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迎风待晚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身高不满四尺,手短脚短、脸大眼小、一副银髯倒挂、满面长须垂地的“半解书仙”舒恨天。那书仙适才憋了一肚子挖苦嘲讽之语,被白马帮帮主边连胜抢了先头,此刻再也无法忍耐,当即脱口而出。
此时的舒恨天,在客栈精心梳洗之后,已无半分褴褛落拓之态,反倒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加之白日里,舒恨天让无病购置了得体的衣服。此刻舒恨天穿了一件簇新的灰色长衫,头顶方金冠,足蹬步云履,再配上一副雪白的倒挂长髯,看上去倒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群豪侧目凝睇,见朗月之下,一个老者迎风伫立,虽然相貌奇丑、身材奇短,但见他昂然而立,长髯飘飘,俨然一派大宗师的森森气象,不由得都啧啧称奇。
舒恨天道:“今日中原武林的诸位英豪齐聚这太湖之畔,共商捉妖大计,听闻王总堂主欲推举落阳公子为我捉妖盟主,老朽自无异议,但这捉妖盟主的身份非同小可,大伙儿今后须得跟着他降魔除妖、保境安民,落阳公子的精妙剑法总得让大伙儿先见识见识下吧。方才潘帮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想那猪妖既非凡物,寻常武功如何能对付得了?若不是有非凡手段之人,大伙儿跟着他一起捉妖,只怕妖没捉到,人先没了……”
舒恨天话还没讲完,台下就有人随声附和道:“言之有理啊!捉妖大会既是商量对付猪妖,便须推举一位武艺高超、道法深厚之人,少山武功名扬天下,落阳公子又是少山掌门了性大师的嫡传大弟子,武功自是独步天下,但对付猪妖,却也不知光凭武功能否对付得了……”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若论对人,落阳公子的武功堪堪足矣,但对付猪妖,非得高深的道法不可。听说蜀山一派精研道法,想来必有降服猪妖的法门,只可惜蜀山派中门人很少在江湖走动,除了‘蜀山四仙’外,更不曾听闻有蜀山弟子在何处现身的消息,然则‘蜀山四仙’乃方外高人,又怎能理会这等江湖琐务……”讲这话的人狮鼻豹眼,身形胖大,正是太湖帮帮主潘明方。
台下群豪,本就来自三山五湖,大多并不相熟,有些甚至从未见过面,这一百余人中,却以看热闹的居多,此外就是想借机趁点好处捞些油水。这些人眼见得舒恨天当众反驳王行敏,举止无礼言语傲慢,大有挑衅之意。他们原本就未安好心,当此际则更是盼着双方能动起手来,到时就有一场大大的热闹好瞧。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舒恨天,原本寂静的湖滩,此刻又变得聒噪起来。
王行敏此刻早已忍无可忍,当下怒斥了一声:“落阳公子的剑法岂是你等想见识就能见识的!”提气纵身便欲扑向舒恨天。忽觉有一股大力从右肩传来,令他双脚稳稳着地动弹不得,不由暗赞:“好强的内力!”,侧目一望,落阳的左手正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只见落阳乜斜着眼看着舒恨天,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想怎么见识?”
舒恨天一怔,心道江湖盛传落阳的剑法如何了得,今日看他这般气势想是对这捉妖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但眼下势成骑虎已无退路,当下便慨然应道:“久闻少山首席弟子落阳‘苍山暮雨剑’,剑法精妙,每一剑出,有摧雨之姿,具撼山之势,犹如龙吟、又似鬼泣。依老朽之见,今日在座的各位朋友,有哪一位想要跟落阳公子讨教的便请上台,大家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如若公子的剑法果然无人可敌,大伙儿便奉公子为盟主,今后心甘情愿听任差遣。倘使有哪位兄弟能胜过落阳公子的手中长剑,这捉妖盟主么,也当……”
“也当让他来做盟主!”未等舒恨天讲完,台下的一位虬髯大汉便跃起说道。
台下群豪听得此语,更是大声起哄。其中一人说道:“照啊!捉妖大会、以武会友,谁的武功第一谁就来当盟主。今后大伙儿跟着盟主降妖除魔,不管是上刀山下火
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英雄好汉!”
另一人说道:“对对对!听说宛平府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的武功独步燕北,整个宛平无人可敌,季兄,今日你既已到此,何不上台与落阳公子讨教几招?”
被呼为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的正是刚刚跃起发话的虬髯大汉。那季天雁此时却忙向说话的那人抱拳拱手道:“不敢不敢,季某的家传功夫以拳脚为主,今日与落阳公子过招,自然需使剑的行家上场才是,久闻徽州府飞鹰帮帮主洪胜海剑法了得,洪帮主,趁今日这个好机会,也让兄弟们开开眼,见识见识你老兄的绝妙剑法啊……”其实那飞鹰帮帮主洪胜海擅使的兵器乃是一对镔铁短刀,至于剑法却是向所未闻。季天雁匆忙扯开话头,话未说完赶紧坐下,心中兀自暗骂:“好你个洪胜海,老子不来寻你晦气,你倒先消遣起老子来了,待此间事了,老子必要去你徽州府的地头,给你点好看!”
……
正当群豪摩拳擦掌、议论纷纷之时,却见一位白面微须、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悠然站起,朗声说道:“众位仁兄听我一言,今日这捉妖大会,武林群贤毕至,江湖少长咸集,在这浩渺烟波之畔、清朗月色之下,结盟诛妖、攘除邪魔、护我大乾、佑我苍生,此等盛事将来必能传为一段武林佳话!落阳公子身居少山掌门弟子中首席,少山又是武林第一大门派,公子人品俊雅、胸怀仁义、道法高深、武艺超群,这剑术么,更是一流,试问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比落阳公子更适宜这捉妖盟主之位?至于比武切磋么,来日有的是机会,众位仁兄切不可急在一时,更不能听信奸佞蛊惑,同室操戈、萧墙饮恨,传出去亦不免为江湖同道所笑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丛云岛双花洞洞主“铁面美郎君”莫秋雨。秋雨一边手摇折扇,一边捻须微笑,双眼却一直紧紧凝视着台上的烈风堂总堂主王行敏。台下群豪听得莫秋雨此语,有人附和赞同,亦有人摇头反对,更有人破口大骂,其中骂得最厉害的,自然便是那“半解书仙”舒恨天。
台上的王行敏听闻此语自然会意,正欲上前说话,却听得身旁的落阳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落某的剑术稀松平常,今日借着这捉妖大会让各位看看却也无妨,但不知有哪位仁兄愿意上台,落某自当奉教。”
落阳背负双手、长身玉立,一双晶亮的眸子半睁半闭、睥睨四周,此刻眼眸微张,却直勾勾地盯牢了舒恨天。
这时,原本吵嚷不堪的捉妖大会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台下群豪都齐齐望着舒恨天。书仙心中暗骂:“这一帮脓包,关键时候却无人敢上!”当下把心一横,昂然道:“我这边有一位小兄弟,听说落阳公子的大名,平生仰慕的紧,今日斗胆上台,要向公子讨教一二……”
舒恨天话没说完,抬起右脚,使了一招“寻花问柳”便朝身边的朱无能屁股上踢去。朱无能硕大的身躯借势飞起,飘飘然落到了木台之上。
落阳突见朱无能肥大的身躯飞上台来,不禁一怔,待到看清朱无能的模样又不由微哂。只见朱无能头戴方巾,足踩绿靴,腰系长绦,身穿青锦长衫,那身长衫估计仓促买得尺寸不够,被他滚圆大肚子高高顶起,有几处已然崩破,模样甚是滑稽。再看朱无能手中的兵器,落阳更是差点笑出了声,原来朱无能手持的,却是一杆寻常农家惯用的木柄铁锄头。
落阳正色道:“你是何人,拿一把铁锄上台作甚?”
朱无能道:“我叫朱无能,我来跟你比武。你要是输了,这盟主得让我大哥来当!”
落阳心觉好笑,正欲发话,一旁的王行敏却早已忍耐不住,大喝道:“哪里来的傻小子!弄把锄头上台,是寻老子的开心么!还不赶紧与我滚下去!”王行敏话未说完,便使了一招“借花献佛”,往朱无能后颈抓去。行敏只道眼前站着的是个糊涂少年,不欲伤他性命,只使了一成力,
满以为轻轻一提便能把对方掼下台去。
台下众人本来屏息凝神,正待看一场好戏,初见朱无能飘然飞上台来,都道他武功不弱,却哪料这般不堪。群豪眼见朱无能还未动手就将摔下台来,当下有人骂声连连,有人叹息连连,这些人言行各异,却都是一般的心思:“我们辛辛苦苦跑到这边,想看一场热闹都不可得,这捉妖大会又有何意趣?”
众人摇头均觉无趣之时,便见一人如断线的纸鸢一般从台上飞将下来,“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那人虽然一个“鹞子翻身”便即站起,脸上却满是尴尬愤懑之色。在火光映照之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烈火堂总堂主“一腿扫八荒”王行敏。
众人惊讶之余,再看台上,朱无能已经抡开铁锄与落阳斗在了一起。在月光朗照之下,但见朱无能的一把铁锄回旋飞舞,前冲后突,招式大开大合、势道刚猛无俦,直逼得落阳节节后退,那些先前叫骂之人、叹息之人,此刻都不由得僵立当场、目瞪口呆。
落阳此时暗暗叫苦,他见朱无能只是左肩一撞,便已将王行敏撞得远远飞了出去。他立时提剑在手,再不敢小觑眼前的这位臃肿少年。这时朱无能的铁锄已然当空递到,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把农家铁锄,当此际却是迅猛无俦地破空砸来,伴随着一股凌冽的罡风劲气,令落阳不由气为之滞。落阳慌忙使一招“山迎晓日”,左掌前推,右剑上拂,以快打快,便往朱无能迎来。落阳心道:“你纵然武功深藏不露,可也忒地托大,竟然使一把木柄锄头邀我相斗,看我不先削断你的铁锄!”但朱无能铁锄上的劲道实在是刚猛,落阳长剑尚未触及锄柄,便被一股罡风逼开,只闻“叮”地一声,长剑与锄头相交。落阳但觉虎口一麻,手中的一把三尺青峰剑险些脱手,他忙提气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叹:“好强的力道!”
原来朱无能日间在客栈受了舒恨天的指点,习得三招枪法。舒恨天称这三招枪法为“项王三式”。那“项王三式”是昔年西楚霸王独创的成名枪法,虽只三招,但招招狠辣、致人死命,端的是霸道刚猛、凌厉之极,再加之项王神力过人,因之战前使来,每每不过三招便会把敌将挑落马下。后人便称此枪法为“项王三式”。只不过昔年项羽所使乃是一杆玄铁霸王枪,如今朱无能却选了一柄农家铁锄。
朱无能使的第一招便是“项王三式”之第一式“力拔山兮”。当年项羽纵马飞驰,临敌之际提枪当空而搠,一枪分九个部位刺出,你防他左他便在右,你防他上他便在下,每一枪出,似虚又实,似实而虚,每每令人防不胜防。这一枪九刺出手极快,敌将往往未及闪躲便已中枪倒地。当年项羽仅凭这一招便不知挑落了多少英雄豪杰,一杆霸王枪令无数对手见之胆寒。如今朱无能手挥铁锄,左一锄、右一锄、上一锄、下一锄,招式虽显笨拙,但内力之强却是项王再世也不能比,铁锄每一击出,皆具排山倒海之势。落阳接连回了九剑,每一剑都是苍山剑法中之绝学,却仍难挡住朱无能铁锄中蕴含的刚猛内力,只听得铁锄到处,劲风扑面而来,真气不由受阻,他只得往后再退一步。朱无能连打九锄,落阳便连退了九步。
朱无能未待第一式用尽,倒转铁锄,当空划了一个大圈,“项王三式”之第二式“时不利兮”便即挥出。项羽当年身陷千军万马重重围困之时,牵动胯下青骢马,手中长枪划出圆圈,四面戳刺,长枪到处便搠倒大片,这“时不利兮”既具以一当十之势,又有绝境逢生之意。如今朱无能已占了先机,此刻场上敌手亦只落阳一人,他好整以暇,挥动铁锄,在大圈之中又生出了无数个小圈。落阳眼见数十个旋转的铁锄头朝他挥来,实在想不出应敌的招数,只得提气后纵,孰料落地之时却感脚下一空,他暗道一声:“不好!”,身子已从木台一侧坠了下去。
第十三章、项王三式
落阳毕竟身居少山首席,身子下坠之时,心念电转,知道自己一旦双脚落地,非但有负师门重托,而且半生英名尽毁,当下吸一口气,长剑斜刺,急使一招“浪卷涛山”,一剑戳在木台下的一根巨柱之上。落阳的身子便借着剑柄传来的反弹之力一跃而起。他当空翻转,长袖挥动,身形恰似一只迎风怒展的白鹄,翩翩然又落到了高台之上。
群豪眼见朱无能铁锄挥动,招式如狂风暴雨般,三招不到便已将那闻名天下的少山大弟子落阳逼得掉落台下,各个都惊得圆睁双目、张嘴无言。这时陡然又见落阳翻身跃起,翩然下落,莫道这一份临机对敌的心机巧变,光是他轻功上的造诣,便令场上多少英豪都自愧不如。群豪顿时轰然叫好,彩声四起。
落阳甫一落地,左手竖指成剑,疾点朱无能上身六处大穴,右手横剑下削,剑尖轻颤,剑影飘忽,一把长剑时左时右、似快似慢,仿佛构起一张无形大网,已将朱无能下盘尽皆罩住。台下群豪乍见如此精妙剑法都不觉为之目眩神迷,同时也暗自为朱无能捏了一把冷汗。
原来落阳于下坠之时,心念徒转,早已无半分骄矜之意,细思今日这位颟顸少年,较之当年济南府所遇的“黑风七煞”,武功不知高明多少。待得凌空翻转之后,落阳心性更为澄明,暗忖此人内力已远甚于己、招式更如此狠厉,虽然手持一把平常铁锄,但这身功夫已是当世罕匹。当下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甫一落地便使出平生绝技“微雨燕双飞”。相传这一招剑法乃是少山开山老祖所创。少山老祖当年于练剑之时恰逢山前细雨霏霏,有燕子双双飞过,老祖感念前人诗句,心有所悟,乃随手划出这一招剑法。当时老祖左手手指轻点,内力凝透指尖,发出的剑气纵横飞舞,剑气所到之处,花叶纷飞飘洒,犹如漫天细雨,右手挥剑横斜,剑影飘逸灵动,恰似燕子环绕,招式曼妙之极却又威力无穷。敌手每遇此招,欲迎却无招可寻,欲退却无处可遁,往往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之际便已非死即伤,数百年来命丧此招之下的武林成名人物不知多少。因之少山门人除非万不得已鲜用此招。今日落阳为了不辱师命已全无顾忌,一旦稍占先机,即刻拼尽全力。
落阳只道此招一出,朱无能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幸免。他只盼此招能让朱无能受伤便好,切莫送了性命。落阳心下毕竟有愧刚才自己跌落台下之刻,其实便已输了此局。
哪知朱无能,既不挥锄前挡,也不跳起后遁,仿佛置眼前这花叶飞舞般的剑招于不顾,突然向前一倒,铁锄随着倒地之势向前铲动,一边铲动一边翻转自己的身体,正是“项王三式”中的第三式“奈若何兮”。昔年项羽屡次匹马单枪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敌方兵士往往依仗人多群起攒刺,先行将他的战马搠倒。项羽于倒地之时乘势翻滚,提枪乱刺,敌兵往往还未见到项羽人在何处,便已被他的霸王枪戳倒,因之只得看着项王倒地后翻滚而去却也无可奈何。
朱无能初时见落阳已然掉落台下,还道胜负已分便不再出手。不料落阳腾身而起凌空翻转又向他扑来,当下不假思索便使出了书仙教他的第三招“奈若何兮”。他这一招全无当日项羽的俊彩神风,肥胖的身躯时而倒地翻滚,时而跃起翻滚,一把铁锄乱铲乱划,姿势委实难看之至,但劲力透过铁锄四散击打,这朴拙之极的打法却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化解于无形。落阳手指被朱无能内力激得一荡,欲待
变招却见朱无能的铁锄已然递到,当下只得再次鱼跃而起,堪堪避过铁锄之后,落阳在空中剑尖下指,刹那间又刺出三招。
落阳这三招剑法俱为“暮雨剑法”中之绝学,每一招都分三剑刺出,每一剑又有三种变化,这三招九剑二十七变乃是落阳的成名绝技。当日在济南府火云林被“黑风七煞”所围,性命已危在旦夕之际,落阳拼着同归于尽,一口气使出这三招剑法连毙七人,自己也身受巨创。这三年他一直在师门闭关修炼,这几招剑法的威力更是大甚从前。
朱无能见落阳身如飞燕,倏而来去,眼见得落阳的剑尖又当空递到,急忙锄头上扬,迎头便打,所使的正是“项王三式”中的第一式“力拔山兮”。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长剑与铁锄迭相碰撞,落阳但感户口巨震,长剑又险些脱手,匆忙中也学那朱无能着地倒滚,向左滑开了一丈。这时,朱无能的铁锄倒转,当空划了一个大圈,便又是那“项王三式”中的第二式“时不利兮”。
落阳此时心下已然明了,那朱无能翻来覆去所使的,原不过是三招而已。他忌惮对方内力了得,当下便不再与朱无能贴身缠斗,只一味施展轻功绕着朱无能疾走。愈到后来落阳愈是断定,朱无能在那三招之外,更无别的套路。但即便如此,面对朱无能攻势凌厉的铁锄和绵绵不绝的内力,落阳也只能取个守势,不断游走闪避,虽然能令自己无虞,却也伤不到对方。
如此斗了盏茶功夫,场上的两人依然分不出胜负。落阳心道:“我初时只当他年少无名之辈,用剑时全是三十六路苍山剑法,专以快攻,冀以速胜,不想被他内力所制竟不能近身,后见他内力虽强,但招式却极简,我便又施以七十二路暮雨剑法,欲以慢制快、以柔克刚,但见他招式虽简,却连环相扣,要寻出他的破绽当真是不易;不如我缓急相间、阴阳互溶,两种剑法交叠使出,不知能否从他的铁锄中寻得罅隙?”
