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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楚楚可怜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午时、长安城东北、道正坊附近】

    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朗照,早春三月,草枝吐绿,河面上漾动着金色的阳光,春风中亦夹杂着花草的芬芳。这几日虽不断有猫妖为祟的消息传来,然那些按捺不住的长安人,还是忍不住走出家门,或奔波于生计,挥汗如雨;或逡巡于水边,流连赏景;或踯躅于东市,货比三家。长安城内虽行人不多,然三三两两,亦往来不绝。

    长安城东北的道正坊,由于靠近东市,更是热闹,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商贾贩卖之声亦充斥于道旁。此时正有一行三人自西往东,向道正坊内的得月楼行来。由于这三人的样貌都异常奇特,是以他们三人所到之处,立时会引起行人商贾的纷纷注目。

    大街上的行人商旅见了这一行三人,都不免要多看两眼,有些人甚而会停步观望,不舍得离去,人人脸上都写满了疑问。

    几乎每一个人见了这三人走来,心中都会生出同样的疑问:

    这一老二少三人,到底是谁呀?怎么看上起如此地奇怪?

    一个是白胡子老头,看上去好像已经一百多岁了,他一副雪白的胡须,都要挂到地面上,而他行走的姿态,矫健的步履,倒象是比少年人还要从容。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身高至多不过四尺,如此矮小的一个侏儒,如此苍老的一个年纪,却跑在三人之最前,举步如飞,怎不令人惊诧?

    一个是妙龄女子,看上去最多二十挂零,她明眸皓齿、修眉联娟,雾绡轻琚,罗衣璀璨,云髻峨峨、瑰姿艳艳,生得如同仙女下凡一般,甚至于,比仙女长得还要好看!

    走在最后的那一个,是一个年约十八的少年,他脸型方正,五官长得还算俊朗,只是一副臃肿的身材,委实令人摇头。只见他身形胖大,肚皮滚圆,一边走,一边还嘟着嘴叫嚷着:“哪里有吃的?到了没有?俺老朱快要饿死啦!”

    行人纷纷侧目,这三人却全不理会。此刻,走在最前面的那位白胡子老头,用力嗅了嗅鼻子,忽然朝身后的那位妙龄少女欢声道:

    “到了到了!就在那里!老姐姐,我猜得没错的话,老九应该就在得月楼里面!那一身骚猫的气味,嗯……没有比她更骚的了!”

    自然,那位鼻子伸长,用力嗅闻的白胡子老头,正是“半解书仙”舒恨天。他身后跟着的是他大姐“碧波仙子”胡依依,还有徐恪的结义二弟朱无能。

    胡依依走了半日的路,额头上已有微微的汗珠,她拿出绢帕擦了擦汗珠,嗔道:

    “小舒,你都找了半天了,我跟着你从南找到北,又从西奔到东,已走了三个时辰,都快把长安城都翻了一个遍,却连九妹的一根毛都没有寻到,你的鼻子……到底准不准呀?!”

    舒恨天回走了两步,拉着胡依依往前,急声道:

    “我的老姐姐,你就放心吧,这一回可一定准了!老九这一身骚 味,没人能比我更清楚,先前咱们在城南,我虽然闻着点味道,但没有如今这么浓。定是这臭老猫腹中饥饿,跑到这得月楼贪吃来了,咱们快走!”

    身后的朱无能,摸着自己的肚皮,吵嚷道:“老舒,我走不动了!说好了今天带我出来大吃一顿的,你却骗我走了这么多路!”

    “哎呀……我的乖猪猪……”舒恨天只得又回走到朱无能的身边,一边拉着他的胳膊继续往前,一边哄道:

    “前面就是得月楼,咱们再走两步就到了,乖猪猪放心,等咱们到了那里,你想吃什么,咱们就点什么!”

    “真的?”朱无能只要一听有好吃的,立时就会两眼一亮。

    “当然是真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老舒会骗你这只老朱?”

    “那咱们走!”刚才还懒得动弹的朱无能,此时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立时又振作精神,大步走到了最前。

    胡依依看着这“老舒”与“老朱”两者之前的亲密举止,不禁摇摇头,心下莞尔一笑……

    昨夜,她与徐恪一番长谈之后,得知自己的九妹毛娇娇竟在长安城内搞出了如此大的动静,她不免心中大感意外。在她记忆中,九妹虽一向爱闹爱玩,却也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不过,她虽兀自有些怀疑,然见徐恪如此断定,自也不敢再坐视不管。

    今日一大早,她起床之后,立时叫醒了舒恨天,吩咐他即刻带着自己去寻找毛娇娇。

    毛娇娇自号“和合金仙”,她修习的虽是阴阳和合**,然胡依依心中却很清楚,毛娇娇最为擅长的功夫,是隐身之技。她身为猫妖,轻功已是决顶,纵跃于五六丈的高处如履平地一般,而她藏匿的手段则更是一流,若她不想见人,别人便休想能找得到她。

    不过,天地之间,物物想联,猫鼠之间,既是天敌,又相互依附。这世间的老鼠与猫之间,各自都有一种相互辨别的本能。尤其是对于老鼠而言,因为害怕天敌,是以对于猫类的气息,更能捕捉……

    因此,胡依依要找到毛娇娇,自非舒恨天帮忙不可。

    可是,两姐弟正要出门之际,前院中的朱无能却一定要跟随。朱无能跟着徐恪来到长安之后,因为随身的宝器三齿钉耙被龙王敖广给收回,是以心性一直浑浑噩噩,心智已如**岁的孩童一般。他和舒恨天日日腻在一起,这一老一少,已生出如亲人一般的情感。他见舒恨天一大早就要出门,顾不得懒睡,便一再央求要跟着老舒一起走。

    胡依依无奈之下,也只得将朱无能一道带着。只是,他们今日从长安城西北的醴泉坊出发,先是找到了城南,直至走出南城门外二十里之地,一无所见之后,随之又回城往北,再由西往东,直奔行了有三个时辰,可把这朱无能给累坏了。若不是舒恨天连哄带骗,这位在世的天蓬,或许早就要“哼哧哼哧”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于是,三人走进道正坊的坊门,迎面就是一座宽敞壮丽的酒楼。那酒楼门前高悬一块金匾,上书“得月楼”三个大字,门旁一副楹联,提着两行前人的诗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字迹铁画银钩,苍劲挺拔。

    朱无能当先跨入得月楼之后,舒恨天与胡依依也紧跟着迈步而入。店掌柜见青衣卫的“舒大人”今日又来赏光,心中大喜,忙放下了他手中那盘兀自冒着热气的“虾仁炒鹿肉”,殷勤跑来亲自招呼。然舒恨天一双细眼只是余光一扫,立时便发觉了角落中对坐的毛娇娇与陆火离两人。他随即抢步向毛娇娇行去,只听他二哥陆火离正没好气地朝毛娇娇说道:

    “下一回,我烧一盘猫肉,看你吃不吃?!”

    舒恨天呵呵笑道:“没事,二哥,你那一盘猫肉,她不吃,我吃!”

    “吆!十二弟来啦!怎么……才几天没见,十二弟竟连猫肉也吃上了?”

    毛娇娇回身朝舒恨天一笑,随意说道。

    非但是舒恨天发觉了毛娇娇,毛娇娇此时也早已感觉到了舒恨天的气息。

    舒恨天原本想同陆火离开个玩笑而已,此时忽见毛娇娇的两眼中,又朝自己放出一道精光,他立时吓得心中一凛,情不自禁地躲到了随后而来的胡依依身后。

    “二弟、九妹,你们都在呐!”胡依依道。

    “吆……大姐也来啦!”毛娇娇见胡依依随后而来,忙站起身,向胡依依热情招呼道。

    可她对面的陆火离,却顾自手举着酒杯,头也不抬。

    “二哥,大姐来了!”毛娇娇向着兀自独坐的陆火离,小声提醒道。

    陆火离将杯中的五年陈“汾阳醉”一口饮尽,却淡然道:“她只是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凭什么就成了大姐?”

    原来,陆火离的修行虽已有一千二百四十年之久,而胡依依的修行,却是一千二百六十年。在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个人中,老大与老二的年岁,却是最为接近。寻常凡人,若是相差了二十年,那便是父子之别,而于妖类而言,这区区二十年,实在算不得什么。是以,陆火离只以二十年之差,便屈居胡依依之下,成了老二,他心里自然一直是不服。

    胡依依却走到了陆火离的身边坐下,拿起了毛娇娇的酒杯,朝陆火离道:

    “二弟,我虽比你年岁虚长二十,然论法术修为而言,我兄弟姐妹十一个人,加起来都不及你一人,来,大姐我敬你一杯!”

    说罢,也不待陆火离举杯,胡依依自己已抢先一饮而尽。不想,这五年陈的“汾阳醉”毕竟不太醇厚,她只觉一股酒味呛喉,不免又是一阵咳嗽。

    “不会喝酒,就不要勉强么!”陆火离往自己的酒杯中斟满了酒,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兀自淡然道。

    此时已有五人围在方桌前,舒恨天见一张小小的方桌,如何坐得下五人,遂抱拳向他二哥提议道:

    “二哥,咱们到楼上去坐坐吧!”

    陆火离眼皮一抬,瞥了舒恨天一眼,道:“你有银子么?”

    舒恨天哈哈笑道:“二哥,在小弟这里,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银子!”

    舒恨天遂往楼上一指,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道:

    “楼上‘寥秋阁’,乃是我的专座!今日这一顿酒,小弟做东,二哥、老九……请!”

    那店掌柜远远地跟在舒恨天的身后,他虽听得这些人的对话有些奇怪,但酒楼的规矩,不打听客人的**,是以他也没有去特意留心。此时听得舒恨天吩咐,急忙安排跑堂,将几位客人殷勤地引到楼上的雅间“寥秋阁”内落座。

    陆火离刚刚在上首坐下,瞥了一眼舔着大肚的朱无能,朝舒恨天问道:

    “他是谁?”

    舒恨天笑道:“二哥,你猜猜看?”

    陆火离白了一眼舒恨天,

    却未加理睬。他心道这多半是你带的一个偷儿跟班,我哪有闲工夫去猜他!

    舒恨天讪笑道:“二哥,你猜不到吧,他就是朱天蓬!”

    “朱天蓬?”陆火离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朱无能几眼,神色诧异道:“朱天蓬,他怎地是这么一副德行?”

    这时的朱无能在舒恨天的旁边落座,正一边抚摸着肚皮,一边连声催促上菜,瞧他脸上神情,似异常难受。

    “二哥,你没想到吧……”舒恨天不无得意道:“堂堂一个天蓬大元帅,昔日在天界统帅十万天兵,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竟流落道这般境地!”

