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岂能由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八、酉时、徐府前厅内】
胡依依听得徐恪的脚步声已从前院穿过前厅,正向后园走来,她见毛娇娇兀自赖着不肯离去,当下急道:
“你要再不走,我就不救你的明月姐姐了!”
“那我要是走,大姐就答应救明月姐姐了?”
“你快走吧!要是被小无病撞见,小心他把你抓进青衣卫去!先前,他已经放了你一回了!”
“那你到底救还是不救嘛?”
“好好好,救救救!大姐答应你,救人还不成?不过,你得答应大姐一个条件!”胡依依忽然灵机一动,说道。
“什么?”毛娇娇听得胡依依之语,隐约已经猜着了这位“小无病”到底是谁,再听到“抓进青衣卫”的话,心里面更是隐隐有些发憷,她朝四周的院墙望了望,已打算伺机纵跃而逃。
“要救人可以,你得答应大姐,从此不得与小无病行你这‘和合之术’!”
“什么呀!”毛娇娇一跺脚,脸上顿时现出一阵红晕,原来,这位“和合金仙”亦有害羞之时。
“小无病快要到了,我先去截住他,你赶紧翻墙走人!”
胡依依说完,便不再理会毛娇娇,径出了榛苓居的院门,便直往后园赶来。
于是,胡依依刚走进后园,恰正赶上了徐恪自前厅走了进来。
而她身后的榛苓居中,此刻若有人抬头望向房梁的话,便会见一只红白两色的小花猫,“喵”地一声,窜上了墙头,三纵两跃间,便已然不见……
原来,毛娇娇擅长的隐身之技,利用她人形与原身之间的转换,恰正是其中之一。
毛娇娇身为一只猫妖,在遁迹与逃身这方面,比之于她二哥陆火离却是方便了不少。
若是她二哥陆火离,也学她这个法子,化身一头老鹿,头长梅花角,四只长腿肉,纵入于闹市之中,不消半刻,便会引来无数人类,刀劈斧砍、飞箭射穿!
鹿肉是精美的菜肴,鹿皮可以制衣,鹿心鹿肝可以入药,而他梅花长角中的鹿茸,更是上等滋补之物!这样一头浑身都能换钱的老鹿,焉能悠然存活于人类的世界?
所幸,毛娇娇是一只猫妖,而且,还是一只极其可爱的小花猫。
滚滚人世间,有谁会留意一只小猫?
是以,她方才化作猫身,偷偷窜入徐府,悄然从榛苓居的院墙中翻入,非但整个徐府中人,根本留意不到,就连她大姐胡依依,也是无从察觉。
说起来,妖类虽然大多是从兽族修炼而来,然多数妖人,要么原身过于凶悍丑陋,不便在人间随意现形;要么化为原身之后,元神被禁锢于其中,法力无法施展。唯有这猫妖毛娇娇,按照她师傅教授的法术,非但可以在原身与人形之间随意变换,而且,化作猫身之后,轻灵纵跃,反倒有助于她快速逃脱,随处藏遁。
此刻的毛娇娇,便趁着胡依依转身之际,瞬间又变回了自己的原身,倏然遁去……
徐恪随着胡依依走入徐府前厅内,便在自家的那张大圆桌前坐下。这时候,姚子贝已经陆陆续续地上菜加酒,就等着两人来到,便一起开饭了。
徐恪问道,他二弟朱无能与书仙老哥呢?胡依依便答,这两人时常外出玩耍,三天倒有两日都是在外头吃吃喝喝,这光景,指不定又在哪一座酒楼大吃大喝呢?咱们只管开饭,且不去管他们。
于是,徐恪便在自家的前厅之内,与胡依依、姚子贝一同用起了晚膳。他吃了几口姚子贝亲手烹制的菜肴,顿觉滋味清淡可口,极对自己的口味,比之于他青衣卫内的甲餐,不知好吃了多少倍!他一边吃,一边不住地夸赞道:
“小贝,你做的菜可真好吃,就跟小时候我娘做的菜一样,不!应该说,你比我娘做的菜还要好吃呢!”
胡依依听得“噗嗤”一笑,心道,小无病,你将女子比作娘亲,那可是对情人所说的话语。她这时再看姚子贝,却见子贝妹妹虽也是淡淡一笑,但笑过之后,依旧是吃饭,并无多余的话。
胡依依心下又是一阵摇头,暗自叹惜道,哎!好好的一对璧人,缘何却不能走到一起呢?难道说,命运弄人,人就只能受命运摆布,不能有一丝抗争么?
这时候的姚子贝,虽在不住地低头吃饭,然心中又何尝不是与胡依依一样的心思?她见身旁的徐哥哥吃饭这么开心,还将自己做菜的手艺比之于他娘亲,她焉能不感心动?她心里无数次地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不能和徐哥哥在一起么?徐哥哥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愿意娶我,我为何不肯答应呢?但她只要一低头看向自己小腹间的微微隆起,心中顿时便如湖面止水一般,不再起半点波澜。
……
这一顿晚饭,便在一种甜蜜又苦涩,温馨又惋惜的氛围中,匆匆吃完。
晚膳毕,姚子贝收拾碗筷,胡依依挥手示意,便与徐恪一同走入后园的闻雨亭中,饮茶闲谈。
今日春风送暖,比之于昨日的一场奇寒,不禁多了几许温暖与惬意。两人对坐于闻雨亭内的石桌两旁,品着暖融融的香茶,沐浴着斜阳晚风,心情均不胜畅爽。
还是徐恪先问:
“胡姐姐,你今日见了毛娇娇,她怎么说的?”
“九妹说,那个韩王李祚,他是自己求死!”
“自己求死?竟有这种事?难道说,这个韩王,他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兴许,他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吧?因为太舒服,是以就太无聊。你们人族,但凡无聊到了一定的极限,大约就会不想再活了……”
“这个……”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有些不太能理解,他便问:“胡姐姐,毛娇娇何以就断定,韩王是自己想求死?”
“先前,九妹藏身在翠云楼中,她用了我的法子,即使每晚都在行她‘和合之法’,然她毕竟不再害人。只是,前天晚上,你们那个韩王却突然半夜来到了翠云楼……”
于是,胡依依便将毛娇娇跟她所言的,韩王强行向毛娇娇求欢,终于元阳脱尽而死的经过,又与徐恪备陈了一遍。只是,对于毛娇娇不厌其烦所细述的,那一天晚上,他们男女二人行**之事的诸般细节,以及那些所谓的皮鞭、铁钩、蜡油、竹签等物,胡依依每到关键时刻,便只能一笔带过。
徐恪听罢,思忖良久,点了点头,道:
“如此说来,韩
王倒真的有点象是自寻死路,却也不能怪毛娇娇害人了!”
顿了一顿,徐恪又有些疑惑道:“只是,此人好歹也是大乾的一个王爷,怎地如此恬不知耻,竟深夜前往翠云楼去嫖 娼?他就不怕,这件事传了出去,有伤他韩王的名声?”
胡依依道:“那是因为,翠云楼本就是他开的!他前往自家的产业去行嫖,自然有恃无恐!”
徐恪有些不敢相信,道:“翠云楼是韩王开的?不会吧?”
胡依依道:“听九妹讲,翠云楼里有一个姓裴的总管,长得又矮又胖,而且还是个秃顶,这个裴总管幕后的主人,就是韩王!”
“裴才保?……”徐恪不禁大感意外道:“难道翠云楼的总管竟然是裴才保,此人武功尽失,丢官去职之后,居然跑去经营妓院了么?这也太滑稽了吧!”
胡依依道:“不是这裴才保跑去经营妓院,而是他的主人命他去帮忙监管妓院。小无病,你想想,那翠云楼听说是长安城里的第一大妓院,我先前将九妹‘卖’给他们,那老鸨随便一出手,就是纹银五百两,那是何等的财大气粗!韩王手里抓着这么大一个产业,自己又不便出面,交给一个信得过的手下打理,那才稳妥呀!”
徐恪道:“这么说,这裴才保在南安平司的时候,就一直是韩王的手下了?也难怪啊!看来……”
徐恪心里忽然间便想起了两个月前,裴才保带人偷偷地将秋叶草堂里的赵昱给抓进了南安平司,对赵昱严刑逼供之事。他心想,看来,当时裴才保这么做,必定是韩王的授意啊!只是不知这个韩王为何要让裴才保去抓赵昱?从赵昱身上,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如今,韩王已死,裴才保下落不明,此时的徐恪,也不愿再去细想,当时赵昱被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过,徐恪心中,立时对这个所谓的六皇子,没来由地起了一股憎恶。不管怎样,这两人只知道使一些鬼蜮伎俩,背地里不知干一些什么勾当,不用想也知,他们均不是什么好东西!
胡依依见徐恪顾自思忖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往下说。她既见徐恪不讲,自己便也没有多问,当下便道:
“小无病,姐姐有一事相求,只不知,这桩子事,是不是让你为难?”
“胡姐姐,你说吧,什么事?”
“韩王被杀一案,听说你们青衣卫已经将案子破了,你们找的那个‘凶手’叫……明月?”
徐恪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胡依依又道:“这个明月姑娘,你我都心里清楚,她只是一个无辜的‘替罪羊’而已。可是,你们的大乾皇帝也实在是太过分了!竟然将她给判了一个‘凌迟’之刑!想那明月姑娘,只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她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凶犯,皇帝怎会如此糊涂?!”
说到后来,胡依依越说越是激愤:“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杀了韩王,犯了死罪,杀了也就是了,何苦还要将人拉到大街上,一连要剜她一千多刀!听说这个凌迟处死之刑,刽子手要连着动刀三天,才能凑够皇帝所要的一千刀之数……亏你们这老皇帝想得出来,人家一个大姑娘家,你当众扒了人家的衣服,将人浑身上下一刀一刀地,割上一千多刀,四周还要有一大批人,围得人山人海一般,在那里看热闹。如此残忍的刑罚,对于这位明月而言,非但是极大的痛苦,更是极大的羞辱啊!”
“咳!……”徐恪仰天叹了一口气,摇头道:
“胡姐姐,非但是明月要被处以凌迟之刑,还有一百多个青楼姑娘,五十多个翠云楼里的杂役,都要被处死呢!”
“啊?这……”胡依依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个老皇帝,还‘千古一帝、盛世明君’呢?依我看,‘千古昏君’还差不多!他是不是老了,真的糊涂了?!”
徐恪苦笑道:“皇上应是受了沈环这厮的蛊惑,否则,将主凶处斩也就够了,何至于连累一百五十多个无辜之人?”
“‘主凶’也不能斩啊!”胡依依不以为然道:“明月又不是凶手,她为何要受死?”
徐恪无奈道:“可是,胡姐姐,韩王无端被杀,这么大一桩案子,总得有人出来顶罪呀!我们总不能说,这个韩王,深夜闲来无事,跑到一座妓院自杀去了……至于这桩案子的真凶,你妹妹毛娇娇,我们也抓不着她。再说,我们也不能……不能真的去抓你九妹吧!”
胡依依不禁默然了片刻,她又问道:“小无病,若真的要有人出来顶罪,可不可以,这个顶罪的人,不是明月?”
徐恪摇了摇头,叹道:“就算明月不是主凶,她也依然难逃一死啊!无非是凌迟受死与自缢而死的区别而已。咳!……怪只怪,她们命不好吧!此生既已堕入青楼为妓,又复碰上韩王这么一桩案子,如今,任谁也救不了她们了……”
胡依依不禁低下头,神色有些难过道:
“这些人,真的一个都救不了了吗?”
徐恪反问道:“胡姐姐,你今日要求我的事,就是让我去营救这些人?”
胡依依摇头道:“其他人不用救,姐姐就是想让你救一救明月!”
“这是为何?胡姐姐认识这位明月姑娘?”徐恪不解道。
“我不认识明月,认识明月的,是我九妹……”
于是,胡依依只得又将毛娇娇如何与明月在得月楼中结拜为姐妹,明月在毛娇娇的眼里,又是如何如何地高洁不俗,今日毛娇娇来到她榛苓居内,就是为了央求她帮着营救明月等等,这所有的缘由,都一一讲给了徐恪听。
徐恪听罢之后,一时间又是沉吟良久,他思来想去,实不知该不该答应。
胡依依便道:“小无病,你若觉得这件事委实难行,那就不做了吧!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女子,此生误入青楼为妓,原本已是命苦,今日又摊上韩王这桩案子,更是在劫难逃!兴许,这一切都是她们的命数!既然,命中该是如此,你我自然也无法改变,就让她们……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听天由命……”徐恪忍不住反复地喃喃自语着这句话,他不禁由这些即将无辜受死的翠云楼姑娘,又联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命运。
这些翠云楼中的姑娘们,不用想也能猜到,每个人必有一段辛酸的过往。但凡这世上的女子,若有一口糊口之食,有一处容身之居,有哪个愿意身入青楼,去做一个“卖肉”的女妓?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她们被迫委身青楼,被迫每日里强颜欢笑,被迫使出浑身手段,争相讨好那些匆匆来去的寻欢嫖客,为的无非就是讨一口吃食,能够让自己活下去而已。她们这一生,都只是被命运掌控,她们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从来都只能被迫地默默忍受!
无论命运扔给她们什么,她们都只能默默从地上捡起,还要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用力对命运说一个:好!
如今,随着韩王这桩案子的“神速破案”,命运又扔给了她们一个最后的“礼物”,那就是死亡。
她们一路走来,一直在默默接受命运的“礼物”,默默忍受命运的安排,直到死亡的来临,她们也依然,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
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受命运这般虐待!而且,到最后,也没有半点挣扎反抗的机会……
徐恪再反观自己,他这一路走来,自小也是失去了父母,自小也是在颠沛流离的境遇中挣扎往前……那些岁月风霜、人间冷暖,那些冰刀雨剑、饥寒交迫,他都一一尽尝,命运给予他的,何尝又是什么好的“礼物”?!
他独自一人在万分艰难的环境下长大,好几次,他都濒临饥饿与死亡的边缘,可是,他就象一颗弱小但茁壮的蓬草一样,无数次地被风霜雨雪催压,有时,压得他已几乎扑倒在地,可是,他仍然倔强地活了下来,倔强地活到了今日!
他自己曾几何时能够想到,自己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一岁,竟而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从四品的青衣卫千户,还是大乾三百年来,最为年轻的一位千户!
谁说,命运就是不可改变的呢?
他自己,头一个就不信!
我若信命,说不定,我早就死了,我不信命,我才越来越强!
不知怎么的,兴许是徐恪在神王阁内经历了命轮的改变,他内心底里,对所谓的命运,天生就有一股极强的抗拒!
此刻,他听得胡依依言道,就让这些女子,一切都听天由命吧!心中立时就有了主意,只听他一摆手,道:
“胡姐姐,你这桩事,无病答应了!”
“答应了?你会去营救明月么?”
“非但是明月姑娘,其他人,我也想救!”
“可是,这些人都已被你们的老皇帝定罪,而且,三日后就要行刑,小无病,你能全都帮她们翻案么?”
听得出,依照胡依依的心思,自然是想让徐恪缩小救人的范围,只要将明月一人救出即可,至于其他的人么,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徐恪又是几声苦笑,道:“胡姐姐,她们只剩下两日了,再过两日,等到了四月初一午时,她们就要全都被处死!”
“啊……这么快!”胡依依想了一想,遂改变了主意,她又劝道:
“算啦!小无病,只有两日,你想推翻天子的定案,势必万难!万一一个不慎,就会得罪了天子,到时候,你不要救人不成,反将自己给搭了进去!姐姐现下已改主意了,姐姐不想你去救人,你若真愿意的话,不妨想想法子,让你们的老皇帝,将那位明月姑娘,换一个死法,莫要用那种凌迟的极刑,毕竟她还是一个姑娘家!最好,能让她舒舒服服地死了,兴许也是一种解脱……”
徐恪点了点头,便道:
“明日,待我去南安平司看看再说……”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东北的晋王府内,晋王李祀正在王府的“碧云居”内走来踅去,他仿佛正在等一个人。
不多久,晋王府的总管汪简灵便领了一位一身劲装结束、身披黑衣斗篷的男子进门。汪简灵只简单禀了一句:“王爷,人到了!”便将房门带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那黑衣男子进门之后,当即朝晋王俯身拜倒,口称:“小人拜见晋王殿下!”
“快起来吧!”晋王李祀吩咐了一句,随即问道:
“你家主人,这回带来了什么口信?”
黑衣男子站起身,回道:“王爷,我家主人只有两句话,命小的带给王爷。”
“哪两句?”
“头一句,我家主人说道,‘这次韩王的丧事,是一次好机会,要大肆操办,务必办好!’”
“好,那下一句呢?”
“第二句,‘兵部尚书的位置,先不要急,豆腐只能一块一块的吃!’”
“嗯……本王知道了!”
晋王点了点头,又挥了挥手。
“小人告退!”
那黑衣男子将斗篷又拉低了一些,几乎已将他整个头脸尽皆罩住,这才转身出门,走入屋外的一片黑暗之中。
待黑衣男子离去之后,李祀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这才发觉,茶碗放在这里已有好些辰光,里面的热茶也已经凉了。
“汪简灵!”李祀大声呼道。
“小的在!王爷有什么吩咐?”总管汪简灵如一个幽灵一般,瞬间就从屋外的黑暗中走进了房来,躬身请示道。
“去,给我冲一杯热茶来!”
“王爷今晚喝什么茶?”
“哎呀!”李祀不禁有些烦躁道:
“西湖的龙井、建宁的寿眉、苏州的碧螺春、君山的银针……”李祀一口气报出了十几个茶名,想来,他对饮茶一道,必是颇有研究。
“这些,你随便给我冲一杯过来,只要是热的就行!”
“小的遵命!”汪简灵忙躬身退了下去。
“这什么鬼地方!一到晚上就这么冷,连喝一口热茶都这么麻烦!居然连一个热水壶都没有!”汪简灵走后,李祀抬头看了看窗外,心中不禁暗自咒骂了一句。
他再次绕着屋内踱起了小步,心中思忖道:
“不就是一个葬礼么,我就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比他老子还要风光,行了吧?”
“什么‘豆腐要一块一块的吃’?我偏要剁碎了煮一盆豆腐羹,行吗?叫你安排个兵部尚书,磨磨唧唧地,还给我上起课来,我呸!什么人啊!”
……
这时,房门支呀一声再次被打开,只见晋王府的那位胖胖的中年管家汪简灵,已端着一只茶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王爷,茶来了!”
第一百章、联手查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辰时、青衣卫南安平司】
今日,徐恪至青衣卫上值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要去南安平司查案。
他正打算动身,却听手下来报,青镜司张千户来了。
徐恪忙出门将张木烨迎进自己的公事房内,张木烨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
“徐兄弟,昨日,大伙儿都为南宫兄庆贺,怎么独独不见你在场啊?”
徐恪惭愧道:“不瞒张兄,昨日在下心情不太畅快,是以……”
“无妨无妨!”张木烨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徐恪不用解释,他接着言道:
“我听说,你想去南安平司查杨文渊的案子?”
“对呀!”徐恪喜道。
“昨日,兄弟们都在陪南宫千户,我也没过来。不如,今天我陪你一道过去?”
“好极!”
这件事,两人便愉快地定了下来。
在徐恪的心中,他原本对这位张千户就甚有好感。并且,他青镜司在整个青衣卫中,也算一个颇为神秘的部门。徐恪听闻,皇帝经常有一些秘密的任务交给青镜司,这些任务不是查人就是查案。那么,张木烨应是一个断案的高手才是。如今,这位张千户竟愿意主动帮着自己查案,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于是,两人当下便离了徐恪的公事房,直奔杨文渊的南安平司。
路上,徐恪向张木烨问道:
“张兄,你也觉着,韩王是被明月所杀?”
张木烨摇了摇头:“不太可能!”然而,他又说道:“不过,若皇上愿意相信,韩王就只能是被明月所杀了”
“就因为皇上愿意相信,无辜之人便要受死么?”徐恪又问道。
张木烨还是摇了摇头,又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
须臾间,两人便已来到南安平司内,杨文渊的公事房。
门口的卫卒却禀道,杨千户奉沈都督之令,带人出外巡城去了,此时并不在卫所之内。
于是,张木烨便命卫卒叫来了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封补一。
封补一见两位千户一起过来,忙躬身行礼,给两位千户大人请安。
张木烨便吩咐道:“徐千户要查一查韩王的案子,你先带我们去见一见那个明月!”