落阳心念到此,不觉灵台澈亮,当下剑锋一转,时而在两招暮雨剑之后,猝然刺出一招苍山剑法,时而又在连续三招苍山剑法的凌厉快攻之后,悄然刺出几招阴柔绵转的暮雨剑法。朱无能内力虽厚,但毕竟资质鲁钝,加之舒恨天白日里也没有详加指点,此刻乍逢高手,见他招式突变,忽快忽慢、或刚或柔,不觉身形一窒,那“项王三式”使将起来便没有先前这般圆转随意了。
落阳既已明了朱无能的全部招式,又逼得朱无能渐渐身形涩滞、步法散乱,胆气便增长了几分。终于瞅准一个空档,在朱无能第二式“时不利兮”招式已老之时,落阳悠悠然刺出了一招“夜雨闻涛声,”这本是暮雨剑中的一招起首式,左掌前推,右剑平出斜下,似涛声延绵不休,落阳剑尖斜指的部位,正好迎上朱无能第三式“奈若何兮”身体倾倒的方向。朱无能眼见长剑已到自己左胸,匆忙中“啊”地一声,身体一闪,右臂前推,落阳的长剑便从朱无能的右臂划过。霎时,朱无能右臂血流如注,一时便吓得呆了,落阳趁势催动左掌,接连打了三掌,每一掌都打在朱无能的前胸。朱无能身体站立不稳,“噔噔噔”后退了三步,“砰”地一声摔在了台下。
与此同时,台下东首一位老者凭空跃起,一位瘦长青年急慌慌赶到,两人都是为救朱无能而来。台上的落阳却是凌空倒纵了回去,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又施施然落在了台上。群豪只道他得胜之余存心卖弄,谁也不知此刻落阳丹田内气息翻涌
,已然受了内伤。原来落阳掌力所到之处,激起朱无能护身内功反弹,这一下两股刚猛的力道相交,更无半点取巧的可能,两人的内力实在想去太远,落阳只觉嗓眼一甜,一口鲜血差点喷出,他强自忍耐,若无其事般,潇潇洒洒地飘落台上,内里却是有苦难言。
落阳待气息渐平,向台下抱拳施礼,正欲发话,却听得阵阵丝竹乐声,远远地从湖面飘来,中间还夹着女子的嘤嘤唱曲,抬眼望去,只见太湖之上,一首巨舫正迎风破浪而来。
少顷,大船便已驶到岸边。只见船上坐着十余位少男少女,俱个锦衣华服,或吹笛、或拉弦、或缓拨琵琶、或轻抚古琴,中间两位少女,身着轻纱绮罗,一位翩翩起舞,一位幽幽吟唱,所唱的曲子却是中原未闻,约略是川蜀一带的俚俗艳曲。船头伫立一人,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一身打扮堪称奇异华美,浓艳轻佻之至,但见他头戴五色花冠,身披赭红长袍,腰系金丝长绦,足蹬碧玉云履,花冠上还插着几支颜色各异的孔雀翎羽。群豪在这皓月之下,陡然见到这些奇服艳装之人,在船上莺歌燕舞,这一派靡靡之象,与适才台上激烈打斗的氛围实在太不相称。群豪都暗暗纳罕,均不知这些人到底是何方人士,缘何突然到此。
大船甫一靠岸,船头伫立之人双手连挥,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从湖中突然飞出了许多的大鱼小鱼,都纷纷跌落到了围在木台的人群之中。台下群豪有的闪身避开,有的挥手格挡,有的发掌击退,更多的人辄避让不及,鱼儿都扑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脖颈上,滑腻腻的弄得一身腥膻。台下的众人原本都是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各帮各派的首领,刚刚还沉醉在俚曲艳舞之中,哪知画风突变,此刻,他们都被这漫天落下的“鱼”雨弄得是手忙脚乱,群豪“哎呦”“啊呀”“哇呀”地叫成一团,场上已是一片狼藉。
这边舒恨天跳起赶到之后,当即扶起了朱无能,伸指疾点他右臂天府、天泉二穴助他止血,低头细看,却见无能的右臂只是轻微地割开了些皮肉,不由暗叹:“这夯货内力当真了得!经落阳长剑削过竟然只破了点皮肉,若换作别人,哪还有一条膀子给你留着?!”舒恨天旋即骂道:“你这呆子,这点小伤就吓成这样!当初落阳从台下刚刚翻身跳起,你为何不使那第三招?却眼睁睁看着他回到台上转守为攻。”朱无能呐呐道:“我……我看他下去了,以为不用打了。”舒恨天小眼圆睁,气得胡子乱颤,怒道:“你当时若第三招打过去,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便只得使出暮雨剑中的‘烟雨锁江楼,’挥剑下挡,与你硬抗,你只消稍稍催动内力,他纵然不受伤,人也会被你远远打了出去,这一局便是你胜了。”旁边的徐无病忙劝道:“书仙不要责怪,我兄弟原本就没什么武艺,此番能与落阳战了恁长时间已属难得,原本就不该指望他能胜了对方。”舒恨天“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徐无病急忙给朱无能右臂的创口包扎停当,将舒恨天给的金疮药洒了些在创面上,好在无能所受的剑创不深,只过得须臾,流血即止。
徐无病在混乱之中,却见那赭袍奇装之人从大船上一跃而下,从人群中飞掠而来,只听他人在空中,朗声说道:“在下康有仁,今日得临捉妖大会,与诸同道共谋盛事,幸何如之。”康有仁在人群中足尖一点,身子又起,飘然落在了木台之上。
第十四章、蜀中康门
落阳乍见此人上台,初时见他倨傲无礼,立于自己七尺之外也不拱手行礼,反而仰首斜睨,顾自微笑,笑容中尽是轻蔑之意,当即心生不悦;但看他举止打扮,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不由一怔,随即问道:“你姓康?敢问是蜀中康门中人么?”康有仁微笑道:“不愧少山大弟子,竟然一眼就猜到我的身份,有仁不才,忝居康门赤虎堂堂主之位。今日听得此间要比武推选一位捉妖盟主,康某斗胆,也要向各位中原武林同道讨教一二。”落阳冷笑道:“原来你便是那康家大少,你不在蜀中好好做你的康门大少爷,却来这江南作甚?”康有仁哈哈大笑道:“你不在少山好好做你的掌门大弟子,却也来这江南作甚?”落阳怒道:“既然你是要来比武,那么闲话少说,就请赐招吧!”说罢左手竖起剑指,右手挥剑向前划了个半圈,正是苍山剑中的一招“山接晓雾。”
康有仁冷笑道:“久闻落阳公子剑术非凡,刚刚就以一招‘铁面无敌’赢了一局,现下也让康某好好领教公子的高招!”话音未落,康有仁左手握拳向前横打,右手成掌向下劈出,使的是虎形拳中的一招“饿虎下山。”落阳暗道:“你不光言语讥讽我前一场打斗胜之不武,竟还敢当着各路豪杰的面,仅凭一双肉掌就来斗我的长剑!”当下便不再多言,只管将苍山剑法中狠辣凌厉的招数尽数施展开,存心要让对方吃点苦头。
这时忽听得康有仁沉声喝道:“阿竹、阿菊,你们快拿些解药给在场的朋友,切莫伤了大家。”落阳斜身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场下原本“哎呦”“啊呀”乱叫的武林群豪,此时有的捧住肚子、躺地乱滚,有的口吐白沫、跌跌撞撞,显是都中了剧毒,正自痛苦不堪。那船上的两位身穿薄纱的少女应了一声“是!”飞快地下船来到人群中间,她们从怀中各掏出一个乳白色的玉瓶,见到中毒之人便倒一粒绿色小丸给他。康有仁在台上又朗声说道:“众位莫慌,只需将药丸服下,康某保管各位平安无事。”那些中毒之人无端中招,原本个个心中恚愤,此刻乍见两个艳丽少女来到面前,轻纱半笼、身姿窈窕,还有阵阵异香扑鼻而来,不由得都有些呆了。众人拿起药丸便塞入嘴里,有几位心怀疑惧,不敢伸手接丸,少女莞尔一笑,便将那小小药丸直接弹入对方口中。
原来太湖中水草丰美,鲢鱼、白鱼、草鱼、银鱼等水族数量众多,往往成群游弋。康有仁利用大船将湖中鱼类驱赶至岸边,突然向水中射出大量毒针,鱼儿被刺中毒后狂性大发,纷纷跳出水面,于是便有了人群中的“鱼下如雨。”那些反应机敏、避开湖鱼的固然无事,而那些被“毒鱼”碰到之人便无端中招、大吃苦头。
康有仁趁着落阳分心台下,剑招略缓之机,陡然翻身一甩,手中便多了一条亮银流星锤。这条流星锤链长一丈六,通体烂银打造,链子末端系着一个拳头大的镶金锤子,锤子两端各有尖刺。这一条镶金缀银的流星锤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康有仁喝了一声:“尝尝我的小金瓜吧!”右腕一抖,使了一招“王母拐线,”手中金锤若流星闪电般,便朝落阳砸去。
台上的两大公子斗得正急,台下的武林群豪们却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有人担心身上的毒性未解忧心忡忡,有人留恋着阿竹阿菊的貌美叹息连连,有人后悔参加这捉妖大会好处没捞上反惹一身骚骂声滚滚;至于台上的激烈对战众人反而不甚关心。舒恨天见到这番情景不觉好笑,他对着徐无病说道:“这康门偏处西南,势力均在川蜀一带,中原人士知之不多,但听说此门开派已有七百余年,门下高手如云,位居天下四门之一。这赤虎堂堂主康有仁乃康门门主康广洋的嫡传长子,想不到他也会来到这捉妖大会。哈哈!说来好笑,什么狗屁捉妖大会,那猪妖明明就在……”说罢,舒恨天朝朱无能望了望,下面的话便打住不言。
徐无病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康门,想必也不是什么好门。他们既然来到这里,却为何要无端杀死这许多的鱼儿?我在杭州常听分水堂的人讲,这太湖中的鱼虾湖鲜味道特别肥美,其中尤以银鱼、白虾、白鱼味道最鲜,号称‘太湖三宝。’他们既然杀了鱼,那么就当烹成佳肴以飨大众,却为何要下毒?试问这鱼有何罪,却遭此毒手!”
朱无能也道
:“是啊!是啊!这么多鱼,要是烧一锅鱼羹,味道该有多好!”说罢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舒恨天笑道:“照你的意思,鱼死之后若不能化为盘中餐,便是死不瞑目喽?其实,于鱼而言,死于渔网鱼叉跟死于毒针又有何分别?无非一死而已。只不过你今后说话可要小心了,江湖上人多嘴杂,莫要无端惹祸。蜀中康门能够位列天下四门之一,实力自不可小觑。康门功夫以暗器见长,今日康家大少爷来此,定是要先露一手功夫,好让中原群豪折服。看来,此番这捉妖盟主之位,他是势在必得了。”
徐无病道:“难道,连落阳都赢不了他?”
舒恨天道:“单就手上功夫而论,恐怕还是落阳略胜一筹。不过临场对敌比的不单单是武功,还有心计智谋。刚才落阳明明已经占得先机,只消再施展出他那成名绝技‘春秋三剑’:‘春雨晚来急’‘夏雨打孤蕉’‘秋雨残叶飞’,那三招九剑一出,康有仁便决计讨不了好。可笑落阳,定要等对方掣出兵器方才使出杀招,如此迂腐傲慢,如何能成大事?!”
徐无病道:“然目下场上的形势,似乎还是落阳占了上风。”
舒恨天冷哼道:“你别忘了,临敌贵在机变。康门暗器一向临敌百变,天下无出其右者。落阳如在康有仁空手之时败了倒也无妨,如今那康家大少恼恨失了颜面,必然要出狠招,我料这金锤银链,不只看上去光鲜华丽,内中亦必暗藏玄机,恐怕十招之内,落阳要吃大亏。”
这边书仙与徐、朱二人兀自聊天,那边台上的落阳挥动长剑,横劈斜刺,已将那康有仁逼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心中不由冷笑:“早间听得师父师伯们谈起天下门派,都道这蜀中康门虽僻处西陲,但门中颇多高手,今日见此人功夫,亦不过如此。”当下便不再犹豫,左指虚点,蓦地飞身向前,长剑密如骤雨般刺出,正是他向来自负的一技绝招“春雨晚来急。”
康有仁见剑势凌厉,只得倒卷长锤,迎了一招“神女献桃,”身子便不由自主倒退了三步,无奈落阳的第二招“夏雨打孤蕉”紧跟着又当空递到,这一招化繁为简、攻势更急,眼看着剑尖离自己的眉心已不到三寸,康有仁“啊”地一声,身子慌忙后仰,便即倒了下去,虽然躲开了落阳的致命一击,但头上的五色花冠却被落阳的长剑挑得飞至半空,连同那几根孔雀的翎毛,在空中化作碎絮,纷纷飘落。
落阳眼见对方败势已成,心念自己闭关之后初入江湖,不欲妄自结仇,这“春秋三剑”之第三招便凝住不发。他正欲抱拳为礼,说几句客套话好圆了对方的场面,蓦地听到暗器破空之声,一排细针已迎面射来,急忙侧身相避,挥剑急挡,但闻“叮叮叮”之声不绝,细针尽数被自己的长剑击落。这时康有仁的亮银流星锤又如一条银蛇般,紧跟着漫卷而来。落阳避无可避,匆忙间只得左掌挥出,使了一招“提步单劈,”满以为凭自己的掌力,足可将对方的金锤格开。
落阳平时勤于练剑,于师门掌法却是生疏,这一招“提步单劈”只是少山神掌中的普通掌法。落阳运足了内劲,只闻得“砰”地一声,却将那金锤子劈得碎裂了开来,从锤子里突然喷出一团红色的粉雾,瞬间洒得他满脸都是。落阳暗叫一声“不好!”急忙闭气纵身后跃,只觉双眼灼痛异常,连忙闭眼,这时只听康有仁阴恻恻说道:“落阳公子,我这‘小金瓜’滋味如何?明年今日,康某自会到这太湖之畔,给你多烧些纸钱便是”声音越来越近。落阳渐感头晕气急,站立不稳,暗叹一声“吾命休矣!”颓然跌倒。
那康有仁身居康门赤虎堂堂主,又兼是总掌门之嫡长子,平日里便隐然以少门主自居,行事乖张跋扈、颐指气使。康门位处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门下势力所及,连当地官府都远而避之。康有仁仗着门主的庇护,鱼肉乡里、为所欲为,无人敢惹。这一次他奉了父命到京城办事,一路上拈花惹草,坏事也没有少干。行到云州府时,听说此地要开一个捉妖大会,他立时便来了兴致,在运河上夺了一艘大船便连夜赶来,正好遇上了落阳将朱无能打下木台。他原以为落阳身受内伤,自己单凭一双肉掌就可取胜,到时候夺个盟主的尊号,回到家中也可炫耀一二,哪知道对方毕竟身为少山首席,非但内力不俗,剑招更是凌
厉,自己一不留神,便险些中剑,当下恼羞成怒,便暗动了杀心。此时他见落阳已经中了他金锤中“七日噬魂散”之毒,心想:“与其让你受这七日噬魂之苦,不如我便当场结果了你吧!”右手一挥,长链抖动,使一招“玉女穿针”便直直地朝落阳的面门打来。
台下群豪见此情景,无不失声惊呼,那沧州烈火堂总堂主王行敏大喊了一声:“使不得!”欲待上台相救业已不及。这时忽见台上白影一闪,依稀就见清冷的月色下一道剑光划过,众人都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康有仁的银链“啷”一声落地,康有仁的两臂都软软地垂了下来,鲜血从他的指间滴滴掉落。众人惊愕之余,却见台上已多了一人,那人身形瘦削、眉目疏朗,一身白衣、一脸微笑,正是徐无病在客栈中所遇的少年沙无净。
沙无净长剑回鞘,却笑嘻嘻地向康有仁问道:“解药呢?”康有仁脸色煞白、两腿筛糠、浑身发抖,见沙无净就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战战兢兢地回道:“在……在……我前胸兜里。”沙无净伸手从康有仁胸口内暗藏的衣兜中掏出两个白玉小瓶,又问道:“怎么用?”康有仁道:“白……白色药丸内服,绿……绿粉外敷……眼睛……不……不可用水洗……须得……须得先用白油擦洗。”沙无净扶起躺地昏迷的落阳,取了一颗白色药丸送入他口中。台下的王行敏忙拿了一壶白油上台,将落阳脸面上的毒粉尽皆擦洗干净,沙无净倒出些绿色粉末交与他敷上。
过了片刻,落阳突然张口大呕,先是呕出许多红白之物,继而又是呕出许多黑血,直至最后呕出一大口鲜血后,方才悠悠醒转。落阳微微睁开双眼,但见天地间朦胧一片,一张老脸贴近自己正自痛哭流涕,不由得懵懵懂懂,弱声问道:“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么?”
王行敏见落阳终于醒来,喜极而泣道:“大师兄,你遭歹人暗算,刚才差点就……多亏这位少侠及时出手,救了你一命。”落阳挣扎欲起,便要给沙无净行礼致谢。无净将手一摆,说道:“先不忙道谢”一旁的王行敏搀着落阳正欲下跪行礼,突觉一股大力托来,便跪不下去,只听沙无净转身对康有仁问道:“你这些毒粉是什么名堂?怎恁地厉害!”康有仁诺诺道:“这些是我康门……秘……秘药,唤作‘七日噬魂散’,乃是萃取七种天下至毒,混以人血、虎血、蛇血、豹血、狮血、象血、尸血,经七七四十九天密炼而成,寻常一般不舍得用……”无净右手凌空一抓,那条金锤银链便到了他的手中。无净将链子一抖,那张开的金锤便堪堪递到了康有仁的眼前。无净笑眯眯地说道:“你说这什么‘七日失魂散’一般还不舍得用,这里还留有一些,要不也给你享用享用?”康有仁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他心知这“七日噬魂散”乃康门镇派秘药,中此毒者要经历连续七天直如钻心噬魂般的痛楚后方才死去,眼下解药已在对方手中,若中此毒必将生不如死,当下再也不顾什么“康家大少”的颜面,“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磕头犹如捣蒜,哀哀苦求道:“少侠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少侠仙驾在此,万望少侠开恩,饶恕小人这一回,小人家中尚有……尚有七十老母、九十祖母……”
无净笑道:“好啦!上苍有好生之德,念你诚心悔改,姑且便饶你一条性命,下回如若再让我遇见你作奸犯科、为非作歹之事,便犹如此链!”无净说罢只将右手一甩,长链便被抛入空中,竟断作数十截残链纷纷掉落。康有仁见此神功,更是匍匐在地,两腿不住打颤。
沙无净脸色忽然一冷,森然说道:“你记住!这一次你无端害人性命,且手段歹毒,我断你手筋废你武功,算是警告;下一次若再害人,我就割你脚筋,再有下一次,我便剜你双目……本少侠言出如山、说到做到!”康有仁连连磕头,嘴里不停说道:“是!是!是!小人决计不敢再犯,从今往后我吃斋念佛、不杀生、不伤人,在家里供奉少侠长生牌位,日日叩拜……”无净叱道:“滚吧!”康有仁便连滚带爬地跑下木台,阿竹和阿菊两位康府的丫鬟上前搀住,急忙逃离,刚刚走了几步,忽听台上的沙无净喝了一声:“站住!”
康有仁闻听此语,立时脸如死灰、身子僵直,心道:“完了完了!我康某人这一辈子还没玩过几个女人,想不到竟会命丧此地!”
第十五章、一招救难
康有仁只道沙无净临时生了悔意,仍是要来了结自己的性命,心中惊恐莫名,却听得无净在台上喝道:“你刚刚给各位好汉服下了‘三花续命蛊’,现如今还不快将解药交给大家!”
康有仁心道:“那‘三花续命蛊’不是南海药王门的圣物么?我这边怎地会有?传闻中此蛊者天下无药可救,每年必得服下南海药王门的独门解药方可续命。我刚刚给的明明是毒针的解药,他却为何说是……”他不敢再作犹豫,慌忙点头诺诺连声,便让身边的两位丫鬟拿出一些红色的药丸分给众人。这些药丸原本是他袖中暗藏毒蒺藜、毒箭的解药,此刻群豪服下便只是腹痛片刻,于性命倒是无碍。
台下的武林群豪听到此前服下的“解药”竟然是一种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毒蛊,当下群情激愤,纷纷破口大骂康有仁,有骂“无耻小人”者,骂“卑鄙恶人”者,骂“阴险匪人”者,亦有人将信将疑,但都抱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态,拿到红色小丸便即吞下,更有甚者,一边痛骂还一边大吐口水,但看到阿竹与阿菊清秀可人的身姿,一口唾沫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其实,这“三花续命蛊”到底为何物,群豪也只是道听途说,事过之后多半自会悟出乃是沙无净的玩笑之语,只是人在当时往往郁于性命之忧,再加场上奇峰突起、迭见变化,多数人却都听信了无净的谎话。
阿竹与阿菊分药已毕,眼看沙无净示意,无净只是挥挥手,二女慌忙搀着康有仁匆匆离去,连那艘巨舫也弃之不顾。
无净眼望众人,略略拱手,朗声说道:“在下沙无净,乃蜀山门下,今日有缘得遇各位英豪,幸甚!幸甚!”
众人一听沙无净是蜀山门人,无不耸然动容,实因蜀山之名,早已名扬天下,蜀山之源,已不知几千年矣。王行敏心道:“无怪乎此人如此年轻,剑术已这般了得!我在台下,依稀见他只使出一招,便挑断了康有仁的手筋,这般神俊功夫普天之下也只有蜀山弟子能做到了。”当下便连连作揖,问道:“原来公子乃蜀山门下,当真失敬之至!敢问尊师是蜀山中哪一位高人?”
沙无净道:“家师复姓上官,讳一个雨字。”
王行敏大惊道:“你!你!你竟然是上官……上官剑仙的徒弟?!一百年前便以一把神剑战退无数高手,号称剑术天下无双,被世人尊为‘蜀山剑仙’的上官雨上官剑仙,竟然是你的师父?!”
沙无净点头微笑道:“正是!”
王行敏上下打量沙无净,兀自将信将疑,他暗自思忖:“上官雨的威名我还是听掌门师尊说起,师尊幼年曾随师祖参加神洲武林大会,亲见师祖与剑仙比试,未走三招便已败北,当时剑仙还夸赞师祖剑术空灵独具慧根。如今百年已矣,师祖早已仙逝,难不成上官雨还在人间?就算还在人间,这百年来足迹未闻,却如何突然出了一位年纪不到二十的徒弟?”
沙无净也不理会旁人的疑虑之色,向王行敏问道:“王
总堂主,请问今夜大伙儿聚在一起,开的是不是一场捉妖大会?”王行敏道:“正是!”无净道:“这捉妖大会是不是要推选一位盟主?这盟主之位是不是由比武决出?”
王行敏行走江湖数十年,听得这番话便已知沙无净的心思,当即慨然答道:“今夜大伙儿齐聚这太湖之畔,原只为共商捉妖大计而来,孰料被康有仁那厮暗使歹计,欲图谋害,众兄弟差点就中了他的毒招。幸得沙公子出手相救,才使大伙儿免受荼毒。沙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超,又是蜀山高徒,大伙儿自然要奉沙公子为我捉妖盟主!”王行敏直到此时,仍只字不提沙无净对落阳的救命之恩,他心里依然想着:“我纵然争不来一个盟主,却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声誉,堂堂少山首席大弟子,却让蜀山一个小徒弟相救,传出去总是不好。少山三百年清誉,可不能在自己手里稍有折损。再者,眼前这位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就算让他当了盟主又有何妨,他江湖资历尚浅,将来能真正主事的还不是自己?!”想到这里,王行敏又转身面向台下,大声说道:“沙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今后我等便都跟着沙公子捉妖除魔,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大伙儿都说,好不好?!”
