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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十四章、如此这般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戌时、青衣卫诏狱】

    徐恪正与胡依依等人,在徐府前厅之内一同用膳,却听董来福来报,有一位自称是他青衣卫故旧之人特来求见。徐恪心下奇异,他来到前院,见来的人果真是他青衣卫过去的同僚,昔日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

    令徐恪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裴才保此来的目的,竟是央求他营救韩王被杀一案的“主凶”明月姑娘。

    明月岂止是裴才保要救?徐恪这几日上下奔忙,费心费力,无不在想着如何将明月从刽子手的刀下救出。可是,直到此刻,徐恪心中仍是茫然无措、毫无办法。

    然而,眼前的裴才保却信誓旦旦地说道,他有法子可以营救明月。

    徐恪心中不由冷笑,连师兄李义都救不出明月,你一个“裴秃子”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不过,裴才保既然冒险敢来,心中必定也有盘算。

    当下,徐恪就问道,明月已被皇上降旨定罪,明日午时就要行刑,如今,只剩下不到一日的时间,如何营救?

    裴才保却道,明日就是四月初一,依照皇上的规矩,每月初一,皇上都会在含元殿早朝。到时候,朝中文武群臣,京官五品以上者,都将汇集于大殿之中,徐千户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当能从刽子手的刀下,将明月救出。

    徐恪闻听裴才保的计策之后,不禁点头,心中甚觉有理。然他还是不放心,又问裴才保道:

    “到时候,你愿意当堂作证么?”

    “还要我当堂作证?”裴才保有些踌躇。

    “当然!你是最重要的人证,只有你在场,皇上才无话可说!”

    裴才保想了片刻,最后,一咬牙终于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一刻光景,直到裴才保将徐恪所问之事,尽皆言明之后,裴才保才拱手离去。

    自然,这其中,还包括当日裴才保为何要抓捕秋叶草堂的丫鬟赵昱?以及裴才保在审问赵昱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等等疑问,裴才保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裴才保离去之后,徐恪又回至前厅。

    不知不觉,两人在前院内已谈了半个时辰。这时,晚膳已毕,姚子贝在灶间洗碗,舒恨天与朱无能各自回房休息,只有胡依依,还坐在前厅之内相候。

    胡依依一见徐恪,立时关切地问道:

    “小无病,是谁来啦?”

    “是一个叫‘裴才保’的人,他以前就是南安平司的千户!”徐恪回道。

    “他来找你做什么?”

    “胡姐姐没想到吧,他竟然也是为救明月而来!”

    “啊?竟有这样的奇事?”

    徐恪便将他与裴才保的谈话,大致与胡依依说了一说

    “那这个裴才保,可曾想到什么能救人的法子?”胡依依听罢之后,遂问道。

    徐恪却摇了摇头。

    “小无病,若实在救不出人,咱们也只得听天由命了!不管怎样,你毕竟已为明月做了许多事,也算对得起她了……”胡依依接着安慰徐恪。

    徐恪抬起头,却道:“胡姐姐,我要去诏狱内看一看!”

    “啊?你去诏狱内做什么?”胡依依不无心慌的问道。

    “今日拢共有一百多个姑娘转到诏狱内关押,我怕那些北司的卫卒一时不能忍住,又跟南司的人一样,对女犯随意凌辱!”

    “这样……也好!”

    “另外,我还要去见一见明月姑娘,若她最后仍免不了一死,我也当送她一送!”

    “这也……理所应当!”

    “那我去了!”

    “好!”

    “胡姐姐……”

    “还有事么?”

    徐恪想了一想,又回转身道:

    “我不在府里的时间,若毛娇娇来了,你们……最好哪里也不要去!”

    “这个……好!”

    “姐姐切记!无论如何,你们不可到诏狱里来劫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姐姐记住了,你去吧!”

    ……

    ……

    半个时辰不到,戌时三刻,徐恪就已来到了青衣卫诏狱之内。

    他一进诏狱的大门,迎面就撞上了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古材香。他两人毕竟是昔日时常在一起的同僚,关系自比别人要亲近一些,见古材香正要行礼,徐恪当即摆手相阻,问道:

    “老古,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

    古材香笑道:“千户大人不放心那些女犯,我今天晚上,就只能留在这诏狱里过夜喽!”

    “哈哈哈!”徐恪也笑道:“我说老古,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怜香惜玉了?为了这些女犯,竟还要蹲守一夜?”

    古材香道:“千户大人明令,若有哪一个卫卒胆敢对那些女犯行不轨之举,立时拉出去杖毙!我今夜留在这里,实则是在保护手下的兄弟们呐!若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忍不住身下的那个玩意,动了那些女犯的话,千户大人是真会把他给打死的!”

    徐恪点了点头,对南宫治下之严,亦有了亲身的体会。他随即问道:

    “古兄,那位‘明月’姑娘,此际关在何处?”

    “明月姑娘?原来你也是来找明月的?”

    “嗯……除了我,还有谁来找过明月么?”

    “那到没有,只是,我原本以为,今夜来找明月的,必定是千……”说到这里,古材香立时又止住了话头。

    “必是哪位?”

    “没……没什么

    !你要找的明月,就关在甲字十一号牢房内!”

    “甲字十一号牢房?那不是先前关押李将军的那间?”

    “正是!徐兄好记性!”

    “好!那我先进去看看,你就在这里守着吧!”

    “卑职谨遵千户大人谕令!请徐大人放心,卑职定当在此地把守,不使任何人打搅大人与明月相会!”古材香作势拱手为礼道。

    不过,他又忽然朝徐恪眨了眨眼,意思大约是,老徐呀,你放心,有我老古给你守门,你今晚就算跟明月弄出天大的动静,也没人会知道!

    徐恪笑了一笑,当下也不以为意,他随即点头“嗯”了一声,大踏步往里行去。

    望着徐恪昂然离去的背影,古材香的双目中,又充满了那种异样的笑意。

    ……

    ……

    而与此同时,在徐府榛苓居内,胡依依坐在自家小院的一张木椅子上,她不时抬头,注目着四周,神情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依照约定,这个时候,毛娇娇早就该来了!

    她们在前两次会面的时候,都已说好,若徐恪没办法救出明月,两人就只能是“兵行险着”,深夜前往青衣卫去劫狱!

    而如今,已到了最后一个晚上,今晚若她们再不去救人的话,明月就只能明日等着挨千刀而死。

    可是,胡依依等来等去,依旧等不来毛娇娇现身。

    难道,九妹忽然间变了卦,她知道要想从诏狱内救出明月,几无可能,是以,她自己先打了退堂鼓,今夜索性就不来了?

    胡依依立时摇了摇头,她心道九妹可不是这样的个性,若九妹铁了心想救人的话,今夜她就算豁出命去,也要亲往青衣卫去劫人!

    于是,胡依依就只能坐在榛苓居的小院中,接着苦等。

    她心里,也不知是在盼着毛娇娇赶来,还是盼着对方不要来……

    若毛娇娇赶来,她自会跟着九妹一道,深夜入诏狱去救人。然而,听小无病所言,诏狱可不比寻常牢房,那里机关重重,防卫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何况从里面去捞出一个大活人来!明知诏狱内如此凶险,她们还要去亲身犯险么?

    若毛娇娇不来,明月过了今晚就要被凌迟处死!到时候,她既愧对九妹的重托,又愧对小无病的一番好意,她甚至觉得,自己还对不起明月!象明月那样一位风尘奇女子,如此命运坎坷又重情重义,难道,真的忍心让她受千刀屠戮?

    就这样,胡依依焦躁不安、愁思难遣,原本与她毫无瓜葛的一位青楼女子,竟惹得她无端地心情难受了起来。

    然而,胡依依一直等到亥时将尽,子时初临,依旧没能等到毛娇娇赶来……

第一百十五章、法场喧喧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卯时、长安城菜市口】

    今日的菜市口,卯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

    只因今日午时,有一场人犯的处刑,早已哄传整个长安城。

    那就是韩王被杀一案的全部“凶手”,今日都要被押到菜市口,明正典刑、尽数处死。

    这其中,最让长安人挂牵的,自然就是杀死韩王的“主凶”明月了。

    按照天子的旨意,明月将被处以凌迟之刑。长安人多半均未亲眼见过那千刀凌迟的处死之法,更何况,被万剐凌迟之人,还是名动长安城的明月姑娘。于是,有许多长安人天不亮就已起床,呼朋唤友、携妻带子,早早地就赶来了菜市街口。

    是以,此刻的菜市口,天光刚刚放亮,便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幼。这些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涌满了整一座法场。这些人一个个延颈企踵,翘首以待,无不在期盼着人犯的早些到来……

    今日菜市口的这一场行刑,大乾朝廷也格外重视。奉命施刑的,有三个部门。青衣卫负责搭建法场,押送人犯,并维持现场秩序。刑部负责召集刽子手,现场行刑,其中,负责对明月进行凌迟的刽子手,乃是一对师徒,师傅今年业已五十挂零,乃是整个刑部中,年资最老、用刀最快的一位刽子手。而禁军则出动了两百兵马,专门守卫法场。

    皇帝对今日的这一场行刑也尤为看重,特命晋王李祀作为刑场监斩之人。是以,青衣卫銮仪司又专门出动了四百名精干的卫卒,用以保卫晋王的人身安全。

    于是,此刻的法场上,高台两侧,已站立着两排身形魁伟、神情凶悍的青衣卫卫卒,有两位北安平司的掌旗正奉命监管刑场的秩序。那两名掌旗此时正与刑部赶来的两位经历低头商量着,只见刑部经历一挥手,便有数十名刑部的衙役,簇拥着五名刽子手,缓缓走入法场的中央。

    衙役们将腰斩、斩刑的一应用具,搬到台前,一一放好,又担了几十桶清水放在两边,预备行刑之后,便予打扫。刽子手则拖着手里的鬼头大砍刀,走到法场一角,有几个刽子手生怕刀口还不够锋利,又从水桶中舀了些清水,就着磨刀石接着磨刀。

    禁军的两百名兵丁,在两位参将的带领下,人人手执明晃晃的刀枪,正环列法场周围,将所有看热闹的人群,尽皆阻挡在法场之外。

    而在禁军之外,銮仪司的四百名卫卒,在两名校尉的率领之下,又沿着整一条菜市街逐一布防。

    法场内外,人群虽众,但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完成自己手头的差事。銮仪司卫卒监视人群、禁军阻挡围观者、北安平司卫卒维持法场秩序、刑部衙役摆列刑具、刽子手磨刀……这些人各自无言,各自默默地干着活,仿佛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那无比血腥的一幕,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似的。

    今日的菜市街,兵丁防守如此之严密,现场气氛如此之肃杀,而围观人群又如此之涌动,均是数十年来之少有!

    法场外的空地上,人挤着人,背挨着背,人群如潮水一般,已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每个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韩王的案情;每个人都在津津乐道地抒发着对明月的惋惜;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兴奋又期待的眼神;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一场明月被当众屠割千刀的好戏……整一条菜市街上,此时的情景竟比上元灯会还要热闹!

    ……

    ……

    而与此同时,在大明宫含元殿,随着殿中内侍尖声高唱一句:“上朝啦!”文武百官遂在御史大夫车惠岭的带领下,分成两列,缓缓走入大殿之内,依各自的官阶高低,分别站立于大殿之下。

    皇帝李重盛在内廷大总管高良士躬身引领之下,缓缓走入大殿丹陛正中央的龙椅之上。在群臣纷纷跪倒,山呼万岁中,端然而坐。皇帝在休息了十五日之后,终于又开始了一天的早朝。

    “众卿平身!”

    李重盛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双目澹然如水,面上似毫无表情,但神色中,却隐隐透着一丝疲乏。

    皇帝在壮年之时,几乎每日都要上朝。依大乾官制,十日上值之后,方得休暇一日,皇帝也只有在旬日之休,才得免朝一

    日。然而,随着皇帝年纪的日益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懒于政事,这上朝之期,也由每日上朝改为每三到五日一次上朝,到后来,又延长为每十日一次朝会,直到今年元月之后,皇帝索性又改了规矩,定每月的初一、十五上朝两次,其余的时间,皇帝便呆在深宫之内,顾自与贵妃游玩。朝政琐事,便大多交托给了大丞相长孙顺德与诸位皇子。

    此刻,群臣山呼万岁之后,便纷纷起身。

    皇帝扫视了殿下的群臣一眼,目光深沉而悠远,似略带失望,又似饱含期许。群臣默然肃立,均不知天子此刻之所想,未几,只听李重盛抑扬顿挫的声音自丹陛之上,高高传来:

    “这段时日,京城有些不太平,接连有十几个男子,无端殒命,害死这些男子的,竟然是一只为祟人间的妖物!幸得赵王挂帅,带着青衣卫、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乃至禁军的一干人马,忙乎了一个月,终于将妖物赶走,也让长安城恢复了平静……”

    顿了一顿,李重盛便道:

    “这件妖物作祟的案子,赵王功劳不小!”

    言罢,皇帝朝大殿之下望了一望,依照规矩,这个时候,赵王李义理应出班,向皇帝躬身施礼,恳辞称谢!

    侍立于丹陛之旁的高良士,忙向皇帝俯下身,小声道:

    “陛下,赵王殿下今儿个没来!”

    “哦……”李重盛不免有些失望,他双眼随之便望向了青衣卫众官员的队列,为首站着的,正是青衣卫都督沈环。

    李重盛遂面向沈环问道:“沈卿,这件妖物作祟的案子,目下进展得如何?”

    沈环忙走出班列,向皇帝俯身行礼道:

    “启禀陛下,这一个月来,臣等都是跟着赵王殿下,一力查案捉妖。赵王殿下心系长安百姓的安危,为了早日捉住那只妖物,可谓废寝忘食、呕心沥血!臣等在殿下的带领之下,已将长安城里里外外,都已彻查了一个遍,仍未发觉那妖物的半点行踪!不过,长安城内,这一连半月,也未发觉妖物害人。是以,微臣揣测,那妖物见赵王殿下追查得急,又忌惮殿下神功盖世,兴许已然远远地遁去了!”

    “嗯……”皇帝听得心下甚慰,他抚摸着自己颌下的一缕长须,似自言自语道:“义儿这一趟查案捉妖,委实也不容易……”

    皇帝挥了挥手,沈环又退回自己的别列,垂手肃立。

    李重盛又问:“京兆尹钟兴鸣?”

    那京兆尹钟兴鸣心中一慌,忙走出班列,俯身道:

    “微臣在!”

    李重盛问道:“长安城目下的状况如何?老百姓的心里面,还慌不慌?”

    钟兴鸣奏道:“回陛下,长安城内,目下一片平静,老百姓每日里照常出门,该开店的开店,该跑腿的跑腿……大街之上,到处都是人头攒动,街市上也是熙熙攘攘,各个酒楼客栈,生意都是红火得紧!除了夜间仍是宵禁之外,白日里,京城中已和平日无丝毫之分别!据微臣的手下查探,长安城中的老百姓,非但一点儿不慌,而且,人人均道,亏得赵王爷厉害,将那妖物骇得千里遁逃啊!”

    “哦……是么?”李重盛手捋长须,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

    “千真万确!陛下,还有一些百姓,为了感激殿下驱妖之功,竟而在家中供奉了赵王爷的长生牌位,日夜祷告不休呢!”

    “呵呵呵!”李重盛脸上的笑意,如春风荡漾,看得群臣也不由得心中一喜。

    接下来,皇帝又询问了大理寺正卿戴舟,刑部尚书成克中,还有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问的也都是轰动长安城的猫妖为祟一案。自然,这几位大人在如实回禀皇帝所问的同时,均不忘将名动天下的赵王爷给狠狠地夸赞了一通。

    随着几位大臣对赵王的交口称赞,大殿内的气氛也稍稍地活跃了一些。有几位朝臣便已忍不住窃窃私语,暗暗地对那位一向不怎么上朝、神神秘秘又名闻天下的赵王爷,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

    皇帝问询完了妖物作祟一案之后,接着又说起了最近大乾的国库亏空之事,同时,也提到了之前蔓延四道一十六府的大旱灾情。

    皇帝的这些询问都是事关户部分内之事。

    自然,户部尚书秋明礼忙走出班列,将自己心中之见解,向皇帝一一作答。

    如今,灾区已然普降大雨,灾区百姓自然都在忙着春耕。皇帝既说到了旱灾,随后也就问起了旱灾之后,那四道一十六府内,老百姓春耕播种的情形。

    此时,殿中肃立的都是京官,对这些地方上发生的“小事”,自然无从得知。说来,青衣卫南安平司在各个道府州县都设有暗探,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当是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了。

    沈环回转头朝杨文渊看了一眼,可这位杨千户却满面惭色,低下了头。这一个月来,他忙着巡城查案,以及办理沈环交代的各种事宜,对于自己辖内之事,却并不十分关注。以至于,天子有关灾区春耕恢复生产之事,他根本无从知晓。

    皇帝见整个大殿之中均无人作答,他心下不满,遂手指着殿内的群臣,又问了一句:

    “我大乾山东、山南、淮南、淮扬四道,灾民们春耕进展得如何?你们就没一个人知道的么?!”

    这时,新任的吏部员外郎厉成峰却走出班列,俯身一礼,向皇帝禀道:

    “启奏陛下!微臣自苏州府来京城的路上,经过淮南、淮扬两道,微臣亲眼见那里的灾民,都在忙着灌溉引水、沟通渠河,翻耕农田,插秧播种……”

    “哦,如此甚好啊!他们那里的降雨如何?水流够么?水塘湖泊中,蓄水量如何?”李重盛随之又问道。

    厉成峰回道:“陛下,微臣行得匆忙,倒未曾仔细巡查那里湖泊水塘的蓄水多少。不过,微臣眼见水田中都蓄水甚满,碧绿绿的秧苗插得到处都是,沟渠中水流亦是不断,想必,那里的降雨应是不少!”

    “嗯,很好!”李重盛不由点头,面露赞许之色。他对于当地湖泊水塘的蓄水量,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对方能给出答复。他此时听得厉成峰所言,更觉此人说话诚实,态度认真,委实是一个可用之人!

    “你说的是淮南两道,但不知山东两道,目下春耕进展得如何?”李重盛又问。

    厉成峰不慌不忙,又道:

    “陛下,山东道济南府与山南道泰安府,这两地的知府,与微臣都是故友。他们在与微臣的书信中,多次提到,当地的麦田均已全面播种,而且,雨水充足,秧苗长势良好,照此下去,要不了半年,麦子就要丰收哩!”

    “好啊!如此甚好!灾区降雨充足,灾民秋收有望!这可是朕今日听到的最好消息!”

