给错认作白狼妖,怡清性子急,人未到,剑已至……

    垂钓老者听罢不由得连连摇头,道:

    “剑能杀人,亦能活人,我辈道法中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存悲天悯人之心,行事切不可鲁莽……”

    怡尘与怡清忙躬身道:“太师伯祖教训的是,晚辈记下了!”

    垂钓老者问道:“峨眉派门下,玄、妙、怡、和……你们是?”

    怡尘忙道:“弟子怡尘,她是我小师妹,也是怡字辈中最小的弟子,叫怡清。”

    垂钓老者眼望怡清,眼色转为慈蔼,说道:“你也是位小师妹……甚好,甚好!……你今年多大啦?”

    怡清急忙拱手为礼,道:“晚辈今年刚满十八啦……”抬眼一瞥,却见老者眼中又露出几许怅然之色,不禁心中疑惑,但却不敢多问。

    垂钓老者神色一收,便又是一番洒脱豪迈之气,他又问道:

    “华云……她怎么样了,一向可好?”

    怡尘回道:“太师祖仙颜,我等从未见过……”

    垂钓老者“哦”了一声,又问道:

    “如今你们掌门是谁?是玄英这小丫头吗?”

    怡尘道:“师祖她老人家,早已仙逝……如今峨眉派掌门,正是家师妙羽师傅。”

    ……

    垂钓老者叹了一声,顿了一顿,道:

    “你二人既负师命,这便动身赶路去吧,我这草庐就不留你们了。那书生性命已然无忧,只需在此地休养几日便好……今后,这‘雨庐’之所在,你们切切不可述与外人知道……”

    怡尘与怡清忙躬身领命,告辞了出来。怡清走时,又去看了看徐无病的伤势,想要再说几句,但看慕容嫣恨恨的眼神,只好拱了拱手,讪讪地退了出来……

    (文末附注:诸位读者朋友以后应该会留意到,依照《元空擅善录》所云,凡为兽类,若能脱却五行轮回,凡修炼一个甲子便可成怪,再修炼两个甲子便能成精。那黑熊已修炼了一百八十年,再进一步,便能成精。它自以为雷电散去,自己已然避劫成功,自今而后,便可自怪而成精,未料却突逢怡尘、怡清两人,依然未能渡劫……此正所谓“天道彰彰、在劫难逃”之意。黑熊怪若在山神庙避劫后,顾自遁去,势必不会遇到怡尘、怡清两人,可惜它禁不住腹中饥饿难耐,贪吃了蒋老大与岳老三两人,最终命丧怡尘剑下,一百八十年修为,功亏一篑,惜哉!)

第三十七章、朝朝暮暮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五,巳时,玉山,雨庐中。

    躺在竹榻上的徐无病悠悠醒来,却见一张灿若桃花、娇若明霞的美人脸儿,正站在二尺之外,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慌,便想坐起身子,但徒觉胸口一痛,只好又躺下……

    “无病哥哥……你终于醒啦!……吓死我了!……老天保佑,你总算没事!”

    见徐无病正以惊异的眼神盯着自己,慕容嫣笑容更甚,撅起了一张粉嘟嘟的樱桃小嘴,脆声道:“无病哥哥,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小嫣啊……”

    徐无病心中其实早已存疑,总觉得自己这位“贤弟”神态举止不象一个男儿丈夫,在昨夜的大雨中,替他擦拭脸上的烂泥之后,更是隐约可见一张女子的脸容。但他昨夜心系两人安危,无暇他顾,今朝乍见慕容嫣恢复女儿面容,竟是这般俏丽夺目!又突闻慕容嫣女孩子家的嘤嘤燕语,一时间,无病却怔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原来是……小嫣……贤弟啊!”徐无病轻咳了两声,低声应道。

    这时,身旁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连我这个昏花老眼,都已看出来了,偏你这个木头人儿!还把个凤凰当雄鸡……”

    慕容嫣笑道:“无病哥哥,多亏这位老神仙,把你给救过来啦!”

    徐无病忙欲起身行礼,道:“多谢老神仙救命之恩!”

    那垂钓老者袍袖微摆,一股浑厚的真力传来,无病浑身酥软,不能用力,便只得躺下,只听那老者说道:“尘世间的那些个虚礼俗套,我最是厌烦……我也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个垂暮之年的老头罢了。我自躬耕于草庐,不求闻达于诸侯……你们就叫我‘雨庐翁’好了。”

    慕容嫣道:“‘雨庐翁’……不好听,我便还是叫你老爷爷吧……老神仙爷爷!”

    雨庐翁笑道:“你这小女娃,嘴巴倒是甜的很!……”他用手指着徐无病问慕容嫣道:“你的这位小相公,哪来的一身妖气?”

    慕容嫣红了脸,想要说话,但又不好接口,便只得别转头去……

    徐无病忙道:“启禀老神仙,在下因突遭一只狼妖袭击,幸得此壶方化险为夷,只是贪恋壶中‘美酒’,竟一口吞下,怎料吞食之后便诸般难受……”无病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了那景行壶。

    “不知老神仙所云妖气为何物,但料想与这景行壶有关……”无病又说道。

    “什么老神仙嫩神仙的!你就不能和你家小娘子一样,呼我一声‘爷爷’?”雨庐翁行至无病身旁,一把取过了景行壶,嗔怪道。

    “爷爷!”慕容嫣似喜又嗔,已羞得满脸通红……

    徐无病心中感激雨庐翁救命的恩情,自不愿有丝毫的违逆,是以只得呐呐地叫了一声:“爷爷……”

    “哎!……”雨庐翁长长地应了一声,笑道:

    “若说老道的年岁,受你们一声‘爷爷’,也是绰绰有余了!今日,我喜得你们两位乖孙,甚好,甚好啊!”

    雨庐翁把玩了景行壶片刻,捻须笑道:“此壶名曰‘景行’,作炼妖化灵之用,可惜年深日久,法力已尘封大半……你是从何而得?……”

    徐无病当下便将那苏州城所遇,又跟雨庐翁说了一遍。

    “果然啊!区区一个土地,手中又能有甚好物?只可惜好好一个灵器,直落得徒剩‘二星中器’之名,惜哉!”雨庐翁叹道。

    慕容嫣眼睛一亮,说道:“爷爷,您是说我天宝阁所撰的《天宝名录》中,这景行壶位列‘二星中器’?”

    雨庐翁道:“然也!这《天宝名录》于这天下诸般器物,均有详录,虽有阙漏之处,但仍不失为一部宏篇巨典……至于这景行壶么,若得家师施法,自可还它‘四星灵器’之名。今日以老道之修为,只可勉力做一个‘三星妙器’与你了……”

    徐无病于雨庐翁之言,似懂非懂,只得拱手谢道:“多谢……神仙爷爷!”

    雨庐翁又望着徐无病,说道:

    “至于你这

    身上的这股妖气么,便是那景行壶化妖为灵,又被你吞入体内所致……如今,你体内吸入了那白狼怪百年的灵力,若运转得法,便能助你功力飞升,但若吐纳不当,却能冲破你奇经八脉,轻则残废,重则丢掉性命!”