封补一犹疑道:“韩王的案子,我家千户大人已经审结完毕,沈都督已经首肯,连皇上都已下旨定论,这还有什么好查的?”
张木烨双眉一挑,立
时沉声道:
“叫你带路就赶紧带路,废什么话!”
“好好好!卑职这就带路……”见张木烨面色不善,那封补一不敢得罪,只得当先引路,领着徐恪与张木烨,往南安平司的牢房而去。
不过,封补一以眼神示意,叫来了身旁一个卫卒,附耳低语了一句,那卫卒得令之后,立时快步传讯去了。
张木烨看着卫卒飞奔而去,却冷哼了一声,并未阻拦。
封补一带了两位千户,在南安平司的长房与走廊间走来转去,转了老大一圈之后,这才走进了关押犯人的牢区。
在青衣卫内,南、北安平司由于经常抓人、审人的缘故,各司均有专属的牢房。北安平司内的牢房称为“北狱”。南安平司内的牢房称作“南牢”。
一直以来,北安平司由于掌管着京城要案的审理,以及帮助天子监督所有京官以及王公贵戚们的日常言行,是以辖内的人犯众多,远远超过了其它三司。加之,天子经常下诏,将那些因言获罪的大臣给关进“北狱”,对其重加责罚。久而久之,“北狱”便被人称作了“诏狱”。三百年来,诏狱的规模越来越大,关押的人犯越来越多,里面的刑具也是越来越丰富。坊间传闻,一入诏狱,不死也掉三层皮!是以,举朝上下,但闻“诏狱”二字,莫不是谈虎色变!至于南安平司内的“南牢”,则反倒知之甚少……
此时,封补一带着徐、张两位千户,进了南牢之后,在里边又转悠了半天,却还是带不到明月的牢房前,他佯装糊涂道:
“咦?千户大人将明月关在了哪里呢?属下怎么找不见啊……”
“怎么……明月关在哪里,你想不起来了?”张木烨冷然问道。
封补一挠了挠了自己的脑袋,摆出一副迷惘的神情,道:“张千户,咱们这南牢虽比不上北司的诏狱,可内里的牢房也是不少。明月是我家千户大人特意安排,给单独关押的,属下这一时半会儿,倒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咦……明月的牢房,到底在哪儿呢?”
“你想不起来,我帮你想想吧!”只见张木烨身影一晃,便悄无声息地闪到了封补一的对面,未等封补一看清,便听“啪”地一声,脸上已吃了张木烨一巴掌。饶是那张千户只用了半分力,也已打得封补一右颊红肿,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你!张千户,你怎地打人呢?”封补一捂着自己的面颊,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站在身后的徐恪,见张木烨说打人就打人,而且,对方还是堂堂一
位正五品的首席百户,他不禁也颇感诧异。
张木烨又抬起右掌,冷笑着问道:
“现下你想起来了么?你要再想不起来,我还可以再帮你……”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明月的牢房就在那里,右首最末一间就是!”
此刻的封补一,再不敢犹豫,忙疾步走到明月的牢门前,一边捂着自己的右脸,一边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两位千户大人,明月就在里面!”
见徐恪与张木烨走入了牢房之内,封补一忙象躲瘟神似的,转身立时逃离……
“张兄,你这千户的脾气,也不小么?”徐恪笑着道。
“徐兄弟,我这也是没法子,对付这些小人,你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就不长记性!哈哈哈!”张木烨也笑着回道。
两人走入昏暗的牢房之内,缓缓适应了内里的光线之后,便见一位头发散乱、脸容憔悴的女子,正独坐在床沿。她双眼呆呆凝望着屋顶,仿佛若有所思,仿佛浑浑噩噩。
“你……就是明月姑娘?”徐恪问道。
“……”那位女子依旧呆呆望着屋顶,神色间,好似浑然不觉。
徐恪扫视了牢房一圈,只见房间内只有一张简陋的小木床,旁边有一张小桌、一只方凳,一个盆架,盆架上放着一个脸盆,上有一块洗脸用的方巾,角落中放着一个马桶,此外,已别无它物。
徐恪将方凳取来放到张木烨身边,道:“张兄,你坐!”
张木烨摆了摆手,道:“你是审案之人,你坐!”
徐恪见房间内只有一张方凳,此时封补一已逃去了不知何处,也叫不来别的卫卒,只得又将那张方桌给提了过来,预备给自己当作座位,却听张木烨客气道:
“徐兄弟,你只管审案,我站着就是!这桌子四脚不牢,小心给你坐翻喽!”
徐恪仔细瞧了瞧那张方桌,果见一个桌脚已然少了一截,他心下略略一笑,心道张兄果然是青镜司千户,不愧明如青镜,眼光一到,一张桌子脚的残缺,竟也看得清清楚楚。
徐恪便将方凳提了,走到明月对面坐下,他正要开口相问,蓦地听牢房的过道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未几就见房门“砰”地一声,已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五短身材,身形微胖,细眼粗鼻,圆脸带笑,颌下留着一瞥鼠须之人,箭步走了进来,那人正是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千户,杨文渊。
第一百零一章、相见恨晚
杨文渊抬脚刚刚跨进明月的牢房,随即便朝着房中的徐恪与张木烨冷冷地望了一眼,摆出了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情,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问道:
“张千户、徐千户,你们二位突然来到我南安平司,到底想干什么?”
封补一带着四名手下也跟着杨文渊走了进来,瞧他们这一副架势,颇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未等徐恪说话,张木烨立时冷然答道:
“我和徐兄弟到你南司来查几个案子,怎么啦?”
杨文渊身形较矮,站在张木烨的身前,不免就要仰视,他只得避开张木烨逼人的目光,和颜道:
“张千户,你们过来查案,可有沈都督的谕令?”
“何必沈都督的谕令,有这块牌子,还不够么?”张木烨从腰间取下自己的腰牌,在杨文渊眼前一晃,沉声道。
那张木烨身居千户之职,手里的腰牌自然就是镶金虎牌了。然则,徐恪见张千户的腰牌背面,那个栩栩如生的虎头却是一片青色,与别的千户之灿然金色迥然不同,心下不禁颇感诧异。
“张千户……”杨文渊见了张木烨这块青色虎头的镶金虎牌,神色一缓,方才那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然不见,他脸上用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你虽是皇上的专差,手里有皇上特准的查案之权;但明月这桩案子,已经由沈都督定案,皇上昨日的旨意也已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今日又要来翻案,这样做,未免不太合规矩吧?”
“谁说我们是要来翻案?” 张木烨居高临下审视着杨文渊,冷然道:“我们只是来看一看,查一查,仔细校对一下人犯的口供,难道……不行么?”
“这个自然是行!……”杨文渊在张木烨森然的目光逼视之下,浑身都有些不太自在,他只得讪讪地道:
“那……文渊就陪着二位一道问案吧……”他又转身朝封补一吩咐道:“补一,你去拿三张椅子过来,再给两位千户大人冲一
壶好茶……”
孰料,那封补一拱手致礼,口中还未说一个“是”字,就听张木烨已然高声骂道:
“杨文渊,你怎地如此不要脸啊!今日本司与徐千户来这里校审问案,哪容得外人在场?!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是想看戏么?”
被张木烨这一顿抢白,杨文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着实是难看,就连一旁的封补一也有些看不下去。那封补一心想,照理,青衣卫内五大千户,咱们杨千户身居南安平司,执掌三千人马,怎么着也比你青镜司位高一筹,怎能容你这般撒野?!
哪知道,杨文渊被张木烨这一顿训斥之后,却半点不敢发作,反倒是低下头,再度用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道:
“张千户说的也有道理,那文渊就不陪二位了,二位只管问案……”
于是,杨文渊转过身,出了房门,便顾自离了牢房,大步而去。那四名手下,见自家的千户大人都如此惧怕房中的两人,此时哪敢再留片刻?便都跟着杨文渊鱼贯而出。
封补一忙疾步追赶了上来,向杨文渊小声问道:“千户大人,那椅子和茶,还要不要给他们送去?”
杨文渊不由得止住脚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封补一,却道:“给他们送去吧!”
……
待杨文渊一行离了牢房之后,徐恪笑道:“张兄,你今日这一场痛骂,小弟听得心中好不畅爽!不过,杨文渊这厮,如今好歹也是一个千户,怎地如此惧怕于你呀?”
张木烨呵呵笑道:“也没啥!当年我在北安平司做百户的时候,这小子是我手底下一个掌旗。当时他不学好,到处欺男霸女,有一次居然强抢了一个员外的小妾,被我知道了之后,将他捆了起来,好一顿鞭打,这小子从此之后,见了我都要低头绕道……”
徐恪抚掌大笑:“张大哥,想不到你当年和杨文渊那厮,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趣事呐?下一回,咱哥俩再一起喝酒,你可要跟小弟好好说道说道!”
张木烨随即也笑道:“兄弟啊,你这一声‘大哥’叫得好,听得我这心里特别地舒服!不瞒你说,前面你‘张兄李兄’的,做哥哥的心里听得很没味道!自打你徐兄弟进我青衣卫头一天起,哥哥我就觉得与你甚是投缘,下一回,咱哥俩定要喝个一醉方休!”
“好,就这么说定了!”徐恪眼见张木烨说话间,所流露的这一身江湖豪侠之气,心下亦不觉与他极是投缘,此刻,那张木烨若不是身穿着一身四品的官袍,走在大街上,活脱脱就是一个江湖汉子!
“下一回,得月楼,兄弟我做东,张大哥,咱们喝光他整一坛的‘汾阳醉’,如何?”
“整一坛汾阳,好啊!哥哥我许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了,不过,怎能让徐兄弟做东?”
“诶!当然得由我做东啦……”
此刻,徐恪与张木烨两人,呆在南安平司的牢房内,笑谈正欢,各自均有相见恨晚之感,仿佛已忘记了,今日他们到底是所为何事而来。反倒是原本呆坐在床头的明月,却怔怔地望着徐恪,脑子里更加地浑浑噩噩了……
这时,封补一带人取了两张大木椅,搬进了牢房中放下,又将食盘中的一壶好茶与两只茶碗放在了桌子上。他有心想朝两位千户说一句好话,但一想到方才还吃了张木烨一个巴掌,只得点头笑了一笑,随即躬身退下,又将房门关好。
张木烨望了望屋外,随即道:“兄弟,你好生问案吧,哥哥这就走了!”
“张大哥,你不和我一起问案?”
“问案这些事,还是兄弟自己来吧,下回若有疑难事,只管来青镜司叫我一声!”
“好,多谢张大哥!”
两人随即拱手作别,张木烨便顾自出了牢房,转身而去。
徐恪在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斟了一碗好茶,他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这才望了望床上的明月,淡淡地问道:
“你叫……‘明月’?”
第一百零二章、往事浮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巳时、南安平司明月牢房内】
明月自亲口招认了自己就是凶手之后,便呆在牢房内,静静等死。
牢房内虽然昏暗狭窄,房间内还散发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但幸好只关押了她一人。那杨文渊总算言而有信,这两天,除了送餐送水之人外,并无一个卫卒骚扰。
明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便这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脑子里回想着所有的往事。
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日子已然屈指可数,然而,她心中也并不觉得有多少害怕,她反倒有一丝解脱之感。
死了也就死了吧,这样的人生,过着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有时躺着,有时坐着,心中不断回思着往事,她只觉自己的命运,便如墙上的灰粉一般,到了一定的时节,就要纷纷坠落,而坠落之后,这些灰粉注定就会被人当做垃圾,扫除之后,再倒入更加污浊肮脏的地下……
小时候,她就不受父亲待见,自从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因为生计艰难,还要养活她的弟弟,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将她亲手卖入了翠云楼。
她不知道父亲与弟弟之后过得怎样,反正这十年里,从未见父亲来看过她。
开始的时候,她心中对父亲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手将刀子捅入父亲的心脏。然而,数年之后,她竟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竟而有些想念父亲,想念弟弟,毕竟她在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
可是,就算她心里已经原谅了父亲,甚至愿意拿出一些粉头钱来贴补父亲,她的父亲也从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就好像,她的父亲从此在人间消失了一般……
后来,她凭着自己的姿色以及努力,让越来越多的男子喜欢她,宠爱她,为了博取她一笑,甚而不惜一掷千金,她也因之成为翠云楼的头牌,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成了整个长安城的头牌,她也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
她聪明且灵秀,轻狂又放纵,她游走于无数的男人中间,这其中,不乏高官贵戚,不乏豪门巨富,不乏才子名流,有许多人都愿意拿钱赎她,有人甚而愿意拿出他全部的家当,愿意与她厮守到老……
对这些,她一笑了之,从不当真。
她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只知道活一天是一天,快乐一天就是一天,到后来,她甚至分不清,到底什么样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她好似聪明绝顶,却一直浑浑噩噩……
直到,她遇上了“娇娇”。
在和娇娇相处的十几个日夜,那是她生命中最感快乐的日子。在得月楼中,她与娇娇结拜,在娇娇的一番劝动之下,她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赎身,从此天大地大,她要重新活过!
若那一晚,没有韩王之死,她此时已取回了老鸨的卖身契,离开了翠云楼,从此成为了一个自由之身,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可是,命运又和她开了一个玩笑,恰恰就在自己行将离开的前一晚,韩王却猝死在了翠云楼中。而自己被抓进青衣卫之后,竟无端被指定为杀死韩王的“凶手”!
杀了大乾的一个王爷,你还有活路么?
然而,明月呆坐在床沿上,心中却还是有些想不通。
就仅仅是一个夜晚,自己的命运就发生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变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人生么?
这样的人生,过着与从没过着,究竟有什么分别?
……
她这样想着,牢门却突然被人打开,房间内走进了两个男人。
她起先并未曾留意,后来,听得那两个男人呆在自己的牢房内,顾自笑谈正欢,竟仿佛当她不存在一般,她不禁看了他们一眼。
“这个人,不就是那一日,在得月楼的楼梯上,见到的那位男子么?”
明月立时便认出了眼前的徐恪,恰正是当日在得月楼,与她们插身而过的年轻男子。
明月实在没有想到,命运还有这样的巧合,记得韩王出事的那一晚,娇娇来到她的寝房,还与她笑着品评白日里所见的那三位男子。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娇娇问她,其中的某一位男子,生得比她们女人还要好看,为何她会不喜欢?她便说她不喜欢那个男子如此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挂零,只能做她的弟弟……
此时此刻,那位“生得比她们女人还要好看”“只能做她弟弟”的徐恪,就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正淡淡地问道:
“你……就是‘
明月’?”
“是的!”
“‘明月何茕独,悠然照我心’……好名字!这是你的本名么?”
明月摇了摇头,回道:
“这是杨妈妈给我取的艺名,我们翠云楼的女子,人人都有一个艺名。”
“那……你的本名是?”徐恪喝了一口茶,又问。
“大人,您是来问案的么?”明月却反问道。
“是!”
“这件案子,明月业已招认,在供状上也已画押,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照你的意思,韩王李祚,就是你杀的?”
“正是!”
“你为何要杀死韩王?”
“大人,供状上不是都写了么?大人何必再问?”
“我想亲口听你再说一遍,若你觉得有冤屈,今日便可告诉本官……”
明月的脑海里,忽然间就想起了绯云被卫卒施以“青字五爪”之后的惨状,她不禁苦笑道:
“明月没有什么冤屈,明月只求一死而已!大人,您就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
一时间,牢房之内,两人均默然无语。
顿了一顿,徐恪又道:
“明月姑娘,天子昨日已将圣旨传到了我青衣卫,对韩王被杀一案,相关人犯,均已做出了判决,你可知道,你将被处以何种刑罚么?”
“无非是一死罢了,如若这便是我的命运,明月也无话可说!”
“依照皇上的旨意,三日之后,你将被处以‘凌迟’之刑!”
“啊!”明月不禁霍然起身,双眼中露出无比惊恐的眼神,她颤声道:“凌迟?圣上为何要将我凌迟?我……我到底做错什么啦?我……我……”
这凌迟处死之极刑,在大乾国自古到今,不知震慑了多少民间百姓!明月久居青楼,焉能不知此种酷刑?如今她听徐恪说道,这一百年难施之酷刑,竟会用到自己身上,心中如何不惊惶莫名,她说到后面,因为极度地恐惧,几乎已说不出话来。
只听徐恪冷笑了一声,接着言道:
“明月姑娘,你其实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等到四月初一午时三刻,你就要被拉到菜市口,当众凌迟……处死!”
第一百零三章、心下稍安
明月原本自知必死,余下的这几天,她无非是呆坐房中,回想前事而已。在她心中,死了也就死了,似青楼女子这样的人生,放弃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然而,她此时听得徐恪所云,得悉皇帝竟判了她一个凌迟之刑,那凌迟处死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刑罚,她乍闻之下,如何不惊惧莫名?!
明月惊问道:“大人,圣上为何要判我凌迟啊?就算我真的杀了人,赐我一根绳子,或是一杯毒酒也就是了,大不了,往我脖子上斩一刀!何至于,还要让我受那种酷刑?……”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仰望四周,心想,不如我自己提早了断算啦!但她看来看去,也找不着如何了断自己的方法。若是要悬梁自尽,这里只有空空一个屋顶;若是要割脉或者自刎,这里没有刀子;若是要撞墙而死,这里的墙壁满是掉落的尘灰,恐怕就算她一头撞上去,也未必能死……
徐恪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是两声冷笑,他不无讥讽道:
“你是想自尽么?世上只有那些软弱无能之辈,一出事才会想着自我了断!你此刻若要自尽,那便是畏罪自杀!此事若一旦传了出去,非但坐实了你的罪名,而且,立时就有两个卫卒会将你全身五花大绑,口里还要塞一团麻布,让你浑身动弹不得,就算想死,也死不成!”
明月心中不禁万分气苦,她见此时徐恪脸上兀自一阵阵冷笑,不由得也是一股怒意上冲,她没好气地说道:
“大人,我都已经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心取笑?你今日到底是来问案的,还是看我明月笑话的?你若想看我笑话,还是两日之后,去菜市口看吧!大不了,我明月这一身肉,受他剐一千刀就是!”
徐恪见眼前这位姑娘,如今已落得此种地步,心底竟还有一种傲然与倔强,他心中不禁暗暗点头。这一份心性,倒与他自己有几分相像之处,他于是收起了嘲笑,和颜问道:
“明月姑娘,本官今日自然是来问案的。而且,本官不妨实话告知于你,本官见你供述的案情,其中疑点重重,有几处实在是匪夷所思,是以今日本官特意赶来,为的就是帮你翻案伸冤!只不过,之前本官问了你好几次,你却什么都不愿说,这让本官……如何帮你?”
明月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了徐恪,问道:
“大人,您真的是帮我来的?”
徐恪点了点头。
“可是,您方才说,这桩案子,圣上都已经下旨定罪,您还能翻得过来么?”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徐恪依旧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先前的杨大人,已经答应了我,说只要我亲口招认,就算圣上派人复审,我也不翻供,他便不会为难我的姐妹,而且,还会让我痛快地去死,为何,为何……”
徐恪冷哼道:“杨文渊的话,你也能信么?”
明月抬头望着徐恪,脸上又是茫然,又是无助……
徐恪摇了摇头,叹道:
“就是这个杨文渊,说你对韩王暗恋已久,又因爱而成恨;说你将韩王诱骗至翠云楼内,灌醉之后,将韩王残忍杀死!他还说你伙同老鸨,往韩王身上刺了七十三刀,将韩王折磨了一个多时辰,这才令韩王含恨气绝!咳!……你想想,圣上也是人,圣上听到你如此残忍地将他儿子虐杀,他如何心中不恼怒?是以,圣上才判了你一个凌迟之刑呀!”
“他……他怎能这样?!我……我……”
明月心中急怒交加,她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她想了一想,立时便朝徐恪俯身跪倒,哀哀流泪道:
“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这位大人,您能不能跟圣上求个情,让明月能痛快地去死,成么?”
徐恪心下不忍,忙起身将明月搀起,令她重新坐回床边,温言安抚道:
“你既然没有杀人,为何要无辜受死?”
明月被徐恪扶着,缓缓地走到小床边坐下,可是她坐下之后,却又死死地拽住了徐恪的手,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水面上的木头一般,她抬起一双婆娑泪眼,呆呆地凝望着徐恪:
“大人,明月自知必死无疑,只求能痛快一死,求大人务必帮我!”
“要想让你免于凌迟受死,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将韩王被杀的真相,尽皆告知本官!”
“可是……”明月兀自迟疑道:
“韩王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呀!”
“这样,本官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管你知道多少,如实作答就是!”