    皇帝挥了挥手,厉成峰便退回了自己的班列。在他回归自己吏部的队列之时,站立于他身前的新任吏部尚书潘闻卷,不由得朝他投来了一丝复杂的目光。

    皇帝听闻这件喜讯,不由得兴致颇高,于是,他便就当下如何恢复灾区春耕生产,敦促各地灾民尽快返回自己家园一事,做了一番高谈阔论。紧接着,皇帝又向大丞相长孙顺德当殿下旨,命他会同有司,仔细巡查四道灾区春耕事宜,务必保证这四道一十六府,今年有一个大好收成!长孙顺德当即恭然领旨。

    说到灾区恢复生产,李重盛随之又说到了魏王李缜,对于李缜几个月前,亲下江南,为灾区筹得两百余万赈灾银两之事,又大为褒奖了一番。皇帝顺便又问起了这些赈灾银两的使用情况,这一次,不需秋明礼,大丞相长孙顺德亲自向天子做了禀报。

    自然,魏王李缜当即走出班列,向皇帝躬身称谢,并称自己“些许微劳,何敢当父皇夸奖!”云云。

    皇帝今日在含元殿里,这一场君臣问答,已然持续了一个半时辰之久,众臣工肃立殿下,有些年老之人,已站得腰酸脖子疼。众人心下均暗暗嘀咕道:“这老皇帝怎么啦?要么半月不上朝,这一旦上起朝来,就没完没了,说个不停了!”

    皇帝环视众位臣工一眼,又抬头看看殿外的阳光,不知不觉,便已是巳时一刻了,再过一个时辰,那菜市街口,便已是行刑之时。

    为了不耽误晋王李祀与相关大臣去法场监斩,皇帝便欲匆匆结束此次早朝。

    “列位臣工,可还有事么?”李重盛问道。

    这时,大臣的班列中却走出了一人。

第一百十六章、含元大殿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巳时、大明宫含元殿】

    皇帝今日的早朝,兴致颇高,是以洋洋洒洒,抒发了一通大论,与群臣的对答,竟持续了约有一个半时辰之久。

    在讲完了猫妖一案、户部亏空、灾区恢复生产、赈灾银两使用等等诸事之后,皇帝正欲退朝之时,从礼部的班列中又走出一人。

    那人正是礼部尚书张子昂,只听张子昂奏道:

    “启奏陛下,礼部为韩王殿下身后的谥号已然拟好,请陛下过目!”说着话,张子昂便从怀中,取出一封奏折。

    高良士正打算走下丹陛来取奏折,却听李重盛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

    “子昂,你们礼部拟了什么号?就说出来吧!”

    “陛下,臣等为韩王殿下,拟的是一个‘泯’字!”

    “嗯……”李重盛沉吟了片刻,点头道:

    “‘泯然无际,泯于众生!’这个‘泯’字,用的好!准卿所奏!”

    李重盛双眼又望向了晋王李祀,说道:

    “祀儿呀,你六哥的这场葬礼,朕就交托于你了!”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晋王李祀忙走出班列,向李重盛俯身施礼道:“请父皇放心,六哥的这场葬礼,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好!”李重盛点了点头,随之站起身,朝大殿内的群臣道:

    “朕乏了,今日朝会,便到这里吧!”

    言罢,李重盛正打算转身下陛,那垂首侍立于丹陛之下的殿中内侍,也清了清喉咙,预备喊一声“退朝!”

    这个时候,却见青衣卫的班列中竟又走出一人,躬身行了一礼,高声道:

    “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重盛认得那人,正是新任青衣卫巡查千户的徐恪,皇帝见到了这个时候,徐恪竟还有本上奏,心下不禁有些不快,然也回身落座,问道:

    “徐千户,你又有什么事上奏?”

    徐恪禀道:“臣所奏的,就是韩王被杀一案!”

    “韩王被杀一案?韩王这件案子,你们青衣卫,不是已经审结了么?”李重盛听得徐恪所奏之事,竟是韩王一案,心下更是不快,然兀自耐着性子问道。

    徐恪慨然言道:“启奏陛下,韩王被杀一案,青衣卫虽已审结,然之前所审,均非实情!微臣今日,便是要将韩王被杀的真相,奏之于陛下!”

    恪此言一出,非但是青衣卫的队列中,沈环与其余四位千户脸色大变,就连整座大殿内的群臣,心中也无不是大感诧异!

    所有的朝臣,原本正打算口呼“万岁”之后,随即躬身下殿,有些个腰酸背痛之人,正打算回到自己的衙门之内,命手下好生捶打一番。此时,这些人听得徐恪竟向天子陈奏,说他青衣卫此前审案都不是实情。当下,朝臣们遂纷纷望向了青衣卫的队列,众人均心道,这个徐恪,到底是怎么啦,竟然会说自己衙门的坏话!你说青衣卫之前审案的结果,都不是实情,那不等同于说你们青衣卫在欺君罔上么?别忘了,你徐恪自己,也是青衣卫的一员啊!

    就在有几个朝臣已忍不住窃窃私语,说“此人是不是失心疯啦?”之时,殿中却有三个人,同时朝徐恪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头一个自然是户部尚书秋明礼,他的目光中,满含焦虑与关切,他心想,无病啊,你究竟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怎地也不和我商量一声,你这……不是在胡来么?!

    第二个是魏王李缜,他的目光中,是深深的责怪与不解,他心道,徐无病啊徐无病,我六弟这个案子,谁碰谁死!你们的都督沈环,总算圆了过去,眼看着这件事就要顺顺当当地收尾,你此刻出场,又要捣什么乱?!

    而第三个,却是晋王李祀,他的眼光中,竟然满是钦佩与赞赏之色。他心里暗暗道,看不出,此人着实有几分胆色,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向我父皇禀报我六哥死去的真相。我六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不用猜也能想到,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此时此刻,敢于这样做的,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愣头青”了!

    “什么……”李重盛冷哼了一声,却冷冷地问道:

    “韩王被杀的真相?你所知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徐恪正要向天子陈奏,他身前的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竟抢步走了过来,道:“徐千户,在圣上面前,你可要小心说话!”

    李重盛朝杨文渊挥了挥手,那杨千户只得讪讪地退回了班列之中,复又垂首肃立。然他看向都督沈环之时,沈环却斜了他一言,目光中尽是不满,好似在说:“要你多嘴!他想说,你且让他说就是!”

    杨文渊心中着实是犯起了迷糊,他心道,徐恪这厮竟当着天子的面,说咱们胡乱审案、蒙蔽圣听,我略加阻拦,难道这还不对了?

    徐恪当即坦然言道:“回陛

    下,杀死的韩王殿下的凶手,并非明月,也不是翠云楼中的其余人等,那人名叫‘毛娇娇’,江湖号称‘和合金仙’,其实,她就是一只猫妖!”

    皇帝听闻此语,面上虽是波澜不起,然此时此刻,整个大殿中,却如蜩螗沸羹一般,群臣之间的私语已不是秋虫之鸣,而是沸沸扬扬了:

    “啊?杀死韩王的凶手,不是明月?”

    “什么?害死韩王殿下的,竟然是一只猫妖?那猫妖不是早就被赵王殿下给驱走了么?”

    “怎么可能是猫妖!猫妖不是早就逃走,离开长安了么?若猫妖还留在长安城,那可不得了,她今日能杀韩王,明日可不得……”

    “这个徐恪,定然是得了失心疯了!韩王明明是被明月所杀,那明月因爱而成恨,杀死了韩王,自古最毒,就是女人心啊!这个徐恪,天知道他是怎么被那个明月给蛊惑的,抑或,他们两本就是一对!此刻为了救明月,依我看,他实实是疯魔了!”

    ……

    有道是,法不责众,李重盛面对着这一帮交头接耳、私语不休的臣工,心中不禁摇了摇头,顿感无可奈何。

    而徐恪却丝毫不理会群臣的各种私语之声,接着又大声奏道:

    “陛下,据微臣查知,韩王殿下之所以会死在毛娇娇手下,除了毛娇娇那时恰整巧躲藏在翠云楼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

    “还有原因,是什么?”

    “毛娇娇为何会躲在翠云楼?”

    “翠云楼不就是个青楼妓馆么?难道,那猫妖却化身为一个青楼女子?”

    “哎吆,不得了!原来那个叫作‘娇娇’的头牌,就是猫妖啊!这可不得了啊……”

    ……

    大殿内顿起一股喧哗之声,此刻,仿佛所有人都在悄悄说着话,所有人的悄悄话汇拢在一起,自然就变得喧嚣无比。而每一句话,皇帝却都听不出是谁在讲。李重盛眉头一皱,他挥了挥手,正欲打断群臣的喧哗之声,却听徐恪的下一句陈奏,已然大声说出:

    “那就是,这翠云楼,实则便是韩王殿下所开!”

    徐恪此言一出,忽然间,整座大殿之内,便已鸦雀无声!

    “你说什么!”

    皇帝霍然起身,一股威严森冷的声音,自丹陛之上,如瀑布宣泄而来!

第一百十七章、当场翻脸

    见皇帝忽然站起身,脸上乍现一股霜杀凛然之色,大殿内的群臣立时都吓得禁口不敢再言,整一座含元殿,此时已鸦雀无声。

    徐恪却不慌不忙地禀道:“陛下,微臣要说的,就是那闻名长安城的翠云楼,实则就是韩王殿下自家的产业!”

    “你……你有何凭证?!”李重盛手指着徐恪的头,怒道。

    徐恪道:“翠云楼里的老鸨、姑娘、护院,他们都能作证!”

    李重盛冷哼道:“这些都是将死的人犯,他们的口供,焉得做凭?”

    徐恪道:“纵然这些人的口供不能为凭,还有一个人,他不在人犯之列,而且,他与韩王殿下的关系,亦非同一般。这个人的口供,陛下总该能信吧?”

    李重盛问:“此人是谁?”

    徐恪回道:“他叫裴才保,是青衣卫前任南安平司的千户,后来,他辞官之后,就做了翠云楼内的总管!”

    “裴才保?……”李重盛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龙椅之上,略作思忖,随即又问:“此人现下何处?!”

    徐恪道:“启禀陛下,裴才保现下就在含元殿外!”

    李重盛当即吩咐道:“宣他进来!”

    那垂首侍立于丹陛之下的殿中内侍不敢怠慢,忙躬身小步跑到含元殿之外,高声宣道:

    “皇上有旨,宣裴才保觐见!”

    未几,群臣就见大殿外徐徐走进一位又矮又胖的秃顶之人,这人正是昔日盘踞南安平司二十余年,神气又微风的裴大千户。

    昨夜,裴才保向徐恪所献的计策,便是让徐恪趁着皇帝难得早朝之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高声讲出韩王李祚就是这翠云楼主人的事实。

    因为,裴才保毕竟当了几十年的京官,焉能不知此刻皇帝心中之所想?皇帝如此着急地要将翠云楼中人尽数赐死,却独独放过了那些嫖客,其用意再明显不过,那就是,替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遮丑!

    一个皇子,半夜行嫖宿妓,传出去虽不好听,然老百姓笑过一阵之后,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然而,若皇子私自开设妓院,大肆向民间收取嫖资,这便等同于公然与大乾律法叫板!此事若一旦传了开去,丢得却不单单是他韩王一个人的脸面,整个李家皇室,甚而整个大乾朝廷都要颜面丧尽。

    无论如何,皇帝也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裴才保与徐恪合议之后,便决定索性来他个破罐子破摔!只要将韩王这个秘密捅破,让天下人尽皆知晓,他李祚就是翠云楼的幕后东主之事,那么,这些翠云楼里的人,也就没必要再因之陪葬受死了!

    然而,这件事所要冒的风险也是不可谓不巨,天子一旦雷霆震怒,当殿杀人也都不是没有可能。是以,当徐恪要求裴才保当殿作证之时,裴才保难免露出畏惧之色。不过,令徐恪没有想到的是,裴才保最后居然还能慨然应允!

    连这么一个裴才保都能如此勇不畏死

    ,徐恪心中,也自然更加坚定了要营救明月的决心!

    见裴才保神色泰然地步入大殿之内,青衣卫内的几名千户连同沈环都是极度诧异的神情。尤其是接任南司千户之位的杨文渊,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通,裴才保何以会有如此“自杀”之举。他心想,裴才保呀裴才保,你是脑袋让驴踢扁了不成?你侥幸于当晚逃脱已是万幸!沈都督念你昔年一场旧交,还让我放过了你不予追究,没想到,此时此刻,你竟还要主动送上门来!

    裴才保走到徐恪身旁,向皇帝俯身跪倒在地,磕头道:

    “草民裴才保,叩见圣上!”

    李重盛冷冷地看了一眼裴才保,问道:

    “裴才保,朕问你,那翠云楼的东主,到底是谁?”

    “回陛下,翠云楼的东主,姓李,名秋!”

    裴才保此言一出,身旁的徐恪不由一愣,心道他怎地说是李秋?若他此刻突然变卦,那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李重盛嘴角略略一扬,朝裴才保道:

    “你起来吧!”

    待裴才保起身之后,皇帝便问徐恪:

    “徐千户,那翠云楼的东主既是李秋,你如何竟扯到了韩王的身上?”

    “这……”徐恪此时,不禁无话可说。

    站在班列中的群臣,此时又忍不住对徐恪窃窃私语了起来,大多也不是什么好话,有几位老臣,目下已站得是头晕脑胀,双脚浮软,心中更是已将徐恪给骂了无数遍!

    “圣上!”就在徐恪无计可施之时,身旁的裴才保终于开口道:“李秋仅仅是翠云楼的挂名东主,翠云楼的真正主人,却是韩王!”

    “你胡说!”皇帝怒道:

    “东主既是东主,何来挂名一说!那翠云楼既是李秋所开,与韩王何干?!”

    看得出,皇帝此刻脸上的怒意已是越来越盛,对于裴才保那种先是肯定后又否定的回答方式,皇帝显然更为生气!群臣见天子龙颜大怒,各自都不免惴惴不安了起来,先前,大殿角落中的那些窃窃私语,此时再度隐没了下去。

    裴才保却兀自抗辩道:“启禀圣上,那李秋原本就是韩王府的一位门客,他挂名翠云楼东主,也不过是奉了韩王之命而已。实际上,这么多年,李秋从未参与翠云楼的经营,翠云楼中的大小事务,一向都是听命于韩王!”

    “这些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皇帝依旧怒问道。

    “草民自二十五岁开始,便已投入韩王爷的麾下,草民为韩王殿下效力,至今已有二十六年!在这整一座大殿中,无人能比草民更了解韩王殿下的过去!韩王殿下在十六岁那年,因为一时贪玩,就花钱买下了平康坊的一座大宅子,取名‘翠云楼’,开作了一间妓院。起先,他也只是贪玩而已,孰料,后来生意越开越大,他的手下索性又买下了附近的几十间民宅,将翠云楼开成了长安城的第一大妓院!眼看着到手的银子越

    来越多,殿下又如何舍得这些白花花的银两,是以,殿下也就一直……”

    “住口!”李重盛气得胡须颤动,一张脸上已是紫气飒然,皇帝再也不愿听裴才保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如此胡言乱语,他当即怒气冲天道:

    “简直是一派胡言!”

    皇帝向守在大殿旁的带甲武士发出召唤:

    “金吾卫何在?”

    大殿之旁立时冲过来两名身披亮甲,腰悬钢刀的金吾卫健卒。

    那两名健卒躬身施礼,喝了一声:“在!”

    “将这狗奴才拖下去,乱棒打死!”

    “是!”

    两名金吾卫兵卒立时将裴才保双臂一夹,犹如拖死狗一般,往殿外拖去……

    “圣上,草民说的,句句属实呀!不信,你可以去问李秋,问韩王府的其他门客,他们都知道!……”

    裴才保还在拼命地挣扎,对于自己今天的这个结局,他不是没有预料到,然而,一旦真的面临这一个结果,他还是忍不住要垂死挣扎一番。

    徐恪肃立在旁,心下不由得大感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天子竟然如此护短,为了替韩王遮丑,竟不惜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庭杖杀这个最有力的证人。

    而且,这还是此时能证明自己所言的,唯一一个证人。

    皇帝这不是在耍无赖么?

    在徐恪原本的计划中,自己只需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讲出韩王就是翠云楼真正主人的事实,再由裴才保上殿,将个中的情由讲得清清楚楚,料想老皇帝自然无话可说。到那个时候,韩王的秘密既已公开,那些翠云楼的人犯自也不必为之无辜受死。

    岂料,徐恪却明显低估了皇帝要为他儿子遮丑的决心。他万万没有想到,裴才保有理有据、条分缕析地言明了韩王的秘密之后,非但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却惹来了皇帝的杀心!

    此时的晋王,站在自己的班列里不由得暗暗冷笑。他心道,徐无病呀徐无病,你以为我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敢当场杀人灭口?你也太不了解我父皇了,满朝文武,在我父皇眼里,无非都是一群走狗而已!他若真想杀人灭口,又有谁敢提出异议?这一下你傻了吧?等一会儿,父皇弄死了裴才保,灭了这唯一的人证之后,你就等着倒霉吧!

    自然,在群臣的班列中,似晋王这般心思的大臣,也不在少数。当下,这群人好整以暇,收拾好心情,也都等着看天子弄死了裴才保之后,接下来怎么去整徐恪……

    对于徐恪而言,此时实已到了危急存亡之刻,然他显然又完全措手不及,他呆立于当场,眼看着裴才保被两名金吾卫拖出大殿,行将受死,竟毫无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中却走出一人,只见他横身拦在两名金吾卫的面前,朝两名带甲武士伸出手,沉声道:

    “慢着!”

第一百十八章、了无遗憾

    皇帝要当殿杖杀裴才保,这个时候,竟有人敢站出来公然阻拦,群臣不免都纷纷侧目,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人的身上。

    然而,当群臣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之后,面色都不禁微微一变,各自均心道,原来是他!

    也只有他,才有这个胆量!

    非但是站立于大殿之内的文武百官,见了那人都不禁耸然动容,就连裹挟着裴才保的两名金吾卫,一见那人,亦忍不住松开了裴才保,朝那人低下头去……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四皇子,敕封九珠亲王的魏王李缜。

    “缜儿,你这是?”李重盛疑惑道。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李缜又向前走上了几步,恳切言道。

    “讲!”

    “父皇,儿臣亦可作证,那翠云楼……确是六弟家的产业!”

    李缜的声音,异常清楚地回响于大殿之内,声音虽然不太嘹亮,但也不啻是一声惊雷,炸响于此刻的金銮殿之内!

    大殿内的文武百官,此时再无怀疑,韩王便是翠云楼幕后东主之事,只是,这件事竟是由魏王亲口道出,几乎所有人都完全意料不到!

    这其中,也包括青衣卫都督沈环、晋王李祀、户部尚书秋明礼,自然,还包括青衣卫巡查千户徐恪。

    “什么!”

    李重盛霍然起身,双目中一道精光射出,直直地照向李缜的双眸。

    而此刻的李缜,一双深沉内敛又略带愧意的眼眸,也直直地迎向了他的父亲!

    父子二人,于含元殿内,就这样双目对视着,虽然各自无言,但仿佛两人的目光中,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魏王!朕问你……你何以就能断定,翠云楼是韩王的产业?!”李重盛还是一字一句地问道。

    “回父皇……”李缜躬身施礼道:

    “那翠云楼的挂名东主李秋,既是韩王府的门客,也是……儿臣的手下!是以,翠云楼幕后东主的事,李秋早已禀告于儿臣!”