    毛娇娇已经盯着朱无能看了半晌,她一会儿瞧瞧朱无能的脸蛋,一会儿又看看朱无能的肚子,一会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一会儿却又暗自摇头。她问道:

    “十二弟,你没弄错吧?堂堂一个天蓬元帅,就长得这副模样,跟个猪似的!”

    “哈哈哈……”舒恨天大笑道:“老九,算你说对喽!也不知何故,这朱天蓬在世为人,竟错投了一个猪身,他此时的心智,跟一个十岁孩子差不了多少。怎么样,老九,你要不要跟他也来一次‘和合之术’?也沾一沾他的仙气?我同你说,这可是昔日的天蓬大元帅哦!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啦!”

    毛娇娇又把她一双勾魂媚眼直直地盯住了朱无能的双眸,可此时的朱无能,却根本不与她对望。只见那夯货摸着自己的肚皮半天,见得月楼的酒菜还没上来,急得拉着舒恨天的手臂摇晃个不停:

    “老舒!你快让他们上菜啊!快点!俺老朱已经饿得不行啦!今天我要吃一整只蜜 汁烤乳猪,再来两大盘猪蹄髈!”

    毛娇娇盯着朱无能看了半天,却见他压根连一眼也没瞧自己,一个正常男子见了她应有的反应,那在世的天蓬却一点也没反应出来,毛娇娇不由得心中大为失望。此时她又见朱无能嘴里嚷嚷个不停,一边嚷嚷,一边还不断地流出口涎。毛娇娇见了这副情状,顿感一阵恶心,她厌弃地收回了目光,连连摇头道:

    “这头笨猪,本大仙可不感兴趣!”

    “哈哈哈!”舒恨天拍了拍身旁朱无能的后背,大笑道:

    “我说老朱啊,你也太可怜啦!当年连天上的嫦娥都对你欢喜,可如今,你堕入凡尘,竟连毛娇娇都看不上你!她可是……”舒恨天本想说一句:“她可是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来者不拒的吆!可她却偏偏看不上你,你可真是枉活一世喽!”然而,舒恨天偷眼一瞥陆火离冷峻的目光,立时禁声不敢再言……

    “来喽,舒大人,这是四十年陈的‘汾阳醉’;这是鄙店的‘千刀百切朝天醉’‘蜜 汁烤乳猪’‘红烧猪蹄髈’‘银鱼凤尾虾’‘蝴蝶叶豆腐’‘长安一刀鲜’‘嫩鸡三烧’‘香菜白牛肉’……都按您的吩咐做的。舒大人、各位客官,请慢用!”

    店掌柜带着六个跑堂,一边殷勤招呼,一边如流水一般地上菜。今日,舒恨天为了大显阔绰,竟一气叫了一整坛的四十年陈“汾阳醉”。单单是这一坛三十斤的四十年陈“汾阳醉”,论价至少也得纹银一千二百两。店掌柜已很少见人出手有这般豪阔,自然,招待起来更是异常殷勤。

    未等酒菜上全,朱无能已然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只猪蹄髈就放入口中大嚼了起来。陆火离看得不由皱眉,他心想,你不是错投了一个猪身么?怎么吃起猪肉来,竟还如此津津有味?看来,很多时候,果然还是小孩心智更好啊,委实不用想的太多!

    舒恨天拍开了酒坛的泥封,亲自为陆火离斟满了一杯四十年陈的“汾阳醉”。随着他将美酒缓缓倒入陆火离的酒杯,满屋中人顿觉浓浓酒香扑鼻而来,端的是好酒!

    “二哥,十二弟与你也是几十年没见啦,来,小弟敬你一杯!”舒恨天嗓音虽然沙哑低沉,然这一番话语,却说得真挚恳切。

    陆火离听得也不由动容,细想他与九妹毛娇娇一直呆在北地萧国,极少踏足中原,兄弟姐妹十二人已不知多少年没有聚首。如今,他在这长安得月楼内,与大姐和十二弟虽是偶遇,但毕竟都是兄弟姐妹。他虽心性虽一向孤高冷峻,然此刻也不禁心肠一热,便也端起酒杯从座间起身,与舒恨天、胡依依各自碰了一杯,忽然叹了一声,道:

    “咳!时光匆匆,咱们也有二十年没见啦!来,大姐、十二弟,咱们先干一杯!”

    毛娇娇见他二哥难得对人这般热忱,急忙也跟着起身,兄弟姐妹四人便在这“寥秋阁”内一同对饮了一个满杯。四人只觉一股清香醇厚的酒气自喉间缓缓落下,缓缓地下沉至胸膈、胃脘,经过膻中气海直往丹田而去,那一种感觉、绵长悠远、醇厚温暖,说不出地通体舒坦。连担任萧国国师数十年的陆火离也不禁心下喟叹道: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是之好酒!这里果然是神洲第一大城长安啊!我在萧国多年,竟从未尝到过如此好酒!

    陆火离方才虽与毛娇娇已经用过了午膳,然此时对着满桌的珍馐美馔,亦不禁食欲大开,再者身前还有世间美酒。当下,兄弟姐妹四人还有朱无能便在这得月楼的雅间之内,大快朵颐了起来……

    待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依依便说到了她此来的正题之上。

    胡依依向着身旁的毛娇娇问道:“九妹,你在这长安城内,是不是到处找寻青壮男子,与之行‘和合之术’?”

    毛娇娇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姐,你也是知道的,九妹自小身子就弱,师傅说我体内阴气太重,久之未免不利于修行,是以要人间男子体内的那些精元相补。我这‘和合**’也是师傅教我的……”

    毛娇娇又望了对面的陆火离一眼,忽而又幽幽叹道:“大姐,九妹也知这‘和合之术’不太雅观,可我也是没办法呀!”

    胡依依正色道:“可是……九妹啊!这‘和合之术’于你而言,是增益修行,于那些长安城的男子呢?那可是大大地有损他们体内的元阳!如今,长安城内已连续死了好多男子,你这样做,未免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毛娇娇辩解道:“大姐,我同他们行功施法的时候,委实是留了分寸的呀,这些人虽然体内精元大损,但一时半会儿,应当也死不了……”

    胡依依责怪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事过之后呢,你自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然这些寻常男子的体内,能有几多精元供你榨取?待得你功成吸精之后,他们大多已不堪元阳大损,轻则重伤,重则便一命呜呼了!九妹,你在大姐心中,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何以你今日到了长安,怎地就如此无所顾忌了呢?”

    毛娇娇心下不禁有些难受,她正想再次辩解,蓦地见陆火离一拍桌子,冷然道:

    “怕什么!长安城内死几个男子,又算得了什么鸟事?!有我‘流霜剑仙’陆火离在,九妹,你想怎么吸精,就这么吸精!就算你一日找十七八个人与之和合,也休要顾忌!”

    毛娇娇顿时心中一喜,她举起杯子,与陆火离对饮了一杯,笑道:“还是二哥对我最好!”

    毛娇娇又朝胡依依解释道:“大姐啊,你就莫要再劝我啦!大家所修功夫不同,你修的是医术,我修的是‘和合之术’,我们两不相干,又何必苦苦劝我呢!”

    舒恨天见场面的气氛有些尴尬,不由得打圆场道:

    “大姐,九妹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修的是医术,九妹修的是‘和合之术’。依小弟拙见,不如……待九妹与那些男子行‘和合之术’后,大姐再用你的医术将他们救活,这不就……成了么?”

    胡依依却白了舒恨天一眼,心道,我只是一个医者,并非是一个神仙!再者,待毛娇娇与那些男子行‘和合之术’后,那些男子便已是一段腐朽之木,我就算有神仙之水,也难以将他们救活啊!

    见正面劝诫不成,胡依依只得话锋一转,又道:

    “二弟、九妹,你们可知,如今因为九妹胡乱与男子行‘和合之术’,以致长安城内接连出了好多条人命。如今,此事已惊动了大乾皇帝。皇帝已命赵王李义负责主理这桩案子。二弟是知道的,那李义非但是赵王,而且是大乾神王阁副阁主,他的师傅便是那神王阁阁主白无命……”

    陆火离正欲举杯饮酒,听得此言,不禁放下了酒杯,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

    十天前的那一日,他跟踪赵王李义长时,终于忍不住,在秋水原与他斗了一场。可当时的自己,一出招便是平生两大绝技“皎皎孤月”“空里流霜”,且自己精研冰霜剑气已有多年,自负一身的冰霜剑气已然是炉火纯青,然而当时的赵王李义,身未离地,手未拔剑,竟而空手接了他两招却面不改色。这一份功夫,当真是让他惊诧莫名,以至于令他当时想也没想,急忙便趁隙施展轻功,仓皇遁去……

    陆火离这二十年来未尝遇到过对手,一向心高无比,然而当日与赵王一战,他不由得万分气沮,若不是他这一趟背负使命而来,他当日便可能打道回府,径回自己的北地萧国。

    久闻赵王李义神功盖世,没想到,此人的功夫竟强大到如此地步!

    若此人负责主理九妹这桩案子,九妹的境遇……可也有些堪忧啊!

    胡依依见陆火离脸色微变,知她所言起效,随即又言道:“二弟,你再好好想想,这位赵王的武功已然不俗,他还有一个师傅叫白无命。那白老阁主你是知道的,他乃神龙在世,一身功夫更是天下无匹!二弟的剑术虽高,功夫虽好,然也不能时时在九妹身边保护!若一旦九妹稍稍有个闪失,落在了赵王李义的手中,甚而是白老阁主出面,抓住了九妹,二弟,你到时又该怎么去救她?”

    这一下,陆火离脸上的忧色已然更甚,连带着毛娇娇也已默然无语……

    因他们兄妹二人都知道,不用赵王李义出手,这毛娇娇已经连续两次遇险,差一点都把一条猫命给赔上了!

    头一次,毛娇娇在城南郊外的密林边遇上了徐恪,当时是毛娇娇轻敌,以致自己右腿被徐恪剑气斫伤,若不是徐恪一念之仁,毛娇娇非但双腿都要被徐恪削断,甚而有可能性命不保!

    第二次,毛娇娇还是在城南郊外的松林旁,她当时正巧要回到自己的居处休息,路过松林却见一个浑身邋遢的男子在那里练剑。她一时心痒难耐,便径自上前勾引。哪知道,这样一个浑身邋遢的男子,非但剑术了得,轻功更是与自己不相上下。当时,那个邋遢男子的一把青釭宝剑,就只差离自己的面门不过两寸。若非二哥陆火离及时赶到,就算她有九条猫命,怕也只能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就在陆火离与毛娇娇均沉吟不语之时,又听胡依依言道:“二弟,大姐信你,与那赵王李义相比,你的功夫或能更胜他一筹。然你二人,能无时不刻形影不离么?二弟此来长安,应是有正事要办吧?九妹每日都需与人行‘和合之术’,二弟能做到时时刻刻都守护在她身边么?”

