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何苦为难
明月一夜难眠之后,第二日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无论如何也要斗一斗那个娇娇。她自忖做不到如娇娇这般狐媚,也无法一夜接纳十几个客人,是以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兵行险着”,要将娇娇推下楼去。
她在二楼的栏杆边来来回回走了好些时辰,一直在苦等娇娇从房中出来。
终于,直至申牌时分,娇娇睡足之后,这才慵懒地起身。
只见娇娇伸着懒腰,哈欠连天,缓缓地走过二楼的栏杆边,眼看着就要抬脚跨入二楼的木梯。
明月岂能放过这一个“千载难逢”之良机?她忙低着头走到娇娇的背后,趁着周围无人,猛地自娇娇后背推出一掌!
她满以为自己这一掌推在娇娇的背上,对方必然会被她推倒在地,自木梯上翻滚下去。孰料,她明明看见娇娇就在她身前缓缓下楼,然她右手手掌前推之时,眼前的娇娇突然又是一个哈欠,人已斜靠到了左边。她手掌推了一个空,一时立足未稳,反倒是自己翻身倒地,“咚咚咚”地自木梯上滚落了下去。
“哎吆!痛死我啦!来人啊!……”明月自木梯上跌跌撞撞地滚下了楼来,待到她一直翻滚到了楼下,只觉自己浑身痛得如散架了一般,立时忍不住大声呼救。
老鸨杨妈妈与其余好多姑娘闻声赶来,见明月竟会自楼梯上摔跌了下来,忙将她缓缓扶起。杨妈妈便关切地问明月道,你何以这么不小心,竟从楼上摔了下来?
明月手指着正从二楼慢步走下来的娇娇,怒道:“就是她,把我推下来的!”
老鸨身后的姑娘们立时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一个叫“绯云”的金带花魁,愤愤地指着娇娇说道:
“娇娇,你干嘛将明月姐姐推了下来!明月姐姐哪里惹着你啦?你要下这样的黑手!”
另一个叫作“秋霜”的金带花魁紧接着哭道:
“呜呜……明月姐姐摔得这么重,脸都肿了,胳膊也伤了,腿都瘀青了,这让姐姐以后可怎么活呀!呜呜……杨妈妈,你可得为姐姐做主啊!呜呜……娇娇,你欺人太甚!”
……
自然,其余的姑娘也跟着指手画脚,纷纷加入了指责娇娇之列。
杨妈妈将手一摆,止住了众姑娘的聒噪,她向着娇娇问道: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儿?”
娇娇很平静,她淡淡地回道:“是她要推我下楼,我一闪身,她推了一个空,自己就滚落了下来……”
“你……你血口喷人!”明月躺在了绯云与秋霜的怀里,她闻听此言,气得立时就要起身大骂,然她身子只稍稍一动,顿时就有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她痛得紧闭双唇,已说不出话来。
绯云与秋霜正要开口帮明月说话,那杨妈妈心中却已有了主意。她不待众姑娘开口,便将手一摆,朝绯云与秋霜吩咐道:“你们先把明月抬到她房里去!这件事,到底是谁推了谁,妈妈自会查个清楚……若被我查出是谁在背后下黑手,妈妈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被杨妈妈这一通训斥,绯云等人立时吓得禁口不敢再言。她们十几个金、银带花魁心中自然清楚,到底是谁推的谁。在翠云楼内,人人均知杨妈妈的手段,若有谁胆敢违逆了杨妈妈,那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于是,绯云与秋霜还有其余两个丫头,从两边架起了明月,便要将明月给搀扶起
来走回她的寝房。怎奈,明月受伤不轻,几位姑娘不通医道,胡乱撑起了明月的身子,双手难免触到了明月的痛处,一时又痛得明月忍不住“哎吆、哦吆!痛痛痛!”地大叫个不停……
杨妈妈一皱眉,正待叫两名杂役过来,抬着明月回房,没想到,这个时候,却见娇娇走上前来,朝绯云与秋霜道:
“我来吧!”
“你……?”不单是几个姑娘,就连旁边的杨妈妈都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杨妈妈何等的聪明,她见明月摔倒,却又反污娇娇,当下便猜出了其中的大概。
娇娇此时名声大噪,生意好得她都接不过来,她何必去害明月?明月若是受伤,对她娇娇而言,几乎没有一点好处。反倒是明月,作为之前的头牌,眼见娇娇得势,害得自己门庭冷落,因怒生恨,背后突袭推手欲害娇娇却在情理之中。
听了娇娇的话后,杨妈妈当时就暗自嘲讽明月道,可惜呀,你害人不成,竟然害得自己跌下了楼来,所幸你受伤虽重,还没有破相,要不然,我翠云楼可留不得你了……
可是,令杨妈妈再如何心思机敏,也猜想不到,此时的娇娇,竟会走到明月身前,只见她双掌平伸,往明月腰背处略略一抱,就托起了明月的身子。只听那娇娇还朝着明月柔声宽慰道:
“姐姐莫怕!娇娇以前跟着大姐也学了一些医道,等一会,娇娇会帮你治伤……”
此时的明月,躺在娇娇的怀中,被她一步一步地抱上楼来,明月心里竟忽而生出一丝信赖和惭愧之感。
信赖的是,娇娇竟能将自己抱得如此温柔!
惭愧的是,自己之前对待娇娇竟这般歹毒!
之前绯云等人不得其法,将她胡乱搀扶,害得她动辄一阵刺骨的疼痛。然此时,明月躺在娇娇的怀中,竟觉得娇娇的怀抱软绵绵地异常舒服。她非但丝毫觉不到疼痛,反而浑身上下似乎被一团轻柔的棉絮包裹,软酥酥地格外舒适。
而娇娇那异常温柔的声音,还有她真挚动人的眼神,也让明月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信任之感。
明月又哪里能猜到,此时将她温柔怀抱的那个“娇娇”,恰正是名动整个江湖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她以为对方只是动作轻柔了一点、言语温和了一些,又怎知,这一切,都是毛娇娇的媚术!
毛娇娇自号“和合金仙”,这“和合”二字大有讲究。她从师傅那里习得“和合**”之后,师傅亦曾教她,这“和合之术”的对象,非但是男子,对女子同样适用。
只不过,男子体内的浑阳精元,对于毛娇娇的修炼大有裨益,而女子体内的元阴 精魄,却并非她修炼之所需。是以,毛娇娇平常都是寻常青壮男子与之行“和合之术”,绝少去魅惑那些女子。
然而,若一旦毛娇娇真想对女子施展媚术,寻常女子也绝少能逃得开她那双勾魂的媚眼。
二月二十二日下午,毛娇娇进到徐府榛苓居内去找她大姐。当时她见大姐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饱满、容颜俊俏的姑娘。她见那姑娘生得如此可爱,忍不住心中一动,眼眸间便施展起了她最拿手的媚术。当时,她只是略施挑逗,便已将那位姑娘弄得心中突突乱跳。如今,毛娇娇对着怀里的明月,那可是真真地使出了她最厉害的魅惑之术。
在毛娇娇勾魂夺魄的媚术之下,明月先前浑身如散架一般的疼
痛,此时竟然已烟消云散。她躺在娇娇的怀里,恰如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只觉得绵软舒适,心中竟希望她能一直被娇娇这样抱着,再也不要将她放下……
话虽如此,娇娇也不能一直将她就这么抱着,等到进了明月的寝房,娇娇就轻轻地将明月软绵绵的身子,放倒在了明月的大床之上。
娇娇略略地查看了一番明月的伤势,只见明月主要受伤之处,在于左臂和右腿,脸庞虽有磕碰,但皮肤幸未破损。她便打来了一盆清水,褪去了明月的衣衫,一边用方巾蘸水,轻轻地擦拭明月的伤处,一边手掌运功,微微揉搓明月身上的瘀肿之处,为她疗伤散瘀……
杨妈妈与其余几位姑娘随后赶来,见到这一幕温柔香艳的场景,不免心中大奇。杨妈妈当即问道:
“娇娇,你这是……在为明月疗伤?”
“那是自然,你们赶紧退下,别耽误了我给姐姐治病!”
杨妈妈与绯云、秋霜等人,均是面面相觑,心中大惑不解,她们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如何明月这样对娇娇,娇娇却还愿意亲身为明月治病。
见床上的明月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杨妈妈与众姑娘自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退出寝房之外。
“出去时把门关上,姐姐此时受伤,身子受不得半点寒气!”娇娇头也不会,顾自朝杨妈妈吩咐道。
那杨妈妈离了明月的寝房之后,便找来翠云楼的护院把头询问,那把头回道,他亲眼所见,是明月意图将娇娇推倒下楼,只是那娇娇忽然身子歪斜,打了一个哈欠,明月扑空之后,是以才滚下了楼来。
杨妈妈又把绯云、秋霜等十余个金带、银带花魁叫到了她房中。在她软硬兼施之下,众女只得将明月意图伤害娇娇,让老鸨将娇娇赶出门去的图谋,如实招供。杨妈妈将众女大骂了一通,命她们今后不得再靠近娇娇半步,违者立时双腿打断,赶出门去!众姑娘吓得腿脚如筛糠一般,忙都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了。
……
这之后,翠云楼中再没有人敢打娇娇的坏主意,甚至于,娇娇走到哪里,其他姑娘见了,就都象躲瘟疫一般地退到五尺开外,没有人敢走近娇娇身前半步。
娇娇也依旧是白天昏睡,夜晚接客。她接客的数量,从十五人到十七人,从十七人到十九人,到了第八个晚上,已经加到了二十人。可就算娇娇每晚能迎纳二十个客人,排在大堂中等着与娇娇“一晌贪欢”的嫖客,还是越来越多……
而明月这段时间,因为腿脚受伤不轻,只能呆在她自己的寝房中慢慢休养。好在,有娇娇的悉心治疗,明月的伤情亦很快地好转了起来。
翠云楼内的生意,越来越好,翠云楼中的队伍,越来越长……
有些头一晚、第二晚已经上过娇娇大床的男子,之后又来排队,吵着要与娇娇再次同寝。自然,杨妈妈对这些不讲规矩的客人,也断然不会放纵。她先是好言相劝,若再不听,则立时命打手们一通乱棍,将他们打出门外。
在杨妈妈的心中,已渐渐地将娇娇“奉若神明”一般,只要娇娇想让她做什么,她没有一样会拒绝。
此时的娇娇,与其说成了翠云楼里的“摇钱树”,倒不如说,已成了翠云楼里最高的精神主宰。
第八十五章、一种情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未时、长安城得月楼】
自毛娇娇进得翠云楼之后,转眼就已过了十二日。
先前,她以为每夜不用出门四处寻找,便能与大量男子行房,心中还保留着一丝希冀。
“这么多男子里面,不期望他们每一个都玉树临风,总有一二个能长得顺眼一些吧?”毛娇娇心里,作如是之期盼。
她虽修炼的是“和合**”,然毕竟也是一个少女之身,一个女子该有的情感与**,她同样也有。
师傅教了她“和合**”,这一项功夫固然是通过与男子行房,获取他们体内的元阳精魄以供修炼,然整个行房的过程,对于毛娇娇而言,自然也有身体**的满足。
同样的,毛娇娇作为一个少女的心意,她也渴盼着能不时找到一些体貌儒雅、脸容俊美的男子。
可是,她自进入翠云楼之后,所接纳的客人,无一不是肠肥脑满的酒色之徒。
这些嫖客非但长得极其丑陋,而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污浊又腐臭的气息,闻之便不免令人作呕。
然而,毛娇娇也没有选择,她既答应了大姐的话,又不能遽然悔改,而且,这些寻欢的男子虽一个个都令她厌恶,然他们体内的元阳精魄,毕竟是她修炼之所需。
是以,毛娇娇还是隐忍了下来,她默默地潜藏在翠云楼中,待每夜吸够男子体内的精元之后,便盘膝而坐,行功导引,将这些精元转化为自身体内的真元。
可一旦到了白天,她就觉得有些百无聊赖。整个翠云楼的女子见了她,不是害怕,就是嫌弃,人人都躲得远远地,这让毛娇娇不禁又有些孤独之感。
不过,毛娇娇对于翠云楼内的那些姑娘,却也是一个也瞧不上眼,唯独对其中的一个女子,毛娇娇从见了她的第一眼起,心中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个女子,虽身在青楼中,但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高贵的气息,宛若芙蕖生长于淤泥之上,她脚下的泥土虽然肮脏不堪,然身上的气质却是典雅高洁……
她容颜已是极其俏丽,身形也是极其动人,然而她却没有青楼女子身上那一种无法逃脱的虚假与媚俗;她眼眸之间只是微微的一笑,便已是极其的妩媚,但妩媚中又兀自流露出一丝从容,甚而,在从容中却还有那么一丝害羞。她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楼下的一众嫖客,就仿佛是一位皇家的公主,在俯视着大乾子民一般……
毛娇娇事后得知,她便是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姑娘。毛娇娇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竟能在这一处青楼妓馆之内,遇上如此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然而,毛娇娇在进到翠云楼第四日,她正想借机去跟明月说说话,未曾想,明月却无端从背后来偷袭她。当时,她只是微微一侧身,便使得明月身子失控,咕噜噜地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看着明月倒地,毛娇娇心中不忍,她便隔空施法,让明月翻滚的力道减得一减,是以,明月倒地虽痛,然浑身上下,皮肤却完好,也未曾受得重伤。
这之后,娇娇就把明月抱入了寝房,她见明月神色甚为痛苦,便施展媚术,减轻她身体上的痛楚。在明月的寝房之内,她更是运功为明月悉心疗伤。
毛娇娇曾经跟随她大姐学得一些医道,所学虽然粗浅,此时她用来治疗明月的伤情,却也已绰绰有余。
娇娇一连照顾了明月三日,终于散去了明月身上的淤血红肿,让她的伤势初步缓解。三日之后,明月已然能下地行走几步。
老鸨杨妈妈见状,自然是欣喜不已,原本她也没舍得花银子请郎中,此时她见娇娇竟然能医好了明月的伤,心下怎能不欢欣窃喜?
于是,娇娇在这翠云楼内,终于多了一位好姐妹。
在娇娇的内心,她说不清跟明月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既象是姐妹之间的心无芥蒂,又象是情人之间的相互欣赏……那是一种分外独特的情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总而言之,她很喜欢跟明月呆在一起,她每次跟明月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聊不完的话。
有好几次,毛娇娇都忍不住想与明月来一次“和合**”。她们两个都是女子,若白日里在明月的寝房中,毛娇娇施展媚术,明月自是无法抵挡,乖乖就范,外人也不会来干涉。然而,她心知这样做会有损于明月的身体,到了关键时刻,她每每还是“发乎情止于礼”,并未对明月有任何逾矩之为。
说起来,毛娇娇来到这个人世间,也已有一千年之久。与她行过“和合之法”的男子,已是无数,然而她与一位女子能生出如此一种奇特而美妙的情缘,这还是她平生头一遭……
整个翠云楼上下,对她们两人竟能成为好友一事,无人不感诧异万分。绯云与秋霜等十余个金带、银带花魁,先前就不断地在明月身边挑拨是非,此际得空,更是纷纷来到明月的床边。众女七嘴八舌,都道娇娇不是个好东西!她这般蓄意接近,定是别有企图。
绯云说,她对明月姐姐哪里会有半点真心?她和你同为头牌,定是盼着你无法在翠云楼容身!
秋霜说,别看她如今对你好,那全是假的,小心她给你伤药里下毒,将你毁了容!
其余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自然,也没有半句娇娇的好话……
不过,任凭绯云与秋霜她们如何诋毁中伤娇娇,明月依然不为所动。到后来,明月不胜其烦,竟将这些金带、银带花魁们全都赶出了门外,叫她们以后也不用再来。
绯云与秋霜等人,与明月认识了至少也有三年,然而见她竟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三天之人,就与她们断交,每个人心中都是分外不解。她们摇了摇头,便各自散去,从此不踏入明月寝房半步……
此后,在绯云与秋霜等人不断地蓄意散播之下,翠云楼中,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以为明月大约不是疯了,就是被娇娇给迷惑住了,否则,她怎会宁肯与好几年的姐妹断交
,也要将一个“敌人”当作好友?
自然,明月对这些风言风语也全然不去理睬,通过这十二天的接触与了解,她对娇娇也萌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只觉眼前的娇娇,有时候,既有一种女子的妩媚温柔,有时候,又有一股男子的俊秀洒脱。她身为风尘女子,之前也多次上过男人的当,如今遇着娇娇这样一位“奇女子”,心中也渐渐地对娇娇生出一种奇特的情感。
就这样,娇娇与明月这两位翠云楼中的头牌,两人不打不成交,仅仅是认识数日之后,她们便已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
……
到了三月二十六日下午未时,娇娇起床之后,便赶来明月的寝房中看望。她见明月伤势已大致好转,已然能下地行走,便提议两人索性去东市里走走,明月欣然相从。
两人在出发之前,明月忽然灵机一动,她道外头都是男人的世界,她们两人若都是这一身青楼的服饰,行走在闹市之中,委实太过招摇。于是,明月找出了藏在她箱底的几件男子的衣衫。娇娇一看,都是些灰布长衫,看上去仿佛是文士所穿,只是已不知浆洗了多少遍,颜色已褪成了灰白。
娇娇听得明月说要乔装成男子出门,心下自是大感有趣。两人说干就干,各自把对方的长发盘起,又选用一块长巾将自己的丰胸尽量收束得紧身一些。然后,她们带上方巾,穿上那两件洗的发白的文士长衫。两人乔装打扮之后,各自对望一眼,不觉都哂然一笑。
此时的娇娇与明月,虽然都乔装成了两位男子,然她们一身灰布长衫之内,仍是藏不住的秀气与美艳。这天底下若真有这样的两位俊秀后生,不知要迷倒多少青春少女?!
娇娇与明月又各自拿了一纸折扇,两人便离了寝房,下了楼梯,出了翠云楼的大门,走在了平康坊的大街之上。此时正是未时,依照翠云楼的规矩,每日午时至申时,姑娘们可外出游玩两三个时辰,是以,见两人换了一身打扮出门,杨妈妈也不以为意。
平康坊位于长安城正中,与东市隔得并不远。娇娇与明月只走了不到两刻辰光,便已自西而东,进了东市口。
娇娇起的晚,直至目下尚未用膳,她便想邀明月至得月楼共享午膳。不过,明月却道,得月楼的菜肴实在太贵,不如,她们还是到东市的香满楼里去坐坐,那里的饭菜,既便宜,又好吃。
娇娇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姐姐何必担心银两?不管得月楼的酒菜再贵,她都付得起!于是,娇娇便硬拉着明月,两人一道穿过东市,走过道正坊的坊门,来到了得月楼的大门口。
此时得月楼的大门口,恰如夜间翠云楼的大堂一般,已经排了一个长队。娇娇上前询问跑堂,跑堂便道,目下酒楼内已是满座,客官若想入内喝酒,须得排队。言罢,店小二就给了娇娇一块写着“乙卯第七十五”的牌子,让她们去队伍后面排着。
娇娇见此时等着吃饭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大门之外。她略略一数,便不下六十人之多!她心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呀?于是,娇娇便问那店小二:“你们楼上不是还有雅间么?”
那店小二看了看娇娇与明月两人一身文士破长衫的打扮,忍不住皱了皱眉,一副嫌弃的表情,他当即反问道:
“楼上雅间是有,可你们……有银子么?”
“要多少银子,才能去雅间吃饭?”娇娇怒问道。
店小二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满脸不屑的表情,冷笑道:“一千两,你有吗?”
其实,得月楼并没有这个规矩,客人真要轮到了去雅间用膳,花费多少当然是由他们自己去点,哪里会有未进大门,便要拿出一千两银子的道理?那店小二如此诳语,自然是想吓退两人。
娇娇气鼓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打银票,有的写着是五十两,有的写着是一百两,最大面额的一张,写的是二百两。这些银票都是客人给的赏钱。她数了一数,拢共只有九百五十两,竟还是相差了五十两银子!
娇娇心中不由气苦,她心道,老娘累死累活,拼了十几个夜晚,靠一身皮肉赚来的钱,尚抵不过得月楼的一顿饭钱!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跟着那只死老鼠,学些妙手空空之术!
明月忙伸手一拉娇娇的胳膊,说道:
“算了吧,你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何必花费在一顿酒席上,咱们还是走吧,走!哥哥带你去香满楼!”
“不行!”娇娇心中无端起了一阵怒意,她心道,死老鼠天天在这里大吃大喝,凭什么我娇娇连门都进不去!是以,她今天的这顿午膳,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得月楼内享用!
娇娇便将手中的一打银票尽数交给了店小二,凛然道:
“我可告诉你,我跟长安城的那位‘舒大人’可是好兄弟!那一日,我跟‘舒大人’在你们的‘寥秋阁’内吃过一顿饭,你还记得吗?……”
一听“舒大人”之名,那店小二立时换了一副脸色,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娇娇片刻,倒也觉着眼前的这位“公子”好似跟“舒大人”很熟。
最为关键的,店小二手里握着的那一打银票,却是千真万确。那店小二见娇娇真的给出了这么大一笔银两,他当即不敢怠慢,立时满脸堆笑,忙不迭地拱手作揖道:
“吆!瞧不出您还是‘舒大人’的朋友啊!咳……既是‘舒大人’的朋友,您怎么不早说呀!快快快!里边请!”
于是,店小二当先带路,娇娇朝身后的明月得意地看了一眼,拉着明月的手,两人便大步跨入了得月楼的大门之内。
店小二将娇娇与明月两人,引入得月楼的大堂之后,又拱手道:“两位公子少待,小的去楼上看看,可还有空出来的雅间……”
娇娇右手一挥,那跑堂的便飞也似的跑上了二楼,须臾间,他又飞快地跑下楼来,向着娇娇拱手笑道:
“公子来得整巧!秀春阁内的那一桌,刚刚结了酒账,来!两位公子楼上请!”
娇娇点了点头,便与明月一道,跟着小二上楼。明月原本想着那一打银票,就此浪费了着实可惜,然此时她见娇娇如孩童一般的神情,心下一哂,便也乐得跟随。
两人上楼之时,却见从楼上又大步走下了三人。
无论是娇娇还是明月,看着此时从楼上昂扬下梯的三位青年男子,都不禁心中一愣。她二人几乎都是同样的心思:这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只见那三位青年男子,各个都是仪容俊雅,风度翩翩。起首一人,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股王者般的威严;左边那人,一身青衣,相貌文秀,恰似一位教书先生;右边那人,年纪最轻,眼如灿星、眉似弯月,浑身上下更有一种说不尽的俊美!
见明月兀自怔怔望着三人,竟忘了提步上楼,娇娇用力一拉她的胳膊,便将她跟着自己拽上了楼来。
娇娇原本也想仔细地欣赏那三位俊美的男子,怎料一见右边的那位青年男子,她脸色一变,忙略略低头,拉着明月赶紧走了上去。
幸好,那三位男子好似还在商议着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们各自说话,大步下楼,对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两位“公子”,竟丝毫也未曾在意……
这世间竟也有如此巧合之事!那三位刚刚从得月楼“秀春阁”结清了酒账,走下楼来的男子,起首的是赵王李义,跟在李义身后左边的是南宫不语,右边的,恰正是徐恪。
三人约在得月楼内一同午膳,原本商议的便是捉拿猫妖之事。李义追问了徐恪好几次,总算让徐恪说出了猫妖此刻就藏身在翠云楼的秘密。而三人于下楼的途中,一起商议的依旧是如何密切监视翠云楼,提防猫妖又要忍不住作案之事。可笑的是,他们口里不断说着的那只猫妖,此时,恰飘飘然从他们身边走过……
等李义与南宫不语、徐恪一道下楼之后,明月忍不住回望着三人的背影,眼光依旧舍不得从他们身上离开。娇娇忙拉了明月一把,笑着叱道:
“我说明哥哥,你看什么呐!别发花痴了啊!你在翠……崔家庄呆了这么久,难道还没见过俊俏的哥哥?”
明月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焦弟弟,我在‘崔家庄’呆了将近十年,从来都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哥哥!”
在两人身前为她们引路的那个店小二,见她们说着如此奇怪的言语,心中不免疑惑不解,不过,娇娇刚刚给了他这一大笔银子,他自然也对别的事毫不关心。
“明哥哥,别发花痴啦!我这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吃饭吧!”
娇娇忙将明月拽着,跟着自己上到了二楼,在店小二的引导下,她们进到了“秀春阁”内落座。
那“秀春阁”是得月楼内最大的一个雅间,内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圆桌,都是紫檀木所制,雕工细致,花样精美,两张桌若同时坐满,可容得下近二十人。
娇娇与明月步入了秀春阁中,只见这个雅间呢宽敞异常,内里的每一样陈设,无不是精美绝伦,比之于自己所在的翠云楼,那是远远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娇娇与明月便索性坐在那张大桌之前,娇娇朝那跑堂的吩咐道:“小二,只管将你们店里的好酒好菜,一并送上!”
“好嘞!两位公子少待!小的去去就来!”
那店小二等的就是娇娇这句话,原本他讲的“需一千两才能进得雅间用膳”,那本就是一句随口戏言,如今,见娇娇真的拿出了九百五十两银票,他心中盘算的自然是怎样才能花完他这一笔巨银?此刻,店小二得了娇娇的吩咐,立时乐滋滋地下楼忙碌去了……
那店小二刚刚一走,明月便不无忧虑地说道:
“妹妹,你刚才委实不该跟小二如此大方,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又何必一顿午膳就要吃光?”
娇娇却满不在乎道:“姐姐不必担心,银子么,用完了还能再赚!今天的这一顿午膳,咱们姐妹两,务须吃个痛快!”