    “你……你竟然……!”李重盛右手一指李缜,然皇帝话到嘴边,兀自没有出口。他右手又软软地放下,他双目中的精光也已缓缓散去。群臣只见皇帝重新跌坐于龙椅之上,神情好似异常地疲惫……

    许久,许久,皇帝都没有出声。

    李缜躬身侍立着,几乎一动不动。

    徐恪也躬身侍立着,他望了望身前的李缜,双眼中,已满是感激之色。

    裴才保兀自瘫倒于地,直到此刻,他也不清楚,自己下一步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

    两名金吾卫垂首肃立,也只能一动不动。

    大殿中的群臣,见皇帝无语,也只得如一个个木桩一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一座含元大殿,此时几乎没有一丁点声音,众人均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多出,这时若有一根绣花针落地,声音仿佛也能清晰可闻。

    ……

    又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李重盛终于开口:

    “罢了!朕有这么一个儿子,朕之过也!”

    皇帝朝李缜点了点头,李缜会意,遂退回自己的班列。

    李重盛抬起头,好似已下定了决心。

    皇帝开始下达第一道旨意:

    “礼部尚书张子昂!”

    “臣在!”张子昂随即再次出列。

    “传旨:夺去韩王谥号!贬韩王为三珠亲王,其丧葬之礼,一切从简!”

    “臣遵旨!”

    张子昂领旨之后,退回到自己的班列站立。

    皇帝又下达第二道

    旨意:

    “青衣卫都督沈环!”

    “微臣在!”沈环忙再次出列。

    “传旨:翠云楼中一干人犯,均与韩王一案无关,之前种种罪名,尽予免除,所有人犯,即行释放!”

    “微臣遵旨!”沈环躬身领旨之后,心中不禁一凛,暗道,这下麻烦了!被徐恪这个“愣头青”这么一搅和,之前我与杨文渊所上报的韩王死因,岂非成了一个笑话?若皇上责怪我“胡乱审案,屈打成招,曲意迎合,蒙蔽圣听”,我该如何是好?

    然此刻,皇帝却丝毫无责怪沈环之意,李重盛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沈卿,那些翠云楼里的姑娘,这几天关在青衣卫里,你们没有为难她们吧?”

    沈环忙道:“启禀陛下,微臣昨日已将这些人犯尽数转往诏狱内关押。南宫千户也命人为这些女犯尽数购置了新衣,将她们一个个都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而且,她们呆的牢房也算宽敞,并没有人去为难她们!”

    李重盛朝南宫不语站立的方向望了望,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皇帝旋即吩咐道:

    “沈卿,你下朝之后,从你们卫里的公银中,取一些银两出来,给她们发一些盘缠,也好让她们都能平安回家,从此就不要再去……干那些青楼的营生了!”

    “微臣领旨!陛下仁慈之心,堪比日月之辉!微臣替这些青楼女子叩谢陛下圣恩!”沈环俯下身去,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不过,此时的皇帝却皱了皱眉,沈环的这一通“马屁”,却让他听得不太舒服。

    皇帝挥了挥手,沈环当即退回于班列之内。

    这个时候,皇帝终于面朝徐恪问道:

    “青衣卫、巡查千户、徐恪!”

    “臣在!”徐恪忙应道。

    李重盛问道:

    “你说,朕的儿子,是死在了猫妖的手里?”

    “正是!”

    “你老实告诉朕,朕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回陛下,那猫妖化身为一名妩媚女子,取名‘娇娇’,藏身于翠云楼中,还成了那里的一位头牌。韩王殿下不知那头牌‘娇娇’实为猫妖,是以被她蛊惑,在她‘和合魔功’侵吞之下,是以,体内精元尽丧,命归黄泉!……”

    这一次,徐恪却并没有实话实说。他见天子既已赦免了所有翠云楼人犯的死罪,此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自然再不好说韩王是“自杀而死”,只得将罪责全都推脱到了毛娇娇的身上。

    李重盛又问:“这些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恪迟疑了一会儿,只得道:“这是……裴才保说的……”

    所有关于毛娇娇藏身于翠云楼的事情,都是胡依依与舒恨天告诉徐恪。然此时,徐恪在大殿之上,又怎能向满朝文武言明,他家中还藏着两只大妖?

    “裴才保!”皇帝高声宣道。

    裴才保惊魂未定,此时听得天子相召,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到徐恪的身边,回道:“草民在!”

    “刚刚徐千户所说的,都是真的么?”

    “是是是……都是真的!”

    其实,裴才保也是直到此刻听完了徐恪所云,这才知道,那所谓“娇娇”的头牌姑娘,竟然是猫妖所化。他再回想之前种种,却也恍然而悟,心道,若不是猫妖化身,她怎地会有如此魅惑的功夫?想我裴才保在风月场纵横一世,又岂能仅仅一刻,就被她弄得全身虚脱一般?而且,当晚,为何所有人都被抓走,独独她“娇娇”却能脱身?

    然此时,裴才保心念电转,心知整垮徐恪对

    他没有好处,是以听得天子当殿发问,他自然忙着帮徐恪圆谎。

    李重盛冷哼了一声,当下便问道:

    “那么,这一个月来,是谁在负责捉拿猫妖?”

    “是微臣!”徐恪低下头,回道。

    李重盛道:“朕命你为查案副使,专司猫妖一案,你查了一月,非但未能抓获猫妖,却放纵那妖物夺去了朕的儿子性命!朕问你,这件事……你该当何罪?”

    “臣有失职之罪!”徐恪俯下身,惭愧道。

    “好!”李重盛点了点头,随即下达了第三道旨意:

    “朕命你三日之内,将猫妖抓到朕的面前,如若不然,朕便将你夺职下狱!”

    “臣遵旨!”

    这个时候,徐恪只得躬身领旨。不过,他心下却忍不住欢然一松,不管怎样,明月和众位姑娘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陛下!”户部尚书秋明礼走出班列,向皇帝奏道:

    “那猫妖行踪飘忽,狡诈多端,三日之期,是不是太短了一点?老臣恳请陛下再予宽限几日……”

    “此事没有商量!”李重盛摆了摆手,脸上犹有怒意。

    皇帝又朝垂首肃立的徐恪看了一眼,冷然道:

    “三日之后,若你抓不来猫妖,自己跑到诏狱里呆着去!”

    言罢,李重盛不等秋明礼固争,站起身甩下了一句:“退朝!”随即大步走下丹陛,也不用高良士躬身引领,径自转身离殿而去。

    随着殿中内侍高唱一声:“退……朝!”文武百官便各自缓缓退出殿外,那几位已站得腰酸背痛的老臣,此时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徐恪走出大殿,抬头一看,只见头顶旭日当空,阳光已分外耀眼,他立时暗叫一声“不好!”

    随着他与天子的这一场争辩,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半个时辰,眼下,已是巳时将尽,午时初临了。

    “贤弟!”南宫不语紧随其后,向徐恪呼道。

    “南宫兄,时不我待!咱们赶紧分头行事!你回北司,我去菜市口!”

    “好!”南宫不语当即点头,于是,他们二人离了大明宫,兵分两路,各自赶去救人。

    徐恪今日上朝,原本便是步行赶来,此刻,他出了丹凤门之后,急运轻功,几乎足不点地,朝着城北菜市街的方向,如风而行!

    一刻之后,徐恪便已赶到了菜市口。

    然而,整一条菜市街,几乎都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负责维持秩序与阻隔人群的青衣卫銮仪司卫卒已不胜吃力。

    徐恪遥见法场之上,已跪满了五十多个翠云楼中的杂役。五名膀阔腰圆的刽子手,各自都手执着一柄鬼头大砍刀。在阳光的照耀下,刀面不时反射着一阵阵亮光,那亮光也映照得法场内外之人,无不胆寒。法场的正中央,搭着一个大木桩,木桩上捆绑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是明月!

    此时,法场上忽然想起了一阵炮声,按照规矩,鸣炮三通之后,就是法场行刑之时!

    徐恪情急之下,遂提气奋力跃起,他身子便如一头巨隼一般,纵起于人群之上,他不时在围观者的头顶轻轻一踩,几个起落之后,他翩然的身影,便已降落在法场之上……

    “徐大人,您来啦!”被绑于木桩上的明月,立时就认出了来者就是徐恪,只见她双眸中早已盈满了泪水。旁边的刽子手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中不禁大感诧异。

    此时的明月,脸上却兀自挂满了笑意,仿佛她行将受千刀万剐之刑,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能见到眼前之人,她好似已了无遗憾……

第一百十九章、老天开眼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午时二刻、菜市口】

    自从明月半夜惊醒,被一群凶神恶煞一般的卫卒给带进了青衣卫之后,她就料定自己必然凶多吉少。

    后来,她听闻韩王李祚竟然离奇死在了翠云楼中,她更加惊惧莫名。

    再后来,在杨文渊的威逼与引诱之下,她又亲口承认,是自己杀死了韩王。

    于是,明月呆在牢房内,只能是静坐等死。

    然而,那一日,牢房内竟走来一位面目俊朗、身影挺拔的年轻男子。他说他叫徐恪,乃是青衣卫内的巡查千户,此来是奉旨复审韩王之案,并且,愿意帮她向天子鸣冤。

    她原本已对活着不抱任何希望,不知怎么地,见了这位徐大人之后,她心中竟又燃起了重新活下去的热望!

    徐恪走后的第二天,又来了一帮卫卒,把她给带到了北安平司的诏狱之内。这帮卫卒对她倒也客气,为首那位姓古的百户,一路上对她都尤其照顾,完全没有把她当犯人看待。

    而且,那位古百户还特意为她安排了一间干净敞亮的牢房。她走进牢房里面,只见床铺异常整洁,地面、墙角都已经打扫过,内里的桌、椅、柜、几等物一应俱全,倒好像,她走进的不是牢房,而是一间客房一般。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位“徐大人”的缘故。

    昨日晚间,明月呆在甲字十一号牢房内,她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便坐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屋顶,无人能知其心中之所想……

    她想来想去,才发现这世间的一切,她好似都无心去想,就只有一个身影,却时常在她脑海里浮现。

    那是一个形貌俊雅、神情潇洒的青年身影;是一个她只需看过一眼,便久久不能忘怀的男子身影。令明月格外感到奇异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几许倦怠和郁郁,又隐隐透着一丝倔强与傲然。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对这位才与他见过两面的“徐大人”,她心中竟充满了好奇……

    此刻,在牢房中间的一张方桌上,却已摆满了一桌子的酒菜,那是古材香特命丁春秋出去采办而来的一桌酒食。在古材香的心中,自然是猜测,今晚定会有人来密会这位明月姑娘。

    只是,古材香万没料到,到了戌时深夜,果然有人特意来特意探望明月,只是,那人不是南宫,却是徐恪。

    明月一见徐恪走进牢房,立时脸上一喜,怡然道:

    “徐大人,您来啦!”

    “嗯,我今夜无事,特来看看姑娘!”

    “大人快请坐!”明月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徐恪身前。

    徐恪就在方桌前坐下,歉然道:

    “都快亥时了,我这个时候过来,没有打扰到姑娘的休息吧?”

    “这个时候,大人还能专程来看看明月,明月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打扰啊!”明月也在徐恪的对面落座,回道。

    徐恪还是一脸惭愧的神情,不无惋惜地叹道:

    “明月姑娘,你的案子,我虽已托人向皇上求情,奈何皇上还是不肯饶你,咳,可惜、可叹呀……”

    明月却淡然道:“算啦!若天要我死,明月坦然受死就是!徐大人的心意,民女心领了!大人也不必自责,一切都是天意!”

    见此时此刻,自己原本是想来宽慰明月,却反而由明月来宽慰起了自己,徐恪心下不禁又是惭愧又是钦佩,他更觉这位明月姑娘,可真是一位人间的奇女子!

    “徐大人……”明月忽然展颜一笑道:

    “不管怎样,明月也还有一夜可活,这一夜的良辰美景,明月可不想白白虚耗!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就陪明月一道用膳吧?您看,酒菜都是现成的……”

    “好!”

    徐恪点了点头,当即拿起了筷子,眼前的方桌上,摆满了“脆皮鹅”“烧花鸡”“醋溜鱼”“虾仁豆腐”等等精美的菜肴,都是些长安城里的名菜。徐恪不由暗道,这古材香倒真有心,竟为明月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桌酒菜,就如同专为我们预备好似的。

    徐恪今日,午膳未进,晚膳在家里也没吃好,这个时候,面对着一桌子的酒菜,他腹中忽然又起了极大的胃口。

    明月站起身,端起酒壶,给徐恪与自己均倒满了酒。

    “徐大人,明月敬你一杯!”明月端起酒杯,敬道。

    “好!”徐恪也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杯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好酒!”

    “好酒!”

    接下来,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闲聊了起来:

    明月道:“大人,您是长安人么?”

    徐恪道:“不是!”

    “听您的口音,好似从南方来的?”

    “我是杭州人,老家在杭州府、余杭县、徐家庄。”

    “杭州府?那里离长安很远吧?”

    “嗯,大约有两千多里。”

    “两千多里?这么远!您是怎么来的长安呀?”

    “多半是骑马而来,若是遇水则行船,有车就坐车……”

    “大人真是风趣,民女是问,您一个南方人,年纪又这么轻,您是如何做到,在京城里当了这么大一个官儿?”

    “我也不知为何,就做了这么一个官儿?”

    “大人的家世,非常显赫吧?”

    “我父母都不过寻常农人,而且,他们在我十岁那年,都已双双病没!”

    “啊?大人对不住!民女不该问大人这些……”

    “无妨,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那……大人从小就没了父母,这么多年,您是怎么过来的?”

    “到处乞讨,吃百家饭,就这么……活过来的!”

    “想不到,大人的幼年,竟比民女过得还要辛酸!”

    “哎!也还好啦!你不知道,这百家饭的味道,其实也蛮好吃的,滋味不比今日的这一场酒席差呢!”

    徐恪用筷子夹起一块“醋溜鱼”放入嘴里,慢慢咀嚼之后缓缓吞下,只觉鱼肉嫩滑,酸中带甜,味道不胜其美。他蓦地就想起了自家杭州府的那道家乡名菜“西湖醋鱼”。想当年,他为了求一口糊口之食,每每蹲守在杭州城内各大酒楼饭庄的门口。每见小二拎出一桶装满了剩菜的泔水桶,他就要奋不顾身地上前捞出一些残食塞入口中,这其中,就时常有西湖醋鱼的味道。然而,当年的自己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进出酒楼的食客每每见自己一副肮脏邋遢的样貌,都要忍不住掩面咒骂。为这个,他也没少挨那些跑堂的毒打……

    “大人真是一位与众不同之人!”明月笑看着徐恪,又起身为徐恪的酒杯倒满。

    “那……大人是何时来的京城?”明月又问。

    “去年十月!”徐恪答道。

    “大人在长安城,也才不过半年?”

    “是啊!”

    “恕民女好奇,大人只是一介平民,又自小乞讨长大,如何在长安城里才呆了半年,竟能当上青衣卫的一个千户?”

    “哈哈哈,不瞒姑娘,莫说是你,我也好奇呀!”

    “看来,大人委实是一个非同寻常之人!”

    “哪里有什么不寻常,只不过,我的运气,一向比别人要好一些而已!”

    “运气?”

    “是呀!”

    “大人这一路走来,真的就只凭运气?”

    “是的!”

    “明月再敬大人一杯!愿大人一直这么好运!”

    “好!多谢明月姑娘!”

    ……

    两人又接着对饮了一杯,这之后,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人所聊的话题,也大多是与徐恪相关。

    徐恪有好几次想要问一些明月的过往,但看明月的神情,还是忍住没问。

    看得出,明月对于自己的过去,好像没有一天是满意的。

    时间很快地流逝……

    长夜漫漫,这一个夜晚对于长安城内的大多数人而言,兴许都极其地无聊,然而对于眼前的明月来说,却又是无比的珍贵!

    在明月的内心,她多么想,时光从此凝固,那铜壶滴漏忽然间就能静止不动,让这一个漫漫长夜,永远不要天亮。

    然而,时光之岁悠悠流淌,何尝会为谁停留?

    转眼间就已是亥时六刻,再过得两刻,就是子时了。

    徐恪起身告辞。他心中想,这个时候,诏狱中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胡姐姐她们应该不会来了。

    明月虽万分不舍,却也只能与徐恪敛衽为别。

    徐恪将出牢门之际,兀自问道:

    “明月姑娘,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未了的心愿?”明月摇了摇头,她心道,今夜我能与你徐大人相见,便已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那……在下就告辞了!”

    “大人!”明月还是叫住了徐恪。

    徐恪回头,望着明月。

    明月最后说道:“大人可否让人为明月买一身白衣?待明日午时,明月法场受刑之时,想穿着一身白衣离去……”

    徐恪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出门。

    ……

    ……

    徐恪离去之后,明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成眠。

    她尽量不去想象,自己明日要受的“凌迟之刑”该是何等的痛苦,然而,她又如何不能停止心中的想象?

    一想到明日午时,就要加诸于她身上的那种“千刀万剐”之刑,她立时就吓得浑身颤抖;而一想到徐恪那倔强又忧郁的眼神,清润又美好的声音,她又倍觉温暖……

    她虽已不畏死,但也满怀生的希望!

    她明知自己必死,但依然对徐恪抱有一丝幻想。她心里不断想着,这位徐大人他运气如此的好,说不定,明日真的能出现奇迹呢!

    她就在这种时而忐忑、时而恐惧、时而幻想、时而兴奋的心情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未几,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在睡梦中,明月只见自己被绑在一处高台之上,有两名恶鬼一般的刽子手,各自手执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们一上来就要扯去她一身的白衣。

    明月又惊又羞,又急又怒,吓得在那里大叫着:“你们干什么!……不许碰我的身子!”

    那两名刽子手却咧着嘴,狂笑道:“我们干什么?我们要把你给剐了呀!万岁爷判了你一个凌迟,我们也是没法子,小娘子,一会儿可就对不住喽!”

    “住手!剐就剐!你们剥我的衣服做什么!”明月兀自在大声叫喊着。

    其中一名刽子手却满脸淫笑道:“废话,不扒了你的衣物,我们怎么给你剐一千刀啊?啧啧啧!小娘子这一身的细皮嫩肉,等一会儿就要变成一堆碎肉,可惜喽!”

    另一名刽子手也不闲着,跟着笑道:“放心吧,小娘子,我师傅的刀功,可是整个长安城里顶尖的!一会儿,他这第一刀会从你胸前的尖头头下去,师傅的刀法快,准保不让小娘子疼着……”

    两名刽子手一边说着话,一边手脚也不闲着,三下五除二就已褪去了明月的一身白衣,直骇得明月忍不住大声喊道:

    “救命啊!徐大人救命!徐大人……”

    “你喊什么救命!咱们奉旨行刑,你喊破天也没用!”

    “什么徐大人张大人,这会儿,就算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两名刽子手根本不理会明月的叫喊,转眼间就已将明月浑身的衣服都扒得干干净净。其中一位年老的刽子手从腰间掣出一把薄刃尖刀,又拿着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噗”地一声,将酒水尽数喷吐在刀刃上。

    “救命啊!徐大人救命!徐大人……”

    明月嘴巴大张,却已然吓得喊不出声。

    那刽子手一把捏住了明月前胸的突起,操起尖刀就要下刀,猛然间空里响起了一声暴喝:“住手!”