“那……大人请问吧!”
徐恪用力推开了明月的手,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大口暖茶,开始问道:
“本官问你,韩王被杀当晚,你在哪里?在做何事?”
“那一晚,明月就呆在自己的寝房里”
“就你一个人么?身边可有人证?”
“还有一个人,也在我的房里。”
“是谁?”
“他……”明月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
“他叫裴才保。”
“裴才保?”徐恪不禁有些吃惊。
“对!他是我们翠云楼的总管,那一晚,明月正与他同寝……”
于是,明月就将三月二十六那一晚的经历都向徐恪一一做了陈述。那一晚,她与裴才保同寝,后来她仿佛见裴才保半夜起身出门,她也没有多问。再后来,她在睡意朦胧中,隐约听得老鸨一声尖叫,接着,楼下便传来一阵吵闹之声,随后,就有几个青衣卫卫卒强行闯进了她的寝房,凶巴巴地将她从被窝内掀了下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捆绑之后,带回了南安平司。
徐恪听罢之后,略作思忖,便又问道:“这么说,那块韩王的贴身玉佩,乃是裴才保遗落在了你的身边?”
明月点了点头,她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实未曾想,自己此番如此的霉运,竟是由这块玉佩而起。
徐恪接着问道:“你们翠云楼内,十几天前是不是来了一位名叫‘娇娇’的姑娘?三月二十六那一晚,娇娇在何处?她又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与韩王在一起?这些……你可知道?”
“娇娇?”明月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反问道:
“大人,您可否告诉我,娇娇也被抓了么?她此刻人在哪里?您能让我们再见上一面么?”
徐恪道:“你放心,娇娇跑了!”
“娇娇跑了么?跑了就好,跑了就好!”明月喃喃自语着,心中总算不用再担心。
徐恪见了明月这一番情状,心中更是暗暗点头,他心想,看来这两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无怪乎那毛娇娇还要亲自赶来求恳胡姐姐,让姐姐帮着救人。
明月姑娘,本官问你,那个杀死韩王的真正凶手,是不是娇娇?”徐恪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娇娇!”明月立时摇头。
“韩王李祚深夜赶来翠云楼,是不是想着与娇娇同寝?那一晚,原本在绣房内服侍韩王的,是不是娇娇?”
“不是!不是娇娇!”明月依旧摇头不已。
徐恪又耐心问道:“明月姑娘,你若包庇真凶,不肯向本官供述实情,本官又如何……帮你伸冤?”
“那就……不要伸冤了吧!”明月可怜兮兮地道:“大人一番好意,明月心领了!这个杀死韩王的凶手,明月认了!大人若不能改变圣意,明月横竖也是一死,若真要被剐一千刀,就让他们来剐我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徐恪心里自难相信,那位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竟然会跟翠云楼里一位头牌女妓成了结义的姐妹。如今,徐恪眼见明月自己已肉在砧板之上,却还要这般死命维护“娇娇”,他心下亦是感慨不已。
徐恪伸手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暖茶。他想了一想,便改换了问案的思路,于是问道:
“明月姑娘,你既不愿说娇娇,本官也不勉强于你。你可否跟本官说说,那个韩王李祚?”
“大人想知道什么?”明月抬起头,只要不问娇娇,她立时就显得思路分明。
“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本官!”
“好!”
于是,明月就将韩王李祚实则便是翠云楼的真正东主,这家闻名长安的翠云楼,原本就是李祚年轻时所开,那位挂名东主的李秋,实则是李祚的门客……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地向徐恪备陈了一遍,说到后来,明月甚至于将自己也曾服侍过韩王几晚,那位王爷有一身的怪癖,对付女人竟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云云,都一一说了出来。
徐恪听到后来,不禁连连皱眉,对于这位闻名朝堂的“玩乐王”,他此时更觉厌恶。
接下来,徐恪又问了翠云楼内的经营情况,还有老鸨是什么样的人物?裴才保是怎么来的翠云楼?娇娇来了翠云楼之后又是怎么接客的?听得月楼里的说唱,其中所讲的长安新景“明月皎皎”又是怎么回事?包括明月自己的出身来历、何时来的翠云楼、世上可还有亲人?等等……这些诸多问题,明月都如实做了回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午时,青衣卫内,此时大多数人都在等着伙房发餐。徐恪在明月的牢房内,也已问了有一个多时辰,眼看着该问的都已问过,徐恪心里已大致清楚,他便站起身,打算回自己的南署公事房。
“明月姑娘,你的案情,今日本官已大致问明。接下来,本官自当想法子替你伸冤!你这几日,且稍安勿躁,静候本官佳音就是!”
“多谢大人!”明月正欲俯身给徐恪跪倒谢恩,忙被徐恪摆手阻住。
“大人……”见徐恪起身要走,明月忽然唤道。
“还有何事?”徐恪转身问道。
明月嗫嚅着问道:“大人来了这么久,明月还不知道,大人高姓大名?”
“哦……”徐恪笑了笑,便道:
“我姓徐名恪,字无病,乃是青衣卫内的巡查千户!”
明月见眼前的蓝袍男子不过是一位年纪才二十挂零的青年,且生得又如此俊俏,她虽料定对方必是一个官,但委实未料到他竟也是一位千户。明月在翠云楼里毕竟呆了十年,身旁向来不缺高官贵戚,青衣卫千户的官职她也曾耳闻,那可是一个一般人都不敢得罪的高官。
“原来是徐大人,明月先前一时情急,对大人有失礼怠慢之处,还望千户大人恕罪!”明月站起身,捋了捋额前的乱发,露出一双清秀动人的美眸,向徐恪敛衽为礼道。
“呵呵呵,无妨无妨!”徐恪摆了摆手道。
他此时见了明月一身憔悴但又夺目的芳容,心下也不免微微一愣。他心道,此女果然是翠云楼内的头牌呀,虽处风尘之中,犹自有一股清丽脱俗之色,她若生在一户好人家,正经长大,此时便也是一位人间的绝色女子,且不知有多少豪门巨户争着聘她过门呢!
“徐大人为何要替明月伸冤?”明月又问道。
“这个嘛……”徐恪想了一想,遂道:
“本官职司巡查,奉旨复审,理清冤案,这正是本官职责之所在!”
明月抬头凝望着徐恪的双眼,目光似是有疑,又似尽信。
“……”
徐恪忽然又问道:
“明月姑娘,那么你的本名呢?”
明月忍不住掩面一笑,说起来,这个问题是徐恪最早进来时就问,可那时自己心情不好,竟冷着脸闻而不答。
“我本姓秦,叫来宝。”
“秦来宝?呵呵呵,这个名字,倒也有趣!是谁给你取的?为何要叫‘来宝’?”徐恪笑问道。
“这个名字,是我爹爹取的,他喜欢男孩,是以就替我取了这个名字。过了两年之后,我弟弟出生,爹爹就给弟弟取了一个名字,叫‘秦阿宝’。”
“秦阿宝?哈哈哈……还不如你叫‘秦来宝’呢?”徐恪的笑声,如屋外的春风一般,爽朗而来。
见徐恪会心微笑的模样,是如此地英气而俊朗,明月看得不由心醉。她此时的心情竟也如春风吹散了阴云一般,变得格外开朗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就没来由地相信,眼前的这位徐大人,定能帮助自己伸冤,至少,自己终不会落一个“千刀万剐而死”的结局……
“让徐大人见笑了!”明月低下头,藏住了脸色不经意浮现的那一抹红晕。
徐恪摸着自己额头,说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叫‘明月’吧,你那个爹爹既然不要你了,他的‘秦’姓,你大可不要!至于那什么‘来宝’,委实也不好听!”
“好!明月听大人的!”
“嗯……”
徐恪点了点头,走到了牢房的门边,他正要开门出去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接着又问道:
“明月姑娘,那杨文渊可曾对你用刑?”
“没有!”
“那你为何,全按他的要求亲口招供,且还亲手画押?”
“因为,她对别的姑娘动了刑……”
于是,明月又将杨文渊如何逼迫她招供,如何对绯云施以“青字五爪”之刑的经过,向徐恪备陈了一遍。
“岂有此理!原来这份口供竟是这么来的!杨文渊这厮,如此歹毒狡诈,我定不能让他得逞!”徐恪听得心头怒起,他当即朝明月挥了挥手,打开了牢门,径自走了出去。
明月一直目送着徐恪出了牢房的门外,直到对方远远地离去为止。她回到床上静坐了片刻,原本郁郁等死的心情,竟凭空多出了一份喜悦与期待。此刻,她见床上甚是凌
乱,地上满是杂物,桌椅上亦多尘土,她便打了一盆水,又取了一块抹布,沾湿了水,开始擦拭打扫了起来。
……
……
离开了明月的牢房之后,徐恪心中又多了一个心思,他还想去看看别的姑娘,有没有遭到虐待。
徐恪便叫来了南安平司内管理南牢的一位掌旗,命他打开其余关押翠云楼姑娘的牢房。那掌旗先前畏畏缩缩,百般推脱,徐恪学了张木烨的法子,上去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直打得那掌旗眼冒金星。慌得那掌旗忙不迭地取出了钥匙,一一为徐恪打开了各个牢房的大门。
徐恪只见,那翠云楼的一百多位姑娘,此时尽皆被关在十几处牢间之内,房间虽有大有小,然每一处牢房内,都已关满了女犯。那些女犯,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有好多女子,上身的衣衫几乎都已被扯碎,下身还有血迹隐隐流出。可怜这些女犯,半身都已**,却都无力地躺在地上,目光呆呆地望着屋顶,仿佛对自己的身体和命运,都已漠不关心……
见每一处牢房内都是臭味熏天,徐恪不禁掩住口鼻,朝那掌旗训斥道:“你们就不知道打扫一下么?”
掌旗慌忙道:“千户大人,小的也是没法子呀!犯人太多,咱们南牢也就这么点大,只得将就她们一些了!这些人每天都是又吃又拉,兄弟们实在也是忙不过来呀!”
“哼!让你们打扫牢房,你们忙不过来,‘别的事’,我看你们没少做吧?”徐恪凛然道。
“这个……千户大人,小的等一会儿马上派人打扫,马上派人打扫!”掌旗心中自然明白,徐千户口中所言“别的事”究竟是何事,他只得畏畏缩缩,尽量敷衍。
徐恪又命掌旗打开关押其余男子的牢房。只见那些被押入南安平司的嫖客,却是一到三人一间,非但牢房内甚是宽敞洁净,连房间内的桌椅木床等陈设,也多出不少。就连那些翠云楼内的杂役,境况也比姑娘们要好一些。
徐恪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撇了掌旗,大步赶到了杨文渊的公事房内。
此刻,杨文渊正坐在他公事房内室的一张方桌前,桌子上放着卫卒端来的“青衣卫甲餐”。今日伙房提供的甲餐,味道端的是美味!其中有一道“清炖银鱼汤”,内里的银鱼乃是从千里之外的江南长途运送而来。
杨文渊刚刚吃罢中饭,拿起汤勺,舀起一碗清炖银鱼汤,正打算缓缓放入口中,以作饭后“肠胃之玉润”……
徐恪推开了阻拦的卫卒,气冲冲地闯进了杨文渊的内室,“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只震得杨文渊手中的汤勺差点跌落,里面的银鱼汤撒了他一脸都是。
“杨文渊,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唆使手下,公然强暴女犯!我要上表参你!”徐恪手指着杨文渊的鼻子,骂道。
杨文渊却颇有耐心,他取了一块方巾,擦了擦脸,也不动怒,见徐恪身后跟着冲进来两名卫卒,他又挥手让卫卒退下,这才不温不火地问道:
“徐千户,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的手下在强暴犯人?”
“哼!你自己去南牢里看看,那些翠云楼里来的女犯,她们一个个都成什么样子了?!”
“啧啧啧!徐千户,瞧不出,你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啊!只可惜,这些女犯再过两天就要受死,你就算关心她们,又有何用?”
徐恪怒斥道:“就算她们只能再活两日,她们也是人,不是猪狗畜生!岂容你手下如此糟蹋!”
杨文渊却不以为然道:“反正她们很快就要死了,这一身皮囊,这两日不用也是浪费,索性让兄弟们快活快活,这样不是很好么?”
“你……”徐恪手指着杨文渊,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徐千户,你也别忘了,这种事,可不只是我们南牢里有,他们北司的诏狱,好像还要多呢!你怎么不去查一查那里呀?”杨文渊却不无得意道。
“我今日就上表参你,你等着吧!”徐恪甩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后,便转身昂然离去。
“哼哼!好,我等着你!”杨文渊望着徐恪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兀自笑意吟吟。
……
……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杨文渊就已经急慌慌地跑到了沈环的公事房中,向沈环禀报,今日,张木烨与徐恪两位千户,不知为何,竟联手到他南安平司来查案,且所察的案子,正是韩王被杀一案。
沈环听后,沉吟半响,疑惑道:
“张木烨怎地会和徐恪联手?难道,这两人竟会走到了一起?”
杨文渊急切地说道:“沈都督,目下,他们两人可都在南牢里问案呢!要是被他们问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再到御前去告我们一状,这件事可不好办啦!”
沈环冷哼道:“那你怎么不拦着他们呢?”
杨文渊急道:“卑职倒是想拦,可他们毕竟是两位千户,一个原本就职司巡查,另一个手中又有皇上特许的查案之权,卑职手上又没有大人的谕令,卑职实在是拦不住啊!”
沈环斜了杨文渊一眼,不屑道:
“所以,你就火烧火燎地跑来我这里,想让我亲自出面,去拦住他们?”
“大人啊!”杨文渊神情窘迫道:“这个时候,就只能有劳大人亲自前往南牢一趟了!若没有大人亲自出面,怕是谁也拦不住他们二人呀!”
沈环心中虽已不住地咒骂杨文渊“蠢材”,然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见他摆了摆手,淡然道:
“别慌,他们要查案,你且让他们查去!”
“大人的意思是?”
“这桩案子,皇上已然下旨定罪,再有两日,所有人犯都将行刑,他们又能查出什么幺蛾子来?”
“可万一被他们查出什么事来的话……”杨文渊仍不免惴惴地言道。整一个审案的过程,毕竟都是他亲力亲为,是以,这中间的曲曲折折,他心里最是清楚,有些事若真的传了出去的话,对他杨文渊而言,自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放心,就算他们真的查出什么事来,自有本督帮你担着!”
“沈大人,卑职的那些手下,这几日见了翠云楼里的姑娘,一个个都跟个公狗似的,见人就扑,卑职这两日忙于审案,也未能严加约束,是以……”杨文渊面带惭色,禀道。
“这都是小事,随他去吧!”
“那这两天……卑职就听任他们二人,随意出入我南牢,随意查案?”
“随他们查就是!他们若果真能够翻案,本督倒是佩服呢!”
“卑职明白了!”
见沈环面色镇定,似胸有成竹,杨文渊原本惶急又惭愧的心情,这才稍稍地感到心安。
……
第一百零四章、共饮且酣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申时、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公事房内】
徐恪离了南安平司之后,便回到了自己在南署的公事房中。手下的卫卒见千户大人归来,忙从伙房取来了千户专属的“青衣卫甲餐”。徐恪草草用过了午膳,呆在房中思索了一会儿,心道,此事还得去找南宫兄商量,于是,他又来到了北安平司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内。
房门外的卫卒却禀报,千户大人不在卫内。徐恪忙问千户去了何处,卫卒支吾了半天,终于回道,千户大人与外头不知是哪一部的高官,去了得月楼用膳,目下尚未归来。
徐恪只得一个人在南宫的公事房内等待,直等了半个时辰,一直到申时二刻,这才见南宫不语缓步回衙。
南宫不语一见徐恪,立时喜道:
“贤弟,终于见着你啦!方才,礼部与工部的两位侍郎,还有御史台的两位御使,定要与我们去得月楼同饮,愚兄派人找了你半天,可始终找你不见,你去了哪儿呀?”
徐恪不禁眉头微蹙,他心道,咱们是皇上亲御的衙门,跟言官过从太近,这可是天子的大忌啊!他本想说几句劝诫之语,不过,话到嘴边,兀自咽了回去。他笑了一笑,便道:
“小弟方才去南安平司了!”
“去南安平司?你还是查案去了?”南宫不语今日好似酒喝得不少,他脚步有些迟缓,言语之间,仍旧带着一股极大的酒气。
徐恪将南宫不语扶至他的太师椅上坐下,又从内室亲自给他冲泡了一杯浓茶,让南宫喝了几口,这才将自己与张木烨一道去南安平司查案的经过,以及自己在南牢中的所见,一一都说给了南宫不语知道。
南宫不语听完,却面无表情,只是拿起茶碗,又喝了好几口浓茶。
徐恪便问:“南宫兄,杨文渊这厮,放纵手下,随意强暴女犯,又滥施刑罚,对明月威逼诱供,如此枉顾国法、歹毒狡诈之辈,我要向皇上具折参他!南宫兄可愿与我一道联名上折否?”
“贤弟,明月这桩案子,皇上都已经下过圣旨了,而且,圣旨上讲得清清楚楚,明月就是杀人的凶手。皇上既已对此案做了定论,过得两日,这些人都要押到刑场上受死,贤弟何必再去过问这桩案子呢?依我看,不如……算了吧!”南宫不语有些醉醺醺地说道。
徐恪辩驳道:“南宫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案子是案子,皇上是皇上,不能因为皇上对此案做了定论,咱们就能枉顾事实,曲意顺从啊!皇上终日呆在深宫,自难知道杨文渊审案的那些鬼门道。小弟今日既然已去过了他南安平司,查知他威逼诱供的整个细节,小弟自然要替明月她们伸冤!再者,就算这些女犯都已被定罪,就算她们两日后都要受死,他南安平司的手下,也不能……不能随意去强暴她们吧?……南宫兄,南宫兄!”
徐恪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心中的一番道理,未料,他讲得意兴正酣之时,却徒闻堂上传来一阵鼾声,他再抬头,只见南宫不语歪斜在太师椅上,不知何时,已然睡了过去。
“咳!……”徐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只得又亲自搀扶起南宫不语,将他送入了里面的内室之中,直至将南宫不语扶到了床上躺下,又为他盖上了一床棉被,这才悄然退出了屋外。
徐恪走开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南宫不语便停下了鼾声,双目睁开,他望着徐恪离去的方向,也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
……
徐恪回到自己的公事房之后,左思右想,觉得如今这桩案子,也只有找自己的师兄帮忙了。
于是,他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又提笔写了一封奏折,将杨文渊如何放纵手下,如何虐待女囚,如何滥施刑罚,又如何威逼诱供这些情节,都一一写在了奏折之上。
酉时下值之刻一到,他便离了青衣卫,直奔赵王府。
然而,他进了赵王府之后,总管马允却告诉他,王爷并不在府中。
徐恪便问起赵王去了何处,马允也是支吾了半天,才道,王爷大约是到城南的赵王别院去了,那里住着一位姑娘,好似是从蜀山来的,叫作……“怡清”。
徐恪叹息一声,只得进到王府书房之内,接着苦等李义归来。
马允之前得过李义的吩咐,令他若见了徐恪,无需禀报自可将对方接引入内。是以,此际虽然李义不在王府,马允也招待徐恪甚是殷勤。他为徐恪冲泡了一壶“花雨”名茶,又见已是酉时三刻,怕徐恪饿着,便为徐恪送上了六碟来自乾国各处的糕点。
徐恪喝着暖茶,吃着各种名贵的糕点,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直至戌时已临,这才等到李义珊珊迟来。
李义一进王府,马允便和他说了徐恪已然在书房等了多时。他顾不得洗一把脸,便匆匆走进了自家的书房,才一见徐恪,立时歉然道:
“师弟,让你久等啦!师哥今日有点事,耽搁了!哈哈哈……”
徐恪望着李义满面春风的神情,心知他今日定是与怡清在外一同用过了晚膳,当下他也不去点破,遂开门见山道:
“师兄,无病今夜前来,乃是有一件事,想要师兄帮忙!”
“好啊!师弟,你目下尚未吃饭吧,师哥先叫人给你备一桌子菜,咱们一边吃,一边再聊!”
徐恪顿时摆手推脱,他此刻的心中,全是明月与案子的事,然而,他禁不住李义的一再热情相邀,只得跟着李义,一道走进了赵王府的前厅中落座。
未几,总管马允就在前厅中摆满了一桌子的精美菜肴,又为徐恪送上来两壶三十年陈的“汾阳醉”,随后便躬身退下。
李义亲手为徐恪的酒杯斟满了酒,他举起酒杯,与徐恪碰了一盆,笑意吟吟地说道:
“师弟,我知道你爱喝汾阳,是以特命手下在府内备了整整十坛的汾阳美酒,今日你既然来了,咱们师兄弟可要一醉方休呀!”