    慕容嫣急道:“爷爷,爷爷!那你好人做到底,可一定要救救无病哥哥呀!”

    “小女娃莫急!你那情郎……老道自会相救!不过……”雨庐翁一边将景行壶放入怀中,一边捻须笑道:

    “老道寂寞山中,昨日吃了你那几条鳜鱼,至今嘴有余香,接下去这数日,老道需传他一套呼吸吐纳之法,若无佳肴美味相伴,老道恐有心无力也……”

    慕容嫣也顾不得羞,急忙应道:“爷爷放心,小女自幼不喜学抢弄棒,但于这烹饪之道,却颇有心得!这几天,爷爷的肚子,就包给我啦!不敢说遍列山珍、尽陈海味,但总归让爷爷满意!”

    雨庐翁抚须长笑,心情似颇为畅快,他向着徐无病说道:

    “老道吃了你几条鱼,今朝就传你一套家师所创的修真妙法‘太乙昆仑诀’。此诀有三,一为修身练气诀;二为养性归元诀;三为修真入道诀。今日,老道就传你修身诀,你若将此诀习得圆熟,非但能化去妖灵,更能强身益体……”

    无病心中感激莫名,忙俯身行礼……

    ……

    山中日月,恍若飞电,只一晃间,便已过了七日。

    这七日里,雨庐翁每日指点徐无病修习内功。那“太乙修身诀”虽只一法,但口诀众多,心法繁复,无病自小读书,心性聪敏,饶是如此,仍多有晦涩难解之处。雨庐翁颇不具耐心,见无病一时不能尽悟口诀之意,便让他只管强记,日后再慢慢领悟……

    那慕容嫣自然也没有闲着,玉山雨庐距离周围集镇尚远,慕容嫣只得日日到那山中去采集些野果、香菜、以及各种蘑菇野蕈之属,好在雨庐翁在草庐旁也植有许多瓜果蔬菜,加之雨庐翁偶尔也会到山中去打些山鸡野兔,或是到溪畔钓些鳜鱼鲈鱼回来,交与慕容嫣。慕容嫣使出浑身解数,在厨间灶头忙碌不休,总算做出了一道道好菜,哄得雨庐翁吃得叫好不迭……

    那雨庐翁本拟只教无病一路修身诀,但有一日,忽然兴起,便又传了无病一招剑法,名曰“一气混元剑”,虽只一招,但剑分五势,雨庐翁只拾了一段枯枝,将那五势剑法循环使出,便见剑气潇潇若雨,端的威猛无俦……

    ……

    七日后的清晨,雨庐翁把徐无病与慕容嫣叫到草堂之中,这时的徐无病,修习神功数日后,非但伤势痊愈,更是健步如飞……

    雨庐翁说道:“花无常开,人难长聚,老道有事需得出趟远门。这雨庐么……你二人想住便住,想留便留……今后,若是有缘,咱们自会再聚……”

    听得雨庐翁就要离开,徐无病与慕容嫣心生伤感,不由得流下泪来……

    雨庐翁从怀中拿出了景行壶,不知他如何施了法,此时的景行壶已经变得通体碧绿,壶身更是光泽清莹,气象一新。雨庐翁将景行壶交到无病的手中,说道:

    “老道穷尽所学,也只能还此壶一半的法力……今后,但凡‘精怪’以下,尽可使此壶收之炼之。不过,汝等切记,上苍有好生之德,山精野怪之属,修行不易,若非紧要,不可妄自杀生!更何况,妖灵虽为大补之物,但人妖毕竟殊途,壶中所化之灵,亦不可多食……否则,贻害自身也!”

    无病忙抱拳应道:“神仙爷爷教诲,无病此生铭记!”

    慕容嫣正待上前说话,雨庐翁摆了摆手,便顾自离了草庐,下了土坡,穿过草地,行过水流,越行越远,终至不见……

    远远地,传来雨庐翁苍老豪迈的声音:

    “以后,我教你功夫的事,切不可向外人提……你我相逢,即是有缘,缘起缘尽,自有天定……”

    徐无病与慕容嫣一直目送着雨庐翁远去,看着老人在晨曦中的背影,一如当日,亦是萧索落寞,渐行渐远……无病心中徒生感伤,心道:“老神仙救

    我性命,教我内功,却不许我呼他为师……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能再相会,老神仙大恩,我徐无病此生,该如何报答?……”

    ……

    待得雨庐翁远去,慕容嫣忽然问道:

    “无病哥哥,你说,那日,你是在天宝阁中遇到的大白狼?”

    无病便将那日自己被慕容吉诓骗到天宝阁癸院的地窖,又无意中取出景行壶收了白狼怪一事,向慕容嫣说了一遍。

    这七日里,慕容嫣自是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缘何逃出慕容府之事,都告知了无病。是以无病更不敢隐瞒,将自己如何打伤了慕容吉之经过,也一五一十地说与慕容嫣听。

    慕容嫣叹道:“我四弟顽劣成性,爹爹与大哥都太过宠溺,我数次劝诫不听,这番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慕容嫣话锋一转,又道:“无病哥哥,你这‘太乙修身诀’尚未习练纯熟,左右无事,索性这几日,我们就隐居山中,你且好好地修炼吧……”

    无病心下大悦,当即说好,他心道:“只要有你小嫣相陪,我便在这山中呆上一世,却也是最为快活之事!”

    这草庐处于玉山山腹之中,周边为群山阻隔,四围人迹罕至。无病与慕容嫣二人便在这玉山草庐中隐居了下来……

    白日里,无病或是上山采摘野果,打些野味;或是下水捉鱼,摸取螺丝……慕容嫣则洗衣做饭,烹制佳肴。二人煮水泡茶,以茶代酒,举杯共饮,不亦快哉!到了晚间,无病打坐修炼,慕容嫣则在草堂中另搭了一张小床,和衣而眠……

    两人既相敬如宾,又无话不谈……有一日,慕容嫣收拾房间,见无病包裹中有一黑色铁盒,不由奇道:

    “无病哥哥,这是何物?”