    明月抬起头,只见一身蓝袍的徐恪,宛若一位天神一般,自空中翩然降落,他双脚刚刚落地,便一掌将那年老的刽子手打翻在地。

    “明月,我来救你了!”

    “徐大人,吓死我了!”

    徐恪急忙解开了绑缚明月的绳子,明月顾不得衣服没穿,便“婴宁”一声,痛哭流涕地倒进了徐恪的怀里。

    梦里面,徐恪一边怀抱着明月,一边柔声安慰着:

    “没事了!明月,圣上已免了你的罪,你可以活下去了!”

    ……

    “铎、铎、铎!”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之声,明月终于梦醒。

    此时,已是四月初一的卯时,这一日的太阳,已悄然自东边升起。

    明月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仅仅是做了一个梦。

    不过,这个梦境是如此惊惧又甜美,直到梦醒之刻,明月的脸上,依旧荡漾着一股笑意。

    牢门打开,走进来的却是北安平司的校尉丁春秋,他手里拿着一套叠好的白衣。

    丁春秋一进牢房,就满脸堆笑道:

    “明月姑娘,徐大人命我给姑娘买一身白衣,这时间太紧,我就在东市里随便买了一套,也不知大小合不合身?”

    “放着吧,多谢这位大哥!”

    “好嘞!”

    丁春秋放下白衣,讪讪地退了下去,他走出牢门之刻,脸上也是一副惋惜不尽的神情。

    明月定了定神,思绪终于回到了现实之中。但她回想着昨夜的梦境,感觉却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地就好似刚刚发生一般,以至于她此刻,心中还是突突地狂跳不已。

    昨夜一梦,让她自生而到死,由死而又生,然而这一整个生生死死的经过,仍不足以让她如此心慌。

    最让她心中激动不已的,却是最后那一刻,她连衣服也没顾得上传,就纵身扑到了徐恪的怀中……

    然而,梦境总归是梦境,明月看着眼前的一身白衣,也只能接受眼前这个残酷的现实。

    现实等待着她的,依旧是死亡!

    于是,明月起床下地,给自己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后,便换上了那一件干净的白衣。

    过得一个时辰,便有两个卫卒,带着她离开诏狱,跟着所有行将被处决的人犯,来到了菜市口的刑场。

    整条菜市街,已是人山人海,围观的百姓见了她走来,无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用力挥手、高声呐喊,就仿佛明月此番要走向的,不是法场受死,而是上到西天极乐世界!

    明月所到之处,观者尽皆如潮涌动,押送人犯的北司卫卒,费了好半天劲,终于把明月一行送到了法场中央。

    卫卒将明月绑在了法场正中的木桩上,其余人犯全都跪倒在地。

    时间很快地过去,明月只见头顶的那一轮旭日渐渐高升,转眼就已是午时了。

    她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然而,明月的心中,不知为何,仍然固执地相信,那一个一身蓝袍的俊美少年,定然会如天神一般地下到法场,会凌空大喝一声“住手!”会伸手解开她的绑绳,会来……救她!

    午时一刻,鸣炮一响!

    明月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中只有一轮明亮耀眼的旭日,春日里的阳光是如此温暖,温暖地让她好想舒舒服服去睡上一觉!

    午时二刻,鸣炮二响!

    明月长叹一声:“看来,这真的就是我的命了!徐大人,明月先走一步,只愿你一生都能好运!”

    ……

    ……

    然而,就在明月已然绝望的刹那间,天空里果真飞身而来一个蓝袍身影,明月只看了一眼就知道:

    徐大人真的来救她了!

    徐恪突然自人群头顶飞身而落至法场中央。环列于法场周围的禁军兵士不知底细,还以为是匪徒欲公然行劫法场。领头的参将一声令下,弓箭手立时张弓搭箭,箭簇尽皆对准了徐恪。其余的兵士操起刀枪,正准备冲上前去将徐恪重重包围。

    北司的两名掌旗忙带着一干卫卒也奔到了法场中央。他们一见是千户大人,忙各自俯身施礼。有一位掌旗立时向四周的禁军连连摆手道:

    “是自己人,这是我家千户大人!快放下弓箭,快放下!”

    禁军纷纷收起刀枪弓箭之际,徐恪站立于明月对面,清了清嗓门,忽然高声宣道:

    “圣上有旨,尔等跪地听宣!”

    青衣卫所有卫卒当即纷纷跪倒,刑部里的衙役、两名经历还有一名掌固以及那五名刽子手见状,也都跟着跪倒于地。

    这时,天空中旭日朗照,一抹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徐恪的头顶,将徐恪朗润而挺拔的身影,照耀得金光万丈……在明月的眼中,此时的徐恪已然不是一个凡人,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尊披着金甲的天神!

    只听这位“天神”朗声宣道:

    “圣上口谕!翠云楼中一干人犯,均与韩王一案无关,之前种种罪名,尽予免除,所有人犯,即行释放!”

    绑在木桩上的明月,悲喜交加,高声喊道:

    “民女叩谢圣上隆恩!”

    明月仰望着苍天,向头顶那些或许存在于冥冥中的神祗大声喊道:

    “老天爷,你终于开眼啦!”

    就在明月身后跪倒在地的老鸨杨晓晓,也跟着喊道:

    “民妇叩谢圣上隆恩!”

    这一下,其余的翠云楼杂役,总算也知道自己不用再被砍头,于是纷纷喜极而泣、涕泗横流道:

    “草民叩谢圣上隆恩!”

    “谢万岁爷!万岁爷圣明啊!”

    围观的长安百姓,此时大约也看懂了法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知是哪一个老者,抢先喊了一声:

    “老天爷终于开眼啦!明月不用死了!”

    “万岁爷圣明啊!明月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欢呼了起来,仿佛明月的赦免,对于这些围观者而言,竟比过一个元日佳节还要痛快!

    见青衣卫和刑部的人兀自跪倒于地,徐恪便吩咐道:

    “皇上口谕已宣,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放人!”

    “是是是!”众卫卒、衙役急忙逐个起身,于是放人的放人,搬刑具的搬刑具,挑水桶的挑水桶……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卫卒们将那些人犯一个个解开了绑绳,见有几个杂役还愣在原地,不知该干嘛,卫卒便叱道:“圣上已饶了你们的罪,还不快走!”

    “是是是!”杂役听了这一顿怒声训斥,心中却是欢快无比。

    对于这些死囚而言,刚刚从死的绝望中,又回到生的希望里,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感到欢愉了!

    围观的人群,见已无刑可看,于是纷纷转身,各归家门。

    禁军在参将一声令下,也调转矛头,径自回衙。

    那五个膀阔腰圆的刽子手,神情却最是懊恼,原本杀一个人可得一两银子的“人头银”,今日已全部泡汤。刽子手们只得拖着各自的那柄鬼头大砍刀,悻悻然离了法场……

    徐恪走上前,亲自为明月解开了绑绳,这一次,明月却没能如梦里一般,“嘤咛”一声,扑倒在徐恪怀里。

    她与徐恪,算上今天,也不过才见了三面而已。

    她虽是一名青楼的头牌,然此时此刻,她心中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含羞。

    她望了望头顶的阳光,又望着阳光下的徐恪,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就仿佛她眼下,依然在梦境中一般……

    “明月姑娘,你可以走了!”

    “走?去哪儿?”

    这时,明月还未来得及感激徐恪,徐恪却已打算向她告辞。

    “哪儿都可以去呀!现下,你已是个自由之身了!”徐恪笑着道。

    徐恪看了看周围,见所有人犯均已散去,今日之事已了,他便也打算回府。他要将这一个好消息,第一个告知于胡依依他们。

    “姑娘,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姑娘也别在这里留着了,此地阴气重,不宜久留!”

    言罢,徐恪朝明月笑了一笑,便顾自回走。

    “等一下!”

    他走了没几步,明月就奔到了他的面前。

    “明月姑娘,你还有事么?”徐恪问道。

    明月忸怩道:“徐大人,明月如今已没有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大人可否……可否……?”

    然而,这下面的半句话,明月却还是说不出口。

第一百二十章、十两盘缠

    “明月姑娘,长乐坊那里,有一家‘云起客栈’,那里的掌柜不错。姑娘若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我就送你上客栈里去住吧?”徐恪问道。

    “好吧!”明月只得点头答应。

    于是,明月便跟着徐恪,离了乱哄哄的菜市街,往东而行。

    这时候,已是午时三刻!

    明月不由回头,又望了望身后的菜市口,心下不胜感慨之至!

    若不是徐恪及时飞身而至,这个时候的自己,大约就是梦境中的模样,已被那两个如恶鬼一般的刽子手,扒去了浑身的衣衫,自胸前开始,一身的雪白肌肤,都要一寸一寸地,被一刀一刀割下!她不敢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噬心裂骨的疼痛!又会是一种怎样惨绝人寰的凌辱!

    她不由得不信,眼前这位徐大人,他真的是一位极其幸运之人,甚至于,她心中隐约有些怀疑,这位徐大人,或许不是一位凡人!

    若非他是一个极其幸运之人,若非他有着非同寻常的能耐,缘何自己已身处于十死无生的绝境之下,竟而还能留得性命?

    她心中已暗暗下定决心,明月此生,就算粉骨碎身,也要报答这位徐大人!

    然而,她旋即又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她心想,这位徐大人如此好运,又有如此能耐,而自己却是如此卑微,又如此霉运,自己就算粉骨碎身,又能报答得了他什么呢?

    ……

    两人走了约莫二刻辰光,便来到了长乐坊内的“云起客栈”。

    一路上,徐恪均在想,要不要把这位可怜的明月姑娘,带回自己的徐府?

    然而,他立时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家里已经有一位胡依依,还有一位姚子贝,自己至今还是一个未婚之身,已经有些扯不清楚,如今,还要带回一位青楼的头牌,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可叫他如何面对青衣卫那帮同僚?又如何面对天宝阁里的嫣儿?

    一想起嫣儿,他心里蓦地一紧!

    他这才想起,又有十多天没有见到嫣儿了。

    甚至于,自从他出了神王阁之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月,这连续一个月来,他都未能去天宝阁见嫣儿一面!

    天宝阁内又没有洪水猛兽,他为何就是不肯前去?哪怕,就算那里有洪水猛兽,以他如今这一身功夫,又何惧之有?然而他为何就是不愿踏进天宝阁的大门,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到了云起客栈之后,徐恪为明月要了一间上好的客房。他将明月送入客房之内后,见明月此时身无分文,便将身上全部的两张一百两银票连同两锭二十两的银饼,尽数交到了明月的手里。

    两人在客房之内,略略坐了一会儿。徐恪问起明月的父亲和兄弟,说他愿意帮着打听他们的住处,明月却只是摇头。

    徐恪心知明月不愿去跟父亲生活到一起,便也不好勉强,于是问她,如今已然重获自由,接下去有何打算?

    明月想了一想,也就不与徐恪隐瞒,她道,原先她的干妹妹“娇娇”曾经同她说过,让她离得翠云楼之后,只管在客栈中等待,待“娇娇”此间事情一了,便带她一同去往萧国。

    既然徐恪今日已将她安顿在了客栈,她就只有等候“娇娇”来接她了。

    徐恪心中却想,那“娇娇”可是一只猫妖!你怎能与一个妖人呆在一起?然他随之又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自己的家中,不也是有两只修行千年的大妖么?自己已和他们相处了近半年之久,不也好好的么?

    徐恪微微一笑,见明月此时神情如此坚决,自也不好再行劝阻,他便起身告辞,明月送他到门口。

    下楼之后,徐恪又找来客栈的掌柜,言道,二楼上房中的那一位姑娘,是他的干姐姐,掌柜的务须好生照顾,不得有丝毫之怠慢!那店掌柜原本便是一个老实之人,此际见了徐恪一身亮闪闪的官服,更是连连拱手作揖,忙不迭地“诺诺”答应。

    徐恪离了云起客栈后,便径自回府,一路上,他想到自己随意间,又多了一位“干姐姐”,心中不禁哑然失笑!

    徐恪走后,明月呆呆地坐在客房内,眼望着徐恪离去的方向,却鼻子一酸,一双美目中,已堕下泪来。

    她刚才在法场上,原本就想说一声:

    “明月已无家可归,大人可否……容明月权且寄身于大人府上?明月愿意做一名伺候大人起居的奴仆,此生任凭大人使唤!”

    可是她话到嘴边,兀自说不出口。

    自己毕竟是一名

    青楼女子,就算自己想做他徐府的一名丫鬟,他会不会也嫌弃自己,身子不干净,名声不好听?

    果然,徐恪的回答,还是无情地拒绝了她。

    她此刻的心情,既失望透顶,又伤心不已,然而,她还是一点也不责怪徐恪。

    这也许,就是她的命运吧?

    ……

    ……

    南宫不语回到青衣卫之后,也急忙赶到了诏狱之内。

    果不其然,此刻,卫卒们已在诏狱内搭建了一处临时处刑台,正等着将那一百余位女犯,尽数送往黄泉。

    就在诏狱的丙字号牢房之内,木梁上高悬着几十条白绫。由于待处决的女犯实在太多,连白绫也不太够用,于是,司刑的掌旗便命人将那一百多个女犯分作了四批。

    此时,第一批三十位翠云楼中的姑娘,就站在处刑台前,面对着那高悬的三十根白绫,或哀哀抽泣、或浑身颤栗、或失声痛哭……

    其余八十多位女子,虽站在第一批姑娘的身后,心情也是一样悲戚,甚而,心中更为恐惧!

    她们虽都是穿着一身新衣,模样也算打扮得周整,然许多人还是由于太过恐惧,下身已然尿湿了一大片。

    依照规矩,那名北司的掌旗,得等监斩官到来之后,一一验明正身,这才开始行刑。然而,负责管理诏狱的首席百户古材香,早已叮嘱过,今日正值天子上朝,万一天子兴致大发,话说得多了一些,监斩官不定能来得及赶到。古百户当时就吩咐掌旗,只要午时三刻一到,不管监斩官有没有到场,立即开始行刑,切莫误了人犯上路的时辰!

    那时的古材香心中还有个计较,这一百多个女犯中,大多曾被南司的卫卒奸污过,听说今日的监斩官之首,还是当朝的八皇子晋王殿下,若万一晋王爷较起了真,询问这些女犯因何被人强暴,他无论如何也难交代得过去,要是搞不好捅出了那张巨额银票,他头顶的乌纱帽都要不保。是以,古材香的心里,还巴不得晋王最好因为今日早朝之故,只顾得上去菜市口,而来不及到诏狱来监刑,那样的话,卫卒们就可以从容地送那些女子上路。

    于是,到了午时二刻,那名掌旗见监斩之人迟迟不到,又见待处决的女犯如此之众,他心中还挂念着自己的那一顿青衣卫的“丁餐”,于是挥了挥手,便命卫卒将第一批女犯送上白绫……

    只听一个嗓门大的卫卒喊了一声,“时辰到了,姑娘们请上路!”那三十位女子,顿时又是一通嚎啕大哭之声。

    有几位年纪较大的女子,见已无路可走,只得缓缓走上了那一只木凳,将自己的脖子送入了白绫之内,然后无奈地将凳子踢开,只觉脖颈处猛然一紧,便已渐渐失去知觉……

    其余年纪还小的女孩,兀自不愿上凳,还站在那里不断地抽噎着,仿佛仍不甘心就这样无辜受死,旁边的卫卒见状,不耐烦地大喊道:

    “快点上去!后面还有好多人呢!再不上去,老子可要动手送你上去了!”

    于是,更多的人止住哭泣,壮着胆子走上木凳,一个个都将自己的脖子送入了白绫之内……

    “住手!”

    这个时候,南宫不语终于疾步走了进来。

    “快!快将那些人放下来!”千户手指着高悬于梁上的女子,命令掌旗道。

    “千户大人,这……?”那掌旗还有些纳闷,心道皇上不是赐她们尽数自缢么?难道临时又改了主意,要把她们都拉去斩首?

    “圣上已免了她们的罪,快救人!”

    “是是是!”

    掌旗再不敢耽搁,于是和十几个卫卒一道,急忙抢步上凳,将那些已然挂在木梁上的女子,一个个都放了下来。

    有六个年纪最长的女子,此时已被白绫勒得昏死了过去,卫卒忙取来温水姜汤,又是掐人中,又是摁胸口,终于将她们从黄泉路上,都给艰难地拉了回来。

    南宫不语面朝掌旗怒斥道:

    “午时三刻未到,监斩官不在,汝等因何就要匆匆行刑?!”

    那名掌旗见千户大人发怒,吓得赶紧跪倒在地,惶恐道:

    “这……这……”他想要辩解,这是百户大人的吩咐,但话到嘴边,还是不敢出口。

    依着南宫不语的脾气,他当时就要命人将那草菅人命的掌旗拉出去重责二十大板。然他转念一想,这多半就是古材香的吩咐,算啦,自己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就给古材香一个面子吧!于是,南宫千户转而训斥道:

    “皇上今日早朝之时,已

    赦免了所有翠云楼人犯的罪!本司今日若晚来半刻,就有几十人因你而枉死!你这狗奴才,今日本司权且记你一过,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是是是!小的知罪!小的下回再也不敢了!”那掌旗吓得双股战栗,竟差一点也尿湿了裤子!

    接下来,南宫不语便命所有女犯尽皆下跪,他高声宣读完了皇帝的口谕之后,又温言安抚了她们一番,最后,千户大人还向那些女子和颜叮嘱道:

    “圣上非但免了你们的罪,且还了你们自由之身!你们先在这里头少待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自有人会发一些盘缠给你们。你们吃了饭,拿了银两,便各自回家去吧!”

    自然,所有的女犯,尽皆朝南宫千户跪谢不已,仿佛,此时救下她们的,不是皇上的旨意,全是南宫千户的功劳。

    南宫又对掌旗吩咐了几句,命他好生照顾这些女子,到伙房内去为她们各自取一份午饭,一会儿就有人将姑娘们的盘缠送来云云,掌旗自是连声答应。

    南宫不语回到自己的公事房,恰是午时三刻之时,卫卒们为千户大人领来了一顿丰盛的“青衣卫甲餐”,摆列在了千户大人的桌案之上。

    南宫正在房内用膳,那首席百户古材香却讪讪地走了进来。

    见古材香垂首肃立在自己对面,南宫不语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却挥手命他坐下,道:“一起吃吧!”

    “是!”

    古材香立时堆起一副笑脸,忙躬身落座于千户之侧,便舔着脸与千户大人一道吃起了午餐。

    古材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酒壶,为南宫千户与自己斟满了酒,举起酒杯,主动赔罪道:

    “大人,属下管教不严,令诏狱内的那些女犯,差一点无辜枉死,属下先自罚一杯!”

    “一杯怎么够?”

    “是是是!属下自罚三杯!”古材香一气喝了三杯烈酒,见南宫千户终于面色转缓,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两人吃了一会儿酒菜,南宫便问道:

    “那些女犯,还好吧?”