    陆火离听得不禁心中冷笑,他心道,我堂堂一个萧国国师,武林中人无不景仰的“流霜剑仙”,难道九妹与那些男子行房之时,我还在外头帮他们把风不成?嘿嘿!这种事传出去岂不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

    然他随之也不由得心中一凛,心道我自然不会时时刻刻陪在九妹身边,可她每夜却都需出门,长此下去,九妹倒真是有些……堪忧啊!

    “可是……可是……”毛娇娇兀自在强辩道:

    “大姐呀!我若长时间不与人行‘和合之术’, 你叫我如何增长修为么?不用说修为,一旦我体内长时没有男子精元的输入,阴气大炽,元阳消减,我这身子还会闷出病来的……”

    言罢,毛娇娇又露出一种万分委屈的神情。

    就算胡依依是一位女子,见了毛娇娇这种又是委屈又是羞涩的神情,亦忍不住动容。更别提长安城的那些寻常男子,若教他们看到了此际毛娇娇的神情,估计,不管是让他们为毛娇娇付出多少,这些男子势必也是会心甘情愿。

    胡依依不禁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

    “咳!九妹,实不相瞒,我此来就是为了帮你来的!大姐昨晚上想了一夜,已帮你想好了解决之道。”

    “哦……”毛娇娇顿时转忧为喜道:“大姐想到了什么法子?”

    胡依依举杯浅浅地啜饮了一口美酒,随即道:

    “九妹,你这‘和合之术’,虽有伤那些男子体内元阳,但也不是杀人之术。长安城内死去的那些男子,应是被你榨取太过,短时间内吸干了他们体内全部精元,是以便令他们一命呜呼。但你若细水长流,多选一些男子,每人均榨取他们少些精元,便能保你采补足够,也不致损了他们性命,九妹,你看此计如何?”

    毛娇娇嘟着嘴言道:“大姐,此计好似好,可我每晚都要外出行功,我这‘和合之术’么,虽也简单,只需青壮男子即可,但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着那许多青壮男子呀!更何况,大姐,你方才不是说,如今长安城有个什么……叫赵王的在亲自查案,我若多处作案,到处找寻那些青壮男子,岂非更加危险?!”

    胡依依笑了一笑,摆手道:“九妹,你忘了,有一个地方,里面都是青壮男子,而且一个个**极其旺盛!你只管与他们行你的‘和合之术’,他们非但会心甘情愿,而且,还要大把大把地给你银子!……”

    身旁的舒恨天立时领会道:“大姐是的这个地方,莫非是……青 楼 妓 馆!”

    “对呀!我怎地忘了有这么个地方!”毛娇娇顿时拍手道:

    “太好啦!我若在妓 馆之内,每晚上不管多少男子,都是合情合理!那什么赵王、白老阁主的,也自不会管到我的头上!大姐,你太聪明啦!九妹缘何早点没有想到呢!”

    胡依依又道:“而且,你在那青 楼 妓 馆之内,行‘和合之术’之时,只需记住,每次只要把握分寸,细水慢引,那么每一个男子都不会送命,最多也不过损折些精元罢了。九妹只消呆在那里,非但管保任谁也找不到你,而且,九妹每日的和合采补,岂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

    这一下,毛娇娇几乎是要雀跃欢呼了,她兴奋地言道:

    “大姐,太好啦!事不宜迟,我们吃了午饭之后,这便去找青 楼 妓 馆,长安城中哪一家青 楼最大啊?……”

    “不行!”毛娇娇与胡依依正欢喜兴奋之时,却蓦地听陆火离一拍桌子,怒道:

    “九妹,那青 楼 妓 馆是什么地方?那是最为下贱龌龊之地!九妹,你堂堂一个……国师的妹妹,怎能去那种下贱肮脏之地?!”

    陆火离自然已经从胡依依的话语中听出,胡依依是打算让毛娇娇索性扮作一个青 楼女子,堂而皇之地在青 楼妓 馆内与无数男子行房。他自忖自己乃武林一代宗师,又是堂堂萧国的大国师,岂能容自己的妹子化身一个青 楼妓 女?!

    “哎呀!二哥!”毛娇娇却走到了陆火离身边,她轻轻抓起陆火离的手腕,一边摇晃不休,一边撒娇道:

    “九妹知道二哥最是心疼我!可二哥这一趟来长安,乃是有大事要办,岂能为九妹的这点小事分神?!咳!……九妹修习‘和合之术’也是奉了师傅之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九妹身子弱,若没有那些男子的精元,九妹不免身子又要大为受损,二哥到时候岂不要更加忧心?!今日,大姐的这条计策,委实是帮了九妹的大忙!若九妹不去青 楼妓 馆,万一不慎掉入了那赵王或者什么白阁主的手里,到时候二哥该怎么办?二哥……你就答应了吧!”

    在毛娇娇又是撒娇又是苦求之下,陆火离只得摆了摆手,摇头道:“算啦!九妹,你若自己想好了,你便去做吧!二哥管得了你一时,也管不了你一世!今后你自己的路,只管自己去走就是,无需问你二哥!”

    言罢,陆火离举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之后,又将空杯往桌上重重地一顿,他颓然长叹了一声,便不顾众人,径自出了“寥秋阁”的房门,只管自己下楼而去。

    “九妹,你修习什么不好,却要修什么‘和合鸟术’!下一次,二哥教你杀人之术!”

    陆火离今日已喝了好几壶美酒,此时,他不禁有些酒意上头,在他将要下楼离去之时,他蓦地手出长剑,剑光只一闪之后,他便已长剑入鞘。

    “哼哼!什么‘和合鸟术’,什么‘空空之术’,什么‘幻象之术’……哪里有我这杀人之术来的逍遥快活!哈哈哈!”

    陆火离细长瘦弱的身影已经大步远去,众人只闻他冷峻悠长的声音却兀自传来。

    舒恨天循声望去,只见楼梯的一角已被陆火离的长剑齐齐削平,而当时,他只见陆火离手中流霜剑只微微一闪,他只道二哥还未出剑,二哥的剑招却已然结束。

    “好剑术!”舒恨天不由得由衷叹道。二十年未见,这位二哥的剑术实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非但是那一段木梯的扶手已被陆火离的长剑给齐齐削断,在他大步行去的脚下,却不知何时,已弥散开了一层淡淡地冰霜。当时陆火离在心情郁闷之下,竟而虽心而发,一股冰霜剑气已从他丹田气海喷薄而出,竟而在他身前脚下,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胡依依与舒恨天眼见陆火离如此神功,亦不禁呆立当场。

    ……

    ……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平康坊的翠云楼内。

    一位蹒跚老者与一位绝色少女正举步迈入大堂之内。

    此时正值午后,翠云楼中并没什么生意。楼内的老鸨正无聊之时,忽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汉带着一位妙龄女子入内,心下自是大喜过望!

    依照她的经验,这定是又一桩送上门来的好事!

    果然,老鸨略略问了一问,便知对方乃是一对从灾区投奔长安而来的父女。老人膝下无子,全赖这个女儿养老,可如今正逢大旱饥荒,老汉无以为生,只得跑到这青 楼之内,将女儿卖做妓 女……

    那老鸨奉命掌管翠云楼多年,对这种事自然经验老道。她先是出言好生地安慰了父女两一通,末了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家,你想卖多少两银子?”

    依照老鸨内心的估算,她已准备了至少白银两千两!

    甚至于,对方若实在不舍得,她就算再加一千两银子,那也可以!

    因为这一个妙龄女子,实在太过美艳,而且,这位女子在美艳中还有一种格外动人的味道。

    老鸨深知,这女子实在是一个天生的尤物!而且,这样的女子,就是应该在青 楼里,方能显出她身上的那股明言动人,还有她浑身所隐藏不住的那一丝勾魂魅惑……

    老鸨心下不禁感叹,就算是她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曾为她赚取银两无数的那个女子,若是与眼前的这位妙龄少女相比,也会如明月之下的萤火一般,立即黯淡下去。

    老汉迟疑了半响,犹豫地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两?”老鸨有些吃惊,然她随即也打定了主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买!

    未料,那老汉竟弱弱地问道:“五百两银子,行么?”

    “那是……当然!”

    老鸨心下大喜,忙命手下取来银票,双方签印画押,实行了交割。

    自然,那行路蹒跚的老汉,便是胡依依以幻术为之。

    从此,翠云楼内,便又多了一位头牌。

    ……

第五十五章、君有何羡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申时、长安城平康坊附近】

    送别了毛娇娇之后,胡依依离了翠云楼,遂恢复了本来面目,与舒恨天、朱无能一道回府。

    路上,胡依依与舒恨天说起今日偶遇的陆火离,各自心中都不胜感慨。

    舒恨天叹道:“我的老姐姐,想不到二哥多年未见,武功竟精进如斯!你说的没错,我们兄弟姐妹十一个人,加起来恐怕也及不了他一人啊!”

    胡依依心下兀自在回想着方才于得月楼的所见。当时陆火离独自起身离去,也许是他心中难受,临走时只是剑光一闪,便已将那酒楼木梯的一段扶手削去了一角。而更离奇的是,他走后身前脚下,竟而会留下一层淡淡的冰霜。以此可见,她二弟所修炼的冰霜剑气,实已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几可随心而发。他只需心中一动,体内的那一股冰霜剑气便能由指间喷薄而发,逆转阴阳、凝冰化雪。倘若那陆火离不是在酒楼中,而是战阵之前,真正地催动他体内的冰霜剑气,全力御敌,对手将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胡依依也不禁感叹道:“想不到只是二十年没见,二弟的冰霜剑气已修炼至如此可怕的境地!看来,二弟说的没错,我们十二人中,每人虽各有一技,然若论真正的功夫,还是二弟这‘杀人之技’来得最是厉害!”

    舒恨天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老姐姐,话可也不能这么说!二哥这‘杀人之技’虽然厉害,但也不能当饭吃不是?今日若没有我老舒的‘空空之技’,他哪来的银子尝到这乾国最好喝的美酒?!”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心道就你能!别人是“有钱便称大爷”,只需有钱就能一个个胆气如牛,可今日你只是瞧了九妹一眼,瞧把你给吓得!今日若非我在场,你小舒怕是早已爬到了房梁上,飞身遁走了!胆量如是之小,你小舒就算偷来一座金山,又有什么用?……

    诚如胡依依所想,在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个人中,以舒恨天的修为最浅,仅仅才八百年的道行。是以舒恨天武艺虽杂,却样样不精,看书虽广,却一知半解,到头来,他真正得意的,便是与生俱来的“妙手空空之术”。只要是他舒恨天想偷之物,这世上就没有他偷不来的。

    然而,舒恨天偷尽天下钱财,却偏偏过不惯富贵豪奢、挥霍无度的日子。按理来说,依照舒恨天的本事,他就算想过帝皇这样的生活,也是轻而易举。然而他却偏偏喜欢游荡于江湖各地,又尤其喜爱潜藏在偏僻的犄角旮落中。有时他甚而会乔装成乞丐,可怜兮兮地向行人乞食。若有心善之人向他慷慨施舍,他当即会还返给对方几张千两的银票。若有那些为富不仁的商贾大户,见了他连一个铜板也不愿施舍,他又往往会跟踪那些富户,深夜潜入对方宅中,将他家的银两,偷得一干二净!