此时的娇娇,心中却仍然回想着方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三个男子。她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男子,在二十几天前曾与自己在城南的那片密林边相遇,当时,她见那男子模样生得俊俏,忍不住春心大动,便想着与对方来一场“和合**”。孰料,那男子却是一个武功极为高强之人,自己初时因为轻敌,竟被对方一把长剑,割伤了右腿的腿脉。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凌厉的剑法中,竟还蕴含着极为正宗的道术,是以,直至今日,她右腿兀自隐隐作痛……
娇娇摸了一把自己曾经受伤的右腿,心中兀自恨恨道:“你这个坏坏的小哥哥,想不到,今日我毛娇娇竟在这酒楼内遇上了你!咱们两人可真是冤家路窄啊!来日,若让我再遇上你这冤家,我可定要先下手为强,用我最拿手的勾魂媚术,先将你给迷惑住……呵呵呵!”
到后来,毛娇娇已然由恨转笑,她一想起若有朝一日,能与那位俊朗的后生来一场“和合**”,心中便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妹妹,你在笑什么呐?”明月问道。
“没……没什么……”娇娇忙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唇,刚才自己那一番浮想联翩,却没想到,嘴边竟已流出了一些口涎。
“来喽!两位公子,您二位要的酒菜来啦!都是本店的拿手菜!”店小二远远地吆喝着,与另一位跑堂,小步跑来,殷勤地为两人上菜不停……
自然,因为店小二的及时上菜,也避免了毛娇娇适才的尴尬。
待得店小二上菜已毕,娇娇便端起了身前的酒杯,此时的酒杯内已斟满了得月楼的名酒,二十年陈的“汾阳醉”。
娇娇双眼深情地凝望着明月,诚挚言道:
“明月姐姐,妹妹敬你一杯,为咱们的有缘相逢,为咱们能成为一世的好姐妹,干!”
“好!为咱们能成为一生一世的好姐妹,干!”
第八十六章、一念之间
娇娇与明月两人,坐在秀春阁内,喝了一会儿酒,吃了一会儿菜之后,娇娇忽然有所感,于是便朝明月问道:
“明月姐姐,难道你就愿意一辈子呆在翠云楼中么?”
明月放下酒杯,叹道:
“我不是没想过给自己赎身,我手里也已攒下了一些银子。可是,我若离了翠云楼,还能上哪儿去?”
娇娇道:“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容身?又何必一定要呆在翠云楼里呢?”
明月道:“呆在翠云楼,好歹能有一口饭吃,有一张床睡,不用受风雨之苦。若是离开了这里,我真不知该去哪里安身?”
娇娇奇怪道:“姐姐就没有家人么?你的爹娘呢?”
明月举杯喝了一口酒,眼光渐渐地有些湿润,她又叹道:
“我从小命苦,十岁的时候死了娘,爹爹又在我十四岁那年,将我卖入翠云楼。如今已过去了十年,也不知道爹爹是否还活在人世?咳……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想再去见他了……”
娇娇听得也不禁恻然,没想到明月的身世竟这般凄苦。她猜想着明月十四岁就进了青楼,这十年的时间必定吃了无数的苦头,也不知明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握着明月的手,安慰道:
“姐姐,想不到,你居然有这么一个狠心的爹爹!竟然忍心将自己的亲身女儿,这么小就卖入了青楼!以后,我若是见到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爹,定将他痛打一顿,给姐姐出气!”
明月摇了摇头,苦笑道:
“算啦!我刚刚被卖进翠云楼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在骂他,我恨他恨得要命!我心里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爹爹,竟会将自己的女儿亲手推进了火坑!可是……十年了!如今的我,对他已没有半点的恨意……仔细想想,咳!当年的日子,家里也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
“可是,他是你的亲爹啊!就算家里再穷,总有一口饭吃吧?怎可将自己的女儿卖入青楼为妓,那简直是禽兽不如呀!”娇娇兀自愤愤道。
明月看了看娇娇,忍不住道:
“对了,娇娇妹妹,你是怎么来的翠云楼?我听杨妈妈讲,你是自灾区来的?你们那里遭了旱灾吗?是不是旱得很厉害?”
明月心里却在想,你娇娇不也是被你爹给卖到了翠云楼么?但凡家里能有一口饭吃的话,这天底下,有哪一个爹会将自己的亲身女儿卖到青楼为妓呀!
“我……我自然是从灾区里来的,我们那里到处都是大旱,旱得可厉害啦!好几年都没下雨了……田地里一颗麦子都没有!咳……我爹爹也是没法子可想,为了活命,这才千里迢迢地将我带到长安城,卖进了翠云楼……”娇娇支支吾吾地回道。她心道,大姐啊,你扮什么不好,偏要扮成一个我的“爹”,还说什么是灾区来的,这下可倒好,这个谎叫我怎么圆?
果然,明月听了娇娇这一番谎话,不禁疑惑道:
“好几年都没下雨?千里迢迢地赶来长安?妹妹,你的老家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呀?怎地会离长安这么远?那你们……你们又是怎么赶来的?”
这毛娇娇擅长的乃是隐身之技,她这扯谎的本事却委实不太高明。大乾四道十六府大旱成灾,长安人都清楚,可就算是旱灾最厉害的地方,也至多是一年未曾下雨,哪有“好几年都没下雨”这种事?再者,受灾的四道中,以山东、山南两道离长安最远,那至多也是八百里之遥,如何竟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长安?而依照常理而言,若山南道的灾民想卖了女儿,自可去济南府,又何必这么远跑到长安?
毛娇娇的这一番话,至少已引出了明月的三个疑问。她急中生智,立时转移话题道:
“姐姐,咱们还是别讲过去那些不痛快的事了。姐姐对今后有何打算?就算姐姐不想去找你爹,姐姐
也可去别的地方落脚,又何必定要呆在这翠云楼里呢?”
明月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只觉一股醇厚的酒气上冲,她立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此时,她看着眼前堆满了一整张大桌的美味菜肴,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欢欣雀跃之状,反而尽是茫然苦痛之色。
她不是没想过要为自己赎身,怎奈,她在翠云楼里已呆了十年,和楼里的姐妹,或多或少也有了些感情。若教她遽然一个人流落在外,岂不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再者,她如今还是翠云楼里的头牌,杨妈妈岂能轻易放她出门?若她向杨妈妈开口赎身,对方必会报出一个天价的赎银。她这十年来,拢共为自己积攒了三千多两银子,未必够赎身之用,就算堪堪够用,若让她将银子全都给了杨妈妈,今后又何以为生?
明月兀自叹道:
“妹妹,咱们都是苦命的女子,既已身入青楼,只得向老天爷认命!老天爷不给咱们好日子过,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要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又能有什么打算?在这翠云楼里,只能是过一日,就算一日罢了……”
“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娇娇却立时摇头道:
“我活了这么多年,一向都不信命,也从不认命!我心里认准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说什么也要去做!”
顿了一顿,娇娇见明月低头沉思,却不说话,便又接着言道:
“姐姐当年被你爹卖到了翠云楼,那是姐姐还小,没路可选。如今,已过了十年,姐姐何必还呆在那一片腌臜龌龊的地方?去那里寻欢找乐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姐姐每天都要强颜欢笑,陪那些男人取乐,姐姐不累么?”
“……”
明月朝娇娇望了望,心中也是同样的疑问,你每天不也都要强颜欢笑,陪那些男人们取乐,你就不累么?
娇娇又说道:
“咱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苦命,姐姐若不嫌弃,咱们就结为异姓姐妹,从此相互照应,可好?”
明月当即点头道好。
于是,两人便在这偌大的秀春阁内,对着那张紫檀木大桌,各自拜了三拜,又将面前的两只酒杯杯斟满了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姐妹结拜之礼,便告礼成。
明月自报今年二十四岁,娇娇便报了一个二十岁,于是明月就做了姐姐,娇娇便成了“妹妹”。
待得两人结拜之后,娇娇抹了一把唇边的酒汁,说道:
“姐姐,依妹妹之见,不如这样……今日咱们回去之后,姐姐就可向杨妈妈提出赎身,至于赎身的银两,就包在妹妹的身上!”
“包在妹妹的身上?妹妹啊,姐姐毕竟在翠云楼里呆了十年,姐姐的赎身钱,杨妈妈就算不要一万,也当开价在八千两之上,妹妹,你又哪来的这许多银子?”明月摇头道。
“姐姐放心,我会跟杨妈妈讲,不管姐姐的赎身银是多少,都只管从我的‘粉头钱’里扣。”娇娇信心满满的言道。
“从你的‘粉头钱’里扣?那都是妹妹的血汗钱,你都给杨妈妈扣了,今后可怎么活?”明月问道。
“姐姐放心吧!”娇娇朝明月眨了眨眼,道:“等姐姐离开了翠云楼之后,要不了多久,妹妹也会跟着离开!”
“可是……”明月却踌躇道:“妹妹啊,翠云楼可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你若答应了杨妈妈从此不拿粉头钱,杨妈妈更不会让你随意离开了……”
娇娇却摆了摆手,笑道:“姐姐,这件事你不必担心,娇娇自有法子脱身。倒是姐姐你自己,离开了翠云楼之后,须得照顾好自己!姐姐若没有想去的地方,可先找一处客栈住着,待娇娇把这里的事办好,便会去找姐姐。姐姐今后若是愿意,可以跟着娇娇一块儿去萧国。那里虽然冷了一点,可毕竟是自己的家里
,住着到底舒服!”
“这样……好吗?”明月兀自迟疑道。她听了娇娇的一番话,心里自是莫名的感动,可又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明月心里想着:娇娇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毕竟才认识了十多天,她与我结拜为姐妹也还罢了,竟还不惜用她十几年的粉头钱换我的自由身,这是为何?她若答应了杨妈妈,用自己接下去的粉头钱为我赎身,又怎可一走了之?那岂非得罪了一整个翠云楼?还有翠云楼背后的那个神秘主人,他若派出打手,千里追踪而来,这又如何是好?听她方才所言,她竟是从北地萧国而来,那前番又如何说是从灾区而来?
娇娇见明月兀自沉吟不语,犹豫不决,不由得一跺脚,急道:
“哎呀!明月姐姐!你就相信妹妹吧!娇娇绝不会害了你!你今日不走,难道还想再留在翠云楼里,每日都要去伺候那些肮脏腐臭的男人?”
“好!我听妹妹的!”明月决然言道。
便只是一念之间,明月就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娇娇,虽然她与娇娇认识才仅仅十天,虽然她明知娇娇所言中多半均是虚妄之言,然而,她心里就是笃定地相信,娇娇绝不会害她!
此刻,明月的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不管娇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明月此生,就跟定她了……
于是,两人再次举杯相碰,欢然共饮。
这得月楼内二十年陈的“汾阳醉”,酒味甚是醇厚,娇娇起初喝得有些辣口,到后来,越喝越是觉着舒服。她便又叫来跑堂,跟着要了两壶好酒。明月久居风月场中,时常要陪客人饮酒,毕竟也有一些酒量。两人就在这空荡荡的“秀春阁”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而她们身前那张大桌上堆积如山的碗碟,她们却动之甚少……
这两位女扮男装的“公子”,呆在楼上的雅间内,自顾喝个不停,而她们楼下,酒楼的中庭之内,此际也热闹非凡,那些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已然坐满了整一个大堂。
两位“公子”透过雅间的那扇大窗,望向一楼的大堂,只见中庭内人挤着人,桌子挨着桌子,酒客饮酒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假山之侧,有一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此时的高台上放着一张小小的长桌,桌子的两旁,各站立一人,左边的那位,鼻梁山根处缀着一个白点;右边的那位,两边脸颊各抹着一团白 粉,恰正是那日在酒楼说唱的兄弟两人。
只听那逗哏的操起一块玄色镇纸木,往长桌上一拍,张口大声言道:
“列位看官,今日大伙儿吃吃喝喝,着实高兴,我兄弟俩路过宝地,趁着列位高兴,便为大伙儿说一个段子,给大家助助酒兴,添添乐子,大伙儿以为如何?”
“捧哏”紧接着道:“哥哥哎!你要说的段子,可好笑么?”
逗哏道:“好笑不好笑,倒是不一定,不过,我今日讲的这桩子事,那可奇特得紧呐!”
捧哏佯装疑惑道:“哥哥,你讲的那桩事,有啥好奇的?”
逗哏道:“不瞒弟弟,我今日要讲的事,乃是‘长安一景’!”
捧哏道:“长安一景?什么景?”
逗哏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
捧哏掰着手指数道:“长安城有秋水原、灞林原,有花满楼、叠梦楼,有玄都观、紫云观,有大觉寺、白马寺……只不知哥哥说的那一景,到底是什么景?”
逗哏摇头道:“不是什么原,也不是什么楼,不是什么观,也不是什么寺!”
捧哏摆出更为疑惑的表情,道:“那可就奇了,长安城内又新添了一景么?”
逗哏道:“弟弟说的没错,长安城内新添的那一道景,有一个名字,叫作……‘明月皎皎’!”
……
第八十七章、一力成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申时六刻、长安城翠云楼】
娇娇与明月在得月楼中用过了午膳之后,两人又在道正坊附近逛了一会儿,直到申时六刻,这才姗姗来迟地回到了翠云楼。
事实上,杨妈妈见娇娇与明月一同出了翠云楼之后,当时就已暗中派两位功夫不弱的护院,一直远远地尾随在她们身后。她倒不是担心两位女子私自逃跑,她是担心长安城内浮浪子弟众多,万一两人不幸遇到一个纨绔子弟,半道上将她们给劫了去,那她翠云楼可就亏大了!
见她们两人平安回来,杨妈妈笑着走下木梯,道:
“哎吆,我的两位好姑娘,这都快酉时了,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杨妈妈,我要同你说一件事!”娇娇见了杨妈妈,立时就开门见山道。
“什么事呀?咱们先到楼上去说,裴爷还在楼上等呐!”杨妈妈眯缝着双眼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要说!”娇娇不顾翠云楼内,那些早已等得急躁不堪的眼神,却强自说道。
“那好吧,我的好娇娇,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杨妈妈问道。
“杨妈妈,我要给明月姐姐赎身!”娇娇说道。
“什么?你要给明月赎身?”杨妈妈望着娇娇,仿佛望着一个非人的怪物,要不是亲耳所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多少银子,你开个价!”娇娇问道。
杨妈妈看着一楼大堂内已陆陆续续赶来排队的那些男子,她顾不得说话,忙一拉娇娇的手臂,又朝明月望了一眼,道:“我的两位好女儿,有什么事,咱们先上楼再说!”
明月也朝娇娇点了点头,于是,三人一道上楼,走进了娇娇的寝房之内。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妈妈进得房中,立时问道。
“我要为明月姐姐赎身!”娇娇再次言道。
“你自己才刚刚进了翠云楼,怎么给明月赎身?!”杨妈妈有些生气道。
“我怎么就不能给明月姐姐赎身?你只管开价就行!”娇娇也有些生气道。
明月默默地伫立在旁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好,白银十万两,不二价,你若拿得出,我立时就放明月走!”杨妈妈干干脆脆地言道。她心里与那得月楼的店小二是一样的心思,我报出一个天价,且看你怎么应?!
“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惊人的数字,娇娇与明月多少都有一些意料之外。
明月当即言道:“妈妈,去年咱们楼内的金带花魁‘香璃’姑娘,她为自己赎身,你不是只要了她三千两银子么?怎么到了我的手里,竟变得这么贵?!”
杨妈妈冷哼道:“香璃是香璃,你是你,你们两人能一样么?你也不想想,你十四岁就进了翠云楼,这十年来我光是把你养大,就花了多少银子?!”
明月兀自争辩道:“妈妈,话可不能这么说,女儿这十年来,为您赚的钱,没有十万,也有八万了,不管妈妈为我花费了多少银子,也总能抵得过了吧?”
杨妈妈白了明月一眼,冷然道:“规矩是我定的,你要想赎身,就得这个价,否则……免谈!”
“杨妈妈,你怎能……”明月气得脸色发青,她正要大声斥责,却被娇娇摆手阻住。娇娇却不紧不慢地说道:
“好,十万就十万,这十万两银子,我出了!”
“你有十万两?”杨妈妈双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心道你不会拿老婆子寻开心吧,你若有十万两,还会来做妓 女?!
娇娇道:“杨妈妈,自今日起,娇娇一晚接客,可增至五十人,每人每次可取银一百两。你算算,这一晚上,不就是五千两了么?如此下去,只需二十个晚上,就是十万两!”
杨妈妈听得眼睛一亮,忙道:“我的好娇娇,你答应每晚上接五十个客人啦,那可真是……太好啦!”然她转念一想,又道:“可是,就算你挣了十万两,那也是翠云楼的钱啊,怎么能被你用来赎身?”
娇娇又道:“你若答应给明月姐姐赎身,自今日起,一直到今后的十年内,娇娇的所有粉头钱,一文不要!”
“此话当真?”那杨妈妈顿时喜出望外道。她担任妓馆老鸨二十多年,自然精于计算。她心想,你一个晚上就能赚五千两,一个月就是十五万两,一年下来,少说也是一百八十万两,翠云楼要分给你的粉头钱,光是一年,怕就有十万两,更别说十年了。
“自然是当真,娇娇愿签字画押,绝不悔改!”娇娇却心道,待明月姐姐脱身之后,二哥此间事情一了,我便带着姐姐远走高飞,管你多少粉头钱?你要去赚,不妨自己赚去!
“只是……只是……”杨妈妈却兀自有些犹豫。
娇娇立时脸色一沉,道:“杨妈妈,你若还不肯答应,娇娇从今晚上起,就闭门不纳客!从此不管有多少人在外面排队,娇娇打死也不接客!”
“好好好!妈妈答应了!”那老鸨被娇娇话语一催,忙不迭地开
口答应。
“只是,如今这翠云楼里,是裴总管在管事,这件事,我还得跟裴总管商量一下……”杨妈妈又为难道。
“若裴总管肯放人,妈妈自不会阻拦!”
“你说的就是那个矮胖的秃子?”
杨妈妈望了望窗外,笑着点了点头。
“那好!这个胖秃子,我自会搞定!”娇娇心想,对付男人,那就好办多了。
明月却忍不住上前道:“娇娇妹妹,让你每晚上接五十个客人,这如何使得?要不,姐姐就不要赎身了吧?咱姐妹两从此就在这翠云楼里作伴,不也挺好?……”
娇娇忙摆了摆手,示意明月不要多言,她让明月先行回房。
待明月走了之后,老鸨正要出门,忽然又回转了过来,朝娇娇笑道:
“看我这老婆子,都老糊涂了!跟你说了这么一通,倒把那正事给忘了!今日裴总管吩咐,让你到绣房去等候,说今晚戌时,会来一个重要的客人。”
“重要的客人,他是谁呀?”
“这个……妈妈可就不知道了。我劝你呀,到时候也别问,免得给自己惹祸!你只需将那位重要的客人给伺候得舒服喽,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其他的客人呢?”
“其他的客人只能让他们等喽!”
娇娇挥了挥手,老鸨出门之时,又再一次提醒道:
“娇娇啊,再过得一刻,就是酉时了,你还是早早地去绣房等着吧!免得裴总管又要发火……”
“知道啦!”
……
杨妈妈离了娇娇寝房之后,便去了裴才保的“公事房”内。
裴才保自从来翠云楼担任总管以来,便挑了一个最大的寝房,略事改良,添了一些陈设,既用来办公,又能休息,自己遂美其名曰:“总管公事房”。
杨妈妈一见裴才保,忙躬身禀道:“裴爷,按您的吩咐,我都跟娇娇说好了,再过半刻,她便会去绣房内候着……”
裴才保点了点头,道:“过一会儿,你亲自去绣房内收拾一下,再置办一桌上好的酒席,今夜这位‘重要的客人’,咱们务必要把他给伺候好喽!”
“好嘞,裴爷放心吧!”杨妈妈正欲出门,忽而又转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
“这个……裴爷,娇娇想要给明月赎身?”
“什么?!”
第八十八章、一夜贪欢
【大乾康乾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戌初时分、长安城翠云楼】
娇娇被老鸨杨妈妈带到了翠云楼最大的一间绣房内。杨妈妈亲自铺好了床被,收拾了房间,在绣房中央摆了一席精美的酒菜。她又连声叮嘱娇娇,让娇娇今夜务必使出浑身手段,将那位“重要的客人”给伺候得舒舒服服,这才关上了房门,退了开去……
娇娇在绣房中等了两刻辰光,实在等得无聊,于是穿好衣服,索性出门,来到了明月的寝房中。
娇娇进了明月的寝房之内,见明月正呆呆地躺在床上,似准备入睡,又似心事重重,遂“噗嗤”一笑道:
“明月姐姐,你在想些什么呐?是不是又想起了你的哪位情郎?”
“哪有什么情郎啊?都是些负心薄幸的男人!” 明月见娇娇进来,不禁展颜一笑道。
娇娇道:“说起来,白天咱们在得月楼见到的那三个男人,姐姐觉得怎么样?”
“那三个男人么?……”明月仰起头,似是在回味着白日里所见的场景,笑道:“倒还都不错!”
娇娇问道:“三个人中,姐姐最喜欢的是哪个?”
明月叹道:“我喜欢又有什么用?象我们这种青楼女子,还有喜欢男人的权利么?”
娇娇摇着明月的手臂,娇笑道:“哎呀!姐姐,你就说说么,说说又无妨,那三个男的,若是你可以选,且只能选一人,你到底……选哪一个?”
明月笑道:“那我得好好想想,这头一个男的,穿的这么好,一副王孙公子的派头,他模样虽然俊,但脾气定不太好,我不喜欢!”
“那右面那个呢?”娇娇问道。
“右面那个……虽然也长得很俊,一张脸生得比我们女人还要好看,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大喜欢……”明月摇了摇头,说道。
“怎么会……他长得既然比我们女人还要好看,姐姐怎么会不喜欢他?”娇娇疑惑道。
“你看他年纪还这么小!最多二十挂零,姐姐今年都二十有四啦,他做我弟弟还差不多,叫我怎么喜欢得起来呀?!”明月兀自微笑着道。
“那左面那个呢?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又长得这么瘦,姐姐喜欢么?”娇娇又问。
“嗯……”明月这时却不断地点头道:“这个男的,长得又长又瘦,脸色白净,气质也颇文雅,象是一位教书先生,看上去倒是不错,姐姐我喜欢!”
娇娇拍手道:“原来,姐姐喜欢的是教书先生呀!”
明月道:“教书先生怎么啦?教书先生肚子里学问好,说话文绉绉的,脾气也好……”
娇娇道:“可教书先生长得这么瘦弱,万一姐姐被人欺负了,他怎么来保护你呀?”
明月道:“谁说咱们做女人的,就非得男人保护?他既然这么瘦弱,姐姐也可以保护他呀!”
娇娇又道:“教书先生赚不来钱,人都说穷教书的,姐姐,你若嫁了他,今后可怎么生活呀?”
明月道:“姐姐可以赚呀!咱们可毕竟是头牌呢!姐姐可以开一家小酒馆,或是开一家豆腐摊,姐姐会烧菜,会做豆腐脑……凭姐姐的本事,不要他来养我,我可以养他!”
娇娇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姐姐可以开一个小酒馆,在酒馆里卖豆腐脑。教书先生呢,让他开一家学堂,他的学生下了课,就到姐姐的小酒馆里来吃饭,这样一来,你们夫妇两,既赚了学生的学费,又赚了他们的饭钱,太好啦!……”
明月也大笑道:“妹妹的生意经不错,咱们今后呀,就这么干!妹妹要是没地方去,就到姐姐的酒馆里来帮忙!”
娇娇打趣道:“姐姐就不怕,我把你的教书先生给抢了去?”
明月挥挥手,大方道:“妹妹想要,尽管拿去,这天底下,教书先生有的是!”
“哈哈哈哈!……”姐妹两人不禁一同大笑了起来,就仿佛此时,那个长相文静,身材瘦弱的“教书先生”已成了一件礼物一般,只不过,那件礼物却也不怎么值钱,姐妹两人你推我搡,谁都不太稀罕。
此刻,若教她们知道,那位长相文弱的“教书先生”乃是青衣卫里赫赫有名的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不知她们作何感想。
……
姐妹两人大笑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回到目下的现实中。此时夜色渐深,明月见娇娇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问道:
“怎么……妹妹今夜不用接客人?”
娇娇离开明月的床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叹道:
“咳!……还不是那个该死的胖秃子,硬要让我呆在绣房内,说是要等一位重要的客人!”
“重要的客人?”明月心奇道:
“来咱们翠云楼的,有哪一个不是重要的客人?又何必让妹妹在绣房内苦等?除非他是……”明月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他是谁呀?杨妈妈神神秘秘的,还不肯说!”娇娇问道。
明月眼望屋外,想了片刻,却先吩咐娇娇道:
“妹妹,你先去将房门扣死,再将窗户关上,咱们再聊……”
待娇娇走过去,将明月吩咐之事一一照做之后,又回到了床前坐下,明月这才反问道:
“妹妹,你可知道,这个又矮又胖的秃子,以前是个什么人吗?”
“什么人呀?”
“这个人叫裴才保,他这名字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就好像,他家里的财宝都让他给赔光了一般……听说,他以前还是青衣卫里的一个大官呢!”
“青衣卫?什么是青衣卫?是个洗衣服的地方么?这裴才保带着人整天去洗什么青衣、蓝衣?”
明月听得娇娇说话如此童真稚趣,不由得掩嘴一笑,道:
“青衣卫可不是什么洗衣服的地方,那可是咱们大乾最可怕的一个衙门,专门管抓人、审人与杀人,谁要是不幸被抓进了青衣卫,那她可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你们乾国居然有这么一个可怕的衙门?专门抓人、审人与杀人!这也……太可怕了吧?”