    古材香忙道:“都挺好!她们知道自己不用死了,高兴还来不及,此时,她们都在对千户大人千恩万谢呢!”

    “卫里给她们发了多少盘缠?”

    “每人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南宫摇了摇头道:“着实少了一点!有些姑娘离家较远,这点银子,怎么够回去?”

    “卫里的公银拢共也不多……”古材香抿了一口酒,道:“沈都督能给她们每人发五两银子,已然是够意思啦!这样加起来,也得六百两纹银呐!我猜,若不是皇上发话,沈都督才没这么大方呢!”

    古材香又伸出两根指头道:“至多,给她们二两银子,已是仁至义尽啦!”

    南宫不语眼望着古材香,意味深长地说道:

    “咱们北司,再贴补她们每人五两!”

    “啊?大人,咱们北司的公银更少,这一下子就要出去六百两?啧啧啧!大人可真是舍得呀!”

    “谁说从公银里出了?”

    “大人莫不是又要自掏腰包?”

    “哎!我南宫一年也就八百两的俸银,叫我一下子拿出六百两,我和无花,去喝西北风啊?”

    “那……大人的意思?”

    南宫望着古材香,笑而不语。

    “卑职明白了!这六百两银子,卑职想办法就是!”

    古材香又抿了一口酒,哀叹了一声,心道这一顿“甲餐”可真是贵得紧呐!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吃我的“乙餐”了!

    这件事,双方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

    一个时辰之后,诏狱中的一百十六位女子,每个人均领到了十两银子的盘费,外加一身新衣,还吃了一顿饱饭,每个人也都高高兴兴、千恩万谢地离了青衣卫,从此各回各家,各干各的营生。

    留下古材香,却一个人闷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此次办差,他费心劳力,虽然从杨文渊那里拿了一千两的银票,然此次他又是替姑娘们买新衣,又是给明月办酒席,最后,千户大人还一气让他“放血”了六百两银子!到最后一算,他大约只余下了五十多两。

    可是,他今日午膳,为了讨好千户,在东市上买了一壶三十年陈的“汾阳”,就是五十两银子!

    古材香做梦也未能想到,他昨日才刚刚到手的一千两银票,转眼间,几乎分文未剩……

第一百二十一章、不欢而散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午时、徐府榛苓居】

    徐恪回到自家的府邸之后,随即走进榛苓居,跟胡依依讲述了今日早朝的经过,以及自己亲往法场,救下了明月之事。

    自然,对于皇帝又限定他必须三天之内拿住猫妖,否则便将他夺职下狱之事,他却只字未提。

    胡依依听罢,立时欢呼道:“太好啦!老天有眼,这一百多人终于不用受死了。”

    随即,胡依依又问:“明月呢?”

    徐恪有些意外,道:

    “明月?她走了呀!”

    “你将她从法场救下之后,就这么……让她一个人走了?”

    “这个……胡姐姐,我既已救了她的性命,皇上也免了她的罪,她已是个自由之身,那她自然就……走了呀!”

    “我听九妹讲,明月也是一位苦命的女子,自小就被她亲爹给卖到了青楼。如今,翠云楼也被封了,你叫她一个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之人,又能到哪儿去?!你就不能把她接到这里来么?小无病,你不会是嫌弃她风尘女子的出身,是以不愿让她进你徐府的大门吧?”胡依依不无责怪道。

    徐恪脸色一阵发窘,心道胡姐姐所言不无道理,早知这样,我当时不如索性把明月接回徐府算啦!我徐恪行得正坐得直,但求内心无愧,何惧别人风言风语?

    然此时,他已将明月送入了客栈,要他再去接人,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当下,他只得随口答道:

    “她……她住进了云起客栈!她说,她要等毛娇娇接她去萧国生活……”

    “原来是这样……”胡依依点了点头道:“九妹好似跟我说起过,说一旦救出了明月,她要带着明月一同去萧国。二弟是萧国的国师,她们若是在那里生活,倒也……挺好!”

    徐恪却低下头,不敢直视胡依依略带疑问的目光。

    这时已然是晌午,一天中已到了阳光最温暖之时,徐恪肚中也已有些饥饿,于是,姚子贝摆好了饭菜,三个人就来到前厅,一道用膳。

    席间,徐恪又问起,毛娇娇是否曾经来过徐府?胡依依却摇头道,她与九妹,原本约好了昨晚碰面,孰料,从昨日到今天,不知为何,竟一直未见九妹现身。

    徐恪便道,定是毛娇娇见明月被关在诏狱内,营救无望,是以没有前来。胡依依却还是摇头,说她九妹绝不是那样的人!在她的记忆中,但凡她九妹想要去做的事

    ,她都会不管不顾,也要坚持去做!

    而徐恪却心想,莫不是这毛娇娇知道我要抓她,是以不敢来了?

    ……

    ……

    徐恪记挂着翠云楼其余姑娘们的安危,于是匆匆吃罢午饭,即赶往青衣卫上值。

    他走进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却见这个时候的南宫,恰正在等他!

    “贤弟,你今日委实太过鲁莽了些!”南宫一见徐恪,随即忍不住责怪了起来。

    “南宫兄,小弟若不是这份鲁莽,如何救得下翠云楼这一百多条人命?”徐恪却不以为然道。

    “可是,贤弟,你不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皇上下不来台啊!”

    “南宫兄,你错了!让皇上下不来台的,不是小弟,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南宫不语不禁朝左右看了一看,随即摇了摇头,又将徐恪引入了内室,亲自为两人各冲泡了一杯好茶,待他们两人各自坐下之后,这才劝道:

    “贤弟呀!你就听愚兄一句劝吧!日后行事,万万要三思而后行!似你今日这般,弄得皇上当殿大怒,这对你今后为官,可没什么好处?!”

    “南宫兄,小弟却不这么看……”徐恪还是坚持道:

    “咱们当官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当官?难道就是为了当更大的官么?似小弟今日这般,总算救下了一百多个无辜者的性命,小弟觉得,非常值得!”

    “可是,今日若不是魏王殿下亲自帮你作证,就凭贤弟的这一腔热血,又有何用?……”南宫冷笑了一声,却道:

    “恐怕,如今这个时候,裴才保早已被乱棒打死,那一百多人,也尽皆凌迟的凌迟、腰斩的腰斩、斩首的斩首、自缢的自缢……包括贤弟你自己,兴许这身官服,也已然不保!”

    徐恪细思南宫之语,心下也不由暗暗点头,今日这档子事,严格来说,与其是徐恪救下了一百多条人命,倒不如说,真正救人的,却是魏王!

    然而,徐恪却依旧固执道:“就算我官服不保,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南宫道:“贤弟,你今日为了那一百多条区区贱命,大闹含元殿,弄得满朝文武都人心惶惶,而且,你说是猫妖弄死了皇子,一旦这个消息传了出去,长安城又要人心大乱!你这样做,值得么?”

    徐恪道:“南宫兄,我今日所言,都是事实,事情既已发生,就不惧别人知道!而且,我也不认可你‘贱命

    ’之说!人生于天地之间,生命于每个人而言,本就平等,何来贵贱之分?那一百多人,也都有活下去的权利,缘何就要无端受死?”

    “你今日不惜惹得皇上大发雷霆,又将赵王与魏王两位殿下都拉下水,就为了你眼里的‘生命平等、不分贵贱’?”

    “我想,今日,那一百多人的性命能够保住,两位殿下的心情,必也是欣慰不已!”

    南宫不语望了望徐恪,他脸上的神情似完全不认可徐恪所云,他忽然问:

    “贤弟,你是不是喜欢上了明月?”

    徐恪不禁愕然道:

    “南宫兄,你何以有此一问?”

    “我听说,你昨晚上,和明月同在一起,一直呆到了子时才离开,你们是不是……?”

    “南宫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贤弟,我这是为你好!你若听愚兄一句劝的话,今后,对那位明月姑娘,你可要‘敬而远之’,离得她越远越好!”

    “为何?”

    “她毕竟是一个青楼女子,而且还曾是韩王一案的‘主凶’,你若与她说不清道不明,人人都会以为,你是为了贪图她的美色,这才奋力相救!”

    “我自行得正站得直,怕他们何来?”

    “贤弟,话可不是这么说!常言道,人言可畏!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拨弄是非之人。你若与明月纠缠不清,到时候,光是我青衣卫里的口水,就能将你给淹死!”

    徐恪昂起头,却冷哼道:“我倒要看看,这青衣卫里,会有多少口水,能不能将我徐恪淹死?!”

    “你……这么说,你已经将那位明月姑娘,接回了徐府?”

    “接回了徐府又何妨?”

    “好好好!我不同你争,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南宫不语扭过头去,已不想同徐恪说话。

    话已至此,再说已是无益,徐恪原本还想再与南宫商量猫妖一案,见状只得起身,遂向南宫拱手辞别。

    徐恪出门之际,南宫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声:

    “贤弟,你若肯听愚兄的话,不妨将那明月安置在一处无人知道的别院之内,悄悄与她相会便了,此事切切不可明目张胆啊!若购置别院的银子不够,愚兄还可帮衬你一点……”

    徐恪摇了摇头,不想有半句解释,径自出门而去。

    两人这一场对话,就此不欢而散……

第一百二十二章、乍暖还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酉时、秋叶草堂】

    徐恪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处置完了手头堆积的卫所公务,转眼便已是酉牌时分。

    手下来报,说是有一名户部的经历求见。

    徐恪原本就曾是一名户部的经历,闻听之后不免一笑。

    那名户部的经历走进千户的公事房,对徐恪执礼甚恭,称是为尚书大人带话而来,秋尚书让徐大人下值之后,去一趟秋叶草堂,徐恪当下点头应允。

    过了两刻辰光,徐恪已经来到了城南怀贞坊的秋叶草堂。

    傍晚时分,斜阳西下,晚风徐徐吹来,将一片昏黄的光影,吹得满地都是。怀贞坊内,那些高高低低的民房错落有致,静静地伫立于昏黄的光影之中,仿佛在各自述说着一段缠绵而辛酸的往事。

    草堂依然还是那座草堂,门房简陋,墙皮斑驳,远远望去,犹如一间寻常的农舍。

    徐恪今日的心情颇为畅爽,他悠然跨步,走进秋叶草堂的大门,秋明礼恰正站在院子内,仰望着天边的夕阳……

    徐恪望着秋明礼清癯苍老的身影,心下亦不禁升起一丝岁月之慨。

    “老师,您在看什么呐?”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就算临近黄昏,亦是一段美景!”

    “呵呵呵!说得好,说得好啊!”

    “老师最近,身体可好?”

    “你看看,我这身子骨,不是健朗得很么?!”

    “今日早朝,还要劳烦老师为学生求情,无病真是惭愧莫名!”

    “咳!就算老夫向皇上求情,可什么都没为你求来呀!看来,皇上今儿个……可真是被你给气坏喽!”

    “……”徐恪不禁无语。

    秋明礼朝前厅内挥了挥手,道:

    “小昱已经做好了晚饭,走,咱们一边吃,一边聊!”

    师徒二人便携起手,一道步入草堂的前厅,二人面对面坐在了餐桌的两侧。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赵昱精心烹制的各色菜肴,连同酒杯、酒壶都已放好。徐恪望了望周围,并未见赵昱与平安、喜乐,想是他们在另一处地方吃饭了。

    于是,两人举杯共饮,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徐恪有多日未曾到草堂来看望秋明礼,此番前来,又尝到了赵昱的手艺,他不禁胃口大开,筷子不停,只片刻间,便已将桌上菜肴吃得七七八八。

    秋明礼却没有徐恪这般好胃口,他喝了一会儿酒,便朝徐恪问道:

    “无病,皇上只给了你三日的期限,接下去,你有何打算?”

    “三天之后再说呗!”徐恪兀自吃菜,脸上一股满不在乎的神情。

    秋明礼却叹了一声,不无忧虑地说道:

    “你今日早朝,虽然救下了那一百多人,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老师不必忧虑,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三日之后,说不定,我就能抓住了那只猫妖!”

    “可是,你若抓不着呢?”

    “抓不着?那我就进诏狱里去呆着,大不了,这一身官服,我脱了就是!”

    “你糊涂!”秋明礼终于忍不住开始数落起了徐恪:

    “你今日也太莽撞了些!皇子私开妓院,那是何等惊天的丑闻!你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揭开韩王的这桩丑事!你就不怕,皇上恼羞成怒,当时就将你给夺职下狱喽?到那时,你非但救人不成,还要将自己给陷进大牢里去!”

    徐恪笑了一笑,宽慰秋明礼道:

    “老师,学生这不好好的没事么?”

    “那是因为魏王殿下帮着你!”

    秋明礼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脸上神情,又是生气,又是失望。

    徐恪忙站起身,为秋明礼斟满了酒,赔罪道:

    “老师,学生知道错了!下一

    回,学生定不会如此莽撞,做事之前,学生定当三思而后行!”

    秋明礼神色转为柔和,然语气中仍不无嗔怪道:

    “无病,你想救人,原本是好事,只是你行事为何如此冲动?最起码,你该事先跟老夫商量一下啊!”

    接下来,秋明礼又大谈了一番为官之道,再一次谆谆告诫他日后切切不可鲁莽冲动,对于徐恪今日这番救人之举,他显然也极不赞成。徐恪心知秋先生如此训诫,也是出于对他的关切之情,只得连连点头,笑着答允。

    时日匆匆,两人的这一场晚膳,很快结束。

    徐恪正打算起身告辞,秋明礼随即拉住了徐恪,言道,今夜跟老夫去一趟魏王府!

    徐恪这才知晓,原来今日秋先生叫他来草堂的真正目的,是要让他跟着自己去魏王府致谢。

    秋先生的话,他完全无法反驳,秋先生让他去谢魏王,自然,他更加无法拒绝。

    于是,徐恪就跟着秋明礼,两人又一道来到了魏王府门前。

    进得王府之后,总管马华成却道,王爷此时并不在府中,王爷进大明宫面圣去了!

    两人只得在王府内等候,可一直等到戌时将尽,仍不见魏王归来,两人只得告辞出门,各自回府。

    ……

    ……

    而这个时候的大明宫偏殿之内,魏王李缜正躬身侍立于皇帝的面前,这一次,皇帝极其难得地,竟没有给魏王赐座。

    李缜匆匆吃罢晚膳之后,随即进宫去见他父皇。这个时候,他侍立于殿前,已不下半个时辰,该认错赔罪的话,他都已向他父皇说了,然而,李重盛的面上,仍是一副冷峻深沉的脸容……

    “这个李秋……”李重盛静坐了长时,忽然间问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李缜忙躬身答道:

    “回父皇,李秋原本也是一个举子,因为科场不顺,就投入了六弟的门下……”

    “那他为何……又成了你的手下?”

    “他……他见六弟整日只顾吃喝玩乐,是以觉得出头无望,便又转投到了儿臣的门下。”

    “那这个人,该杀啊!”

    “禀父皇,这个人有些机灵,儿臣还想用他!”

    “目下他在何处?”

    “他就在儿臣的王府。”

    “缜儿呀……”李重盛双眸直直地盯住了李缜,仿佛欲看穿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皇帝却忽然改了口,“夸奖”起了魏王:

    “你可真是好手段!竟会暗地里收买了你六弟家的门客!恐怕,你六弟到死都不知道,他的那些秘密,早已被你知晓了吧?”

    “儿臣惭愧!”李缜低下头,无言以对。

    事实上,李祚并不是到死也不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已被李缜知晓。就在一个多月前,李缜便已亲自登门,当着他六弟的面,无情地拆穿了李祚关于翠云楼的秘密。当时,李缜的一通言语威吓,直吓得李祚跪倒在地,向李缜哀哀求告不已。只是,李祚做梦也不会想到,告诉李缜这个秘密的,恰正是翠云楼的挂名东主李秋!

    一想起自己的六弟,李缜心下不由泛起一丝愧意。他心道,没曾想,六弟就这么意外早死了!他如此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最后竟猝死在了自己所开的翠云楼之内!早知如此,那一日,我就不会拿翠云楼这档子事,这么吓他了……

    “祚儿私开翠妓院之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皇帝又问道。

    “翠云楼开张的第二年,儿臣就已知道了。”

    “那你为何……直至今日才说?!”李重盛面上又起了一股怒意。

    李缜满面愧色道:“儿臣之前,也是和父皇一样的想法。”

    “你也知道老六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之事!那你还在今日的早朝上,当殿作证?”李重盛双眉一挑,龙目中又是一道精光射向李缜。

    李缜躬身施礼,言辞恳切道:

    “父皇,儿臣当时听了无病所言,觉得他所讲的亦不无道理!六弟既是死于猫妖之手,如何能怪在翠云楼那些人的头上?父皇明知那些人根本与六弟之死无关,却还要将他们尽数赐死,无非是想替六弟隐瞒罢了。可是,六弟毕竟已做下了丑事,光靠杀人也未必遮掩得住!……”

    “住口!”李重盛不禁怒道:“朕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么?”

    “儿臣不敢!儿臣今日失言,请父皇责罚!”

    李缜只得跪倒在地,再次向他父亲诚惶诚恐地谢罪。

    李重盛余怒未息,依旧冷然道:

    “缜儿,如今,朕老了,你也长能耐了!今日这么一闹,非但老六的丑事,天下人都会知道,朕的颜面也让你们给丢尽了!你今日既已遂了愿,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父皇,儿臣……儿臣……”李缜匍匐于地,心中又是惶恐,又是自责,然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以对。

    李重盛心中烦躁,当下朝李缜挥了挥手,吩咐道:

    “好啦!朕乏了,你走吧!”

    李缜还欲辩解,身后的高良士却从容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搀起,轻声劝道:

    “殿下,皇上着实是有些乏了,殿下还是听老奴的劝,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

    李缜只得无奈起身,拱手为礼之后,转身退出殿外。

    李缜在内侍的引领下,缓步走过大明宫内长长的御道,这时已是戌时三刻,晚风吹来,李缜只觉浑身一冷,肺腑之间不由一阵难受。

    “咳咳咳!”李缜忍不住猛地一阵咳嗽,身前的内侍听得心中不忍,转身关切道:

    “殿下,您不要紧吧?要不要,奴才从宫里头去取一件袍子来?”

    “不碍事,不碍事!你只管带路就是!”李缜摆手道。

    李缜路过含元殿之侧时,不禁又向着大殿的方向望了几眼,他心中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今日早朝的几句话,竟惹得他父皇如此恼怒!

    “吆!四哥也在这儿呐!”这时,李缜却听到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却见自己的八弟,晋王李祀正疾步朝自己走来。

    “八弟?你这是?”

    “四哥,父皇半夜召我进宫,我也不知有什么事?”

    “八弟,父皇他老人家目下已有些困乏了……咳咳咳!”李缜话还没讲完,又是忍不住一阵咳嗽。

    “哎!四哥,外头冷,你可别冻着了,来来来,这件衣服你先穿上!”

    李祀说着话,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玄色圆弧领暗锦纹皮袍,给李缜披在身上。

    “八弟,四哥不碍事!”

    “诶!瞧你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快穿上!小心受了风寒!”

    “多谢八弟!”