台下众人轰然叫好,以燕州府虎鹤拳掌门齐闻钟、宛平府大雁帮帮主季天雁等人为首,这一众江湖好汉纷纷喊道:“今后我等都跟着沙公子捉妖除魔,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就在众人轰然响应声中,落阳缓缓走近沙无净,悄声问道:“公子真的是蜀山门人么?”沙无净微笑道:“你说呢?”落阳喘息道:“蜀山中人我从未见过,公子剑法神鬼莫测,若说出自蜀山,想必……想必是蜀山无疑。”
那烈火堂总堂主王行敏眼见沙无净被推为捉妖盟主已成定居。内心亦忧亦喜,忧的是未能完成掌门师尊的重任,喜的是总算保住了落阳师兄的性命。倘若落阳不幸罹难抑或双目不保,那他这后半生将再也无面目见自己的师尊。王行敏正要上前向沙无净说几句道贺的话,却见沙无净向台下摆了摆手,慢声说道:“非也,非也,大伙儿误会了我的意思。”
王行敏闻听暗喜,心道:“难不成他念着蜀山与少山齐名之故,仍想将这盟主之位让与大师兄?”忽见沙无净纵身一跃,已然到了台下,群豪纷纷相让,却见悠忽之间,白影闪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沙无净又回到了台上。
群豪注目之下,突见台上沙无净的身侧又多了一位青年,只见他,目似朗星、眉如新月,脸如昆山之玉、身似桂林之枝,神情落拓不羁、举止潇洒随意,一身青灰色长衫迎风猎猎、两足墨绿染云履落地稳稳,正是与书仙一同来到这太湖之畔的杭州青年徐无病。
沙无净拉着徐无病的手说道:“这位便是我的大师兄徐无病。我大师兄相貌脱俗、人品贵重、文采斐然、道法高深,这武功么,更是高出我不知多少倍!实乃武林俊杰、人中龙凤!这捉妖盟主理当由他出任才是!”
台下众人连
同台上的王行敏、落阳尽皆愕然,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沙无净是何用意。沙无净却顾自向徐无病躬身行礼道:“无净参见大师兄,恭贺大师兄荣膺捉妖盟主之位!”
众人皆向徐无病看去,虽见他容貌清秀、举止落落,但观他身形步法,却怎么也看不出是一位高手。群豪见沙无净如此儿戏,俱都心生不快,但碍于沙无净的颜面,只得一齐拱手为礼,随声附和了几句,尤其是那位“铁面美郎君”莫秋雨,更是亮声唱道:“恭喜徐公子,贺喜徐公子,徐公子年少英杰,荣登盟主之位,从此领袖我江南武林,降妖驱魔、建功立业,不亦伟哉!”
沙无净向徐无病轻声道:“大师兄,你现在就是捉妖盟主了,跟大伙儿说两句?”
无病本在台下守着朱无能,突见沙无净现身已感意外,这时更被无净带至台上,竟称自己为捉妖盟主。此刻在台下百余位江湖豪杰的注目之下,他口中呐呐,实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忽闻马蹄声声,太湖南岸唯一的一条官道上尘头大起,烈火堂的一位分堂主飞奔来报:“总堂主:祸事了!祸事了!有大队官军杀到,好像是说要捉拿什么朝廷要犯!”王行敏转头向着太湖帮帮主潘明方怒道:“潘帮主,你不是说官府那边都已打点妥当了么?!”潘明方慌忙道:“云州府这边我确已打点停当,想必是外地的军马。”王行敏心念电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旋即向台下众人大声喊道:“众位兄弟,今日捉妖盟主已定,大事已了,现下官军杀到,我等江湖中人向来不参与官府中事,大伙儿赶紧散了吧!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说罢,王行敏朝沙无净与徐无病拱了拱手,急忙背起落阳,带领烈火堂的一众随从,向西北方向急遁而去。
按大乾律例,百姓携带兵器私自集会,越百人以上者,形同谋逆,首犯当诛九族。这一帮江湖草莽,虽平日里相互打架斗殴都当作家常便饭,但真遇到朝廷军马辄能避多远便避多远,谁都不愿得罪官府。更何况今夜之事,倘若真落入官军之手,再安你个“聚众谋逆”的罪名,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众人听闻大队官军杀到,当下再不犹豫,片刻之间便都作鸟兽散。
沙无净拉着徐无病的手跳下台来,二人拉起了朱无能。无病四下寻找书仙的身影,那舒恨天连同竹篓中的白狐,却早已不知去向。无净道:“大哥,赶紧走!”无病无暇细思,只得拉着朱无能,随同沙无净一道,跳上了康有仁所乘的那艘大船。船上掌舵、艄公、楫手、伙夫等人连同刚才吹拉奏乐的少男少女都在。无净吩咐了一声:“开船!”掌舵调转船头,艄公放下风帆,那大船吃了风,张满帆,呼啦啦一响,掉头便往太湖湖心顺风而去。
这时,在东北方向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位银髯垂地的矮身老者背着一个大竹篓正自快速奔行,老者轻功不弱,不一会便已奔出十余里,他一边跑,一边絮絮说道:“老姐姐!我的老姐姐啊!下次千千万万,千万不要这般大意了……”
第十六章、三英结义
大船越行越远,徐无病与沙无净、朱无能三人伫立船头,遥见大队骑兵呼啸而来,转眼间这太湖岸边已是军马驰骋、人头攒动,官军人数竟有数千之众。一位将官在马上大声呼喝:“张校尉,你带八百人,往东北搜寻,李校尉,你带八百人,往西北搜寻,其余人等,随我在此扎营!”两位校尉得令,各带一队人马,分左右而去。
徐无病暗自沉思:“这么多官军,莫不是前来捉拿我与汪大哥的?”回想自己前几日的遭遇,不由眉间微蹙、脸露忧容。这时,一旁的沙无净拍了一下徐无病的肩膀,笑道:“徐大哥,你在想什么呢?”
徐无病道:“我在想沙公子如何会突然来到这里?似你这般精妙绝伦的武艺,又如何会在乎我那点区区的银两?”
沙无净哈哈大笑道:“让徐大哥见笑了!我原本凑巧路过此地,却见徐大哥身侧都非凡人,又见徐大哥天生异相,于是顿生好奇之心,是以一路尾随,小弟绝无歹意,若有冒犯之处,切望大哥莫怪!”言毕沙无净又复躬身拜倒。徐无病连忙搀起,温言说道:“公子哪里的话!今日若非沙公子援手,我与朱无能兄弟,前不能拒康门,后不能避官军,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沙公子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谢之唯恐不及,如何还敢责怪?”说罢,徐无病便欲拜倒行礼,沙无净赶忙拉住,一旁的朱无能见状,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你们这样拜来拜去,累不累呀?”沙无净也道:“是啊,朱大哥说的是!我辈江湖中人,切不可学那些俗世腐儒,有恁多规矩,理应潇潇洒洒、无拘无束才是!”
徐无病见那无净公子样貌磊落、身形俊朗,眉宇间始终有盈盈笑意,心中不由得甚感亲近,又见他与身旁的朱无能站在一起,两人一胖一瘦、一灰一白、一灵敏一迟钝,倒也相映成趣,不禁哂然一笑,但此时心有疑问,当即又问道:“沙公子,刚才你在那捉妖大会上仅凭一招便挑断了康有仁的手筋,救下了落阳的性命,在场英雄无不感佩,大家都要推你为捉妖盟主。你却为何突然拉我上台,硬要将那盟主之位转让于我?沙公子武艺了得,救人于危难,在下好生敬佩!但公子将那‘捉妖盟主’的称号转身便赠与了他人,如此行事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沙无净笑道:“什么‘捉妖大会’!徐大哥切莫当真,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山野草莽,武功不怎么样,吹牛的本事倒是一流。他们聚在一起,谋划捉妖是假,争名夺利是真。我原本就是想找机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后见康有仁那厮意欲杀人才不得不出手,至于那什么‘捉妖盟主’么,徐大哥就只当是一顶好看好玩的貂帽,想戴就戴,不想戴就扔了吧……”
徐无病暗自摇头,说道:“沙公子名门高足,今日又替师门扬名于中洲,立威于江南,令天下群雄为之仰目,想必尊师闻之亦会心中喜悦,但公子又为何将我认作你的大师兄,想我徐无病不过一俗世凡人,连一些微末武功都不曾学得,又岂敢担
一个‘蜀山大弟子’之名?”
沙无净这回倒是脸露歉疚之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前额,笑嘻嘻地说道:“这个……这个么……我当时也未曾细想,我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徐大哥不必多想,其实……我跟徐大哥一样,都不是蜀山中人。那位‘蜀山剑仙’么,我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我从小就听闻剑仙的大名,此生若能让我有缘得以拜入剑仙门下,那可真是无憾了。”
徐无病心中苦笑,暗自思忖:“原来这位沙公子今日所言所行,都是直逞心性、全无顾忌,不想他武功高深莫测,心性却直如孩童一般,如此贪玩率性。”徐无病再细看那沙无净,也只不过是个少年而已,脸上还未脱稚气,嬉笑之间更是露出一脸顽皮慧黠的神色。“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想到与沙无净的初次相识,他忸怩作态般地与自己借取银两,徐无病心下亦不觉莞尔。这时,他忽又想起一事,不由再次问道:“沙公子,你前面说我身边之人都不是凡人,此言又何解?”
沙无净道:“不就是一只白毛小老鼠、一只老狐狸、还有一只猪……朱大哥在你身边吗?”
徐无病道:“白毛小老鼠?老狐狸?我怎地未见?你说的老狐狸就是书仙怀里的那只白狐吗?”
沙无净道:“徐大哥,这些事说来话长,先不忙说,此刻我们身在太湖之中,上有中天皓月,下有碧波万顷,难得有如此美景,咱们三人先尽情赏月一番,好不好?”
……
时值八月十六亥子相交,天地之间正是九阴渐衰,一阳初生之时。徐无病三人所乘的大船在太湖上顺风而行,清风吹来,三人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长发随风而舞。徐无病远远望去,但见湖面上微波荡漾,湖水无边无际,水光接天之际,一个大如银盘的满月斜斜挂在西天,月华澄澈如洗,照得湖水清莹如镜,镜面之下,又见无数个银盘与水波一起,上下激荡,扬起波光万点……徐无病身处如此良辰美景之中,一时间,只觉心胸无比畅达,悠悠然似有忘我之意,忽闻身旁的沙无净低声浅唱道:
“月既没兮露欲,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徐无病听得沙无净的曲子里隐隐有愀然之意,心中不解,忙问道:“沙公子,怎地心中有甚不快吗?”
沙无净望着高天明月,若有所思道:“徐大哥,你看今夜的月色,清质悠悠、澄辉蔼蔼,秋风瑟瑟、浩荡千里……前人有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情此景,是否令你想到故园风景以及家中亲人?”
徐无病听得此语,心下亦不觉恻然,想起自己幼失父母、孤苦无依,欲寻亲人却不知何处,欲回故园却不可再得,不由叹道:“沙公子,中秋月夜正是千家万户团圆之时,无病乃是无家可归之人,却不知沙公子为何也……?”
沙无净歉然道:“不瞒徐大哥说,小弟的名字并不叫‘沙无净’。日间听得二位的名
字甚觉有趣,我便随口也胡诌了一个。小弟姓秦,草字孤风。小弟向来玩笑惯了,此前无状,还望大哥恕罪则个……”说罢又朝无病拱手。
徐无病笑道:“原来是秦公子,公子何须多礼!秦公子能以真名相告,足见信任。请公子放心,秦公子若有苦衷,你的真名我与无能今后自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秦孤风拉着徐无病的手说道:“徐大哥言重了,小弟其实也并非乾国人士,我的故乡在大海之东的桑国,离此有万里之遥。三年前我奉家父之命来到乾国,为的是修习上乘剑法,这一晃三年已过,今夜在这中秋皓月之下,不禁想起了故乡的亲人,心中难免……难免有所感怀啊!”
这时明月已渐渐西斜,月色浸染于湖面之上,引得一丝雾气蒸腾而起,在秦孤风的眼角眉梢勾勒出一抹浅浅的水痕。秦孤风眼望太湖烟水,声音渐转低沉,顾自絮絮说道:“小时候,每逢月圆之夜,我谷中子弟都会聚在樱花树下,大家以剑作舞,饮酒相乐,父亲也每每这个时候来考较我们的剑法,顺带会说起中土乾国的风土人情……想不到,来这里已经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尝过母亲做的松鱼汤,还有菊子的笛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听到……”声音越来越轻,到后来几不可闻。
徐无病心道:“原来他不远万里来到我乾国,只是为了修习剑法。看他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而已,却不知他的父亲为何这般狠心,让一个年幼之人,孤身闯荡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哎!过着如此有家而不能回,有亲人而不能聚的生活,纵然习得上乘剑法,却又有何益?!”念及此处,徐无病心中便起了与他同病相怜之感,当下慨然说道:
“秦兄弟,你少小离家、孤身一人在外,想必是过得十分艰难。我也是自幼没了父母,我这位无能兄弟境遇与我略同,今后你若遇着什么难事,有用得着我二人之处,只需知会一声,我们二人一定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秦孤风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大哥,不如我们趁着这良辰美景,对着这皓月高天,结拜为兄弟,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心,可好?”
徐无病初见秦孤风便觉得异常亲近,此番畅谈之后,更觉与他意气相投,听闻孤风结拜之语,正合心意。无病心中欢喜,接连喊了三声:“好!好!好!”
三人焚香祷告,当空拜倒,皇天后土,明月为鉴,便从此结为了异姓兄弟。三人中以徐无病年二十为最长,朱无能年十八居中,秦孤风年十六为第三。结拜已毕,无病拉过朱无能的手问道:
“二弟,从今往后,我三人亲如兄弟,你便有了一个家,可觉得快活否?”
朱无能一边抚着自己滚圆的肚皮,一边忸怩道:“大哥快活,我就快活,不过我现在觉得……觉得有点饿了,大哥,有吃的吗?”
无病望了望秦孤风,孤风望了望徐无病,两人互拍肩膀,尽皆哈哈大笑……
第十七章、水府八君
无病听得二弟肚中饥饿,连忙叫船上伙夫备下饭菜,三人就在船头置了张圆桌,一边赏月一边用餐。朱无能忙不迭地大喊加菜。无病知道二弟的胃口,吩咐侍从只管上菜不休,只见鸡鸭鱼肉流水一般地上席,空盘空碟又流水一般地下桌。船上众人见朱无能如此饕餮大食都不觉惊奇,之前吹拉弹唱的十余位少男少女则更是为之咋舌,有一个女孩,见朱无能的吃相实在难看,强忍不住,终于噗嗤一笑。
船上有个叫“黄水行”的老者,人皆称之“老黄”,是这艘大船的管事。徐无病向他问询,老黄告知三人,这艘船原本载着的是苏州知府的大公子,还有几位尽是苏州城中的官绅子弟,有一位复姓长孙的公子听说是从京城而来,看上去排场更大,连知府家的公子都得向他行礼。他们几位公子本想在中秋之夜前往太湖赏月,怎料船行至运河途中,迎面撞上一艘小船,从小船跳上来一男二女,便是那康门少主康有仁和他的两位贴身婢女。这几位刚上船之时还说是借船,只是让几位公子下到小船去。但那知府公子怎肯甘心让船?双方一言不合便即动起手来,结果可怜那几位王孙公子,平日里重列鼎、锦衣玉食,那时节全被康有仁打得非死即伤,纷纷抛入水中。其他人无奈,只得听从康有仁的吩咐,划船来到这太湖之畔,后来便见康有仁被秦孤风一剑刺伤,吓得落荒而逃。众人本来都是心内惴惴,担心康有仁那厮还会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待得秦孤风仗剑施救,便都对他感激莫名,是以后来对孤风与无病、无能三人言听计从。
老黄一再对三人称谢救命之恩,秦孤风只是报以微笑,命他将舟中好酒尽数呈上。这一晚,无病与无能、孤风三人尽皆开怀畅饮,直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中午,秋阳高照,无病趴在桌上醒来,兀自醉眼惺忪。只见那朱无能仰天躺在甲板上,耀眼的阳光照着他那隆起的肚皮,发出金黄的油彩,几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乱鸣,无能浑然未觉,仍然鼾声如雷。无病连叫了几声:“三弟!”却不见秦孤风的踪影。
这时,船上的管事老黄上前说道:“这位公子爷,那穿白衣的公子今儿一早就已经酒醒离船走了,他有一封信让小的交给公子爷。”说罢,他便呈上了一封书信给徐无病。无病接过信问道:“我们明明在太湖之中,他离了船,怎么走?”老黄笑道:“禀公子爷,我们这艘船可是苏州府一等一的画舸,昨夜又大风,是以船走的快,今儿一早便已经到了苏州府的地面。我本想到知府衙门去回禀,但看两位公子爷睡得正香,也不敢叫醒,船停在这儿已有三个时辰了。”无病歉然道:“既如此,那我兄弟这就上岸,多谢各位一路相送!”说罢,无病站起行礼。老黄连忙拜倒还礼,拳拳说道:“公子爷切莫折煞了小可,我们这些人原不过是些下等的奴才,幸蒙三位公子爷搭救,我等才免遭歹人之毒手。承蒙几位公子爷看得起,小人们原该一路追随听任差遣,只是知府老爷官高势大,如今他家突然失了大少爷,小人们不敢不回啊!……”老黄一想到此去知府衙门,实不知该如何禀告。大公子**坠河,多半已是性命不保。知府老爷盛怒之下,必然怪罪责罚,但若就此遁去,却是坐实了嫌疑,从此天涯海角更难容身。前路这般凶险,却又不得不走,身如蝼蚁之命,欲待苟活于人世却也是如此艰难!老黄心中怔忪不宁,眼里也不禁涕泪涟。无病见状急忙扶起,温言抚慰了几句。
无病叫醒了朱无能,两人匆匆便即下船来到了岸上,才稍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有人呼喊,一回头,只见老黄又赶了过来。老黄交给无病一个青布包袱,无病拿在手中掂了掂,只觉甚是沉重。老黄弯着腰喘着气说
道:
“公子爷……这个包袱原非……非船上之物,大约就是……就是那几个歹人的,我等这就要去见官了,这件物事想必……想必值些银两,公子爷还是路上拿着用吧,就当……就当小人们报答公子爷救命之恩了!……”
无病急忙推辞不受,却见老黄话刚说完,便已转身回走。无病无奈,只得将包袱交给朱无能拿着,两人这便安步当车,缓缓向那苏州城走去。
无病拆开信封,只见秦孤风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中:
吾兄在上:
弟以束发之年行走于中原,所见者多佞巧之徒,如兄般恂恂然君子者,当世有几?与兄相识于云州,结交于太湖,清风之前、明月之下,结契阔之约、定生死之盟,实平生之大慰也!
前闻兄欲往京城诉事,弟本当随奉在侧,以供驱驰。然家君有命,弟不敢有违,闻乾国之西,有天山一门,其人剑法通神,天下莫之能匹,弟当亲往以观之。
弟幼蒙异禀,有阴阳之眼,能略通吉凶之事,观吾兄命格,贵不可言,然世情凛冽、行途多舛,唯望吾兄善自珍重!临别之际,五内如焚,不告而别,尚乞原宥!他年聚首之日,吾兄弟三人当浮大白!
弟 孤风 顿首!
康元七十年 八月十七
无病看完书信,心中感伤不已。朱无能在旁说道:“大哥,我们找个地方,再睡一会吧。”无病笑道:“从昨个晚上直到现在,你还没睡醒啊?”朱无能道:“那船上的板子太硬,硌得我肩膀疼,到现在我还腰酸呢!”
无病与那朱无能虽相识不过三日,但看他胸无城府、呆滞可爱,内心顿起怜惜之情,再加太湖结拜之后,更是已将他视若手足,对于他的请求,只要在自己能力之内便无不应允。当下二人在苏州城中找了家“连江客栈”,无病要了间大房,朱无能也不待脱衣辄往床上一躺,未几便已鼾声大作。无病笑了笑,此时兀自感到隐隐头痛,想是昨夜宿醉未醒,便也合身卧倒,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只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忽见房门“支呀”一声自行开启,进来一位灰衫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身躯佝偻、步态龙钟,也不知活了多少岁数,他走进房中,见了徐无病便躬身拜倒,道:“这位便是徐公子么?”无病连忙坐起回礼,道:“晚辈徐无病,敢问这位老丈是?……”白发老者道:“徐公子,小老儿有一事相求,望公子务必答允啊!”无病道:“老丈但请吩咐,无病力所能及,一定竭尽驽钝!”老者道:“不瞒公子,小老儿乃此间的土地,只因当日无意冒犯了天蓬,如今那天蓬元帅的凡身到此,老儿吃饭的所在,明日恐要遭殃啊!”无病心中疑惑,问道:“原来您是苏州府的土地公公,晚辈失敬!只不过您说的天蓬是哪一位?晚辈又能帮上些什么?……”老者摆手道:“徐公子,先别问这么多,你们明日往北赶路,势要经过苏州城隍庙,到了那里,请公子务须约束你那位兄弟,让他无论如何不可进入庙门,小老儿拜托公子了,公子切切不可忘!”说罢,老者长揖拜倒,无病急忙伸手去扶,却扶了一个空,那老者已倏然不见。无病一跃而起,这时才惊觉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无病跃起醒来,才发觉自己睡了已足足有大半日时辰,现下已是深夜,室内一片黢黑。无病点亮油灯,一看床上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躺着的朱无能早已不知去向,此时床上却是空空如也。
无病忙跑出屋外,去向店小二打听
。小二却接连摇头只道不知,倒是一位住店的老者说是适才出来起夜,见一位身形胖大之人,提了一把锄头,怒气冲冲地往西面跑去了。
无病出得客栈,快步往西,接连走过了三条长街,忽见前方出现一个小湖,湖边郁郁葱葱,尽是些桃树、梅树,穿过小树林,又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无病听得竹林中隐隐传出兵刃相交之声,急忙跑上前去,却见朱无能手持一杆铁锄,正与一群长相奇异之人斗在一起。
朱无能手挥铁锄,使的正是“项王三式”中的“力拔山兮”,但见他招式散乱,铁锄只知道乱挥乱打,全无前日在捉妖大会上所施展的凌厉,反倒是脚步踉跄,到处跌跌撞撞,浑如一个醉汉。与他相斗的共有八人,他们大约是忌惮朱无能内力了得,都是各自施展轻身功夫,忽高忽低、上纵下跳与朱无能周旋。忽有一人跳出战圈之外,此人头小身大,身高不满四尺,后背高高隆起,看着像是一个驼背。只见他微捻髭须,摇头晃脑地说道:
“我说天蓬啊!你已中了我‘九幽囚魂汤’之毒,还要苦苦支撑,再斗下去非但不能取胜,于你真元反倒有损,你这般倔强又有何益?你只需放下锄头,跟我们去见一下三公主,我们这便放下兵器,大家化敌为友,你看如何?”