“师兄美意,无病感激不尽!”徐恪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酒香,菜美,前厅宽广,小院清幽,此时的徐恪,肚中确是有几分饥饿,于是,两人就坐在宽敞的前厅内,闻着前院中传来的花草幽香,一道吃起了
酒菜。
李义显然已是用过了晚膳,这一顿饭只是作陪,他不怎么动筷,但酒却没少喝,他与徐恪左一杯右一杯,须臾间,两壶“汾阳醉”均已“了账”……
李义便命马允索性令人搬来了一整坛的汾阳,当马允拍开酒坛的泥封之时,整个前厅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徐恪用力一闻,顿觉心下陶然。
当下,徐恪也不客气,他让马允撤下了酒杯,换上了两个大海碗。他亲自搬起酒坛,倒满了两大海碗的酒,双手端起海碗,如牛饮一般,竟一口气喝下了一大碗烈酒!
“好!”李义不禁也酒兴大发,他原本也是海量,当此时又岂能示弱?他随之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一大碗酒,一仰脖,“敦敦顿”地牛饮而尽。
两人喝罢,尽皆擦拭了一下嘴边的酒汁,仰天哈哈大笑。
接下来,徐恪也如李义一般,很少夹菜,一味饮酒。
徐恪自幼便喜饮酒,少年时,一口果腹之食尚难寻觅,何况饮酒?然而,他每每路过酒楼酒肆,都要驻足停留,对于那一股弥漫于街头的酒香,他深吸一口,亦觉满足。
后来,他进入杭州分水堂打杂,那方家的二堂主方树虎待他甚是亲近,见他喜欢喝酒,就经常打赏他一两壶杭州府的“钱塘春”或是绍兴府的“女儿红”。他每每得酒,无不是张口痛饮,而且极少喝醉,因之,认识他的人,都要当面夸他一声“酒仙降世”!
如今,他少年时认识的伙伴,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也不知身在何处,只有这杯中酒,依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今夜急着前来赵王府,原本是想跟师兄禀报明月的冤情,顺带让师兄帮忙到御前伸冤。然此时,他见师兄待他如此热忱,又被眼前三十年陈的“汾阳醉”所深深吸引,他胸间一股豪气顿生,拿起手里的大海碗,低头又是一阵“敦敦顿”地豪饮……
于是,这两人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又不知喝下了多少碗好酒,均觉喝得极是过瘾。李义已喝得有些熏熏然不觉微醉,他恍惚间想起徐恪初时之语,遂放下了酒碗,问道:
“无病,你方才不是说,有事要找我帮忙么?是什么事?快点说!”
徐恪这才猛然间想起,自己今夜究竟是所为何来,这一场痛饮,差一点倒把这正事给忘了。他忙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于是道:
“师兄,你知道韩王这桩案子么?”
“我六弟?”
“对!皇上说,韩王是被明月杀的,可我今日去杨文渊那里复查了此案,这才发现,韩王根本不是被明月所杀!”
“那……我六弟究竟是怎么死的?”
“师兄,我实话实说,你那位六弟,实则是自杀!”
“自杀?他为何要自杀?而且,还跑到翠云楼去自杀?”
“因为,这翠云楼原本就是你六弟开的!师兄,你没想到吧,长安城内生意最为红火的一座妓院,竟然是你六弟家的产业!”徐恪此时,说话间已忍不住有一些醉态,今夜这一场牛饮,他委实已喝下了不少,且还是闻名长安的三十年陈“汾阳醉”。
“师弟,我听得有些糊涂了,你的意思是,我六弟因为开了一家妓院,他觉得丢人,是以就跑到妓院里自杀了?那么……”李义摸了摸自己下巴,亦有些醉态朦胧道:“他在妓院里自杀之后,不就等于是告知了全天下人,这家妓院与他韩王脱不了干系?……”
“哎呀!师兄……”徐恪忙摆了摆手,解释道:“他跑到翠云楼,原本没打算自杀,只是,他是见着了‘娇娇’之后,因为一时贪欢,索求无度,是以元阳脱尽而死呀!”
“娇娇,娇娇又是谁?”
“娇娇么,就是毛娇娇呀!”
“毛娇娇?你是说,那一只猫妖?”
“对!就是那自称‘和合金仙’的毛娇娇!”
李义闻听徐恪“猫妖”之言,顿时酒醒了半分,他略作思忖,随即道:
“这么说,我六弟是死在了猫妖的手中?”
“师兄,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不觉得,你六弟更像是自己不想活了么?”
李义听得徐恪言语间对他六弟颇为不敬,心下略感不快,然也没有发作,他随即问道:
“无病,你赶紧将那一晚,究竟发生了哪些事,与我详尽道来!”
于是,徐恪整顿思绪,便将他所听到的,关于三月二十六那一晚,韩王李祚深夜来到翠云楼,强行要与毛娇娇求欢,在毛娇娇一再苦劝之下,兀自不肯停下自己的一味贪求,到最后,直落得精元丧尽、魂归地府的经过,又在赵王府内,与李义备陈了一遍。
“想不到,六弟原来是这么死的!”知道了真相之后,李义不禁叹息了一声,自责道:
“咳!都怪我,没能早日抓住猫妖,却放纵她躲在翠云楼内害人,没想到,竟因此害死了六弟!”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恪当即反驳道:
“师兄,毛娇娇虽然躲在翠云楼内十余日,可她未曾害死过一个人。就因为你六弟一味贪欢,索求无度,这才让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你六弟若稍稍懂得收敛克制,听取了毛娇娇的劝告,他何至于当场送命?说来说去,是韩王自己不想活而已,你可不能将罪责全都推到毛娇娇的身上!更不能无端地责怪起自己来!”
李义望了徐恪一眼,目光中不无责怪,他道:
“师弟,我知你不喜欢我六弟,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小时候,我们一同长大,如今他都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少说他几句坏话?”
徐恪一时语塞,他心想韩王毕竟已经死了,人道,死者为大,我在他亲哥哥面前,如此数落他的不是,着实有些不太像话,当下,他只得默然无语。
只见李义抬眼望了望窗外,此时窗外没有半点月光,四周尽是一片黑沉沉的夜色,李义摇了摇头,满脸愧色,只听他喟然长叹道:
“哎……六弟,三哥对不住你呀!倘若三哥能早些赶到翠云楼,将那猫妖除了,何至于让你落得一个精元丧尽而死的下场!”
也无怪乎李义心中如此愧疚,说起来,徐恪在三月二十六中午,便在得月楼告
知了他与南宫不语,说猫妖此刻正躲藏于翠云楼中。当时,他若闻讯而动,即刻前往翠云楼拿住猫妖,就等于是救下了李祚的性命。可是,当时的李义,哪里能想到,只过了半日,就在当天晚上,李祚竟会猝然身死于翠云楼中。
说来说去,李义做梦也没有想到,闻名长安城的第一大妓院翠云楼,竟然就是他六弟所开。如若他早点知悉这个秘密,说不定他当日就会动手。
可是,目下,他六弟已然死在了猫妖手中,再怎么愧疚后悔都是无用。李义的思绪又回到了当下的王府之中,他随即朝徐恪问道:
“无病,那么……你今夜特意前来,是想让我帮你为明月伸冤?”
徐恪立时道:“正是!师兄,不管韩王是如何死的,与那明月姑娘却是无半分干系,皇上听信杨文渊与沈环所言,竟将明月给判了一个‘凌迟处死’之刑,这对明月姑娘,可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无病恳请师兄,务必向皇上说明案情,为明月伸冤昭雪!”
“这个……”李义沉吟片刻,说道:“有点难啊!”
对于他父皇于前一天所发的好几道圣旨,他早已知晓。他父皇是怎么样一个人,父皇是什么脾气,李义心中焉能不知?既然他父皇早已将案子做了定论,如今让他又要遽然为之翻案,这如何能成?
“怎么啦?师兄,事情很难办么?”
“无病,如若我们要重新为明月翻案,势必就要将案子的凶手,推到毛娇娇的头上!可是,若将案子的凶手定为猫妖的话,这件事若传了出去,整个长安城又要人心惶惶了!你也知道,如今的长安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
“可是,韩王明明是自杀呀!”
李义又用无奈的眼神看了徐恪一眼,他不知是该责怪徐恪还是该与徐恪辩驳,他想了一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师弟呀,你师哥若要到大明宫内去为明月伸冤,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讲我六弟是自杀而亡的!”
“这是为何?”
“我六弟身为一个大乾王爷,半夜跑到一家妓院,为了自杀,竟和一位青楼姑娘弄得自己精尽人亡!这样一种缘由,你觉得,我父皇能接受么?如若这件事传出去,你叫我大乾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
“……”徐恪默然无语。但他心中却固执道,可这,毕竟是实情呀!
李义接着又道:“再者,我也不同意你所说的,我六弟乃是自杀而亡这样的结论!六弟固然一味求欢,然那毛娇娇毕竟是一只猫妖,她原本擅长的,便是魅惑男人之术!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我六弟兴许便是受了猫妖的蛊惑,他有心停下,却是欲罢不能呢?而且,说到最后,若不是那猫妖会什么‘和合**’,我六弟遇着的,是一位寻常姑娘的话,就算我六弟再怎么求欢无度,他也不至于元阳尽丧,精尽人亡啊?!”
“可是……”徐恪有心再与李义强自争辩,他想说一句:“可是毛娇娇为何与那么多男子行‘和合**’,都未将他们害死,却独独害死了你六弟呢?”然道话到嘴边,兀自忍住。
李义又端起酒碗,将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来,在前厅内来回走了几步,他思来想去,仍觉此事,万难成功。
徐恪不禁霍然起身,大声道:“师兄,你既如此为难,那就算了吧!今天晚上,我自己去大明宫,说什么我也要跟皇上说清楚这个道理!”
“韩王明明就是自杀,毛娇娇顶多也是无心害人,至于那位明月姑娘,则更是个无辜之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明月受死!……”徐恪说着话,便转身欲走。
“你回来!”李义大声唤道。
见徐恪没有回头的意思,李义只得身影一晃,就期身来到了徐恪的身前,他一把拽住了徐恪的胳膊,又将徐恪强行拉回了前厅,扶着徐恪坐下,这才无奈地点了点头,答允道:
“好吧!这件事,我答应了,为了你这个‘明月’,一会儿我就进宫,跟父皇去求情!”
“多谢师兄!”徐恪站起身,向李义躬身作揖,恳切谢道。
“话说回来,这个‘明月’姑娘,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至于让你为她如此奔走?”李义有些玩笑着说道:“你不会是……有些喜欢上了她吧?”
徐恪兀自正色道:“我只是见不得无辜之人受死,而且,还要死在那么一种惨酷无比的刑罚之下!”
李义点了点头,叹道:“咳!……父皇这一次,判罚也着实是重了一点,除了给明月一个‘凌迟’之外,其余一百多人,竟然都要跟着受死!上苍有好生之德,父皇虽然心疼六弟,但也不能这样随意杀人,我原本也该劝一劝父皇的……”
话已至此,其余便不用多言,徐恪见李义立时就要进宫,当下便自怀中取出那份自己早已写好的奏折,交到了李义的手中。
“师兄,这份奏折是我弹劾杨文渊那厮的,就请师兄一并交于皇上!”
李义展开奏折,看了几眼,问道:
“这写的什么?”
于是,徐恪又将他在青衣卫南牢中所见,那些青楼女子们被强暴虐待之后的种种惨状,以及杨文渊又是如何地有恃无恐等等,都向李义一一尽陈。
李义将奏折放入怀中,朝徐恪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徐恪的肩膀,笑道:
“好一个巡查千户呀!不愧为我的师弟,到任才短短一月,就敢跟你们的都督对着干,第一个就查起了南安平司的千户!”
李义拿起桌上的海碗,才发觉自己的碗中已是空空如也,他索性又拿起徐恪的那只大海碗,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接着又道:
“师弟,你放心,以后你想查哪个,就查哪个,无论如何,我这做师哥的,永远都会帮着你!”
“多谢师哥!”
徐恪再次长揖到地,他眼眶中已不禁微微湿润了起来。他看着眼前的这位师哥,此时,正略作收拾,眼看着就要半夜入宫,为自己托付的事情去奔走忙碌,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知怎么的,他此时竟感觉眼前的这位师哥,虽与他认识才不足两月,但仿佛,早就是他的一位至亲一般……
第一百零五章、深夜后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亥时、徐府后园】
徐恪辞别了赵王李义,回到自家的府邸之后,便径回自己的鸿鹄居休息,此时夜色已深,空中无星无月,只有大块的乌云涌动,四围“呼啦啦”地风声,一阵紧是一阵,想是一场大雨或要骤然而至。
徐恪走入自家的后园,却见闻雨亭中闪耀着烛光,胡依依深夜不眠,兀自呆坐在亭中,正等着他归来。
“胡姐姐,夜深风紧,你怎地还不去睡?”徐恪忙疾步走入亭子内,关切道。
胡依依淡淡一笑,回道:“没事!咱们狐类一族,原本夜晚就睡不着觉。”
徐恪问:“姐姐是担心,韩王那桩案子吧?”
胡依依抬头望着徐恪,反问道:“你今日查得怎么样?那位明月姑娘,他们没给她动刑吧?”
徐恪道:“杨文渊这只老狐狸,倒是没有给明月动刑,只不过,却当着明月的面,对另一个姑娘用上了酷刑……”
见胡依依忽然间低下头,脸上神色颇为尴尬,徐恪立时领悟到自己方才失言之处,忙道:
“哦……胡姐姐,我说杨文渊那厮是老狐狸,可没……没说你啊……”
胡依依笑着摆了摆手,道:“说我也没啥,姐姐原本就是一只千年的老狐狸!”
“咳!胡姐姐……我……”徐恪一时情急,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小无病,我同你开玩笑呐……”胡依依朝徐恪眨了眨眼,打趣道:
“瞧把你给臊得……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面皮子薄!”
“……”
两人均各自低头,默然静坐了片刻。
过得一会儿,胡依依又问:
“九妹的事情,是不是让你为难了?若你觉得人救不下来的话,姐姐再想别的法子……”
徐恪摇了摇头,道:
“人虽难救,但我还是想救她!”
胡依依抬起头,凝望着徐恪。
徐恪又道:
“胡姐姐,你知道么?那位明月姑娘,虽是一位青楼女子,但她与别的姑娘,却大为不同!”
胡依依仍旧看着徐恪,微微笑道:
“她长得很好看吧?”
徐恪道:“她非但生得好看,而且,为人极是意气,我几次三番地问她,杀死韩王的凶手,是不是娇娇?可每一次她都矢口否认!看来,姐姐说的,明月同娇娇结拜的事,原是真的……”
“哦……?”胡依依也来了兴趣,遂问道:“小无病,你今天问了她什么?她又是怎么说的?”
于是,徐恪便将他白日里,在南牢中询问明月的经过,
大致说与了胡依依知道。
胡依依听罢,不由感慨道:“想不到,这位明月姑娘,自己都已性命难保,竟还这样护着九妹,九妹有她这样的一位姐姐,倒也不枉此生了!”
“嗯!”徐恪也点了点头,他心中却想,先前,我以为那“和合金仙”毛娇娇定是个贪 淫成性,疯狂噬人精元的妖孽,可未曾想,她竟还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女妖!观她在翠云楼的十几日,她也并未做什么恶事。那韩王李祚虽死在她和合之法上,然也不能全怪毛娇娇。而明月不过是一位寻常的人间女子,毛娇娇非但愿与她结拜,此番更是千方百计要搭救于她。如此看来,我师兄说的,人妖有别,妖类即是人类死敌之说,也未必全对!
徐恪这样想着,对于自己上一次放走了猫妖之举,心下亦不禁释然。他此刻反倒觉得,上一次在南城外的密林边,他若一剑刺死了毛娇娇的话,或许他今日会更加后悔。
人、妖虽有别,然妖亦有好妖,反观人类的世界,各种歹毒阴暗之人,却比比皆是!
胡依依自然想不到徐恪的心思,她见徐恪好似在凝神思考,还以为徐恪是在劳神如何营救明月之事,遂问道:
“小无病,那你……可曾想出救明月的办法?若实在难救的话,还是让姐姐去救吧!”
“胡姐姐,你有救明月的办法?”徐恪奇道。
“嗯!”胡依依点了点头道:“姐姐打算,若你这里实在救人不成的话,就由我同九妹一道,潜入你们青衣卫去,将明月给带出来……”
徐恪立时摆手道:“万万不可!青衣卫内高手如云,就凭你们两个,这样潜进去太危险了!杨文渊的南牢虽比不得诏狱,但一样也是防守重重,想从里面捞一个大活人出去,实在万难!”
“姐姐会一些幻术,九妹的轻功也还行……”胡依依仍试图说服徐恪,不过她说话的声音却很小。
“那也不行!就算你们救出了明月,可还有其他的一百余位姑娘,她们该怎么办?若明月就这样越狱逃亡,天子盛怒之下,势必迁怒于其余的姑娘。若姐姐劫狱的话,这些人非但必死无疑,甚且,还会被天子判一个重刑处死!”
“那……”胡依依不禁无话可说,她原本也觉得冒险劫狱只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举,不到最后关头,她也不愿行此险招。
只因今日申时左右,毛娇娇又再次来到了她的榛苓居内,向她打听徐恪救人之事。见九妹如此挂牵一位人间的女子,胡依依心下亦不禁感动。她便将徐恪已答应救人,只是,此刻天子已然将明月定罪,要想救出明月势必万难,这些情形都跟毛娇娇说了。
那毛娇娇听后自然更加情急,她当时便
道,今日已是三月二十九,眼看着再过一天半,明月姐姐就要被刽子手拉到菜市口去行刑,若你的“小无病”实在无法救人的话,她打算独闯青衣卫,自己径去救人!
当时,胡依依就将明月痛骂了一顿,说她这样做,无异于自杀寻死!若那位明月知道,反而会更加伤心……其实,那时胡依依劝阻毛娇娇的话,便与目下,徐恪劝阻胡依依的话如出一辙。
毛娇娇一跺脚,便道,实在不行,她回去再将二哥拉上,她就不信,有二哥在,还对付不了青衣卫内的一帮卫众?
胡依依就反问道,二弟会听你的话么?他平常就痛恨人类,此刻还能帮着你救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
毛娇娇急得眼泪都已掉落了下来,她便问胡依依,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救出明月?
胡依依只得对她九妹一再好言宽慰,说徐恪定会想出办法来营救明月的,实在不行,若到了行刑之期,徐恪仍救不出人的话,就由大姐陪着你一道去劫狱!
听了胡依依这句话,毛娇娇这才转忧为喜,两人便商量好,最迟到三月三十晚上,若明月依旧无法脱身出狱,就由她们两姐妹,一道进青衣卫去劫狱!
……
然而此时此刻,胡依依被徐恪大声说了一通之后,顿觉徐恪所言有理。可是,她白日里却已经答应了她九妹,明天晚上就要去劫狱救人。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徐恪还救不出人的话,她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去劫狱了?
徐恪宽慰道:“姐姐放心吧!如今我和师兄正在想法子营救她们呢,师兄现下已进了大明宫,若事情顺利,非但明月可以脱罪,其余的那些人也都能幸免!”
“是么?赵王也愿意帮忙,那可真是太好了!”胡依依当即喜道。
于是,徐恪又将他刚刚从赵王府归来,在王府内,他与李义又是一道痛饮,又如何劝动赵王答允救人的经过,简略与胡依依说了一通。
听了徐恪的陈述,胡依依心中大喜,遂道:
“以赵王爷的声名与威望,老皇帝应当能听得进他的话,这件事多半能成!小无病,你这次能救下一百多条人命,那可真是积了一件大功德呀!”
“嗯!”徐恪点了点头。
他看着胡依依如此激动又喜悦的神色,心下不由得生出一股极大的感慨:
那一百多个人类的性命,大乾皇帝却将他们视作蝼蚁一般,随意杀死,只为向他儿子陪葬。而千方百计想营救她们的,竟是两个已修炼一千多年的大妖!
“自古人、妖有别,人妖有别……”徐恪反复地回味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却是一阵苦笑道:“果然是人妖有别啊!”