“什么‘你们乾国’呀!妹妹,难道你不是我们乾国的人么?”
娇娇自觉失言,忙道:
“哦……我当然是乾国人,只是小的时候,跟我哥哥在北边的萧国呆过一阵……那……姐姐,这裴才保既然是青衣卫里的大官,他怎么会到咱们的翠云楼里做了一个什么……总管?难道……这里的总管竟比青衣卫的大官还要大?”
“谁知道呀!我听说,这裴才保是因为丢了官,所以才被他的主子给派到咱们这里的。”
“裴才保还有一个主子?那个主子又是什么人?”
“他呀,可了不得……”明月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才示意娇娇向她靠近,轻声说道:
“他是咱们大乾的一位皇子……”
“皇子?皇子会开妓院?”娇娇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你小声点!千万别让人听了去!”明月忙提醒道。
娇娇贴近明月的身前,尽量压低声音问道:
“姐姐,那他是哪一位皇子啊?”
“不瞒妹妹,这位皇子,姐姐当年也曾伺候过他几晚,他虽没说自己的身份,但我清楚地记得,他腰间的那块玉牌上,刻着的是一个‘祚’字。”
“祚字?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就是说,他是当今皇帝的六皇子,御封韩
王的李祚!”
“韩王?那他的官,大不大?”
“除了皇帝,就该是他的官最大了……”
“姐姐是说,今夜胖秃子让我在绣房里等的那个客人,就是韩王李祚?”
“姐姐若猜得没错的话,能让裴才保这么兴师动众的,只有他了。”
明月的脑海里,忽然就想起,当年她服侍那个神秘客人的时候,杨妈妈也是给她安排了翠云楼内最大的绣房。因为当晚那位神秘客人对她颇为满意,这之后一连两个晚上,她都是呆在绣房内,整夜伺候那位神秘客人。
而毛娇娇的心里,也忽然就想到,二哥陆火离离开萧国之时,曾向她说起他此去乾国的一项任务,就是奉萧国国主之命,前往刺杀某一位皇子,好借机搅乱整个大乾朝堂,最好弄得他们乱作一团、鸡犬不宁……
如今,有一位大乾国的皇子,竟已主动送上了门来。
明月自然完全无法领会娇娇此刻的心思,她忽然满面忧色道:
“娇娇妹妹,这个韩王可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人!姐姐当年服侍了他三个晚上,被他给折磨得……险些背过气去……”
“他怎么会……折磨姐姐?”娇娇一脸疑问,不解道。
“咳!……”明月又叹了一口气,道:“男人么……有几个好东西!这个韩王尤其过分!他上床之前,先要玩很多花样,一会儿用绳子将我浑身绑缚,一会儿又用蜡烛油滴我,一会儿又勒住我的脖子,将我闷得死去活来!等到他上床之后,花样更加多……”
明月正要接着讲当日的那些不堪场景,却忽听得有人正“噔噔噔”地疾步向她房门跑来,她忙禁口不敢再言,未几,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之声,只听杨妈妈气喘吁吁地叫道:
“明月!娇娇是不是在你这里?快!……快叫她出来!……客人来啦!”
“哎!娇娇在我这里……”明月忙推了推身前的娇娇,又向门外呼道:“妈妈放心,娇娇已经出来啦!”
娇娇无奈之下,只得极不情愿地出了明月寝房的大门。她刚刚跨出大门,便见杨妈妈与裴才保均已立在门外,杨妈妈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裴才保则负手而立,眼眉之间跳动着一股怒意。
“快!快跟我去绣房!”不等娇娇说话,杨妈妈赶紧一拉娇娇的胳膊,将她带往绣房而去。
……
等杨妈妈与娇娇离开之后,裴才保却跨进了明月的寝房。
“明月,我听说……你想赎身?”裴才保走到明月的床边,沉声问道。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在自己的“总管公事房”内,竟听杨妈妈说,娇娇要给明月赎身,他当时就大感意外,第一个念头自是摇头不允。
不过,听杨妈妈讲了半天,他忽然又觉得,明月想为自己赎身,也在情理之中。
一来,明月今年业已二十四岁,这个岁数,对于青楼女子这一份行业而言,却也算年纪不轻。一个女人,无论姿色再怎么艳冠群芳,也无法在青楼内做一辈子女妓,等到了她年老色衰之时,她又何以为生?
二来,明月自十四岁被卖入翠云楼,十六岁开始从妓,十九岁成为金带花魁,二十一岁成为头牌,这八年来,她早就已为翠云楼赚下了十余万两银子,该赚的早已赚够。而翠云楼若能及时放她出门,这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在长安城的整个风月场里,当能成为一桩美谈,这对翠云楼的名声,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三来,依照杨妈妈所言,翠云楼目下已有了另一个“摇钱树”娇娇,那明月的作用已可有可无。此时若以娇娇的十年的粉头钱作为价码,放明月离去,翠云楼还能借机大赚一笔,如此既得名又获利之事,翠云楼又何乐而不为?
当然,更重要的,是裴才保心里,对明月还有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他总觉得明月不是一个简单的青楼女子,她的身上有着一种别人没有的异乎寻常的高贵气质。自从当年裴才保与明月难得地“一亲芳泽”之后,多年来,裴才保对她一直是念念不忘……
倘若明月真的能赎身从良,从此过上一个正常女人的好日子,裴才保心里,竟也觉得开心。
于是,裴才保听取了杨妈妈一番汇报之后,当场就点头首肯了杨妈妈的建议,同意明日一早,便与明月办理赎身交割事宜,放她出门。
“……”
此刻,明月躺在床上,抬起头,冷冷地瞧了裴才保一眼,想要说话,却没有出声。
果然,裴才保哼了一声,接着便道:
“你要想赎身,也不是不行,你只需……今夜服侍我一晚……”
明月听得双眉一蹙,随即背转了身去,面向床里,不去理会裴才保。
裴才保见明月没有立时开口相拒,情知对方已有所心动,于是又紧接着言道:
“杨妈妈都跟我说了,你想给自己赎身,原本也没错!任何一个女人,也不能在青楼中呆一辈子。杨妈妈竟然跟你讨要十万两赎银,着实是不像话!我刚刚就已将她骂了一通!你这十年来,为翠云楼,少说也赚了不下十来万银子,你欠翠云楼的债,也早已还清……”
听了裴才保这一席话,明月不禁又翻过身来,问道:
“那……裴爷,明月若是今晚服侍了你,这十万两赎银,就可一笔勾销么?”
“那是自然,我裴才保指天发誓,今夜你只需好好服侍我一晚,十万两赎银,我翠云楼分文不取!”
“那么,娇娇妹妹的粉头钱呢?你们还扣不扣?”明月又问。
“这个娇娇的粉头钱么……”裴才保心道,我若不是冲着娇娇的粉头钱,怎会白白地放你出门?然他此时却脱口而出道:“我翠云楼也分文不要!”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我凭什么信你?”
“凭……”
裴才保不禁一时语塞。他心道,凭我一个堂堂的翠云楼大总管,我今夜本就可强行将你给睡喽!无非是我想着与你昔日的那一段“情分”,不想勉强你。你实在想赎身从良,我打心里盼着你好,也同意放你出门。我只是在你临走前的最后一晚,想与你重温那段“昔日的情分”,你怎这般不识好歹?难道,非要我不惜用强才行?!
裴才保心中一动,却从自己腰间取下了一块玉牌,只见那玉牌玉质晶莹、古意盎然,恰正是数日前韩王李祚交给他的那块玉牌。
裴才保将玉牌交到了明月的手中,道:“明月,就凭裴某身上有这么一块玉牌,行了吗?”
明月一见那块刻着一个“祚”字的玉牌,立时脸色一变,她又瞧了瞧裴才保,这才不再怀疑裴才保方才之所言。
裴才保居高临下,朝着明月说道:“这块玉佩的主人,相信我不说他的名字,你也知道。这块玉佩,他向来从不离身,如今竟交给了裴某。裴某在这位主人眼里的地位,明月姑娘应猜的出来。是以,在这间翠云楼里,裴某说的话,就等同于这位主人所说的话。裴某若说放你出门,从今往后,没有人会来追你……”
明月终于点了点头。她先前心中总是放心不下,乃是因为她知道这间翠云楼真正的主人是大乾的六皇子,韩王李祚,若韩王不同意自己从良,就算她暂时离开了翠云楼,也难保那李祚日后会派人去追拿自己。她知道天下虽大,可自己若想逃过一个王爷的魔掌,却比登天还难。如今,她见裴才保手里竟拿着韩王李祚
的贴身玉佩,自然对裴才保所言,再无怀疑。
“这一下,裴某的话,你总该相信了吧?”裴才保站在明月的床边,一双浑浊的小眼,此时却两眼放光,色眯眯地盯住了明月的胸前。
明月望了望裴才保的秃顶,顿觉心中一阵恶心。那裴才保的头上虽已谢顶,却只是秃了当中的一片,四围的毛发却散乱地生长着,看上去倒象是一个头陀一般。明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深入遐想,她又问裴才保:
“明月的卖身契,还在杨妈妈手里,裴爷……”
“明日一早,我就让杨妈妈把卖身契还给你,还与你将所有赎身契约,一并交割完毕!”裴才保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是,他说话归说话,眉眼之间,兀自死死地盯住了明月那一个曲线玲珑的身子……
“裴爷,请将房门与窗户关好……”明月缓缓从床上起身,已准备慢慢脱去自己身上的外衣。
“好好好……”裴才保忙不迭地转身,将身后的房门与窗户关牢锁死,待到他转身之时,明月已将身上的外衣尽数褪去,只留下了一件单薄的亵衣。
“明月,你好美!……”
裴才保说着话,便饥不择食似的爬上了明月的床,一把就搂住了明月瑟瑟发抖的身子。
……
……
而与此同时,在娇娇的绣房内,韩王李祚业已和娇娇“大战”了好几个回合。
他今晚只带了一个随从,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来到了翠云楼中,兴致勃勃地走进了裴才保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绣房之内。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皮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麻绳、铁索、铁钩、铁球、竹筒、竹签、蜡烛、辣椒等物,都是他日常与女人“玩得兴起”之时所用之物。
然而,他一进绣房的门,便被床上那位极品的“人间尤物”所吸引。他痴痴地凝望着那位妩媚少女的双眸,一步一步走向床前,右手一松,那皮袋子便已落地。他嘴里发出“呵呵”之声,好似在说道:“你是娇娇……你好美啊!我要你……我要你!”
自然,躺在床上的毛娇娇见韩王李祚来到,便抢先一步,施展了她独一无二的媚术,将李祚魅惑地淫 性大发、不能自已……
李祚脱去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衣服,赤条条地跳上了娇娇的大床,一把扑了上去,从此不管窗外天地崩塌,只管自己翻云覆雨……
两人“大战了一回合”之后,依照娇娇接客的规矩,她需得让李祚立时出门,否则,若再行交 合,势必大损李祚体内精元,于他身子大有戕害。
不过,娇娇既知对方乃是一位“重要的客人”,她此时也不便右脚一蹬,就将李祚给踢下床去。
她让李祚在床上躺着,自己穿了一件小衣,下得床来,却对李祚随身携带的那个大皮袋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是什么呀?”娇娇将皮袋子往外一抖,只见里面流出来许许多多的稀奇古怪之物,有长短麻绳、铁索铁钩、竹筒竹签、硬鞭软鞭等等……最奇怪的,里面竟还有一个铁制的面罩,若将这个面罩戴在脸上,就只能露出双眼、鼻子和嘴巴。
娇娇想起适才明月同她说过的话语,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心道:“没想到,此人心肠竟恁地歹毒,他将女人当作玩物也就罢了,偏生还要整出这许多手段来折磨女人!”她心中一动,立时就有了主意:
“看此人这副做派,他仗着自己身为皇子,这一生已不知玩弄与折磨过多少女子?今夜,我且让他自己也来试试,这一整个皮袋子里的全部花样!”
“娇娇……我的好娇娇,我还要……还要!”这时,床上的李祚略略地睡了片刻之后,精神稍有恢复,他一见只穿了小衣的娇娇,看到她隔着小衣的若隐若现的曼妙身体,心中立时又**勃发。
李祚下了床,便朝娇娇扑来。
娇娇一闪身,如一只小猫一般,侧身躲了开去。
娇娇盯住了李祚的双眼,突然开始了发号施令:
“你,去把面罩带上!”
“好!”李祚依言,立时走过去,把那个铁面罩戴在了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不过,他的一双眼睛,仍是痴痴地凝望着娇娇。
“把蜡烛点上,用蜡烛油浇自己!”
“好!”李祚从地上捡起一根蜡烛点燃,把蜡油往自己身上滴滴浇落,一边滴,一边发出了痛苦的叫喊。
“啊!呃!……”他不断地用蜡油滴着自己,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叫喊,到后来,也不知他的喊声中,究竟是痛苦,还是在享受。
“你,把鞭子捡起来,抽打自己!”
“好!”
“你把铁钩拿起来,用力戳自己!”
“好!”
“你把竹签拿来,刺自己的腿!”
“好!”
……
李祚就如一个木偶一般,听任娇娇的指挥与摆布,娇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算让他用皮鞭狠命地抽打自己,用铁索用力地抽打自己,用铁钩戳刺自己,用竹签扎刺自己……他都一一照做,慢慢地,他浑身上下,已然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娇娇看得于心不忍,便命令道:“好啦,你到床上来吧?”
李祚放下竹签,乖乖地爬上床来,又与娇娇搂抱在了一起。
……
……
连着好几番**之后,李祚已累得气喘如牛,脸色已如白纸一般,娇娇冷冷地道:
“你走吧!”
“我……我不走!”此刻的李祚已感疲惫至极,他累得已讲不出话来,可双眼还是舍不得离开娇娇的身体半步。
“你要是再不走,会死的!”娇娇再度冷然言道。她与眼前的李祚没有半分情感,然见他精神已近虚脱,心知他体内元阳已然行将耗尽,若再欲求欢,势必性命不保,是以心中不忍,遂好言相劝。
“我……我死也不走!”
未曾想,李祚喘着粗气,依然不愿离开娇娇的身边。他躺在床上,又喝了几口娇娇递过来的美酒,待得气力略有恢复,又一个翻身,紧紧地搂住了娇娇……
“哎!你真的会死的!”娇娇听任李祚尽情地享受着她的身子,自己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
“死就死了吧,我早就想死了……”李祚道。
……
……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瓢泼大雨,伴随着哗哗雨声的,是不断的电闪雷鸣。
忽然,天空一个惊雷炸响,惊得床上的裴才保一跃坐起。他方才与明月也“奋战”了一个回合,原本已沉沉睡去,孰料,他在梦里,竟见到韩王李祚光着身子,浑身带血,惨兮兮地向他走来,一边走,一边发出痛苦的呐喊:
“裴才保,还我命来!”
裴才保蓦地被雷声惊醒,再回想方才的梦境,不由得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不好!”他隐隐感觉主人有危险,此时顾不得身边的明月,忙草草地穿衣下床,急匆匆的出了明月的房门,向着李祚与娇娇的那间绣房奔去。
他走得匆忙,竟还没来及,拿走床边的那一块玉牌。
此时,又一道闪电划过窗边,电光明亮耀眼,将这块玉牌上的那一个“祚”字,照得清清楚楚。
……
第八十九章、一场春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日、卯时,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公事房内】
今日,徐恪早早地便已起床,他吃过早膳,正欲出门上值,却被姚子贝叫住,子贝拿了一件柔软的皮裘大衣给徐恪披上,言道今日天气寒冷,徐哥哥多穿一点,莫要感了风寒。
徐恪自从练了“太乙昆仑决”之后,浑身上下真气充盈,些许春寒自不会放在心上,然他见姚子贝如此贴心照顾,不忍拂了对方好意,只得将皮裘穿在身上,连连称谢。
姚子贝只是朝他淡淡一笑,随即便转身而去。望着小贝翩然而去的身影,徐恪心下亦是五味杂陈。
他只觉此时的小贝,眼神中再无过去对自己的那种深深的依恋又隐隐的含羞,她的眼神中只有对自己的敬重与爱护,仿佛她已完全将自己当作了是她的亲哥哥一般。徐恪实不知他与姚子贝发展到这一结果,应是幸事,还是憾事。
徐恪走出了徐府的大门,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皮衣,只觉一股温暖向着浑身传来。
长安城在经历了昨夜的一场大雨之后,气温骤降,就宛若回到了三九严寒天一般。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衣,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打着手、哈着气,浑身冻得瑟瑟发抖。行人们不时仰望着天空,祈盼着老天爷能放出一丝温暖的阳光,然而,天空中阴云密布,非但不见半点太阳的影子,更时不时会有几丝冷雨,打在行人们的肩头……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突然间,一场春寒,不期而至。
徐恪迎着料峭的寒风,快步往东,只一刻辰光,便已来到了青衣卫上值。
他前脚刚刚跨进南宫不语的公事房,就听南宫不语急切的声音传来:
“贤弟,出事了!”
“南宫兄,出了什么事?”
“韩王死了!”
“韩王?”
……
南宫不语遂向徐恪说起了事发的经过。
这件事,还得从三个时辰前说起:
原来,北安平司首席百户古材香,自昨日下午起,便奉命一直带人密切监视着翠云楼内的动静。昨夜戌时,他带着二十余个精干手下,正埋伏在翠云楼的周围,却见韩王李祚换了一身便装,悄悄地潜入了翠云楼之内。古材香心下甚奇,然也不敢声张。
到了深夜子时,古材香只觉困顿欲眠,他打了一个哈欠,便将这里的事交给了一旁的校尉负责,自己打算回家休息。
这时,忽听得翠云楼内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啊!杀人啦!”
古材香不敢怠慢,急忙命校尉率队封锁大门,自己则带了五个人当先冲入了翠云楼内。
古百户循声上楼,闯进了绣房的门内,却见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婆子正失魂落魄地趴在地上,吓得浑身筛糠、瑟瑟发抖。绣房的大床上,躺着一个全身**的男子,那男子浑身带血、伤痕累累,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呆呆地瞪着屋顶,却一动不动。
“韩王殿下!”古材香见了那人,不由得失声惊呼道。
他顾不得俯身行礼,忙上前察看韩王的伤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立时大惊失色。
此时的韩王李祚,已然气绝多时!
只见那李祚,浑身**,满布血痕,头发散乱,面目惨白,口鼻歪斜,双目圆睁,非但口鼻之间早已没了呼吸,而且,其死状亦极其凄惨!
古材香当即面向那老婆子,沉声问道:
“你是谁?”
“我……我叫杨晓晓,是……是这里的老鸨。”
“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的?”
“不……不是我!我……我不知道呀!他……他一直跟……跟娇娇在一块儿。”
“娇娇是谁?她人在哪里?”
“娇娇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她……她去了哪儿,我……我不知道呀!”趴在地上的杨妈妈,大约是惊吓过度的关系,双腿无力地瘫倒在地,言语战战兢兢,说话几欲哭出声来。
古材香不愧为北安平司的首席百户,见状只略略思忖了片刻,随即向手下的五个人发布了命令。
一个人立即出门,告知门外的校尉,封锁翠云楼所有出口,不得有一人逃脱。
两个人立即回青衣卫,禀告值夜的百户,务必让百户带领大队人马,尽快赶来,将此地团团包围,同时,派人火速赶往北安平司千户府邸,将此间情形禀告南宫大人。
两个人将老鸨杨晓晓就地捆绑,用麻布塞住嘴巴,令她不能出声,再用一个大口袋将她套住,塞在了床底下,那两人则守在现场,任何人不得进入。
他自己则自绣房的窗户翻出,纵身跃上了屋顶。此时天上无星无月,四周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站在屋顶,极目四望,周围都是漫天的雨水,哪里有半个人影?
古材香清楚地记得,在亥时六刻时分,当时天空中电闪雷鸣,翠云楼里的一众嫖客也早已散去,自己却忽见一个身材矮胖之人,头上戴着一个铁制的面具,鬼鬼祟祟地从后门走了出来,往北走入了一处黑暗的小巷之中。
当时,他困的厉害,只想找一张大床和衣卧倒,虽见那面具男子有些怪异,也没有将之当一回事。此时他见韩王猝死于翠云楼中,便猜测那头戴面具的矮胖男子,必是嫌疑最大之人。
当下,古材香振作精神,提了一口气,便纵身跃下了地面,往北面的那处小巷追去。
可是,离那面具男子离去之时,毕竟已过了一个时辰,古材香沿着北边的小巷追出了好几里之外,兀自一无所获,只得沿路又赶了回来。
此刻,翠云楼的大门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青衣卫的卫卒。
古材香见大队人马竟来得这般迅捷,不禁大是诧异。手下的校尉却禀报,报信的卫卒在赶回青衣卫的路上,却迎面撞上了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大人。杨千户正带着一大队卫卒在平康坊一带巡夜,见两名卫卒脚步匆匆而来,便询问发生了何事。那两名卫卒只得将翠云楼里的情形如实禀报,是以,未等北安平司派人,他们南安平司已带着大队人马,先包围了整个翠云楼。
古材香皱了皱眉,心道你杨文渊如此急迫,无非是想将这桩事揽在手里,意图破案邀功罢了。然毕竟杨千户官大一级,他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先去面见杨文渊。
古材香走进翠云楼的大堂,只见此刻的大堂之内,已是哭爹喊娘,乱作了一团。新任的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正高坐于堂前的一张大木椅上,指挥手下将翠云楼内的所有姑娘、嫖客、杂役、护院等等,尽数抓捕,用绳子捆缚之后,一一带回青衣卫。那个被古材香藏身在床底下的老鸨杨妈妈,也已被南安平司的两个卫卒一起扛着带走。有几个护院自持有些武功,当场就和卫卒们动上了手,然至多两三个回合,便败在了卫卒们的刀剑之下。
杨文渊看着那八个受伤倒地的翠云楼护院,冷哼道:
“你们这帮败类,连几个卫卒都打不过,还自称什么‘高手’,当真是笑掉大牙了!”
古材香见状,急忙快步上前,向杨文渊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杨千户,千户大人来得好快!”
杨文渊见了古材香,却神色一缓,笑道:
“小古啊,你辛苦了,眼下,这里有了我南安平司坐镇,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千户,
这样不太合规矩吧?京畿要案向来是我北安平司职属之事,此案又是我第一个发觉,这桩案子自然得由我们南宫大人亲自过问才是!”古材香有些不满道。
“嗯……”杨文渊面色一沉,冷然道:“古百户,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本司面前这样说话!京畿要案固然是你们北安平司职属不假,然韩王殿下死在这里,这样的大案自当由沈都督亲自主理!本司带人先行封锁现场,抓捕嫌犯,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古材香心下一想,亦觉杨文渊此言不无道理,他心道你官比大我两级,道理我也说不过你,我又何必杵在这里自讨没趣?当下,古材香朝杨文渊拱了拱手,诺诺几声,只得先行告退。
古材香带着自己二十余个手下,回到了北安平司,当即找到值夜的另一位百户崔风娄,两人商议了一阵,便决定连夜将此事报与南宫千户,其余且听南宫大人示下。
古材香与崔风娄便一道来到了永兴坊南宫不语的府邸,两人敲开大门,紧急将韩王猝死一事报给了南宫不语。南宫听后,只是点了点头,让两人只管回去,一个回家休息,一个接着值夜,其余诸事,且等今日上值之后,再做计较。
古材香便道:“大人,那杨文渊仗着他是千户,强行插手咱们北安平司分内之事,且硬是将咱们的功劳给抢了去,这明摆着是没把大人放在眼里,这口气,咱们如何能咽得下?”
南宫冷笑道:“他要抢功,且让他抢去!你们只管回去睡觉,余事皆不必管……”
古材香与崔风娄只得拱手向南宫告辞,两人一路往青衣卫回走之时,古材香对于南宫千户何以会惧怕杨文渊这厮,依旧百思不得不解,崔风娄却笑道:
“老古啊,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道韩王这桩案子是一个香饽饽么?依我看,那可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古材香道:“风娄,韩王猝死一案,我等第一个发觉,如今,嫌犯都已被抓。若由我们北安平司接手,此案指日可破,到时候,南宫大人再将此案奏报至御前,圣上就算不奖赏咱们一件大功劳,至少,咱们北安平司也在圣上面前大是露脸了一回啊!”
“你糊涂!”崔风娄道:
“你也不想想,韩王是死在了什么地方!那翠云楼可是一个妓院!圣上若知晓了韩王的死讯,必雷霆大怒。就算咱们能及早破案,圣上也未必奖赏,如若咱们限期破不了案,或是奏报的案情不能令圣上满意,圣上必定会迁怒于我等,到时候,非但是南宫大人要遭殃,连你我也都脱不了干系!”
古材香听此一言,立时如梦方醒。他心道那韩王死状如此凄惨,又恰恰死在了一个最不该死的地方。这件事若一旦传了开去,圣上必定天威震怒,搞不好,自己原本作为首发此案的“功臣”,反而会被当成“罪臣”大受责罚。这时候,杨文渊却横空插手,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给接了过去,这对整个北安平司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解脱。既然,南安平司愿意接手查案,那么,他们北安平司只需作壁上观即可。若圣上奖赏,他们首发此案,一样有功,若圣上责罚,他们未曾参与查案,自不会受到连累……
这样一想,古材香顿时频频点头,心中对那位南安平司的千户杨文渊,如此好大喜功之举,不免嗤之以鼻。两位百户一路回走,一路商谈,两人对自家的主官,南宫千户遇事之冷静,处事之机断,无不佩服地五体投地!