    无病一看,忽然想起这铁盒正是那日,太湖捉妖大会之后,在那苏州城外,大船上的老黄相赠之物。老黄在他与朱无能下船之后,匆匆赶来,交给他一个青布包袱。他后来打开包袱,见里面裹了一个铁盒,此外别无它物。那铁盒构造甚是机巧,周身墨黑,却并无锁钥之设,无论他如何使力,总是无法打开。他见铁盒甚奇,是以也一直带在身旁,未曾丢弃。

    无病见慕容嫣问起,便与她说了这铁盒的来处,末了说道:“嫣儿,你见过世间有如此奇特的铁盒么?我用了恁多办法,却总是不能打开。我二弟有一身蛮力,我怕他弄坏,也不敢让他见到……”

    慕容嫣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个‘璇玑’铁盒罢了……”言毕,慕容嫣举起黑色铁盒,从底端中央拨出弹片,拧动机簧,只听铁盒“咋哑”声响,忽地从中打开。

    无病见状,不由连连赞叹。慕容嫣却不以为意,心道在我天宝阁中,这也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她将铁盒中的物件取出,只见是一本书,和一颗如核桃般大小的夜明珠。

    无病捧书在手,见书名写着是《管辂奇书》,展开书卷,起首便道:

    “天之道,常以实填虚,以虚胜实,故贵者夭,贫者寿,人之生也,富贵贫贱、善恶贤愚,安可得于形貌气色乎?夫舜目重瞳,遂得尧禅,重耳骈胁,遽兴霸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诸相生无复无,相由心生、相心灭,相之道,不可不查也……”

    无病幼时读书,知道管辂是一位古时的大贤,精于相人之道。但他对那些相人之术,却也无甚意趣。倒是见那夜明珠甚为稀有,不觉道:

    “嫣儿,这颗夜明珠送与你吧……”

    慕容嫣却是对那本《管辂奇书》情有独钟,道:“无病哥哥,你将那本相书赠与我吧,我爹爹,平生便喜此道……”

    见无病首肯,慕容嫣便取了书,收于怀中,却将夜明珠放回铁盒中,交给无病。

    ……

    光阴如梭,日月荏苒,不觉间,无病与慕容嫣在玉山草庐中,形影不离、朝朝暮暮,便已过了一月……

    忽一日,一纸飞鹤自天外翩翩飞来,落入慕容嫣手中。

    慕容嫣展开纸鹤,见了纸上所写,虽只聊聊数语,却不禁脸色大变……

第三十八章、此情可待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十三,申时,长安城醴泉坊,望仙楼。

    这座位于长安城西北的酒楼,在当地的几座坊间也算小有名气,楼中吃客虽不及得月楼众多,但平常也多是宾朋满座。

    如今已是申牌时分,酒楼中的客人已大多散去,只有二楼靠窗的一张小方桌旁,坐有一位书生模样的俊美青年。只见他双眉紧蹙,满面愁容,左一杯,右一杯,拿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兀自喝个不停……

    酒楼中的跑堂见状,于心不忍,不由上前劝道:“客官,你这般喝法,可是要醉的……”

    那俊美书生自怀中掏出银两,付了酒账,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走出醴泉坊,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此时,午后虽阳光正盛,但一阵西风漫卷而来,仍是带着冬日的料峭寒意。可这寒风扑面打在青年的脸上,青年却似浑然不觉……

    这位满腹忧愁的青年正是徐无病。他此刻歪歪扭扭的走在街上,心中怀想前事,不禁为之神伤不已……

    ……

    就在昨日,同样是申末时分,徐无病与慕容嫣正在饮茶,忽见一只纸扎的小鹤自空中翩翩飞来,一直飞到了慕容嫣的眼前方才落下。慕容嫣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只见纸上书有一行小字:“汝事已无忧,父病,速归。”

    慕容嫣不由心下愀然,眼中已渐渐要滴下泪来,一旁的徐无病忙问道:

    “嫣儿,怎么啦?”

    “二哥给我写的信,说我爹爹得了急病,让我回家……”慕容嫣戚然说道。

    “你二哥的信……怎地能化作一只纸鹤飞来?你二哥又怎知你在这里?那纸鹤是如何找到你的?”徐无病心中大感奇怪,一连问了三问。

    慕容嫣道:“我二哥的本事……那可是了不得!无论我到了哪里,二哥都能轻易找到我……至于这纸鹤通信之法么,在我二哥手中,原只是种寻常手段……”

    无病“哦”了一声,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陷入了一段沉默之中。

    ……

    慕容嫣思忖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无病心中已略知她的心意,只听慕容嫣说道:

    “无病哥哥,我想……我想先回家一趟……我爹爹这次突然生病,多半是不放心我这女儿……我若还不回去,只怕我爹爹……我爹爹……”

    无病忙道:“好!那明日我便送你回长安!不过……嫣儿,你之前说那晋王逼婚之事……”

    慕容嫣道:“听我二哥讲,此事已了,我二哥从不会骗我,他说此事已经无忧,想必那晋王已另有新欢了……”

    无病虽心中百般不愿,但知慕容嫣心意已决,当下也就不再阻拦。二人在山中住了一夜,次日收拾停当,无病陪着慕容嫣又回到了长安城。

    无病将慕容嫣送到天宝阁大门口,两人依依不舍道别,慕容嫣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中。

    只因之前徐无病曾经将慕容吉打伤,如今慕容吉生死未卜,是以慕容嫣只得让无病暂时不要贸然进入慕容府,以免旁生枝节。

    慕容嫣让无病先在长安暂寻一个落脚之处,待她见过了父亲,将诸事办妥之后,必来寻他相聚……

    至于如何能找到自己,慕容嫣眨了眨一双美眸,只是说她自有办法。

    “哎!她又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权且安慰于我罢了……”

    徐无病此刻肚中已经灌进了两壶“竹叶青”,古人有云:“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他虽眼中无泪,但心中却是愁肠百结……

    “她是天宝阁的名门闺秀,天宝阁名扬天下、富可敌国,想我徐无病区区一个落魄书生,乡野俗人,如何能攀得上她慕容家的金枝玉叶?!徐无病啊徐无病!可笑你不过山野中的一只癞蛤蟆,却兀自想着贪恋天上的凤凰!……实在可笑啊!……”

    徐无病在长安大街上醉得东倒西歪,走路摇摇晃晃,嘴里絮絮叨叨。两旁的路人见状,不时指指点点,都道:“哪来一个酒鬼?必又是哪个落地的秀才举子,想攀附豪门不成,又去花钱买醉!……”

    “哎!我徐无病潦倒此生,至今一文不名、一事无成,原也不指望能出将入相,只盼能从此放浪山野,自在逍遥……孰料竟能遇到‘嫣儿’!与嫣儿同处山中,我二人一起打鱼采果、烹茶煮饭,这一个月,过得好不快活!……若能让我此生能与她就此隐居在玉山草庐中,咳!自今而后,我徐无病更夫复何求!……”

    无病又想起他与慕容嫣隐居在玉山雨庐中的日子。无病每日上山,都要尽量采摘些慕容嫣特别喜爱的新鲜野果,慕容嫣爱吃一种红蕈,用它与鳜鱼一道煲汤,其味鲜香无比。无病便会千方百计,直到那远山深处,找来些个头又大蕈肉又饱满的新鲜红蕈。慕容嫣每每见到,都要拍手大呼叫好。无病手脚笨,起初在那小河中,只能捞得一些小虾、螺丝、石蟹之类,后来,慕容嫣找出绳线,竟做出了一张渔网,二人到河中一起想法,也能捕到一两条大鱼。更后来,无病的内功与剑法精进,在水中只消见到一条游鱼,他只需捡起枯枝,随手一刺,便能将那条鱼儿挑出水面。每次,见无病刺中一条大鱼,慕容嫣都要兴奋得小脸发红,但每次无病欲将他这套内功口诀与剑法尽数教与慕容嫣之时,慕容嫣却死活不肯……