    “四哥客气了,那……我先进去了,父皇还在等着我呢……”

    “好!”

    ……

    负责为皇子们引路的两名提灯内侍,此际见了这两位王爷相互之间,神态如此亲近,举止又如此谦让,心中都不由为他们兄弟间的那种融融亲情所感动不已。

    于是,李缜接着往丹凤门举步,李祀却向着皇帝的寝宫前行,两人一进一出,便在含元殿之侧,就此擦肩而过。

    李缜目送着李祀的身影远去,心下却泛起一丝感慨。

    八弟也已年近四旬,看上去竟还这般年轻!他身上就算褪去了一件皮袍,然看他行走间,浑身上下兀自冒着一股灼灼热气!

    这时,又是一阵寒风吹来,李缜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那件玄色皮袍,却并未感受到多少暖意,反倒胸口一塞,忍不住就是一通猛咳……

第一百二十三章、无从施展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一、戌时、大明宫】

    李祀进得偏殿之内,随即向李重盛躬身施礼道:

    “儿臣给父皇请安!”

    李重盛一见李祀,心中便是一喜,他随即吩咐道:

    “祀儿来啦,坐!”

    高良士已从身后取来一张皮杌子,放在李祀身旁。

    待李祀坐下之后,李重盛当即问道:

    “祀儿呀,你半夜前来,如何穿得这么少?不冷么?”

    “刚在外头遇上四哥了,我见他还在咳嗽,是以就将身上的一件皮袍,给四哥披上了!”

    “那你自己呢?小心冻着!”

    “没事,父皇,儿臣这身子骨,健朗着呢!”

    说着话,李祀便站起身,就在这偏殿之内,比划了几下拳脚。当然,在李重盛的眼里,自己儿子的这几招拳脚,就连花拳绣腿也算不上,纯粹只是比划几下而已。

    不过,李重盛却看得津津有味,他原本深沉冷峻的眼眉,也终于渐渐露出了如春风般的笑意。

    在自己十几个儿子当中,李重盛最喜欢的,只有两个儿子,第一个是三皇子赵王李义,第二个便是这位八皇子,晋王李祀。

    李重盛每次见到这两人,心中总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欣喜和愉悦。他总觉得,只有这两个儿子,才象极了自己。无论李义还是李祀,他们的身形都是如此地英挺而俊朗,他们的样貌又都是如此地年轻而脱俗,最重要的,他们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那一种俊采翩然的气质,更是与年轻时候的自己,别无二致。

    见李祀只是稍稍动了几下拳脚,便已有些气喘吁吁,李重盛忙笑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的身体好,快坐下吧!”

    李重盛转头又吩咐高良士道:

    “去御膳房,弄一些夜宵过来,朕要与祀儿,边吃边聊!”

    高良士点头领命之后,随即便小步跑出了殿外,只过得须臾,他便领了四个内侍进来,两个内侍端着食盒,两个内侍抬了一张小几。那食盒之内,分别装着四样精美的甜点,四样新鲜的小菜,还有御厨精心烹制的两碗桂花银耳羹。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小几摆在李祀的身前,又将食盒内的精美点心与小菜分别摆放至李重盛与李祀身前的案几上,然后各自躬身退下。

    高良士自己,也悄然隐没于殿柱间的阴影之内。

    于是,父子二人,就在这寝宫的偏殿之内,一道用起了夜宵……

    两人一边吃,一边随意地聊些家常,偏殿内的气氛异常融洽,就宛若,与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用餐无二。

    李祀也不客气,将面前的银耳羹、金丝藕叶团、细枣莲子松茸汤,这些精致的点心羹汤吃得七七八八,李重盛见状,顿觉胃口大开,便也跟着吃了许多。

    李祀见父皇不提今日早朝之事,他便也绝口不言,只一味吃吃喝喝,陪着父皇东聊西扯。

    直至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重盛忽而问道:

    “祀儿,你对你六哥,怎么看?”

    “六哥么……”李祀将碗筷放下,随即回道:

    “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只是,玩性重了一些!有时候,他玩着玩着,兴许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皇子的身份!”

    “其实,六哥无非是在长安城里开了一家翠云楼而已。这件事原本可大可小,可对可错!六哥最大的可惜之处,

    不是他私自开了一家妓院;而是他开立了妓院之后,身边没有一个懂得劝诫之人啊!”

    李重盛听得频频点头,遂问道:

    “若是你知晓了这件事后,你会怎么做?”

    李祀又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一口小菜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道:

    “若是我知道了六哥的这个秘密,我当即就会劝六哥,让他将翠云楼转给户部,或是京兆府也行!想那翠云楼生意这么好,若是转成了官办,每年当可为我大乾国库添进不少的银两!若然如此的话,六哥开立翠云楼,非但不是什么丑事,岂非大功一件?”

    李重盛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他放下了碗筷,默然片刻,不禁伤感道:

    “可惜呀,你没能知晓老六的这个秘密,要不然……”

    李重盛摇了摇头,一想起李祚生前的音容笑貌,忍不住就有些神伤,眼眶里又有些微微地湿润了起来。

    “父皇保住龙体,切莫哀伤!”李祀忙劝道。

    “没事没事!”李重盛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随即又问道:

    “祀儿,你六哥的葬礼,准备得如何了?”

    “父皇放心,儿臣都已准备妥当,就等吉日一到,即行出殡!”

    “好好好!这件事,你有劳了!”

    “父皇,儿臣一向觉得,六哥虽然贪玩了一些,却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六哥生前,待儿臣一向不错,他还经常送一些好玩的物什给儿臣……如今,儿臣能亲自操办六哥的葬礼,那是儿臣的荣幸!儿臣自当尽心竭力,为六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只是,朕今日早朝上,已然说过,老六的丧葬之礼,一切从简……”

    “父皇无需担心,儿臣自有分寸!”

    “好好好!你六哥能有你这个弟弟,想必他泉下有知,亦当欣慰耳!”

    ……

    ……

    这一边,皇帝与晋王父子二人,正在大明宫内相谈甚欢。而另一边,那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却被困在了一个狭窄的铁丝笼子里,任她用力翻滚跳跃,脚爪胡乱地踢打,却根本冲不出铁笼。她“喵喵喵”地乱叫着,仍然无计可施。

    原来,毛娇娇在三月二十九那一晚,由于已有三日未曾与男子行“和合之术”,她忍不住体内春兴大发,于是,再度深夜出门,来到长安城内,伺机“猎艳”。

    她与往常一样,化为原身,纵跃于长安城内的房梁屋顶,如履平地一般。京城内的禁军也好、青衣卫也罢,就算见到了她的模样,亦只当是一只寻常的小花猫而已,无人会引起注意。

    毛娇娇在城内寻了半天,由于宵禁之故,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她在桥洞与小巷的角落中,偶尔也会见到几个邋里邋遢的乞丐,然而她嫌弃那些乞丐一身的臭味,是以也并没有去魅惑他们。

    长安城千家万户,到了深夜之时,已大多关灯睡觉。毛娇娇于屋顶纵跃之时,忽见前方有一所大宅子,此时屋内还亮着灯光。她心中好奇,便悄悄地爬到了那所大宅子的屋顶,又从屋檐溜进了围墙之内。

    毛娇娇缓缓地在围墙上爬行,留神查看此间屋子的主人到底是何许人也?模样生得俊不俊俏?她隐约见到书房内有一位男子,正在持卷观看,那男子留着长须,年岁已然不小,不过,看上去容貌倒是相当儒雅,这一份气质,倒也很对毛娇娇的“胃口”……

    此时已是亥时将尽,子时将临,毛娇娇找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一位长相还算过得去、一身打扮也比较干净的男子,她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她悄悄地跳下院子,正打算溜进书房,再现出人身,蓦地见一双大手,却不知从哪里伸了出来,一把就将她一个娇小的身子擒住,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已被那双“大手”给塞进了一个铁笼子里面。

    “哈哈!你这只‘猫妖’!总算被我给抓住了吧?”身后却传来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

    毛娇娇惊恐地望去,却见那个抓她的人,只不过是一个年约十来岁的少年!

    毛娇娇当即大声骂道:“你这个屁小孩,快放了本姑奶奶!要不然,姑奶奶若是出去之后,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然而,那小孩却只是听到笼子里的小花猫“喵喵喵”地大叫了好几声。

    “同儿,你又顽皮了!快去睡!”书房内传来一位男子温润的声音,随之书房的门被人打开,有一位年纪已五十挂零的男子走到了院子内。

    “爹爹!你看,我抓到了猫妖!”那少年举起铁笼子,向他父亲炫耀道。

    “好好好!我的同儿最厉害了!”少年的父亲满面慈蔼之色,连声夸赞道。

    “猫妖都被你给抓了,那你现下,总好去睡了吧?”

    “嗯!爹爹,这是我新做的老鼠笼子,原本我想抓住家里那只吵人的大老鼠,没想到,抓到了这只猫妖!”

    “嗯!同儿可真是了不得!猫妖都被你抓到了,那咱们的京城,从此也就太平喽!同儿,咱们去睡了,好不好?”

    “好吧!”

    ……

    这位父亲,想是极其疼爱他的孩儿,连哄带骗,终于将少年带进了他的内室。

    而毛娇娇容身的那个铁笼,却被少年随手放在了院子的一角。

    这之后,毛娇娇就一直受困在铁笼之中,任凭她已修行了千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原来,大凡妖类,修得人身之后,就会以人身为依托,自天地万物之中,大肆采补精元入体,以充润自身之真元。是以,身为妖人,若要催动自身法术,自当以人身为依凭,若化作原身兽相之后,元神受困于兽体,纵然你有千年的道行,也会与一只寻常兽类,无丝毫之分别。

    是以,古书有载,河水中常有金色鲤鱼出没。那金鲤鱼若是被渔民捕获,便会口吐人言,说他乃是龙王化身,有时,她又是龙族之女。以龙族通天之能,一旦化作原身,除了能口吐人言之外,其余却不能施展丝毫法力,恰是此理。

    自然,此刻的毛娇娇也是如此,除了她尚能口吐人言,其余便与一只寻常的小花猫无二。

    然此时,她法力无从施展,若遽然口吐人言,除了会吓坏小孩之外,怕是没有任何好处。是以,毛娇娇就算自己被困之后,心中再如何气恼,亦只得“喵喵”乱叫,不敢说出半句人话。

    毛娇娇心下不由得异常后悔,她心道,早知如此,我为何不早些变回人身?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三更半夜里,在黑黢黢的院子内,竟会躲藏着一个小孩,小孩的手里还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老鼠笼子”!

    “哎!这算怎么回事啊!”

    毛娇娇心中不禁哀叹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香湖之畔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二、未时、金顶山下、香湖之畔】

    四月初二卯时,徐恪与往常一样,来到青衣卫上值。

    徐恪身为青衣卫巡查千户,其职责便是协助都督,署理青衣卫各司的卫务。每一天都有自各司呈报上来的大量公文,徐恪虽不喜日日批阅这些案牍,然职责所在,他也不得不如此。

    他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签署文牒,批阅案牍,只觉茶还没喝几口,一整个上午,便匆匆而过……

    皇帝虽命徐恪三日之内必须拿住猫妖,然此时茫茫人海,妖在何处?他索性不去想捉妖之事,只管做好自己本职。

    午时,他就在青衣卫内用了午膳。

    他刚刚吃罢午膳,卫卒来报,赵王千岁已大驾光临!

    徐恪急忙起身,快步跑到门边来迎接,只见赵王李义已如疾风一般地走了进来,他身边还跟着怡清。

    李义见了徐恪,头一句便是:“走!”

    “去哪儿?”

    “去捉妖啊!”

    “妖又在哪儿?”

    “别问这么多,先跟我走!”

    ……

    ……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三人便已来到了长安南郊的香湖之畔。

    由于怡清不会骑马,三人只得各自施展轻功,一路步行,待他们赶到香湖之时,已是未时三刻。

    徐恪见师兄又带着他来到了这里,心中不解,就问:

    “师兄,前几日你不是下过香湖了么?那一次咱们什么也没找着,何苦今日又来?”

    李义盯着湖面,兀自思忖了良久,道:

    “我始终觉着,这香湖底下,定不寻常!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下到湖底去看个究竟!”

    怡清闻着满湖飘散的郁郁香气,问道:

    “李大哥,这香湖大约有多少深?”

    李义略略蹙眉道:“怕是有两百多丈!”

    怡清讶异道:“两百多丈?那你怎么下去?”

    李义抬头看了看附近,此地正是金顶山方圆之内,他见周围零散地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山石,便道:

    “我去搬一块大石头过来,绑在腰间,应该能够沉到湖底!”

    “这可不成!”怡清忙摆手阻止道:“李大哥,这样做太危险了!两百多丈的水下,除非是龙族一脉,否则,以我等凡人之身,绝难到底!就算你腰间绑着一块大石,能够沉至湖底,然你闭气太久,肺腑之间,必定也承受不住!”

    徐恪也道:“师兄,香湖底下,未必就藏着妖物,你何以一定要下去?”

    “废话!”李义瞪了徐恪一眼,不无责怪道:“你昨日为了救人,却将自己给搭了进去!咱们若不想法子尽快捉住猫妖,你难道,真的想呆到诏狱里去?!”

    “可是……”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道,就算要抓猫妖,何必非得沉到这香湖底下去抓呢?

    怡清忙解释道:“李大哥说,玄都观李真人算无遗策,每算必中!李观主说妖物藏身于金顶山附近,妖物就一定是藏在这里。是以李大哥想来想去,还是想从这香湖底下,找出猫妖的下落……”

    怡清又道:“这金顶山附近,上一次我和慕容公子、小嫣妹妹、还有小琪公主,我们四人也已找了一天,除了这香湖底下,附近都再无可能了!”

    这时,李义忽然想起徐恪之前曾经说过,他二弟身上有一件龙宫宝物,能分水而行,于是忙问道:

    “无病,你说你那里有一颗‘避水珠’,找着了吗?”

    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惭

    愧道:“师哥,我问了我二弟,他说那颗珠子,他已还给了三公主……”

    “三公主?哪位三公主?”李义疑惑道。

    徐恪也不隐瞒,随即答道:“三公主姓敖名莹,乃是东海龙王敖广的爱女!”

    “原来如此!”李义心下不禁啧啧称奇,暗道我师弟的这位二弟,到底是何许人也,看着如此痴痴呆呆,怎会识得龙王之女?不过,眼下,李义心里便只记挂着捉妖之事,别的事均无暇多想。他听闻徐恪找不到避水珠,只得叹道:

    “唉!那就没别的法子可想了!”

    李义就从旁边随意抱了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过来,打算再去扯几根藤条,用来绑住石头与自己。怡清与徐恪见状,连忙阻止。

    三个人正自争执不下,怡清忽而一拍脑门,大声说道:

    “我想起来了!李大哥,你不用下去!”

    李义望着怡清,心道我不用下去,难道你有办法下去?

    “你可以让病木头下去!”

    “我?……”徐恪望了望深不见底的湖面,心想,两百余丈的湖底,就算我拼了老命,也下不去呀!

    “对呀!”怡清喜道:

    “我太师伯祖不是传了你‘太乙修身诀’了么?其中有一道‘闭气诀’,你忘了吗?”

    “闭气诀?没有啊!”徐恪努力思索,可任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却还是找不到“雨庐翁”所授的口诀中,有“闭气”一诀。

    “哎呀!说你是病木头,你还真是一根笨木头呐!我太师伯祖的道法,是何等地精深高妙!他老人家的‘太乙修身诀’乃是以一而盖全!讲的虽是修身练气之道,然其中,也有闭气的法门!”

    见徐恪兀自挠着自己的额头,虽作思忖之状,却好似全然未能领悟。于是,怡清就索性与徐恪讲述起了他这“太乙修身诀”中,如何牵动真元,闭住口 唇呼吸的窍门。

    “你平心见性,意存丹田,待气海充盈之后,行真元于太阴肺脉,导先天之气,布于‘素髎’‘迎香’‘水沟’‘承浆’。然后,口 唇闭拢,舌抵上腭,将意念返归性门,神识照于命元,此时可见五蕴皆空、心性澄明,再以气填虚,以意行息,如此则外息虽闭,内息可行也……”

    怡清便在这香湖之畔,与徐恪不厌其烦地讲述了好几遍闭气之法。原来,她在峨眉山学艺之时,常听师傅与师姐们说起,蜀山道法之玄奥,实乃玄之又玄,这其中,便有闭气之法。然则,她虽领会了闭气的法门,但究竟未能修习到蜀山最正宗玄奥的道法。她太师伯祖的“太乙昆仑决”,她也是只闻其名,从未曾有机缘修习,是以此刻,她虽懂得闭气之法,却无蜀山最为精深的内功为基,对着那一大片湖水亦只能“望洋兴叹”!而徐恪修炼内功虽已登堂入室,却惜无用功的法门,这两人今日一起互补,这才让徐恪终于有法子能潜入湖底。

    徐恪心性原本就聪敏,经怡清这一点拨,立时心有所悟。当下,他就在湖畔盘膝而坐,依照怡清所示,闭上双眼,排除杂念,明心见性,意存丹田,待气海渐渐充盈,便行真元于太阴肺脉,导先天纯阳之气,布于‘素髎’‘迎香’‘水沟’‘承浆’等处……

    过得一刻,徐恪双眼一睁,他体内已自有一股内息周流,口 唇虽闭,却呼吸不碍,这闭气的法门,他虽是初学,然想不到一学就会!

    徐恪遂向李义与怡清点了点头,双足轻轻一跃,便纵入了水中。

    “师弟(病木头),小心!”

    李义与怡清却几乎同时喊了一声。

    徐恪潜入水中之后,初时稍稍有些不适,旋即便

    已渐渐如常。他自幼生长于江南,原本水性就好,此时习了闭气之法,已不用依赖外息,在水中更是游弋自如。

    他暗运内力,脚下一沉,便往湖底直直地下潜而去。

    这一座香湖看着不甚广大,然想不到湖底竟是异常之深。徐恪直往下方潜了足有三百丈之深,依然未能到底。

    湖底不比湖面,非但水深奇寒,而且光照不到,望出去已是一片昏暗。徐恪只觉胸口一阵窒闷,他只得放缓下潜之速,就在这上不见天,下不到底的湖水中,又盘腿打坐,行起了昆仑神功。他双眸闭拢,以真元之力,缓缓引动内息……过得两刻之后,渐渐地,他又感浑身气息已然畅通无阻,身体表面的一股寒意,也已消散无踪。

    徐恪抖数精神,继续下沉,眼前的光线已越来越暗,直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终于,他在几乎双眼已不能见物之时,蓦地见前头一阵亮光传来。徐恪心中大喜,遂奋力前游,向着那一丝明亮前行。

    徐恪一边下潜,一边前行,也不知奋力游动了多久,只见前面的亮光初时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到后来渐渐发亮,渐渐明晰,就仿佛他正往湖面上升一般。然徐恪此时,双足兀自在奋力下行。

    终于,徐恪脚下一顿,双足已然踏在了一处坚实的土地上,此刻他身旁光照充足,好似已进入了另一处洞天。

    徐恪抬眼打量四周,只见周围尽是干净澄澈的湖水,脚下是绵软松散的沙石,不时有几条一人多长的大鱼从他身边游过。那些大鱼也不惧生人,直到徐恪走到近前,也不逃逸。

    此时的徐恪,已猜测不出这香湖之底究竟有多深了。他见东边的亮光仿佛更是充足,便举步往东而行。

    一旦脚下有了坚实的土地,徐恪前行的速度就大为加快。他往东大步而行了一刻之后,却见前方的水底,路面又渐渐变陡,就仿佛这一处的湖底,全都变成了斜坡。

    徐恪便接着往斜坡上攀行,好在他内有护体神功,此时凭着一股悠长的内息,他虽身在湖底,但脚下不停,非但身无挂碍,且奔行之快,犹如在平地上一般……

    又大约行了半个时辰之久,徐恪见前方的亮光已越来越盛,到最后几如地面上一般,他暗提一口真气,猛地往上一跃,果不其然,他已高高地跃出了湖面之上!