那朱无能却只当没有听见,兀自打斗不休。那八人中有一人身材奇瘦,脑袋奇尖,他一边打一边喊道:“归老大,我看不把天蓬打趴下他是不会听话的。”
归老大却摇首说道:“非也非也!想我‘水府八君’何等英雄,今日却要八人殴他一人,实非英雄之所为也,此事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所笑,这是一不妥;此前三公主只是叮嘱我等要见上天蓬一面,却并未让我等与之兵刃相加,若我等不慎伤了天蓬,恐怕会大大有损三公主雅意,这是二不妥;今日这天蓬心智未开,不过是个俗体凡胎,似我等这般穷追猛打实乃大为不当,这是三不妥,有此三不妥,我等今日实不该与天蓬纠缠也!”
那身材奇瘦、脑袋奇尖的人却怪叫道:“归老大,别管什么妥与不妥啦!今天我们不把他打趴下,他就不会听我们的话,他不听我们的话,我们怎么带回他?不把他带回去,我们又怎么跟三公主交代?”
这时有一服饰艳丽、身上背有一个巨大包裹的中年女子,也跳出圈外,她手中兵刃乃是一条细长软银鞭,她将鞭子轻轻一甩,荡开了瘦尖男子的短刀,说道:“夏老二,三公主只是吩咐我们将天蓬带去,可没让我们伤了他,你这般连施狠招,莫不是公报私仇吧!”
夏老二怒道:“何五娘,你别血口喷人!我和这头瘟猪会有什么仇?”
何五娘冷笑道:“还不是那年你被他欺负了,现在趁机想报复?”
夏老二欲待大声辩解,这时归老大摆了摆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罢了罢了,今日之事,势难成矣!我等都散了吧!”
何五娘疑惑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归老大一边走一边摇头叹道:“有生人来此,我等纵有盛意款款,亦只得权且作罢,哎!……”言毕,那矮身驼背的归老大,身影便倏然不见,未几其他七人也都跟着消失,竹林中霎时便一片阒寂,恍如这八人从未在这里出现过。
徐无病快步走到朱无能身前,却见无能丢了铁锄,蹲着身子,嘴里哼哼唧唧的不住,似在轻声抽噎,又似在低语念叨着:“三公主、三公主啊……”
无病叫道:“二弟,深夜不寐,跑到这里来作甚?”说罢正欲上前将朱无能扶起,突觉一双大手从背后伸来,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的双肩。无病急忙回头,不禁大惊道:“怎地是你?!”
第十八章、初入京城
原来徐无病回头所见的,并非别人,正是那方面大耳、身肥体满的朱无能。这时,一阵耀眼的阳光照来,直刺得徐无病几乎睁不开眼。徐无病猛然惊醒,却见朱无能的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正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双肩不断摇晃,嘴里兀自絮絮念叨着:“大哥……大哥啊!快起床了,太阳可都晒到你屁股上了……”
徐无病缓缓坐起身子,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过得小半刻方始悠悠回过神来。他看看四周,只见床帏半垂,旁边有一张紫檀木大方桌,再望过去便是一面白墙,墙上一幅“福禄寿三星图”随风微微摇曳,画中的福禄寿三仙眉目栩栩如生,眼中依稀带着慈蔼笑意,在斑驳的光影里起伏变幻……“这里不正是自己昨夜下榻的连江客栈么?”徐无病心中纳罕,再望向窗外,想找些什么竹子、桃树、梅树之类,除了满目栉比鳞次的屋顶之外,却哪里寻得到半点竹木的踪影?徐无病这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是在梦中,直到此刻方才真正醒来。
“原以为梦醒,却依然在梦中,古今浩浩,何尝有梦醒之时?”徐无病不由喟叹一声,嗒然若失……
大乾康元七十年八月十八午时,苏州城东南一隅,朱无能正要踏进城隍庙的大门,旁边的徐无病忙一把将他拉住,问道:“二弟去城隍庙里作什么?”
朱无能道:“大哥,我有点事要进去一躺,你在这里稍等……”
徐无病道:“二弟,赶路要紧,这城隍庙就不要去了。”
朱无能笑道:“大哥,不用多久,我去去就来。”
徐无病脸露不悦,沉声道:“不行!”
朱无能不忍见大哥生气,只得悻悻然断了进庙的念头,继续跟着徐无病前行,但走了几步,他心中仍是不甘,突然捡拾起道旁一块小石头用力一扔,只听“呼”地一声,那石头便恍若长了眼睛似的,朝着城隍庙的方向飞了进去。
徐无病待要阻拦已是不及,心想那土地只是叮嘱让我二弟不要进入城隍庙,料想那一块石头应无大碍,于是略微责备了几句,便与朱无能继续赶路,两人一路往北疾行,不出一个时辰,便出了苏州城门。
城门口停着几辆马车,专供路人雇用,当时正值仲秋,江南之地暑气仍重,一路上行人甚少,车夫见没什么生意,便靠在车上打盹。徐无病摸了摸腰袋,知道尚有些银两,便雇了辆最小的马车,两人正要上车,忽听得远处有人呼喊:“徐公子,徐公子……”徐无病回头望去,见城内有一老者正颤巍巍走来。徐无病见那老者白须白发、身材佝偻,看上去甚是眼熟,仔细一想不由恍然,他正是昨夜梦中所见的苏州城土地。
徐无病吩咐朱无能先行上车,待得老者走近,徐无病忙躬身施礼道:“这位长者可是苏州城土地公公?”
白须老者徐徐说道:“小老儿正是这苏州城中的土地,昨夜搅扰公子清梦亦实属无奈之举,今日幸得公子劝阻,没有让你那二弟进我庙门,方才令我等免遭灭顶之厄啊,小老儿特来谢过公子大恩!”说罢,那土地公便欲拱手拜倒,徐无病赶忙扶住,温言道:“土地公切莫多礼!想我徐无病不过乃一凡夫俗子,又怎敢当你这一方土地行此大礼,莫要折煞了小可!只是徐无病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土地公……”
白须老者道:“公子是想问我为何如此惧怕你那二弟?”
徐无病道:“想我那二弟,年幼懵懂、颟顸愚钝,只不过是个普通少年,你们却为何都称他为‘天蓬’?他虽身子长得粗壮,有股子蛮力,但你既位列这一方神祗,又何须忌惮他这一个俗世凡人?”
白须老者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自古以来,
天地万物,各有所应,天道彰彰,地道皇皇,天地互容,阴阳互根,上下周流,循环不息,是为天地生生不息之道。你那二弟昔年在天即是‘天蓬元帅’,今日在地便只是个**凡胎,只因受地气所扰之故。小老儿当年见他与一条小龙在太湖中游弋嬉戏,搅得水浪滔天而起,深恐他们游玩无度伤及附近渔民,因此上报天庭,惹来玉帝责罚。那‘天蓬’便由此怀恨在心,今日机缘巧合,恰逢他由此经过,也是小老儿命中合该遭此劫难啊!……”
徐无病听得那老者一番长谈,心下不由得有些茫然,这时细看土地公的额头之上,如蓬草般的白发被风吹开,却隐隐露出一道紫色的淤痕。徐无病不禁问道:“土地公这额头上的淤青却是为何?”
白须老者摇头叹息道:“惭愧,惭愧!命中如此,纤芥小伤,不足道也!今日能借此了却这桩心事,小老儿心下反生欢喜,这件小小物事便赠与公子吧……”老者一边说,一边从胸兜中取出了一个小布包递到徐无病的手中。
徐无病打开层层油布,却见里面包着的是一个暗褐色的小壶,看外形甚是古旧,但不知作何之用。
白须老者道:“公子不用心疑,此壶名曰‘景行’,虽是个炼妖壶,但在那《天宝名录》中,约略只能算个二星中器罢了。你将此壶交与你那二弟,如何运用他自晓得。”说罢朝马车中遥遥一拜,转瞬便已消失无踪。
徐无病既知那老者是个土地仙公,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上车之时,那车夫却惊问道:“这位公子刚才是同什么人在说话?”徐无病回道:“是一位长者。”车夫笑道:“公子是当我眼瞎吗?我明明见公子同一位美貌妇人在这里说话,只不过见她突然失了踪影,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徐无病心下不觉好笑,暗道:这土地公公明明是个耄耋老者,在这车夫眼里却看成了美貌妇人,看来俗世凡人大都郁于眼中所见,以致心生妄念,灵台蒙蔽、意乱性迷,此言诚非虚也!当下也不去理会,只是吩咐那车夫快些赶路便是。
那车夫一抖长鞭,马车便在苏州城北的官道上飞奔了起来。徐无病与朱无能二人坐在车中,空间虽显逼仄,但目睹周围景物纷纷后移,阵阵凉风迎面吹来,心下都不觉一松。徐无病将那把“景行”壶交给了朱无能,朱无能一见这暗褐色的细嘴小壶便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了一位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一般,立时捧在手心,把玩不止。
朱无能问道:“大哥,这炼妖壶是那老头儿给你的?”
徐无病道:“是啊,此壶正是这苏州城土地所赠,但我见这件物事,若将它当作茶壶则嫌小,当作酒壶又嫌陋,你们都叫它‘炼妖壶’,它到底是作什么用的?”
朱无能憨笑道:“哈哈哈哈!不瞒大哥说,这件东西是我老猪吃饭的家伙事儿,有了它帮忙,今后我老猪就有口福喽!”
徐无病疑惑道:“二弟,这区区一个陶土做的小壶,怎么帮你吃饭?难道你还能拿它来烹制出佳肴美馔不成?”
朱无能道:“咳!大哥,这炼妖壶炼出来的东西,可比那人间的佳肴美味不知好吃多少!不过其中的这个……这个道理,一时也说不清楚,大哥也不用理会。那土地老儿还算识相,这次我就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从此再也不去找那土地老儿的晦气便了……”
徐无病看着朱无能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流口水的模样,心下不觉哂然。既知那“景行”壶对朱无能有益,他便也不再深究其理。
徐无病忽又想起一事,盯着朱无能的眼睛笑问道:“二弟可知那‘九幽囚魂汤’为何物?”
朱无能随口答道:“什么‘九幽囚魂汤’啊!不过是昨夜喝的那碗湖鲜杂烩汤,里面有些死鱼死虾不太
新鲜罢了,我吃的有点多,是以昨晚还闹了几回肚子……”
徐朱无能问道:“那么昨晚愚兄在那湖边竹林中所见,也并非全是梦境喽?二弟,你可有事情瞒着我?”
朱无能见自己不慎说漏了嘴,只好呐呐回道:“大哥,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说也罢,大哥只须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大哥好就行……”
徐无病见朱无能言语虽含糊不清,但模样诚恳,不似作伪,一时间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随即忍住,便也不再多问。
……
徐、朱二人自那苏州府一路北上,有时骑马、有时走路、有时雇车、有时乘船,这一路之上倒也太平无事,只是徐无病身上的银两很快便已用尽,加之那朱无能食量巨大,每顿都要吃掉常人数十倍以上的食物方得吃饱。无奈之下,徐无病只得时不时拿出汪猛给他的那块青衣卫百户腰牌,也学那“半解书仙”的办法,骗些吃吃喝喝的银两。如此行了一月有余,二人终于赶到了京城。
乾国的都城名曰“长安”取天下“长治久安”之意。这长安人口不下百万,非但在乾国,乃至整个神洲亦是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徐无病与朱无能初到长安,立时便被京城恢弘盛大的气象所迷。徐、朱二人在城中随意走走停停,只见街市上商铺林立,绫罗绸缎、饰品百货,应有尽有,街巷中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徐无病自小从未出过远门,此刻初入京城,见此盛景不由叹道:“好一个‘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这长安的繁华景象,若非亲见,实难想象啊!”
徐无病流连于长安的东市口,左顾右盼、俯察仰观,觉得每一样物事都是自己平生所未遇,正自啧啧称奇之时,忽觉有人牵动自己的衣袖,一侧身,见朱无能一边拉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抚摸着他的肚皮,神情颇为难受,于是笑道:“二弟,又饿了吧?”
朱无能拼命点头道:“大哥,再不去吃点东西,我肚子里的五个兄弟都要开始打架啦!”
……
徐无病就在长安东市口的长乐坊找了家“云起客栈”,无病定了个丙字号房间,叫上来酒菜,二人酒足饭饱之后,无病叫来店小二,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那青衣卫在什么地方?”
店小二上下打量了徐无病几眼,回道:“客官要去青衣卫做什么?我听你口音好像是南方人吧,我们长安可不比你们乡下地方,凡事都得小心着点。在长安城,有些地方甭说进去,就连看几眼都可能惹出祸事来。青衣卫那地方……一般人可不敢去啊!这位小哥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我劝你没事最好别去那地方……”
徐无病道:“无妨,我有要事必须得去青衣卫一躺,你只需告知我地方就行。”
店小二见徐无病一再坚持,无奈说道:“那地方说远不远,就在皇城根里,永兴门旁边,你沿这里一直往北走,连过两个坊门,再往东一拐就能看见……”
徐无病谢过了店小二,转身叮嘱了朱无能几句,大意就是要让朱无能在客栈里休息,自己去一个重要地方办点事情,不消多时便能回来,让他切勿走开就在这里等自己回来云云。朱无能一开始非要跟着过去,见徐无病板起了脸孔便只得作罢,嘴里嘟嘟囔囔地答应了。徐无病放下了包裹,孤身一人走出了店门便往北而去。
店小二看着徐无病的身影走出店门,渐行渐远,不觉摇头叹息:“好好地一个人,偏要去那种地方,你这一去,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喽……”
第十九章、青衣御卫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未时,长安城永兴坊内,青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门口。一位脸容俊美、身形瘦长的青年正在向门口的两名青衣卫卫卒打听:“敢问这两位兵大哥,这里可是朝廷的青衣卫衙门?”
说这话的正是徐无病,他依照店小二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青衣卫的所在。不过他一看那卫所的巨大门匾上,刻的却是“亲军都尉指挥使司”几个大字,心中不免有疑,于是便上来询问。
原来,大乾青衣卫的官衙是由太祖所创设,最早的名字便是“亲军都尉指挥使司”,简称“亲军都司”亦称“亲军都尉府”,设置亲军都尉一人,总掌全卫,后改称亲军都督,直接听命于皇帝。卫所中人每每外出侦查办事皆着青色布衫,原意是方便混迹于人群之中,以免引人注目,却不曾想到继任的都督沿袭旧制,始终没有人敢施行变化,除了负责宫廷宿卫之外,卫所中但凡有人外出办差即着青衣,长此以往,数十年后,秘密反倒成了惯例,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逢见到该卫所中人,众皆呼之为“青衣御卫”。于是到了太宗一朝,便索性将这一部门改成了“青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简称“青衣卫”。但是卫所门口的巨大牌匾,上面的刻字却是太祖皇帝当年所亲笔题写。为了表示尊崇,后任的每一位青衣卫都督,都没有进行更换,因之这块刻着旧名字的旧门匾便一直沿用至今。
时值晚秋,天清气爽,秋风中透来阵阵凉意,守在青衣卫门口的两名卫卒百无聊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想着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坐一坐打个盹却又不敢,这时突然见到一个瘦长青年冒冒失失地走过来问询,竟然问这里是不是青衣卫,两人心中都不觉好笑。其中一位身材微胖的卫卒,见徐无病只是穿一件普通的青灰色布衫,腰不系玉佩,头不顶乌纱,当即双眼一瞪,怒色道:
“大胆狂徒!青衣卫重地,闲人免近,快滚!”
徐无病道:“这位兵大哥,在下徐无病,有要事需拜见青衣卫沈环大人,烦请你们通报一声……”
两名卫卒闻听不由脸色一变,胖卫卒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识得我们沈大人?”
徐无病忙道:“在下并不认识沈大人,只是受朋友所托,有重要事体需向沈环大人禀告……”
那胖卫卒突然喝道:“住口!我们沈大人的名号岂是你随便能叫的!沈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闲见你这等刁民!今天本大爷我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再跟老子里嗦,看我不立马把你给逮了进去!”
徐无病心下惶急无奈,但又不肯就此离去。他想了一想,只得从自己的腰囊中掏出了那块汪猛塞给他的铁牌,说道:“这位兵大哥,我从杭州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完成我这位朋友的重托,你若不信,这块牌子就是我那位朋友给我的……”
未等徐无病把话说完,那胖卫卒便一把夺过了无病手中的牌子,颤声道:“黑铁狮牌!这一块牌子你怎么会有?!”
旁边这位身形略瘦、身材略高的卫卒也走了过来,细看牌子中那须发怒张的狮子下面刻着的两个小字乃是“汪猛”,两人不由得异口同声大叫道:“汪百户的腰牌!”
这时,那瘦高卫卒不敢怠慢,让徐无病在门外候着,自己拿了黑铁狮牌便飞快地往里面跑了进去。
只过得半刻,那瘦高卫卒便领了一位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中年大汉来到门口。瘦高卫卒向魁梧大汉躬身行礼,手指着徐无病说道:“禀丁掌旗,就是这个人拿来了百户大人的腰牌。”丁掌旗“嗯”了一声,居高临下地向着徐无病问道:“你是何人?汪大人的腰牌怎会到了你的手中?”
徐无病说道:“汪大哥与我在杭州相识,他不幸遭歹人所害,临终之际将铁牌交与我,让我务必进京将个中详情禀告沈环大人。”
丁掌旗神情突然一变,问道:“你是说,汪大人在杭州已被歹徒杀害?!”
徐无病道:“汪大哥武艺高超,只可惜当时身中飞刀剧毒,余毒未清,是以不慎被歹人打下了悬崖,如今生死未卜……”
那丁掌旗便不再
问话,只是凝神盯住徐无病的双眼,看了好长一会儿,见徐无病神色泰然,全无半分伪装之态,但他对徐无病的话兀自半信半疑,于是说道:
“那你跟我来吧……”
徐无病只道那丁掌旗会带他去见沈环,没有多想,便跟着魁梧大汉走了进去。
丁掌旗带了徐无病进了青衣卫的大门,他们穿过大院,连续经过几处回廊,走到一处小园林中,这时突见前方一位锦衣青年正迎面走来。丁掌旗急忙拉着徐无病避在道旁,丁掌旗暗暗叫了一声:“跪下!”他自己便在道旁迅速躬身拜倒。
徐无病却是一脸茫然,他只道是一位贵胄公子打此经过,只是微微抱拳拱手,连头都没有低下。那锦衣青年大步流星地从这边走过,根本就没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丁掌旗。丁掌旗见那人过去,心中“吁”了一声,心道总算没出什么事,不料已经走到前面的锦衣青年却忽然停步,那人回头朝徐无病看了几眼,似是若有所思,旋即便又往前而去。
丁掌旗见那锦衣青年终于走远直至转过屋角消失不见,方才站起来朝徐无病骂道:“小子啊!见了赵王你竟敢不跪!你是不想活了不成?!”
丁掌旗见徐无病仍然是一脸茫然的表情,突然想到这青年不过是个乡野山民,听口音也是南方人氏,又哪里会识得京城中的赵王?!再加上今天赵王也只是穿着便服来卫所问事,一般人更是无从得知他的皇子身份。于是他也就不再发作,带着徐无病七歪八拐,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房间内。
丁掌旗让徐无病稍待,自己先过去禀报。不一会,丁掌旗便回到了房间,身边又多了一人。只见那人年约四旬,身长七尺,一副鹰钩鼻,两撇细鼠须,两只手臂生的奇长,一张脸却是白渗渗地全无血色,脸上的一对细长的柳叶眼微微闭拢,仿佛人已经睡着了似的。他走进房间居中一坐,张嘴便问道:“汪猛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
这时侍立在白脸男子身侧的丁掌旗忙对徐无病说道:“这位就是我们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孙大人,孙大人也是汪百户的顶头上司,你就把在杭州怎么遇到汪百户,汪百户又是如何遇害,此间详情,一一向孙大人如实禀告吧!”
徐无病见那人脸容枯槁、形同僵尸,话语阴冷、神情倨傲,心中顿生反感,但随即转念一想:“他既是汪大哥的直接上司,汪大哥口中说的沈大人自然就是他了,我只需将其中详情告知于他,便算是完成了汪大哥的嘱托,之后朝廷如何剿灭贼寇自也与我无干,它青衣卫这么大个衙门,想必汪大哥的大仇定能得报。”(注:江南吴地口音,“沈”“孙”不分。)
想到此处徐无病便不再犹豫,于是他就将自己如何在杭州家中遇见受伤的汪猛,又如何助他逃出杭州城,自京杭大运河北上,汪猛又如何在临平县的黄鹤山伫仙台上,被分水堂总堂主方文昭打下了山崖……这些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后面遇见了朱无能,参与捉妖大会等等细节便都一概隐去。
那孙千户听徐无病讲述汪猛遇害的经过,一张白脸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听到汪猛是从杭州知府府衙中逃脱之时,脸上微微一动,旋即便又恢复如常。
孙千户听得徐无病讲完,沉吟不语,过得一会,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来人!”