    慕容嫣自小厌武喜文,好读诗书,与无病却是趣味相投。慕容嫣心性敏慧,记性尤强,所读之书往往过目不忘。无病与慕容嫣两人,每每煮水饮茶之时,便要畅谈诗文,若遇见空山新雨、晚霞漫天,往往还要作诗唱和一番。无病虽自负博闻强记,但每听得慕容嫣于书中之高论,对她品悟之独到亦暗自佩服。

    那一个月,虽只短短的三十余日,但留给他的记忆,实在太多了……

    慕容嫣的一颦、一笑、一喜、一忧、一举手、一投足、一仰首、一回眸……她燕雀般跳跃的身影,她羞涩中又带笑的眼眸,她如百鸟欢唱般清脆的语声,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永不能抹灭的印记。

    那一个月,让他品到了此生从未感受到的快活,也让他生出了此生从未涌动过的不舍……

    “咳!想我

    徐无病,自诩来去若风、率意不羁,却如何,对一个女子,这般不舍?明知无望厮守,还要自怨自艾……可笑啊,可笑!”

    徐无病胡思乱想了半日,摇头叹息了一声,不经意地抬眼一看,眼前正是一家客栈,名曰“高升”客栈。他蓦地想起慕容嫣曾让他先行安顿下来,便不假思索,径自进了客栈……

    但凡有一线机会,他仍盼着能再见到他的“嫣儿”……

    孰料,甫进店门,突闻一个声音喝道:“小贼,原来你躲在这儿!害的本大爷好找!……”

    无病一回头,便见一个中年大汉,一身青衣打扮,脸颊上一道长长的刀疤,正是那青衣卫南安平司佐领张可达。

    张可达突见徐无病现身,不禁喜出望外,急忙欺身上前,使了一招小擒拿手“飞龙出海”,左手伸出,抓向徐无病右肩,他满以为只需一招就能制作徐无病。到时候,他要将这破书生拿回青衣卫,好好折磨一番,以血前耻……

    哪知道,徐无病修习了一月“太乙修身诀”,已吸纳了那白狼怪百年的妖灵,此际浑身真气充盈,右肩自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无病只是沉肩一顶,张可达突然感到一股大力袭来,他做梦都未想到,自己竟被远远地弹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直撞得眼冒金星,左臂也脱了臼……

    徐无病“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受伤倒地的张可达,便顾自进了“高升”客栈。

    无病跟店掌柜要了一间普通的客房,他打算,长期住下来……

    这“高升”客栈,虽名为“高升”,却不高不升,店门不宽,店堂狭小,店中设施也甚为陈旧,实是一处毫不起眼的普通客栈。徐无病住在这里,却只为一件事,“高升”客栈位于延寿坊,距离天宝阁不足两坊的距离,是离慕容府最近的一处客栈。

    从地上爬起来的张可达,自知武功不敌,便以右手扶着自己的左臂,一瘸一拐地回青衣卫了……

    可想而知,用不了多久,那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大队人马必会赶来,捉拿这位“朝廷逆犯”……

    对于南安平司而言,结下的梁子是不会忘的,抓过的人是不允许丢的,在薛涛那里被折辱的颜面,那是要在徐无病身上,加倍讨回来的……

    与此同时,青衣卫北安平司的一队卫卒,也受了百户杨文渊的指令,在满城搜查徐无病的去向。因为,这是千户大人的密令,“此人干系重大,务必要抓回北安平司,详加审问”。而孙勋为何仍是不能放过徐无病?因为他已得到确切情报,据密探察知,那个年轻书生,实际上跟魏王、赵王并无丝毫瓜葛,但却跟秋明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秋明礼眼下深蒙皇恩,已升至三品重臣,这样的人青衣卫是不敢造次的。秋明礼动不得,那么就只能动你徐无病了……

    而徐无病此刻,却别无它想,满脑子便是一个心思:“我就在长安城,就在这里住下吧……我就这样等你……嫣儿,不论你是否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徐无病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等着你来……”

    ……

第三十九章、今宵且醉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十五,未时,长安城延寿坊,高升客栈内。

    徐无病坐在前厅靠窗的一张方桌前,自顾举杯,自斟自饮,世间诸事种种,仿佛都提不起他的兴致,这一刻,唯有这杯中之酒,方才是他真正的知己……

    掌柜的跑到他身边,怀中捧着一坛美酒,满脸堆着笑意,道:

    “这位公子爷,这是本店奉上的美酒,三十年陈的‘汾阳醉’!寻常五年陈的‘汾阳醉’就要十五两银子一坛,这一坛三十年的‘汾阳’,可了不得啊!……若是放到市面上,没有个两百多两银子,怕是买不到……”

    徐无病道:“我只是点了一壶二十文钱的‘老刀烧’,可没要这二百两银子的‘汾阳醉’啊……”

    掌柜笑道:“这是鄙店奉送,不收公子一文……”

    徐无病奇道:“昨日你送了我一壶二十年的晋中‘竹叶青’,今天又送一坛三十年的‘汾阳醉’,你这是作什么?嫌店里的酒多,没地儿放吗?”

    掌柜忙道:“公子爷能住到鄙店,那是鄙店之幸!至于这几坛好酒么,就当是鄙店交了公子爷这位朋友,公子爷日后若是发达了……”

    徐无病“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凛然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么,这酒到底从何而来?说实话!”

    掌柜无奈说道:“实不相瞒,这是一位公子爷的朋友,托小的代呈公子……”

    无病细思自己,在长安城本就没有什么朋友,更还有何人能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魏王、薛将军、秋先生……?可他们即便要送我礼物,又何须如此遮遮掩掩……”无病一边想,一边摇头,只觉得以上诸人都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地讨好自己。“难道是青衣卫的那些爪牙,见硬的不行,另施诡计?”

    想到这里,无病内心不由“咯噔”一下, 便让店掌柜拍开泥封,开了酒坛,但闻浓香扑鼻,端的是一坛好酒!竟连整个厅内的食客都纷纷探头往这边看来……

    “果然是好酒!”无病赞了一声,吩咐掌柜,再来几碟小菜,他要痛饮……

    无病一边喝酒不停,一边也细细询问了那位送酒之人的身材样貌。掌柜交代,那人是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他身穿靛蓝长衫,头戴皮帽,脸色白净,身材微福……“看他行事说话甚为练达的一副模样,象是一位深宅大院里的管家……”掌柜说道。

    无病吩咐店掌柜,若明日此人再来,务必立时告知于他。

    三十年陈的“汾阳醉”毕竟是难得的好

    酒,酒质清洌如玉、酒味醇香无匹,无病起初尚存着警惕之心,不敢多饮,但到后来,越喝越觉得有味,始终停不了杯……“管他青衣卫南什么司北什么司的,今朝有酒今朝且醉!”无病从未时一直喝到酉时,一坛名酒喝了大半,直把自己又灌得酩酊大醉。

    掌柜与小二一道,将他扶入房中,帮他和衣睡倒……

    暮鼓晨钟,便又是一日……

    次日午时,无病睁开惺忪醉眼醒来……

    店掌柜陪着笑上来,道:

    “公子爷的贵友,上午又送来一坛好酒,小的见公子爷睡得正香,是以便不忍叫醒……”

    徐无病醉醺醺地问道:“送了什么酒?”