……
……
果不其然,杨文渊将翠云楼内所有嫌犯尽数抓捕回青衣卫,又命人封锁现场之后,头一个便将此案上报了青衣卫都督沈环。
沈环不敢怠慢,忙于寅时就赶到大明宫内,亲自面圣。
直到卯时三刻,内廷大总管高良士方才带着沈环缓缓走入紫宸殿内。李重盛难得早起,此时慵懒地靠在御榻前,眉眼间兀自露着困倦之色。
李重盛问道:“沈卿啊,大清早地跑来,到底有什么事?”
沈环当即躬身回禀道:“启禀皇上,微臣的手下,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昨夜巡城,在翠云楼中发现了韩王殿下的尸身……”
“什么!”
皇帝听闻韩王李祚猝死于翠云楼中,当即霍然起身,龙颜大怒!
“祚儿他……他是怎么死的?”
“回皇上,殿下的死因,微臣正在彻查!”
“翠云楼,不是个妓院么?”
“是!”
“那里的人,跑掉了么?”
“回皇上,幸得杨千户发现及时,他当即带人包围了整一座翠云楼,楼内的嫖客、女妓、杂役、护院……所有人都已尽数被杨千户抓回我青衣卫中。”
李重盛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难受,这种难受中,有三分是悲伤,更有七分却是烦躁。他背负双手,在御榻前来回踱着步,又问:
“杨文渊?他既然在巡城,又怎知祚儿死在了翠云楼里?”
“回皇上,杨千户巡夜至平康坊附近,忽然听到翠云楼内有人大喊‘杀人’,杨千户当即带人入内查看,正好发现了韩王殿下躺在了翠云楼的一间绣房之内,当时,殿下已然气绝多时。杨千户当场便下令……”
李重盛无力地摆了摆手,又问: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沈环略一沉吟,心中还是不敢隐瞒,随即禀道:
“还有北安平司的一个百户,他叫古材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当时恰巧也在那里巡夜,是以……”
李重盛又摆了摆手,他不屑于去戳穿对方那蹩脚的谎话,于是又回到自己的御榻前坐下。
皇帝略略思忖了一会儿,又盯着沈环说道:
“恐怕,这个时候,除了你和杨文渊,整个北安平司都已知道祚儿的死讯了吧?”
“……”
沈环低下头,无言以对。
皇帝随即恢复了他威严森冷的口吻,高声道:
“沈卿听旨!”
沈环当即跪倒在地,俯首听宣。
“朕命你全权主理韩王之案,限你十日之内破案,若延期不破,朕便将你夺职下狱!”
“微臣……接旨!”沈环听得心中一凛,额头上不禁冒出了冷汗。
“你起来吧!”见沈环兀自跪倒在地,李重盛温言道。
“今日天气冷,你出门时,多穿一点!”李重盛又挥手招来了高良士,吩咐道:
“将朕的那条白色的狐皮袍子去拿来,给沈卿披着!”
沈环当即俯身为礼,不胜感激道:
“皇上如此体恤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趁着高良士去拿袍子的间隙,皇帝又缓缓言道:
“沈卿,朕的儿子死了,朕本该很伤心,然而朕的儿子……却死在了妓院之内,朕又很痛心!眼下,这桩事想瞒是瞒不住了……”
皇帝闭上眼睛,好似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朕给你的十日之限,短是短了点,不过,好在……所有嫌犯均未逃脱。你同那个……杨文渊,在这十日之内,务当好好地审一审翠云楼的那些人。朕希望……你能拿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到时候,朕要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全天下人,朕的儿子,为什么会死在一座妓院之内!”
沈环忙俯身道:
“微臣领命!”
这时
候,高良士已经拿了一条白色的狐裘大衣小步走来,他将大衣披在了沈环的身上,又柔声叮嘱道:“外头冷,沈大人,记得多穿点,免得感了风寒!”
李重盛朝沈环点了点头,道:
“你去吧!”
“微臣告退!”
沈环当即躬身为礼,转身小步退出了殿外。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沈环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今日的天气,委实是冷得反常。他急忙将皇上御赐的那件狐裘往身上紧了一紧,然而,狐裘虽暖,他心里却依然如寒冰一般,冰冷刺骨。
“朕命你全权主理韩王之案,限你十日之内破案,若延期不破,朕便将你夺职下狱!”
沈环的耳畔,兀自回响着李重盛如冰霜一般的话语。
沈环担任青衣卫都督已有十余年,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他若说要将自己夺职下狱,到时候,若自己限期内未能破案,便真的会被夺职下狱。而且,依照这桩案子的严重程度,一旦自己被褫夺官职,打入诏狱后,自己很可能会万劫不复,性命难保!
说起来,沈环陪皇伴驾也已有二十余年,从未见皇帝对他有如此严厉的警告。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着实是懊悔不已。
他心中想,早知这件案子如此棘手,我为何不将它推给南宫不语?
沈环今日丑时就被杨文渊给叫醒,当时还听杨文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他如何及时发觉韩王被杀,又如何迅捷地包围了翠云楼,将一干嫌犯尽数抓捕云云。于是,沈环未及细思,便紧急赶往大明宫内面圣。谁曾想,皇帝惊闻此事,龙颜大怒,非但未予任何褒奖之语,反倒给了他一个如此严苛的期限,若到期不能破案,他便要面临“夺职下狱”的危险……
沈环出了大明宫的丹凤门之后,便骑上马往青衣卫赶去。
昨夜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今晨虽然雨止,然道路上满是水迹,有些路面上的积水已被寒风吹得凝结成冰。沈环见道路如此湿滑难行,只得提着马缰,让马儿小心翼翼地徐步往前。他骑在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心中兀自在思忖着自己该如何应对眼下的这一场危局。
沈环心道:
依照皇帝的旨意,自己十天内就要破案,而且到时候还要给全天下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可什么样的缘由才能算“合情合理”?
皇帝啊皇帝,你的儿子死在了翠云楼内,他是怎么死的,这还用猜么?定是玩女人玩死的呗!你却还要让我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你无非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你儿子做的那些丑事!可那些丑事,你的宝贝儿子毕竟已经做了,你让我又当如何为他遮丑?
杨文渊这个蠢材!还同我说今日从北安平司的里抢下了一件大大的功劳,这狗屁的功劳!他南宫不语爱抢,你就让他抢去!如何要送到我的手里?咳!悔不该,听了这狗屁“杨子房”的话,竟给自己争来这么一件倒霉的差事!此人哪里是什么“子房”,简直就是个蠢蛋!只知贪功,却愚蠢透顶!我沈环的手中,为何竟只有这样的蠢材……
不知为何,此时的沈环,忽然有些想念当年南宫不语做他得力臂助之时。
说起来,南宫不语也是他沈环一手提拔而来。他最早发现南宫不语之时,当时的南宫还不过是青衣卫里的一个掌旗。他见此人是个可造之才,就一路提拔,直至将南宫升至百户之位。后来,为了对抗孙勋,他又向皇帝举荐,将南宫推到了巡查千户的位置上。南宫也确实没有辜负沈环的厚望,非但协助他将青衣卫内的各项繁杂琐务处置地井井有条,更是屡出奇计,弄得孙勋狼狈不堪,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可后来,皇帝竟要让南宫不语去坐孙勋的位置,对于这位南宫的能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当时的想法就是,此事断断不可!这个南宫,看上去虽文文弱弱,然此人一肚子的机谋巧变,实不知要比那孙勋高明多少倍!
然而,他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他以为自己平常上奏荐人,皇帝都是无不允准,可那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真到了关键的时候,皇帝又岂能听他?
果然,皇帝随后就下旨,将年纪轻轻的南宫不语骤然连升三级,擢拔至北安平司千户之职。
接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又犯了第二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南宫不语的实力。
南宫不语毕竟是他沈环一手提拔而来,之前又是他的得力臂助,他本可与南宫主动示好,从此在这青衣卫里和平共处,可他偏偏见不得南宫与自己分庭抗礼,竟联手杨文渊,意图置南宫于死地。
没曾想,这两个多月来,自己虽已使出了各种手段,可非但没能搬动南宫丝毫,反而眼看着南宫,声名已如日中天,竟已有盖过自己之势。
自打南宫不语入主北安平司之后,此人整顿卫务、改革弊政,清理诏狱冤案,释放无辜囚犯……将一个北安平司,从孙勋治下的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治理得井然有序、冤案不生。如今,整个北安平司上下,从百户直至卫卒,眼里只有南宫千户,似已将他这个都督当作不存在一般。
而最可怕的,是此人身边竟还有一个徐恪!这徐恪身为巡查千户,照理应当是自己的得力臂助,未曾想,反倒与南宫结为一体。如今,徐恪的背后有赵王与魏王两大皇子撑腰,听闻天子对他也青眼有加,再反观自己,身边唯一可信赖之人,只有一个杨文渊,或者,就连这个杨文渊也未必就能全信。无怪乎现今整个青衣卫,均认为自己斗不过南宫……
“咳!……”沈环骑在马背上,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
直到此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当前又犯下了第三个致命的错误。
他总是在试图一手掌控整个青衣卫,而这一点,恰恰违逆了天子的意愿。
昔日,自己与孙勋分庭抗礼之时,孙勋仗着背后有楚王撑腰,日常言行,每每有嚣张跋扈之举,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那时的皇帝,便不时敲打孙勋,对于自己则一力扶持。
后来,孙勋死了,南宫不语上位,自己便觉得南宫既无根基,又无资历,便趁势向南宫发难,屡屡出手,欲打压南宫。皇帝明面上不声不响,实则暗地里却给了南宫巨大的助力。
皇帝的两个最有能耐的儿子,都支持南宫,这难道不是皇帝对南宫最大的支持么?
可笑自己,一直不明就里,还妄图与天子逆势而为,这可实在是……太可笑了!
沈环在马背上,不断地摇头苦笑着……
他平常出门在长安城内行走,绝少骑马,今日事情紧急,他骑着快马赶到了丹凤门外,此时,他面圣已毕,索性便骑马慢行。
此时正是卯正时分,道路上行人不多,沈环只见道旁的樟树、柳树上,残留的水迹亦滴水成冰。有几个行人从树下走过,寒风吹来,将树上的冰粒吹进了行人的脖颈之内,行人立时忍不住抬头咒骂道:
这该死的老天,怎地春日里,竟会突然这么冷!
今日这一阵阵料峭的寒风,吹得沈环一阵阵心头发冷,也终于让他想明白了自己最大的失误之处。
这天底下,任谁都可以去斗,独独只有一人,你休想斗得过他,那人就是大乾天子,主宰天下七十一年的皇帝李重盛!
第九十章、一茶之暖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日、卯时、青衣卫北安平司、千户公事房退室内】
南宫不语将古材香发现韩王猝死于翠云楼的始末,告知了徐恪之后,又将徐恪拉进了里边的退室,确认左右无人,这才郑重叮嘱道:
“贤弟,一会儿沈都督从皇宫里回来,必然会召集我等到议事堂议事,到时候,贤弟切不可提及毛娇娇躲藏于翠云楼之事!”
“为何?”
“贤弟,你若说毛娇娇藏身在翠云楼,沈都督立时就会推断出,那韩王李祚必定是死在毛娇娇的手里。”
“可是……南宫兄,韩王李祚猝死于翠云楼的绣房之内,而且,全身**,死状凄惨,就像是被妖物吸干了精元而死。照此情形推断,杀死李祚的,不就是毛娇娇么?”
南宫不语连连摆手道:
“贤弟此言差矣!想那‘和合金仙’毛娇娇乃是一只猫妖,她此前已用她的‘和合魔功’吸死了十余个青壮男子。此时,若再传出猫妖又吸死了一个皇子的消息,长安城势必风波骤起,人心大乱!你想想,猫妖连一个皇子都敢将他吸食而死,何况那些寻常的百姓乎?这消息若令百姓闻知,百姓们会怎么想?朝廷的颜面又何在?如今的长安城,好不容易安定了数日,若令百姓们知道,一个大乾的王爷,竟也会被猫妖给活活吸死,百姓们岂不要更加恐慌?而赵王身为此次猫妖一案的主使,一个月下来,非但未能捉住猫妖,竟放任猫妖吸死了他的六弟,这件事皇上若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想?”
徐恪闻听此言,心下不禁连连点头,若皇帝真要追究起责任来,非但赵王李义难辞其咎,自己身为查案副使,恐怕也难逃责罚。他又问道:
“南宫兄,那么,若一会儿沈环问起来,我该怎么说?”
“什么也别多说,既然杨文渊将这桩案子揽了过去,咱们权且静听,一切让他们自己去决断!”南宫不语回道。
徐恪点了点头,又想了一想,道:
“南宫兄,你觉得,沈环会不会……将这件案子转交你北安平司来审?到时候,你若审得好,他可去御前邀功,你若审得不好,他便可将罪责全都推在你的头上。”
南宫不语却摇了摇头,冷笑道:
“我谅他不会!”
“为何?”
南宫不语却缓缓的走了几步,走到了自己那张精致的紫檀木大椅子上坐下。今日天气冷,卫卒在打扫房间的时候,还特意在椅子上面垫了一块暖融融的虎皮褥子。南宫挥了挥手,示意徐恪也在自己身旁落座。他端起刚刚冲泡好的茶盏,悠然品了一口热茶,只觉一股暖流,顺着口鼻自透胃脘,茶香、水暖,这一番滋味,端是美妙!
“贤弟,你想想看,皇上死了儿子,他心里能好受么?这个儿子排行老六,因为前面的老五和后面的老七都早早地夭折了,是以皇上对他尤为宠爱。如今,沈都督急匆匆地跑进皇宫,大清早地去告诉皇上,说他异常宠爱的那个老六,死在了妓院之内。皇上盛怒之下,必定会将怒气撒在沈都督的头上。我所料不差的话……皇上多半会给沈都督设一个破案的期限,若期限一到,他给不出皇上所要的结果,沈都督的日子……怕不好过啊!”南宫不语摇了摇头,说道。
徐恪一拍大腿,笑道:
“若依着南宫兄推断,沈环自不敢将案子交给旁人了。若咱们将这案子乱审一气,最终倒霉的可是他沈环!说起来,他这次揽的这个活,也算是自讨苦吃了!哈哈哈!”
南宫不语又抿了一口香茶,笑道:
“这个活也不是他自己揽的,是杨文渊帮他‘抢’来的”
徐恪也喝了一口暖茶,问道:
“那……依南宫兄之见,沈环接下去将如何审案?”
南宫不语道:
“如今,韩王死在了翠云楼,杨文渊虽然抓来了两百多号人,但真正的凶犯毛娇娇却已经脱逃。这个猫妖行踪不定,连赵王殿下与慕容公子都奈何不了她,更别说沈都督那帮窝囊手下了……依我看,沈都督必定会从抓来的人里面,找几个替死鬼。”
“这些人也真可怜……”徐恪有些不忍道:
“身在青楼已经不幸,却还要成为这桩案子的替死鬼!”
南宫不语道:
“恐怕,这些人到最后都难逃一死!”
“这些人都要死?这是为何?”徐恪不解道。
南宫不语道:“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呀!若沈都督从这些人里面审出了杀死韩王的‘凶手’,天子一怒之下,其他人自不免也要受到连累!”
徐恪默然半晌,遂道:
“南宫兄,倘若你我能证明,杀死韩王的凶手,实则是毛娇娇呢?这两百多条人命,是否可以保全?”
南宫不语道:“也很难!你我就算向天子奏明,杀死韩王的是那毛娇娇,也未必能保得住那两百多人的性命。一则,你我未曾拿住猫妖,人证不在,口说无凭,单凭你我一面之词,天子未必能信;二则,天子怒意难平,到时候仍免不了将那些青楼女子拿来开刀!”
南宫心中却想,贤弟呀,你可莫要做傻事!我知你宅心仁厚,可这片仁厚之心也要因人而施。翠云楼里的那些女妓嫖客,就算死几百个,又打什么紧?!至于你拿自己的前程甚而赵王殿下被天子责罚来替换么?
徐恪道:“天子怒意难平,就要拿无辜者来开刀?这是什么道理?”
南宫笑了笑,劝道:
“贤弟,岂不闻‘龙颜一怒、血流成河’么?在天子眼中,这些女妓杂役,无非就是一群蝼蚁罢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死在了他们的翠云楼里,他不拿这些人出气,还能找谁呢?”
“咳……”
徐恪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一时间,只能无语。
过得一会儿,南宫不语悠然品了一口茶,又道:
“这一回,沈都督摊上了这么一桩案子,他就算想找几个替死鬼,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找啊!”
“哦……此言何解?”
“贤弟,你想想看,那韩王李祚,千不该、万不该,委实不该死在一座妓院之内!此事一旦传了出去,天下人会怎么想这位六皇子?皇上的脸面又往哪儿搁?是以,韩王的死因便成了这桩案子的关键所在。沈都
督想为韩王找一个能让全天下人都不再非议的死因,何其难也!”
徐恪也端起茶盏,品了一口热茶,他凝神想了一想,忽而又问道:
“南宫兄,如若让你成为此案的主审,你会怎么审?”
南宫不语不禁点了点头,他心道,若古材香当夜就将案情禀报于我,中间没有那杨文渊横插一杠,那么,此时入宫面圣之人多半就是我南宫了。
南宫不语又摇了摇头,叹道:
“若由我做此案的主审,我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如今被杨文渊抓入青衣卫的,主要是三批人,近一百位姑娘、五十个杂役、四十多个嫖客。若定姑娘为‘凶手’,韩王深夜与一个青楼女妓发生纠缠,这样的情由皇上自不会答应,这是于情不合。若是定杂役与嫖客为‘凶手’,区区杂役与嫖客,为何要害死韩王?这是于理不合。咳!……若要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委实是太难了!”
被徐恪这么一问,此刻的南宫不语,心中不禁感激起南安平司的千户杨文渊来。只因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若由他主审此案,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一件棘手的案子。
除非,他就如徐恪所言,奏称是猫妖害死了韩王,可这样一来,岂非与自己保护徐恪与赵王的主旨大相径庭?
南宫不语转念一想,心中却反而庆幸了起来。他心里想着:
这么一桩难解之案,如今被你沈环接了,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破解这一难题的?
……
……
半个时辰之后,沈环回到了青衣卫。
他前脚刚刚跨进大门之内,后脚便命手下知会五大千户,立时到议事堂汇合,有紧急事宜相商。
辰时三刻,青衣卫议事堂内,众千户陆续到齐。青衣卫都督沈环上首居中而坐,坐在他对面的是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两人的官袍一紫一红,看上去已差别不大。
左侧上首,坐的是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下首是青镜司千户张木烨。
右侧上首,坐的是銮仪司千户诸乐耘,下首坐的,自然是巡查千户徐恪。
沈环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列位兄弟,大伙儿都知道了吧?韩王殿下,昨晚上死在了翠云楼中。本督今日一早面圣,皇上知晓了这件事后,雷霆震怒,当场便命我青衣卫查清此案,且限定十日之内必须破案。众兄弟,只有十天啊!……”
言罢,沈环左右扫视了一眼,眼光从各个千户身前扫过,见无人应声,只得又道:
“我青衣卫乃是皇上亲御的衙门,如今,皇上的儿子死了,这件案子自然得由我青衣卫来查。可是,这十天的破案之期可委实是……紧得很啊!众位兄弟,对于韩王为何会死在翠云楼中,凶手究竟是何人?你们有何高见?”
“……”
所有人还是一片沉默,就连杨文渊,抬头欲讲,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来……
沈环心中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们就都等着看我沈环的好戏是么?哼哼!我若交不了差,你们一个个也休想有好日子过!
“各位千户,到了关键之时,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成了哑巴?”沈环端起身前的茶盏,掀开碗盖,一边用碗盖飘开茶上的浮沫,一边徐徐问道。
还是南宫不语当先开口道:
“沈都督、各位千户,这桩案子,南宫也是刚刚才听闻,不过,我等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听说昨晚上是杨千户首先赶到了命案的现场,也是杨千户带人抓捕了翠云楼内的全部嫌犯。杨千户可谓是本案的‘首功’,还是请杨千户先讲一讲此案的详细情形吧!”
沈环心中冷笑了一声,心道古材香定是早已将此案的详情禀报给了你,依照青衣卫里消息传播的速度,此时,恐怕在座的每一位,知道的都不比杨文渊少!不过,此刻,沈环也只得耐着性子,朝杨文渊吩咐道:
“文渊,就请你为众兄弟讲一讲,此案的详细情形!”
杨文渊于座前拱了拱手,当即将自己昨夜发觉韩王猝死于翠云楼的始末,都一一跟在座诸位备陈了一遍。
听完杨文渊所述,南宫不语当下便问道:
“那么……杨千户,案发现场你已勘探得很清楚,该抓的嫌犯也都已被你抓获,依照你多年断案的经验,此次害死韩王的凶手,你觉得究竟该是哪个?”
依照青衣卫内的官阶,南宫不语比杨文渊大了一级,他北安平司千户还有皇上特许的“节制其余千户之权”。是以,此时的南宫不语,完全是一副上司询问下属的口吻,杨文渊听得心中极其难受,不过也难推脱,他朝沈环看了一眼,只得答道:
“南宫大人,杨某虽然首发此案,不过时间仓促,杨某尚未来得及细审嫌犯,这案发现场么,也并未找着什么有用的线索。是以……凶手究竟是谁,一时尚难推断!”
南宫不语当即朝沈环拱了拱手,道:
“沈都督,此案自昨晚案发以来,至今才短短几个时辰。诚如杨千户所言,时间如此仓促,嫌犯尚未来得及细审,案发现场也没有相关的线索,这叫兄弟们如何推断凶手?依南宫愚见,不如,等杨千户逐一审过了嫌犯之后,掌握了有用的线索,众兄弟再一起合议,不知都督以为然否?”
南宫不语此言一出,坐在堂前的诸乐耘、张木烨两人不禁频频点头,不断地随声附和着。两人都道:“是呀是呀,南宫大人所言极是!不如等杨千户审过了嫌犯之后,再让仵作好好地验一验韩王的死因,大伙儿再坐下来一起商议……”
沈环听得肺都快气炸了,他心道你这不跟没讲一样么?细审人犯、详查现场、验明死因……这些还用得着你南宫来教?我把你们叫在一起,无非是想听听你们,对于如何解释韩王为何会死在一座妓院内,有没有一些高见?可你倒好,讲的尽是些废话!
不过,沈环望了望在场的诸人,心知再问下去也是白搭,韩王这桩案子,看来也只得靠他与杨文渊想办法了。
沈环干咳了两声,便道:
“南宫千户所言颇有道理,既如此,那这样……”沈环开始了任务的分派:
“文渊,你南安平司负责审问人犯,勘察现场,验明死因,今晚戌时之前,本督便要知道结果!”
杨文渊忙起身行礼道:“卑职领命!”
“乐耘、木烨,你二位负责带人,沿平康坊至韩王府一带,布下暗哨,仔细探查过往行人,若有可疑之人,立时抓捕,详加审问!”
诸乐耘与张木烨同时起身,躬身道:“下官领命!”
两个人坐下的时候,均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道:“你沈环好毒的计策呀,你让杨文渊对那些女妓嫖客严刑拷打也还罢了,竟还要我们去抓几个路人来抵罪!那些路人何其无辜?他们只是从翠云楼前走得一走,难道我们就擅自把他们抓了来,硬要他们招认杀了韩王?”
而且,两人坐下不久,心中再一细品,更觉沈环此计之毒。如若他们一个路人也不抓,那便是消极违令,怠惰查案,到时候,沈环可以将延期未能破案的罪责推脱给他们。如若他们抓来几个路人,屈打成招用来抵罪,皇上愿意相信自然是好,若皇上怀疑起来,沈环又能将“随意罗织罪名,无辜构陷路人”的一顶大帽,扣在他们二人的头上。
细思沈环此计,进可攻、退可守,若他们能顺利交差,自然都是沈环之功,若他们不幸被责,则全是他们二人之过,与他沈环毫无干系,二人心意到此,不禁各自一凛!
诸乐耘与张木烨这两位千户,听了沈环交代的任务后,心中抱怨之余,不禁暗暗发愁,可当他们听到沈环的下一句话之后,他们两人竟都暗自庆幸了起来。
只见沈环转头望向身侧的南宫不语,冷然道:
“南宫千户,本督命你挑选三百名精干手下,去将韩王府团团围住,府内一干人等,尽数抓捕回青衣卫中,详加审问!”
南宫不语立时道:“沈都督,此举便等同于将韩王府抄家啊!皇上有这样的旨意么?”
沈环道:“皇上虽然没有这个旨意,然皇上命我青衣卫全权审查此案。如今韩王被杀,韩王府中所有人便都有杀人的嫌疑!本督命你将他府中人等尽数抓捕,那是破案之需,也在情理之中!”
南宫不语问:“女眷也抓么?”
沈环道:“据闻,韩王除了元妃、侧妃之外,还有十七八个老婆,这些女人为了争风吃醋,杀死韩王亦有可能,当然得抓!”
南宫不语又问:“韩王的子嗣,也抓么?听说他最小一个儿子,至今还在襁褓里”
沈环道:“这个……你看着办!不过,听说韩王子嗣众多,他的儿女们为了争家产,合起伙来残忍弑父,也不是没有可能!”
南宫不语一时陷入了无语之中,他心道,你这什么狗屁的道理?!韩王死在翠云楼里,与他家人何干?你让我兴师动众地去韩王府抄家拿人,明面上说的是为了查案,暗地里无非是等着看我如何将整个韩王府弄得鸡飞狗跳,到时候好趁机参我一本,说我南宫借查案之便,谋夺王府家财女眷,胡乱诬陷韩王子嗣等等,我若说是受你指使,你便甩头不认。恐怕,我南宫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环见南宫沉吟不语,随即又激将道:
“怎么啦,南宫千户,你可是皇上钦点的北安平司千户!在我整个青衣卫中,你的本事,大伙儿可都是有口皆碑啊!本督只是让你到韩王府去查案,你就这么为难了么?”