第一百零六章、父子相辩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九、亥时、大明宫】
李义别了徐恪之后,当即不再耽搁,深夜赶到了大明宫内。
皇帝李重盛这几日睡眠不好,是以较之平日要歇息地早一些。亥时三刻,内廷大总管高良士端了一个黄金双耳脸盆,正要小心翼翼地进入寝宫伺候皇帝就寝,蓦地见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高良士脸色一板,双眼立时射出一道凛然逼人的目光,直吓得那名内侍差一点摔在地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宫里面带人?你懂不懂规矩?!”高良士声音虽小,话语里却蕴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威严。
“是……是赵王爷!”内侍战战兢兢地禀道。
“是赵王殿下?”高良士不敢怠慢,急忙小步走入皇帝的寝宫,轻声向皇帝禀报。
过得一刻之后,李重盛起身穿衣,就在寝宫旁的偏殿之内召见了李义。
李重盛揉了揉惺忪睡眼,见李义进得偏殿之后,正要行礼,便摆了摆手,示意他在旁边的一张镶皮杌子上坐下。
皇帝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
“义儿深夜前来,有什么事么?”
“父皇,儿臣今夜前来,就是想看看父皇!”李义在杌子上坐下,随即回道。
在赶来皇宫的路上,李义一直在思忖着,一旦见到父皇之后,该如何说动他父皇改变主意,然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一套有把握的说辞。
然而,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师弟,今夜便说什么也要来劝一劝他父皇。此时,他已然进入了偏殿,见李重盛询问,当下,便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说他只是想来看看父亲。
只是,李义却忽略了一个事实,此时他的老父亲原本已打算睡下,为了见他还得费心半夜起床,如此折腾,若说仅仅是为了来看望几眼,这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李重盛心下略感不快,他随即问道:
“义儿呀,知子莫若父,朕一看你脸上,就写着‘有事’二字,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李义只得禀道:
“禀父皇,儿臣想跟你说说猫妖的事!”
“猫妖?怎么……猫妖被你们抓到啦?”
“倒还没有!不过,据手下查探,那只猫妖在这十几天来,却是一直躲藏在长安城内,而且,就藏在我大乾京城的正中央!”
“哦……”这一下,李重盛倒是提起了兴致,他又揉了揉自己的睡眼,便吩咐一旁侍立的高良士去冲泡两杯好茶过来。
高良士小声问:“皇上,此时夜深,喝了茶容易清醒,皇上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这几日又都没睡好,要不?……”
李重盛摆了摆手,笑道:“朕和义儿说一会儿话,少睡一个时辰也无妨!”
高良士忙小步跑出殿外,亲自去冲泡了两杯“花雨”茶过来,那长安城最有名的“花雨茶”,非但茶香浓郁,且茶味清远,醒神但不伤神,夜深之时,饮此茶最是合宜。
李义听得高良士如此问,心中更觉歉疚。他心想,早知这样,我应当明日一早进宫来见父皇才是!
李重盛问道:
“那猫妖到底藏到了什么地方?她不会是躲到妓院里去了吧?”
只因李重盛亦听得下面的人禀报,说那猫妖最擅长的便是什么“和合**”,专以跟男子行房来摄取他们体内之精元,是以皇帝今夜忽而会有这样一个玩笑。
“父皇一猜即中!那猫妖就藏在了长安城最大的妓院翠云楼中,且还化名‘娇娇’,做了翠云楼里的头牌!” 李义回道。
“什么?她果真是藏到妓院里去了!”李重盛听得呵呵一笑,他随即饶有兴致地问道:“而且……她还做了一个头牌?头牌又是一个什么意思?”
“头牌么,就是他们妓院里的一个称号,意思大约就是青楼女子中的翘楚!”
“青楼女子中的翘楚,竟然是一只妖怪,当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这件事说出去,别人还未必会信呐!呵呵呵……”
这时,高良士已端着两只自
西域进贡而来的琉璃紫金茶盏,小步迈入殿内,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到李重盛与李义的面前。
李重盛端起琉璃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只觉茶香浓郁,茶味却甚是清淡,端的是名动长安的好茶!
皇帝接着言道:“这么说,那只猫妖化身为一个青楼头牌,一则可借之隐匿于闹市之中,二则,还能堂而皇之地与那些嫖客行她的什么‘和合**’?”
“正是!”李义也喝了一口好茶,回道。
“那么……被她行过‘和合之术’的那些男子,岂不是都要精元丧尽而亡?这段时日,她是不是又害死了很多嫖客?”皇帝又问道。
李义忙回道:“禀父皇,居儿臣探知,猫妖躲藏于翠云楼中,拢共有十三天,她……只害死了一个男子!”
“翠云楼?……”李重盛这才听出了李义话语中的重点,他立时问道:“你说那猫妖一直是藏在了翠云楼?”
“正是!”
“那不是祚儿猝死的地方么?”
“是!”
“义儿,你的意思是,祚儿是被那猫妖害死的?”
“禀父皇,六弟就是被猫妖给害死的!”
李重盛此时已然睡意全无,他霍然起身,离了御榻,走到李义的身前,仔细看了李义数眼,目光中不无责怪之意,然这一丝责怪也是转瞬即没,他随之又走回御榻上坐下。
只见皇帝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淡淡地问道:
“义儿,你方才说,那猫妖躲在翠云楼里一连十三天,却只害死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就是祚儿?”
李义道:“正是!”
李重盛疑惑道:“这倒是奇了,缘何那猫妖与这么多男子行房,却独独死了祚儿?”
李义有些迟疑道:“只因……只因六弟那一晚,确是有些贪求太过了!”
李重盛不禁面露不快,随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义儿,你六弟究竟是怎么死的?你赶紧说给朕听!”
李义将心一横,只得将三月二十六那一晚,李祚如何深夜来到翠云楼,又如何在绣房内向毛娇娇一味求欢,最后如何受猫妖蛊惑,非但弄得自己精尽人亡,甚而还将自己浑身上下,弄得遍体鳞伤的经过,尽数向他父皇陈述。
李重盛听得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到最后,他竟拍手一掌,打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直震得那只精致的紫金琉璃盏跳起老高,最后“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四块。只听皇帝勃然怒道:
“可恨那猫妖!竟敢在我大乾京城,公然杀死朕的祚儿!简直是无法无天!朕定要她抓来,千刀万剐不可!”
“父皇息怒!”李义见他父皇竟然如此动怒,他不禁惭愧莫名,只得站起身,向他父亲躬身行礼,愧疚言道:
“儿臣奉旨办理猫妖一案,未能及时抓住猫妖,致六弟被妖物无端害死。儿臣既愧对父皇之重托,又愧对六弟泉下之亡魂!请父皇治儿臣失职之罪!”
李重盛盯着李义的双眸,看了许久,他原本眼神中的一股勃然怒意,却渐渐转为了柔和,只听他叹了一声,摆了摆手道:
“咳!……这也不能全怪你呀!那只猫妖,心智狡诈,又擅隐身,谁又能想到,猫妖躲藏的地方,竟在我长安城最为繁华的正中央?况且,你也想不到,你六弟竟会半夜去那种地方……”
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问:
“义儿,青衣卫那一晚虽抓了两百余人,猫妖却已经逃脱,你今夜前来,是想告诉朕,你们已查到了猫妖的行踪?”
李义惭愧无地道:“回父皇,猫妖那一晚逃脱之后,儿臣派人四处查找,却还是找不见她半点踪影!”
“那么你今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李重盛刚才那一丝柔和的眼神,又渐渐散去,代之以隐隐的不快。
“父皇,儿臣今夜冒昧,扰了父皇的休息,儿臣是想……儿臣是想……”
“你是不是……来替翠云楼的那些人求情的?”见李义言语有些吞吞吐吐,李重盛随即打断了他的话头,将他今夜此来
的真正目的,一语道出。
“正是!”李义忙道:
“父皇,杀死六弟的真凶既已查明,那么,翠云楼中的那些姑娘与杂役便都是无辜之人,求父皇念在上苍有好生之德,饶了他们的性命……”
“不可能!”李重盛没等李义把话讲完,便一口否决道。
“父皇,这些人与六弟之死毫无关联,父皇因何要将他们全都赐死?”李义兀自辩争道。
李重盛冷然道:“因为,你六弟的死,需要惩处这些‘凶手’!”
李义道:“凶手不是猫妖么?”
“猫妖你捉到了么?”李重盛反问道。
“可是,就算猫妖一时不能捉到,可凶手毕竟是猫妖,与那些翠云楼的人无关呀!”李义急道。
“谁说这些人与祚儿之死无关?祚儿既然死在翠云楼,这些人就逃不了干系!”
“父皇,在儿臣眼里,父皇一向是一位开明的圣主,无论是对臣下还是对子民,都是依法判罪,如何到了六弟这桩案子上,父皇就这般……这般……”李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这般意气用事,对不对?义儿呀……”李重盛又叹了一声,收起了他锐利的目光,和颜道:
“朕知你一向体恤那些孤穷弱者,你心地良善,朕心甚慰!只是,心慈者可治不了天下!如今,你六弟死了,你又抓不到猫妖,你叫父皇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又如何向你六弟泉下的亡魂交代?朕若不惩处凶手,难道,你六弟就白死了么?你今夜急匆匆进宫,来替翠云楼这些人求情,这份心思,朕当嘉勉,然朕还是不能答应!”
“可是,父皇,那明月既是无辜之人,父皇还将她判了一个凌迟,其余的一百多位姑娘,都要自缢而死,这是不是?……”李义此刻又是惭愧,又是词穷,他只得讷讷上言,尽力争取。
“那个明月,朕可以将他改判!至多不让她凌迟了,跟其他人一道,也赐她一根白绫吧!”李重盛道。
照理,话已至此,父子之间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李重盛对李义也算最大程度地宽容体谅,此时的李义,应当叩谢跪安才是。
可是,李义一想起他答应了师弟的托付,如今竟得了这样一个结果,此时他又如何甘心就此回府?
李义只得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又大声禀道:
“父皇可知,这翠云楼实则就是六弟所开?”
李重盛淡淡地望了李义一眼,淡然道:
“朕早就知道了!”
“父皇已知道了?”这一下,轮到李义大感意外了。
“高良士早就将这件事告诉朕了!”
李义朝身后的高良士望了一眼,只见那位老太监正躬身侍立在殿柱的黑影中一动不动,仿佛就是一个幽灵一般,不留心细看的话,根本就注意不到,此时偏殿内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李义随即辩争道:
“父皇既已知晓,那翠云楼实则便是六弟家的产业,当知那一晚,六弟究竟是为何深夜前往的翠云楼。六弟固然是死于猫妖之手,然其中亦有六弟自身贪玩放纵之因。请父皇放心!儿臣定会亲手将猫妖抓到父皇面前,到时,父皇可对那猫妖剥皮去骨、万剐凌迟,以慰六弟在天之灵!可是,那翠云楼中的一百多位姑娘,还有五十多位杂役,他们委实是完全无辜之人,儿臣恳请父皇,能饶恕他们!……”
“你糊涂!”李重盛却当堂训斥道:
“正因为翠云楼是你六弟所开,朕才要将那一百多人尽数赐死!”
“这……”
李义这时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父皇将翠云楼内的一干人等尽数赐死,并非他盛怒之下,意气用事,而是为了替六弟遮丑。若六弟私自开设妓院,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整个大乾朝廷,加上皇家的脸面,岂不全然丧尽?
可是,就因为六弟贪玩,私自开了一家妓院,现如今,妓院内的一百五十余人,就要尽数为他陪葬?
李义的内心,也陷入了矛盾之中……
第一百零七章、转移人犯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辰时、青衣卫议事堂】
今日,徐恪才刚刚到值青衣卫,他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内,未过多久,便有卫卒来报,沈都督令几位千户大人到议事堂汇合,说是圣上派人传达诏命。
徐恪闻言一喜,心道,师兄果然厉害,昨夜才刚刚进宫,天子的诏命这么快就来了,看来,这一百余位姑娘的性命,总算能保住了。
不料,他来到议事堂,听内侍高声宣读完天子的口谕,其中却只字未提对那些姑娘们的赦免,皇帝只是对杨文渊放纵手下,强暴女犯之事,痛加指斥了一番。
而且,皇帝在训斥完了杨文渊之后,亦只是严令杨文渊,今后务当仔细约束手下,下不为例云云,对他的责罚却仅仅是免俸一年,吏部考官署记大过一次,此外,什么也没讲。
在内侍传达的口谕中,皇帝对杨文渊叱骂之重,又责罚之轻,均令在场的所有人大感意外。而徐恪最想不到的,却是皇帝整个口谕中,丝毫未提及对明月姑娘的凌迟之刑,也未改变对其余人犯的死刑判处。
内侍宣读完天子的口谕,便匆匆离去。众人起身之后,沈环便招呼各位千户依次落座。
几人才刚刚坐定,杨文渊屁股还未坐稳,沈环便一拍桌案,对着杨文渊冷然道:
“杨千户,你做的好事!我青衣卫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杨文渊只得站起身,就在堂中向沈环躬身道:
“卑职未能约束手下,致令皇上见责,卑职失职,请都督责罚!”
沈环哼了一声道:“皇上仁心宽厚,只是对你罚俸一年,可本督执掌青衣卫,焉能容你如此放纵手下?败坏我青衣卫名声!你回去之后,将那些管不住下身的东西,统统重打五十大板!打残了扔回家,打死了管埋!”
“卑职遵命!”杨文渊额头上已是一阵冷汗。
沈环随之挥了挥手,让杨文渊回去坐下。
“至于那些翠云楼的女犯么,可不能再放在你南牢里了……”沈环侧目望向南宫不语,客气地言道:
“南宫千户,便由你派人,将这些人犯全都押入诏狱内看管吧!”
南宫不语看着沈环与杨文渊在那里惺惺作态,他不禁看得心下好笑,此时蓦地听沈环竟要让他去接管那些人犯,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由得心里一愣:
“这个……”
“怎么……南宫千户是怕担责任么?”
“南宫岂敢!”南宫不语向着沈环说道:“南宫只是觉得,翠云楼这桩案子,一直是杨千户在审理,所有人犯也都是杨千户所抓,相关的审讯、记录、归档也全是杨千户所负责,如今,遽然将这些人犯全都转入诏狱内看押,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合规矩?”
说完,南宫千户又转头望向杨文渊,心道,案子是你们南司抓的,如今,人犯全被我北司带走,你肯吗?
沈环却道:“没什么不合规矩的!”他端起身前的茶盏饮了一口茶,随即朝杨文渊问道:
“杨千户,本督将你手中的这些人犯,全都转由南宫千户接管, 你可有意见?”
杨文渊忙连连摆手道:“没意见,没意见!卑职全凭沈都督吩咐!”
见南宫不语兀自沉吟不决,
沈环又道:
“这桩案子,虽是杨千户首发,也一直是他在主审,然杨千户却未能管好他的手下,以致令女犯们无端受辱,本督想想都觉着生气!如今,皇上既已下旨定罪,再有一日,这些人犯就要统统被处决,本督不想再节外生枝!本督听闻,自打南宫千户入主北司之后,将诏狱内打理得井井有条、冤案不生,本督将这些人犯转由你们北司来看管,这非但是本督对你的信任,亦是皇上对你的信任!南宫千户,你不会让本督失望吧?”
杨文渊也跟着道:“南宫大人,此次韩王被杀一案,人犯实在太多,我南牢地方小,拢共也就几十间牢房,比不得你们北狱宽敞啊!这些个人犯,就有劳南宫大人,统统将他们带走吧,文渊在此谢过了!”
杨文渊随即站起身,又向左侧上首端坐的南宫不语行礼。
见两人一唱一搭,好似定要将这些人犯转交与他,南宫不语不知他们二人的葫芦里到底是卖了什么药,然此时他也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行推脱,只得就座中向沈环拱手道:
“既如此,南宫领命就是!”
“好!”见南宫不语总算答应,沈环随即起身,说了一句:
“圣谕已宣,大伙儿各自去忙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头一个便快步出门而去。
杨文渊兀自站在那里,他有心朝南宫不语说两句“致谢”之语,然见南宫并没有和他接话的意思,只得略略拱手,随即尴尬地退了下去。
待沈环与杨文渊尽皆离去之后,还是张木烨头一个朝徐恪笑道:
“徐兄弟,不错啊!昨天进了一趟南牢,今日就整得那杨文渊如此狼狈,你这巡查可着实是厉害得紧呐!看来,咱们青镜司日后也得规矩着点,万一被你查到了什么事,我老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喽!”
徐恪知道张木烨乃是玩笑之语,遂哈哈一笑道:
“张大哥,你放心,我查谁也不会查到你张大哥的头上!”
见张木烨与徐恪忽然间竟如此亲近,诸乐耘看得心里头极不是滋味,他听了徐恪的话,细细品味,更觉其中定是有所指,他一张脸 顿时阴云重重,偏生此刻,又要硬挤出一丝笑容,朝徐恪道:
“徐千户,杨千户放任手下强暴女犯,这件事是你昨天查出来的?昨天才查出来的事,今日皇上就下旨责罚了杨千户,徐千户好手段啊!”
说着话,诸乐耘便翘起大拇指,不住地夸赞徐恪。
“诸千户,徐某也只是尽我的本职而已,哪里有什么手段?”徐恪却冷冷地回道。
诸乐耘一张黑瘦的脸上,又不禁一阵青一阵红,他心中异常难受,但又不能当场发作,只得僵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贤弟,到我北司里去坐坐吧!”
南宫不语招呼了一声,随即与徐恪一前一后,径出了议事堂的大门,往北安平司而去。
……
待徐恪走后,诸乐耘原本郁塞的心头,方始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怎么的,每一回他与这个“愣头青”呆在一块,心里总感万分难受,然他每一回却都要忍不住上前去主动讨好对方。这一次,诸乐耘心中暗暗默念,下一回我可再不能这么不长记性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张木烨拍了一下诸乐耘的肩膀,笑道:“老诸,在想什么呐?”
“没什么!”诸乐耘眼望徐恪离去的方向,慢慢平复自己的心情。
“那还不快走!”张木烨道:“圣上口谕已宣,又没咱们什么事, 你还杵在这里干啥?”
“走!”
两人随之也一道出了议事堂的大门,径往诸乐耘的銮仪司行去,没走几步,诸乐耘就问道:
“木烨,听说你昨天同那个……同徐千户一道去了南司查案?”
“对呀!”
“你们查到了什么?”
“我只是陪一下,都是徐兄弟查的!”
“你只是陪一下?你干嘛要陪他查案?”
“哎!我就是看不惯杨文渊那厮……”
……
……
徐恪跟着南宫不语来到了他的公事房内,却见赵王府的总管马允早已坐在里面相候。
南宫不语认得对方乃是赵王府的总管,忙命手下看茶,却见马允摆了摆手,朝徐恪说道,王爷就在城南的明德门外,他命你即刻骑快马前去!
说罢,马允朝徐恪拱了拱手,随即便出门而去。
南宫不语原打算向徐恪问询他昨日查案之事,见状忙道:
“贤弟,赵王殿下既然急招你前去,愚兄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去吧!”
徐恪心知师兄李义定是要同他商议营救明月之事,当下不再耽搁,随即转身出门。
他走到门边之时,却回身朝南宫叮嘱道:
“南宫兄,小弟差点忘了,待会儿你派人去接手那些人犯的时候,其中有一位叫作‘明月’的姑娘,麻烦南宫兄,将她单独关入一间牢房……”
南宫不语有心想问一句:“这是为何?”不过,他见徐恪行色匆匆,就要出门,还是改了一句:
“愚兄知道了,愚兄会将那个首犯‘明月’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任何人不得打搅!你放心去吧!”
徐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言道:
“南宫兄,你再命人将关押明月的牢房事先打扫一下,女孩子么,总归爱干净!另外相应的被褥、衣服、碗盆等物,给她换一批新的,还有,牢房内的陈设也尽量弄得周全一些……”
南宫不语不由得有些无语,他心道,这个明月再过得一日,就要被凌迟处死了,如今再这么费力折腾干嘛?我北安平司的诏狱又不是长安城的客栈?还要给她备一间上房不成?然他还是不忍拂了徐恪的兴致,遂道:
“好!愚兄一会儿就将明月好生安置!就如你当时安置李君羡一般,成么?”
徐恪点了点头,他正要出门,却还是不放心一事,又问道:
“南宫兄,那一百多个女犯,若关入诏狱之后,你北司的那些手下,不会也如南司一般吧?”
南宫不语不由得有些不快道:
“贤弟,若我南宫的手下,也如他杨文渊的手下一般,对那些女犯行禽兽之举,贤弟不妨也写一道奏章,明日就上表参我!”