    店掌柜笑眯眯地回道:“今日,送的是关中特产的美酒,六十年的老陈‘凤酒’,这一坛分量虽小,但贵在年深日久,这坛酒……啧啧啧!少说也得纹银三百两之上啊!”

    徐无病问:“送酒的人呢?”

    店掌柜回道:“人早走的远了,噢……那人,还托小的将这一包物事交给公子……”说着话,拿出一个灿黄色的布囊,交给徐无病。

    无病打开布囊,见里面塞满了金锭与金叶子,那一片金灿灿的光,直耀得那店掌柜睁大了双眼,忍不住连声赞道:

    “公子爷好福气啊,竟有这般豪阔的朋友!……”

    ……

    徐无病便不再多想,起床、梳洗之后,也不出门,兀自呆在客栈里,令掌柜摆桌、上菜,继续喝酒……

    六十年的陈年老“凤酒”,他以前听都没听过,如今放在眼前,焉能不喝?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王侯将相,千秋霸业,到最后,不过粪土一堆,何如这杯中好酒,终不会负我!……”

    这样的好酒,这样的好时节,又是这样的孤身一人,怎能不醉?

    ……

    之后一连三日,徐无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呆在客栈中,不管外面风吹雨打、吵闹喧哗,便只顾自己在店中饮酒、喝醉、睡觉……醒来后又复饮酒、喝醉、睡觉……反正,每日总有一位行踪神秘的“朋友”送来各种名贵好酒。无病来者不拒,索性日日都喝它个一醉方休……

    或许,对方别有用心?或许,酒中藏有毒药?或许,这些酒便是为了让你麻醉,接下来,就会有各种你想不到的手段……

    这一切,徐无病都满不在乎,既然有好酒,他便不愿浪费。又或者,在他脑海里,时时浮现着的,那个在斜阳下悠然远去又不胜萧索的背影,

    那位“雨庐翁”身上,虽垂垂老矣,却无时不刻隐然透着的那一股慷慨激昂的豪气,在深深地影响着他……

    “管你有什么手段,管你是什么心思!我先喝了再说!”

    也许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仍然是那张晚霞中嫣红的笑脸,一头乌发随风飞扬,一段如燕语莺啼的声音传来:“无病哥哥,快看!那一片红色的云彩,真美!……”

    咳!……

    晚霞再美,又怎及得上你笑容之美……

    美酒再好,又怎浇得去我心中惆怅……

    ……

    到了第四日晨间,无病却忽然来了个早起,他匆匆梳洗之后,便悄然隐身于店堂一角。果不出所料,等到卯正时分,便过来一位身着蓝衫、头戴皮帽的中年男子,给了掌柜一坛好酒,略微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径自出了门走了。

    无病悄悄尾随,见那蓝衫男子一路往北,所行的方向正是长安城西北端的天宝阁,心中不由莫名地慌乱起来……

    他这几日一直在猜疑,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中,任谁都没有可能,既出手这般阔绰,又始终不愿现身,除非是……她?

    一想到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无病的内心,便情不自已,激动万分……

    “难道她,竟是这般殷勤待我!怕我身上没钱便送来金子,怕我店中无酒便送来好酒……她可真是……真是待我太好!……那她为何,却始终不肯露面?……哎呦!我可真是笨啊!……她定是怕被她父亲知道,毕竟一个女孩子家……万一传出去,这可不太好听……”

    无病忽然想到此节,不禁心神激荡,一来,想到自己的“嫣儿”身在慕容府,竟还时时念着自己,心头不由喜悦莫名;二来,又暗道自己委实太笨,慕容嫣既然只是暗中襄助,便不欲此事被外人所知,自己如今却暗中尾随,若自己追到慕容府被她发现,岂不是令她更为难堪?!……

    无病跟在蓝衫男子的身后,心中胡思乱想,踌躇不决之时,却见那中年男子往右一拐,身形已然消失不见……

    无病挠挠头,心中想着不如明日再好好地问问那人,又或者,还是别问也罢,毕竟女孩子家脸皮儿薄,她若不说,我便不问……

    但他又想:“真的是嫣儿吗?倘若不是……”

    无病转身正欲回至客栈,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自己,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说……无病兄弟!你这是干嘛呢……”

    无病回头望去,一见那人,他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

第四十章、碧波仙子

    徐无病回头一看,见身后伫立有一人,他身高不满四尺,手短脚短,两只眼睛细如豌豆,一副雪白银髯堪堪垂之脚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太湖捉妖大会后,失散多日的“半解书仙”舒恨天。

    “书仙!……你老人家怎地也来长安啦?”无病一见故人,心中不觉欣喜莫名,当下上前抱了抱书仙的肩膀,笑问道。

    “怎么?这偌大一个京城,就许你来摘花寻柳,我这老头子,就不能……也来凑个热闹?……”舒恨天笑道。

    “咳……!在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今日能与书仙故人重逢,我徐无病高兴还来不及呢……”徐无病口齿呐呐地回道。一想到书仙言到的“摘花”二字,无病不由脸颊微红。

    舒恨天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臊红脸的糗样!你这一个大小伙儿,想不到脸皮儿还这么薄!……不就是一个天宝阁的大小姐么!放心……有我书仙大人在!包你有朝一日,定能抱得美人而归!……哈哈哈哈!”舒恨天一边笑,一边却暗自心想,实在抱不到慕容家的大小姐,我便再介绍一位更加艳丽无俦的绝世美女与你便了……

    “书仙说哪里话来?什么慕容家的大小姐……”徐无病窘然道。

    “别装了……不瞒你说,我等来长安都已一个月啦,虽未与你谋面,你的所言所行,我等都一清二楚……”舒恨天道。

    “你们都来长安一个月了?……”徐无病奇道。

    “不然呢?……你的那些个……三十年的‘汾阳醉’、六十年的老‘凤酒’、四十年的‘女儿红’、还有三十年的‘酥和香’、六十年的‘玉壶春’……那些个好酒,从哪儿来呀?”舒恨天道。

    “原来……这几日,这几日都是您老人家在关照我啊!”无病闻言不禁恍然大悟,然心中的一个角落,却突地又升起一丁点小小的失落……

    无病又问道:“你们?还有谁与书仙一道来了?”