屋外立时便冲进了四个形容彪悍的卫卒,只听孙千户喝道:“将这逆贼拿下!”那四个卫卒便一拥而上,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将徐无病浑身上下来了个五花大绑。
徐无病双手被反绑,浑身难受,不由怒道:“你们为什么要绑我?!又凭什么说我是逆贼?!”
侍立一旁的丁掌旗似乎也没有料到孙千户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他略一迟疑,便向孙千户躬身道:“千户大人,这件事情是否要禀告沈都督知道?”
孙千户原先眯缝的双眼突然睁大,朝丁掌旗森森然望了一眼,双眼又眯成了一线,冷冷说道:“我北安平司什么时候多了只会乱叫的狗儿?!”
丁掌旗吓得腿一哆嗦,赶紧跪倒在地,双手用力抽打自己的脸颊,一边抽打一边说道:“小的胡说
八道,千户大人恕罪!”
孙千户摆了摆手,示意那丁掌旗起身,转身朝徐无病凛然说道:
“汪猛假借南下颁示皇榜之机,勾结匪徒,先刺杭州知府于前,后杀步军都尉于后,实属谋逆大罪!你这汪猛的同党,如今已被本司所获,你们背后究竟是受谁的指使,还不快与我尽数招来?!”
徐无病陡然听得此语,恰似一个闷雷在心头炸响,一时间心中惊异莫名、悲愤无比。徐无病大声喊道:“汪大哥朝廷忠良,一心为国,他孤身犯险,诛杀贪官,格毙盐枭,却为恶人所害,你这狗官,不思为他报仇,竟还要诬他为谋逆,你到底是何居心?!”
孙千户朝徐无病笑了笑,缓缓说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口才,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说出点道理来。只可惜,进了咱们青衣卫就算口才再好也是没有用的……看来,不给你上点手段,你是不知道我青衣卫的厉害!”
孙千户朝那丁掌旗说道:“丁大头,你到内牢里,去把那套丙字十六号刑具拿过来。”
丁掌旗忙躬身领命,他走过徐无病的身边时,看到徐无病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涨成了紫红,心中想到只需再过得几刻,待得那些刑具在那青年的身体各处一一试过之后,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不知会变成一副如何惨绝人寰的模样。他不由得心下不忍,但不敢稍作停留,匆匆便出门而去。
房间内,只听得孙千户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小子啊,等会让你尝尝我们‘青字九打’的滋味,到时候,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过得一会儿,丁掌旗便拿来了一个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锤子,这些锤子大的超过一尺,小的却只有拳头大小,此外就是各种各样的铁钉,有些钉子特别的细长尖利,有些钉子却是非常粗钝,有些钉子末端又分成几个尖头,更有些钉子尾部还生着倒刺……这些铁锤和铁钉颜色深黑,表面泛满了油光,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在人体的血肉里进进出出之故,有许多铁器上依稀还能看到斑斑的血迹。
丁掌旗摊开箱子便默立一旁。那四个劲装的卫卒一见到那些沾满了油光与血迹的刑具便两眼放光。他们冲上去,拿铁锤的拿铁锤,拿钉子的拿钉子,齐齐望向徐无病的身体。他们望向徐无病的眼神,就如同饥渴的水蛭见到一堆带血的皮肉一般,恨不得立时扑上去,狂吸几口。
其中的一名卫卒禀道:“千户大人,咱们先从哪里开始打起?”
孙千户原本就眯缝着的双眼似乎眯得更细了,他笑吟吟地说道:“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摸样儿还生得挺俊,这样吧,先从‘打足尖’开始,用三根细钉,让他尝个鲜!”
原来,所谓的“青字九打”乃是青衣卫的一种酷刑。施刑者用铁锤将钉子打入受刑者身体的各个部位,因审讯的不同需要而选择不同的部位与打入的深度,后来经一代一代的酷吏们日益完善,逐渐固定为人体的九个部位,称之为“青字九打”。施刑时,往往先从“打足尖”开始,称之为“尝鲜”,然后便是“打足踝”,“打膝盖”等,依次往上,称之为“登仙”……这“青字九打”到了孙千户的手里,更是加以发展,就连钉子也有了不同的选择,一开始往往是细长钉,之后第二道是粗钝钉,再之后第三道就是分足钉,最后则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倒足钉。所谓倒足钉就是先将那末端有倒刺的钉子打的极深,然后用钳子夹牢再用力一拔,往往连皮带肉拔出一大块血肉,令受刑者痛不欲生。据说,无论任何人经受这一番酷虐的折磨之后,无论给安上任何罪名,几乎没有不招认的。
两个如狼似虎的卫卒闻听孙千户发话,立马就将徐无病双脚的鞋袜去净,死死地摁住了徐无病的双脚,另一个卫卒拿了铁锤与钉子便要开始施刑。
只见那施刑的卫卒慢慢地走近,慢慢地走近……他一边用锤子敲打着铁钉,听着这催命断魂般的“叮叮”之声,一边满脸狞笑地看着徐无病无比惊恐的眼睛。他仿佛是在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越是发出凄厉的哀鸣,越是令他无比的亢奋……
第二十章、秋山几重
几位卫卒对徐无病正要施刑,忽听得身后“啪”地一响,房门已被人推开。四位卫卒连同丁掌旗见到进来之人,慌忙躬身行礼,齐声道:“见过南宫千户!”
那南宫千户对着行礼的这一干人等均未理睬,顾自走到孙千户跟前,说道:“孙大人,沈都督招我们过去,有事相商。”
孙千户却不起身,侧首笑道:“不语啊,我这里还有点小事,你先过去吧,孙某稍后就到!”
南宫千户面上似微露不悦,然转瞬即逝,他淡然说道:“孙大人这样不好吧?沈都督急招我等,想必是有要事,而且听说今日赵王已然亲临本卫,你这是要让赵王苦等你一人吗?”
“赵王?赵王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哎哎!不语呀,你这样说话可不行啊……”孙千户立时起身,一边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边说道:“快快快!快与我一同去参见赵王!”
孙千户跟随着南宫千户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住脚步,朝里面说道:“丁大头,你先把那小逆贼关到诏狱里去,稍后我再来审他!”
丁掌旗在房里连忙躬身应道:“诺!”
……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申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的一处牢房,徐无病正坐在地上,此时他身上的绳索虽解,但脚上却套上了一根粗长的铁链。他靠在墙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在东市口的“云起客栈”内,与二弟朱无能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痛快,孰料一转眼,自己便已沦为阶下囚,还被定为“谋逆”大罪。徐无病虽然自幼家穷,但性喜读书,自从跟随分水堂方二堂主之后,几乎将二堂主家里的藏书看了个遍。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按上个“谋逆”的罪名,便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要被诛九族。他虽是孤身一人,但就此送命却也是心有不甘,然则如今身陷牢笼,等待自己的将是平生所从未经历过的惨烈酷刑……到底该怎么办?这位年方二十的江南青年,突然面临这么一个生死关口,就算遍索枯肠,神思百转,也依然是无计可施……
这时,徐无病忽听得“咳咳”两声,恰似一位老者的咳嗽之声。透过监牢内昏黄的灯光,徐无病忽然看到对角的墙边仰面躺着一个人。徐无病走到那人跟前,只见他蓬头垢面,脸上尽是血污,浑身上下也都是被棍、鞭抽打的痕迹,透过满面蓬乱的灰白头发,依稀可以看出那人年纪大约六十上下,颧骨高耸,眉毛斜长,双目却是紧闭,显然正在苦苦忍受加之于他身上的诸般痛楚。
徐无病心中顿生怜悯之心,忙轻轻呼道:“老人家,老人家,你怎么样?”
那蓬头老者听到声音,微微睁开双眼,未待说话便又咳嗽了一声,随即便咳出一滩鲜血。徐无病见状忙将老者扶起靠在墙边,用自己的衣袖缓缓擦去老者嘴边的鲜血,轻轻拍打老者的脊背。过得一会儿,那蓬头老者嘴中终于“噫”地一声,呼出了一口长气。老者朝徐无病仔细地打量了几眼,方才以微弱的声音说道:“这位小哥儿,帮个忙,老朽要如厕……”
徐无病依照那蓬头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牢房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粪桶。徐无病欲将老者扶着站起,却见他左腿不能动弹,显是受了外力重击,左侧胫骨已被打断。徐无病只好背起老者来到粪桶边,助他解开衣裤,偏生那老者颇为倔强,定要自己动手,两人费了好长一会时间,老者方才如厕完毕。
徐无病又背负老者回至墙边坐下。老者休息了半刻,忽然问道:“你身上,有吃的吗?”
徐无病摸了摸自己的胸兜,却掏出了半个大饼,这才想起之前在客栈中自己吃剩了半个大饼,舍不得丢弃藏于兜中,不想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那蓬头老者接过徐无病的半张大饼,顾不得道谢,立时便张嘴大嚼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拿起身旁的一个破碗,碗中还装得一些清水,清水从破碗中飞入老者的嘴里,顺着老者的喉咙“汩汩”而下……只过得片刻,徐无病的那半张大饼便尽数被老者吞入腹中。
蓬头老者又问道:“还有吗?”徐无病略略摇头,脸现愧疚之色。
蓬头老者靠在墙上,捧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双眼又慢慢闭上,悠悠然呼出了一口长气,似是在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饱腹之欢。徐无病的这半张大饼,在老者心中,仿佛就是一场琼楼盛宴,那盛宴中,玉液琼浆,纷陈于前,山珍海味,不胜枚举;金杯银盏,觥筹交错,珍馐美馔,目不暇给……那滋味,真个是美妙无穷啊!
蓬头老者闭眼想象了一会儿,方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徐无病,问道:“老朽姓秋,
字明礼,这位小兄弟是……?”
徐无病拱手道:“在下姓徐,贱字无病。”
秋明礼道:“嗯……徐无病!无病无灾,生之极矣……甚好,甚好啊!”
徐无病问道:“秋先生,你是因何事到了这里?又怎会被打成这样?!”
秋明礼笑了笑,冷哼道:“小兄弟啊,你自己这条小命,眼看着已活不过今晚,你倒还有闲心,来操心别人的事儿?”
徐无病惊道:“秋先生何出此言?!”
秋明礼道:“这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关的都是朝廷钦命要犯,你一个小小平民,一没有官职加身,二没有家世背景,照这里的规矩,哪还能容你活到明日!”
徐无病不由悲叹道:“想我徐无病,自小屯失途,虽有鸿鹄志,却遭折翅厄,不想竟会……竟会命丧今日!”
秋明礼道:“先不急,你且将你如何进的青衣卫,又如何被关进诏狱,此间详情,与我道来……”
徐无病不敢隐瞒,当下将自己怎么稀里糊涂进了青衣卫,又怎么被那孙千户无端构陷关进牢房,以及之前如何认识汪猛等等一概细节,尽数讲给了秋明礼,说到一些细微之处,但凡秋明礼发问,徐无病无不一一仔细作答。
秋明礼右手抚弄着自己的长须,顾自思忖了一会,不由叹道:“那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名唤‘孙勋’,人称‘鬼面’,据闻其人阴鸷狠毒、手段酷厉,就连无常阴司见了都要绕道。你落在了他的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徐无病躬身拜倒,恳求道:“请秋先生救我!”
秋明礼道:“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教你救命之法。”
徐无病问道:“何事?”
秋明礼道:“你既呼我为‘先生’,便当拜我为师,做我的弟子。只需你应了我这件事,我便立即教你如何脱身之策,到时候,非但保你全身而退,毛发不损;待得出去之后,还要将我这一身的学问也尽数传你。”
徐无病心道:“你若有这脱身的本领,缘何自己却身陷囹圄,还被打折了一条左腿?”然当时情急无奈,却也不去理会其中的真假,他当即便俯身跪倒,向着秋明礼接连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弟子徐无病,蒙秋先生不弃,今日就拜秋先生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弟子从今而后,当终生侍奉在侧,叨陪鲤对,事师如父!”
秋明礼忙将徐无病扶起,哈哈笑道:“好极!妙极!老夫今日能收得你这一徒儿,实乃平生之妙事也!至于这‘终生侍奉’么,却也不必,来日你若能学成出山,一展平生鸿鹄之志,为师心愿足矣!”
这时,忽听得前方脚步声“铿铿”传来,似是有卫卒赶来,秋明礼急忙一拉徐无病,对着他附耳说道:“等一下若孙勋问你,你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来者果然就是那被孙勋呼为“丁大头”的青衣卫掌旗,他进得牢房也不多话,提了徐无病就走,过不多时,便又将徐无病带到了刚才审讯的小房间内。
这时房内除了原先的几个人外,在孙勋侧后却又多站了一人,那人年约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看上去一脸精悍之色。从他身着的湖蓝孔雀纹官服看,官阶至少是位正五品百户。
那百户见丁掌旗将徐无病带到,便走到徐无病的身前,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是受汪百户的重托,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果然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汉子啊!我姓杨,叫杨文渊,忝居北安平司百户之职,跟汪百户既是同僚,又是好友,如今汪百户遇害,我也着实为之痛心啊!……小兄弟,看在我与汪百户昔日的情分上,你只需在那张供状上签字画押,来日三堂会审时按我说的做,我非但保你平安无事,事过之后还要给你许多的银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过得逍遥快活了啊!”
杨文渊见徐无病神色迟疑,知他心动,哈哈一笑,便将那供状连同笔墨交到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只粗略一看,便已知供状的大概:大意是汪猛奉太子差遣,暗地结交江南匪帮,贩卖私盐、贪墨盐税,后为杭州知府所察,为遮掩罪状,竟当堂刺杀知府,后又因拒捕而杀死步军都尉,意图谋逆造反,如今事泄便畏罪潜逃,去向不明,徐无病作为汪猛贴身近随特向朝廷检举揭发云云。
“你们非但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而且还要我攀咬太子、陷害他人,这张供状我不能签!”徐无病昂然作色道。
杨文渊见徐无病便只看了几眼就知供状之意,颇有些意外,但旋即笑道:“太子你又不认识,何苦为他
承担呢?汪大哥作为太子的心腹,这是人所共知之事,你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杨文渊见徐无病低头沉思,不为所动,复又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生得一副好样貌,应该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我为刀俎,你不过是一堆案上的鱼肉罢了。你若乖乖顺从,大家今后都是好朋友;你若不听话,咱们这位千户大人可没我这好脾气,他老人家要是一动怒,你可是知道的你看看那里的一堆刑具,那一根根钉子,等下可都要钻入你的皮肉里、骨头里、眼睛里……那‘青字九打’的滋味,可委实不好受啊!”
过得一会儿,那杨百户见徐无病仍是不肯招认,心中大感不耐,于是朝几个卫卒点头示意。早有两名卫卒冲上前去,一人摁住了徐无病的双脚,一人提了铁锤与钉子……他们似乎早就盼望着,将一个个铁钉寸寸钉入这个青年的身体里,看这副年轻俊美的脸容,因为极度痛苦而挣扎扭曲的惨状……
这时,徐无病忽然大声喊道:“且慢!我招了就是……”
两个卫卒正准备大干一场,忽听得徐无病这句想要招认的话,不由得内心感到异常不适,仿佛两匹发 情的公牛,眼看着大门已开,正等着冲出去尽情享受一番,孰料堪堪冲到栅栏大门之时,“哐当”一声大门却突然关闭了他们只能僵立当场,一时间均不知该如何继续。坐在上首的孙勋见状冷哼了一声,朝他们摆了摆手,两名卫卒只好悻悻然退下。
杨文渊得意地笑了笑,说道:“小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早该如此么,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了。”说罢,他又将那已经写好的供状推到了徐无病的眼前。
徐无病似乎思忖了良久,方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大人!小民误交匪类,闯下大祸,实在是罪不容诛,既蒙大人垂怜,敢不以实情相告?!只是真相却并非如这供状里所写的这般……”
杨文渊想了想,问道:“照你的意思,你们的背后主谋,还另有其人?”
徐无病正色道:“正是!”
杨文渊冷笑道:“有意思!说吧,是谁?”
徐无病看了看一旁兀自拿着刑具的卫卒,说道:“兹事体大,我只能对大人一个人说……”
杨文渊脸露不屑,略一思忖,便走到了徐无病的身前,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徐无病对着杨文渊的耳朵,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杨百户的脸色却为之倏然一变,他看着徐无病的脸容神情,显是将信将疑,但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半分作伪之态,只好走到孙勋的身旁,也向着孙勋附耳低语了一句。
孙勋闻听不由失声道:“赵王?!……”
未等孙勋说完,那杨百户急忙朝一众手下挥了挥手,四名卫卒心下会意,都各自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那丁掌旗退到门口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拱手说道:“禀千户大人,小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文渊不耐烦地说道:“快说!”
丁掌旗禀道:“小的带领这小子进来的时候,在东厢的小院里突然遇上了赵王,当时小的来不及回避,只好跪在一旁。哪知这小子见了赵王非但不跪,头颈还举得老高……”
杨文渊问道:“那赵王呢?有无怪罪?”
丁掌旗回道:“赵王非但丝毫不怪,反倒还看了这小子几眼。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赵王已经走过我们的前面,忽然又回头,着实多看了这小子几眼那神情,在小的看来,好像他们……他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杨文渊神色转厉,急问道:“丁春秋,此话可当真?”
丁春秋忙道:“小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叫小的五雷轰顶,立时便死在百户大人的眼前!”
杨文渊一挥手,说道:“好啦,你暂且退下吧!”
待得那青衣卫掌旗丁春秋退出门外,孙勋面露难色,一时踌躇不决,不由得转头问道:“文渊,你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置为好?……”
那杨百户兀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徐无病的双眼。他忽然若有所悟,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
“来人!将丁春秋给我叫过来!”
……
与此同时,在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内刚刚关押徐无病的那间牢房中,秋明礼倚在墙头,双眼微闭,不时便会忍不住胸口起伏,咳嗽连声,每一阵咳嗽都要吐出一口鲜血,但咳嗽完后嘴唇兀自微微翕动。此时若有人在他的身旁,便会听到他正徐徐低吟着:“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第二十一章、辗转施救
杨百户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一处疑点,便急令卫卒将那掌旗丁春秋又唤了回来。杨文渊问道:“适才千户大人被沈都督叫走之后,你把这小子关在了何处?旁边可有人进来探他?”
丁春秋回道:“禀杨百户,小的遵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将他关押进了诏狱内的丁字号牢房,直到现在,并未见有任何人进来探他。”
杨文渊脸现狐疑之色,又问道:“你真的确定,他未曾见过一人?”
丁春秋道:“百户大人,您是知道的,咱北安平司诏狱是什么地方!又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再者,没有千户大人的指令,小的怎敢让这小贼见到外人啊!”
杨文渊道:“他是单独关押吗?”
丁春秋迟疑道:“这个……最近丁字号牢房的人犯有点多,我就把他跟那个户部的老头关在了一起。”
杨文渊怒道:“糊涂!这么重要的人犯怎么不单独关押?!”
丁春秋立时跪倒,慌忙回道:“小的知罪!小的知罪!我本以为这小子不过一介平民,又无官职又无家世,便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犯,再者,那户部来的老头,这几日被弟兄们打得肋骨断了四根,左腿也被打断,已是奄奄一息,眼见得活不过三日了,是以小的也就未曾多想,便将这小贼扔了进去。小的实在不知这小贼竟是个重要人犯,望百户大人恕罪!”
杨文渊还待发作,坐在上首的孙勋却挥了挥手,说道:“算啦,文渊,这事也不怪丁大头,怪我当时没说清楚……”
杨文渊“哼”了一声,朝丁春秋训道:“丁春秋,看在千户大人的面上,这次便饶你一回,下次你若再怠惰失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那丁春秋被唬得连连磕头、捣地有声。杨文渊又手指徐无病吩咐道:“你先将他带下去,记住,单独关押!”
丁春秋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后背已是一片冷汗。他不敢耽搁,急忙将徐无病一拉,带出了房门。
……
房间内,就只剩下了孙勋与杨文渊两人。杨文渊向孙勋拱手作揖道:“大人,对这些手下,不可太过纵容……”
孙勋道:“文渊,我知道你对我的忠心,不过,丁大头跟随我多年了,从我进北安平司便一直跟着我,也是我将他从卫卒、佐领、一路提拔到掌旗,你放心,这个人,他是不会背叛我的……我谅他也不敢!”
杨文渊道:“大人放心就好,我是担心,那个户部佥事秋明礼,他可不简单啊!”
孙勋哈哈笑道:“文渊过虑了吧,那老匹夫,妄议国政,竟敢上书讥讽太宗爷定的税法,触怒了圣上,以致被打入诏狱。如今,已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再说,他就算有什么本事,跟眼前那个小贼又能扯上什么关连?”
杨文渊叹道:“大人,我总觉得此事没有我们想得这么简单,内中或有隐情,但一时间我也不明就里,不明就里啊!”
孙勋问道:“你觉得,这小贼话语有假?他根本就不认识赵王?”
杨文渊道:“非也!若他不认得赵王,一般人又怎能说出‘神王阁主、皇之三子、李家雏燕’这样的话,赵王位列皇三子,身居神王阁副阁主之位,朝堂之人皆知,然‘雏燕’二字乃是赵王小时的乳名,这却是很少有人知晓的秘密。再者赵王性情一向孤高自傲,又怎会对一个平头草民连看数眼呢?……”
孙勋又问道:“那么,此人真的就是赵王的手下?”