徐恪忙道:“南宫兄,小弟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你还是赶紧走吧!莫要让赵王殿下苦等!”
第一百零八章、金顶山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午时、长安城南,金顶山附近】
徐恪别了南宫之后,遂亲往尚马营挑了一匹健马,出了青衣卫,骑上马直奔城南。
他自修行“太乙昆仑决”之后,日日行气导引,内功已日益深厚,举步之间,较之常人不知快出多少。是以,他日常在长安城内行走,几乎从不用马,闲暇之时,自可徐徐漫步,有事之时,则立时提气急奔。若他真要催动脚力,便能行得如风一般,就算饶城一周,也用不了半个时辰。
今日,既然师兄有命,他便骑马直往城南的明德门而行,他心中猜想,师兄今日必是要与他一同往城南的郊外去捉妖。
果不出所料,他来到明德门外,见了李义之后,李义便领着他一路往南骑行,直往金顶山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两人打马并辔而行,各自都收住了缰绳,让胯下健马不致行得太疾。
这一日,天气兀自晴朗,一轮暖阳当空朗照,长安人以为的一场大雨,却迟迟没有下来,反倒是四围漫卷而来的山风,呼呼直响,直吹得两人的长发,随风乱舞。
两人在城南郊外的官道上,一边骑马,一边说话。
李义道:“师弟,明月这桩案子,麻烦了!”
徐恪道:“师兄,皇上不同意放人?”
李义摇头不语。
徐恪问道:“师兄没有将案子的真相告诉皇上?”
李义还是摇了摇头。
徐恪又问:“皇上已知道了真相,却还是维持原判,不肯放人?”
李义点了点头。
徐恪不满道:“师兄,这我就纳闷了,皇上既已知道了明月不是凶手,却为何还要将明月她们,尽数赐死?”
李义仰天叹了一声,这才将自己,昨夜进宫面圣的经过,大致说给了徐恪听。
……
原来,昨夜,皇帝将自己为何要将整个翠云楼中人尽数赐死的缘由,告知了李义之后,李义还是坚持己见,固执地恳求他父皇,不要将这些人全数赐死。
皇帝被他这个儿子弄得极是烦躁,然他也知道李义耿直的个性,是以也不能对之强行压服。到最后,皇帝冷笑了一声,便给李义出了一个难题:
“义儿,父皇也不为难你,眼下,离这些人行刑之日,尚有一日的期限,若你们能在一日之内,抓到本案的元凶,将那猫妖带到朕的面前,朕便将翠云楼里的人尽数赦免,如若你们抓不到元凶,这些人就只能全都处死,至于那位明月么,也依然要处以凌迟之刑!”
“父皇!”
“不要再说了!”
李重盛大声呵斥了一句,当即起身回他的寝宫。
李重盛这一生中,待两个儿子最是亲近爱护,其中一个便是赵王李义。然此时,他脸色凛然,双目不怒自威,竟是少有的一脸怒气。李义见他父皇脸上的怒意已如此之盛,当下也不敢再言,只得俯身行礼之后,恭然退下。
皇帝却在李义身后,又耐人寻味地问了一句:
“义儿,那些个青楼女子的命运,你怎会如此关心?你今夜是不是……受人之托?”
李义这才想起,他进殿之后,一直忙于和他父皇争辩,徐恪的那封奏折,他竟还未来得及呈上。
他急忙转身,又走到御前,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奏
折,向李重盛禀道:
“父皇,我师弟徐无病,上表弹劾青衣卫的杨文渊,说他目无法度,放纵手下,将翠云楼抓来的那些姑娘随意强暴,惨加虐刑,以致于南牢中的女犯尽被摧残,惨不忍睹……这就是无病的奏折,请父皇过目!”
“哦……呈上来!”皇帝闻听此语,倒是来了兴致。
高良士急忙取过奏折,小步跑到李重盛身前,恭恭敬敬地呈上。
李重盛展开奏折,看了片刻,不由得频频点头道:
“小恪的这笔字,倒是不错,字如其人啊,外秀而内朗,刚正而不阿,好!”李重盛放下奏折,思忖了一会儿,道:
“嗯……这件事朕知道了,明日一早,朕自会处置,如今时候也不早了,朕乏了,你也回去睡吧!”
“儿臣告退!”
……
徐恪听罢,立时急道:
“师兄,才一日?一日之内,叫咱们如何抓得住猫妖?!”
李义也叹道:
“咳!没法子,父皇的脾气就是这样,他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劝不过来呀!”
“这……这怎么办?”徐恪心想,我们先前已抓猫妖抓了一个月,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抓到,如今只有一日之限,除非有神仙降世相助,否则,任我们将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难找到那猫妖啊!
李义又劝道:
“好在,你的那封折子,父皇倒甚是赞赏,他说你字写得不错!今日一早,父皇的旨意,是不是已经到了你们青衣卫?”
徐恪不由一阵苦笑道:
“皇上的口谕是到了,然则,我写了一大通杨文渊的罪状,皇上却只是罚了他一年的俸禄。杨文渊那厮,身为南安平司的千户,暗里的进账不知有多少,他会缺那区区七百两的俸银么?”
李义不由甚是奇怪,他不无诧异道:
“父皇只是罚了他一年的俸银?这……这也太……”
毕竟是他的父亲,李义接下来的那半句话还是忍住没讲。
两人接着打马南行,一时间,尽皆心事重重、默然无语。
……
李义心想,父皇为了遮住六弟的丑事,竟要不惜将翠云楼中的一百五十多条人命,尽皆处死,这样做委实是过分了一些,然若是从大局来思考,这样做却也不无道理。父皇说的“心慈者不能掌天下”,兴许也是至理!六弟毕竟是一位皇子,皇子再如何玩世不恭,亦不能堕落到私开妓院的程度!此事若传了开去,非但天下百姓,就连满朝文武、军中将士,他们又该如何看待我李家皇室?此事若传到敌国探子的耳中,岂非又成了敌国取笑我大乾天子的一个笑柄?再者,六弟死于猫妖之手,这件事,与我也脱不了干系,若那一日我听闻猫妖藏身于翠云楼之后,当即就前往捉拿的话,六弟现如今,岂不还生龙活虎一般地活着?那么,翠云楼里的那些人自也不必无辜受死。咳!千错万错,都怪我一时大意啊!
李义回想前事,又忽然觉得,师弟好似受了妖类的蛊惑不浅,对那猫妖竟而会心存一丝同情,当日,要不是徐恪拦着,他与南宫说不定早就将那猫妖给除了!
徐恪却心想,皇帝只给了他们一日之限,这分明就是在刁难师兄。韩王李祚明明是自己寻死,连毛娇娇都不能责怪,何至于还要让那翠云楼中的一百五十多人牵连受死?看皇
帝今日对杨文渊责罚之轻,再反观他对无辜民女处刑之重,当可见皇帝心中,究竟孰轻孰重。皇帝如此枉顾法理,只凭一己心意用事,可也太令人失望了!这所谓七十年的“康元盛世”,皇帝又自诩为“千古明君”,如今国库亏空,党争倾轧,内忧外患,民不聊生,“盛”在何处?“明”从何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骑马,一路思忖着,转眼间,就已向南行出了四十余里。徐恪遥遥望去,远处,渐渐浮现出大片的山峰,金顶山已经到了。
那一大片山峦此起彼伏,静静俯卧着,宛若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万年的风吹雨打……
连绵群山中,有一座最高的主峰,山顶向上突起,呈圆拱状散开,就象一个圆形的锅底一般,倒置在那里。此刻,正午的阳光漫天播散下来,照在主峰的山顶,将整一个圆形的山顶,渲染成一片金黄之色,远远望去,就仿佛一个金色的锅底,正倒卧于山峰之上。徐恪遥见此景,再联想到当地人把这一片山脉,称之为“金顶山”,心中顿觉颇为应景。
徐恪问道:“师兄,你说那猫妖真的就藏身于这座金顶山中?”
李义道:“这可是玄都观的李老道算出来的!这个李老道,师弟可能不认识,不过,他卜算预测的本领,整个长安城,怕是无人能及!”
徐恪随即道:“玄都观的李真人,他的本事,我倒也见识过,不瞒师兄,当时,我的命还是蒙李真人相救呢!”
李义奇道:“师弟,原来你同李老道,早就认识了?”
徐恪点了点头,他便将自己当日,被孙勋的毒蒺藜打伤中毒,性命已危在旦夕,幸得李淳风施救,这才缓得一缓的经历,就在马背上,与李义大致说了一说。
末了,徐恪又道:“师兄,你可知,一个月前,解了咱大乾旱灾的一场大雨,都是李真人的功劳呢!”
“哦……这场好雨,是李真人做法降下的?”
“也不能全算,不过幸亏真人的做法,才让老龙王及时降雨!”
“老龙王?师弟,你连龙王也见过了?是东海的敖广?还是西海的敖闰?”
“师兄,这都是我在神王阁内的事了……”
说话间,两人已打马行至金顶山脚下,李义遥遥挥鞭一指,道:
“师弟,既然你也知李真人的本领了得,他既算定猫妖就藏身在这里,咱们今日便索性好好地找她一找,如何?”
“好!”徐恪大声应了一句。
不过,他心中却想,如若我们真的找着了毛娇娇,到底该不该抓捕她归案呢?她若拒捕,我和师兄势必就要和她动手。当日只有我一人,就差点用剑刺死了她,如今有我和师兄两人,那毛娇娇必定无从遁逃。如若将毛娇娇逮到御前,明月虽可赦免,可另一个凌迟处死的,不就是毛娇娇?……
徐恪此时的一番踌躇难决的心思,李义自无从知晓。他忽然双腿一夹马肚,大喝了一声“驾!”他胯下一匹青骢马,此时心领神会,前蹄扬起,后蹄跟进,马首高昂,振鬣长嘶了一声,随即突然加速,如风驰电掣一般往前奔去!
只听李义人在马上,兀自朝身后的徐恪唤了一声:
“师弟,咱们先绕着这群山奔行几圈,且看看有没有猫妖的行踪?!”
第一百零九章、可笑文渊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巳时、青衣卫】
徐恪离开之后,南宫不语未及多想,便叫来了北安平司首席百户古材香,命古材香即刻带人,前往南安平司,将韩王一案相关人犯,尽数转往诏狱内关押。
古材香闻听沈都督竟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北司接管翠云楼人犯,当时便心下起疑。他道,这会不会是沈都督有心设套,意欲对付千户大人?
南宫不语却淡然一笑,说道无需多虑,横竖只有一日之期,让古百户只管按照都督吩咐去做,一日之后,这所有人犯,都将凌迟的凌迟、斩首的斩首,自缢的自缢,这中间,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不过,南宫不语却还是向古材香郑重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要古百户严厉约束手下卫卒,对那些女犯务必好生看管,不得有丝毫之侵犯,若一旦有卫卒私自行不轨之举,立时拉出去杖毙,以儆效尤!
其二、让古百户将其中的一位叫作“明月”的女犯,押入一间单独的牢房,除了将牢房打扫干净、更换被褥床单、添置所需陈设之外,相应的饮食也要安排地妥帖一些。
古材香对南宫大人的第一点要求自是心领神会,然对第二点要求,心下却不禁甚感意外,然他也不敢多问,当下,他领命之后,便离了南宫的签押房。
出门之后,古材香心中仍暗暗纳罕道:难道,千户大人竟和明月也有一段旧情?听闻这位明月姑娘,昔日可是翠云楼中的头牌,想当年,拜伏于她石榴裙下的高官显要、才子名流不知有多少!莫非,这其中,也有南宫大人的一份?
“是了!”古材香随后便恍然大悟道:“我们千户大人既是文武全才,又生得如此风度翩翩,自古以来,才子当配佳人。想那明月,丰姿绝色,非但冠绝翠云楼诸女,在整个长安城的风月场中,亦称翘楚!我家大人看上明月,当也在情理之中啊……”
“猜中”了这其中的缘由之后,古材香心里也就有了主意。他回到自己的百户公事房后,当即便吩咐卫卒叫来了手下的一名校尉、两个掌旗。他命校尉即刻赶往诏狱,一刻之内,立即收拾出一间干净的牢房,这间牢房非但要清爽整洁,内里一应陈设都要齐全,相关的日常所用之物,都需全新,总之,要将牢房设置得如同客栈一般……
若换作别的校尉,闻听百户大人如此吩咐,自不免暗暗蹙眉,心下也要连连叫苦,然这位校尉却一口应允,丝毫不以为难。这位校尉不是别人,恰正是昔时安排李君羡牢房的掌旗丁春秋。如今的丁春秋,已经由掌旗升到了古材香手下的一名校尉。他当时心想,百户大人所要求的牢房,这不现成有一间么?原来,昔日关押李君羡的那间牢房,由于内里设置得太过舒适,这两个多月来,他都一直未舍得给别人“用”。
丁春秋走后,古材香与手下的两位掌旗,带了一百余卫卒,便直奔南安平司。
……
……
几乎与此同时,在沈环的都督公事房内,沈环斜靠在太师椅上,双眼微微闭拢,似在略事休憩,又似在浮想心事。坐在下首的杨文渊,喝了几口茶后,忍不住又问:
“沈大人,卑职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犯,为何全都要转给他们北司?”
“你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沈环睁开眼,不屑道:
“你自己想想,此次皇上为何骂你这么重,却罚你这么轻?”
杨文渊低下头,讪讪道:
“皇上不是罚了卑职一年的俸禄么?”
“就你那七百二十两的年俸?恐怕,你手下的五个百户,每月孝敬你都不止这点银子吧?”
“都督说笑了,文渊初到南司,日常琐务,仰仗他们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杨文渊此时脸色更为尴尬,他忙开口解释道。
“好了!”沈环一摆手,打断了杨文渊的话,不耐
烦道:“你那些烂屁股子的事……本督无丝毫兴趣!本督不妨实话告诉你,今日若不是皇上不想将事情搞大,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恐怕早就被摘了!”
“沈都督,此话何解?”杨文渊不胜惶恐道。
沈环斜了杨文渊一眼,冷然道:
“本督陪皇伴驾二十多年,焉能不知皇上的脾气?皇上心里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放纵荒淫之人。当年,我记得岭南道的节度使进京述职,只因在翠云楼内一夜宿妓,第二日皇上便将他夺职贬为平民,任他百般求告,皇上依然不饶。如今你放纵手下,竟一气强暴奸 淫了南牢中的一百多个姑娘。你想想,你的罪,比之于那位岭南节度使何如?”
杨文渊听得心里头一阵发凉,他忙站起身,然嘴上兀自解释道:“大人,卑职对手下虽失之于约束,然就算他们行为不检,也不至于强暴了一百多位姑娘呀?至多也就……也就十来个吧?”
沈环冷哼了一声,道:“一百个也好,十个也罢!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道理是一样的,在皇上眼里,这中间并无多少区别!你不要以为,今日皇上只是降旨罚了你一年的俸禄,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杨文渊又是惶恐,又是狐疑道:
“大人,难道……皇上还要同卑职‘秋后算账’不成?”
沈环冷笑道:“杨文渊,你等着瞧吧,等到韩王这桩案子一了,就是你夺职丢官之日!”
“大人!这……这何以见得?!”杨文渊立时惊问道。
沈环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换了一种口吻,问道:
“你可知道,皇上在下旨赐那些青楼姑娘,尽数用白绫自缢的时候,面上是什么神情么?”
杨文渊抬起头,看着沈环,目光中满是疑问。
沈环道:“当时,皇上的目光中,充满了悲悯与不忍!”
杨文渊奇道:“充满了悲悯与不忍?这是何意……”
沈环不无感慨地说道:“这说明,皇上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些姑娘实则都是无辜的!皇上之所以要将她们尽数赐死,无非是为了封口罢了!只是你想不到吧?……”
沈环又斜了杨文渊一眼,说道:“皇上虽下了这道旨意,然当时,他就已经在自责了!皇上最后还郑重叮嘱我,让那些姑娘都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
见杨文渊站立在那儿,依旧低头不语,沈环面色一凛,终于开始训斥道:“可你到好,才关了这些姑娘两日,就把她们弄得一个个‘不清不白、不干不净’!你既知皇上对那些姑娘心存愧疚,却还要对她们滥施淫威、妄加凌辱,你这是陷皇上于不仁!你明知皇上要保住她们临死前的贞洁,却还要将她们一个个胡乱强暴、任意摧残,你这是陷皇上于不义!你如此违逆圣意,公然陷皇上于不仁不义之境地,你觉得……皇上还能饶过你么?”
杨文渊毕竟是个心思机敏之人,之前渐渐领悟了皇帝的用意后,他心情已是异常惶恐,此时再经沈环一通言语恫吓,他立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向沈环求肯道:
“大人!这可怎么办呀?!卑职哪里晓得,皇上还会如此关心这些姑娘!卑职以为她们都是些将死之人,能让卑职的手下们乐呵一下也好……卑职实在没有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许多的曲折!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环越过桌案,俯身下问道:“杨文渊,你老实告诉我,强暴翠云楼那些姑娘,有没有你的一份?”
杨文渊无力地点了点头,小声道:
“卑职……卑职见那两个金带花魁生得不错,一时也没有忍住……”
“哼哼!”沈环摇了摇头,心道就你这么一个货色,竟还配叫“杨子房”?我看,你给张子房提鞋也不配呐!
沈环脸色一缓,朝杨文渊挥了挥手,温言道:“你先起来吧!”
杨文渊站起身,扶到椅
子上坐下,只觉浑身已软瘫无力。
这个时候的沈环,却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朝杨文渊缓缓劝慰道:
“放心吧!青衣卫里有本督给你撑着,你头上的乌纱帽,没人可以取走!”
杨文渊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沈环,脸上仍是又惊又疑。
沈环便道:“韩王这桩案子,皇上最为头疼的,不是韩王深夜行嫖宿妓,乃是那翠云楼,实则便是韩王自己所开!皇上为藏住这一秘密,势必会将案子压下,尽量不将事情搞大。你做下的那些丑事,只要今后没人再提,皇上自然也会按住不发。是以……你最要感谢的,却是那个已经死了的韩王!”
仔细品味,自难发觉,沈环言外之意便是,若我沈环向皇上重提此事的话,你杨文渊的结局,恐怕就难料了!
杨文渊惭愧无地道:“多谢沈大人点拨提醒!大人对卑职再造之恩,卑职日后,就算粉骨碎身,也难报答大人于万一啊!”
见杨文渊又要起身朝自己行礼,沈环摆了摆手,让他只管坐下。
沈环接着道:“文渊啊,现下你总该明白,我为何要将那些女犯,尽数转往诏狱内关押了吧?”
杨文渊心下略作思忖,随即道:
“大人,卑职明白了!”
“你且说说看!”
“大人,此时将那些女犯尽数转往诏狱内,由他北司看管的话,一来,若到了行刑之日,皇上派来的监刑之人,就算看出女犯有身子不净的地方,横竖也已说不清楚,皇上若要责怪,卑职自可以将事情都推到他北司的头上!”
沈环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
“二来,他北安平司的诏狱,在孙勋的时候,卫卒强暴女犯,就已屡见不鲜,孙勋也从不禁止。如今虽是南宫主理北司,然毕竟时日尚短,过去几十年的那些积弊,如何能一朝去除?何况,今日那些翠云楼的姑娘,一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一般,诏狱里头,能有不吃腥的猫?是以卑职料定,今天晚上,就必有耐不住寂寞的卫卒,前去偷腥!……”
一旦说起了别人的事,杨文渊立时就恢复了他的机敏与巧智,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会儿,末了更道:
“大人,不如,就由卑职暗里布哨,一旦发觉南宫那些手下,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卑职也当上书御前,去弹劾南宫……”
沈环摆手道:“算啦!这件事,还是交给那个‘巡查’吧!”
提起那个巡查千户徐恪,杨文渊立时恨地牙根发痒,他心中暗暗发誓道:徐恪呀徐恪,我杨文渊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却这样百般陷害于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杨文渊忙道:“好!卑职若查到北司卫卒有不法勾当,当立时派人知会徐恪!”
沈环又道:
“还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还有?”
沈环苦笑了一声,说道:
“那一百多个姑娘,可是一百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到时候,白绫一条,就要把她们一个个都带去阴曹地府,若有姑娘不从的话,还得劳烦卫卒上去将她绞杀……这种有损阴德的事,还是交给南宫去做吧!”