    徐恪双脚落地,往四周看去,只见自己恰立身在了一个山洞之外,头顶一轮巨大的瀑布正倾斜而下,那清澄碧玉般的水练,全都打在了湖面之上,激起了一层层的水浪。

    瀑布如银河倒悬,无穷无已地倾斜而下,水花如银光四射,前仆后继地奔腾颤动,这一幕人间奇景,只看得徐恪不由一呆。

    想不到,他沉入香湖之底,又往东攀爬了大半个时辰,竟来到了这么一处洞天福地!

    徐恪抬起头,见山洞顶端的石壁上还刻着三个古字,他依稀记得那三个字应为“水帘洞”。

    “水帘洞?”

    徐恪反复默念着山洞之名,他再凝神打量四周,只见四周全是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那明亮的日光正是从绝壁之上,直射而来。而那一道无穷无已的巨大瀑布,亦是从某一处断崖前倾泻而下,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了洞口的外围,其状恰如一道水帘……

    这一幕场景,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经历过。

    他看着身旁高耸入云的绝壁,自忖就算长了一双大鹏之翅,也飞不上去。此刻,除了身后的湖面,以及身前的山洞,他已无处可去。

    于是,他便抬脚跨步,走过了瀑布,走入了水帘洞内。

第一百二十五章、金甲奇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二、酉时、长安南郊、香湖】

    徐恪跃入湖水之后,李义和怡清就只能坐在湖畔等待。

    两人拣了一处密草土坡坐下,就在这春日暖阳之下,花草芬芳之前,随意闲谈了起来。

    之前,李义已同怡清略略讲了一讲徐恪昨日早朝的事情。此时横竖无事,怡清就向李义问道,那病木头何以会在含元殿早朝上与天子争辩?天子又为何限定病木头三日就要捉住猫妖,否则,便要将病木头给“夺职下狱”?

    于是,李义就将徐恪如何知晓了韩王被杀一案的真相,又如何为了营救明月和翠云楼的所有人犯,而不惜违逆天子圣意,当朝与天子抗辩的经过,乃至韩王私自开立妓院等等,这中间的所有过往情由,都一一说给了怡清知道。

    ……

    四月初一,李义心知自己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便没有去上朝。

    当然,李义平素行事,比他父亲还要闲散。对于大乾的早朝,他想上则上,不上就不上,三次早朝中,倒有两次不在皇子的班列中。

    自然,对于赵王这种由着性子上朝的习惯,就连天子也不责怪,其余的朝臣们更不敢多言。

    不过,昨日早朝之后,他人虽在王府,心中却记挂着师弟之嘱托,便命总管马允出去打听,韩王那桩案子究竟如何了?

    只一个时辰之后,马允就回到王府,向李义详细禀报了含元殿早朝的经过。李义知道了翠云楼中所有人犯皆被他父皇赦免之后,心下不由一松,然随后又听闻他父皇竟然只给了师弟三日捉妖之期,他便又心下一紧。

    捉拿猫妖,本是他李义分内之事,如何失职之罪,竟落到了师弟的头上!

    李义一生行事,虽则闲散不羁,然一向光明磊落,此时听闻师弟竟替他“背了黑锅”,他心中如何能忍?

    当晚,李义吃过晚膳之后,便要入宫觐见。岂料,他来到了大明宫丹凤门外,恰正遇着四弟李缜走出宫门。

    李缜一见他三哥,立时知晓了李义的来意,他急忙摇了摇头,将他三哥给拉了回来。

    兄弟两人便离了大明宫,索性来到了赵王府。

    李缜将今夜他入宫面圣的经过,同他三哥一一言明之后,最后便劝他三哥,这个时候,就不要跟父皇再去争了。

    李义也听出了四弟话外之音,父皇正在生气,这个时候你同父皇去争,除了自讨无趣之外,对徐恪之事,也毫无用处!

    当时李义就问,三日之后,若无病捉不来猫妖,那怎么办?

    李缜摆了摆手,言道,六弟被杀一案的前前后后,父皇心里比谁都清楚,今日父皇只是在气头上,三日之后,就算无病真的捉不到猫妖,顶多也就是去诏狱里呆上几天,父皇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当然,若是这三日之内,能够抓到猫妖,那是最好!

    ……

    李义亲自将李

    缜护送回魏王府之后,他心中便一直在思忖着猫妖之事。

    他回至赵王府,匆匆睡过之后,今日一早,便来到了城南的梅雪斋。

    李义仔细询问了怡清,当日他们四人如何去金顶山寻妖的经过之后,便也说起了他前日与师弟同往香湖的经历。两人坐在一起,商量了长时,索性决定,往玄都观一行!

    他们匆匆来到了玄都观内,值事的道人却告知,观主不在,至于去了何处,他们也是不知。

    没法子,李义和怡清吃过午膳之后,便决定再往金顶山跑一趟。

    茫茫人海,他们委实不知猫妖藏在何处,然而,依据目下的讯息,也只有金顶山这个线索了。

    天子只给了徐恪三日的期限,如今,一日已经过去,李义此刻的心情,竟比徐恪还要急切!

    因为此时此刻,他除了帮他师弟捉拿猫妖,实在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帮师弟脱罪了。

    一路上,李义大致与怡清说了徐恪昨日早朝大闹含元殿之事,怡清听得饶有兴致,然听到皇帝三日后,若见不着猫妖,就要将“病木头”给夺职下狱,她心中也不禁忧虑不已。

    是以,李义和怡清匆匆用罢午膳之后,随即亲自走来了青衣卫,也不待与徐恪细说,就一把将他拉了出来。

    依照李义的见解,那金顶山四周,该查的地方都已查过,就只有香湖之底,甚是可疑。只因那么小一处湖面,湖底竟会如此之深,这实在有违常理。

    原本,李义是想自己绑一块石头下去,然禁不住怡清与徐恪一再苦劝,又见徐恪竟懂得闭气的玄奥法门,当下,他只得看着徐恪纵身跃入湖底……

    怡清听得李义仔仔细细地讲述了韩王一案的前因后果之后,她什么话也没多说,当先一句却是问:

    “李大哥,那位明月姑娘,长得很好看吧?”

    “这……”李义摸了摸自己光润的下巴,原本那里的胡茬,都已被他收拾得干净,对于怡清此问,他不禁大感意料之外。

    “明月长得怎么样,我倒是没见过,这你得问师弟了!”李义神色略略有些发窘道。

    “哼!依我看呐,要是这位明月姑娘不好看的话,病木头才不会这么上心呢!听说,她还是一位头牌?”怡清又问。

    李义着实没能料到,自己前前后后,讲了一箩筐的案情,怡清所感兴趣的,竟只有明月一人,然而当此时,他只得无奈回道:

    “好像是的!”

    “好你个病木头!”怡清眼望着湖面,不无忿忿地言道:

    “家里头已经有了一只漂亮狐妖,天宝阁里还有一位美艳无双的大小姐,竟还不满足!还要往去救一个青楼的‘头牌’!”

    “师妹,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师弟只是见不得这些人无辜受死,是以奋力施救,这与明月是不是头牌,长得好不好看,又有何干?”

    “李大哥,你不是说,病木头下朝之

    后,第一个去了法场,亲自从刽子手的手里,救下了明月么?他若不是心里想着对方,何以会如此急切?”

    “这……”

    李义心道,这都哪跟哪儿呀!然则,他看着怡清此时一脸愤愤之色,委实不愿与她争执徐恪到底是因何而救人,他只得选择默然无语。

    “师妹……”李义话锋一转,便扯开了话题:

    “说来实在惭愧!翠云楼一案,牵连近两百人,差一点让这么多人无辜枉死,我却一点也没能为之出力!”

    “李大哥……”怡清忙安慰道:

    “你不也出力了么?你还深夜进宫,跟你父皇争了半个晚上呢!为了救这些人,你已然是尽力了!”

    不料,怡清没安慰还好,这一通安慰,更是让李义连连苦笑,他惭愧无地道:

    “我与父皇争辩了半个晚上,却毫无所用!最后真正救下那一百五十余条人命的,还是我四弟的一句话!”

    李义又仰天叹息道:

    “唉!我李义空有一身武艺,论心智机谋,委实差我四弟远矣!可笑我前后奔忙,深夜苦求,父皇却丝毫不为所动,四弟只是殿前一句话,便切中要害,直令我父皇,当殿就改变了主意!看来……论遇事之冷静、辨事之透彻、行事之果断,无人能出我四弟之右者!今后,我大乾天下,若是交给四弟,我大可放心了……”

    怡清坐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她也没有多问。

    时光很快地过去,不知不觉,已是酉时,头顶的那一轮旭日,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溜到了山的那一边。

    见徐恪下水,已然有两个时辰之久,还未返回湖面,怡清与李义不禁又担忧了起来。

    两人起身,在湖畔走来踅去,李义眼看着太阳已行将落山,急得当场就要脱了衣服,跳下水去!

    忽然间,湖面上泛起大片水花,一个金色的人影窜出了水面,翩然跃在了两人的中间,那人恰正是徐恪!

    “病木头,你终于回来啦!”怡清一见那金色的身影,立时脸色欣然道。

    “无病,你这是……?”

    李义眼望着徐恪,只见他此际的一身打扮,却与下水时迥然不同,在他蓝袍官服之外,竟穿上了一身亮闪闪的黄金铠甲,不禁心下好奇,遂问道。

    徐恪甩了甩身上的水迹,随即答道:

    “师兄,这身铠甲是我在湖底的一个山洞里找到的,它还有一个名字呢,叫作‘锁子黄金甲’!”

    “锁子黄金甲?这可是一件三星的宝物!你是怎么找到的?”李义更加好奇地问道。

    徐恪脱下了身上那件黄金宝甲,交到了李义的手中,笑着道:

    “它就放在山洞里面!”

    身后的怡清也奇道:

    “病木头,你说湖底有一个山洞?湖底怎会有山洞,难道,那洞里面,灌满了水?”

第一百二十六章、无功而返

    李义和怡清在香湖边苦等了徐恪两个多时辰,正忧心焦虑之时,终于见徐恪跃出了水面。

    见徐恪衣衫尽湿,怡清便将身旁的一堆干柴点燃,供徐恪烤火干衣。

    见徐恪在水底呆了恁长时间,出来时还穿着一件黄金宝甲,李义和怡清便问他,到底在湖底见着了什么?那猫妖的踪迹有没有寻到?

    于是,徐恪一边烤火,一边就向两人说起了自己在水下的经历……

    原来,徐恪自湖底一路往东,攀行了大半个时辰之久,却让他上到了另一处洞天妙景。

    他在湖底误打误撞,一味向着亮光而行,竟被他找到了一个叫作“水帘洞”的地方。

    徐恪走进水帘洞之后,只见内里是一处宽敞的石室,石室内景色清幽,水气氤氲,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流从石头的缝隙里蜿蜒流过,石壁上也隐隐地渗着水滴。

    徐恪就在叮咚水声中,缓缓向里走进,日光不知从哪处缝隙里照进,徐恪只觉山洞内虽有些昏暗,然还是看得清四周。

    他越是走到洞里深处,就越觉石室宽大,到最后,他见石壁旁搭着一个高高的石台,旁边有石桌、石椅、石床、石几等物,凡是寻常百姓内室中摆放之物,石洞内几乎均有,只是都是石头所制。

    走到石台这里,前方便已没了去路。徐恪乍见这么一处天造地设的洞天福地,看着这些石头所制的摆设,一个个俱是巧夺天工,殊非人力所能为,他顿觉天地之力委实神奇!

    他在石室内略略找了一找,并没有发觉半点猫妖呆过的痕迹,只在石床上摆着一个木箱。

    那木箱子漆色尚新,看上去与石室内天然的古朴之色却不甚匹配,宛若是有人刚刚放进来一般。

    徐恪心下大感好奇,他打开木箱,就见里面放着一件金光闪闪的铠甲,上面一笺薄纸,上书:“锁子黄金甲,赠与有缘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物能避水火,刀剑不侵,弓矢无惧,只是穿之太过招摇,亦不可不慎也!”

    徐恪看后,心下亦不觉一哂,暗道,这件金甲也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留在这里,这位前辈非但留下宝甲,还要殷切叮嘱那位“有缘人”,穿之不免太过招摇,还是小心别穿为好,这一份心思倒也有趣得紧!

    徐恪展开那件锁子黄金甲,忽然想起他在神王阁中,亦曾在某一处楼阁内,见过一位身穿金甲的“猴人”。此时,他两相对照,立觉当日那位“猴人”身上之物,便与此时自己手中的黄金甲无异。

    “难道,是这位‘猴兄’特意将这件宝甲放到了这里,但单等我来拿?”

    徐恪心中立时摇头,暗道这位“猴兄”是神王阁中的人物,又岂能来到长安?况且,他又怎知我今日会潜入湖底,攀行至此处?然他反复猜想,还是猜不透这宝甲到底从何而来。他见纸上写着“此物能避水火

    ”,索性就将宝甲穿在了身上。

    不过,他想着这件锁子黄金甲毕竟是他人之物,此际自己就这样穿走,未免有些不太合适。于是,他又朝高台之上拱手为礼,连连说道:

    “多谢前辈赠衣!在下日后若遇着前辈,定当原物归还!”

    徐恪穿上锁子黄金甲之后,但见洞中已别无他物,他便转身出了洞口,此时遥望天空,只见斜阳已渐转昏黄,他自跃入湖底之后,转眼已是两个时辰。

    当下,他不再耽搁,随即又重新跃入了湖中,只觉所到之处,湖水立时就会往两边分去,徐恪心下大喜,顿时振作精神,疾速往原路返回。

    这一趟水下之路,徐恪来时用了近两个时辰,此刻穿上了黄金宝甲之后,竟丝毫感觉不到湖水之阻,他鼓动体内真元,脚下划行如飞,只用了不到两刻辰光,便已窜出水面,回到了他初时跳落湖面之处。

    ……

    李义手抚这件黄金宝甲,脸上满是喜爱之情,他欣喜地说道:

    “这件锁子黄金甲,师傅亦曾说起,在《天宝名录》中名列三星妙器,据闻穿上金甲之后,水火不伤,雷电不殛,至于寻常的刀枪剑戟,更是丝毫不用担心……想不到,李义今日竟能有缘得见!”

    徐恪当即道:“师兄,你若喜欢,宝甲就送给你了!”

    “这可不成!”李义忙摆手道:“师弟,你不是说了么,这件宝甲的主人留书一封,道‘锁子黄金甲,只赠有缘人’,师弟今日涉深水、过险滩,如此难得才找到这件宝物,想必师弟与这件宝甲定是有缘呐!”

    不管徐恪如何要将这件宝物相送,李义却坚辞不受。不过,李义盯着黄金甲看了长时,却道:“宝甲虽好,但看上去确是扎眼了一些,不如我来作一个法,将它变得寻常一些!”

    于是,李义左手托举黄金甲,右手缓缓平抚甲身,他指端施法,口中念念有词道:“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地万物,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变!”

    只见李义手中的这件黄金宝甲,瞬间尺寸缩小,变得比原先小了足有一倍。怡清不由睁大了双眼,惊奇道:

    “李大哥,你这是用的什么法子,怎地将宝甲变小了这许多啊!”

    李义笑道:“这是师傅教我的变化之法,些许小术,与你们蜀山正宗的玄门道法相比,实足贻笑大方耳!”

    “李大哥,我要学,我要学!”

    “好,下一回得空,我就教你!”

    此时的锁子黄金甲,在李义手中,尺寸已如一件夹袄一般。李义将宝甲交还徐恪,笑道:“师弟,今后,你可将黄金甲穿在外衣之内,这样一来,就不会太过招摇了!”

    徐恪点了点头,当下谢过了师兄,这时,他烤火烘衣业已差不多,于是便将宝甲穿在了外衣之内,于宝甲之外,再套上自己的鹘鸠纹四

    品蓝袍,如此一来,在外人眼中,已根本看不到,他身上已穿着一件三星的宝物!

    时日匆匆,此时已是酉时六刻,除了徐恪喜获一件宝甲之外,众人见这一日又是一场徒劳,只得打道回府。

    三人就在长安城南的梅雪斋门外,各自拱手为别。

    徐恪回到自家的府邸,业已是戌时,徐府中人均已吃过晚饭,各自回屋休息。徐恪有心想同胡依依去说几句话,但见深夜已临,他也没去榛苓居中打搅。

    他让董来福随意取来几盘剩菜,一个人在前厅中草草用过了晚膳之后,径回自己的鸿鹄居睡觉去了。

    ……

    ……

    而与此同时,被关在一个“老鼠笼子”里的毛娇娇,依旧在“喵喵”乱叫,她此时虽还在猫爪踢动,但较之前日相比,已明显地不够力气。

    只因,她一连三日,都没能好好地吃上一顿了!

    自三月二十九她失陷于铁笼内开始,一转眼便已是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来,她除了喝几口水之外,几乎没有丝毫进食,此刻,她已饿得眼冒金星,几至晕厥……

    原来,那小孩自从捉到了一只小花猫之后,就甚是喜爱。他虽提着猫笼玩耍,整天爱不释手,然而小孩喂养小花猫的食物,却只不过是一些鱼骨头、死鱼头、残剩的汤饭而已。

    看来,那小孩的家境也并不是很富裕,他自己吃的本就很简朴,所能喂养小花猫的饭食,自然更差。

    毛娇娇早已修炼成人形,平常她就吃惯了大鱼大肉,自从跟着二哥陆火离呆在萧国之后,每日更是锦衣玉食,餐餐几乎都是数不尽地珍馐美味,此时此地,她如何还吃得下那些残羹剩饭?她远远地闻着饭盒中的那一股腥馊异味,便已大蹙眉头,几欲呕吐,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可是,那位小孩却怎知毛娇娇对食物竟还如此挑剔?他见笼子里的小花猫一味地乱踢乱叫,除了喝一些水外,却不肯进食,心下兀自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眼睁睁看着毛娇娇躺在笼子里,近乎奄奄一息……

    而此刻,毛娇娇躺在笼子内,面对着周围一团漆黑的夜色,她已是愁肠百转,心急如焚!