    舒恨天一拉徐无病的手,道:“随我来吧……”

    舒恨天领着徐无病,往前只走了几十步,折而向右,便见一座朱漆大门横亘于前,门前一对石狮,相貌甚是威武,周围黛瓦白墙,围着一个偌大的宅子。

    舒恨天径直上前叩门,未几,便有一个中年男子开门走出。

    无病一见,不觉惊奇,那开门之人身穿蓝衫,头戴皮帽,正是自己此前一直跟踪之人。

    无病正欲问话,却听舒恨天大喇喇问道:“董来福,仙子在家么?”

    被唤作“董来福”的中年男子忙躬身行礼,神色间甚为恭敬,说道:

    “禀书仙老爷,仙子在家……已等候二位老爷多时了……”

    舒恨天拉着徐无病走了进去,无病甫一进门,迎面便见一进宽敞的大院,院中的平地皆是青石板铺就,两旁各有厢房与耳房,穿过中间的甬道,便是一处轩敞的前厅。只见整个院落虽比不上王侯之家的富贵,但也收拾得非常齐整。院中有几位仆人正在打扫,见舒恨天进门,俱都躬身行礼,口称:“见过老爷!”

    舒恨天带着徐无病穿过前厅,又到了后院。那后院比之前院似更为宽阔,院里栽种了许多的香樟与杨柳、绿竹、秋兰之类,一阵风来,吹得整个园子里满是草树的芬芳,香气郁郁……院子中间挖了一个小池,池中间又用太湖石堆出了各种形状,池旁则建有一亭,亭子上书“闻雨”二字,用笔细腻工整,显是出自女子的手笔。

    徐无病暗自惊奇,暗道外间看看只是寻常的一个宅子,未料内里却布置得这般精巧雅致,足见此间主人用心之处……正思量间,旁边的舒恨天轻轻撞了一下无病的胳膊,无病抬眼望去,却见从那闻雨亭中,翩翩然走出一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年约二十,长得是一副

    绝世的姿容,妍丽之状,无可比拟,以致于徐无病在十年之后,回想当年之初见,兀自心神激荡,不禁提笔落文,其词曰:

    碧波有女,号曰仙子,其形也,眉带春山,目含秋水,粉面如花,桃腮似玉,星眸微开,天地已见昏蒙,樱唇半启,四海恍若云涌,纤腰微动,迎风袅袅如雪,燕体轻纵,对月依依若云,远而观之,皎皎如明月东升,迫而察之,楚楚似清风萦怀,罗衣璀璨兮,如风如缕,珠翠耀躯兮,若雨若华,仙踪缥缈兮,倏而来去,绝世无匹兮,修袖独伫……

    美乎!未尝见如是之美!令人思之不饭,寝之难眠,思之念之,愁毒我肠,嗟呼!一日不见兮,恍若三秋,怅兮食而无味,愁兮书而无字,遨兮凤至南浦,翥兮龙翔九天,飞兮鹤荡红云,扬兮鹏扫八风,奋翼急追,不见踪迹,唯有一女,绰约而来……

    那女子走了十余步,却在无病身前三丈外停步,未待无病出言相问,突然轻启朱唇,那一段如珠圆玉润般的声音,夹杂在清风的郁郁香气中,便徐徐而来:

    “小无病,不记得我了?……”

    无病乍见这一绮丽女子现身于前,正自局促不安,忽听得她这一声相问,不禁更为纳罕,他心道:“小无病?……看你这岁数,顶多二十出头,怎地我却成了‘小无病’?……再者,我何日曾经与你见过?”

    只听徐无病呐呐说道:“你……你……你是?……”

    那女子着一身红色绮罗,一阵风来,轻纱飞舞,更衬出她身姿袅娜,曼妙之极,她见徐无病乍见自己,已臊得满脸通红,此刻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不禁以手掩面,“咯咯”笑了起来……

    一旁的舒恨天见状,按奈不住,便道:

    “哎呀!我的老姐姐,你就别抻着无病老弟了……都一千两百多岁的人了,还要跟一个小孩子家家闹着玩!我们无病老弟可是个老实人……他可受不住你……”

    “谁让你说话了!”红衣女子柳眉一竖,朝舒恨天瞪了一眼。

    要知道,任何场合,随意透露女子的年龄,都是大为不敬之举,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更何况,在这么一位“大龄女子”面前,随意揭穿她的年龄。

    舒恨天吓得张嘴吐了吐舌头,赶忙禁住自己的话头,一边躲到徐无病的身后,一边悄悄地和徐无病言道:“都一千两百八十多岁了,等一会,你得叫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的……’”

    “说什么呢!……”红衣女子嗔了一声,随即换了一张笑脸,对徐无病说道:

    “徐公子,这边请……”

    徐无病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头,一时实在脑筋转不过来,便也不再多想,跟着红衣女子进了闻雨亭。

    亭中早已经由红衣女子布置停当,中央一张石桌子上,摆放着红枣、糖饼、花生、藕片等各色茶点,中间放着一壶自己最爱喝的“汾阳醉”。显然,红衣女子对无病的习性已经了然。

    待得无病在桌前的杌子上坐定,那红衣女子却一改之前的嫣然巧笑,端正了脸色,朝徐无病盈盈拜倒,口中说道:

    “贱妾拜谢徐公子救命之恩!”

    徐无病慌忙起身扶起,一时实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能眼望着舒恨天求救……

    舒恨天却随意找看个凳子坐下,抓了几粒花生,丢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随意说道:

    “都坐下吧……老姐姐,你也坐下……无病老弟,此事说来话长,听我书仙为你慢慢道来……”

    无病扶着红衣女子落座,自己方才坐下,舒恨天拿起酒壶,给各人均斟满了酒,便举起酒杯,道:

    “来!美酒难得,佳期难再,人生难久……我们先喝一杯!”

    “无病老弟,你可记得?……在那云州府地界,你曾从一个猎

    户手中,救下一只白毛狐狸?……”舒恨天放下酒杯,顾自跟徐无病娓娓说道了起来……

    原来,这位容色绝丽的红衣女子名叫“胡依依”,身居浙东沿海的碧波岛,自号“碧波仙子”。其前身乃是一只白毛狐狸,因缘际会,得天地之造化,修炼成了人形。她平日里便呆在碧波岛上,潜心修炼,已有一千二百年的道行。那一日,正逢中秋月圆之夜,她见一只猪妖自北而南来,不觉心中诧异,是以一路尾随,不想在黄鹤山中,徒闻一阵悦耳的笛音传来,搅动体内元神,不知不觉,陶然其中,竟而露了原形,**于一个捕兽夹中,被夹得痛不欲生……

    后来,她便被云州府的一个猎户抓获,那时她被夹断了左腿腿骨,元神束缚于兽形之中,法力遂不能施展,只能任凭那猎户摆弄,幸得徐无病半路出手,将她从猎户手里抢夺了出来,否则,若差得半步,落入什么员外小妾手中,被扒皮拆骨,势将惨不堪言……