杨文渊道:“这个
……目下还不好说,若仅凭那一句话,就断定他便是赵王的手下,也未免失之牵强啊!……”
孙勋道:“那么,照你的意思,此人究竟该怎么处置?”
杨文渊道:“为今之计,只有将他暂且关押,先不要动刑。要判定他言语之真假实则不难,若他果真是赵王手下,赵王自不会坐视不理,一日之内必有消息;若一日之后,仍不见有人出面救他,则此人便是存心戏弄我等,到时,一定要给他好好上些手段……”
孙勋喜道:“此计甚好!文渊果然就是我的子房啊!就依你所言便是,一日之后再看……”
顿了一顿,孙勋忽又想起一事,朝杨文渊说道:“文渊,你可知那沈环今日急招我过去所为何事?讲了半天,最后才说到点子上,竟然是叫我不要去为难秋明礼!可笑他一个堂堂正三品的青衣卫都督,竟为了区区一个从五品的户部佥事来求我……”
杨文渊却脸露忧容,正色道:“大人,沈都督为人,谨严端方,平素喜怒不形于色,在朝中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为官二十年从未听说有甚差错,此人城府极深,大人还是小心为妙啊!我听说今日赵王突然造访,跟沈都督单独密谈了半刻,或许便跟此事有关啊!”
孙勋怒道:“说起这事我就来气!南宫不语这厮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仗着沈环的护持,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今日竟说赵王要亲自接见我等,待我急忙赶到,哪里还有赵王半个影子?!”
杨文渊道:“大人息怒!南宫千户么,不过沈都督身边一粒棋子耳!大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我所忧虑的是,我们今日关押的那个小贼,与此中人物究竟有何牵连?今日种种,着实费思量啊!”
……
大乾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戌时,长安城青衣卫北安平司诏狱,丁字号牢房内,秋明礼颓然躺在墙边,眼眸微闭,双眉紧蹙,神情甚是痛苦,然一丝倔强傲然之色仍挂在嘴边。他时而喘息连连时而咳嗽几声,却从不呼痛。这时,忽见牢门一开,从门外走进一人,那人全身罩着一件黑袍,头上一个黑色的大帽兜,帽檐低垂,几乎将他上半部脸面尽皆盖住。
黑衣人脚步无声,走到秋明礼身边,缓缓坐下,将帽兜掀开,露出一张英武精悍的脸容,他满面虬髯、双目炯炯,一看便知是个行军多年的武人。秋明礼扭头一看,不由神色微变,低声呼道:“薛将军!……”
黑衣人扶住秋明礼的双手,低声应道:“我家四公子让我来见一见秋先生……”
秋明礼遥向空中拱手作礼道:“四公子大恩,老朽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做牛做马……咳咳……”话未说完,秋明礼胸口剧烈起伏,一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黑衣人见状又惊又怒,失声道:“这帮天杀的狗才!秋先生关到这里才几日功夫,竟被殴打成这般!……”
秋明礼忙摆手阻住黑衣人的话头,说道:“不碍事!不碍事!秋某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咳咳……”
黑衣人忙道:“秋先生,自你被关进诏狱,四公子心急如焚,但实不知该从何下手,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秋明礼道:“秋某触龙逆鳞,自知死罪难免,老薛啊,你回去就告诉四公子,让他切勿出手,秋某已存必死之心,四公子万万不要因老朽而自毁前程啊!”
黑衣人不由顿足叹道:“哎!秋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呢!”
秋明礼此时又勉力坐起了身子,用一双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
住了黑衣人,含泪说道:“秋某死不足惜,但临终时却还有一事相求,万望薛……万望你回去转告四公子,请公子爷务必答允!……”
黑衣人道:“什么事?”
秋明礼沉声道:“我有一位徒儿,如今也身陷这青衣卫诏狱之中,请四公子无论如何施以援手,将他从这里搭救出去……”
黑衣人急道:“老秋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自身都难保,还要想着去救别人?!再说四公子如今,全部的心思都是想着如何救你,连你都救不了,他又怎会去管那不相干的人?!”
秋明礼道:“不然!你只需回去,跟四公子如此这般地禀告即可……”
秋明礼让那黑衣人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只轻轻地说了几句……
黑衣人无奈说道:“好吧!那就依秋先生!我这便回去。”
说罢,黑衣人重新戴上帽兜,离开牢房,匆匆离去……
……
康元七十年九月三十,亥时,长安城魏王府书房内,一位身着貂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正就着一个龙纹镶金的大火盆取暖,他听得黑衣人的一番详细禀告之后,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剑眉一挑,忽然问道:
“秋先生果真是这么说的?!”
黑衣人回禀道:“正是!”
华服男子不假思索,即从自己的腰间取出一块佩玉,交到黑衣人手中,说道:“既如此,你拿我这块玉佩,明早就去青衣卫提人!”
黑衣人唱了声“诺!”,便即告退,突闻身后的华服男子又起身说道:“慢!”
华服男子道:“也不要等到明日了,你这就去与我提人!”
黑衣人迟疑道:“殿下,深夜至诏狱提人,是否不妥?如今那北安平司主官必不在卫中,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敢擅自放人……”
华服男子愠色道:“你就到孙勋的府上,把他从被窝里给我揪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肯不肯放人?!”
黑衣人双手抱拳,大声应道:“属下遵命!”
……
半个时辰后,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杨文渊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卫署内的一间耳房,还没等坐定,就急忙问道:“大人,深夜急招我前来,所为何事啊?”
坐在上首的孙勋苦着脸走到杨文渊身边,拿出了一块玉佩。杨文渊接过玉佩,就着灯光细看,只见玉质晶莹、玉色通透,乃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玉身刻有一对麒麟,首尾相抱,栩栩如生,两只麒麟臂环抱的中间空处,却刻有一个篆体古字,杨文渊颇有才识,知道那是个“缜”字。这块玉佩,莫说材质绝佳,便是这份巧夺天工的镂刻技艺,也是天下少有。杨文渊脱口说道:“魏王的贴身玉佩!”
孙勋叹道:“哎!就是这块东西,害得我深夜不能眠,还得把你给叫来……”
杨文渊道:“那厅堂里候着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就是奉了魏王的指令而来?”
孙勋道:“是啊”
杨文渊问道:“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到底为何事而来?”
孙勋道:“就是为了提一个人出去。”
杨文渊问道:“谁?”
孙勋道:“就是我们刚刚关进去的那个小贼!”
杨文渊奇道:“魏王如此兴师动众,便是为救一个草民?!”
孙勋:“你说,这人放还是不放?”
杨文渊略一思忖,随即说道:“大人,放人吧,赶快放人!”
第二十二章、初心莫悔
青衣卫北安平司厅堂内,孙勋命人带出了徐无病,并解去了他身上的镣铐。孙勋一边亲手奉上魏王的玉佩,一边向等候多时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陪笑道:“孙某不知这后生乃是魏王的门下,此前多有得罪,还望薛将军在魏王那里,帮着说些好话呀!”
薛涛“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孙勋,只是拿了玉佩,拉了徐无病转身就走。孙勋听得薛涛身上的羽林卫禁军铠甲发出的“沓沓”之声,在深夜中传来,似是格外刺耳。孙勋目视着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他白渗渗的脸上,此刻显得更为惨白,一张笑眯眯的脸容,突然转为凶狠之色,犹如夜空中的一个恶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利齿獠牙,恨不得立时扑上,疯狂地撕咬一番……
一旁的杨文渊走上前来,拱手道:“恭喜大人!”
孙勋怒道:“恭喜个屁!今晚还嫌丢人不够吗?!哪来的喜!”
杨文渊笑道:“卑职有两件事要恭喜千户大人,这第一件事么,大人今夜放了那小贼,既是在两位皇子那里讨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又捏住了魏王的一处把柄,让他不得不对大人心有顾忌。”
孙勋问道:“什么把柄?”
杨文渊道:“大人试想,青衣卫乃皇帝亲军,我北安平司又受圣上直接辖制,本司诏狱的犯人,又岂能仅凭一个皇子的佩玉,便说放就放呢?魏王这是逾制擅权,大人随时可以奏上一本,弹劾魏王专权越制,强放人犯,干涉青衣卫办案……就算他薛涛不肯认,我北安平司上下人等,皆可为证!当今圣上最恨皇子干涉朝政,莫说这一条罪状坐实,就算是惹得圣上起了猜疑,想那魏王今后的日子,怕也是难过的很啊!”
孙勋转怒为喜道:“有道理!那第二件事呢?”
杨文渊道:“这第二件事么,先前我等一直怀疑,那汪猛是太子的心腹,照如今的情形看,汪猛竟然跟赵王还有牵扯。这一次汪猛在江南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说明各路皇子都在盯着江南这片膏腴之地。卑职早就闻得那苏州府与杭州府乃天下之粮仓、赋税之重地。千户大人当尽快禀告楚王,除了弹劾太子行为不检,未能约束门人外;还应选派一得力干将,尽早赶赴江南。须知天下之道,‘有钱方能办事’此为万古不变之至理也!千户大人若能助楚王早日占得江南钱粮之地,便是奇功一件啊!”
孙勋连连点头称是,想了一想,他又问道:“照文渊的意思,今日那小贼,真的就是赵王的手下?那为何来救他的却是魏王?!”
杨文渊道:“千户大人,正因为今日出面的是魏王,卑职才断定那小贼就是赵王的手下啊!”
孙勋奇道:“哦?此言何解?”
杨文渊道:“大人啊,想那赵王是何许人也,我大乾神王阁主,皇上最宠信的三皇子,平日里眼高于顶,自诩绝不参与党争,只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怎会为了一个下人亲自出面,自毁名声呢?卑职素闻赵王与那魏王最是交好,今夜由魏王出面才是最好的解释啊!”
孙勋轻哼道:“不想这区区一个小青头,竟然能牵动我大乾两位皇子,当真是奇哉怪也!”
……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子时,长安城魏王府书房内,当今皇帝的四皇子,魏王李缜依然坐在火盆边,手里拿着一碗侍女刚刚送上的莲子银耳羹,一边用银勺轻轻拨弄,一边在细细咀嚼……
这时,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带着徐无病轻轻走进房来。薛涛拱手行了礼,微微一碰徐无病。徐无病会意,当即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草民徐无病,参见魏王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缜只是顾自品着银耳羹,并未应声,待徐无病跪了小半刻,方才道了声:“起来吧!”
“谢魏王!”徐无病缓缓起身,肃立一旁。
“听说你是秋先生的学生?”李缜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徐无病回道。
李缜朝徐无病略略看了看,又道:“既是秋先生的学生,我便考你一考……”
“草民才疏学浅,恐负殿下所望!”徐无病拱手道。
李缜“嗯”了一声,徐徐说道:
“有一个人,他的朋友胡乱讲话,得罪了他的父亲,被他父亲关了起来。你说,他该不该救他的这位朋友?”
“那要看他的朋友讲了些什么话?”徐无病回道。
李缜说道:“自然是些有道理的话,这些道理对老百姓都有大大的好处,只是他的父亲并不爱听,相反,听了还很生气
!”
徐无病道:“这样的朋友,当然要救!”
李缜朝徐无病又仔细看了几眼,问道:
“那你说,该怎么救?”
徐无病问道:“敢问他的父亲,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吗?”
李缜道:“自然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徐无病坦然回道:“既然他的父亲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他的朋友讲的也是有道理的话,那么无病以为,他就该诚恳地跟他的父亲讲清楚这些道理。就算他的父亲刚开始很生气,相信过了些时间,他的父亲必定能够体谅,毕竟这些道理都是对的,对老百姓也都有大大的好处。”
顿了一顿,徐无病又道:“就像我小的时候,我们杭州城瞎子胡同里有位卖烧饼的王大爷,有一次我说他的烧饼不好吃,他就很不高兴,好几天都不肯理我。后来我告诉他,面粉可以摊得薄一些,这样做出来的烧饼非但看上去个儿大,而且吃起来又脆又嫩滋味更香,用料却是一样的。他听了我的话,此后生意大好,非但跟我道了歉,每次见了我,都要送我两个烧饼……”
徐无病忽然想起那卖烧饼的王老伯对他一直照顾有加,后来却不幸被那杭州知府所害,一家人尽皆惨死,不由得双眼一湿,泫然欲涕……
李缜默然半晌,点头说道:“说的好!引喻虽有失义,于本王却颇有所得!”
李缜当即吩咐薛涛先将徐无病送回客栈,只说需要之时便会找他。
待得徐无病出门,李缜立时便叫人备车,自己要进宫面圣。
魏王府的总管名唤“马华成”,是一名精干的老吏。他见主人深夜还要出门,忙赶来劝阻道:“殿下,此时已是深夜,皇上想必已睡下了。老奴恐殿下此去,会扰了皇上歇息啊!不如……不如等到明日早朝之后,再进宫不迟……”
李缜怒道:“住口!本王等得,秋先生可等不得!”
……
薛涛护送着徐无病出得魏王府,径直往长乐坊行来。偌大一个长安城,白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如今却是万籁无声、一片阒寂。街巷中不时有盘查宵禁的禁军兵士列队经过,见了徐无病正要大声呵斥,立施抓捕,一看旁边站着的右羽林卫大将军,顿时便吓得不敢吱声,慌忙拱手行礼,闪避一旁。
薛涛对着徐无病笑道:“你今天对魏王讲的话,很好!听起来很简单的一席话,却正好解开了一直萦于魏王心头的一道难题,看来,秋先生有救了,你果然是秋先生的好徒弟!”
徐无病道:“不瞒薛将军,无病其实……其实也是今日方认识秋先生。秋先生大行高义,令无病仰慕之至。无病只盼,秋先生能尽早脱却樊笼,离开青衣卫那污浊恶秽之地……”
薛涛奇道:“你今日才识得秋先生?那么你,并不是秋先生的徒弟?”
徐无病便将自己如何无端身入牢笼,又如何认识秋明礼,在牢房中拜他为师等诸般事由,约略跟薛涛说了一遍。薛涛听后,不由喟然叹道:
“想不到,秋先生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心中念念不忘的,竟是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之人。似秋先生这等磊落胸怀,令薛某着实佩服啊!”
……
徐无病拜别了薛涛,走进位于东市口长乐坊内的“云起”客栈,回到自己日间定下的房间,却见朱无能正仰天躺在床上,兀自鼾声如雷。无病不由苦笑数声,想起白天自己的经历,直如梦境一般……这时身体但感困乏之极,当即便和衣睡到。
几乎与此同时,长安城兴庆宫御书房内,魏王李缜双膝跪倒,匍匐于地。一位苍颜白发、年约八旬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椅子上就坐。他虽只是穿了件杏黄色的便服,身上未着衮冕,头上也未顶通天冠,但在他举手投足之中,却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君临天下的皇皇气势。这人便是主宰大乾天下七十年,被誉为一代盛世明君的康元皇帝李重盛。这位皇帝甫一落座,便神情困乏地说道:
“朕都要歇下了,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儿臣求父皇开恩,饶了儿臣的老师秋明礼。”
李重盛龙目微张,面露不悦道:
“他目无君上,妄议先皇法度,如此佞臣,其罪当诛!”
“秋先生忠心国事,他所陈的十二条变法纲要,皆是治国明理、济世良方,无一不是利佑我大乾的江山社稷,福泽我大乾的黎民百姓,他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李缜回道。
李重盛冷哼道:“你懂什么济世良方、治国明理?!那租庸调法乃
是我朝太宗爷所创,行之两百余年,方才有了这大乾的盛世。‘治大国而数变法,则 民必苦之’……这祖宗成法,岂能说变就变?!”
李缜道:“太宗爷所创的租庸调法,原是至善至伟的宏宏国策,只可惜经年日久,如今我大乾天下,土地多有兼并,良田尽在豪族大户之手。若徒依祖法,只以人丁收税,则无地之民不堪赋税之重,有地之户又大肆逃税,长此以往,国库渐空,而生民益艰,儿臣闻‘治国无其法则乱,守法而不变则衰’,若再不行变法,儿臣深恐我大乾国势,将日益衰颓也……”
李重盛双眉深蹙,宽阔的额头上,隆起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一双龙目中突然精光大盛,他紧紧地逼视着兀自匍匐于地上的李缜,没有人知道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是愤怒、震惊,还是沉思、感伤……过了良久,李重盛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他悠悠叹了一声,说道:“你先起来吧!”
“谢父皇!”李缜站起,躬身肃立一旁。
“我儿长大了,懂得为父亲分忧,甚好……甚好!然法者,乃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也,变法这等大事,又岂能容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置喙?”李重盛道。
“秋先生身为户部佥事,体察民情、改革税制,开源节流、充实国库,正是他的本职。”李缜回道。
“好了,你的奏请,朕已知晓,朕会斟酌处理,你先回吧……”李重盛挥了挥手,示意李缜可以退下了。
“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旨,放了秋先生!”李缜拱手道。
“秋明礼刚入诏狱,怎可说放就放?!”李重盛道。
李缜说道:“儿臣听闻,父皇于数月之前,发招贤皇榜于各道,父皇虚怀若谷、求贤若渴,令天下人无不景仰。秋先生博古通今、胸罗万象,师圣贤之道、谋经世之用,似秋先生这般大才,就在父皇眼前,父皇却视若未见,反倒将他打入诏狱……”
“住口!”李重盛怒道。
“父皇!”李缜再次双膝跪倒,以头着地,抗声道。
“缜儿……你这是在逼你的父亲啊!……咳咳咳……”李重盛一张脸憋成了紫红,显然是急怒交加,又连续咳嗽了数声。
门口肃立的皇帝贴身宦官,宫廷大总管高良士,见到屋内的父子两人,抗辩不休、僵持不下,直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他心中焦急不安,但仍是不敢擅自进来劝架。
这时,跪在地上的李缜却抬起头,柔声说道:
“父皇,儿臣刚刚听得一个故事:在那杭州城的瞎子胡同里,有一位卖烧饼的王老汉。他做的烧饼,原先又厚又硬,有人告诉他,烧饼这样做不好吃。他听了很生气,还跟那人断了交往。后来那人又告诉他,只需将做烧饼的面粉再摊得薄一些,味道就会不一样。王老汉这回听了他朋友的话,他做的烧饼虽然薄了一点,但是看上去更大,味道反而更好,生意从此大好。于是,那王老汉主动向他朋友道歉,之后每回见了,都要赠他朋友两个烧饼……”
李缜见皇帝正凝神倾听,顿了一顿,复又说道:
“父皇,儿臣觉得,如今我大乾这张烧饼,也是该换一换做法,该当摊薄的地方,也需摊摊薄了……”
看到自己这位一向行为低调、做事谨慎的儿子,今日竟然为了一个罪臣跟自己据理强辨,并不惜违逆自己,李重盛今日的心情,着实感到意外,这种意外甚至都让他忘却了愤怒。“看不出这老四平常处处小心的样子,今日竟会这般强词抗辩,所言之事却也不无道理……”这时,他一低头,却看到跪在地上的李缜,浑身瑟瑟发抖,几乎已支持不住,不由奇道:
“缜儿,你为何抖得这般厉害?”
“启禀父皇,儿臣这几日受了风寒……得了寒热之症……以致御前无状,还望父皇恕罪!”李缜答道,此时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寒热之症!这可不是小病!无怪你今日穿得这么厚实……你……你快起来!高良士,快传太医!”李重盛毕竟也是一位父亲,此时,看着自己的爱子正忍受着病痛的煎熬,不由得激起了他胸腔中浓浓的慈父之爱,这父爱便如一股暖流,一下子填满了他的心房。
“儿臣恳请父皇,免去秋明礼死罪!”跪在地上的李缜,再一次双手向前匍匐于地,行了一个大礼,大声说道。
“好好好!朕依你,朕今日就下旨,放了你的秋先生!”李重盛无奈说道。
“谢父皇!”李缜说完,但觉眼前一黑,几欲摔倒……
第二十三章、朝天一醉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午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徐无病伸了伸懒腰,终于起身离开了床铺。这一觉他从子时一直睡到午时,连睡了足足有七个时辰,昨夜在青衣卫诏狱那般惊心胆寒的回忆,总算让他暂时忘却。他一抬头,却看见二弟朱无能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不由奇道:
“二弟,你已经起床了?”