    有了这“妙手空空之术”,金银钱财对于舒恨天来说,当真是如粪土一般。他时常深夜潜入大户宅中,偷得数万两银票,又随即兑换成散银,四处散发给那些流民乞丐。倒也并非是他对那些流民乞丐有多可怜,纯粹是那些银票对于舒恨天而言,完全是如同废纸一般。他原本就用不上,又何须如同那些富家翁一般,苦苦守着一堆金山,到死还不肯放手?

    是以,在去年中秋之时,舒恨天千里赶到杭州府来搭救胡依依。当时,他便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老年乞丐,混在云州府乌程县的“聚英楼”内。见了徐恪与朱无能来到之后,他便偷偷摸摸爬到徐恪的桌子下方去拉动徐恪的裤腿……当时他这样做,一半是他想试探徐恪的品性,另一半亦是他习惯使然。

    不过,今日舒恨天与胡依依一道住在徐府之内,他这“妙手空空之术”可委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长安城号称是神洲第一大城,人口最多,商贾最众,城内最是繁华,也最是一个消金化银之地。若非有钱之人,在这样一座繁华旖旎的大城中生活,那当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自朱无能被徐恪带来之后,徐恪因自己公务繁忙,便将二弟委托给了舒恨天照料。这朱无能别的样样不行,唯独吃的他是最行。每日只要一有空闲,朱无能便是吃不离口、食不离手。若非舒恨天的“妙手空空之术”,恐怕以徐恪这区区俸银,就算皇帝对他格外关照,全都如数发放,他也早已被朱无能给吃的破产了!

    同样,以陆火离萧国国师之尊,在得月楼内亦只能在一楼大堂中就座,每次用膳,也不过点三五盘菜肴,要一壶五年陈的“汾阳醉”而已。只因他轻装简从而来,身上所带银两不多,以得月楼的酒价而言,他唯一能喝得起的,也就五年陈的汾阳了。他来到长安之后,四处流连忘返,感叹京城繁华之余,也最喜到这得月楼用膳,然则,他每次到店之后,点菜之时恰还得精打细算。今日“寥秋阁”的这场午宴,若非舒恨天以“妙手空空之技”得来的银两,他又如何能这般畅饮美酒,大快朵颐?

    是以,陆火离虽然心中不屑,然当时亦不得不承认,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杀人之技”也好,“空空之技”也罢,都是各有所用,只是分场合而已。当真到了过日子的时候,十二弟的“妙手空空之技”却比他“杀人之技”来得实用多了。

    事实上,他们兄弟姐妹十二个人,人人都有一种天生技能。排行第九的“和合金仙”毛娇娇,她修习的虽是“和合**”,然她天生技能却是“隐身之技”。她非但轻功高超,纵跃于树梢城墙如履平地,潜藏的手段更是一流,是以长安城以李义为首的“京城审案团”,忙乎了大半个月,却是连毛娇娇的一根猫毛都未曾寻到。

    而排行老大的“碧波仙子”胡依依,虽修习的是医术,但她天生的技能却是“幻化之技”。只要不是道法高深之人,胡依依只消略施法术,便能在他们面前幻化出各种形状。半个时辰前,胡依依带着毛娇娇进到翠云楼中,那老鸨就将胡依依看作了是一个逃难而来的老汉。

    此刻,胡依依又从怀中掏出了那五张一百两的银票,交到了舒恨天的手里,打趣道:

    “小舒,这是你九姐的‘卖身钱’,你可得藏好喽!”

    舒恨天郑重取过那五张银票,放入怀中,仿佛他此刻怀中所藏的恰是五十万两银票一般,他拍了拍胸脯,叹道:

    “不容易呀!我认识老九八百年啦!直到今天,才从她身上拿到点好处,而且,足足有五百两呐!”

    言罢,舒恨天竟又再次取出了胡依依递给他的那五张百两银票,仔细端详了半响,这才重新放回怀中,只见他不无伤感地言道:

    “可怜的老九,拢共才卖了五百两银子,咳!这五张银票,我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藏着!”

    舒恨天此时脸上的神情,仿佛那五张银票,就代表着毛娇娇的全部性命一般。

    他都差点忘了,刚才他们一行五人,只是在得月楼雅间的一场花费,便已是两千两银子。

    此时他再看朱无能,只见那夯货不时砸吧着一张大嘴,一双肥厚的耳朵不断摇晃着,一个肥大的身躯缓缓地跟在他们后面行走,这两千两银子的花费,终于让朱无能吃饱喝足,无话可说。

    ……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西而行,信步间,便已到了长安西市口。这长安的西市虽不如东市热闹,但里面的商铺店家也是应有尽有,更难得的是,较之于东市面向大众而言,西市里贩卖的货物,更多的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虽然,那些“奇珍异宝”多半也是商贩们伪装之物。

    此刻已是申牌时分,已近下值之时,西市中虽往来行人不断,也已渐渐稀少。胡依依难得出门一趟,此刻心情甚好,便东走走、西看看,只觉这座京城的确是热闹好玩,许多店铺中的货品,枉她已活了一千二百六十多年,兀自未曾见过。

    然则,胡依依看归看,手中银两也是不愁,她却没有半点想要购买的意愿。她见大街上不时有行人归家,抬头又见日色偏西,心道小无病只消半个时辰便会到家,我可得早些回去准备晚膳了。

    于是,胡依依加快脚步,便带着舒恨天、朱无能往自家醴泉坊的方向大步而行,待得她将出西市之时,蓦地见街头上竟仰面躺卧着一个乞丐。

    长安城内乞丐虽多,然京兆府衙有明令,东西两市、繁华街口,乞丐一律不得走动,若一经发现,立时抓入衙门问罪。此刻,这西市的街口是何等繁华的路口,来往商旅络绎不绝,商贩叫卖之声亦充斥于耳,在大街上竟出现这样一个仰面躺卧着的乞丐,还兀自呼呼大睡,这景象怎能不令胡依依啧啧称奇?

    “小舒,你看,这里怎么会有一个乞丐?”胡依依手指着躺卧在地的那人,向舒恨天问道。

    舒恨天原本并未留心,他只顾着与朱无能打趣,一会儿摸摸他的肚皮,问他吃饱了没有;一会儿又拍拍他的粗腿,催促他快些走路,此刻见胡依依相问,便循声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邋遢的乞丐,随即道:

    “老姐姐,去年一整年乾国大旱,多少人饿死了?没饿死的也只能跑到这长安来讨口饭吃,这里躺着一个乞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咳!……”胡依依叹了一口气,道:

    “我瞧他也怪可怜的,这一身衣服已不知多久没洗,还有他脸上的胡子头发,都快分不清了,小舒,你给他一些银两吧!”

    舒恨天摇了摇头,心道,长安城内不知有几千个乞丐呢?你都施舍得过来么?不过,他知这位大姐一向心地善良,最见不得那些弱小无助之人受苦,是以便欲从腰间的兜囊内去掏一些碎银出来。

    不想,舒恨天掏了半天,却连半两碎银也未能找到。原来,他一向大手大脚惯了,一旦给出去的银票,他从不让店小二找零。是以,长安城内几乎所有酒楼的跑堂,均已知这“舒大人”豪阔之名。今日他出门照例带了两千两银票,只是,方才得月楼他一场宴请,为显他出手气派,他叫了满满一大桌山珍,又买下了一整坛四十年陈的“汾阳醉”,竟已将他手中银两花光。

    “老姐姐,不巧,我的银两都花在方才得月楼中宴请二哥他们了!”舒恨天摊摊手,有些难为情道。

    “我不是刚刚给了你五张银票么?”胡依依问道。

    舒恨天忙摆手道:“那可不成!那五张银票可是老九的‘卖身钱’,我要好生藏着的!”

    “哎呀!”胡依依不耐烦道:“银票有什么好藏的?!那都是些最为污 秽之物!更何况九妹这个惹祸精,翠云楼的老鸨能将她要进去,我谢她还来不及呢,我要她家的银票作甚?!”

    胡依依的意思,是那五张银票都出自青楼,能有一张是清清白白的么?也不知那翠云楼是通过什么法子每日赚取这大把的银票,她自然是嫌弃它们不太干净,此刻,用它们周济乞丐,那是最合适不过。

    只是,舒恨天却不这么想,他觉得,用“卖了毛娇娇”换来的钱,却随意送给一个乞丐,这似乎不太合情理。然则,他见胡依依坚持要给,也只得从怀中取出那一叠银票,犹豫了半响,从中抽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他心道,这一百两银子若省着点用,够这个乞丐吃十年的了……

    忽然,舒恨天身后的朱无能,不知何故,竟一把抢过了舒恨天手中的那一叠银票,大步走到乞丐的身边,将银票塞入乞丐的衣袖中,还向那乞丐连连作揖,神色恭敬地说道:“师傅,嗯……这些银票给你!你慢慢用啊……”

    这一下,非但是舒恨天,连走在最前头的胡依依也不禁心中大为奇怪。

    “师傅?什么师傅?这……不就是一个乞丐吗?”

    胡依依又仔细瞧了那乞丐两眼,只见那人蓬头垢面,满脸都是乱须乱发,已分不出多少年纪,不过见他头发尚是全黑,应是个中年男子。此刻,那中年乞丐衣袖中虽被朱无能塞入了一批巨额银票,却浑然不觉,兀自睡得正香。

    “呆子!要论你的师傅,我老舒才是,平白无故,你怎地去认一个乞丐为师?”舒恨天指着朱无能叱道。

    “嘿嘿!老舒才教了我三招,他才是我师傅呐!”朱无能却憨憨笑道。

    “这呆子!今日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竟会将一个乞丐认做师傅!”舒恨天摇了摇头,叹道。

    胡依依见天色不早,她着急要回去安排晚膳,是以便招了招手,示意舒恨天不要纠缠,赶紧回府。

    三人过了西市,在夕阳的余晖中,向醴泉坊行去。

    “呼……呼……”三人已走出十步之外,却听到一阵如雷鸣般的鼾声传来,胡依依忍不住回头,见打鼾之人恰正是那个仰卧于地、浑然熟睡的中年乞丐,胡依依也不禁哑然而笑。

    想不到,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在这长安大街上幕天席地而眠,竟也能,睡得这般香甜!