    再后来,无病便在乌程县遇到了“半解书仙”舒恨天。那“半解书仙”实为一只鼠妖,已经修炼有八百余年,与“碧波仙子”乃是结拜姐弟。舒恨天平生却不喜定居,最爱在人间各处游山玩水,此外,便是好看古书,若有一知半解处,便只管囫囵吞枣,因此上得了个“半解书仙”的雅号。那书仙得知干姐姐**于云州,便急速赶来,终于在乌程遇上了徐无病二人,之后气不过王行敏言辞相讥,便又带着他们来到太湖之畔,意欲搅了那“捉妖大会”……

    ……

    过了良久,徐无病方问道:

    “那么,这世上,果然有妖?……”

    舒恨天道:“上古有一本神书,其名曰《元空擅善录》,据闻乃昆仑元圣所著。书中有言,世间人兽,皆可修行,修行之法,需循天道,修至化境,便可脱却五行轮回……凡为兽类,纳天地之灵气,得阴阳之玄机,若能脱却五常,凡一个甲子成怪,再经两个甲子成精,其后修行,更历七个甲子,方得化而为妖,妖者,兽之化也。化妖之境,亦如人之飞升,凡六百年修为,不可不谓难矣……这世上,从古至今,都有妖,只是你等凡人肉眼,不得而知罢了……”

    徐无病叹道:“看来,我那二弟朱无能,果真是个‘猪妖’……”

    舒恨天却摇头道:“非也,非也!我与老姐姐,本为兽类,得天之助,方能修得妖身,如今化为人形,乃是便于人间行走,但毕竟身列妖籍,亦受诸般桎梏,天地种种玄机,尚待参悟……朱无能却并非猪妖,据我所察,他前身乃是天庭神将,不知何故,落入凡尘,竟投了个猪身……”

    徐无病道:“我也听得那苏州城土地公所言,我二弟前身,乃天上的‘天蓬元帅’……”

    舒恨天正欲接话,这时,碧波仙子胡依依却打断道:

    “小无病……你知道,这次……你做错了什么吗?”

    徐无病一张脸竟又变的羞红,他怯怯地回道:

    “胡奶(奶字到了口中还是咽了回去)……胡仙子,无病实不知……不知所犯何错?……”

    胡依依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你就跟小舒一样,叫我一声‘姐姐’便好……姐姐虽然修行了千年,可姐姐的长的这副模样,受你一声‘姐姐’便也足够,要是把辈分再叫上去……姐姐可也受之有愧啦!”

    舒恨天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她明明就是不想让你,把她叫得太老……”

    胡依依杏眼瞪了舒恨天一眼,又复向着徐无病说道:

    “小无病,眼下,你已身陷重重危机之中,前路凶险的紧,你知道么?”

    ……

第四十一章、从师明礼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一月二十一,申时,长安城南,怀贞坊,秋叶草堂。

    徐无病迎着向晚的余晖,在长安城南一路查找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来到了秋明礼的府邸前。

    这是一处毫不起眼的宅邸,四周灰墙瓦房,皆是一片民居。宅邸的大门朱漆剥落,既没有阔气的高耸门楼,也不见镇宅的石雕狮兽,只在门上悬着一块门匾,上书“秋叶草堂”四字,笔画银钩铁划,笔力雄浑苍劲……

    也难怪周围居民不识,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能相信,这竟是一座当朝三品大员的府邸。

    整个长安城坐北向南,自古达官显贵皆信北面为尊,故长安城正北是太极宫,往东是大明宫,东北住的大多是官宦门第,西北则是以天宝阁为首的商贾巨富,东市与西市开在城中央两端,城南便是平民居住的区域,越是往南,越是拥挤不堪。秋明礼为官业已二十余载,却硬是将自家的宅邸安在了平民之中。

    徐无病上前叩门,出来一个小童,年纪十六,长得很是秀气,他问明了无病的来意之后,便客气地将他带入前厅,奉上茶水。

    小童名唤“平安”,他说秋老爷人在户部,过不了多时便能回家,让徐无病在厅中稍待……

    徐无病左右无事,便在秋先生的草堂中走来踅去,他见那“秋叶草堂”不过是个两进的院落,厢房、正房都甚为狭小简陋,院中的青石板多已开裂,长了许多青苔杂草……整座府中便只有两个仆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五旬,名叫“喜乐”,专司清洁打扫、厨房造饭,少的便是书童“平安”……

    “咳!……想不到,秋先生的居所,简陋如斯……”

    无病与平安聊了几句,又回到前厅坐下,喝了几口酽茶,不由得回想起了昨日与胡依依的一番对话……

    “胡……姐姐,你是说,我之前拒绝魏王的一片美意,不去青衣卫当差?……”徐无病见碧波仙子脸上忽然现出一副忧容,不禁心中也无端地生出一丝歉疚之情。

    胡依依点头说道:“虽说‘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然大丈夫也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你读了许多圣贤之书,这些道理应该懂得,须知,独善其身容易,兼济天下则难啊……”

    徐无病道:“可是,胡姐姐,那青衣卫……是如此肮脏龌龊之地,行的又尽是些阴险歹毒之事!无病实在不愿,与那些豺狼为伍,虎豹同列……”

    胡依依道:“天下之道,人有善恶,器无好坏。那青衣卫不过一‘器’耳!器在他手,便是为非作歹,器在你手,尽可行善助人……若你手中无器,便沦为刀俎之肉,任人宰割;若你手中有器,便可挥洒自如,尽兴施展……今日,只有尽你所能,将这手中之器,打磨得愈是刚强、愈是锐利,来日,方可一展胸襟,为天下黎民请命,为百姓苍生造福!……”

    胡依依只一个柔弱女子,却道出了这一番洋洋大论,直听得徐无病沉思良久,直至豁然顿悟,道:“胡姐姐,无病知道了……”

    胡依依道:“你知道什么了?你可知道……这几日,要不是我与小舒护着你,你早被那些爪子们抓进青衣卫的大牢里了,就算你修了些功夫,可好汉也敌不过他们人多……你却一味钻在缝子里,就知道儿女情长,天天唉声叹气,只管自己在客栈中买醉……我便让小舒买了诸般天下好酒,索性让你喝个一醉方休!……”

    无病不由再次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抱拳,低声道:

    “胡姐姐教训的是!前番是无病任性了,今后,无病做事,但听姐姐吩咐……”

    那舒恨天却不失时机地补了一句:“我说老姐姐,你也别太责怪无病老弟了,无病老弟要是连‘儿女情长’也不会,你心里,怕是更不开心……”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道:“也怪我……腿伤休养了两月有余,来到长安时,你已经出城

    东而去了……”

    徐无病忙道:“胡姐姐,你的腿伤都已全好了么?”