“大人慈心仁念,卑职感佩莫名!”这一次,杨文渊总算有了力气,他立时起身,向沈环躬身致礼,脸上尽是钦佩无比的神色。
可是,杨文渊心里却在想,谁不知道你沈环素以心黑手辣而闻名?这些年,死在你手底下的亡魂还少么?今日为了这区区一百多条贱命,你竟还在那里假惺惺地装仁慈?你这是装给谁看呐!
然而,杨文渊又仿佛是错怪了沈环,只见这个时候的沈环,脸上依旧一片不忍之色,他看着窗外,摇了摇头,叹道:
“一下子一百多个姑娘,咳!造孽,造孽啊!”
第一百十章、幽香湖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申时、城南郊外、香湖】
今日,徐恪跟着李义在金顶山附近,奔忙了大半日,却仍是劳而无功。
他从巳时出门,午时赶到金顶山,与李义一道骑马,绕着金顶山周围,一直奔行了三圈,却依旧没有捕捉到猫妖的丝毫气息。
接下来,两人顾不得吃饭,又饿着肚子步行攀往金顶山巅。
可是,两人在金顶山上下又走了两个来回,几乎找遍了山间的各个角落,徐恪连当日他营救十七公主所进过的那个山洞,也入内仔细搜查了一番,然而还是一无所见。
当日的那只黑虎,早已遁去无踪,山洞内,只剩下那些死人的骸骨,仿佛还在述说他们无端枉死的冤屈……
李义不禁大感失望,他向徐恪说道,难怪十几天前,十七妹与慕容公子一行,跑到这金顶山捉妖,却无功而返。兴许,猫妖根本就没有躲在这里,玄都观的李老道,千算万算,亦有算错的时候,这一次,可能就是这李老道算错了!
徐恪却认为,以他对李真人的了解,真人测算,几乎毫厘不差,李真人若说猫妖在金顶山,猫妖必是在这里无疑。他们接连两次寻妖未果,或许是忽略了某一个地方。
徐恪与李义二人,便站立于山巅之上,遥遥望去,只见离山十里之外,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水清澈碧绿,在阳光下荡漾着金色的涟漪,景色竟是不胜之美!
当下,二人又走下山来,各自解缰上马,便往那一处湖泊行去。
马儿飞奔,两人于顷刻之间,便已赶至湖畔。徐恪向旁边的农人打听之下,才知此湖一年四季,湖水皆清幽碧绿,湖面总是漂浮着一股清香,因之,当地人便称此湖为“香湖”。
徐恪遥见香湖之四周,植满了樟树与柳树,各种红花绿草,隐隐于树木之间。春风吹来,那不知名的花草清香,混合着香樟的幽香,一阵阵传来,端的是奇香无比!
两人遂骑马又绕着香湖奔行了一圈,依旧未见丝毫奇异之处。
整个香湖并不是十分广大,方圆也就八百余丈,但水下却是深不见底。湖水极其清澈,徐恪在岸边向湖底眺望,却根本望不到底。
两人骑在马背之上,均各自暗运内功,潜运真气行于鼻端“迎香”之处,用力嗅闻,可满湖尽是郁郁浓香,哪里能闻到半点妖类的气息?
徐恪便道:“师兄,除了这香湖之底,咱们该找的都已找过,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李义抬头看了看远山之外,只见一抹斜阳已缓缓落下,眼看已近酉时,然而,他还是有些不甘心,遂道:
“师弟,你且在岸边少待,我再潜至水下去看看!”
“师兄,此水深不
见底,眼下又是春寒之时,还是别下去了!”
“无妨!”
李义顾自下了马,脱去了全身衣物,便纵身一跳,跃入水中。
徐恪身为江南水乡之人,虽自幼便熟习水性,然叫他潜入这一处深不见底的湖底,他自忖无论如何也难做到。
只见李义跳入水下之后,手脚伸展,身子几个翻转,便已潜入了水下,旋即不见。
徐恪只得下了马,呆在岸边等待,然而他在水边走来踅去,苦等了近半个时辰,只见夕阳都要堪堪落下,兀自不见李义浮出水面,他不禁心下大急。
他将两匹健马栓在树旁,便解开衣襟,正打算脱去衣物,纵入水下,去寻他师兄。
孰料,他才刚刚将蓝袍脱下,蓦地见水面涌起一大片浪花,李义如游鱼一般,已轻巧地浮上了水面,大声朝徐恪笑道:
“师弟,好凉快啊!你要不要?也下来洗个澡?”
“师兄,快上来吧!”
李义暗运轻功,将身一纵,一个清润如洗的身子,便悠然跃上了岸边,徐恪忙拿起李义的衣服为他披上。
“师兄,湖底有无异常之处?”
“惭愧,我潜了半天,还是没能潜到湖底。”
“湖水竟有如此之深?”
“深不见底!”
李义擦干身上的水迹,穿上衣服之后,又道:
“我以内功闭住呼吸,潜入水下,一直深入到了五十丈之下,依然望不到湖底。我有心再往下潜,然功力受限,只得返回水面。下一回,若是师傅出马,当能潜至湖底……”
徐恪忽然间想起往事,他不由得跌足叹道:
“哎!早知这样,我就把二弟的那颗‘避水珠’拿来了!”
“避水珠?师弟,你身上还有此等龙宫的宝物?”
徐恪点点头,道:“那是我在神王阁内穿越之后,于滢洲八岐岛上,与二弟用过此物……”
“不过,也不知此时的二弟身上,究竟还有没有藏着这颗珠子?”
“师弟,那你赶紧回府去看看!若能找着这颗珠子,咱们明日再来!”
“明日……?”徐恪心下愀然道,明日午时,不就是明月行刑的时刻么?
这个时候,已是酉初时分,夕阳已渐渐隐没于山边。李义见自己潜水至香湖之下,也是毫无所见,若再滞留此地,已是毫无意义。于是,两人便各自上马,打马疾行,真奔长安城而去!
回城的路上,两人均是神色凝重,一路无话,好在,两人胯下均是健马,此刻撒开四蹄,奔行得飞快,只过了两刻辰光,便已到了长安城南的明德门下。
两人进了城门之后,便各自拱手为别。徐恪径回自己西北醴泉
坊的府邸。
一路上,徐恪心中一直在思忖着一个问题。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出明月?!
师兄争来的一日之限,业已过去了大半日,再过一晚,到了明日午时,明月就得被押赴至菜市口,当众万剐凌迟!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姑娘,当众被凌虐至死!
早知道,师兄劝不动皇上,我还不如,干脆就和胡姐姐她们一道,去南牢里劫狱算了!
毛娇娇轻功卓绝,胡姐姐会幻术,我又是青衣卫的巡查,我们三人联手,难道还救不出一个明月?!
可是,今日的情形却变了,没想到,沈环那厮却忽然将那些人犯尽数交由南宫兄接管,莫说北司的诏狱不比南牢,内里机关重重,防卫森严,就算我能从诏狱内劫走明月,难道,我能忍心让南宫兄为此吃罪?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要上表弹劾杨文渊了。这一封奏折上去,仅仅是罚去了他一年的俸禄,非但毫无意义,却把明月她们都转入了诏狱内关押。如今我若劫走明月,势必牵连南宫,我若不劫明月,我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她么?
徐恪一想到此处,随即心下连连苦笑,就在昨日这个时候,他还严词指斥胡依依,严禁她们私自去南牢劫狱。可一旦到了今日,真到了事情紧急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想亲自去北狱中劫狱!不同的时间,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世事着实是难料啊!
徐恪就这样想着,一抬头,马儿已行至徐府门前。
他下了马,走了大门之内,董来福随即跑来,将马儿牵到前院旁的马房内,去喂它草料。
徐恪忽而心想,不如,我与胡姐姐诱骗毛娇娇现身,然后将她捉住,送到皇上面前,以之换取那一百多条翠云楼中人的性命?
然而,徐恪立时自己掐灭了自己心中这个念头。莫说胡依依、明月都不会答应他这么做,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同意,用毛娇娇的死去换取那一百多人的性命。
他从来都不认为,用少数人的死去换多数人的活,这便是一种“值得”。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明月如此,翠云楼的那些姑娘是如此,毛娇娇也是如此!
韩王的死,顶多与毛娇娇有所关联,可委实不算是她所杀!凭什么,就要让毛娇娇受死?
不知怎么的,连徐恪自己也未曾想到,此时此刻,他竟有些同情起这个“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来……
徐恪步入前厅,已是酉时四刻。
他刚刚走入前厅之内,就听得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大叫道:
“俺老朱都快饿死啦!怎么还不开饭?!”
第一百零一章、难得聚餐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酉时、徐府前厅内】
徐恪刚刚走进自家的前厅,就见二弟朱无能坐在那里吵吵嚷嚷,他不由得摇了摇头,道:
“二弟,饿了就赶紧吃吧!”
“大哥,你可回来啦!”
坐在朱无能身旁的,自然就是“半解书仙”舒恨天了。舒恨天见徐恪终于归来,便向后院里大声唤道:“老姐姐,小贝,无病老弟回来啦,咱们赶紧开饭!”
此时已是酉时四刻,徐恪这才想起,自己跟着师兄忙于捉妖,今日尚未吃过午膳,目下,他这肚中,业已是鸣如击鼓。
当下,姚子贝与胡依依便自后院走来,两人去厨间一通忙碌,只须臾间,一桌丰盛的晚膳便已做好。
众人围坐于前厅的圆桌前,欢笑举杯、各自吃菜。徐恪看着身旁的朱无能,心下不禁略感愧疚,自打他入青衣卫担任巡查千户以来,一直忙于猫妖这桩案子,眼下,又为了营救明月四处奔走,自己竟一直未能抽得出空,好生陪二弟逛一逛长安城的美景。
徐恪不由得拍了拍朱无能的肩膀,又为朱无能夹取了好多的肉丸、鸡腿、鱼块等物,笑着道:“二弟,你多吃点!”
“嗯!大哥,你也吃呀!”
“好!”
徐恪端起一碗白米饭,舀了一些肉汤,拿起筷子就往口里狂送,只顷刻间,一大碗饭就已被他吃了个精光。
众人眼看这兄弟二人,神态如此亲昵,吃饭又都是这般狼吞虎咽,不禁都心下一哂。
舒恨天平日里最是多话,他略略吃了几口菜,又与徐恪碰了一杯酒,便问道:
“我说无病老弟呀,你这一个月来,到底在忙些什么?你算算,有多久没跟你书仙老哥一道吃饭了?”
徐恪叹道:“哎!还不是为了抓那只猫妖?!”他话刚讲完,又不禁后悔自己失言,他心道在舒恨天面前,这么说他“九姐”可也不太合适。
孰料,舒恨天却不以为然道:“要抓那只骚老猫还不简单!只需派出几个美男去引诱,她没有不上钩的!我看,无病老弟,你不妨自己施一个‘美男计’,半夜里脱光衣服,躺在大街上,没准儿,老猫嗅着你的气味,她自己就会主动送上门来……”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道:
“我看呀,不如把你脱光了衣服,放到大街上去!你这一身老鼠肉,又肥又香,还白白嫩嫩的,九妹可最喜欢吃了!”
舒恨天吓得连忙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我这一身肉,又老又酸,老九闻着都倒胃口,她一定不会来的!”
舒恨天身旁的朱无能听到他们在讲吃的,顿时也来了兴致,他朝着“半解书仙”浑身上下用力闻了一闻,摇头道:
“你的肉,不老,不酸,只是,也不好吃!”
“没你这猪肉好吃!”舒恨天没好气道:“改天把你这一身肥膘给炖了,看看滋味到底好不好?”
舒恨天眯着一双豌豆般的小眼,打量了朱无能一番,他手捋颌下一副雪白的长髯,忍不住又对朱无能的一身肥肉评头论足道:
“不过,你这身猪肉委实也太肥腻了一点,若都是清水慢炖的话,怕是太过油腻!倒不如,把你架在火堆上,用细火慢烤,多放些盐、胡椒,烤得三个时辰,待油脂烤尽,那时候,皮焦而肉嫩,啧啧啧!味道别提多美啦!”
舒恨天说得意犹未尽,又朝对面的姚子贝问道:
“小贝,你书仙老哥说的有没有道理?”
姚子贝平日里已见惯舒恨天与朱无能相互打趣,心知他此时又在玩笑,当下也笑着应道:
“对对对!不过呀,烤肉只需一个时辰也就够了,起先当用旺火,随后再用文火慢
烤,一边烤一边蘸料,这样烤出来的猪肉才香!”
“哈哈哈!”舒恨天不由大笑:“到底小贝姑娘才是做菜的行家啊!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恨不得……”
舒恨天拍了一下身旁朱无能那结实而肥壮的手臂,又道:“恨不得立时就咬上一口金黄灿灿的烤猪手!”
姚子贝立时道:“这还不简单,明日一早,我就到菜市街,去买上两只大猪手回来,做一盘烤猪手给大伙儿吃!”
舒恨天听得心下欢畅,不禁望了徐恪一眼,又手捋着长髯,意味深长地道:
“象小贝这样的姑娘,人好、心好、做菜也好!谁要是能迎娶她过门,那他可就享了一辈子的福喽!”
舒恨天说完了这句话后,席间各人,却神情不一。
胡依依心下却是苦笑道,哎!谁说不是呢!好好的一对有缘之人,命运却偏生不让他们在一起,这却是为何?
姚子贝先前还春光灿烂的一张少女的笑脸,此际却不禁眉头微蹙,她低下头,再次看着自己的小腹,心中顿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与失落……
最可笑的是那夯货朱无能,听得明日有“烤猪手”吃,竟欢呼道:“烤猪手?俺老朱最爱吃了!小贝姐,你明天可要多买点,两只怎么够?起码要十个!”
“好好好!”姚子贝急忙收起一脸的神伤,缓缓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微笑着道:
“姐姐明天去菜市街,定为你买来十个猪手!”
说完之后,她又有些犯愁,心道十个猪手,叫我怎么拎得动?
这时的徐恪,心中却一直在反复咀嚼默念着三个字“菜市街、菜市街……”。他此时已全无吃饭的胃口,索性放下了酒杯与筷子,脸上难掩一副愁容。
“小无病,怎么啦?”胡依依随即关切地问道。
徐恪不由叹道:“那菜市街口,明日午时,便是明月的刑场!咳!……可笑我忙碌了两日,却还是徒劳无功!”
胡依依不胜意外道:“怎么,赵王出面求情,皇帝还是不肯放过明月?”
徐恪苦笑着摇了摇头,随之便将昨夜他师兄李义进宫面圣的一番经过,大致说与桌前众人听了。
徐恪与众人说道,虽然他师兄与皇帝争辩了半个时辰,然皇帝依然主意不改,只不过给了他们一日的期限,若一日之内能抓到毛娇娇,才能放过明月。
可是,他们师兄弟二人,今日遵玄都观李观主所示,前往城南的金顶山寻妖,然他们寻了大半日,还是一无所获!
也就是说,皇帝给的一日之限,如今已过了一个白天,就只剩一个夜晚了!
众人听罢,尽皆默然。胡依依却宽慰徐恪道:
“小无病,若实在救不出人,那也是没法子!不管怎样,你对明月姑娘,也算尽力了!连赵王爷都救不了她,你又能奈何?”
徐恪道:“胡姐姐,那咱们就眼看着明月姑娘受凌迟而死么?”
胡依依叹道:“这兴许就是老天爷给明月安排的命运吧!天要让她死,咱们几个凡间的人和妖,亦是无法改变!”
不过,胡依依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已然有了主意。她心道,既然如此,那我和九妹,今晚就只能去青衣卫劫狱了!只是,这件事可不能让小无病知道!
姚子贝听得他们说话,似懂非懂,也不好插嘴,只得自己低头吃饭。
舒恨天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扬起脖子一饮而尽之后,却摇头道:
“我说无病老弟,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了!这件事毕竟同你无关!皇帝老儿要杀一个青楼姑娘,这不跟碾死一个蚂蚁一样?你区区一个青衣卫的小官,又能有什么办法?!等你将来做了天子,再为这位明月姑娘昭雪平反,也不迟啊!”
徐恪苦笑道:“那个时候,人都死了,就算她沉冤得雪,又有何用?”
舒恨天心下不由一奇,他心道你还真以为你能当皇帝啊!他随即也宽慰道:
“你也不必过虑,明月是老九要救的人,老九轻功好,藏身的功夫又是天下第一,说不定,今天晚上,老九就会把人给救了出去,你着什么急呀!”
徐恪更是苦笑道:“书仙老哥,昨晚上若毛娇娇前去救人,兴许还有希望。今天晚上,明月她们,已尽数转往诏狱内关押,要想从北安平司的诏狱内救出一个活人,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胡依依听闻此语,忍不住面色略略一变,她心想,这可麻烦了!明月竟然被关到了诏狱之内,这让我和九妹,如何能够救人?
她心下不禁陷入了矛盾两难之中,实不知若今晚毛娇娇来了之后,她们还要不要再去诏狱救人?如若不救,岂不是坐视明月受死,如若去救,诏狱内机关重重,能救得出么?
“大哥,我到有个办法!”这时候的朱无能,吃下了一大碗伴着米饭、肉丸、红蘑菇的鱼汤之后,却忍不住开口道。
“二弟,你有办法?”徐恪不由得奇道。
非但是徐恪,连舒恨天与胡依依都一齐望向了朱无能。
只听朱无能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不就是救个人么?大哥要是真的喜欢那个什么明月的话,大不了,咱们就到菜市街口去救人!”
“到菜市口去救人?这个主意倒也不错!……”舒恨天一拍大腿,兴奋道:“无病老弟,索性,咱们明日就来一个‘劫法场’如何?大伙儿一起出手,干脆将那菜市口搅一个天翻地覆!”
“二弟,你胡说什么呐!”徐恪当即表示了反对,众人也不知徐恪所反对的,究竟是朱无能说他喜欢明月,还是反对众人去法场救人。
徐恪随即道:“明日的菜市口,势必重兵把守。明月毕竟算是杀死韩王的‘主凶’,明日的这一场行刑,天子兴许会亲临刑场。就算天子不来,亦必派一位皇子监斩。这样的话,青衣卫銮仪司又会派出数百个好手护卫法场。如此众多的兵马,重重围困之下,要想法场劫人,几无可能!”
朱无能却不以为然道:“人多又算得了啥?大哥,你只要能帮老朱找到一样东西,就算法场的兵再多,俺老朱也定会把你的明月给救出来!”
“什么东西?”
所有人又一齐望向了朱无能。
只听朱无能悠悠然道:“就是俺老朱的那根‘九齿钉耙’!”
“咳!……”
徐恪摇了摇头,心中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时候,就算三齿的钉耙,我也找不来,何况九齿?
舒恨天却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要是你手里有九齿钉耙,你早去天上会你的明月啦,还会理人间的‘明月’?”
……
众人正说笑间,徐府管家董来福却匆匆跑到前厅门外,俯身施礼道:
“徐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是谁呀?”徐恪问。
董来福回禀道:“小的不认识,这个人说,他是老爷在青衣卫的‘故人’……”
“青衣卫故人?什么故人?”徐恪不禁有些疑惑道。
“老爷若不想见他的话,小的这就打发他回去!”
徐恪却摆了摆手,吩咐道:
“既是‘故人’,见一见又何妨?你先把他带入前院,我稍后就到!”
“是!”
董来福应了一声,当即转身去了。
徐恪向着众人道:“胡姐姐,书仙老哥,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看看,这个‘青衣卫故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第一百零一章、良心发现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三十、酉时、徐府前院内】
酉时六刻,徐府门外却忽然来了一位访客。
那人长得又矮又胖,年纪约莫五十开外,一张脸又老又丑,偏生头上还谢了半边顶,他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
三月二十六那一晚,裴才保同明月“大战”了一回之后,便沉沉睡去,到了亥时六刻,却蓦地被一阵雷声惊醒,而且,他还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裴才保竟然见到韩王李祚浑身带血,眼睛里也流着血,他全身**着向裴才保走近,一边走,一边还阴惨惨地喊着:“裴才保……你还我命来!”
裴才保惊醒之后,不敢怠慢,立时草草地穿好衣服,走到了韩王睡着的那间绣房外。他见房门虚掩,便在门外轻轻唤了几声:“六爷……六爷睡了么?”
见房内亮着灯烛,却毫无人声,裴才保心下大奇,他忙推开房门,举步入内。
裴才保刚刚进入绣房之内,便见到一个头戴黑铁面具的男子,全身**,浑身是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凭他多年青衣卫的办案经验,他判定此人多半已是气绝,然他兀自不敢相信,这个头戴面具的男子,就是大乾的韩王!