    那乞丐此时犹在睡梦中,他自然不知身上已多了一批五百两的巨银,这一批银子,若省着点用的话,已足够他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然而,他虽不知身上已平白无故多了五张银票,却依然还是睡得这般香甜,这五百两的银票,又与他的睡眠何干?

    有时候,一无所有对于一个人而言,未尝也不是一种解脱。

    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失去。

    恐怕,此时此刻,就算这世上那些拥有万两黄金之人,住在自己高屋大宅之内,也未必能有这位乞丐那般,睡得如此舒适!

    ……

    ……

    待胡依依与舒恨天、朱无能三人离去之后,没过多久,长安城西市便走来一小队巡城的禁军。领头的是一位什长,那什长见长安城西市口竟有一个乞丐堂而皇之地躺在那里,立时大步往前,将手中的枪柄往乞丐的后臀戳了一戳,大声叱道:

    “大胆流民,竟敢公然躺卧在西市大街口,还不快与我起来!赶紧起来!”

    “嗯……?”那中年“乞丐”此时慢慢睁眼,见天光正亮,不禁又揉了两下惺忪睡眼,打了一个哈欠道:

    “酉时还没到么,干嘛叫醒我?!”

    “大胆!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赶紧起来,给我走!……”看得出,今日这位什长心里还有些可怜眼前这个“乞丐”,他连声提醒,催促那“乞丐”赶紧跑路,用意自然是不想将他抓入大牢。

    什长身后的八个禁军卫兵,此时也都大步而来,他们见那“中年乞丐”迟迟未动,正等着什长一声令下,立时将那“乞丐”五花大绑,押入长安县衙的大牢。

    依照惯例,长安城内的流民乞丐,本是京兆府管辖。光天化日之下,若有乞丐违反禁令,擅自出现在东西两市与繁华街口,那便是京兆府辖下失职。此时,若由他们禁军将那个“中年乞丐”抓捕至长安县衙中,那些捕快感谢之余,少不了要请他们一顿酒喝,若碰到客气点的捕头,临走还能送几两银子的辛苦钱。

    令这些兵丁大感惊诧的是,自家的这位什长,待看清了那“中年乞丐”的脸面之后,立时大惊失色,连连向那“乞丐”行礼赔罪道:“原来是李将军,小的不知将军在此,得罪,得罪!”

    不光是什长手下的那八个卫兵,就连过往行人,见了这一幕,也都不禁困惑不已,心道,一个禁军头领,怎地向一个乞丐行礼?难道,这当兵的脑子不好使,迷糊了不成?

    自然,这位什长并无半点的迷糊,他头脑中的意识反而是相当地清醒。他只是近前稍稍细看,便立时认出了眼前的这个“中年乞丐”,恰正是昔日的左武卫大奖军,五莲县公李君羡!

    昔日的李将军,乃是大乾禁军中的一位名将,他在两军阵前,驰骋于万马阵中之时,手握一杆亮银枪,背上一把青釭剑,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又是何等地气魄不凡!这位什长之前就是左武卫辖下的一名亲兵,也曾见过李君羡几面。此时的李君羡虽已被皇帝下旨免官夺爵,然他当年毕竟威名太盛,是以这位什长一见之下,还是忍不住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李君羡见有人竟认出了自己,心中非但不喜,反而老大地无趣,他翻身而起,摆了摆手道:“这里没什么‘李将军’,你认错人了!”

    言罢,他头也不抬,顾自向东行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孤独而落寞的背影。

    “李将军,你因何潦倒到这般地步?!将军若不嫌弃,我这里还有些银两……”这位什长说着话,就已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几块碎银,约莫有五两银子。可是他抬头一望,李君羡落寞的身影,却早已远去,消失在过往人群之中。

    “咳!……”这位什长不知何故,竟而长叹了一声。他此时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同情、失望与不平,甚至还有一丝愤懑……

    这样的一个好人,这样的一个好将军,竟会流落到此种境地!上天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手下的八个卫兵纷纷跑来,不解地询问道:“什长,你为何叫他‘将军’?难道这乞丐真的是一位将军?”

    什长摆了摆手,吩咐道:

    “他不是将军,也不是什么乞丐,你们今后要是碰上了他,就当作没看见吧!”

    ……

    ……

    李君羡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他往东穿过东市,又往南穿过秋水原,一路继续往南……他一直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时日头西斜,夕阳已行将隐去,天光渐暗,长安城里的那些乞丐与游民,这个时候也纷纷从犄角旮旯里走出,开始四处找食。这时候,长安城内正值兵丁下值换班之刻,巡城的人马最少,自然,也是这些乞丐游民最好活动之时。

    李君羡从自己的衣袖里摸出了那五张百两的银票,他脸上非但毫无快意,却反而闪过一丝苦笑。这五张无数人都要艳羡不已的银票,他只是随意地扔给了那些真正的流民乞丐。

    每一个乞丐拿到那张写着“一百两”的银票之后,初时未免目瞪口呆,片刻之后,便会忍不住发出惊喜的大叫。

    那几个捡到银票的乞丐,立时又会朝那个扔给他们银票的衣衫褴褛之人跪倒磕头。可是当他们抬头望去,刚刚那个扔出银票的男子,此时却早已大步远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渐渐地在风中消逝。

    那是一个无比惆怅、无比落寞的背影……

第五十六章、分外投缘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未时、天宝阁戊院内】

    此时的戊院内,站立着两个妙龄少女,一个年方十六,一个今年十九,俱长得天姿国色。二女在园中正一起摆弄着那些奇花异草,她们一会儿松土栽树,一会儿浇水施肥,忙得不亦说乎。

    自然,这两位妙龄少女,一位是天宝阁大小姐慕容嫣,另一位便是当今皇帝的十七女,御封灵钰公主的李琪。

    原本,慕容嫣与李琪两人,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皇家公主;一个长期被锁在深宫内院,一个终日只能呆在名楼闺阁,两人并无任何交集,然则,兴许是命运使然,却让这两位少女今日呆在了一起。

    原来,自南宫无花在青衣卫的公事房内又哭又闹了一回之后,李琪忽而腼腆了起来。南宫无花说徐恪看上了自己,那自然是一场误会,但当着南宫不语的面,她一个女孩子家,却对徐恪几次三番地“动手动脚”,委实也不太好看。

    在李琪的心中,自然也是将徐恪当作了亲哥哥一般,她虽与徐恪见面不多,然心下总觉得对方如同自己的一位亲人,是以她同徐恪在一起之时,说话举止便也全无顾忌。

    不过,李琪今年业已是豆蔻年华,无论是哪一个少女,都有春心萌动之时,面对着徐恪这样一位举止落落、倜傥不凡的青年男子,她偶尔亦会生出羞涩之感。

    南宫无花夺门而去之后,南宫不语急忙上前向李琪拼命赔罪。李琪便索性装作生气道:

    “徐恪哥哥,你既不想去天宝阁,我也不勉强,那小琪就自己去了!”

    言罢,她也不等徐恪作答,便径自出门而去。

    徐恪有心与她一同前往,照理来说,李琪身为公主,他有随行保卫之责。但他只要一想起等一会就要面对慕容桓,立时又缩回了脚步,就这样一直目送李琪出门。

    南宫不语瞧了瞧徐恪,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李琪便一个人来到了天宝阁。

    她仗着自己跟怡尘姐妹学了几招剑法与道术,出门一向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护卫。

    事实上,李琪每一次出宫,大多是偷偷摸摸而来,又如何大摇大摆地带着一帮护卫出门?

    令李琪没想到的是,等她来到天宝阁之后,却听闻阁主慕容远山还有大公子、二公子均不在府中。李琪只得向慕容府的管家打听,大小姐可在府中?管家认得李琪乃十七公主,自不敢怠慢,急忙将她领入了戊院之中。

    慕容嫣独自呆在自家的戊院之内,正感百无聊赖,忽闻李琪来到,自是喜不自胜,她忙亲自出来迎接。

    李琪一见慕容嫣便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小嫣姐姐”,自然,慕容嫣也开心地拉着李琪的手,亲热地呼她为“小琪妹妹”。

    这两个少女年龄本就接近,慕容嫣个性温婉,如小家碧玉,李琪风风火火,似大家男子,两人虽只是第二次相见,然各自都觉得与对方分外投缘,呆在一起竟有说不完的话。

    见李琪尚未午膳,慕容嫣便吩咐管家,摆设了一顿丰盛的宴席。两位少女就在这戊院之内,对着葱茏草树,闻着郁郁花香,享用了一次愉快的午膳。

    吃过了午饭之后,慕容嫣便提议两人一同栽植花草,李琪当即欣然想从。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舒适,微风不时从她们身边掠过,这两人午后闲来无事,便在这戊院之中,忙碌了起来。她们一边裁弄着花花草草,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无话不谈……

    慕容嫣问起李琪的来意,李琪便将自己今日赴青衣卫上值的经历,一一说给了慕容嫣听。

    待到李琪说起她今日见到南宫无花误会徐恪看上了自己,竟在公事房内失声痛哭,还打翻了十几盘菜肴,又捂着脸狂奔而去的经过,慕容嫣不禁大感有趣。李琪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中童趣大盛,怎能放过如此一个妙趣横生的好情节,在她一番添油加醋之下,直逗得慕容嫣忍不住捧腹大笑,差一点笑岔了肚子……

    不过,当李琪述说那南宫无花离去时脸上的痛苦之状时,她也面露不忍之色,瞧她此刻的神情,仿佛是被南宫无花的真情所感,同时,也为她自己今日无心之举,竟而惹得南宫无花如此伤心,亦忍不住歉疚不已……

    慕容嫣也不禁回想起,她在一个多月前,曾冒险跑到青衣卫中,帮助徐恪营救李君羡的经历。当时她化妆成二哥慕容桓的模样,竟骗过了青衣卫里所有的人,而李琪所言的那位南宫无花,慕容嫣也曾在北安平司里见过,记得当日她与无病哥哥由于出门太早,正感肚中饥饿,幸好有南宫无花拿来的丰盛早点,这才让他们享受了一次甜蜜而美妙的早膳。

    一想到当日清晨,那位体胖如山的南宫无花,对徐恪种种爱慕之状,慕容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她心道,无病哥哥,你可真会讨女孩子喜欢呢!非但依依姐姐喜欢你,子贝妹妹喜欢你,连皇宫内的小琪公主也这么喜欢你,最好笑的,连那位壮如肥牛一般的南宫无花,竟然也对你动了真情!看来,你今生是难逃情债的纠缠了……

    “小嫣姐姐,你在想什么呢?”李琪见慕容嫣忽而呆呆出神,不禁问道。

    “哦,没什么!”慕容嫣忙回过神来,又问:“小琪妹妹,那么你今日前来,是奉‘徐副使’之命,来找我二哥帮你们破案的?”