    她心里还在挂牵着那位明月姐姐。

    毛娇娇心里不停地呐喊着,坏小孩,快放本姑奶奶出去!本姑奶奶还要去救人呐!

    明月姐姐,你在哪里?你可千万别出事呀!听闻你四月初一就要被凌迟处死,今日已是初二了,苍天保佑,你可千万别死!

    都怪我无端弄死了那个韩王,竟要你明月姐姐替我担罪!唉,姐姐呀,你若真的死了,我就陪你一同去死算啦!

    到最后,毛娇娇也只能对天哀叹:

    唉!我若再不出去,看来,真得死在这里了!

    ……

第一百二十七章、县衙断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三、辰时、青衣卫】

    徐恪睡了一夜之后,早早起床,吃罢早膳,照例赶到青衣卫上值。

    他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坐了半个时辰,正在处理公文,却见手下来报,说是长安知县周肩巨求见。

    对这位周知县,徐恪印象不错,他忙吩咐手下道:“快请!”

    过得片刻,卫卒便领着周肩巨进门。

    周肩巨见了徐恪,忙俯身施礼道:

    “下官参见徐大人!”

    “周知县,不用虚礼,坐!”

    徐恪看了看周肩巨,见他岁数已不下五旬,对自己竟还如此恭谦行礼,心下有些不安,他忙起身离座,将周知县拉到一旁坐下,又命手下看茶。

    两人只寥寥数语,徐恪便已问明了周肩巨的来意。

    长安县最近又突发一件命案,死者乃是一个矮胖老头,死因甚是蹊跷,周知县一时无法判断案情,又不便向京兆府上报,是以便亲自跑来了青衣卫,直接向徐恪请示。

    徐恪略略沉吟了片刻,心道这位知县为何不找钟兴鸣,却偏偏向自己求助?他既见对方对自己如此信任,便也不再推脱,随之起身,与周肩巨一道,去往长安县衙。

    过得半个时辰,两人便一道走进了长安县衙的内堂。

    周肩巨领着徐恪走入县衙内的一间小屋,指着木台上的一具男尸说道:

    “徐大人,这就是那位死者,他叫吴方大,外号吴大胖,今年五十三岁,乃是长安城内的一个开药铺的。三月二十八午时左右,他在得月楼中吃饭,却突然间就倒地死了,而且,死状异常奇特,大人,您先看看……”

    徐恪随即走到尸体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那“吴大胖”身形甚是臃肿,此刻躺在木台上,双眼紧闭,肥肚朝天,虽已是死去多时,然尸体却保存完好。最让人惊奇的是,死者脸上直至胸前,都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冰霜,死者脸色惨白,面庞冰冷,仿佛是被活活冻死一般……

    徐恪仔细验看了“吴大胖”的全身,又摸了摸死者脸部的冰霜,并解开衣襟,留神看了死者前胸。他见死者浑身上下并无一丁点伤痕,死状又好似沉入冰窖许久,或是裸露在严寒之下,被活活冰冻而死,然听周肩巨所言,死者当时只是在得月楼用膳。他心下委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恪查验过尸身之后,当下,便与周肩巨来到知县的退室内落座。

    那周知县待徐恪执礼甚恭,无论如何都要让徐恪在知县的主位上落座,又为徐恪亲手冲泡了一杯县衙中最好的碧叶毛尖。徐恪不好推辞,只得在知县大人的太师椅上就座。

    徐恪喝了一口热茶,随即问道:

    “周知县,那吴大胖死了这么久,你缘何今日才来找我?”

    周肩巨忙道:“实不相瞒,徐大人,下官也是犹豫了许久,这才到青衣卫来找您的!长安城最近盛传猫妖一案,百姓们都已经吓得草木皆兵,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指不定又会传出什么大事出来!是以,下官虽五天前就接到了这个案子,但见那吴大胖死状如此诡异,便一直不敢上报……”

    “那你今日,为何又来向我上报?”

    “今日徐大人也看到了,那吴大胖猝死在得月楼中,仵作直到今日,也未能查到死因,只说他是冰冻而死。他明明是在得月楼中喝酒吃饭,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袍,哪里来的受冻?况且,下官已问过了吴大胖的家人,那吴大胖生前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喝酒贪杯,喜好女色而已,何以竟会猝死?是以,下官觉得,那行凶之人兴许……就是一个妖类!大人既是皇上钦命猫妖一案的查案副使,下官只得来找大人了!”

    “嗯……你这样做,甚好!”徐恪又喝了一口暖茶,点头道。

    他心中却想,皇上钦命猫妖一案的查案主使,不是我师兄么?你为何不敢见他,却来找我?你无非是想将这案子推给我,这样一来,你既不用担瞒报之责,又不用受扰民之罪,看来,你周知县毕竟官场多年,却也……圆滑

    得很呐!

    徐恪旋又问道:

    “周知县,依你看,这件案子的凶手,便是猫妖么?”

    “大人,下官觉得,吴大胖之死,应不是猫妖所为!”

    “哦……何以见得?”

    “大人试想,那猫妖为祟,通常只在夜间作案,而吴大胖却是午时猝死,这是时辰不对!再者,下官听闻,猫妖专以‘和合之术’魅惑男子,所寻的对象也大多为青壮男子,那吴大胖生得又老又丑,似乎不对猫妖的胃口啊!更何况,那吴大胖面色雪白,头脸与前胸尽是冰霜覆盖,这冰霜过了五日,竟一直未化,如此死法也与先前的那些死尸,大为不同……”

    “有道理!”徐恪不由得频频点头道:

    “那么……依你之见,凶手另有其妖?”

    “这个……”周肩巨略作思忖,便朝徐恪拱手言道:

    “下官资质驽钝,一时难以揣测,要判定这件案子的元凶到底是何物,只得仰赖徐大人了!”

    徐恪点了点头,对于周肩巨的做法,他虽觉有些圆滑世故,然心中也算认可。毕竟对方不过一个县令,手中的资源有限,他今日能将这件吴大胖的案子,如实上报于自己,适才的一番案情推理也算有理有据,这已然是相当地不容易了。

    当下,徐恪便问:“这件案子,还有谁知道?”

    “回大人,除了你我,尚无他人知晓!”

    “甚好!”

    徐恪随即吩咐道:

    “周知县,你且将吴大胖的尸身妥为保管,与此案相关的一切消息,均不要让外人知道!若是吴大胖的家人查询,你便说他死于急病就是!待我与赵王殿下商议之后,明日再来你衙门!”

    “下官遵命!”

    徐恪随即起身,与周肩巨告辞出门,周知县忙一路亲自相送。

    两人走出退室,步入县衙的内院,却见一位年约十一二岁,相貌颇有些英武的少年,向周肩巨奔了过来,那少年的手中,还提着一个铁丝笼子。

    “爹爹、爹爹!不好了!这只‘猫妖’快要死了,爹爹快帮帮我!”

    “同儿,不可胡闹!”周肩巨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满脸都是慈爱之情,不过,当着徐恪的面,他只得出声制止。

    “爹爹,真的,你再不帮我想想法子,‘猫妖’可真的要死了!”

    “猫妖?哪来的猫妖?”徐恪见状,忍不住笑着问道。

    “呶!就是这只‘猫妖’啊!”少年提起铁笼,指着笼子里的一只小花猫,朝徐恪说道,他此刻说话的神情,就宛若自己已然是一位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一般。

    周肩巨眼见自己的儿子此时如此童言无忌,若是换作别的上司亲临,他早就一把将儿子拉开,大声斥责一番了。然此时,他心知徐恪的秉性,是以便顺势向徐恪引见道:

    “徐大人,这是犬子周同,他今年十一岁,不爱读书,却喜玩闹,今日让大人见笑了!”

    “诶!”徐恪却摆手道:“令郎很可爱呐!”他又俯身朝周同问道:“你手里的这只‘猫妖’怎么啦?”

    周同焦急地说道:“‘猫妖’在笼子里呆了三天,却什么也不肯吃!我把家里最好的鱼骨头全放笼子里了,它还是不肯吃,大哥哥,你快帮我看看,它是不是就要死了?它为什么不肯吃呀?”

    “同儿,休得无礼!这位可是青衣卫的千户大人,你得叫‘大人’才对!”周肩巨虽知徐恪不会在意,但还是向周同出声提醒道。

    “别吓着孩子了!”徐恪又向周肩巨摆了摆手。他望向周同手里的铁丝笼,果见笼子里关着一只模样甚是可爱的小花猫。

    然此刻,那只小花猫却好似浑身无力,软绵绵地躺在笼中。她见了徐恪,急忙奋力跃起,口里发出“喵喵”之声,似是在哀哀求告。

    “可以让大哥哥仔细看看这只‘猫妖’么?”

    “呶!给你!”

    徐恪提起铁笼,看了笼子里的小花猫片刻,只觉那只小花猫,身上的毛色白中夹红,

    极是鲜亮,一双猫眼却仿佛是水灵灵地又异常可爱。徐恪从小到大,见过的家猫野猫不知多少,却从没见过颜色如此鲜艳,形状又如此可爱的一只小花猫。他见那只小花猫此时的一双猫眼,也正直直地盯住了自己,心中不觉分外有趣。

    徐恪将铁丝笼又交还到了周同的手里,俯下身,笑着道:

    “小弟弟,你知道,小猫为什么不肯吃么?”

    “为什么?”

    “因为你把它给关了起来呀!它失去了自由,当然就不会开心。它不开心,就不想吃饭了!你想想看,若是你父亲,也把你给关在了屋子里,只叫你看书,别的什么事都不能做,你会怎么办?”

    “我会翻墙逃出去,哈哈哈!”周同笑着回道。他稚嫩的声音中,却自有一股豪爽之气。

    铁笼内的小花猫奋力“喵”了一声,好似在大骂道:“小兔崽子,你是能翻墙逃出去,可这铁笼子锁得死死的,你让本姑奶奶怎么逃?!”

    徐恪又耐心劝道:

    “可是,你若翻墙出去之后,又被你父亲给逮了回来,这一次他将房门上锁,让你再也不能出门半步,你终日被锁在屋子里,你还能开心么?”

    “大哥哥,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放了它,是吗?”

    徐恪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孩子,看着顽皮,却挺聪明的。

    “不行!我不能放了它!”

    “为什么呀?”

    “它可是我费了老半天的劲,才逮到的!再说了,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它是‘猫妖’啊!你把‘猫妖’放了出去,它不是又要害人了吗?”

    周肩巨原本见徐恪与他儿子言笑甚欢,便也不去打搅,此刻听得周同接连说着“猫妖”之语,他眉头已暗暗皱拢,心道,这位徐大人眼下正是猫妖一案的查案副使,同儿虽是玩笑之语,可万一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知县的儿子暗藏猫妖,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下,周肩巨再也顾不得“慈父”的形象,他急忙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了周同手里的铁笼,大声训斥道:

    “同儿,不得在此胡言乱语!这青天白日之下,哪里来的猫妖!这只猫儿被你关了三天三夜,原本也该放了!”

    周肩巨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打开铁丝笼,不过,那铁笼子是周同精心制作而成,周肩巨不得要领,拧了半天,却还是打不开铁笼。

    那周肩巨今年业已五十有一,他四十岁方才得子,是以对周同一向宠爱有加,日常几乎百依百顺,从不责骂。今日当着外人的面,周同被他父亲这一通训斥,立时委屈地大哭了起来:

    “爹爹!这只就是‘猫妖’,就是‘猫妖’!我要这只‘猫妖’,你不能把它放了!呜呜呜……”

    “好好好!爹爹不放,爹爹不放你的‘猫妖’……”周肩巨这十一年来,几乎爱子成狂,此刻,哪里舍得宝贝儿子如此大哭,他转而心生一计,便道:

    “同儿,你知道么?这位徐大人就是万岁爷钦点的查案副使,他可是专门过来捉拿猫妖的!你既然抓住了‘猫妖’,就该将它献给徐大人呀!”

    周同止住了哭声,望着徐恪问:“大哥哥,你是来抓猫妖的么?”

    “是啊!”徐恪点了点头,笑道。

    “那……那这只‘猫妖’……你拿去吧!”周同指着他爹爹手中的铁笼,抽噎着道。看得出,他刚才被他父亲猛然间一喝,心里着实有些伤心。

    周肩巨将铁笼交到了徐恪的手中。

    此刻,铁笼里的那只小花猫又是一阵翻腾,她前半身用力站起,猫爪抓着铁笼边,猫眼更是痴痴地盯住了徐恪,口里又是“喵喵”连声地叫唤着,仿佛在说:

    “我的小哥哥!求求你了!快把我给带走吧!你上一次把我的腿脉都给割伤了,直到今天我还疼呢!这一次你只要把我带走,将我放了,我非但不会恨你,从此都会记住小哥哥对我的好!你就算让我以身相许,也可以!”

    ……

第一百二十八章、忽忆童年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四月初三、巳时、长安县衙内院】

    徐恪手里拿着周肩巨交给他的铁笼,看着周同抽噎之状,虽有心将那猫儿放生,却还是于心不忍。

    徐恪又将关着小猫的铁笼还给了周同。

    徐恪摸了摸周同的头,微笑着向他言道:

    “小弟弟,别哭了,这只小猫,你既然喜欢它,就留着吧!”

    “可是,大哥哥,你不是来抓猫妖的么?”

    “小弟弟,这不过是一只寻常的小猫啊!”

    “大哥哥,那只小猫眼睛会发光,身上的毛有一半是红色的,它半夜里爬上我家的墙头,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爹爹看!我看它……它就是一只‘猫妖’!”

    周同却兀自争辩着,不过,声音已然很小,听得出,在徐恪面前,他已没了先前那股自信。

    周肩巨忍不住道:“同儿,听话!徐大人都说了,这不过就是一只寻常的小猫!它半夜爬上咱们家的墙头,不是盯着爹爹,是盯着咱们家里的那只大老鼠呢!……”

    徐恪依旧朝周肩巨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小弟弟,猫妖可不是这么一只小花猫啊!……”徐恪见周同这般可爱,心下童趣大发,忍不住就吓唬道:

    “她又狡诈又凶残,她的脸啊,有这么大!她的一双眼睛,是血红血红的!她的猫爪子呀,比刀尖还要锋利!要是她的猫爪往你腿上这么一划,你这条大腿就没喽!”

    徐恪一边说,一边双手十指箕张,作势往周同大腿根部轻轻一划,宛若他此刻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妖一般,直唬得那周同脸色微微一变。

    周同虽被徐恪吓了一吓,却反倒勾起了心中更大的兴趣,他立时就问道:

    “大哥哥,你见过猫妖吗?”

    “我自然是见过呀!”

    “那你跟她打过吗?”

    “嗯!”徐恪点了点头。

    “那……大哥哥,你没把她抓住?”

    “猫妖很厉害!她轻功很高,往上一跳,就有这么高!”徐恪作势比划了一下,大约是告诉周同,那猫妖只要轻轻一跃,

    就能跳得比屋顶还高。“大哥哥和猫妖虽然打了一场,不过,大哥哥的轻功却没有猫妖厉害,还是被她给逃走了!”

    “啊?猫妖逃掉了啊!”

    “对呀!眼下,那猫妖不知躲在一个什么隐蔽的角落中呢!大哥哥可听说,猫妖极其凶残,她非但会迷惑那些成年男子,用她的勾魂之术,将他们一个个魅惑致死;而且,她还爱吃小孩子呢!越是生得好看的小孩,她越是爱吃!她的嘴巴有这么大,一口就能吞掉一整个小孩啊……”

    周同毕竟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被徐恪这么绘声绘色地描摹了一通,忍不住对那猫妖就生出了一股惧意。他又望了望铁笼中的那头小花猫,心道,亏得它不是猫妖!要不然,我可早就被她给吃了!

    “大哥哥,猫妖真的这么可怕?”

    徐恪又点了点头。

    “大哥哥可一定要抓住猫妖啊!”对于徐恪的话,周同内心显然已经相信。

    “好!那你也要乖一点哦,这几天听你父亲的话,可千万别到处乱跑!没事就呆在屋子里看看书……”

    徐恪矮下身,又摸了摸周同的头,不知怎么的,对今日眼前这个小孩,他竟有一种异常亲近之感。

    “嗯!”周同用力地点了点头,又道:

    “等我长大了,也要跟大哥哥一样,降妖除怪,做一个大大的大官!”

    在周同的内心,他见徐恪长得如此年轻,以他爹爹一个县宰之尊,竟还要对徐恪如此谦卑,又听说徐恪是一个专门抓妖的“查案副使”。他便天真的以为,定然是徐恪会一些降妖除魔的本领,是以才当上了这么大的一个大官。

    “好!有志气!”徐恪竖起拇指夸赞着。

    “不过,你看你手里的那只小猫,都快要饿晕了!”徐恪又提醒周同道。

    “嗯!大哥哥说得对!我一会儿就把它给放了!小猫被关在笼子里,它一定很不开心,就象我,要是被爹爹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都不能出来,我也不吃饭!”

    “呵呵呵,好孩子!”

    徐恪一会儿拉一拉周同的小胳膊,一会儿又拍一拍他稚嫩的肩头,心中忽

    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光。

    记得自己**岁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家中虽然清贫,却也有过短暂的快活时光。

    小时候,自己也有顽皮的时候,记得有一次,隔壁张婶家的一只大花猫生了一窝小猫,他出于好奇,就偷了一只过来,养在自己家中。

    可是,那只小猫由于骤然离开了母猫,虽然自己又是下河捞鱼,又是亲自喂汤,最后,小猫还是死了。

    为这事,他伤心了好长时间……

    徐恪瞥了一眼铁笼,只见笼子里的那只小花猫,四肢下垂,正软踏踏地躺在那里,这个模样就象极了当年那只早死的小猫崽。徐恪心中蓦地被勾起一丝愁绪,他忙又叮嘱周同道:

    “小弟弟,这个时候,你先别急着放了小猫!”

    “为什么呀?”

    “你看看,小猫都饿的没力气了,它跑都跑不动,怎么抓老鼠去?你把它就这么放了,叫它怎么活下去呀?”

    “那……那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叫你父亲给你买一个更大的铁丝笼子,让小猫呆得舒服一点,然后去弄一些新鲜的小鱼小虾,煮熟了之后,和鱼汤虾汤一道,喂给它吃……小猫吃了鱼汤之后呀,它就有力气了!”

    “嗯!我听大哥哥的!”周同用力地点头道。

    铁笼子里的小猫,又是“喵”的一声,仿佛也在用力骂道:“要你多嘴!要你多管闲事!本姑奶奶好不容易就要出去了,你竟还让他不要放了我!什么小鱼小虾,什么鱼汤虾汤,呸!本姑奶奶才不要吃这些东西呢!”

    徐恪站起身,遂向周肩巨略略拱手道:

    “周知县,那徐某就告辞了!”

    “徐大人,慢走!”

    周肩巨长揖到地,恭然道。

    小花猫见徐恪已昂然大步,直往县衙外而去,她急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猛地跃起身子,奋力伸出前爪,对着铁笼又抓又踢,她双眼几乎要留下泪来,她口中拼命地“喵喵”地大叫着:

    “回来,回来啊!我的小哥哥,求求你,给我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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