沈环正暗自得意之时,不想,却听南宫不语朗声应道:
“南宫领命!”
沈环见南宫不语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心下也不由稍稍一愣。他随即又转头望向坐在最下首的徐恪,问道:
“徐千户,你是猫妖一案的查案副使,本督且问你,韩王被杀一事,可曾与猫妖有关?”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徐恪,这其中,尤以南宫不语的目光最为在意。
“嗯……”徐恪略作思忖,便道:
“或许有,或许也没有,依照目下的情形看,尚不能断定,猫妖是否与韩王被杀有关……”
沈环随即又吩咐道:“本督便命你,这几日留神猫妖的动静,若有相关可疑之人,立施抓捕,不得有违!”
徐恪点了点头道:“下官领命!”
“好了!你们既已各自领命,便快些去忙吧!这几日可要辛苦列位了!”沈环将任务分派已毕,便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来,径自离了议事堂,大步出门而去。
杨文渊随后也跟着沈环离去。
留下南宫不语,兀自留在椅子上,暗自思忖着……
“南宫大人……”诸乐耘小心问道。
南宫不语立时摆手阻断,道:
“有什么事,出去再说!”
于是,南宫不语挥了挥手,四人便一道,出了议事堂的大门。
诸乐耘与张木烨正打算跟着南宫不语一块进北安平司,南宫不语却摆了摆手,道:“列位,今晚下值之后,咱们得月楼中小酌几杯吧!”
“也好,也好!”诸乐耘与张木烨随即向南宫不语拱手作别。
南宫不语与徐恪回到北安平司的公事房后,两人屏退手下,便一道走进了退室之内。
徐恪当先问道:“南宫兄,沈环这厮,忒也歹毒!竟让你带人去查抄韩王府,此事若万一惊动了皇上,南宫兄可不好交代了……”
南宫不语坐在虎皮褥子上,喝了一口温茶,道:
“是啊,瞧不出沈环这人,看着不过是一个赳赳武夫,内里竟藏着这么深的心智机谋!”
徐恪道:“他今日的这条计策,不可谓不毒也!你若不照他的吩咐去做,他可参你一本,说你‘公然违令,作壁上观,不思查案,居心叵测!’,你若照他的吩咐去做,到时弄得韩王府上下怨声载道,他更可以参你一本,说你‘图谋不轨,借查案之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南宫兄,你打算如何应对?”
“贤弟莫急……”
这时的南宫不语,却从火炉上取来了水壶,为两人的茶盏中添了些热水。他端起茶盏,吹开了茶面上的浮沫,缓缓地饮了一口热茶。他只觉那一口“花雨茶”,茶香中透着些许甘甜,甘甜中又带着一丝温热,茶水自喉间缓缓入肚,一股暖意便向周身缓缓散开。
南宫不禁感叹:在这样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春之日,能有这样的一口热茶饮入,何其妙矣!
第九十一章、一日破案
见徐恪神色间甚是焦虑,南宫不语一边饮着热茶,一边笑道:“贤弟勿急,他有张良计,吾有过墙梯!他让我去查抄韩王府,我就非得去查抄么?”
徐恪忧虑道:“可是,南宫兄若不去查抄韩王府的话,便是违抗上令!而且,沈环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韩王被人杀死,这作案之人,除了翠云楼里的人有最大嫌疑之外,韩王府中的下人确也是逃不了干系……”
南宫不语道:“我可以派三百人将韩王府围起来,但未必要进去抓人呀!”
徐恪道:“南宫兄的意思,对韩王府围而不抓,只是故意做做样子,给沈环看看?”
南宫不语点头道:“倒也不是纯粹做做样子,如今,韩王猝死在外,消息一旦传到韩王府,他家中人等,势必惊慌失措,若更有宵小之辈,趁乱入内,行偷盗之举,实不利于他家中孤儿寡母。我派人将韩王府围起来,对他们也算是一种保护!”
徐恪拍手道:“此计大妙!此举对于沈环而言,也算是遵令行事,若皇上一旦问起来,得知南宫兄行事如此周到,关键之时,竟还顾虑着他们孤儿寡母的安全,当对你更予嘉勉才是!南宫兄,妙啊!不如……叫古材香赶紧带人过去?”
南宫不语摆了摆手,道:“不急,眼下还不是出人的时候,到了酉时之后,天色见黑,那时咱们再派人过去,时机才正好!”
……
……
这边,南宫不语与徐恪躲在退室之内,顾自喝着暖茶,笑谈且欢。那边,在沈环的都督签押房内,沈环刚刚落座,便一拍桌子,朝随后赶来的杨文渊怒道:
“好你个杨文渊,你什么案子不好抢,偏要去抢来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
“怎么啦?沈大人!”杨文渊顾不得坐下,忙惴惴不安地问道。
沈环怒意未消,冷然道:
“今早皇上得知了这件事后,天威震怒,非但只给了我们十天的期限,更是当场下旨,若延期不能破案,你我两人,都将被夺职下狱!”
“这……皇上怎地如此……不讲道理……”杨文渊最后的那四个字,已然细若游丝。
“你要是做了皇上,你也不会跟臣下讲道理的!”沈环冷眼看着杨文渊,不屑道。
“大人,若是如此的话,咱们能不能,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给他们北安平司?”杨文渊又问道。
“晚啦!”沈环瞥了杨文渊一眼,冷哼道:“早知如此,你何必当初呀!现如今,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破案?!”
杨文渊在沈环的书案前来回走了几步,说道:
“大人,依卑职之见,不如就从翠云楼里的那些嫌犯中,找出杀死韩王的‘凶手’?”
沈环反问道:“你觉得,谁是‘凶手’才合适?”
“韩王死在翠云楼的绣房之内,且全身**,害死他的,当然是一个女妓呀!”
“哼!女妓?亏你想得出来!若是韩王死在了女妓的手里,这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人人均道,韩王李祚是行嫖宿妓而死,你觉得……皇上会接受这样的结果么?”
“那么……咱们就说,杀死韩王的,是那些护院?我听说,那些人各个‘武功高强’,他们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啊!”
“他们为何要杀死韩王呢?你不会说,是因为韩王付不起嫖资吧?”
“这……”
一时间,两人均陷入了沉默之中。
未几,杨文渊又道:
“那么……还有那四十余个嫖客呢?以及翠云楼中的那些杂役?若是他们杀了韩王?”
“嫖客和杂役,他们为何要杀死韩王?难道咱们跟皇上说,他的儿子因为争抢头牌女妓,和别的嫖客争风吃醋,以至被那些嫖客、杂役给活活打死了?”
杨文渊又在签押房内来回走起了步,他心道女妓、护院、嫖客、杂役,若这些人都不能作为凶手,那么在翠云楼里的那两百余人,我岂不是白抓了?他心中虽有不同的看法,但当着沈环的面,也不敢辩驳,于是又试探地说道:
“沈大人,不如,就让诸乐耘与张木烨去抓几个路人过来抵罪?”
“路人?路人又怎么会去杀了韩王?”
“这……”杨文渊心中自然是叫苦连天,他心想不管你让我找谁去当“凶手”,横竖都是屈打成招而来,你要我想缘由,我怎么知道?!
杨文渊小声言道:“说不定,有几个路人本就是江洋大盗,他们见韩王深夜出门,便临时起意,将韩王当街杀死,劫财而去……”
沈环冷笑道:“就算有几个‘江洋大盗’偶尔路过翠云楼,就算他们见财起意,当街杀死了韩王,可他们为何还要将韩王的尸身放到翠云楼中呢?”
“说不定……”杨文渊硬着头皮说道:
“那几个江洋大盗异常聪明,杀了人之后,将尸身藏在翠云楼中,好栽赃嫁祸!”
沈环不禁笑了起来:“你道这些江洋大盗,一个个都是你杨文渊么?杀了人之后,还会想到栽赃嫁祸?咱们查案这么多年,办过无数匪盗,曾几何时见过这般聪明的‘江洋大盗’?”
“或许,韩王遇到的,就是这么聪明又奸猾的‘江洋大盗’呢?”杨文渊再次试图说服沈环。
沈环摇头道:“文渊啊,这一次咱们要面对的,可是当今天下最最聪明的一个人。你刚才所讲的那番缘由,连我都说服不了,怎能让皇上相信呢?就算那几个‘江洋大盗’异常聪明且奸猾,他们将韩王的尸身藏到了翠云楼中,可为何不藏在一个隐蔽之地,偏要明目张胆地放在绣房之内?”
“既然这些大盗企图栽赃嫁祸,那么,他们将韩王的尸身明目张胆地放到翠云楼的绣房内,也在情理之中呀!”这一次,杨文渊竟忽而变得有些倔强了,他兀自与沈环抗辩了起来。
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韩王深夜路过平康坊,不幸遇上了几个乔装成路人的江洋大盗,而后,大盗见财起意,当场行凶,杀了韩王。事后,为了掩盖行踪、逃脱罪责,并栽赃嫁
祸于他人,他们便将韩王的尸体藏在了翠云楼的绣房内。到目前为止,这已经是最行得通的解释了……
“好好好!你要同我争,我就同你争个清楚……”沈环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暖茶,随即道:
“大盗将韩王尸身拖进翠云楼,又一直抬到了二楼最里面的绣房,这一路上,整个翠云楼中,竟无人知晓?”
“这个大人尽管放心,卑职自会安排好至少十个翠云楼里的人,作为旁证,卑职可保证他们的口供完全一致!”
“当天晚上,不是还有个古材香么?他一直在翠云楼外埋伏着,难道这么大的动静,他没看见?”沈环说到这里,脑子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心道,对呀!古材香那一晚为何要埋伏于翠云楼之外?难道说南宫不语事先已得了消息?他早知道韩王那一晚会出事?
“大人放心,古材香那里,卑职也会同他说好,他毕竟也是我青衣卫中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点道理他自是懂得的!”
“照你这么说……”沈环略作思忖,随即言道:
“这一个缘由,也还说得过去?”
“当然说得过去!……”杨文渊忙道:
“如今,咱们手里的女妓、嫖客、杂役、护院……这些人都不能作为杀死韩王的凶手,那便只能是路过的‘江洋大盗’了……再者,今日,大人让诸乐耘与张木烨两人去翠云楼附近抓一些路人过来,难道不是这个意思么?”
“我倒也没想这么多……”沈环道:“我不过是派给他们一些活干而已,省得他们在后头看我笑话!”
“大人若是不放心他们两位,不如……就让卑职派人去平康坊那里抓几个‘江洋大盗’过来?”杨文渊面露笑意,不无得意地说道。
“你再让我想想……”
沈环挥了挥手,示意杨文渊找一张椅子坐下,他却起身离了自己的那张太师椅,在房子中央来回踱步,直至走了好几圈之后,却还是摆了摆手,摇头道:
“不成,不成!这个缘由也不成啊!”
“大人,为何呀?”杨文渊急道。
沈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又问:
“文渊,我且问你,如今,戌时入夜之后,整个京城的巡防,是谁在负责?”
“是我青衣……”杨文渊话还未讲完,立时便明白了沈环的忧虑。
长安城自三月十四日起,戌时之后的巡防,便已由青衣卫接管。昨晚上,杨文渊带人,自永兴坊向西南经过平康坊,恰正是在奉命巡城。若这个时候,韩王在长安城的大道上为盗匪所杀,就算他杨文渊抓住了凶手,可也难逃一个“玩忽职守,放纵匪徒”之罪!
如今,杨文渊奉命审案,就算延期不能结案,顶多也是一个“夺职下狱”的结果,可后一个罪名一旦成立,韩王之死是因为你玩忽职守而致,搞不好,那是要杀头的!以杨文渊之机智,又怎能做此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
一想到这个自己当前所能想得出的最好理由,都不能成立,杨文渊不禁有些沮丧,他无可奈何道:
“那……依大人之见,韩王究竟应该被谁所杀?”
沈环瞟了杨文渊一眼,心中着实有些失望,然此时他也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吩咐道:
“这样吧,文渊,你先将昨晚抓来的那些人犯,尽数审问一遍,今晚戌时,我就在这里等你,无论如何,咱们今天得议出一个结果来!”
杨文渊忙拱手领命,躬身退了下去。
看着杨文渊唯唯诺诺的身影转身而去,沈环心中连连摇头道,都说你是我青衣卫内的“张子房”,似你这种蠢材,都当得了“张子房”的话,我就可以去做汉……
然而,他一想起皇帝李重盛那双威严冷峻的眼眸,这后面的两个字,立时吓得不敢再想。
……
……
半个时辰之后,南宫不语将北安平司首席百户古材香叫到了自己的签押房中,吩咐道:
“古百户,本司命你挑选三百名精干手下,今夜戌时,将韩王府包围!”
古材香疑惑道:“大人,卑职是要带人去查抄韩王府么?”
南宫道:“没让你去抄家,只是让你带人将王府围住!”
古材香道:“大人的意思是,让卑职只管将王府围住,对里面的人,既不抓捕,也不抄家?”
南宫点了点头。
古材香又问:“那么,里面的人员进出,可有限制?”
南宫道:“不用限制,进出自由!”
古材香想了一想,又问:
“大人,若韩王妃问起,卑职该如何回复?”
南宫正沉吟间,身旁的徐恪却道:
“古百户,今早沈都督让你们的南宫大人,带兵去将韩王府中的所有人等,尽数抓回青衣卫审问。南宫大人既不愿扰了韩王妃母子,又不能违背沈都督之令,是以才命你带人去围住韩王府,明面上讲是包围,实则是让你对韩王妃母子,施以保护!你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卑职明白了!”古材香闻听此言,这才悉数领会了南宫的意图,于是深执一礼,正要转身离去,徐恪却又将他叫住:
“古百户,我还有一事!”
“千户大人请讲!”古材香忙向徐恪转身行礼道。
一个多月前,古材香与徐恪还同是北安平司中的一位百户,如今,徐恪已一跃而升为古材香的上司。不过,古材香对这位昔日的同僚,此时非但没有半分轻视之举,反而异常地恭敬。
徐恪问道:“古百户,昨晚你埋伏在翠云楼附近,可曾发觉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不太寻常的地方?”古材香仔细回想昨夜所见,便道:
“就是有一个身形矮胖之人,带着一个铁面具,从后门跑了……”
“这桩事你已同南宫大人说过,我们已然知道。我是问,还有没有别的反常之处?”
“别的反常之处,没有啦……”古材香凝神回想了半天,想来想去,他
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跟南宫不语尽数言明,那晚上下了半夜的大雨,兄弟们躲在翠云楼对面的民房底下,都冻得瑟瑟发抖,实在没发现有什么反常之处。
“就是看到一只小花猫从翠云楼的屋顶跳了过去……”古材香摸了摸自己的头,憨憨地笑道。
“是么?”徐恪与南宫不语不由得齐声问道。
“是……是啊……”古材香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道,一只猫跳过去有什么不寻常的?值得你们两位千户大人如此大惊小怪?
“那只小花猫是什么时候从屋顶上跳走的?”徐恪问道。
“大约是……亥时三刻吧?”古材香答道。
古材香清楚地记得,当时天空尚未下雨,他深感困顿,正朦朦胧胧之间,忽听得一个卫卒指着前方的屋顶叫道:“看!有一只小花猫!”他循声望去,果见一只毛色红白相间,看上去还异常可爱的小猫,跃上了翠云楼的屋顶,又“喵”的一声,转瞬即没。当时他还训斥了卫卒一句:“猫都没见过呀,少见多怪!”
这时,徐恪与南宫不语对望了一眼,各自笑而不语。
南宫不语朝古材香挥了挥手,道:“去吧!”
古材香摸着自己的头,实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边走出公事房之外,一边思忖着:
难道,就这么一只小花猫,便是“反常之处”?
对了,长安城最近盛传猫妖为祟人间,到处祸害青壮男子,弄得是天怒人怨,好多长安百姓见了野猫就打,害得长安城里的野猫都快被打得绝迹了,昨晚上的翠云楼里,又哪儿来的一只小花猫?
难道,这小花猫竟是……?
古材香已不敢多想,他立时摇了摇头,径回自己的首席百户公事房。
……
……
杨文渊做事果然是雷厉风行,才过了三个时辰,至下午未时三刻,青衣卫中才刚刚吃过中饭,他便已来到了沈环的签押房中。这个时间,距离沈环所言的戌时,足足还早了三个时辰!
沈环也是吃过午膳没多久,正呆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冥思苦想,见杨文渊匆匆来到,心中一喜,当下问道:
“怎么……有结果了么?”
杨文渊道:“回都督,经卑职逐一审问,眼下,此案已有了眉目……”
“哦……快说说看!”沈环忙挥了挥手,让杨文渊在木椅子上坐下,又命卫卒送上热茶。
于是,杨文渊便将他今日上午审问人犯的结果,一一向沈环做了禀报。
他今早得令之后,回到南安平司,便叫来了手下所有的百户与校尉,命众人停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全力审讯自翠云楼抓来的那些嫌犯。
众人不敢怠慢,于是分成了二十余组,几乎占用了南安平司内所有的讯案室,如流水一般地逐个审讯嫌犯。
当审问过了一百余人之后,杨文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于是,他让手下接着审问其余的嫌犯,自己顾不得吃上一口热饭,当即便匆匆赶往沈环的都督公事房。
杨文渊大致禀报了南安平司的所有审讯结果,又对案情做了一番细密的分析。
依照杨文渊的分析,韩王被杀一案,最有嫌疑的凶犯是三个人。
第一、昔日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根据老鸨杨晓晓招供,裴才保是这家翠云楼的总管,当晚,也是裴才保安排韩王李祚来翠云楼里过夜,可是,韩王离奇而死之后,裴才保却无故失踪,若不是此人作案,他因何要半夜遁逃而去?
第二、一个叫作“娇娇”的头牌女妓;此女正是昨晚伺候韩王之人,照理,一个青楼女妓不太可能谋害客人,可是,韩王死后,卫卒们搜遍翠云楼上下,也没见着那个“娇娇”。再者,此女的来历与出身也着实可疑,问遍翠云楼上下,众人只知她是自灾区而来,其余一无所知。是以,“娇娇”杀人之后,暗自逃去亦有极大的可能。
第三、翠云楼的头牌明月姑娘;照理,韩王之死与明月并无半点关联,然而,卫卒们在搜查翠云楼的时候,却在明月的寝房中,搜出了韩王的贴身玉佩。若不是与韩王极其亲近之人,又怎么会有他的贴身玉佩?是以,当晚,也不能排除明月偷偷潜入绣房,暗里将韩王刺杀的可能……
听完杨文渊的禀报之后,沈环当即摇头道:
“这第一个裴才保,不可能是凶手!”
“大人何以如此断定?”杨文渊问道。
“你不知道么?”沈环冷笑道:“裴才保一直是韩王手下的一名亲信!”
“裴才保是韩王的人?卑职着实不知!”杨文渊的脸上,满是惊诧的表情。
沈环道:“你今日就知道了,本督不妨实告你,裴才保与韩王之间的关系,比当年的孙勋与楚王之间,可还要亲近得多!是以,裴才保没有任何理由,去杀死韩王!”
杨文渊又问:“那么……第二个叫作‘娇娇’的女子呢?”
沈环道:“那个人是有嫌疑,但是,你们抓到她了么?你若推定她是凶手,这十天内万一咱们抓不到人,到时候该如何向皇上交差?”
杨文渊接着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定第三个人……”
沈环点头道:“明月么,翠云楼里的头牌,可惜呀,也只能是她了!不过,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缘由,才算是‘合情合理’呢?”
两人都不禁默然思忖了长时,杨文渊忽然笑道:
“有了!”
“哦……”
“大人,我们不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好!也只能这样了……”沈环不禁一拍桌子,笑道:
“文渊,你果然是我的‘子房’啊,就依你说的办!”
于是,这韩王被杀一案,案子的前因、后果、凶手、帮凶、作案动机、行凶过程等等等等,在两人仔细地商议之下,终于就这么“愉快”定了下来。
……
第九十二章、一马当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未时六刻、青衣卫南安平司】
此刻,青衣卫南安平司千户杨文渊正坐在讯案室的桌案前,桌子上还放着四碟小菜,一碗大肉汤。杨文渊手里捧着一碗米饭,正吃得津津有味。他今日“忙于公事”,直至目下尚未用过午膳,是以,索性便在讯案室里吃了起来。房间里分列两旁的六个卫卒,见自家的主官做事如此“勤勉”,竟至于忙碌到只能在审案的空隙,偷空吃几口午饭,心下对这位千户大人无不“肃然起敬”!
未几,两个卫卒便带着一个头发蓬乱、脸容憔悴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虽然脸容苍白、神情憔悴,但仍看得出她一身明艳清丽的姿色。她刚刚坐下,便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几丝乱发,露出一双秀美动人的眼眸。
“明月姑娘,久仰大名啊!”杨文渊一边吃着饭,一边欣赏着眼前这位女子一身明艳动人的风采。仿佛在这一间昏暗吓人的讯案室内,有了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子,他吃饭的兴致瞬间就高涨了不少。
明月坐在了杨文渊对面的那张残破的木凳上,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苦笑,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话也没有出口。
她清楚地记得,还在昨天的这个时候,她与新结拜的娇娇妹妹坐在得月楼最大的雅间“秀春阁”内,两人面对着整整一桌的山珍海味,喝着闻名长安的汾阳美酒,言笑晏晏,不胜欢畅!
两人喝着酒,在娇娇的劝动下,她下定决心,过了今晚,就要给自己赎身,从此海阔天高,任自己遨游,再也不想受困在翠云楼这座巨大的牢笼之中了。
没想到,才仅仅是一夜之间,祸从天降,她半夜醒来,被一帮兵丁强行从被窝中拖拽了出来,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兵丁们就已用绳子将她浑身捆绑,强拉硬拽地带回了南安平司。一路上,她惊问何故,有几个卫卒见她生得美貌,遂笑吟吟地告知她:“韩王死在了你们的翠云楼……”
明月的内心顿感惊诧莫名,她心想:
韩王怎会死在了翠云楼?韩王不是跟娇娇在绣房内同寝么?难道是娇娇失手杀死了韩王?不可能啊!娇娇这么一个弱质女流,哪来的气力来杀死韩王?难道是裴才保深夜从我枕边溜走,去杀了韩王,也不可能啊……
如今,明月坐在了南安平司昏暗的讯室之内,面对着周遭八个如狼似虎的卫卒,她心知此番必凶多吉少,然脑海中兀自回想着往事,只觉那些欢畅痛快的往事,都如梦似幻一般,她才刚刚想仔细地去品味一些过往的快乐,那些快乐就如虚空的泡沫一般,瞬间破灭!
……
这时,杨文渊已经用好了午膳,他刚刚将手里的碗筷放下,身旁立时过来一个卫卒,小心翼翼的将桌案上的那些剩菜空碗,尽数收走。
杨文渊去过卫卒递来的一块干净的面巾,擦了擦嘴角便的油汁,笑着言道:
“在下杨文渊,忝居南安平司千户之职,早就听卫所里的兄弟们说起,说你明月姑娘非但是翠云楼里的头牌,更是整一座长安城中的头牌!可惜,在下公务繁忙,始终未能抽得出空去拜会姑娘一面。没曾想,因缘际会,今日在下竟能在此地见着了明月姑娘……可见,冥冥中一切自有天定,在下与明月姑娘也算是有缘啦!”
明月不知杨文渊这一番话究竟是何意,只得略略颔首道:“明月只是区区一个青楼女子,怎敢当杨大人如此谬赞?”
杨文渊兀自笑吟吟道:
“明月姑娘,你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青楼女子,恐怕全天下也只有你这样的青楼头牌,才敢公然杀害当今六皇子,韩王殿下!”
明月惊惧道:“什么?我……我杀了韩王?我……我没有啊!”
杨文渊蓦地换了一副脸色,操起眼前的那块惊堂木,“啪”地拍了一下桌案,沉声道:
“大胆明月,你将韩王殿下诱骗至翠云楼中,暗施毒手将他杀害,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与本官如实招来?!”
明月茫然道:“大人,民女昨晚只是在自己的寝房中安睡,后来被一帮兵丁给捆来了这里。民女直至此刻,才知道韩王殿下竟死在了翠云楼中。民女与韩王连一面都未曾见过,民女为何要谋害韩王?再者……那韩王殿下,贵为皇子,高高在上,民女……民女就算想杀他,又如何杀得了他?”
杨文渊冷笑道:“韩王若不是你杀的,他的那块贴身玉佩,又如何会出现在你的枕边?……”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块刻着一个“祚”字的玉牌,在明月眼前一晃,又道:
“你竟还敢说与韩王从未曾见面!你们二人从未见面,韩王的贴身玉牌,难道会长了翅膀,飞到你的枕边?你若再敢于本官面前,满嘴胡话,强词狡辩,看本官不打烂你的嘴巴?!”
明月此时,心中不禁气苦,她心道我那晚只是看了裴才保交给我的玉牌一眼,当时随手就将玉牌放在了枕边,实未曾想,就是这么一块玉牌,眼下可要将我拖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明月慌忙离了矮凳,跪倒在地,痛哭道:“千户大人,民女不知这块玉牌就是韩王的贴身玉佩呀!这……这玉牌是我们翠云楼的总管裴才保,裴总管贴身之物!他那天宿在了民女的寝房,是以便将玉牌放在了民女的枕边……”
杨文渊当即问道:“裴才保,他人呢?”