    “对呀!”李琪不无失望道:“你二哥的本事这么厉害,有他出手的话,那猫妖就好抓多了!只可惜,他不知去了哪里?”

    慕容嫣叹道:“我二哥,还有我父亲、我大哥,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忙人,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碌,也不知他们这些男人,到底在忙些什么?咳……可惜我只是一个女子,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言下之意,她是一个女子,又是一个大家闺秀,是以就只能整日躲在深院之内,虽然没有琐事烦忧,但也委实无趣的很!

    “小嫣姐姐,女子怎么了!那些男人能做的事,我们女子也一样能行!”李琪昂首道。

    接下来,李琪就说起了怡清曾同她讲过的“乔装引妖”之策,依照李琪所言,猫妖喜欢勾搭年轻男子,与之行“和合**”,只要她们伪装成英俊男子,就不愁猫妖不上钩!

    李琪忽而又摇头叹息,说她不懂易容乔装之术,恐怕伪装男子不太相像,当日,怡清姐姐就是没有好生易容,是以在长安城兜兜转转了大半夜,猫妖却一直未曾现身。

    李琪话未说完,慕容嫣就呵呵笑道,若论抓妖的功夫,她小嫣自是不行,但若论乔装易容之术,恐怕整个长安城中,都没有人能超得过她!

    李琪听得拍手而笑,她是一个急性子,当时她便提议,两人午后乔装易容,入夜之后,即外出引妖。依照李琪所言,她如今跟随怡清姐姐修习峨眉派精妙道法,对付一只猫妖,已然绰绰有余……

    慕容嫣从未见过猫妖,自然也不知毛娇娇的厉害,她见李琪一再拍胸脯保证,对这位公主之言也就深信不疑。

    这两位少女一拍即合,随即便停

    下了摆弄那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径奔慕容嫣的内室。在慕容嫣的闺房之内,藏着一整套的易容器具。

    易容之术极其繁复,李琪原本只是想乔装成一个寻常男子即可,然而慕容嫣童心大起,她化着化着就将自己与李琪都化成了她所见过的两位男子。

    易容的整个过程,在李琪而言只是好玩,在慕容嫣眼里却是一项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大事”,她们二人就这样躲在深闺之内,拿着一些毛发、胡须、胶泥……等等乔装之物,摆弄起了各自的脸庞。

    过了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慕容嫣与李琪对望了一眼,都不禁指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

    此时的慕容嫣已化作了“慕容桓”,而李琪则已变成了“李义”。

    慕容嫣对于自己二哥的脸容,自然是熟稔于心,她三下两下就已化好。不过,她见李琪个头不高,又生得极其可爱,委实不知该化作哪一位,她灵机一动之下,便忽然想起了昨日所见的那位赵王李义。

    慕容嫣虽只是与赵王李义仅仅见过一面,然所幸李琪长得与李义本就有些相像,再经慕容嫣妙手改容之后,竟而将她兄妹二人化得一模一样。

    “木桶碗!”此刻的“李义”,手指着“慕容桓”,呵呵大笑道。

    “木桶……碗?”那位“慕容桓”却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兀自有些不解道。

    ……

    随即,“慕容桓”便领着“李义”步出戊院,径向自家的大门而来。慕容府中的家丁厮役,见了自家的二公子,急忙远远地躬身行礼,恭敬呼道:“小的给二公子请安!”

    “慕容桓”不无得意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管自己大步往前。

    天宝阁的家丁厮役们待二公子离开之后,便又各自忙各自的事,心中并不觉丝毫之奇,只因他家的二公子日常一向都是如此倨傲,下人们早就习以为常。

    此时虽已是酉牌时分,然天空中尚有一抹斜阳的余晖,长安城还未入夜,只是李琪性子急,见她二人既然乔装改容已毕,便迫不及待地出了天宝阁的大门,径往长安城南行去……

    只过了半刻不到,慕容桓便回至天宝阁中,他刚刚踏入自家大门之内,手下的家将西川就立时赶来禀道,小姐与李琪公主乔装成他与赵王李义的模样,已出门而去。

    “胡闹!她们去了哪里?”慕容桓着急问道。

    “禀公子,她们往南去了!”西川回道。

    慕容桓与他三妹这一进一出,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当时,负责守家的西川,蓦地见自家的少主“慕容桓”大步而来,他也一时未能辨其真假,直到此刻,见真的慕容桓回府之后,方才警醒,那刚刚出门的“慕容桓”自然是小姐假扮无疑了。

    当下,慕容桓立时便猜着了这两位少女此时出门,必然是想来一个“乔装引妖”之计,他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当即便转身出门,也跟着往南而去。

    “猫妖倒还罢了,只是那猫妖的身边,一向跟着那只‘流霜老怪’,三妹啊三妹,你怎可如此犯傻?若遇上那只鹿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妹行事一向谨慎,为何今日如此大胆?是了,定是这什么‘十七公主’的前来撺掇!哼哼……好你个十七公主,我三妹无事还则罢了,若她有丝毫闪失,看本公子怎么收拾你!”

    一想到李琪,慕容桓不由心下一阵愤愤,他心中着急,遂提了一口真气,大步流星一般,直往城南奔去……

第五十七章、高楼用膳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午时、长安城摘星楼前】

    李琪离去之后,徐恪与南宫不语对望一眼,各自都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对于南宫不语而言,今日自己的妹妹跑到这青衣卫里大哭了一场,他明知是自己的妹妹不对,但心中对妹妹也还是愧疚不安。同时,由于南宫无花的这一场大闹,让徐恪与李琪都尴尬万分,他对徐恪也不免歉疚难安。而且,今日在灵钰公主的面前,他本想留一个好印象给对方,无奈被妹妹这么一闹,接下去还不知公主会不会见责于他,他心里自更加怔忪难安了。

    对于徐恪而言,他委实不愿跟着李琪前往天宝阁,幸亏有南宫无花“从中作梗”,终于让他借机解脱了出来,他原本还想感激南宫无花一句。不过,他也没有料到,南宫无花情绪会如此激动,此时此刻,他原本是局外人的心思,却被迫卷入成了一个局中人,面对着南宫无花对他如此地“深情缱绻”,却叫他情何以堪?

    两人默然了片刻,还是南宫不语干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贤弟,目下已是午时,不如我们一道去用膳吧?”

    徐恪当即点头,此时,两人都不要再提方才之事,那是最好的办法。

    南宫不语本想追出去安慰自家的妹子一番,然他转念又想,且让她哭一会儿也好,她就算对无病兄弟用情再深,无病也不会与她成为眷属,倒不如,让她大哭一场,就此了了这份相思……

    南宫不语叫来了手下的两个卫卒,命他们将公事房内打碎的那些碗碟尽数收拾整理。

    卫卒收拾好了碎碗之后,又向千户大人请示道:“要不要命伙房将两位千户的午膳送至公事房来?”

    徐恪随即摆手道,今日他们出外用膳。

    依照青衣卫规制,凡青衣卫卫卒以上,午间可在卫所内用餐。而且,青衣卫的伙食,也依据用膳之人身份之不同,分为五等。都督与五位千户食甲等餐,简称甲餐,百户为乙餐,校尉为丙餐,掌旗为丁餐,佐领以下则尽为戊等餐。

    轮到戊餐之人,只能吃几个粗面馒头,外加一碗清汤和几片菜叶而已。不过,对那些饷银不多的卫卒而言,能够借机在卫所里蹭一顿不要钱的午饭,他们已是喜不自胜。

    而千户与都督所享用的甲餐,一般每人份额都有两个大菜、三碟小菜外加一盆荤素搭配的浓汤,主食则米饭细面可随心而选。不过,就算这公家的午膳如此丰盛,徐恪也早已吃得厌烦,他挥了挥手,随即便与南宫不语一道,出了千户公事房的大门。

    离了青衣卫之后,两人随即往得月楼行去,不过走了没几十步,徐恪

    心中忽发奇想,他当即便提议二人今日改道前往摘星楼用膳。南宫不语对这些吃饭小事,心中一向随意,久闻那摘星楼大名,见徐恪盛情相邀,他自然是乐得想从。

    那得月楼的酒菜,徐恪吃了已无数次,而那摘星楼他却只去过一次,当时他和怡清喝酒畅聊,如今想起,心中亦不觉一快!

    两人徐徐漫步,走了约莫一刻辰光,便已来到了长安城正北的太平坊门前。

    那摘星楼正是位于太平坊内,酒楼的位置紧靠着皇城,它坐北朝南,面向整一座长安城,气势犹如君临天下一般。

    长安人津津乐道的酒楼,除了得月楼之外,便是这巍然高耸的摘星楼了。整一座酒楼,楼高竟达七层,几乎与大明宫内的花萼楼相齐。同时,这七层之数,也暗寓北斗七星之意。

    长安城内人人尽知,若想进得这摘星楼内用膳,非但要大把的银子,还需身具一定的官职名望。若是些无官无名之辈,就算你捧出万两黄金,店小二连正眼都不瞧你一下。

    徐恪当日与怡清想要进到摘星楼内用膳,店小二先是将他当作了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这才答应让他到一楼用膳。

    后来,徐恪为了照顾怡清的颜面,不得已之下,竟翻出了他那块已经“过期”的黑铁狮牌,这才侥幸上到二楼用餐。

    今日,他兴致勃勃地带着南宫不语前来这里,其意便是想看一看,以他今日的官职名声,究竟能上到哪一层用宴?

    待得徐恪与南宫不语双双跨入太平坊的坊门,来到摘星楼前之后,立时便有一位跑堂上前招呼道:

    “两位官爷,是从哪里来?”

    此刻,徐恪穿着一身从四品鹘鸠纹湖蓝色官袍,而南宫不语却是一身从三品的绯色官服,那店小二久见官场之人,焉能不识这二人一身的官服品阶?他见来的一个是四品,一个是三品,是以言语间已是格外地客气,这一句话若是直白一点地讲,恰正是:“你们两个人是从哪个衙门来的?做的是什么官?”

    徐恪抬眼一瞧,见这位跑堂正是昔日招待自己的那个店小二,他当即冷笑一声,取出了腰间的那块“镶金虎牌”,交到了店小二的手中,笑问道:

    “小二,你且看看……可识得这块腰牌么?”

    那店小二手捧徐恪的“镶金虎牌”,立时脸色一变,当下恭恭敬敬地将腰牌又交还给徐恪,拱手作揖道:

    “原来是青衣卫的千户大人到了,两位千户,五楼请!”

    徐恪与南宫不语相视而笑,随即跟着店小二迈步,上到五楼的雅间就座。

    两人一边沿着木梯拾级而上,一边观望着窗前的景色

    ,只觉越到高处,越是美不胜收!

    徐恪心中不禁感慨道,原来,今时今日,我已能跑到这摘星楼的五楼用膳了!