“我又不是猪,怎么会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床?”朱无能没好气地说道。
“二弟是不是饿了?走吧,为兄带你去长安城最好的地方大吃一顿!”徐无病笑道。但他心中暗自却想:“你可不就是只猪么……”
徐无病向店小二打听这长安城最好的酒楼。店小二乍见徐无病竟然能从青衣卫安然无恙地回来不免吃惊。转念一想,心中暗道此人能从青衣卫来去自如,身份自不简单,不是官宦子弟便是门庭显赫之辈,当下对徐无病也就另眼相看,神情之间便也格外殷勤,他见徐无病有事相问,忙仔细答道:
“要说这喝酒吃饭的去处,我长安城有两处地方最是妙绝,一名‘摘星’一名‘得月’。那摘星楼,楼高七层,取‘北斗七星’之意,登于高处,饮酒赏夜,真有‘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妙,可惜能到此楼中饮酒者多为皇亲贵胄,普通人便只有去那得月楼。那得月楼虽只有两层,但造的十分宽敞,里面的铺陈华丽非常,天下的奇珍百味,你只要说得出,他们便都做得到,就是这吃饭的银两,少了那可是去不成啊……”
无病道:“无妨,今日我兄弟二人,就是要去开怀畅饮一番……”
徐无病问明了得月楼的去处,便与朱无能一道,出长乐坊往北,再稍稍折而向东,过不多时便进了道正坊,一进坊门,便看到一座巨大的酒楼迎面矗立于前。那酒楼占地竟有三百余尺,远远看去便气势非凡,酒楼门上的金漆牌匾,大书“得月”二字,两旁的楹联写的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字迹龙飞凤舞,尽显飘逸洒脱之态。徐无病与朱无能走进楼内,但见大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张桌子上几乎都挤满了食客,满堂皆是推杯把盏、呼朋唤友之声。大堂的中央原是围成了一个圆形的中庭,里面堆了些假山碎石、琪花瑶草,如今也胡乱放置了十余张八仙桌,想是食客太多,店掌柜只好临时设法,将原先供人赏玩休憩的中庭也辟作招待之用。
跑腿的小二将徐、朱二人便带至中庭,陪笑道:“客官对不住,今日生意实在太好,只好委屈二位在这里坐下了,客官要点些什么?”徐无病与朱无能大咧咧坐下,吩咐小二只管将店中好吃好喝的奉上,店小二“喏”了一声,心中喜道:“似你这般来到本店充大爷的,一日之内不知多少,看本小二今日不狠狠宰你一道!”于是便乐滋滋地退了下去。
那酒楼的二层,却布置的极为清新雅致,四周被围成一圈长长的回廊,回廊的一端是大大小小的厢房,另一端则是一排围栏,透过围栏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中庭以及大堂。较之一楼的喧哗吵闹,这里却安静许多。在二楼西端的“秀春阁”雅间内,一位年届八旬的锦袍老者坐在窗前,对着一桌子的山珍野禽,竟无从下箸。他顾自啜了一口长安刚刚上市的名茶“花雨”,叹了一口气,想吃些东西,却全然没有胃口。一位年约六旬的灰衣老者,躬身侍立在他的身后,没有锦袍老者的授意,他不敢有一句出声。
锦袍老者忽然回头朝那灰衣老者问道:“高良士,你去问问,这里有烧饼么?”
那锦袍老者正是大乾康元皇帝李重盛,灰衣老者自然便是他的贴身总管高良士。李重盛于早朝之后,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微服到长安城中去走上一走,于是叫上高良士,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便出得宫城,信
步于长安城的街巷之中。二人走到了得月楼旁,看店内生意颇为热闹,便索性到里面要了个雅间,点上了一席菜肴;但民间酒楼的厨子哪及得上宫廷御厨的手段,是以李重盛虽然面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但只动了几筷,便失去了兴致。
高良士叫来店掌柜,问他这里可有烧饼。店掌柜为难道:“客官,本店经营的可都是佳肴绝品,那寻常胡饼只需到坊口便有几家摊子在卖……”“你去买两个来,要最好的!”言毕,高良士取出了几两碎银。
……
李重盛看着盘子里的几个烧饼,厚薄大小不一,这些都是店掌柜吩咐小二出去买来的。小二不知食客的喜好,便在各个有名的饼摊那里多买了几个。李重盛挑了一个最薄最大的,撕开一块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再和着温热的花雨茶缓缓吞咽。五文钱一个的烧饼和五十两银子一钱的茶和在一起,仿佛起了奇妙的反应,那油脂的清香,和着面粉略微烤焦的浓香以及葱香、茶香……,这许多味道杂在一起,令李重盛吃得津津有味,他不由赞道“烧饼果然是薄的好吃一些……”。
这时,楼下的一众吃客不知何故,有许多人聚拢在中庭边缘,这些人对着中央的一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略是在说那一桌人怎能吃得下恁多的食物云云。李重盛循声望去,只见在庭院中央的一张大八仙桌上坐得两人,这两人都是二十左右年纪,一人青衫白面、星眸月眉,生得十分俊美,另一人方面大耳、隆鼻阔口,身形却异常肥大。
李重盛心下好奇,便走到围栏边,俯身望去,只见那白面书生吃相倒甚是文雅,但见那肥胖少年,吃起酒菜便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只蜜蘸百花鸡到了那肥胖少年的手里,他双手连撕,便只是两三下就把整只烧鸡装入了肚中。一盘凤尾虾才刚上桌,肥胖少年端起盘子就尽数倒入口中。接下来店小二又上了一道得月楼的名菜“鲤鱼烩豆腐”。那鲤鱼取自渭水,每条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肥嫩大鱼,豆腐则必是取自长安城豆腐世家“咸阳郭豆腐”,那一块巴掌大的豆腐需经历名厨不下千刀,切得犹如细丝一般,但妙在细而不断,这些细若游丝的白嫩豆腐围着一条红鲤鱼,鲤鱼头则高高跃起,似有朝天一跃、化身成龙之意,加之那鲤鱼羹汤中混有长安名酒“汾阳醉”,因之这道名菜上市之后大受欢迎,一帮附庸风雅的文人更是给它取了个别名“千刀百切朝天醉”。只可惜,历经几位名厨“千刀百切”的“朝天醉”,肥胖少年只是拿一张大勺一撩,便尽数入口,才砸吧几下,吐出了一些细碎的鱼骨,这道得月楼的名菜就随之沦为了一只空盆……没过多少时间,那肥胖少年的身旁,吃空的碗碟便堆得犹如山高。一旁观看的食客中,有几位儒雅之人,见肥胖少年如此吃相,不由得连连摇头,叹息天物暴殄……
李重盛见状不禁感叹道:“年轻人胃口真是好啊!着实令人羡慕……哎!我等老矣!……”一旁的高良士赶紧说道:“三郎春秋正盛,哪有半分的老相啊?”
(注:李重盛少时在兄弟中排行第三,身边之人皆呼之为“三郎”。待其垂垂老矣,却分外怀念少时光阴,是以特许身边宠爱的贵妃称他为“三郎”。之后他每每微服私访之时,亦命高良士如此相称,此亦足见皇帝对这位贴身宦官的恩宠。)
李重盛摆摆手,欲待再说几句感怀时光的话语,却听得一阵悠扬的胡琴声从楼下的中庭传来,声音婉转低沉,酒楼内的一片嘈杂之声似未能影响其分毫。李重盛便不再言语,只是凝神倾听。高良士从身后的雅间内搬来椅子,伺候李重盛坐下,自己则肃立一旁。
胡琴声过后,一阵清越响亮的歌声缓缓传来,那歌声显然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柔美动听的声音中却带有一丝悲凉与无奈,只听她幽幽唱道
独倚高楼长望秋 寒霜似雪 西风若愁
天高云倦鸟低游 青山依旧 江水东流
江湖落拓一杯酒 无边心事 无语凝眸
人生恨事几时休 蓦然回首 韶华悠悠
(以上调寄《一剪梅》)
李重盛为她的歌声所动,一时勾起了心头无限的感慨,正想仔细看看歌者是一位怎样的少女。这时,忽听得一个大汉粗暴的嗓门响起:“兀那女子,唱得什么破曲!滋扰本大爷的酒兴!”
原来在那得月楼中间庭院的开阔处,有两座假山,在两座假山之间,搭建得一处木台,专供一些流落民间的卖艺之人前来献艺。当时整个长安城的风气,以包容万象为美。那些街头艺人或说书、或唱曲、或杂耍、或逗笑……但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献艺。表演精彩者除了获得食客的打赏外,酒楼亦会给些赏银,顺带供应一顿饭菜。
今日上台献唱的乃是一男一女两人,拉琴的男子年约五旬,唱歌的女子年方二八,这两人看上去仿若一对父女。小二认得他们二人,知道他们唱功不俗,是以也未加拦阻。不料一曲刚刚唱罢,便有四个青衣大汉跳上了戏台。
其中一位左脸颊上划有一道刀疤的汉子喝道:“我皇皇天朝之下,岂能容你这等靡靡之音!淫词滥调,坏我大乾!给我将她拿下!”刀疤汉话音刚落,其余三人便纵身而上,要抓住那唱歌的少女。旁边的拉琴老汉忙上前阻拦,却被那刀疤汉“啪”地一声打在脸上。刀疤汉用力甚猛,直打得那老汉仰面摔跌在台上,嘴边鲜血淋漓……
得月楼的店掌柜见状,急忙跑上戏台,劝道:“敢问这位大哥在哪路衙门供职?今日鄙店招待不周,望乞恕罪!只是这父女俩只是寻常卖艺之人,还望诸位好汉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刀疤汉眼珠一瞪,怒道:“她唱什么‘人生恨事’,是恨生为我大乾子民呢?还是恨我大乾法令,错讹绵绵不休?如此毁谤朝廷,该当何罪!”
店掌柜陪笑道:“这位好汉,鄙店之主人在吏部任职,亦是太子的门人。今日这场事必是误会,请诸位好汉看在鄙店的面上,便莫要追究此二人了。些许银两,不成敬意,还望笑纳……”店掌柜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些碎银,便想交到刀疤汉的手里。
刀疤汉闻听“太子”的名头不由脸色微微一动,但旋即恢复如常。他伸出左手挡住了店掌柜,右手从腰间取出了一块木牌。那木牌背面刻着一个熊头,正面却是三个大字“青衣卫”。只见刀疤汉将木牌高高一扬,昂然喝道:
“青衣卫办案,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那店掌柜闻听得“青衣卫”之语,脸色顿时大变。他暗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自己只是想着护住酒楼的名声,此时知道那四人竟是出自朝野上下闻风色变的青衣卫,当下便不敢言语,讪讪地退下了。
岂止是店掌柜,刀疤汉一声大喝之后,方才人声鼎沸的酒楼,都渐渐地没了声音。那些大快朵颐的吃客们,听到青衣卫的人在此办案,吓得非但不敢说话,竟连咀嚼吞咽的动作,都要格外小心,生怕就此发出点异响,也要被安上个“行止无状、意图不轨”的罪名。
刀疤汉见状不由得心中分外得意,他收起了木牌,朝其余三人挥了挥手,那三名手下会意,其中一人从背囊中拿出了一段细长的铁链,便要上前锁拿这位歌女。
李重盛坐在二楼凭栏而望,将下面的事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顿生不快,待得那青衣卫之人欲持铁链锁拿歌女之时,他额前眉头一蹙,便欲起身阻拦。这时,忽听得楼下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喝道:“住手!”
第二十四章、人生恨事
那站起来大喝一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青衣卫诏狱中脱身的杭州青年徐无病。
无病兄弟二人本在得月楼中尽情吃喝,那长安城有名的“汾阳醉”他喝了有不下二斤,再听得这歌女柔亮清润的歌声徐徐传来,无病不觉浑身熏熏然好不痛快。不料突然涌上来四个青衣大汉,胡乱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要逮了那唱歌的少女。
徐无病初时不愿去惹那些瘟神般的青衣卫差役,但后来看到那歌女竟会因一只曲子而无端被青衣卫构陷,她到酒楼来卖唱原只不过为求一饱而已,眼看着她即将身陷牢笼,遭遇种种非人折磨……无病忽地想起自己此前在那青衣卫北安平司的种种经历,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便起身喝阻。
此时得月楼中满堂静寂,徐无病的那一声大喝听起来遂格外刺耳。那刀疤大汉侧身一看,见出声之人不过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不由得大怒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阻扰青衣卫办案!将他一同拿下!”
其余的三个青衣卫卫卒,早就见过徐无病两人在此间大吃大喝,本已十分看不顺眼,这时还要替人出头,当下也不多话,先松开了那歌女,一起冲上前去对徐、朱二人便施暴打。
众人只听得“哎呦!”“哼啊!”“妈呀!”三声,均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三位青衣汉子各自倒地,有人抱头,有人抱膝盖,有人捂着肚子,神色间均甚是痛苦。有一人如铁塔一般地站立在庭院中央,手上、脸上兀自淌着油水,正是那刚刚在酒楼中饕餮大食的肥胖少年。
那肥胖少年自然便是朱无能,他见大哥受人袭击,当下也顾不得桌子上还剩的许多吃食,立时起身出手,便只是三拳,就打得三个卫卒满地找牙。
刀疤汉见状,脸上肌肉一动,牵动刀疤,显得神色格外狰狞。他拔出腰间的直刀,取一个“骑马蹲当”式,将刀身缓缓从眼前划过,陡然纵身一跃,使了一招“力劈华山”,提刀便朝朱无能当头劈下。
朱无能眼也不抬,拾起一只空碟就甩了出去。朱无能力大势猛,虽只小小一个空碟,但速度奇快,只闻“啪”地一声,那空碟便撞在了刀疤汉的左脸上,破成了数片残瓷纷纷坠地。刀疤汉只觉脸颊处一阵剧痛,身子一歪,右手钢刀掉落,整个人则仰面摔跌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流出,伴随着鲜血的,还有刚刚被打落的四颗大牙。
古语有言:“上苍有好生之德”,那朱无能虽心智未开,但毕竟本性为善,此时未得大哥指令,便不欲取人性命,所出的招式但只使了一成力而已。饶是如此,依然打得那四名青衣卫差役倒地哀嚎,连呼饶命。
徐无病上前大声言道:“我皇皇天朝、泱泱上国,原是四海景从之善土、万民同乐之福地,就是被你这等仗势欺人的走狗,弄得到处乌烟瘴气、民怨沸腾!今日遇到本公子手里,权且绕过尔等,下回若再行欺男霸女之事,怙恶而不悛,看我不取你们狗命!”朱无能见地上的四人一改凶状,倒在地上兀自唯唯诺诺,抬脚作势欲踢,说了声:“快滚吧!”那青衣卫一干人便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徐无病走上台去,先解开了歌女身上兀自缠绕着的细长铁链,又与那歌女一道,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老者。无病从自己的腰袋中取出了一些碎银,交在老者手里,温言说道:“老人家,拿了这些银两,你们还是快些逃命去吧,长安城虽大,可也不是个好的容身之所啊!今后,你们唱曲还需小心为妙……”
那歌女脸上蒙着一层薄纱,无病看不清她的容貌,只
觉她气质脱俗,身上隐隐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香气。那老者受了无病的银两,连声道谢之后,便与歌女一道,下了戏台,出酒楼而去……
徐无病今日仗义出手,加之豪饮名酒数十盅,此时但觉胸中块垒顿消,心下好生痛快,只可惜自始至终,不见有任何人喝彩。想起刚才自己当堂怒斥青衣卫,虽然直逞心意,但这一番宏论,却无人相和,心下不免落寞。他拉了朱无能正欲离店,却见店掌柜笑嘻嘻地走来说道:
“公子,适才你们这场酒菜,总共花费一百八十二两银子,那二两银子的零头也就算了,便请公子将剩下的一百八十两银子一并付讫……”
徐无病将手往腰袋中一掏,将身上全部的银两拿出来,在手中掂了掂,约略只剩得十余两银子。他自小生活拮据,一直过得十分简朴,十两银子便可以供他一年的花费,万没有料到今日这场酒席的花销竟有一百八十两之巨。
“这长安到底是京城,果真是个销金之地啊!”徐无病心中暗叹,但眼面前形势窘迫,只好呐呐说道:“店家,今日我兄弟带的银两不多,可否暂容赊欠几日,待在下手中宽裕之时,定当加倍奉上!”
店掌柜脸现鄙夷之色,心道原来你们今日就是存心来吃霸王餐的。依照平日的惯例,这得月楼对那些敢于来吃霸王餐的食客是绝不手软,但今日店掌柜已经见识了朱无能的手段,他既是忌惮朱无能的功夫了得,又是对徐、朱二人略存感激之心,毕竟那青衣卫在他酒楼之中随意抓人,若传出去的话,酒楼的生意势必大受影响。当下,店掌柜一把拿过了徐无病手中的全部银子,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便也没有再为难二人。
徐无病拉着朱无能慌忙逃离了得月楼,二人一边随意说笑,一边信步往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不觉已进入一处小巷之中。
这时已是未牌时分,天光正亮,空中却有一块乌云缓缓飘过,似乎有一场急雨便要骤然来临。徐无病酒意上头,兀自摇头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身旁的朱无能却忽然以手肘微微撞了一下徐无病的右臂,无病往前看去,小巷中不知何时涌出了一队人马,为首一人燕颔虎须,长相甚是威猛,他骑着高头大马,遥遥挥鞭一指,问道:“就是这两个小贼吗?”
“禀杨校尉!正是这两个小淫贼,贪图那歌女的美色,阻挠我青衣卫办案!还把兄弟几个都打成了重伤!……”回话的人有些口齿不清,正是在得月楼中刚刚被朱无能打掉了四颗牙齿的刀疤汉。
杨校尉脸露不屑之色,怒道:“我青衣卫南安平司竟然出了你们几个窝囊废,连这两个野小子都打不过!”
刀疤汉讪讪道:“校尉大人,那胖小子似乎有点手段,兄弟们猝不及防……是以着了道儿……”
杨校尉将手一摆,示意刀疤汉禁声,他向着徐无病大声喝道:“大胆狂徒!非但阻挠我青衣卫办案,竟敢公然打伤我南安平司中人,尔等是欺我南安平司中无人么!朝廷有明令,阻挠青衣卫办案者,罪同谋逆!左右!与我将他二人拿下!”
校尉一声令下,早有八个卫卒提刀向徐、朱二人冲来。朱无能见状,恐卫卒伤了大哥,急忙纵步上前,挥拳便打。那几个卫卒却并不急于攻击,倒是提前排练好似的,各自将刀一横,取了一个守势,徐徐后退。朱无能接连打翻了四个卫卒之后,见余人纷纷后退,便道他们都怕了自己,于是提身跟进,未能走得几步,忽见头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罩将下来,
只听身后徐无病叫道:“二弟,小心!”朱无能急忙提气后纵,却已然不及,整个身子立时便被裹入大网之中。
这张大网乃是用西域的天蚕丝特制而成,材质虽软,但却异常坚韧,此时十余个青衣卫大汉紧紧拉住四角,朱无能被渔网所缚,无论他如何击打撕扯,都无法脱身,任他空有一身蛮力,当此际也是无可奈何。
刀疤汉逮住这个机会,提起钢刀上前对着朱无能的后背就是一通乱砍乱斫,所幸隔着渔网,刀口入肉不深,饶是如此,朱无能的后背也已被斫开了十几道口子,一时间血流如注。朱无能纵然再怎么皮糙肉厚,此时也痛得哇哇乱叫。
徐无病看二弟被制受伤,心痛不已,忙喊道:“别伤我二弟!我们降了就是……”众卫卒遂一拥而上,用锁链将徐无病与朱无能两人缠了个结结实实。
原来那刀疤汉本是青衣卫南安平司中的一个佐领,闲来无事便借口公干,带着三个卫卒去那得月楼中尽情吃喝。孰料酒菜点得多了,临到算账时,才发觉兜中银两委实不够。此时凑巧见中庭戏台上走上来父女两人,唱的曲子呕哑嘲哳、抑郁悲戚,曲词不伦不类、曲调乱而无当,听起来令人异常不适。
其中一名卫卒遂心生一计,他约略一讲,便听得那刀疤佐领频频点头。当下四个人计议停当,他们便假口青衣卫办案,冲上戏台就要锁拿这歌女回去。
这些人的算盘不可谓不精:一来,四人的酒菜之资自可以借此免去;二来,还可以趁机敲那店掌柜一笔银两;三来,四人见那歌女颇有姿色,抓回去当然便可以尽情玩虐一番,待得玩腻之后,还能卖到那青楼粉船大赚一笔,抑或一刀杀了永留后患,反正这世间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寻常歌女的死活。
那青衣卫佐领本来万分得意,(这样的事情他们平素也没有少做)只是后来听得那店掌柜言道,酒楼的东主竟是太子的门人,当下他心中狐疑,便不敢受那店掌柜的银两。哪料到今日的运气实在是背!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将他们四人直打得鬼哭狼嚎,狼狈逃回。
这四人自进青衣卫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回到卫所之后,自然便到自己的上司杨校尉那里去哭告了一回。他们知道杨校尉的脾气,只需说些“对方全然不把南安平司放在眼里”之类的话,校尉自然便坐不下去。
杨校尉一听,这还了得!青衣卫自开衙三百年来,朝野上下,从无人敢阻挠办案,这次竟还公然打伤本司属员。当下也不管是何起因,亦不待上报主官,立时便叫起了五十名卫卒,与自己一道赶去捉拿。
那杨校尉毕竟在青衣卫多年,办事老辣,听说对方武功不弱,顺带便用上了青衣卫特制的捕具“飞天罟”。这张罟平常就是专为那些飞天大盗所设,那几十人也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干卫卒,日常演练已熟,进退之间都有分寸。朱无能虽有一身的蛮力,但苦于招式不精,手中既无趁手的兵刃,临敌又缺足够的机敏,是以一过招就着了对方的道儿。
看到徐、朱二人已被铁链捆缚得结结实实、不能动弹,那刀疤汉佐领连声怪笑,想起自己此前在得月楼中吃到的苦头,心下兀自愤恨难消。他淬了一口嘴中残留的鲜血,提起了自己手中那柄精钢百炼的青衣卫直刀,翻转刀背便朝着徐无病的右腿膝盖骨狠狠地砸了下去……
刀疤汉佐领此时心中暗道:“小贼!我先把你这两腿的膝盖骨打碎,看你今后还怎么与我逞狂!你可别先死,一会回到青衣卫之后,哼哼!爷还有几十种手段,让你慢慢消受……”
第二十五章、倚风浩叹
那刀疤汉佐领的直刀堪堪砸下,眼看着徐无病的右腿膝盖骨就要被打成碎块,从此沦为废人。突然“嗖”地一声,一支鸦翎羽箭急速飞来,“噔”地射在了刀疤汉的直刀上。
鸦翎羽箭箭枝虽短,但那射箭之人的膂力相当了得,箭势劲急,刀疤汉把握不住,一把单刀被箭枝一撞,竟而脱手飞了出去。
青衣卫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骑快马迎风奔来,只须臾之间,那骑马之人便已奔到近前。只见他浓眉大眼、满面虬髯,一身金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直映得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左手执缰,右手持弓,一副浓密的胡须随风抖动……
此刻他左手一勒马缰,胯下黄骠马振鬣长嘶,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显得威风凛凛、豪气无双这人正是官居正四品的右羽林卫大将军薛涛。
杨校尉见薛涛竟朝自己一箭射来,虽未曾伤人,心中也立生不快,但见对方官阶远高于己,便只好拱手施礼道:“薛将军,我青衣卫在此抓捕两个逆犯,你这是?……”
薛涛在马上喝道:“休得胡言!此二人乃魏王府上门客,我今日便是奉魏王之令,来此接他们回府,但不知何故,你这手下却要挥刀取他们性命?!”