他哆哆嗦嗦向床边走去,慢慢地取下了那张黑铁面具。
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韩王李祚那一张歪斜干瘪的脸面,立时闪现在裴才保的眼前。
闪电射在李祚的脸上,更显得他愈发狰狞丑陋!
“六爷!”裴才保吓得魂飞天外,不由得跌倒于地!
裴才保慢慢站起身,不敢直视李祚的双眼。
此刻的李祚,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仿佛就在跟裴才保哀哀述说着:“裴才保……你……还我命来!”
裴才保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
他在青衣卫多年,心知自己多留此地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当下,他再无犹豫,也顾不得回明月的寝房,为了不被别人认出,他索性便将李祚的面具又戴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悄悄地退出绣房之外,又悄悄地下楼,幸好,此时正值深夜,无论嫖客还是姑娘,多半业已入睡,竟无人留心到,此刻会有一个头戴面具的男子出门。
裴才保不敢从正门出去,选了一个后门,悄悄地溜进了翠云楼后面的一处小巷。
屋外大雨倾盆,裴才保不敢停留,忙向小巷深处,快步潜行。
亥时六刻,正是长安城宵禁之时,裴才保既无武功护身,腰间也没了那块“镶金虎牌”,他知道若自己今夜万一被巡城的兵马抓到,再联系到韩王被杀一案,那自己当真就没有活路了。
裴才保往小巷中七歪八拐,奔行到了半里之外后,他急中生智,找了一处街角的草垛钻了进去,又用其余的干草将自己周身遮盖。
此时,天降大雨,如倾盆而至,天地间尽是茫茫雨线,又有谁会注意到,在街角的一个草垛里,竟藏着一个大活人?
然而,随后不久,躲在草垛中的裴才保,还是看到有一个人影已飞身而至,他隐约识得那人正是青衣卫北安平司的百户古材香。
裴才保立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多出,幸好此时的雨水已将干草尽皆打湿,湿透的枯草又将他浑身上下遮盖得严严实实,是以,古材香从街角疾速行过之时,竟未能发觉裴才保恰躲在自己的身边!
又过了没多久,裴才保便看到古材香去而复返,径自往翠云楼的方向回奔。待古材香离去之后,裴才保隐约听到,翠云楼那里,已然响起了一片哭爹喊娘之声。他不由得暗自庆幸,心道,若迟得几刻,此时,自己也已同那些人一般,被抓进青衣卫的大牢了!
而且,依照自己与韩王李祚的关系,以及自己在翠云楼中的身份,裴才保自不难推断,自己多半会被青衣卫那帮人打成“凶手”,再上报交差。这一点也不奇怪,若换作是他当年,他也会这样做。
这一夜,裴才保就躲在街角的草垛里,一动不动,任凭雨打风吹,直至天明……
一直到了次日凌晨寅时之后,裴才保才偷偷地从草垛里出来,悄悄地回到了他自己的宅邸。
他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为防老鸨将他供出,他还是决定,不要在家中逗留!
于是,裴才保在家中只呆了半个时辰,便又出门。
他换了一身衣物,又收拾了细软之物,跟家人草草交代了几句,只说自己有要紧事出门,叫他们无需惦念,随后,他便顾自离了家门,住进了位于长乐坊的“云起客栈”内。
这一连三日,裴才保都是住在云起客栈内,深居简出,轻易不敢出门。
韩王被杀,消息一出,震惊朝野,与韩王这桩案子相关的讯息,更是传得满大街都是!
客栈内人来人往,商旅云集,各种消息到处都是,裴才保无需四处打听,只是在用膳之时随意一听,便已知韩王一案的种种消息。
让他深感意外的是,所有与韩王案子相关的消息,都没有提到“裴才保”这个名字,看来,自己幸亏逃得及时,竟而终于逃出了“杀死韩王嫌犯”的名单。
而更让他深感意外的是,仅仅过了一日,青衣卫便已审出了杀死韩王的“凶手”,令裴才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凶手”竟然成了明月!而且,天子对明月的判刑竟然还是“凌迟处死”之极刑!
这一下,裴才保不答应了!
这几日,裴才保躲在客栈中翻来覆去地思索,越来越觉得,杀死韩王的凶手应当就是“娇娇”无疑。他不知道娇娇为何要杀死韩王,也无法推断,以娇娇一个弱质女流,是如何做到将韩王杀死的?他只是依据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以及现场所有的线索推测,除了娇娇之外,别的人都没有可能。
裴才保大致猜测出了一个的可能,那就是,事发当晚,韩王李祚必定是色心大动,对娇娇又是皮鞭又是铁钩,那娇娇一时受不得痛楚,便与韩王殴打在了一起,娇娇一时失手,就弄死了韩王,事后,娇娇见韩王已死,惊慌之下,必也同自己一样,暗自溜走!
但是,在青衣卫的断案里,非但丝毫没有提到“娇娇”这个人,而且竟将罪责完全推到了明月的头上,还说什么,明月是“因爱而成恨,竟伙同老鸨,残忍将韩王杀死!”对这样一个结果,裴才保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韩王这个纨绔子,只知变着法儿的玩弄女人来取乐,明月会喜欢他?纵然天塌下来,海水倒灌,明月也绝无可能去爱李祚!
于是,就在今日傍晚,裴才保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将真相告知于青衣卫办案之人。只是,他想来想去,对青衣卫中的所有人,他都没有信心,独独愿意来见徐恪。
裴才保在担任南安平司千户之时,便已打听到徐恪的住处。今日,趁着酉时初临,徐恪当已下值,长安城尚未宵禁之刻,他便冒险来到了徐府的门前。
裴才保轻声叩门,开门的乃是徐府管家董来福。
“你有什么事?”董来福见对方不过一个糟老头子,一身布衣打扮,遂居高临下地问道。
裴才保客气地说道:“管家,麻烦通报一声,我想见一见徐千户!”
董来福却不客气地言道:“我家老爷,这个时候不见客!”说罢,董来福随即便要关门。
“管家!”裴才保心中苦笑,忙从兜中取出了两张银票,交到了董来福的手中,一脸讪笑道:
“我是你家老爷青衣
卫的一位故人,今夜有要事需面见你家老爷,万望管家行个方便,去通禀一声!”
董来福瞟了一眼银票,见上面写着的竟是“一百两”,他当即收入怀中,然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的表情:
“那你等着啊,我去禀报一声,不过,我家老爷见与不见,我可做不了主啊!”
“多谢管家!”裴才保竟朝那董来福深深一揖。
……
过得片刻之后,董来福又打开了大门,道:
“你进来吧!”
董来福将裴才保带到徐府前院中的一颗樱树之下,那里有一张石桌,旁边几张石凳。
“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家老爷正在用膳,得过一会儿才能过来!”
“多谢管家!”
裴才保记得自己,在这一生中,仿佛也从未对一位寻常的管家如此尊重,非但一气给了对方二百两银票,言语之间,竟还会如此恭谦温顺。
然而今夜,他为了见到徐恪,竟什么都愿意去做。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再过一晚,他心之念之的那位明月姑娘,就要被万剐凌迟而死的结局!
或许是他内心深爱着明月,或许是自己良心发现,裴才保自己也想不明白,何以自己在这个时候,竟会如此挂牵一个青楼女子的命运?
未几,樱树之下,便走来一个颀长朗润的身影,那人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官拜从四品青衣卫巡查千户的徐恪。
“裴才保?怎地是你!”
徐恪一见裴才保,心下不由得一愣。
“徐千户,别来无恙啊!”裴才保站起身,向徐恪略略拱手,客气地应了一声。
岁月浮沉,世事难料,裴才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今时今日,他会与徐恪在这样一种情形下相见。
“你找我何事?”徐恪冷然问道,对眼前这位秃顶之人,徐恪委实没有半分好感。
裴才保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对方心中,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当下便开门见山道:
“裴某今夜冒险来见徐千户,为的是韩王这桩案子……”
徐恪不由大感意外道:“韩王的案子?你知道韩王被杀的真相?”
裴才保点了点头,心道此人果然聪明,一语就猜出了我此番前来的目的
徐恪当即挥了挥手,让裴才保重新坐下,向身后吩咐道:
“来福,看茶!”
待董来福端来两碗“花雨”名茶之后,徐恪坐在裴才保的对面,浅浅地啜饮了一口,随即问道:
“你知道,韩王是被谁所杀的么?”
裴才保立时道:“杀死韩王的,并非明月,乃是娇娇!”
“娇娇?”
“对!”
“你怎么知道,娇娇才是凶手?”
“因为,那一晚,我就在翠云楼!”
“你亲眼看到了,是娇娇杀死了韩王?”
“我虽没有亲眼所见,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就是娇娇杀死了韩王!”
“这其中的详细情由,你且说来听听!”
“好!”
于是,裴才保就将自己那一晚在翠云楼的经历,也大致与徐恪说了一通。
徐恪看了看裴才保,脸色稍稍一缓,他又问:
“裴才保,你既已侥幸逃离了现场,今夜为何又要冒险送上门来?”
“因为,我想救一个人!”
“救一个人?”
“我想救明月!”
“明月?!”
徐恪不禁睁大了双眼,刚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都差点喷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又丑陋又猥琐的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一百十三章、明月可叹
青衣卫北安平司首席百户古材香,奉命去南安平司接手韩王一案的相关人犯,他来到南牢,见到内里关押的那些女犯,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之惨状,亦忍不住皱眉。
于是,他与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封补一便办理起了交割手续。然而,当古材香看到那些女犯中的多数,都有明显被强暴的痕迹之后,他不禁心中愠怒,当下便命手下逐一清点,到底有多少女犯曾被施暴。
经北司卫卒清点之后,总共有七十三名姑娘,身上有显著被侵犯的痕迹,这还不包括那些胆小怕事、不敢当场供认之人。古材香当即命人写了一份案情参牒,其上言明所有翠云楼女犯中,至少有七十三位女子,曾被南司中人强暴之事。然后,古材香就让封补一在参牒上签字批押。
这样的参牒,封补一哪里肯签?于是,两位首席百户就在这南牢的过道里争执了起来。封补一无奈之下,只得命人,快速赶往沈都督的公事房,去将千户大人疾速请回。
未几,杨文渊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南牢的过道中。他见古材香兀自得理不饶人,直说得封补一几乎无言以对。他摇了摇头,心中甚是不快,然面上仍是笑意盈盈道:
“小古啊,你辛苦啦!来,先到本司的公事房里来坐坐!”
三个人来到杨文渊的公事房中坐下之后,古材香依旧气鼓鼓地言道:
“杨大人,卑职奉命转接人犯,不过,若你们不签这张文牒,这些女犯,卑职可不敢接!”
杨文渊取过古材香手里的参牒,看得不由皱眉,他将参牒放下,依旧微笑着问道:
“古百户,将翠云楼所有人犯,转由你们北司接管,这可是沈都督的谕令。如今,你既然带人来了,只管交接就是,为何还要让我们签一道文牒?”
古材香向杨文渊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
“杨大人,沈都督之令,卑职自当恪遵!不过,沈都督让卑职来接管的,当是完完整整的人犯,可不是象她们那样……”
杨文渊道:“这些人哪里缺胳膊少腿啦?一个个不都是好好的么?”
古材香道:“杨大人,请恕卑职直言!现如今的这些女犯,都被强暴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似的!这些人若卑职带回了诏狱,一旦我家千户大人问起来,卑职可是担罪不起!”
杨文渊脸色一沉,道:“你怕南宫千户责怪,你就不怕沈都督向你问罪么?若本司向都督禀报,说你违令不遵,私相刁难,拒不接管人犯,到时候,若沈都督发了火,小古啊,你恐怕更加吃罪不起呀!”
不料,古材香却向杨文渊拱了拱手,随即道:“那就请杨大人去禀报沈都督吧!今日这些女犯,你们若不在参牒上签押的话,卑职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带回诏狱的!”
说着话,古材香转身就要出门。杨文渊忙站起身,换了一副好脸色,亲自将古材香拉回了房中,又朝身后的封补一连使眼色。
“古百户,先别急着走嘛!咱们有事好商量!”
那封补一会意,当下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银票,塞到了古材香的手里。
古材香偷眼一瞥,见银票上竟写着“一千两”的字样,心中也是一愣。
古材香当即不假思索,悄无声息地将银票藏于袖口之内。
杨文渊见古材香已收下了银票,心下稍安,于是笑道:
“小古啊,咱们虽是南北两司,可在这青衣卫里,毕竟都是自家兄弟。这些女犯么,横竖也只有一日可活了,待明日午时,她们就得统统上路!这些人的模样,虽有些不周整,但也不碍事么?如今,沈都督既命你们北司接管人犯,那是对你们莫大的信任!我看呐,你就辛苦辛苦,赶紧将都督交代的事,给办了吧……”
古材香忙向杨文渊躬身为礼,也笑脸道:“杨大人所言极是!既是沈都督吩咐的事,咱们做手下的,自当尽力遵行!那卑职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古材香刚要转身出门,杨文渊却又将他叫住:
“慢着!”
“杨大人还有何吩咐?”
“这张参牒你自己带回去吧!”
“好!杨大人,卑职告退!”
……
送走了古材香一行之后,杨文渊跌坐在自己公事房内的太师椅上,心中的感觉,不胜疲累!
他一一回想着自己这几日所经历之事,不由得心情懊恼之极,有时候,他恨不得张开右掌,猛力地扇自己两个耳光。
让杨文渊内心丧气、懊恼、烦躁、愠怒、惭愧、后悔的事情,委实是太多了!
他身为南安平司千户,在青衣卫五大千户中,原本应排行第二,位次仅仅在南宫不语之后。
可就在昨日,青镜司千户张木烨与巡查千户徐恪,两人随意出入他南司查案,公然挑衅他的威严。他有心阻拦,可在张木烨的面前,他所说的话竟是那般软弱无力!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一见张木烨的脸,心中便不禁胆寒,以至于说话毫无底气。
一个人,若不能做到让对方怕你的话,你就只能怕他了。
设想当年的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他统领南司多年,做事从来说一不二。他的气势非但盖过了当时的南宫不语与诸乐耘、张木烨,就连当时的孙勋,见了他都要笑一笑拱拱手,那是何等的威风与神气!
可如今,轮到杨文渊自己坐上了南安平司的千户,他这个千户,怎么会当得如此窝囊!
青衣卫里的所有千户,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就连最末一个的巡查千户,居然也踩到了他的头上!
非但是千户们瞧不起他杨文渊,今日的古材香,只不过区区一个百户,竟敢在他面前,说话如此肆无忌惮!若不是封补一出手“豪阔”,一下子取出了一张巨额的银票,天知道这些女犯,他古材香会不会带走?
若古材香就此拂袖而去,将这一摊烂事儿,依然甩给了他杨文渊,叫他又如何善后?他若真的再将此事上报沈环,不用猜也能想到,势必又会被沈环臭骂一通!
想到这里,杨文渊心中又“沈环老贼!沈环你这个老狐狸……”地,不知骂了几千遍!
杨文渊心中为何会如此咒骂沈环?只因他回到自己的公事房后,稍作思忖,立时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其一、你沈环所说的那些事由,为何不一开始就同我言明?你说什么“皇上对那些姑娘们心存自责,将她们尽数赐死实则出于无奈!”又说什么“皇上郑重向你叮嘱,要让那些姑娘都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这些话,你为何直到此刻,才跟我讲?你若早些跟我说清楚,我杨文渊就算亲自蹲守在牢门前,也不会放纵那些卫卒,致令他们胡乱强暴女犯!
其二、你沈环不同我把皇上的心思讲明也还算了,我昨日求你去拦阻徐恪他们查案,你非但不闻不问,而且反让我也不用拦着!这可到好,那徐恪非但查出了南司卫卒的那些不法之事,而且还向天子上表弹劾了我!可你明明知道,我南牢里的规矩,卫卒强暴女犯,那是常有的事,你如此放纵徐恪巡查,分明是故意想看我出丑!
其三、我杨文渊对你沈环可算是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可你竟还是不肯信我,偏要想着法子捏住我的把柄,你才放心!今日我被你一通言语威吓,竟不知不觉地吐露了我强暴几个金带花魁的实情。我知道,他年你若向皇上奏明此事,皇上定不会饶我!从此你手里拽着我的这个秘密,我自当听任你摆布。可你也不想想,我杨文渊今生只愿做你沈环的一条狗,一辈子都听你沈大人的话,你何必还要劳心费力地去拽住我的把柄?……
然而,杨文渊再怎么咒骂沈环,也只敢在心里悄悄地骂,甚至于,他就算在心里暗骂沈环,也要情不自禁地看看左右。
在他心中,沈环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
……
古材香将翠云楼的全部女犯,连同另外五十余个杂役,都一齐押入了诏狱之内,(其余四十多个嫖客,此时已在押往边疆服役的路上)妥为安排之后,他便来到南宫的公事房,向千户大人回禀。
古材香不敢隐瞒,将翠云楼女犯,多半均已被南司卫卒强行施暴之事,也如实禀报了南宫。
南宫听闻竟有七十三位姑娘,惨遭卫卒强 奸,当即不胜恼怒道:
“这帮畜生,做出此种勾当,简直丧尽天良!”
言罢,南宫不语就望向了古材香,目光中带有询问之色。
古材香忙道:“请千户大人放心,卑职今晚将亲自蹲守,务必不使一个女犯被侵!”
南宫不语点了点头,又问道:
“明日午时行刑,皇上当派一位皇子亲临刑场监斩。到时候,若这位王爷见了女犯们如此模样,一旦问起,我等可就不好交差了!老古,你当时就没有写一份案情参牒,将这些女犯们被侵暴的事由具明,然后让他们签押之后,再接人回来?”
古材香顿时惭愧无地道:
“卑职疏忽了!卑职当时忙着办理交割。卑职心想,这些女犯横竖也只有一日可活,是以,当时卑职也没有多想,便将她们径自带回。卑职办事不力,请千户大人责罚!”
南宫又意味深长地望了古材香一眼,摆了摆手道:
“算啦!就算没有案情参牒,若王爷真的问起,自有姑娘们的口供为证!你只需今晚仔细约束诏狱中的卫卒,这件事到底轮不到咱们的头上!”
古材香如释重负道:“千户大人说得极是!卑职明白了!”
南宫不语又问:“你对那些女犯,是如何安排的?”
古材香禀道:
“卑职已命手下,从丙字号牢房中,特意挑选出了四十余间牢房,都算是干净敞亮的,每一间牢房内,只关了两到三个女犯,这在诏狱内已算是住的极其舒服了!”
南宫不语想了一想,便吩咐道:
“这样,你即刻命人,去往东市里购置一批得体的衣服,给那些女犯们换上,若有人……下身有血迹的话,也清理处置干净!务必明日一早,都将她们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
“卑职遵命!”古材香当即拱手为礼,心中对这位千户大人慈悲的心肠与宽宏的雅量,更是感佩莫名。
南宫不语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购置衣服的银两,就不要从卫里出了,你今日且先垫垫,待我明日从家里取来银票,便还给你!”
古材香当时便摆手道:
“这可不成!千户大人一年的俸银,也就八百两银子,这些女犯至少也有一百多位,给她们买衣服,如何能让千户大人破费?!请千户大人放心,无需动用卫里的公银,这件事,就包在我老古的身上!”
他说着话,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只因他胸襟之内,此刻恰正好藏着那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好!你去忙吧!”
古材香正要转身离去,南宫又将他叫住,问道:
“对了,那个叫做‘明月’的姑娘,你是怎么安排的?”
“回千户大人!”古材香忙又禀道:
“卑职已将那位明月姑娘,关入了甲字号牢房之内!”
“你将她关入了天牢?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你是担心,今晚会有人劫狱?”南宫奇道。
“千户大人,卑职倒也不是担心有人劫狱,只因天牢内,有一间甲字十一号牢房。那间牢房,一个多月前,便是关押钦犯李君羡的……”古材香笑着说道。
“哦……就是那间牢房啊!”南宫当即领会道:“好,甚好!老古啊,这件事,你做的好!等会儿,你也给明月姑娘去挑一件好衣服,再为她多买一些酒菜!”
说到这里,南宫遥望屋外,不禁颇为感慨道:“今夜就是明月最后一个夜晚了,天上的明月兀自皎皎,可地上的‘明月’,从此就要香消玉殒,可惜,可叹啊!”
古材香望着南宫不语一副黯然的神色,心中更无怀疑,自家的千户必定和明月在当年有一段旧情。此时,他不便多留,遂向南宫千户拱了拱手,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