    其实,依照摘星楼里的规矩,能到五楼用膳之人,至少也得朝中的三品重臣,而能上到六楼用宴者,那都得是二品以上的宰辅之臣,还有王爷、国公以及皇亲贵戚才有资格。

    今日若店小二严格一些,真正能上到五楼用餐的,也只有南宫不语勉强可进,徐恪至多也只能上到四楼就餐。然而,青衣卫毕竟威名赫赫,那店小二心存畏惧之下,还是将他二人尽皆带到了五楼之上。

    这摘星楼的建造风格乃是下宽上窄,越是往上,楼层内的空间越是窄小,待得上到五楼,整一层楼阁内便只剩了四个雅间。

    店小二将徐恪与南宫不语殷勤引入五楼中的“艳梅阁”内落座,待得两人点菜已毕,便顾自忙碌去了。

    五楼中的四个雅间,每一间房中都有一扇大窗可眺望楼外风光。此刻,徐恪与南宫不语凭窗远眺,只见高楼之下,长安城中的那些来往之人,已不胜渺小,南宫不语临窗观望了许久,不禁悠然叹道:

    “贤弟,不瞒你说,这摘星楼愚兄还是头一遭来,久闻高楼盛名,今日登临俯瞰,风光果然不俗啊!”

    徐恪笑道:“南宫兄若是喜欢,咱们日后有空,便可常来!”

    南宫不语道:“贤弟,你方才为何要给那小二看你的腰牌?咱们今日只不过是过来吃饭,难道他们还需验明正身才肯放行?”

    徐恪不由得哈哈一笑,他不用猜也能想到,定是这南宫多年来埋首朝堂公务,难得外出娱游,是以对这摘星楼里的规矩,竟是一无所知。

    当下,徐恪便将这摘星楼里的规矩,大致说了些给南宫不语知晓,不过,徐恪自己也多半是道听途说而已。

    南宫不语听罢,俯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又不禁喟叹道:

    “贤弟,想不到,我南宫勤勉半生,得来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到这摘星楼五楼用膳的资质!”

    “南宫兄,咱们今日能上到五楼用膳,已然很不错啦!你可知道,咱们上面的那层,只有当朝宰相、皇子亲王,那才能坐得呢?”徐恪微笑道。

    南宫不语仰望头顶,仿佛能感觉到,更上一层之后,坐在那里的人,该是何等地自负与得意!

    此时,店小二已端着酒菜走入“艳梅阁”之中,他刚刚入内,却听得那位红衫官服的千户大人,手指着头顶,向另一位蓝衫官服的千户大人言道:

    “贤弟,你好好努力!焉知来日,你就不能上到这楼上去用膳呢?”

第五十八章、酒楼之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戌时、长安城南永安坊附近】

    慕容嫣与李琪乔装成慕容桓与李义的模样,两人出了天宝阁的大门之后,忽然想到,她们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呢!

    两人只往南行了没几十步,慕容嫣便提议,先找一处酒楼去填饱肚子。

    此时正是酉正时分,天光尚亮,斜阳兀自挂在天边,久久不愿离去,长安城中正是公门中人下值,小贩小商收摊之刻,大街上行人不少,往来不绝。两人心中均道,那猫妖就算出门作祟,也不至于这么早,眼下当务之急,自然还是吃饭要紧。

    慕容嫣不像李琪这般,经常借故溜出宫门,仗着父皇宠溺,也无人敢去责怪。然她自己若未经父亲的允许,是断断不能跨出天宝阁半步的。是以今日她难得一次跟着李琪出阁,心中自然是异常地兴奋。

    她们二人今日乔装出门,与其说是为捉妖而来,倒不如说,是为了四处闲逛、纯粹好玩而来。

    只是,象她们这样的两位妙龄少女,平常时节,若就此行走在大街之上,自不免多有不便,何如今日这般,她们乔装之后,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乾神王阁副阁主,一个是威震武林的天宝阁二公子,这样的两个“大人物”一同行走在长街之上,试问,普天之下,谁敢触碰?!

    听得慕容嫣想去酒楼用膳,李琪忽发奇想,当下便问慕容嫣:

    “小嫣姐姐,你去过摘星楼么?”

    慕容嫣摇摇头,回道:“摘星楼?听说过,却从未进去过!”

    李琪道:“那咱们今日就去摘星楼里享用一顿丰盛的晚膳,如何?”

    慕容嫣有些迟疑:“这……行么?”她心想,我们虽乔装了模样,但声音可不能模仿,万一被人认出,岂不糟糕?

    李琪却好似看出了慕容嫣的忧虑,笑道:“放心,小嫣姐姐,你也不看看,我乔装的是谁?那可是我三哥,名动天下的赵王爷呐!”

    李琪忽然压低了嗓门,学着李义的声音道:“本王若是到了摘星楼中,只需点点头,那些跑堂的就知道本王想吃些什么菜!”

    慕容嫣毕竟少女心性,见李琪如此从容,她自然也乐得想从。

    其实,她在闺阁之内,与她的贴身丫鬟淳淳闲聊之时,淳淳便经常说起,这长安城内有两大名楼,一为摘星,二为得月,得月楼以占地广阔出名,而摘星楼却是以楼层奇高而闻名长安,整一座摘星楼,楼高竟达七层,每一位进楼的食客,依身份之高低贵贱,只能进到与自己身份相对等的那一层楼,只可往下,不能向上。淳淳还曾言道,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名门望族的后生,都盼望着此生能有机会到摘星楼中一醉……

    自然,依照淳淳所言,那些名门望族之后,能够到摘星楼里一醉的夙愿,也至多不过是一到二层而已。今日她跟在那位装模作样的“李义”身后,委实也想看看,她们今日究竟能上到几层?

    主意已定,两人便临机改道,径往北面的太平坊而去。自然紧随她们身后追出来的那位真正的慕容桓,却是一路往南,终于与她们擦肩而过……

    待得她们来到摘星楼前,酒楼的跑堂立时出来殷勤招呼,未等“李义”出声,小二便引着她们二人径往七楼行去,那一层便是酒楼之巅。

    慕容嫣跟在“李义”的身后,一路拾级而上,她左望望,右瞅瞅,只觉无比地新鲜又无比地奇趣。她见店小二对她们如此地恭敬,又见每一层的食客都在向她们投来艳羡不已的目光……这一种感觉,委实是妙不可言。

    待得她们二人跟着店小二走过了六楼的木梯,正欲抬脚往上,攀往七楼之际,却蓦地听到从六楼的通道内传出一声欣喜的叫喊:

    “咦?……三哥来啦!”

    随着那一声叫喊,一位满身华服,一身贵气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过来。那男子虽当中年,然身形保养得异常之好,容貌也堪称俊美,看上去如同二十余岁的书生一般。

    “嗯……是八……弟啊!”这时的“李义”,见了那位状如书生一般的中年男子,不由得面色一怔,她此时再想不出声也不可能了,只得压低嗓门,沉声应了一句。不过,她话到嘴边,差点说成了 “是八哥啊”,幸亏反应机敏,最后终于改成了“八弟”。

    自然,那位在摘星楼六楼中用膳的,恰正是李琪的八哥,御封晋王的八皇子李祀。

    李祀在六楼的雅间“晨风阁”中用膳,他喝酒太多正要出门如厕,却见自己的三哥上楼,自然急忙走来,欣喜地向“李义”出声招呼。

    “吆!慕容公子也来啦!”李祀见“李义”的身后,竟还跟着“慕容桓”,着实感到意料之外,他忙向“慕容桓”拱手为礼,亲热地呼道。

    “慕容桓”也当即抱拳向李祀回礼,只是口里却一言不发。

    见“李义”话不多说,扭头就要上楼,李祀急忙道:“三哥,咱哥俩难得一见,就让八弟也到你的‘登云阁’里去坐坐呗?!”

    不想,“李义”却大步往上,头也不回,只是朝身后摆了摆手,沉声道:“你别上来!”

    李祀无奈之下,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李义”与“慕容桓”相继上楼,他今日难得见到他三哥,又见三哥的身旁还跟着天宝阁的二公子,依照他原本的想法,他无论如何也得上到七楼,与他们两人互敬一杯才行,只是,这摘星楼里的规矩,自己的身份只能上到六楼,若非他三哥的允准,自己是再难往上一步的。

    李祀如厕已毕之后,只得悻悻地回到了“晨风阁”内落座。此时的“晨风阁”中,除了上首位的李祀之外,另外还坐着两人。这两人均是三十不到的年纪,一位国字脸,八字眉,面色白净、双目有神,颌下生着少许短须,正是昔日徐恪在户部司金署认识的同僚宋锦桦,只不过,此时的宋锦桦,已新任刑部郎中一职。另一位身材颀长、脸容瘦削,一身打扮奇异华美,头上

    还戴着一顶五色花冠,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公子康有仁。

    李祀刚刚落座,康有仁便殷勤上前为他斟满了酒,小声问道:“王爷方才遇到了熟人?”

    李祀道:“是我三哥。”

    “赵王爷!”康有仁不觉惊呼了一声,言语中充满了艳羡之色。看来,这位神王阁副阁主声名实在太盛,竟连远在西南边陲的“蜀中康门”也是久闻其大名。

    “怎么啦?听到我三哥来了,至于把你吓成那样?”李祀瞥了一眼康有仁,神色间颇为不屑道。

    康有仁面色有些窘迫,他讷讷回道:“没什么,只是在下久闻赵王爷威名,今日见赵王爷竟而来此,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李祀没好气道:“我三哥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见你,你激动个屁呀!”

    宋锦桦问道:“殿下,赵王今日上来饮酒,是他一个人么?”

    李祀道:“旁边跟着天宝阁的慕容桓。”

    “慕容桓……?”康有仁正待举杯向晋王敬酒,闻得此语,立时又惊呼道。原因无它,全因这两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大!

    李祀白了康有仁一眼,已不想去说他。

    可是康有仁却脱口而出问道:“赵王爷与慕容少主均在楼上,王爷何不上楼去与他们对饮两杯?”

    李祀手指着头顶,不耐烦地说道:“这摘星楼七层,除了我父皇之外,只有白老阁主与我三哥能够上去,这是你想上就能上去的地方么?”

    康有仁见自己低三下四地讨好了晋王半天,却越说越是惹晋王生气,当下,他只得讪讪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还是宋锦桦打圆场道:

    “康公子,咱们长安城的摘星楼,能够有资格上到七楼用膳的,放眼全天下,也不会超过十人。莫说是七楼,就是你现在坐着喝酒的六楼,能有资格上来的,恐怕也不会超过百人。今日咱们能有幸坐到这摘星楼的六楼喝酒,那都是托了晋王殿下的福啊!”