明月道:“民女半夜醒来,那裴才保就已不知去向,民女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
杨文渊冷哼道:“裴才保横竖不在这里,你就可以胡乱往他身上推脱是吧?本官不管什么‘赔财宝’‘赔金银’,这玉牌既在你的枕边,你便逃脱不了罪责!”
明月兀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千户大人,民女实在是冤枉啊!那玉牌千真万确就是裴才保的,民女从未见过这块玉牌。再者,就算这块玉牌在明月的枕边,那也……那也证明不了韩王就是民女所杀。民女……民女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得了一个男人?”
“啧啧啧……”杨文渊盯着地上的明月看了半晌,又脸带笑意道:“明月姑娘,你果然是青楼女子中的翘楚呀,不愧为翠云楼的头牌!到了这个时候,心思还如此机敏,竟还能与本官辩驳几句。咳!……若不是你这次杀死的乃是韩王殿下,本官自己都想为你去求情呢!”
明月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杨文渊,哭道:“千户大人,青天大老爷!民女真的未曾杀人,那韩王殿下,真的不是民女杀的……”
杨文渊又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不让你见见那
两个人证,你是不肯招认了……”
于是,杨文渊转头朝卫卒吩咐道:“去把那两个‘人证’带来!”
两名卫卒拱手应了一声,便转身出门,未几,就见他们将绯云与秋霜都拉进了讯案室中。
明月抬起头,只见绯云与秋霜这两位昔日的“金带花魁”,如今里外的衣衫已被人扯烂,里面那光滑如玉一般的身子依稀可见,双股之间还隐隐透着血迹,可想而知,在这短短地几个时辰之内,她们二人定然已被那些卫卒给强暴了无数回。
杨文渊又是操起惊堂木“啪”地拍了一声,喝道:
“绯云、秋霜,你们是如何看到明月携带凶器,暗地里赶到绣房,将韩王杀死的?还不快与本官如实招来?!”
绯云与秋霜两人各自对望了一眼,均是一脸茫然的神情,绯云呆呆地道:“明月杀死了韩王?我没看见啊!”
杨文渊朝左边的一名卫卒挥了挥手,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让她们尝一尝‘青字五爪’的滋味吧?”
“小的遵命!”那卫卒听了杨文渊的吩咐,顿时露出一脸喜悦又淫 亵的表情。他走到讯案室的墙边,取下了一副连接着长绳的飞爪。紧接着,他又将绯云拉到了明月的身后,左手抓住绯云的外衣用力一扯,绯云那原本就已遮掩不住的上身,顿时又尽数裸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绯云“啊”地一声,立时本能地双手护住了前胸,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此时卫卒要对付的,恰正是她裸露的后背。
只见那卫卒操起飞爪,“哗”地一声,一甩长绳,那飞爪带着一股劲风,顷刻间就已着落在了绯云的后背上。
青衣卫内有两大酷刑,闻名四海。其一曰“青字九打”,乃是北安平司擅长,其二曰“青字五爪”,正是他南安平司特色。此时,卫卒手中的飞爪,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一般,猛地就扑到了绯云的身上。那五个的铁爪子何等锋利,爪子从绯云的后背划过,顿时若钢刀切过豆腐一般,连皮带肉拉下来整整五条。只听那绯云长声惨呼,立时痛得晕死了过去。
明月双眼一闭,不忍见眼前的一幕惨象。待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已经见绯云昏倒在自己身旁。绯云的后背上,兀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那名施刑的卫卒显然是“青字五爪”的老手,他见绯云昏倒在地,脸上不禁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紧接着,他又朝一旁的秋霜走近,双眼中那一股淫 亵又兴奋的神色也愈来愈浓……
见此时的秋霜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几欲晕倒,明月忙站起身,朝杨文渊说道:
“大人,不用再动刑了,是明月杀死了韩王!”
“好好好!”杨文渊笑着朝一旁的卫卒挥了挥手,两名卫卒会意,便将已经昏倒的绯云与差点就要昏倒的秋霜都一并拖了下去。
“本官问你,你为何要杀死韩王殿下?”
明月低着头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合适的缘由,于是索性朝杨文渊问道:
“大人以为,民女为何要杀死韩王殿下?”
“哼哼!”杨文渊冷哼了几声,却也不以为怪,他喝了一口卫卒端上来的暖茶,便徐徐说道:
“明月,你久闻韩王殿下英才美名,又贪图殿下俊美之貌,于是,你就暗暗喜欢上了韩王。你一心想嫁入韩王府,成为殿下身边的一个侧室,然而,你因自己出身低贱,又误入青楼成了一个女妓,是以,你虽作如是痴想,却也心知自己嫁入王府无望。久而久之,你便因爱生恨,渐渐对韩王起了杀心……”
说至此处,杨文渊觉得有些口干,于是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接着言道:
“昨晚,你托人将韩王诱骗至翠云楼内,你巧言令色引诱不成,又威逼韩王将你迎娶回王府。然韩王身为一个王爷,行事又向来刚直端正,岂能受你蛊惑威逼?……你见机谋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
杨文渊又想了一想,接着说道:
“你便伙同那老鸨杨晓晓,将韩王残忍地杀死在了绣房之内!并且……你杀人之后,还抢夺了韩王身上的贴身玉佩。你见那玉佩上面雕刻着韩王的名讳,你便想将玉佩留在身边,时时可做一个念想!”
到最后,杨文渊大约是自己感动了自己,竟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说道:
“咳!……明月姑娘,说起来,你可也算是一位用情至深之人啊!只可惜,走错了道,行错了事,只因一念之差,竟至害人一死,嗟呼,着实可叹也!……本官说的对么?”
明月点了点头,目无表情地回道:“大人说的都对!只是,当时杀死韩王殿下的,只有明月一人,却并无其他的帮凶。”
杨文渊摇了摇头,道:
“你道本官是傻子么?连你自己方才都说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如何能杀死一个男人?若没有象杨晓晓这种歹毒又势利的小人帮着你,仅靠你一人,怎么杀得了韩王?”
见杨文渊如此说,明月轻轻叹了一声,只能默然无语。
……
接下来,卫卒将写好的供状呈给杨文渊过目。杨文渊仔细地看过之后,点了点头,于是,卫卒让明月摁下手印,签字画押,这一场审讯,便告完毕。
卫卒将明月押送至门口之时,明月忽而转身朝杨文渊求恳道:
“杨大人,明月自知必死,只求在死前的这几日,让我能单独呆在一个房间,让明月最后能清清白白地去死……大人能答应么?”
杨文渊又望了望明月浑身上下,不由连连点头道:
“明月姑娘,若没有昨晚上的事,杨某兴许还会抽空到你的翠云楼,求恳姑娘能赏杨某一晚呢!好吧……看在你今日如此配合地份上,本官便答应你,这几日让你单独呆在一个房间,并且,没有本官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见你!”
“多谢杨大人!”明月在出门之前,竟朝杨文渊深深一躬,敛衽为礼。
自然,明月所求的,就是在自己被行刑前的几日,不致象其余的姑娘们一般,被那些卫卒给任意强暴,而杨文渊最后也答应了她的所求。
紧接着,杨文渊又挥手命卫卒押来了翠云楼的老鸨杨晓晓。那老鸨虽然老奸巨猾,又怎是杨文渊的对手?在杨文渊软硬兼施之下,立时就乖乖地供述了杨文渊交代的所有作案细节。
此时,杨文渊手中已有了两份供状,那两份供状中,已写满了韩王被杀一案的几乎所有“作案细节”。然杨文渊毕竟心思缜密,他想了一想,心
中还是不放心,于是又让卫卒接连押来了十余个女妓、杂役以及看门的护院。
自然,所有人都按照杨文渊的要求,将韩王如何被诱骗至翠云楼内,如何被老鸨殷勤灌醉,又如何被明月与老鸨给合伙杀害的经过,一一招认。
才两个时辰不到,杨文渊便将他刚刚与沈环商量好的所有审讯过程,尽皆完成。
酉时二刻,杨文渊手拿着十余份供状,兴冲冲地跑进了都督公事房的房门。
沈环已然等候多时,他听了杨文渊的一通禀报,又仔细看过了明月与杨晓晓的两份供状,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问杨文渊道:
“文渊,你觉得,咱们给的这个杀人的缘由,皇上能相信么?”
杨文渊摸着自己唇边的一抹短须,点了点头道:
“大人,卑职以为,皇上会信!”
“哦……你何以有如此把握?” 沈环依旧有些疑虑道。
杨文渊清了清嗓子,便详细地为沈环说道起了自己此番精心设计的这个韩王被杀的缘由:
“大人,你想想看,韩王殿下深夜死在了翠云楼的绣房之内,这件事本身就已将韩王的死因说的明明白白。老百姓只要一想起韩王死在了妓院,便自然会猜想殿下必定是深夜行嫖,意外而亡。任咱们再如何巧言粉饰,也定然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是以,卑职便将韩王的死因归咎为一个‘情’字。自古以来,天下人津津乐道的,无非是‘情爱’两字。翠云楼里的头牌,暗恋一个王爷,她自感成婚无望,便因爱而成恨,是以便失手将王爷杀死。而她杀了人之后,竟还将王爷的那块贴身玉佩藏在了自己的枕边,时时用作念想,足见这位姑娘对王爷用情之深……”
“如此一来,天下人的目光,便都会聚集在韩王与那位头牌女妓两人的一段情上。大人试想,一位青楼的头牌,姿色艳丽、才艺绝伦,一位大乾的皇子,风度翩翩、神采盖世,这样的两个人,竟发生了一段缠绵的情事,结局虽然令人惋惜,然中间的情由,却也会令人浮想联翩。此事一旦传到民间,好事者再添油加醋一番,说不定会编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也未必……”
“如此一来,至于韩王为何会死在妓院?他是不是深夜潜去嫖 娼宿妓的?兴许也就无人问津了。对于朝廷而言,总算也能交代得过去,那韩王虽然被杀,却是缘于被对方爱慕,如此死因,总不至失了皇家的颜面啊!……”
沈环听得哈哈大笑,他不禁拍了一下桌子,连声叫好。
“好一个‘杨子房’啊,不错不错!本督没看错你,这一桩麻烦的案子,被你这么一审,没曾想,竟然审出了一段‘千古佳话’呀!哈哈哈……”
沈环走到杨文渊近前,拍了拍杨文渊的肩膀,这时候的两人,神态异常地亲近,看沈环脸上的神情,恨不得与杨文渊来一个“深情”的举手相拥了。
“沈大人,我南安平司内,还有几十个人犯尚未审讯,卑职再去看看,是否还有新的线索……”
杨文渊见事已完成,当即躬身告退。
当下,沈环再无犹豫,便带上了这十余份相关人犯均已签字画押的供状,出了公事房,亲自去青衣卫的尚马营牵了一匹黄骠大马,骑上马背,直朝大明宫而去。
……
……
几乎与此同时,在得月楼的秀春阁之内,南宫不语、徐恪、诸乐耘、张木烨四人,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大桌前,桌上珍馐美馔已堆积如山,四人举杯饮酒,尽皆神情欢然。
见青衣卫内的四大千户,今日竟一同光临酒楼,那得月楼的店掌柜不敢怠慢,当即带着八个跑堂一起上茶上酒,端菜送饭。酒菜上齐之后,掌柜与跑堂兀自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将雅间收拾得齐齐整整,乃至连角落中的一丝尘灰都用抹布擦拭得干干净净。
诸乐耘见店掌柜还在雅间之内忙碌个不停,朝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吩咐道:“尔等统统退下,没我们的吩咐,一个都不许进来!”
“是是是!”店掌柜忙连连拱手作揖,当下便带了几个跑堂,悄悄地退出房门之外,又轻轻地将房门带上。
那店掌柜匆匆下楼之时,一旁有一个新来的跑堂,忍不住好奇心,问道:“掌柜的,这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的派头啊?还不让我们进去,那等一会儿还有菜上该怎么办?”
店掌柜立时竖起两个手指,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小声道:“你小点声!别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让你别进去,就算天塌了,你也别进去!要不然……”
店掌柜将右手手掌并作一把刀的形状,在店小二的脖子前面一切,吓得那新来的店小二脖子一缩,立时哆哆嗦嗦地跑下了楼去……
今日这一场酒局,原本应是南宫不语发起,不过,亲自到酒楼吩咐掌柜备好雅间,提前点好酒菜的,却是诸乐耘。
这些小事,平常诸千户自然不屑为之,不过,今日他要与之共饮的,可是赫赫有名的北安平司南宫千户,是以他亲自布置,以示自己对今日的这场酒局格外看重。
下值之后,徐恪原本便想径回自己醴泉坊的府邸,可是,经不住南宫不语一再相劝,他只得被南宫连拉带拽地,一同走入了得月楼中。
他二人进得秀春阁,便见诸乐耘与张木烨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当下,诸乐耘与张木烨站起身,不由分说,便将南宫不语推到了上首位落座,就连徐恪,也硬是将他推到了南宫的左首位作陪。
今日,诸乐耘让店掌柜备好的,正是长安城内最为名贵的四十年陈“汾阳醉”。待店掌柜与跑堂的尽数退下之后,诸乐耘亲自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满,他又举起酒杯,向着南宫不语道:
“南宫大人,乐耘敬你一杯!自打你入主北安平司之后,将卫所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举朝皆知,有你南宫千户在,诏狱内便冤案不生!南宫大人实为吾辈为官之楷模呀!”
南宫不语哈哈一笑,遂端起酒杯,站起身,环顾众人道:“来!大伙儿一起干一杯,今日都是自家兄弟,只管喝个痛快!”
“对对对!今日都是自家兄弟,大伙儿只管喝个痛快!”席间众人也端起酒杯,尽皆起身,众人各自碰了一杯,仰起脖子,均一饮而尽。
“好酒!”南宫笑着赞道。
……
此时,骑在黄骠大马上头的沈环,恰正如风一般,一马当先,经过了得月楼外的道正坊坊口,往北而去。
第九十三章、一派胡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酉时、得月楼秀春阁内】
四位千户坐在秀春阁内,推杯把盏、称兄道弟,乐滋滋地吃了一会儿酒之后,诸乐耘找了一个间隙,便向南宫不语问道:
“南宫兄,今日沈都督让我与木烨兄弟,去翠云楼外布设暗哨,监视来往行人,沈都督这是何意呀?”
南宫不语喝了一口酒,道:“无非是想让你们抓几个路人,好回去顶罪罢了!”
诸乐耘忙又问:“那……依南宫兄之意,咱们要不要去抓人?”
南宫不语望着诸乐耘,笑着问道:“诸兄以为呢?”
诸乐耘立时道:“当然不能抓了!若有人只是从翠云楼外路过,就成了杀死韩王的‘凶手’,这也……太滑稽了吧?”
南宫不语道:“既然诸兄与张兄心里早已有了计议,何必还来问我呢?”
诸乐耘却道:“不瞒南宫兄,沈都督交代的暗哨,我和木烨兄弟早就布好,非但人数众多,且都是做事干练之人。这些人无不是精于盯梢、跟踪与查探之术,还大多是木烨那里,青镜司中一等一的密探!可是,我和木烨兄弟又着实担心,万一到了明日,沈都督跟咱们要人,咱们该如何向都督交差呀?我总不能跟沈都督说,咱们派出了一百多个盯梢的好手,盯了翠云楼外一日一夜,却连一个可疑之人都没找到吧?”
南宫不语摆了摆手,笑道:
“诸兄过虑了,我料定沈都督,明日必不会跟你要人!”
诸乐耘心奇道:“哦……南宫兄何以如此断定?”
南宫不语道:“因为,不用等到明日,今日沈都督就会找着‘凶手’……”
这一下,非但是诸乐耘,就连张木烨与徐恪都甚感心奇,张木烨便问:
“南宫兄,沈都督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凶手’?兄弟们实在不解,你快跟我们说道说道……”
南宫不语又举杯饮了一口,遂道:
“你们都忽略了一个人,我若猜得不错的话,这人此刻,当就在沈都督的身边!”
张木烨与诸乐耘齐声问道:“杨文渊?”
“哼哼……”南宫不语冷笑道:
“就是此人!你们想想看,这桩案子原本与沈都督无关,是他杨文渊异常‘殷勤’地给沈都督揽了过去。如今,皇上已经下旨,只给了沈都督十天的破案期限。沈都督自然就会将破案之重任全都压到杨文渊的头上……”
南宫不语又夹了一块“虾仁炒鹿肉”,放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品尝了一会儿,方才道:
“眼下,翠云楼里的两百来号人,都已被杨文渊抓到了他南安平司中。而依照杨文渊的能耐,他若想从中找出几个杀死韩王的‘凶手’,那不是易如反掌么?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恐怕这个时候,杨文渊已然将那几个‘凶手’亲口招认的供状,都呈递到了沈都督的面前啦!”
“有理,有理啊!”诸乐耘不禁抚掌笑道。他又望了张木烨一眼,道:“这样一来,沈都督便已然找着了‘凶手’,木烨兄弟,咱们就不必替他操心了!”
诸乐耘与张木烨都是青衣卫中的老人,他二人担任千户也已不下十年,岂能不知这青衣卫中审案的门道?一直以来,朝中但凡发生大案要案,朝野上下急着催要结果,那办案之人,若实在抓不着凶手,往往便会迫于舆情重压,胡乱抓几个不相干的平民,然后将他们屈打成招,拿来抵罪。是以,今日诸乐耘一听南宫所言,自然便明白了他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不知这一次,杨文渊会找哪一个倒霉鬼出来抵罪?”诸乐耘一边吃,一边又随口问道。
南宫不语摇了摇头,道:“这个就只能去问杨文渊了。”
“岂有此理!……”徐恪自然也听出了南宫话外之音,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神色忿然道:
“韩王死了,杨文渊这厮破不了案,就能随意将那些无辜之人屈打成招,拿来抵罪么?明日我便要到南安平司里去巡查一番!”
此时的徐恪,身任青衣卫巡查千户之职,来往于各司,巡查卫务,监督日常,恰正是他的本职。他原本早就看杨文渊不顺眼,今日听得南宫不语说起,此人为破案邀功,又要对无辜之人严刑逼供,制造冤案,依照他的脾气,如何还能袖手旁观?
诸乐耘与张木烨对望了一眼,两人想要说话,却还是什么也没讲。
南宫不语却道:“贤弟,愚兄劝你还是算了吧!如今,韩王被杀,皇上动怒,这十日破案之期,皇上可不单单是给沈都督一个人的,那也是给咱们整个青衣卫的。若到时候沈都督真的破不了案,交不了差,恐怕皇上责罚的也不单单是沈都督一人,在座的几位兄弟也少不了一个‘怠惰失职’之罪啊!是以,若杨文渊真的能将案子给‘破’了,对咱们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徐恪不以为然道:“南宫兄,杨文渊这厮,若真的能抓到凶手,那自然是好,可要是他找几个无辜之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借此去糊弄皇上,那我就得管上一管了!”
“贤弟……”南宫不语神色有些尴尬道:“你还是听我一言吧,那翠云楼里抓来的嫌犯,不是女妓,就是嫖客龟公,那里会有几个好人?就算杨文渊严刑逼供几个,又打什么紧?”
徐恪兀自争辩道:“南宫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是青楼女子抑或嫖客打杂之人,那些人既然没有杀人,为何要无辜受死?他们一个个也都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他们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任谁都不能随意夺去他们的性命!”
“贤弟,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咳咳……”南宫不语干咳了两声,一时间,竟被徐恪辩驳得哑口无语。他只得拿起面前的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南宫心道,贤弟啊贤弟,你怎地如此冥顽不灵?你我既心知那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毛娇娇,你让那杨文渊如何去捕捉真凶?他若不找几个替死鬼,到时候,皇上真要责怪起来,咱们几个身为青衣卫的千户,自不免都难逃失职之罪。难道,你会为了那几个女妓嫖客,不惜毁了自己的前程?
旁边的诸乐耘与张木烨两人,见南宫不语忽然面露不快之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劝谁。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同样的心思:你们两位平时都跟亲兄弟一般,怎地今日竟会为了几个女妓嫖客,在这里争了起来?
在场四人中,以诸乐耘年纪最长,见场上气氛有些尴尬,还是诸乐耘先开口道:“徐兄弟,依照咱青衣卫里的规矩,你这巡查之权,也得沈都督授命才行。若这桩案子,今夜沈都督便拍案定论的话,你就算想去南安平司,却也无权再去翻案了。”
“哦……是么?”徐恪抬起头,冷眼看着诸乐耘,道:
“可我偏偏就不信了,明日一早,我便要去南安平司监查此案,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我查案?!”
“你……!”诸乐耘气得脸色铁青,索性扭过头去,低头喝了一口闷酒,不再言语。他心道,你不就仗着有赵王殿下撑腰么?可赵王殿下身份再怎么尊贵,也管不着咱们青衣卫里审案的事!你小小一个巡查,才来青衣卫里几天啊!我看你都狂得没边了吧!今日若不是看在南宫不语的份上,我当场就要跟你翻脸!
这时的徐恪,对诸乐耘也是极度的厌烦。他自认识诸乐耘那天起,就总觉得对方非但一身的老气横秋,而且官威十足,此人与当年的孙勋倒是颇有几分神似。不过,孙勋骨子里的那一种冷峻傲然的气质,诸乐耘却没有半分,反倒是多了几分圆滑与世故。
见诸乐耘劝解不成,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肚子气,一旁的张木烨遂笑着说道:
“徐兄弟,没事没事!若你明日真的要去南安平司查案,我陪你一同去便是!”
“张兄愿意陪我一道去查案?”徐恪看着张木烨,不由得甚感意外。
张木烨今年整好四十岁,年纪比南宫不语大了八岁,却又比诸乐耘小了八岁。以他如今的这个岁数,比之南宫不语,多了些岁月积累的老成,比之诸乐耘,又保留着一丝少壮之年的锐利。是以,他跟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找着一些共同之处。
张木烨笑道:“有什么不愿意的?我青镜司本就是替皇上查人查案的。既然徐兄弟对杨文渊审案不放心,明日木烨就同你一道去!”
“木烨,你也要去?……”坐在张木烨身旁的诸乐耘疑惑道。
张木烨却朝诸乐耘摆了摆手,兀自笑道:
“说实在的,我对那杨文渊也早就看不惯了!既然徐千户想查他,咱们做兄弟的,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好啊!”徐恪举起酒杯,朝张木烨展颜笑道:“张兄,小弟听闻你执掌青镜司已有十年,你这断案的本事自然是比我强!有你张千户陪着,咱们定要将他杨文渊查一个老底朝天!”
不知怎么的,徐恪对这位青镜司千户,却一向心存好感。这张木烨看上去相貌平常,无任何出众之处。他身形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一张大脸上,五官虽然也称得上周正,然实在谈不上俊朗。他若不穿官服走在外头,不认识的还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农人。他看上去老实巴交,木讷中还带着一份憨色。只有他这一双眼眸,却总是精光内蕴,偶尔双眼一睁,立时就有一股夺人心魄的目光向人射来……
“好,就查他一个老底朝天!除了这件案子,其它的案子也可以查!”张木烨也举起酒杯,与徐恪对饮了一杯,笑着回道。
“你们呐……”南宫不语摇了摇头,也举起酒杯,瞧他脸上神情,已然是默许。
“木烨,你可真是……”诸乐耘见张木烨居然也附和徐恪,自然也就无话可说,只得也举起了酒杯,跟着三人共饮了一杯。
刚才,因为徐恪与南宫不语的连连争辩,酒楼雅间内异常尴尬的气氛,此时,在四人的共同举杯之下,顿时又缓和了下来。
四人又吃了一会儿酒,叙了一会儿旧之后,张木烨似想起一事,于是朝南宫不语问道:
“南宫兄,沈都督让你带人去包围韩王府,你派人过去了么?”
南宫不语望了望窗外,见天色渐黑,遂道:
“古材香应该带人去了!”
诸乐耘急忙问道:“南宫兄,你真的要去查抄韩王府?”
南宫不语笑着言道:“我是去围,并非去抄啊!”
于是,南宫不语便将自己只是命古材香带人包围韩王府,并不进府中拿人,这一安排,简略地与诸、张二人说了一些。
“妙啊!南宫兄果然智慧过人,竟想出这般妙招……”接下来,诸乐耘自然又是对南宫不语连声夸赞了一通。
诸乐耘殷勤地为南宫不语的酒杯中斟满了美酒,端起酒杯,神情真挚地言道:
“南宫兄,今后,我与木烨兄弟,可就跟定你了!”
“诸兄哪里的话,诸兄在我青衣卫里年资最长,声望最高,今后,南宫还要向诸兄多多请教呐!”
“南宫兄,什么也别说了,做兄弟的先干为敬!”
“好!”
两人举杯对了一个满饮,各自都不觉甚是开怀。
喝完之后,诸乐耘又拿起酒壶,正准备给南宫接着斟满,却见酒壶已空,里面的美酒早已喝完。
眼见得雅间内的四壶“汾阳醉”已然喝光,竟然没有一个跑堂的过来添酒,诸乐耘不禁勃然大怒,他立时站起身来,气冲冲走到房门之外,朝楼下大喊道:
“小二,过来续酒!”
那跑堂的小二闻言,忙“噔噔噔”地跑上楼来,又为众人端来了四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那店小二心中急切,竟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饶是如此,仍然被诸乐耘大声训斥了一通。
诸乐耘回到雅间之内,兀自骂骂咧咧道:“这些狗奴才,恁地没规矩,竟不知道上来添酒!”他似乎早就忘了,刚才,正是他自己大声交代店掌柜,命他们不得入内打扰。
……
时日匆匆,四个人推杯把盏、你来我往,又喝了一刻辰光,那店小二之前端来的四壶美酒,再次被喝了个精光。诸乐耘未曾想到,四位千户中,只有自己的酒量最浅。他站起身来,正要大声呼唤小二上酒,却被南宫不语摆手阻住:
“诸兄,算啦,目下已是戌时,咱们也该回去啦!今晚这一场酒局,兄弟们喝得甚是尽兴,来日,咱们再聚!”