杨校尉心中又疑又怒,转头问那刀疤佐领道:“张可达,怎么回事?怎地那两人又成了魏王府的门客?!”
那脸上一道长刀疤的张可达急忙回道:“那两人……那两人从哪里来的,小的委实不知,但他们在得月楼中殴伤我等,肆意阻挠本司办案确是实事!其余几个兄弟都可为证!”
杨校尉脸色阴晴不定,声音不卑不亢地说道:“薛将军,你身为禁军将领,管的是这皇城的防卫。我们青衣卫可是替圣上办差,专门抓捕京城中的那些个逆犯要犯。今日在那得月楼中,这两个……两个贼人,公然打伤我青衣卫职属,私放要犯,依我大乾律令,阻挠青衣卫办案者,罪同谋逆!是以这两人……下官今日定是要带回青衣卫详加审讯。若他们果真是魏王的门下,我青衣卫上下,自也不会为难他们,待问明案情后必会放人。若薛将军不信,可随下官一同前往……”
薛涛冷哼道:“本将军务繁忙,岂能有空理你这些鸟事!你们南安平司的裴千户见了本将都要客气一番。你区区一个六品的校尉,见了本将竟敢如此无礼!本将已经讲得很清楚,我奉魏王之令,来此接他们回府……”
杨校尉欲待再行抗辩,却见薛涛将手中的雕弓朝空中一举,只是作了个手势,便有一百余名禁军亲兵齐刷刷跑了进来,霎时间就已将这条小巷围得水泄不通。
禁军乃大乾军中之精锐,这一百余名兵士都是右羽林卫中的骁勇善战之士,平日里对那些为虎作伥的青衣卫卒本就不满,今日既得了主将的号令,更是步履齐整,一展军容。他们手持长戟,各个如狼似虎,对着青衣卫卫卒们怒目而视。那些青衣卫卫卒大多是些外强中干之辈,乍见如此阵势,心中都不免胆怯,有几人手中的直刀把持不住,竟吓得跌落尘中。
杨校尉知今日之势已无可挽回,当下只得挥挥手命人放了徐、朱二人。自己则勒马掉头,悻悻然走了……
徐无病待得松开铁链束缚后,上前躬身施礼道:“薛将军,他们刚才在得月楼中……”薛涛忙止住话头,说道:“勿要多言,快跟我走!”
薛涛见朱无能受伤不轻,便命两名亲兵去牵了一辆牛车来,将朱无能放到车上,搀住他徐徐而行。朱无能刀伤牵动,流血虽渐渐止住,但一路上不停叫唤,显是疼痛甚剧。徐无病在旁边只看得心痛莫名,但除了连声安慰外,也别无良策。
行至途中,薛涛向徐无病说道:“我知你要说些什
么,那青衣卫素行不端,人所共知,无奈他们身为皇帝亲军,手握特权,朝堂上下,竟无人敢惹!否则,你看那小小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又岂敢在本将面前如此嚣张!”
徐无病道:“薛将军身为禁军大将,既负拱卫京师之责,又是皇帝身边近臣,就不能向皇上进言,对其约束一二吗?”
薛涛望了望徐无病,似是叹他心智太过稚真,道:“你不知坊间流传的一句话么?叫作‘禁军八卫,不如青衣一卫!’在天子的眼中,青衣卫的位置无人可代啊!”
……
原来,薛涛奉魏王李缜之命,来找徐无病进府回话,在云起客栈中却找了个空,向店掌柜问明二人去向后,遂向得月楼寻来。半路上,薛涛见青衣卫大队人马喧喧而行,心知必定有异,是以一路尾随,不想却在小巷中,堪堪救下了徐、朱二人。
薛涛带着徐、朱二人进了魏王的府邸。在魏王府门口,薛涛与那马华成打过照面之后,便命王府的仆从照顾好朱无能,自己则领了徐无病穿堂过院,来到了王府后花园的一座亭子里。此亭名曰“倚风亭”,建在一处假山之上,下面正对着一个小湖,湖中植有莲荷,旁边又栽有许多樟树、柳树。盛夏之时,草树葱茏,湖中莲花次第开放,红绿交加,景色不胜旖旎。如今时值晚秋,湖中只剩得几株枯荷,然伫立亭中,迎面清风阵阵,俯视水光粼粼,把酒临风,亦有洋洋之喜。平日里那魏王李缜,但得闲暇之时,便最喜登上此亭观书赏景。今日他命人在亭中备了些干果茶点,自己坐在东首,手握一卷古书,正自看得入神……
薛涛与徐无病上得亭中,便欲行礼。李缜抬手道:“今日此地也无外人,这些礼数便免了吧,坐!”
薛涛便捡了西首一个杌子上坐下。徐无病也跟着薛涛在一旁落座。李缜放下书卷,看了看徐无病,眼色间不禁露出了些赞许之意,他微微笑道:“你叫徐无病?”
“正是草民!”徐无病回道。
“嗯……一生若得无病无灾,吾愿亦足矣!”李缜不觉叹了一声,复道:“听说,你们在东市旁的骡马市巷子里,遇到了些阻碍?”
薛涛忙回禀道:“殿下,末将奉殿下号令,接徐公子回王府问话。岂料那青衣卫南安平司一干皂吏,假借上命,竟诬徐公子为谋逆,还敢当道阻拦末将,是以一路上也因之耽误了些时辰……”
李缜“哼!”了一声,朝徐无病说道:“不用怕!今后,你只需报出本王的名号,无论天涯海角,但凡在我大乾的国中,无人再敢为难于你!”
薛涛闻言,心中大喜,知道这是魏王笼络之语。魏王贵为皇四子,敕封七珠亲王,身份尊贵无比,能够攀附到魏王门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薛涛自己跟随魏王多年,魏王也未尝对他有如此亲近之语,不想今日才见了徐无病一面,竟能对他如此器重。于是,薛涛连忙用眼神向徐无病示意,让他赶紧谢恩,不料徐无病袍袖未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草民谢过魏王!”
李缜见徐无病脸色如常,竟不为所动,略微有些意外,随之又缓缓言道:
“父皇今日已然下旨,免去秋先生大不敬之罪,准其回家养病,待病痊之日便可复职回朝。说起来,要不是你及时点醒,再耽误得几日,秋先生怕是凶多吉少。我今日去探了秋先生,受伤虽重,然于性命倒无大碍。父皇已命太医诊治,这次秋先生总算逃过一劫,也可算是吉人天相了……”
徐无病俯身拱手道:“魏王大仁大义,救秋先生于水火,草民感激莫名!”
李缜点了点头,这句话总算让他听得舒服,顿了一顿,李缜又道:
“秋先生还向我提起了你
,说你品性纯良、心志坚贞……秋先生对人有这般评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啊!”说罢,李缜又望了望徐无病,接着说道:
“本王今日已应了秋先生,要举荐你入朝为官。本王的意思……你就先到那青衣卫去任个差事。明日,本王就到吏部去要个告身文书,让你到青衣卫北安平司,去做个……掌旗吧,虽只是个从七品,可多少寒门学子,待释褐的进士,做梦还盼不到哩!”说罢,李缜脸上露出了些笑容,也许这位王爷,平常以冷漠威严的样子出现惯了,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多少还是有些僵硬。他只道自己此言一出,对方无论是何人,必是感激涕零了。
一旁的薛涛急忙喜滋滋地对徐无病言道:“无病,恭喜你啊!今后你有官职加身,又是魏王门下,莫说是那青衣卫,便是整个长安城,你都可随意畅行,无人可以阻你啦!”
任谁都没有料到,徐无病忽然站起身子,俯身长揖道:
“多谢魏王厚爱!只是草民不过一山野村夫,本就才疏学浅,加之性情疏狂,委实不堪大任!”
李缜一愣,半晌才知道,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然遭到了拒绝,而拒绝他的,不过是个身无半分功名的平头青年。李缜养尊处优四十余年,除了父亲与太子,谁曾对他有过如此违逆?!此时,李缜一张不怒自威的脸上,更是罩上了一层严霜。坐在西首的薛涛,不觉心头一凛,仿佛亭子外面的世界,一下子从晚秋过渡到了寒冬,那一阵阵的寒意,铺天盖地袭来,吓得这位在军中素有威名的武将,当此际亦是噤若寒蝉。
“你也不必过谦,本王这可不是在与你商量!你若是嫌官小,以后,自有的是机会……”李缜沉默了一会,终于又开了金口。这次他的话,等于就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徐无病,用不了多久,你的官职品阶,就会步步高升……
“启禀魏王殿下,无病少读诗书,最是仰慕五柳先生之高义,平生之夙愿,便是躬耕于林亩,与草木为伴,怡然于山野,自得其乐,至于肃立于庙堂之上,日受驱驰,朝夕惕厉,实非无病之所愿也……”徐无病拱手作答,神色间坦然自若。
“那你就‘自得其乐’去吧!”李缜噙了一口茶,将茶盏随意一丢,用力大了点,那茶盏从石桌子边缘掉落下来,“啪”地一声,这钧州官窑产的青瓷鹧鸪纹黄金盏便跌得粉碎。
侍立于假山下的魏王府总管马华成,见状急慌慌地跑了上来,接连用眼神示意薛涛,赶紧将人带走。
薛涛见状,知已无法挽回,遂起身施礼,带了徐无病就走。无病在离开亭子之时,依然向李缜躬身施礼,道:
“草民告退!”
李缜顾自拿着书,凝神观看,对于薛涛与徐无病的起身退去,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这两个人从未来过。
……
薛涛叹了口气,也不与徐无病说话,默默带了他出府。几名王府的仆从也得了马华成的吩咐,将受伤的朱无能放回牛车,拉到了门口。薛涛本来已叮嘱马华成延医诊治,如今只得无奈将徐、朱二人匆匆带离王府,送回了云起客栈。
李缜回到书房之中,仍旧余怒未消,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嘴里低声自语,无人知道他在对自己说些什么,仿佛是:“秋先生……秋先生……你简直是莫名其妙!”之类的话。末了,他解开了腰间的那块贴身玉佩,略略看了看,突然甩了出去……直唬得门外的马华成,慌忙爬进来,捡拾起了那块玉佩,一边用袍袖擦拭,一边絮絮叨叨:“主上啊!这可是皇上赏的玉佩,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好物事……天幸!掉在了毯子上,没有摔坏……”
李缜兀自怒道:“再好的物事,这般不听话,要他何用!”
第二十六章、矢志不换
大乾康元七十年十月初一,酉时,长安城长乐坊云起客栈内,徐无病靠在床边,一筹莫展……
躺在床上的朱无能,背后有十几道刀伤,他趴在床上直呼难受,一半是因为刀伤的痛楚,另一半却是,他饿了……
饥饿对于朱无能来说,有时候比疼痛更让他难受。
而最难受的,却是靠在床边的徐无病。他双眉紧锁,一语不发,一张俊朗的脸庞,却因为自责和痛惜而显得憔悴不堪。
此时此刻,徐无病身上的银两,已经可以用“囊空如洗”来形容。不要说填饱肚子,就连今夜的房钱,他都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应付。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只需说一句话,答应一个人的要求,从此以后,不仅吃穿不愁,还可以平步青云,将自己的人生,推进一个无数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境界。
因为,那个给你要求的人,同时也可以给你官阶、权势、地位、名声、财富、安全……平常人所梦想的一切,那个人几乎都可以给你。
但是,你若不答应那个人的要求,那个人只需随时发一句话,你的性命,你朋友的性命,绝不会容你活到明日。
并且,就在回客栈的路上,徐无病隐约感到一直有人在跟踪尾随,不用猜就能想到,必定是青衣卫的那些爪子。而此刻,朱无能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自己又丝毫不会武功,如若青衣卫的爪牙闯了进来,那么他二人的性命,立时便会如地上的蚂蚁一样,任人踩踏……
就算如此,徐无病仍然没有答应那个人的要求。
为什么,宁愿如蝼蚁一般地,矮身缩手,在世道的缝隙里穿梭躲闪,也不愿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扬起高昂的头颅,若狂风猛雨,肆意横行?
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逼他去做。
当官从来不是他的理想,更何况,还是让他去青衣卫做官。那青衣卫是个什么地方,是他此生所经历过的最为污浊腐烂之地!要让他去那里跟一帮恶官墨吏为伍,他如何能够答应?!
少年时,他就立下志愿:“我此生,只想做我自己!我想怎样活,就怎样活,无人可以逼我!”
这就是徐无病,他可以饱读诗书,但任凭自己在山野中埋没;他可以饔飧不继,但仍然甘心于在平庸的生活中寂寂无闻;他可以不顾性命,但就是不向威权强势俯首;只要,他自己高兴……
很多时候,人之一生,高兴就好!
因为,无论是怎样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一生,最后的归途都是一样的。
你是帝王将相也好,是平头百姓也好,到最后,都难逃一死!
既然你注定只能经历这短短的一生,你为何不能高兴地去走完这一生呢?
官职、权势、名声、地位、财富……这些就算都被你所拥有,但你真的就能,从此高兴了么?
未必!
时间回到十月初一,午时,几乎与徐无病和朱无能在得月楼吃饭的同时,在长安城南的怀贞坊,秋明礼的府中。
秋明礼躺在自家的卧榻上,胸口裹着伤药,腿上打着木板,眼眶深陷,面容萎靡,只一双眸子里,还不时涌动着一股坚毅的神采。
魏王李缜握住秋明礼的手,眼中噙着热泪,沉痛地说道:
“秋先生受苦了!知道秋先生已回府,我下了朝就赶来,定要先见一见秋先生。”
“殿下,秋某一个衰朽无用之人,竟还要劳动殿下深夜面圣,为秋某求情,殿下大恩,秋某何以为报啊!……”秋明礼
说完,便要起身拜谢。
李缜急忙拦住,说道:
“躺下,躺下莫动!秋先生这次在诏狱里吃尽了苦头,小王惭愧得很啊!父皇已恩准秋先生,这段时日便在家中安心养病,待伤病好了之后,朝廷还要对秋先生委以大任!”顿了一顿,李缜又道:
“我少时跟着二哥,在秋先生身前读书,那时,我便深知秋先生乃当世大才,如今,父皇已准了秋先生的奏请,这变法大事,正等着秋先生,一展所学啊!”
“这次父皇下了决心,打算命我另管户部,到时候,秋先生一定要助我完成这变法大业,今后,为了国家兴盛,我等当不辞劳苦……”
秋明礼听到此处,心中一急,便忍不住咳了几声,气喘吁吁地说道:
“殿下万万不可……不可答应……咳咳……去执掌那户部……咳咳咳!”
“这是为何?!主持变法,充实国库不正是秋先生之夙愿么?秋先生是觉得小王资质驽钝、不堪其任……?”李缜略感不快道。
“殿下!秋某此次死里逃生,早已看清世事人情,今后若殿下不弃,秋某此生,定当誓死追随殿下,鞍前马后,竭尽残躯以供驱策!”秋明礼慨然道。
“秋先生言重了!然则……秋先生为何觉得,小王不能去那户部?”李缜不禁略有愧意,忙问道。
秋明礼正色道:
“殿下,变法乃国之根本,若无圣上亲自主理,势难成事!当今圣上的心思……殿下,恕秋某斗胆直陈……圣上千古一帝,心思最为深沉,今日虽为殿下说动,难保明日又生悔意啊!”
“再者,变法所牵动的,乃是无数豪族大户的利益,这些豪族大户中,就不乏京城中的那些个皇亲贵戚,到时,法令未改,骂声四起,若稍一不慎,弄得天怒人怨……秋某深恐殿下,届时亦是左支右绌、难以收场啊!”
李缜缄默不语,不由得陷入了一阵沉思,又道:
“那么秋先生,你为何又要仓促上书,大言变法,甚而都惹恼了父皇?!”
“殿下……秋某惭愧!当时,秋某只是一腔热血,一时冲动罢了,未料到头来,也不过是书生愚见啊!”秋明礼悲叹道。
李缜问道:“秋先生,父皇今日早朝,对你变法的书陈大是褒赏,言语间数度注目于我,我已知父皇心意,不日必有诏书,命我掌理户部。若依秋先生之意,我当如何以对呢?”
秋明礼回道:“秋某有一策可应万全,户部尚书一职,乃朝廷枢要,各方人等必有眼红手热者。太子也必会举荐他的心腹,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定是那礼部侍郎元玉楼。听说此人机敏好学,颇具才干,殿下亦可向圣上举荐此人。这样一来,太子会顾念殿下的好处,圣上亦会嘉许殿下的气量,若变法可行,秋某当不辞辛苦,若变法不利,亦不能损殿下之丝毫……”
“好!好!就依秋先生!”
……
等到李缜走后,秋明礼闭目睡去,但他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脑海里总要浮起十天前的画面……
十天前,同样是在秋府,同样是在病榻旁,自己躺着养病,在身边握着他双手的,却不是魏王,正是当今太子李仁。
李仁身着便装,深夜来到秋府,一见秋明礼便跪倒在地,泣声道:“先生救我!”
秋明礼忙起身扶起李仁,道:“太子贵为一国之储君,怎可行此大礼,莫要折煞了老臣!”
李仁起身在一旁落座,哀哀说道:
“什么一国之储君,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秋明礼道:“太子何出此言!”
李仁道:“父皇一向看我不顺,早晚要将我废了,一旦废储的诏书下来,朝夕之间,我哪里还有命在?”
秋明礼道:“太子莫要听信人言,圣上明察秋毫,乃一代明君,太子只须恭行大道、洁身自爱,圣上又怎会轻言废立?”
李仁心中烦躁,不欲于此中纠缠,当即说道:
“记得先生多年前便与我提过,如今我大乾的租庸调法,已不合时宜,国库日空、百姓日苦,国家急需变法……”
“我今日前来,就是想烦请先生,及早上书,劝谏父皇早日施行变法。那户部尚书申恒谦,年老昏聩,父皇早就有意令其致仕。如若变法兴起,势必以户部为机枢总掌。到时候,我会向父皇保举先生为户部侍郎,同时,举荐礼部的元玉楼来出任户部尚书。”
“有先生与玉楼在,户部就是我的,松云又在吏部,加上陕东道的候大将军,我手里攥了两部,外面还有个行台,就不输给大哥了……只有这样,我心里头才觉得踏实,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些……”
秋明礼暗道:“你若真有心,多年前便可上书变法,如今骤然起意,还不是知道了户部尚书行将出空,欲趁此良机安插心腹。哎!太子啊太子,苟能利于社稷,秋某又何惜此身!只可惜你处处不以江山国事为念,一意打着自家的小算盘,如此心胸才志,又如何堪当国之储君,将来,又如何执掌国之重器?!……”
李仁见秋明礼神色迟疑,脸露忧色,以为秋明礼畏惧烦难,不愿出头,当下又笑着说道:
“先生不必担忧,父皇日前已多次与我明言,要择机施行变法,只是未得上好的人才。我也向父皇数次举荐了先生,似先生这般大才,只任区区一个五品的户部佥事,也实在太委屈了!”
秋明礼眼睛一亮,问道:
“太子,圣上果真也是想着,要行变法之举?”
李仁道:“那是当然!先生还信不过本宫的话么?!先生在东宫多年,你当年虽为太子宾客,但本宫可一直是以老师之礼相待……”
秋明礼不由得想起自己二十年前,便已是官居正三品的御史大夫,身兼太子宾客,文名声望,一时无两……后来,只因自己看不惯青衣卫的恶行,便上书弹劾,痛陈其弊。不想天子偏听偏信,竟将他贬为一个九品的县丞,还外放千里之外。幸亏太子多方照料、时时周济,才使他留在长安城中的一家老小,不致受颠沛之苦……想到这里,秋明礼不觉眼中一热,随即慨然应道:
“请太子殿下放心,老臣定当择日上书,痛陈变法!”
李仁松了口气,道:
“好!那就拜托先生了……”
秋明礼何曾想到,他的奏折一上,立时便引得龙颜大怒,朝中上下,亦是一片大哗,只因他的奏章中竟有“太宗所立之法,亦应合时而变……”之句。在皇帝的心目中,太宗爷既是他的曾祖,亦是人君的典范,是容不得臣下有半句非议的。
危难之际,竟无一人为秋明礼说情,天子盛怒之下,便下旨褫夺秋明礼一切官职,并将他打入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主管诏狱的北安平司正是秋明礼的死敌。皇帝此举,无疑便是赐了秋明礼死罪。
“世事真如一梦啊!自己本已抱着必死之心,却还能奇迹般地回到府中……”
秋明礼终于有些困倦,昏昏地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