    胡依依笑道:“全好啦……好的不能再好了,多谢徐公子惦记!……来长安这一个月,我与小舒横竖无事,便在这醴泉坊给你买了处宅子,虽然小了点,便只有七进院落。不过,好在旁边就是那望仙楼,闲暇时,徐公子若出门想喝个酒,倒也方便……”

    徐无病环顾四周,见这所大宅,屋宇高阔,处处皆是飞檐翘角,门厅宽广,面面都是雕梁画栋,宏楼妙宇,布局精美,长廊画壁,粉刷如新,原本便已装设得甚是豪奢,胡依依又别出心裁,将这后花园布置得别具一番风雅……无病暗想这一处豪宅大院,竟是给自己买的,前前后后的仆人丫鬟,粗略一算,至少不下二十多人,那位名唤“董来福”的,想必便是这宅子的总管。无病再回思从前,自己经常出入杭州分水堂的方家大宅,自己的这处宅子,比之方家的大宅虽宽阔有所不如,但陈设之豪奢精雅,竟还有过之……不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能拥有这一处豪宅美院,这可是自己一直以来,连做梦都不曾想到之事!

    无病暗自惊奇,不由问道:“胡姐姐,这样一个大宅子,得花多少银子?无病区区援手之劳,怎敢劳动姐姐,如此厚礼相报!……”

    胡依依向舒恨天问道:“小舒,这个宅子,花了多少?”

    舒恨天道:“这个宅子原本是西域一个胡商买的,辛苦装设了大半年,刚刚请好丫鬟佣人,却遭家中急变,便要即刻赶回,倒是让我捡了一个大便宜,才花了白银一万八千两,再加上添了一些个物件,拢共二万两银子……”

    无病心中大感过意不去,忙道:“花了这许多银子!……胡姐姐……无病微末之力,着实不敢贪天之功,这宅子,我万万不能要!”

    胡依依脸色一板,道:“徐公子,你刚刚是怎么说的?‘今后,但听姐姐吩咐!’你既叫了我一声‘姐姐’,我送你一所宅子,又算的了什么……”

    胡依依又笑道:“小无病,你们凡人斤斤计较的那些白花花之物,对于我姐弟俩而言,却是这世间最容易之事……我小舒弟弟出马,莫说是二万两,就算二十万两白银,他也是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

    徐无病更待推辞,身旁的舒恨天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

    “好了,好了……这个宅子,也不是只给你一人住的。今后,我与老姐姐可要陪你一段时日。我老姐姐住的碧波岛仙山府,比这里要大几百倍都不止。你的宅子若是太小,她老人家……可受不得这个罪……”

    胡依依又瞪了舒恨天一眼,见徐无病已然默许,过得一会儿,便又问道:

    “小无病,这次你怎地跟青衣卫结下了恁大的梁子,搞得南、北安平司都在到处找你。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都经历了哪些事,先仔细说一遍给姐姐听听……”

    无病便将自己来到京城之后,所见所遇,直至进入天宝阁,无意中打伤了慕容吉等等,尽皆告诉了胡依依……

    胡依依思忖许久,说了一句话:

    “小无病,眼下,你要去见一个人……”

    “谁?”

    “你的先生,秋明礼……”

    ……

    “公子,我家老爷回来啦!”平安的一句话,将徐无病从昨日的回想中拉了回来……

    无病起身走出中厅,来到了前院……

    “无病啊!……我可算把你给盼来啦,哈哈哈!……”人还未进,远远地,便有一个饱含着热忱与欢喜的声音传来。

    无病抬眼望去,从门外拄着拐仗,身子重心不稳,但兀自快步而来的,正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无病抢步上前,一把扶住秋明礼摇摇欲坠的身子,两个人不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个是饱学鸿儒,一个是倔强书生,两个人仅仅是偶然的一面之缘,却惺惺相惜,彼此的心中

    ,已将对方当作生死之交……

    秋明礼眼中老泪纵横,他只觉浮生若梦,之前他已自知必死……此刻,竟还能回到人间,重见天日,那个救他性命之人,是魏王,更是眼前的这位青年!

    无病的眼中,也已盈满了泪水,自己在诏狱中,命若蝼蚁,转瞬即死,只是一个人的一句话,竟让他毫发未损,全身而退……那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前……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情到深处,泪下如雨又何妨?……

    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终生却无以为报!

    无病眼含热泪,当即迎面拜倒:

    “弟子徐无病,拜见师傅!”

    秋明礼急忙扶起,道:“好,好,好!来了就好!平安就好!快起来,起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擦着眼中的泪水,但一边擦拭,一边竟还不断地涌出热泪……

    无病扶着秋明礼的左腿,问道:“师傅,您这腿?……”

    秋明礼却笑道:“咳!……在牢里被打得狠了,腿骨全被打碎,太医已尽了力……这以后,怕是离不了拐杖喽……呵呵!不用哭……秋某此次,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万幸啦!……”

    无病既悲且恨,含泪道:“师傅!……”

    秋明礼摆手道:“此前见你受困,老夫说要收你为徒,原不过是句戏言。如今,咱两都已脱却牢笼,这拜师之事,今后再也休提……”

    无病急忙再次拜倒,说道:“师傅,弟子一日是您的弟子,您便一世是我的良师,今后,弟子定当不离左右,终身侍奉您老人家……”

    秋明礼接连摇头,坚持不肯以师徒相称,只许无病呼他一声“老师”或“先生”。

    无病拗不过秋明礼,只得遵了他老师的话。

    ……

    两人到客厅中落座,秋明礼喝了一口茶,便问道:“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叫老夫好找啊……”

    无病惭愧道:“学生惭愧!……知道老师出了诏狱,学生本该即来拜谢,只是学生被一些琐事滋扰……是以……”

    秋明礼一摆手,道:“好啦……你不想说,我便也不问,我只想知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无病道:“不瞒老师,此前,无病只想着山野之趣、江湖之乐,不愿受庙堂所缚,心中只顾着自己一人的畅快,全没有顾念到这普天之下的生民,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一番心胸,非但辜负了老师的教诲,委实连一个女子都不如!……今后,无病当牢记先生教诲,恪遵圣贤之道,尽我之能,竭我之躯,以苍生为己任,以万民为所求,……这朝堂之上,但有所需,无病必慨然应命!……”

    秋明礼一拍大腿,喊了一个“好”字,道:

    “我要的就是你这番话!此番,皇上急着要行变法之事,朝中却是一片沉沉暮气,我大乾急需良才啊!……明日,我便禀明魏王,去吏部给你讨一个差事,就去户部,先做一个‘经历’吧……这官阶么,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七品,你也莫觉得委屈,这官场之道么……你得慢慢地学,老夫学了二十多年,如今,却还是一知半解呢……”

    无病道:“这户部经历之职,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我如今身无半分功名,莫说是‘进士出身’,连个‘举人’、‘秀才’的名分都无,老师觉得……无病能胜任么?……”

    秋明礼站起身,一边走,一边以手杖敲击地面,笑道:

    “放心!老夫如今因祸得福,蒙皇上恩典,连升三级,如今已是个从三品的户部侍郎。在户部,就算那尚书元玉楼,对老夫的话,也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只要有老夫在,户部里的人,无人敢为难你!……”

    徐无病也站起身子,问道:“老师,魏王……还愿意保举学生么?”

    秋明礼哈哈笑道:“无病啊!你也太小看魏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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