诸乐耘点了点头,于是叫来了店掌柜,打算付清酒账。
那店掌柜躬身进了雅间,看着酒席略略算了一算,心里一咬牙,便只是报出了一个亏本的价钱:
“各位大人,今晚这场酒宴,只需纹银九百两!”
“九百两?”诸乐耘右手已经伸进怀中,正打算掏出银票,闻听这顿酒价,双手不禁僵在了那里。
事实上,光是一壶四十年陈的“汾阳醉”,市面上就已经要沽到纹银一百一十两。今日,他们一口气喝光了人家八壶美酒,是以,店掌柜报出的这顿酒价,几乎没有算上菜钱。
南宫不语朝张木烨看了一眼,吩咐道:“木烨,今日这场酒,还是你请了吧!诸兄毕竟是个清水衙门,可没你这里油水多!”
张木烨笑了笑,便伸手入怀,掏出了一张千两的银票,交到了店掌柜的手里,淡淡地说道:“不用找了!”
店掌柜取了银票,自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而诸乐耘望向南宫不语的眼神,也是“千恩万谢”……
四位千户依次走出得月楼之外,遂各自拱手作别。
张木烨只是说了一句:“兄弟我先走了!”便第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诸乐耘与南宫作别之时,却分外不舍,接连说了好些个“肺腑之言”,大意均是:他以后定要追随在南宫身边,他们四位千户在青衣卫内当永结同盟,誓死不离云云。
别了张木烨与诸乐耘之后,南宫不语又与徐恪并肩往西,走了小半刻辰光。
南宫不语问:“贤弟,你真的要去查杨文渊?”
徐恪道:“南宫兄,你真的不想让我去查?”
“贤弟,你若当我是你大哥,你就不要去查那桩案子!”
“南宫兄,你就听任杨文渊那厮,滥施酷刑,草菅人命?”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查出了杨文渊的纰漏,皇上多半会把查案的担子交到你的头上!到时候,贤弟,你又该如何向皇上交差?”
“这个……”徐恪顿时无语。
南宫又道:“退一万步而言,就算你向皇上陈奏,说韩王是被猫妖害死,皇上也未必愿意相信!你手里没有人证物证,毛娇娇你也抓她不着,言官们再弹劾你‘妖言惑众、一派胡言’,贤弟呀,到时候,连你师兄都未必能救得了你!”
“这……”徐恪心想,我若向皇上据实上奏,皇上就算能信我,那我岂非也害了我师兄?师兄负责捉拿猫妖,捉了一个月徒劳无功,如今,猫妖却害死了他六弟,这个罪责对师兄而言,亦不可谓不重啊!
南宫接着言道:“贤弟,愚兄知你看不惯那杨文渊的做派,愚兄也知你可怜那些弱小无辜之人。然你我既已身在青衣卫中,便也是身不由己,有些事,你切不可仅凭一己之冲动,就任性而为啊!”
话已至此,徐恪只得点头道:“南宫兄,小弟知道了!兄长既然不想我查,小弟不去查就是!”
南宫闻言大喜,他拍了拍徐恪的肩膀,笑道:
“果然是我的好兄弟!今日这一场酒,你跟那诸乐耘喝得甚是无趣吧?我见你也没喝多少!下一回,你到哥哥的府上来,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徐恪一听“到哥哥的府上”,他脑海里立时就闪现出那个如山一般的女子身影,他吓得急忙连连拱手,道:
“夜已深,南宫兄,不用送了,小弟先行别过,咱们明早再会!”
“好,明早再会!”
南宫不语挥了挥手,只见徐恪颀长清瘦的身影,已顾自往前,大步而去……
南宫看着徐恪“慌忙遁走”的背影,不禁苦笑摇头,心道,贤弟呀,我只是让你来哥哥的家中做客,并未让你特意去见我妹妹,你这又是何必呢?
送别徐恪之后,南宫不语便转身往东,他兀自不放心古材香那里,遂决定亲自往韩王府去查看一番。
他一路走,一路心想:
“记得两个月前,那时候的自己,骤然由一个巡查千户,被天子特意擢拔为北安平司千户。当时的青衣卫中,都督沈环对自己虎视眈眈,其余四个千户,巡查千户杨文渊已成了沈环的走狗,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业已倒向了沈环的怀抱,而銮仪司千户诸乐耘与青镜司千户张木烨,明面上保持中立,实则暗地里也是跟沈环勾搭在一起,自己独自一人,在北安平司内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当时的自己,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朋友。唯一的一个徐恪,却被天子打入了诏狱之中,自己非但得不到他的臂助,却还得想方设法去保护他!回想那一段艰难的日子,自己无数次地想跟皇上请辞,想从此就归隐田园,索性退出青衣卫,退出这片烦人的纷争……”
“可现如今,才过了短短两月辰光,时势的变化竟这般迅捷!非但徐恪从神王阁出来之后,被天子钦点为巡查千户,自己的身边横空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助力,竟连诸乐耘与张木烨这两位年资最长的千户,也都一起倒向了自己这里。今日在得月楼中,诸乐耘对自己又是殷勤劝酒,又是迭表忠心,这一番‘谄媚之状’,当真是自己未曾预料……”
“回想当初,自己还是一个巡查之时,那诸乐耘见了自己,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这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今日的诸乐耘在自己面前,却如一只家犬一般,如此温顺贴耳……”
想到这里,南宫心下不禁感慨道:“咳……时也命也!时势造人,竟有这般不同的变化!古语有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不然耶!”
到最后,南宫不语的脸上,竟渐渐地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可笑沈环这厮!手中只有杨文渊这一个蠢材!他今日这一番布置,自以为巧计得逞,没曾想,却将原本中立的两位千户,一齐推到了我的身边。如今,我身边有贤弟臂助,卫所内有三位千户同盟,御前还有赵王与魏王两位殿下帮我说话,区区沈环,又何足道哉!”
第九十四章、何须明言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戌时、大明宫浴德殿】
沈环骑马赶到了丹凤门前,经内侍带路,穿过长长的御道,走到了浴德殿的门外。高良士却走出来告知他,天子正在温泉内沐浴,叫他且先等待。
沈环在殿外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直至戌时六刻,这才被高良士叫入了浴德殿内。只见皇帝李重盛,此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袍,慵懒地斜靠在御榻上。
沈环忙俯身跪倒,口呼:“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和中带着几分倦意,很显然,皇帝适才的温泉浴,洗得颇为畅爽……
“高良士,给沈卿赐座!”
今日,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极为难得地给沈环赐了一个杌子坐坐。
沈环刚刚坐下,便不胜关切地问道:
“陛下,今日天气冷,陛下只穿一件睡袍,可莫要冻着了?”
“不碍事!”李重盛摆了摆手,道:
“怎么,祚儿的案子,有眉目了?”
“回陛下,微臣业已查明,害死韩王殿下的,乃是翠云楼的一个头牌,叫作明月!”沈环禀道。
“明月?她为何要害死祚儿?”李重盛面色中有些诧异。
“这位明月姑娘,暗恋韩王已久,因见自己终于不能嫁给韩王,于是因爱而成恨,便将韩王诱骗至翠云楼内,既以色诱,又以威逼,哪知道,韩王殿下刚正高洁,丝毫不为所动。于是,这位明月姑娘激怒之下,便伙同老鸨,将殿下残忍杀害于翠云楼的绣房之内……”
沈环便将自己与杨文渊商议好的,关于韩王被杀的“前因后果”,在御前又详尽地陈奏了一遍。
李重盛听完沈环的陈奏后,静静地想了一想,又问:
“这些罪状,都是她亲口招认的么?你们……没有动刑?”
沈环忙道:“回陛下,整个审案过程,未对明月用半点刑具,全是她自己主动招供,而且,明月至今仍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之内,陛下若是不信,可立时派人前往查看!”
“不用了,朕对你的话,还是信的……”李重盛朝沈环招了招手,沈环会意,立时从背囊内取出那厚厚的一叠供状,交给了高良士。
李重盛从高良士呈上来的那一堆供状中,只取了明月的那一份,略略看了一看,又问:
“那……祚儿的尸身,现在何处?”
沈环道:“殿下的尸身,此刻尚在青衣卫内”
李重盛问道:“你们看了祚儿的尸身,他身上的伤口与明月的供述可曾一致?”
沈环道:“回陛下,微臣的手下发现韩王殿下的当晚,见殿下已然浑身尽裸,身上全是血迹。经仵作验看尸身,殿下全身上下,总共有七十三处伤口,都是被铁钩、尖刀等利器刺伤的痕迹……”
“七十三处伤口?”李重盛不禁从御榻上霍然起身,他有些不敢相信。
沈环接着禀道:“陛下,据杨文渊审讯,那明月姑娘,对韩王殿下委实是暗恋已久、痴心无比,所谓‘爱之深便恨之切’!她见自己最终得不到殿下,便将胸中的一腔恨意尽数发泄在殿下身上。当晚,她伙同老鸨,先是将殿下灌醉,然后她二人又将殿下拉至绣房之内,用铁钩、尖刀、铁索乃至竹签等物,对殿下横施暴虐、妄加摧残!整整对殿下折磨了近一个时辰,这才令殿下不幸气绝身亡……而且,这明月在殿下身亡之后,还将殿下那一块随身的玉佩取了出来,她回至自己的寝房入睡时,竟还将那块玉佩放在自己的枕边,可见,这位明月姑娘,对韩王殿下着实是用情至深,只可惜一念之差,竟至堕入魔道……”
说着话,沈环又从怀中取出了那块刻着一个“祚”字的玉牌,交到高良士手中。
李重盛摸着这块李祚的贴身玉佩,睹物思人,不禁眼眶微微湿润,他颓然地坐倒在了御榻之上,好似在自言自语道:
“好好的一个人,怎地说没了就没了……”
高良士忙躬身上前,递过来一块洁白的方巾,小声道:
“万岁爷,请节哀,切莫伤着了龙体!”
沈环忙也起身,俯首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李重盛用方巾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兀自有些哽咽道:
“这桩案子既已告破……沈卿,你明日一早,便派人将祚儿的尸身……送回韩王府吧,朕……要给祚儿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沈环当即拱手道:“微臣明日一早,便亲自将殿下的灵柩,送回韩王府!”
李重盛叹了一口气,道:
“朕听高良士说,你派人把韩王府给围了起来?”
“陛下!微臣……”
沈环心下一凛,他心想早知这桩案子能够这么顺利交差,我何苦去为难那南宫不语?现下倒好,这块石头还是砸到自己脚上了……当下,他急中生智,正打算摆出一副惊诧的表情,茫然地说上一句:“微臣不知此事啊,微臣这便回去好好地查一查,看哪个不长眼
的东西,竟敢如此大胆……”
孰料,皇帝却朝沈环摆了摆手,温言道:
“你做的很好!祚儿猝死在外,消息一旦传到王府,他家中孤儿寡母,势必惊慌失措,若再有一些不法之徒趁机入内抢劫,要是伤着了祚儿的子嗣,那朕……可就真的对不起祚儿泉下的亡魂了!”
顿了一顿,李重盛又道:“朕听说,负责保护韩王府的,是你北安平司的人。你回去之后,便替朕好生嘉勉南宫几句,他年纪轻轻,就能将整一个北安平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保护韩王府这件事也做的不错!委实是个人才啊!你替朕传个话,赏南宫不语绢二百匹,黄金一千两!”
沈环听得心中不是滋味,他忙躬身道:“微臣替南宫千户恭谢陛下圣恩!”
“这桩案子,你也做得不错!才短短一日便能破案,你们这样做……也算是告慰祚儿在天之灵了!”李重盛望了沈环一眼,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为陛下解忧,乃是微臣的本分!”
此时的李重盛,再度从御榻上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渐渐地转为冷峻,他双眸中的目光,又变得威严而森冷,只见皇帝绕着御榻前走了几步,沉声说道:
“至于这个明月!因爱成恨,因痴成魔,残忍杀人,手法歹毒,着实可恨!着于三日后,即将她押到菜市口,凌迟处死!”
“臣遵旨!”
“还有那个帮凶老鸨,也与明月一并押往刑场,处腰斩之刑!”
“臣遵旨!”
“至于那一百多个青楼女子,还有那五十个翠云楼中的杂役,也一并斩首示众!其余四十多个行嫖男子,尽数流徙戍边!”
“微臣遵旨!”
“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李重盛回到御榻前靠下,朝沈环挥了挥手,道。
“微臣告退!”沈环躬身致礼,随即小步退了下去。
“沈卿!”沈环刚刚退身与殿门处,却听李重盛又远远地唤了一句。
沈环忙又回转身,小步走到御榻前,俯身侍立。
只听皇帝悠悠然叹了一声,道:
“那些青楼女子,也算可怜之人,就赐她们一块白绫自尽吧!待她们死后,你命人将她们好生收敛,妥为安葬!咳!……这些人生前已是不洁之身,死后就让她们干干净净地走吧!”
“微臣领旨!陛下慈心为怀,天恩浩荡,微臣感佩莫名!”
……
第九十五章、暗夜相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七、戌时、徐府榛苓居】
徐恪回至自家的府邸之后,便一路往里,径自来到胡依依的榛苓居前。
此刻,他府内人等,大多已经睡下,然他心下有疑,兀自不管男女之防,便直接步入了榛苓居的小院之内。
徐恪举手叩门,小声唤道:
“胡姐姐,你睡了么?”
房门“支呀”一声打开,胡依依倩丽窈窕的声影,映入徐恪的眼帘。
“怎么啦?小无病,在外头酒没喝够,还要跟姐姐再喝两盅?”
“胡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的妹妹,害死了韩王?”
胡依依双眼含笑,本想跟徐恪开一个玩笑,徐恪却选择单刀直入,直接言明他深夜前来的事由。
“娇娇害死了韩王?”胡依依听得此言,也是面色一变,她朝内室里望了一眼,猜测此刻的姚子贝定然已经入睡,是以便走出屋外,与徐恪信步来到了后园的闻雨亭中落座。
今日虽是春日,然天气格外寒冷,此时已是深夜,徐恪怕胡依依冻着,便将自己身上那一件白色的狐裘大衣,解了下来,披在了胡依依的身上。
胡依依朝徐恪望了一眼,眼眸中露出微微一笑。
这一件皮裘,原本便是胡依依之物,自从姚子贝来了徐府之后,她便将衣服送给了姚子贝。今日一早,一场春寒猝然而至,姚子贝又特意从榛苓居中取来这件皮裘,给徐恪披在了身上。如今,这件狐裘大衣,绕了一圈,竟又重新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胡依依摸着这件柔软的狐裘大衣,心下不禁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感慨。她既感动于徐恪的真诚与贴心,又替她的子贝妹妹感到无比的惋惜。子贝妹妹明明深深喜欢着眼前的小无病,却因为爱得过于深挚,到最后竟而不愿嫁给对方。而她自己,原本一直想极力促成子贝与小无病在一起,然直至今日,也已是无能为力。就如她此刻身上披着的这一件狐裘,狐裘中所蕴含的,恰正是这世间最为纯真的爱意!纵然她愿意将这世上所有的爱与温暖都送给子贝,然而,这件狐裘最终还是回到了她
自己的身上……
世上凡人,无论再怎么挣扎浮沉,到最后,仍逃不脱命运摆布,那些恩爱缠绵、姻缘蹉跎,大抵都是如此……
“胡姐姐,你不是说,毛娇娇天性善良,并不会随意杀人。她此番藏身于翠云楼中,所行的‘和合之术’虽是吸取男子体内精元,然施法之道却是‘广种而薄收,细水又长流’么?怎地她昨晚又会作案,竟将一个大乾皇子,给活活吸干而死?”徐恪问道。
“小无病,这个韩王是什么路数?他怎会出现在翠云楼中?”胡依依却反问道。
徐恪道:“韩王么,他叫李祚,是当今皇上第六个儿子,只因他前面的五皇子和后面的七皇子都是幼年不幸夭折,是以皇上对他格外宠爱。至于这个李祚为何会深夜出现在翠云楼中,这件事我倒也不甚清楚……”
胡依依道:“九妹先前已答应我,决不再随意杀人,姐姐信她,定不会胡乱吸人致死。再者,她身入翠云楼已经有十几天了,之前,也没听说她害死过别的男子。小无病,这件事,其中必有隐情!”
徐恪问:“胡姐姐的意思,毛娇娇杀人,或许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胡依依点了点头,随即又反问道:“小无病,你是如何推定,杀死那个韩王的就是九妹?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了么?”
徐恪回道:“不瞒胡姐姐,第一个发现此案的,正是我青衣卫北安平司的一个百户,他叫古材香。那一晚,古材香正奉命带人‘巡夜’,他路过平康坊一带之时,忽然听到翠云楼中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于是,他便带人闯了进去……”
于是,徐恪便将青衣卫是如何发觉韩王李祚猝死在了翠云楼内,又如何抓捕嫌犯、封锁现场,却独独逃脱了一个叫作“娇娇”的头牌女妓,而古材香又是如何见到一只小花猫深夜窜到了屋顶又转瞬遁去的经过,全都与胡依依备陈了一遍。
不过,那一晚,古材香明明是奉了南宫不语之命,特意埋伏在翠云楼外,监视里面的一举一动,却被徐恪给说成了是奉命巡夜而已……
胡依依听完徐恪的陈述,默然半响之后,便
道:
“如此说来,韩王多半是死在九妹的手中了,你说的那只红白两色的小花猫,正是九妹的原身。只不知,九妹为何十几天都未害人,却独独害死了那个韩王?”
徐恪略作思忖,又问道:
“胡姐姐,会不会,是你二弟陆火离和毛娇娇商量好了,让毛娇娇故意害死韩王,好向他萧国国主交差?我记得,姐姐先前曾经同我说起,说他们兄妹二人是从萧国不远千里而来。他们这一趟来长安的目的,便是为了刺杀某一位皇子,好趁机搅乱我大乾朝堂,弄得乾国天下不宁!”
胡依依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姐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二弟这一趟处心积虑地来到长安潜伏,其目的竟是为了刺杀一个韩王!再者,这个韩王就算死了,对于大乾朝堂又有什么影响?你觉得,韩王一死之后,就能搅得乾国天下大乱么?”
徐恪也笑道:“我听闻,这个韩王,没别的本事,平素专好斗蛐蛐与玩蹴鞠,朝中上下都送他一个外号,叫作‘玩乐王’。他死了之后,顶多也就是让皇帝耗损国帑,为他办一场隆重的葬礼罢了,其它的,恐怕真没什么影响!”
胡依依道:“这便是了!以二弟之机智,怎会行如此毫无意义之举?这中间的隐情,还是待我见了九妹之后,再细细问她吧!”
“如此最好!”
……
徐恪原本还想再说一句,因为韩王被毛娇娇所杀,遂引得翠云楼内的两百来号人,可能都会被连累致死,然他话到嘴边,依然没有出口。
今日毕竟天气寒冷,此时已近亥时,徐恪不再与胡依依多话,忙催促胡依依赶紧回榛苓居内安寝。
此刻,夜已深沉,西风正紧,后园中的几片乱叶被寒风吹得满地打滚,呼啦啦直响。徐恪送胡依依回榛苓居之后,便悄悄回到自己的鸿鹄居。他在进自己的院门之前,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却见天上无星无月,四周都是暗沉沉的,唯有一大片乌云,正聚集在他头顶,云层越来越密,越来越厚,仿佛正有一场急雨,要往这片宅子猛地扑打下来……
第九十七章、冷笑连连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午时、长安城得月楼】
昨夜一场春寒,今日却是暖阳。
这天气冷暖变化,阴晴不定,恰如人生,浮沉起落,安得由人?
今日,早起外出的长安人,见屋外的阳光如此灿烂,连春风中都荡漾着熏熏暖意,无不欢欣喜悦,人人见面均道,老天爷待咱们可真好,昨个儿还冷得叫人发抖,今日终于变得这么暖和啦!
此时,天空中若真有一位掌握人间冷暖的日月之主,见状亦不免要冷笑连连。
试想,若没有昨日的一场奇寒,尔等又如何会感谢今日的温暖阳光?
但凡要对属下施恩,必先予以敲打,下界凡人都懂的智慧,天上神祗焉能不会?
而今日的长安人,见面所闲聊的,除了咋寒还暖的天气之外,更有一件,发生于京城中的大事:
当今万岁爷的六皇子,韩王李祚死了!
……
……
今日一早,皇帝李重盛便连发数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下发到礼部,着由礼官依韩王李祚之生平,议定死后谥号,并追赠韩王为七珠亲王。
第二道圣旨下发到晋王府,着由晋王李祀主持,会同礼部、青衣卫銮仪司等,操办韩王葬礼。
第三道圣旨,便下发到了青衣卫,皇帝除了在圣旨中对办案诸人大为嘉勉了一番之外,对相关人犯也做出了处理,主凶明月,处凌迟;次凶杨晓晓,处腰斩;翠云楼杂役,处斩刑;翠云楼所有女子,赐白绫自尽;其余男子尽皆处流徙戍边。
随着皇帝圣旨的陆续下发,韩王李祚的死讯才一一散布到了长安城的各个角落。
于是,朝中的各司各部,民间的各坊各楼,这才渐渐知晓:
闻名朝堂的“玩乐王”——韩王李祚,竟然猝死在了长安城的翠云楼中!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无论是谁,听闻此事之后,都惊得嘴巴张大,半天合不拢嘴。
而更让人们惊奇的是,韩王竟然死在了一个青楼女子的手里,这位青楼女子便是名动半个长安城的翠云楼头牌,明月姑娘!
而明月姑娘,杀死韩王的理由,竟是她暗恋韩王已久,只因用情太深,又得不到韩王的欢爱,竟至痛下杀手,将韩王残忍杀害!
不管是朝中的二品宰辅之臣,还是长安街头的布衣百姓,听闻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之后,都惊得嘴巴更加张大,又过了半天,还是合不拢嘴。
……
……
午时三刻,晴空朗照、天气正暖之时,在长安城的得月楼中,有一对食客,正坐在中庭内的一张方桌前一同吃酒。这两位食客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一个生得极是矮胖,另一个却生得又高又瘦,两人身上均披着一件灰色的皮袍,看模样应是城中的两个行商富户。
这两人背对着的,恰是得月楼中庭的那片木制高台。此时,高台上,正有一对貌似父女的两人,一坐一站,男的坐在矮凳上,拉着一把胡琴,发出悠扬之声,女的站立在高台中央,轻启朱唇,慢解歌喉,唱的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此时,台下的众位食客,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酒楼中到处都是喧哗吵闹之声,也没有几人去理会高台上两人,唱的究竟是什么曲子。
那一
胖一瘦两位行商之人,置身于这片嘈杂的酒楼中,自然更加无心听曲。那矮胖之人举起酒杯,与那高瘦之人碰了一杯后,问道:
“老方啊,你可曾听说,咱大乾的一位王爷,前天晚上,竟死在了翠云楼中?”
高瘦者大感惊奇道:“有这种事?老吴,你可别诓我啊!”
矮胖者面露得意之色,道:“这种事,我能随便诓你么?那是我礼部的大侄子,今早亲口跟我说的”
高瘦者顿时来了兴致,他抢着问道:“老吴,你快说说,到底是哪个王爷死了?他怎么会死在了翠云楼里?”
矮胖者举杯喝了一口,又朝身周看了几眼,确定周围没有类似青衣卫暗探之人后,这才小声说道:
“死的那个王爷,就是当今万岁爷的六皇子,韩王!至于他怎么会死在翠云楼?老方,你猜猜看!”
高瘦者也朝身周看了几眼,确定他们当下所处的环境无比嘈杂,旁人也难听清他们的对话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猜测道:
“韩王死在了翠云楼,他不会是深夜宿妓,纵欲过度,脱阳而死的吧?”
“哎!……”矮胖者摆了摆手,笑道:
“今早,万岁爷的圣旨都已经下来了,说韩王是被一个青楼女子给杀死的!”
“青楼女子?她是谁呀?”
“老方啊,你猜猜看!”
“我猜不着!你快说吧!”
“我若跟你说了,今日的这一顿酒?”
“我请我请!你快说!”
矮胖老者夹了一块大肉送入口中,未等嚼完,又紧接着喝下了一大口酒,仿佛觉着一旦有人请客之后,他这嘴中之肉、喉间之酒,便更加地醇香可口。他得意洋洋地言道:
“我同你说,这杀死韩王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翠云楼的头牌,明月!”
“明月姑娘,她……她怎么会杀死韩王?”
“老方,你再猜猜看!”
“哎呀!不猜不猜!你要再卖关子,今日这一顿酒,一会儿你付账啊!”
“好好好!”矮胖者一听那高瘦者不肯付账,立时不敢再行拖延,他忙将明月为何杀人的缘由,尽数说给了高瘦老者听。自然,他所讲的,在沈环与杨文渊商议的情节之上,更是添油加醋了一番……
高瘦老者听罢,捋须叹道:
“好好的一个明月姑娘,竟会因爱而成恨,失手杀死了一个王爷!咳!……这个韩王也真是的,明月既然喜欢他,他就将明月娶回王府,大不了做一个妾侍,不就成了么?何至于弄到这一副下场啊!”
矮胖老者连连摆手,不以为然道:
“你以为韩王是你啊!他身为一个王爷,怎么能娶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呢?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你让他今后,还怎么当王爷?!”
“青楼女子怎么啦?青楼女子也是人,我看呀,她们一个个都不比其他的女子差!尤其是明月姑娘,那长的是,简直就是……美得让我呆了!去年年底,我还托那里的杨妈妈给明月带话呢!当时我愿意出五百两银子,买明月一晚,只可惜,明月姑娘见了我之后,却还是不肯……”
“五百两买明月一晚?……”那矮胖老者摸着自己的肚皮,大笑道:“你也忒傻了吧!你不知道么?翠云楼里新来的一位头牌,叫作‘娇娇’姑娘,她
只需五十两银子就够!”
“怎么?那位娇娇姑娘,你试过啦?”
矮胖老者更加得意洋洋地说道:“就在娇娇来的头一晚,我就试过啦!说起来,那个女子……啧啧啧!那简直是……是人间极品呀!我看,就算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她!那身段,那相貌,那声音,那床上的……”
见矮胖老者吹嘘个不停,高瘦老者颇不耐烦道:
“你稀罕个鸟!老子也在翠云楼里排队,只是老子没你脚快而已!”
“老方,你排了十几天的队,一次都没有轮到娇娇?”
高瘦者白了那矮胖者一眼,气得不再言语。
“那你就没有再去找明月?”
“找了,可恨那老婊子,竟说明月姑娘受了伤,不能接客!我看呐,她又是找个借口来搪塞我,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如今,明月都快要死了,我却一次机会都没找着!”
高瘦老者随即又问:“老吴,那你可知道,明月姑娘被判了一个什么刑?”
“你猜……哦哦……我还是说了吧!依照万岁爷的旨意,明月作为主凶,被判凌迟处死,行刑的日子也已经定下,就在三日之后!”
“凌迟?!”那高瘦老者睁大了双眼,露出一半惊诧一半惊恐的表情,道:“天啊!这也太残忍了吧?明月……毕竟是一个姑娘啊!她……她还是一个头牌呢!”
“万岁爷管她是头牌还是尾牌啊!明月杀了万岁爷的儿子,万岁爷能轻易饶得了她么?照规矩,明月全家都要被满门抄斩,连她九族都要受株连!万岁爷只杀她一人,已经是对她格外开恩了!”
“明月!我的明月啊!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啊!凭什么你就得死啊!还要死得这么惨啊!……”那高瘦老者听了这句话后,竟至于呜呜呜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喂!老方!你小声点!别哭了!”矮胖老者推了高瘦者一把,又小心翼翼地查看了四周,他见高瘦者兀自哭个不停,脸上也已是泪眼滂沱,他不禁摇了摇头,只得劝慰道:
“我说老方啊,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怎么会哭了起来?那明月死不死的,关你鸟事啊!大不了,我这做哥哥的,等你付完了酒账之后,我再带你去花满楼就是!如今,翠云楼虽然被关了,旁边的花满楼不是还在么?说不定,那里也还有一位‘娇娇’……”
那矮胖老者说道“娇娇”的“娇”字之后,却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没来由地憋闷,那后一个“娇”字竟而说不出来。他拼命张大了嘴巴,想要说话,想要呼吸,却还是一口气都呼不出来,他只感胸口似乎被人插入了一根冰刺,那冰刺仿佛无声无息地插入他心口,让他蓦然觉到一阵刺骨的凌寒,那阵寒意自胸口向周身扩散,渐渐地让他无法说话、无法呼吸,直至神志模糊,颓然倒地……
“老吴?老吴!你怎么啦!”见矮胖老者忽然张大了嘴巴,却口不能言,渐渐地倒了下去,那已然泪眼朦胧的高瘦老者,立时站起身,忍不住惊呼道。
伴随着矮胖者倒地,高瘦者惊呼,得月楼的中庭内顿时一阵大乱。所有人均未留心到,一个身背长剑的白发男子,却冷笑了两声,扔下了一枚银锭之后,便顾自走出了门外,扬长而去……
第九十七章、姐妹情牵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八、申时、长安城南郊外、某一处地下石室内】
得月楼内的矮胖老者忽然胸闷倒地,旁边的高瘦老者忙过去查看,他不看则已,看了之后,立时失声惊呼道:
“不得了啦!死人啦!”
原来,此时的矮胖老者倒在地上,双目圆睁,满脸惨白,已然气绝。
旁边的酒客纷纷赶过来围观,这些人见了倒在地上的矮胖老者,惊骇之余,也都忍不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只因地上的这具矮胖者的尸身,非但形状可怖,而且自胸间直至脸庞,全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冰霜,就仿佛,他是忽然间被一股极寒的霜雪给冰冻而死。
店掌柜见状,不敢怠慢,忙命店小二赶往长安县衙报官。这边又安抚众人,收拾现场,并安排两个小二将尸身抬往假山之后藏起。
酒楼中的众食客,见有人竟离奇死在中庭之内,都不免纷纷猜测那矮胖者的死因究竟为何?有人道他必是患有寒热重症,只因贪杯便诱发疾病,以致猝死;也有人道,他或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促发体内的寒疾,以致暴病而亡;还有人道,他应是被人给当场下了毒,那个下毒的人兴许就在这酒楼之中……
总而言之,各种猜测都有,然而,任谁也想不到,真正害死那个矮胖老者的,仅仅是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因那矮胖老者说起韩王猝死一案,便说到了长安城的翠云楼;说起了翠云楼,便说到了翠云楼新来的头牌“娇娇”姑娘。他在喝酒谈笑之间,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一晚自己与“娇娇”姑娘的**之状,这一番得意洋洋之状,无意中,便得罪了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个人。
这个人,看上去虽年约四旬,但一头长发却尽是银白之色,他脸容清瘦,身形颀长,背上插着一把五尺余长的青锋,恰正是名动整个武林的“流霜剑仙”陆火离。
陆火离自来到长安之后,特别喜爱来到得月楼中饮酒。为了能坐到酒楼的大堂里去喝几壶五年陈的“汾阳醉”,他甚而不惜跟跑堂的讨一块木牌,排上一个多时辰的长队。
今日,他来得较早,总算未经排队,就轮到了一个中庭内靠近木台的位置。他原本已然酒足饭饱,这一顿酒喝得也甚是畅爽,正准备掏出银子付账走人,蓦地听到有人在暗里谈论韩王被杀一案。
这陆火离武功深厚,耳力自是大异常人。当下,他便侧耳倾听,前面几句倒好,后来,竟听那矮胖老者胡言乱语,对他九妹大有淫亵之词,他如何能忍?
于是,陆火离右手举起酒杯,外人均见他正举杯啜饮美酒之际,怎知他食指只轻轻一弹,一股冰霜剑气便自他指间,无声无息地刺入了矮胖老者左胸的“天池”大穴。
那矮胖老者只不过一个酒囊饭袋,如何能敌“流霜剑仙”那一股凌厉无俦的冰霜剑气?是以,他口里的“娇娇”两字,只说了前一个字,便已经倒地气绝。
而那位高瘦老者,恰也是因为他在当时的那一瞬间,气得扭头无语,是以才终于躲过了一劫。恐怕他直至自己老死也不会猜到,当年,他在得月楼中饮酒,已几乎与勾魂无常擦肩而过!只因为他之前想同一位头牌女妓同寝,排了十天的队,幸亏没有轮上,这才侥幸捡得一命!
……
陆火离冷笑了两声,不去理会身后的乱作一团,便离了得月楼,径自往南。
一个时辰之后,陆火离已经走进一处天然的石室之中。那石室位于地下,冬日里不冷,夏天又分外地清凉,如今正当早春,石
室内兀自保留着一丝温暖。
陆火离走入了石室之内,见自己的九妹毛娇娇依然蜷缩着躺在石床上,仿佛睡得正香,便大声唤道:“九妹,快醒醒!太阳都照到你屁股上啦!”
毛娇娇“嘤”了一声,打了一个老长的哈欠,兀自懒洋洋地问道:
“二哥,这才未时呐,你干嘛这么早叫我起床啊?讨厌!”
“都已经申时啦!九妹,快起来,二哥给你带了好吃的!”
“好吃的,有啥好吃的?”毛娇娇一个翻身爬起床来,听到有好吃的,两眼中立即一亮。
陆火离从兜囊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内里包着一整只喷香的烤鸡,还有几条咸酥鱼。
“这可是二哥从长安城最有名的卤菜店‘八珍居’中,给你带过来的!”
“哇!快给我!”
毛娇娇一把夺过她二哥手里的油纸包,取出那只喷香的烤鸡,撕下一只鸡腿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嗯……好吃好吃!这什么‘八珍居’在哪儿?下次我要自己去!”
“就在长安东市,从东边的口子走进去,两百步就到了!”
“嗯……二哥待我最好了!”毛娇娇一边吃,一边不忘连声谢她二哥。
陆火离在毛娇娇身边坐下,看着毛娇娇堪堪将半只烤鸡吃完。这才说道:
“九妹,你说你前天晚上弄死了一个乾国的皇子,他是什么……韩王?”
“对呀!”毛娇娇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一边喝茶,一边接着去啃那两条香酥鱼。
陆火离不由得笑道:“想不到啊,九妹,咱萧国皇帝交给你二哥的重任,却被你给完成了!”
“二哥,九妹帮你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你好歹也要带我去得月楼大吃一顿呀!”毛娇娇晃了晃了手里的那条咸鱼,佯装有些不满道:
“你就给我买这么点吃的,就想把我给打发啦?”
陆火离摸了摸毛娇娇的头,笑道:
“你这只懒猫,整天睡到太阳西斜,起来的时候都天黑了,那个时候长安城宵禁,连二哥自己,进出城门都有些不便,怎么带你去得月楼呀?”
毛娇娇撇了撇嘴,道:
“那我明天就起早,到时候,二哥可一定要带我去得月楼,不许耍赖哦!”
“哎!……等你明天能够起早再说吧!”陆火离叹了一口气,瞧他脸上神情就能看得出,他兄妹二人谈话,毛娇娇那一句“明日一定起早”的话,必然是已说过了无数遍,可真正能够做到的,怕是没有几次……
毛娇娇吃了一会儿,又问道:
“二哥,你说咱们这次杀了乾国的韩王,到底算不算完成了皇帝交给你的任务呀?”
“恐怕,算不上!”
“这是为何呀?他让你杀皇子,我都替你杀了,怎么还是算不上?”
“你好杀不杀,杀了一个韩王,又顶什么用?!那不过是一个‘玩乐王’,就算杀他十个八个,对乾国天下也不会有丝毫撼动!”
“啊……”毛娇娇不禁停下了啃食的动作,她将那条吃剩的鱼骨仍在了桌子上,问道:
“二哥,那咱们回到萧国之后,若皇帝问起来,你该怎么说?”
“我什么都不用说!他让我杀乾国的皇子,我已然杀了一个,其它的……干我鸟事?!”
“呵呵呵……”毛娇娇抚掌笑道:“二哥说的有理,反正皇帝就是你的学生,你无论怎么说,他都不敢怪你!”
……
过了一会
儿,陆火离想起晌午时分他在得月楼中听到的传闻,他觉得甚是有趣,于是笑着言道:
“九妹,你知不知道,韩王被你杀了之后,他们乾国人才用了短短一天,就已将这件案子给‘破’了?”
“哦……那些乾国人很‘厉害’么?我才刚刚离开翠云楼一天,他们就已经破案啦?那……杀人的‘凶手’又是谁呢?”毛娇娇又拿起另一条咸鱼,放入嘴中啃食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笑道。
“是一个叫作‘明月’的姑娘,听说,她还是……”
“明月姐姐!”毛娇娇将手里的香酥鱼仍在了地上,惊道:
“怎么她成了‘凶手’?!”
“你认识明月?”
“岂止是认识呀!我和明月姐姐还结拜了呢!咱们已经是干姐妹啦!”
“胡闹!”陆火离顿时脸色一沉,不悦道:“你和一个人族的女子,结什么拜呀?!而且,她不单是一个人族的女子,还是一个乾国的女子,又是一个青楼的女子!”
“二哥,九妹不知为何,一见这位明月姑娘,心里头就觉得分外亲切,反正, 我已经同她结拜了,以后……她这一生,就都是我的干姐姐!”
“她没有一生了……”陆火离冷冷地道:“她的命,就只剩下三天!”
“什么?三天!”
“听说,老皇帝今天一大早,就连发好几道圣旨,全部都是为他那个死了的宝贝儿子发的,其中一道就下到了乾国的青衣卫,里面讲的很清楚,三天之后,明月就要被处死!”
“啊……这……这怎么办?!”毛娇娇一时情急,便站起身来,绕着石室走来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着:
“明月姐姐,是我害了你!你可不能死啊……”
陆火离面无表情地看着毛娇娇,冷哼道:
“明月非但要死,而且,还要被凌迟处死!”
“‘凌迟’?什么叫凌迟?”
“凌迟处死么,那是他们乾国的一种刑罚,就是将犯人拉到大街上,扒光她的衣物,用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她身上的肉,据说,要一连割完九百九十九刀之后,犯人才会气绝而死,如若凑不到这九百九十九刀之数,那就是刽子手的失职!”
“啊?”毛娇娇眼睛睁大,惊恐道:
“杀一个人还要这么麻烦,要一连割九百九十九刀!那……那这个犯人得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最后解脱啊?”
“没法子,谁让他们乾国人都这么‘聪明’呢?连杀一个死囚,都要动这么多心思!”
“这……这可不成!”毛娇娇急切道:“明月姐姐可不能死,更不能这么被凌迟而死!我……我一定要救她!”
“好啦!”陆火离冷着脸训斥道:
“九妹,你道这长安城是什么地方?就凭你这点翻墙爬树的功夫,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已然是不错了!上两回你在城南的小树林中,每一回都险些送掉了自己的性命!这几日,我劝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毛娇娇看陆火离脸上的神情,心知若要劝二哥帮着她去搭救明月,那是绝无可能,她只得一跺脚,说了句:
“我找大姐去!”
言罢,还没等陆火离回过神来,毛娇娇已如一阵风般,抢步而上,倏然跃出了石室的洞口……
“你……九妹,你回来!”
陆火离追到石洞边,大声喊了一句,此时,石室之外,哪还有毛娇娇半个身影?
第九十八章、郁郁寡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八、酉时、徐府后园】
今日,徐恪至青衣卫上值之后,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或许,是因为昨晚上睡得太迟,他感觉有些困倦;又或许,是因为对于韩王这桩案子,他心里无端地起了一丝愧疚,以至于他这一整天下来,都有些闷闷不乐。
大清早,皇帝便派内侍赶到青衣卫内传旨。徐恪惊闻那位明月姑娘,竟要被处以凌迟之极刑,而且,翠云楼中的那一百余位姑娘以及五十个杂役护院,都要一同被处死,他心下不禁呆了。
这哪里是在惩戒凶手?这分明是在拉人殉葬!
就算皇帝信了沈环与杨文渊的话,那么,既然已推定凶手就是明月与老鸨,为何还要将其余的青楼女子与杂役护院一并处死?
而且,徐恪心下清楚,韩王之死,与明月和那老鸨并无半分关联,若坐视她们就这样替罪受死,叫他又于心何忍?
而最为可气的是,皇帝将一百五十余个姑娘、杂役尽皆下旨处死,却偏偏放过了那四十余个嫖客!
在皇帝眼里,凶手当然要死,与凶手相关的姑娘、杂役都得处死,可那些深夜赶去翠云楼中寻欢的男子,却不用死!
这算什么道理?!
试想,这天底下,若没有那些耐不住寂寞,四处寻花宿柳的嫖客,又何来的女妓,何来的青楼?
花钱买乐子的人,只需要到几千里之外的边地去呆上几年,回到长安,他们照样可以逍遥快活地继续活着,逍遥快活地继续花钱买乐。
而那些忍辱偷生,强颜欢笑,只为博那些男子一乐的人,却一个个都要被处死。
说白了,这个世界,有钱人还是可以任性,没钱的人就只能认命。
徐恪内心,顿感一阵悲凉……
他今日便只是呆在了他南署的公事房内,几乎关了自己一整天,什么人都没有去见。
今日一早,随着圣旨的下达,沈环也带来了皇帝的口谕。天子赏赐南宫不语绢二百匹,黄金一千两。这道口谕一下,顿时把南宫不语乃至他整个北安平司中的手下,都给乐坏了。
眼下,正值国库艰难之际,天子竟对南宫千户如此大方,可见,南宫大人在天子的心目中,已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
自然,消息一出,整座北安平司内,自百户、校尉直至掌旗、佐领,无不欢欣雀跃。古材香便与其余四位百户,商量着一定要合起伙来,请千户大人一同到得月楼内用宴。南宫不好推脱,只得微笑着答应了。
后来,銮仪司的诸千户与青镜司的张千户也一道赶来,专程向南宫千户道贺。大伙儿一拍即合,遂决定,今日午膳,便一起到得月楼中痛快喝酒,庆贺南宫千户喜得皇上嘉奖!
然而,南宫不语最想见到的,还是他的好友与得力臂助,巡查千户徐恪。只是,他找来找去,却找不见徐恪半个身影。
直至午时,众人在北安平司内,遍寻徐恪不见,古材香便亲自跑到南署的巡查千户公事房,邀请徐恪与大伙儿一同赴得月楼用宴,却被徐恪婉辞相拒。
古材香见徐千户一脸郁郁寡欢之状,他不知何故,还以为徐恪是艳羡于南宫千户喜得天子重赏,而自己竟分文未得,是以心下失衡,郁闷不欢。于是,古材香心中暗自笑了笑,只得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公事房外。
徐恪既不愿出门,卫卒便奉命将千户大人的那一份甲餐,给端到了公事房内。然而,徐恪对着本司伙房精心烹制的七八个碗碟,也只是略略吃了几口,他只觉味道一般,便命卫卒撤了餐具。
午后,他依旧呆在公事房内,哪儿也没去。
他拿出几本书,展卷观看,却还是心不在焉。
原本,他要赶去杨文渊的南安平司巡查卫务,然他听取了南宫的话后,无奈之下,只得罢了这个念想。
……
时日匆匆,转眼便到了酉时一刻,徐恪放下书卷,随即下值回府。
这一日,他几乎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人也没见,就这样,百无聊赖又闷闷不乐地上值了一天。
他走出青衣卫大门之时,还听得几个北安平司的卫卒,在他身后谈论着他们南宫大人如何喜得万岁爷嘉奖云云,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即出门……
徐恪回到自家的府邸之后,便径奔后院的榛苓居而来。
他刚刚走到后园,便见胡依依已迎面向他走来:
“小无病,你今日如何回来地这么早?”
“胡姐姐,今天卫所里没什么事,是以就下值得早。”
“那好,咱们到前厅去,子贝妹妹应是做好了晚膳,咱们开饭吧!”
徐恪便调转头,跟着胡依依又走向前厅。
一路上,他又问道:
“胡姐姐,你今日遇着毛娇娇了么?”
“遇着了,我还同她说了好一些话呢!”
“啊?你们……真的遇着了?”
“真的遇着了呀!”
徐恪不禁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这么一问,对方的回答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心里想,你昨晚上不是说,毛娇娇藏身的本事一流,若她不想见你,你很难找得着她么?怎地才过了一日,你就已见着了毛娇娇?
难不成,是毛娇娇主动来找你的?
这一次,徐恪猜测得果然没错!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胡依依正坐在榛苓居的小院中,对着天空的浮云发呆,却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阵娇滴滴的笑声:
“哎吆,大姐,你又在想你的哪个情郎啦?!”
自然,胡依依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她的九妹来了。
“你这头小花猫,真是来无踪去无影,你是怎么进来的?”胡依依笑着问道。
毛娇娇从墙边悄然跃下,走到胡依依的对面坐下,脸上兀自带着一片娇滴滴的笑意,她道:
“大姐,九妹特意来看你,怎么……你不欢迎啊?”
“你来得正好!我整好有事要问你呢!”
“大姐,我也正好有事要求你呢!”
“你会有事来求我?说,什么事?”
“大姐,你要问我的,又是什么事?”
胡依依白了毛娇娇一眼,心道毕竟远来的是客,于是,她走到内房中,取了一个茶壶与两个茶碗,亲自为毛娇娇斟了半碗茉莉香花茶,递到毛娇娇的身边,问道:
“大姐之前不是同你说好了么?你到翠云楼中,只管与那些男子行‘和合之术’,但不要杀人,你怎地不听大姐的话呢?”
“大姐,我没有不听话呀!”毛娇娇一口将那半碗香茶喝了个精光,神情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没有不听话……”胡依依随即又给毛娇娇斟满了一碗香茶,接着问道:“那你怎地将韩王给杀死了?”
“说起这个韩王,咳!……”毛娇娇又端起茶碗,连喝了好几口,直至将茶碗中香茶又喝了个精光,然后自己又给自己倒满。她这才将那一晚,自己被迫在绣房内接客,又被迫与韩王连番**,在她一再劝告之下,韩王仍不愿离开,最后,终致韩王精元耗尽而死的经过,一一都说给了胡依依听。
……
胡依依听毛娇娇说道,韩王随身所带的那个皮囊,皮囊中竟藏着各种千奇百怪的物品,这些物品都是用来对付女人之时,不禁暗暗皱眉。她心道如此一个荒淫成性、暴虐摧残的王爷,死了也就死了吧!
胡依依又听毛娇娇说起,说她用魅惑之术,引得那韩王李祚色心大发,心智蒙蔽,竟将那些皮鞭、铁钩、竹签、蜡油等物,都一一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胡依依听得更加皱眉,她心想,九妹可真是想得出来,就算要惩罚这个虐待女子的王爷,又何必将这些酷虐的手段,都一一返施在他自己的身上?
“九妹,你明知你的‘和合之术’,若放任无忌,能让寻常男子元阳尽丧而死,为何你不中途停下呢?”胡依依听罢她九妹的叙述之后,还是问道。
“大姐,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也没法子呀!”毛娇娇又有些委屈道。
“他自己不想活了?这何以见得?”
“他
自己说‘我这个王爷,委实当得无趣,死了也就死了吧’我见他当时的眼神,确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是以,我就成全了他呀!”
“这么说,这个韩王确是不贪生,而有些求死?”
“对呀!那些寻常人类,都是贪生怕死,我也不知道,这个韩王,贵为一个皇子,怎么会说‘死了也就死了’这种话?”
“好吧!”胡依依不禁喟叹道:“这个王爷,既然一心求死,让他死在你‘和合金仙’的‘极乐**’之下,他也算死得其所、不枉此生了!”
“那是!”毛娇娇不无得意地说道:“本‘金仙’是什么人,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尝到本仙的‘和合之术’?大姐说的太对啦!本‘金仙’的‘和合**’,就是那些男人们的‘极乐**’呀!那一晚,这个韩王无数次求欢,他虽然最后元阳脱尽而死,但他死的时候,依然快乐至极!”
胡依依白了毛娇娇一眼,不以为然道:
“什么‘和合**’‘和合金仙’呀,这无非是师傅当年传给你的一个破法术而已!我看呀,师傅当年就没……”胡依依突然欲言又止,索性转而言他道:
“你说你今日特意来见我,是为了求我一件事?是什么事?你快说吧!”
毛娇娇想了一想,便道:
“大姐,我在翠云楼中呆了十几天,不瞒你说,呆的极不痛快,幸好,我认识了一个姐姐,她叫‘明月’……”
于是,毛娇娇又将她在翠云楼中,是如何度过了索然无趣的十几天,又是如何与明月相识,两人又在得月楼内交拜为结义姐妹的经过,与她大姐备陈了一遍。
末了,毛娇娇便央求道:
“大姐,这次韩王死了,没想到,那些乾国的爪牙们,不来抓我,却抓了我的明月姐姐!他们硬要说明月姐姐是杀死韩王的凶手,还要在三天后,将明月姐姐给……给‘凌迟处死’!求大姐能想想法子,救一救明月姐姐吧!”
“这件事有些难办啊……”胡依依思忖了片刻,为难道:
“大姐同你一样,除了会一些粗浅的幻术,亦没有多大的武功,你让大姐怎么去救人?”
“大姐不是,有一个叫作‘徐无病’的弟弟,在乾国的青衣卫里当差么?大姐就不能让你的‘徐无病’想想办法,去救救明月姐姐?”毛娇娇双眼痴痴凝望着胡依依,再一次苦求道。
原来,那一日,胡依依、舒恨天、朱无能在得月楼中找到了陆火离与毛娇娇,五人便一同上到二楼的雅间“寥秋阁”内用膳。席间,舒恨天酒多话多,不经意间,便说起了青衣卫中的徐恪。当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众人说道徐恪的每一句话,毛娇娇却都已记在了心头。
胡依依依旧有些为难道:“小无病虽在青衣卫内当差,不过,他当的只是一个小官。你让他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救得了你的明月姐姐呢?”
“小无病?……”毛娇娇双眼一亮,不禁道:“大姐叫他,叫得好生亲切吆!是不是,这个‘小无病’就是大姐的情郎?”
“呸!”胡依依啐了一口,脸色却微微一红,当下就嗔道:“九妹,先前你还求人呢!这会你又不正经啦!……”
“大姐,被我猜中心事了吧?”毛娇娇有些得意,又有些挑逗地说道:“ ‘小无病’……‘小无病’你他叫得这么欢,难道……他还不是你的小情郎?……”
毛娇娇与胡依依同为女子,此时察言观色,焉能不知胡依依的心思?
这时,胡依依却听得徐府的大门已被人打开,前院内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忙道:
“坏啦!小无病下值回来啦,九妹,你快走!”
“我不走!我不走!大姐可真偏心!家里头藏了一个情郎,还不让九妹见一见!今日九妹既然来了,说什么也要见见你的‘小无病’!”毛娇娇嘟着嘴,气鼓鼓地说道。瞧她此刻的神情,好似见一见这个“小无病”,竟比抢救明月的性命还重要!
“哎呀!九妹,你不能见他!”胡依依一跺脚,急得脸色更加地绯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