    康有仁立时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小的敬王爷一杯,多谢王爷今日能带小的过来饮酒!”言罢,他又再次举起酒杯、杯,向晋王殷勤说道。

    李祀淡淡一笑,当即也举杯与康、宋二人对饮了一个满杯。他今日带着康有仁上到这摘星楼饮酒,其意无非是为了笼络而已,他也不愿弄得对方太过尴尬。

    饮完酒后,李祀便朝康有仁言道:

    “小康啊,你跟着我好好干!将来有的是机会来这里饮酒!”

    宋锦桦也不失时机地点醒道:“康公子,咱们长安城的摘星楼,若是你独自前来,怕是连一楼都进不了。日后,只要你跟着殿下好好做事,自能平步青云,无论咱们何时来此,立时即可上到六楼饮酒!”

    康有仁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点头道:“多谢王爷!小康能伺候在王爷身边,那是小康莫大的福分!”

    ……

第五十九章、愤闷难言

    晋王李祀于摘星楼里用宴,身边作陪的,除了宋锦桦之外,竟还有那位蜀中康门的大少康有仁。

    说起来,这中间也还有一段过往……

    原来,自从楚王李祉出事之后,康有仁在长安城内便失去了依附。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如孤魂野鬼一般游荡于长安城的街巷之中,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做什么。

    他不远千里从西南边陲之地赶到这京城长安,原本是奉父命,北上天宝阁提亲。怎奈,天宝阁阁主慕容远山虽收下了他的礼物,但对定亲一事却只字不提,看来,就算他一心想做人家的女婿,人家也未必肯答允当他的老丈。康有仁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然告辞出门。

    只是提亲当日,康有仁曾偶然间窥得天宝阁大小姐慕容嫣一面,便只是这一面之下,就令他惊为天人!他离了天宝阁之后,心中兀自回想着慕容嫣如仙女一般的娇颜。慕容嫣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每一夜几乎都要令他辗转难眠,当时他心中就暗下决心,此生非慕容嫣不娶!

    然而,康有仁这一趟北上长安,可谓倒霉到了极点。先是在太湖捉妖大会上,被化名“沙无净”的秦孤风给一剑挑断了手筋,从此武功尽废。他那时仓皇逃命之下,竟将自己藏在大船上的两件文定之礼也一并丢失。

    在出发前,他父亲康广洋曾经叮嘱过他,让他见了慕容远山之后,先将第一件提亲之礼奉上,那第一件礼物便是《管辂杂记》。这本书乃是一本相人面、定命格的奇书,康广洋在机缘巧合之下所得,他听闻那天宝阁主慕容远山非但武艺卓绝,更兼是一位相术大师,这本相命之书对自己横竖无用,便让他长子带着去送给慕容远山。

    依照康广洋的叮嘱,这第二件文定之礼,须得等到慕容远山答允了这门亲事之后,方才能够双手奉上。只因这第二件礼物,实在太过贵重,那是一颗令武林同道无不梦寐以求的祛毒圣物——五毒珠,这颗灵珠亦堪称他“蜀中康门”门中至宝。这一次,康广洋为了巴结上天宝阁这颗大树,竟已不惜下了血本。

    以康广洋当时的如意算盘,五毒珠作为文定之礼,自然会落在慕容嫣的手中。慕容嫣既已成了他康家的大儿媳,有朝一日进了蜀中康门之后,那灵珠自也会回到康门手中。当然,就算慕容远山藏私不肯还珠,能够与天下三阁之一结成亲家,在这位康家掌门心中,自也比一个五毒珠来得划算得多。

    孰料,康有仁大意之下,竟将这两件礼物全部丢失。那本相书倒还罢了,只是这五毒珠,那可是他父亲犹豫了半天才忍痛割爱之物。若叫他父亲知道,自己亲事未能提成,却平白无故地丢了这件康门至宝。那位康家的掌门非亲手剥了他的皮不可!

    是以,康有仁一则是不敢回家,二则也是对慕容嫣怀着觊觎之心,于是他便在长安租了一所宅子,与他的两位贴身婢女,从此在这神洲第一大城住了下来。

    哪知道,康有仁刚刚在长安城内安顿下来,没过多久,这第二重打击就接踵而来。他的两位贴身婢女阿竹与阿菊,竟不知何故,被人给抓走了。他奋力寻找,虽然在赵府别院之内找着了线索,还将赵府别院内的二十几个家丁全部杀死,然而他还是未能找回他的两个婢女。

    这之后,康有仁发了疯一般地全城大搜,却依然未能找到阿竹与阿菊的半点消息。这两位婢女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已和他有了亲人般的情感,而且,她们也是康门中早已定下的自己的两个妾侍。如今,他骤然丢失两位自己未来的小妾,心中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更让康有仁意料不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攀上了楚王这颗高枝,心里正盘算着,等自己有朝一日一步登天之后,再去找慕容远山提亲,对方或许会看在他身登高位

    的份上,将女儿许配给他也不一定。然而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楚王一党正枝繁叶茂之时,却骤然被一阵狂风吹折。一夜之间,楚王被囚,所有与楚王相关的亲信属下也是抓的抓、砍的砍,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幸运儿,最好的结局也是免官夺职,贬作平民。

    自然,康有仁原本就是一介平民,已无官可贬,再者,处置楚王一案的韩王与沈环,也没有将康有仁算作楚王一党。是以,康有仁侥幸逃过一劫,在楚王一案中竟未受任何株连。

    楚王这颗大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除之后,康有仁心中却是愤愤不已。他细查之下,竟发现扳倒楚王这一座高塔的,竟是塔基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石。

    所有事件的起因,竟然是兵部侍郎赵勇的儿子赵小刚刺死王锡平的这桩案子。再加上赵小刚之前还曾绑架他的两位贴身婢女,这新仇旧恨一起算上,康有仁怎能不对赵小刚恨得咬牙切齿!

    于是,康有仁查明了赵勇一家被流徙的路线之后,他便在离长安数十里外的灞山边设伏。他原本打算惩罚的,只有赵小刚一人,然当时他见了赵小刚双眼尽瞎的可怜之状,临机却改变了主意,只是将赵勇当场杀死,同时将赵小刚膝下脚筋挑断。他要赵小刚活下去,在无休止的痛苦的折磨中活下去……

    康有仁缘何对赵小刚有如是之恨?抢夺他未来的两个小老婆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因为赵小刚之案,令楚王倒台,也令他从此失去了一座巨大的靠山,自然,也让他借机向靠近天宝阁,打动未来岳丈的梦想,就此破灭!

    依照康有仁的性格,对于他深恨之人,他就会想出万种恶毒之法,对之施以人间最为残忍、最为惨痛地折磨。

    也正如康有仁所料,赵小刚已经失去了双目,又被康有仁挑断了脚筋,父亲身死当场,母亲又自刎殉情,从此之后,赵小刚举目无亲,双眼不能视物,只能靠双手爬动,如此苟活于人间,岂非比死了还要难受?!

    不过,康有仁就算再如何恶毒地惩罚了赵小刚,也早已于事无补。自楚王倒台之后,他便终日游荡于长安街头,整个人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直到,他三叔康广本来到长安。

    康广本这次来到长安,正是奉了掌门之名,过来寻找康有仁。自这位康家大少离了蜀中以来,转眼便是半年之久,见康有仁迟迟不归,又没有书信传来,康广洋只得派三弟再次北上,务必要问明消息。

    康有仁不敢隐瞒,加之自小便与三叔要好,索性便将他一路北上而来,直至今日所遇之种种,尽都如实相告。

    康广本见事已至此,有些事已无可挽回,唯一能挽回的就是康有仁与慕容嫣的亲事。他了解自家这位二哥的脾气,只要康有仁能将与天宝阁结亲这件大事做成,其余的都可糊弄过去。若是这件亲事不成的话,莫说丢失婢女、捉妖大会上丢人这些事,光是一件丢失五毒珠之事,便足以要了康有仁这条小命!

    当下,康广本就向康有仁定计,命他去找晋王投靠。康广本一番分析之后认为,楚王虽已倒台,然晋王之势却如日中天。听闻这位八王爷温文儒雅、礼贤下士,深得皇帝宠信,而且,这位晋王在朝堂之内甚有根基,党附他的大臣手下不胜枚举,就连江湖中也有依附晋王的门派。若将来老皇帝宾天之后,由晋王登基的话,自然也少不了康家的好处。

    说道后来,康广本为了给这位侄子打气,便安慰他道,只要他跟着晋王做事,来日若晋王登基,他一旦鸡犬升天,就算慕容远山依旧不肯同意婚事,若他能利用手中官职,做几件大大有利于康门之事,或许他父亲便能对他网开一面。

    康广本便利用康门在北边各个分舵的影响,又动用朝中各种关系,终于为康有仁铺设了一

    条接近晋王之路。

    晋王李祀当时正广纳各路人才以为己用。他见康有仁乃蜀中康门大少,又兼一身施毒与暗器的江湖之术,便立时将康有仁列为上宾。

    相处一月之后,李祀更觉康有仁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是以今日,他心情大好之下,便带着手下的这两位“爱将”,来到这摘星楼中用膳。

    但若据实而言,真正在李祀心中具备分量的,却只是宋锦桦一人而已。之所以选择让康有仁作陪,主要还是为了笼络,在李祀心中,他觉得象康有仁这样的人才,总有一天能派上大用!

    ……

    此刻,三人坐在“晨风阁”内吃了一会儿酒菜之后,李祀又朝宋锦桦问道:

    “锦桦,这两天你在刑部干得怎么样?”

    宋锦桦回道:“殿下将我连升三级之后,如今刑部上下,各个都已知晓我便是殿下的人,又有谁还敢得罪我?除了成大人……”

    李祀当即问道:“成克中怎么了?他仗着自己受父皇看重,便倚老卖老,为难你了?”

    宋锦桦忙摆手道:“这倒没有!成大人就是脾气硬了一点,对待属下,动辄挑刺,不过,我与成大人相处了半月下来,与他的关系也总算好了一些……”

    李祀笑着拍了拍宋锦桦的肩膀,呵呵笑道:“锦桦啊,难为你了,这个‘成克星’可是举朝闻名的难缠啊!我听说先前的黄朝东,每日都要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他身边,然就算如此,依然每日都要被那‘成克星’给训上三回!”

    宋锦桦却笑道:“殿下放心,我和成大人这几日,已处得相当不错,只是……”他忽而又面露一丝忧色。

    “只是什么呀?”李祀夹取了一块摘星楼里有名的“虾仁炒鹿肉”,一边咀嚼,一边随口问道。

    宋锦桦回道:“殿下,锦桦在去年还不过是一个从六品的户部主事,年底刚刚升任刑部推官,殿下又在旬月之间,将我连升了三级,拔擢至刑部郎中的任上,如此简拔之速,未免令朝中同仁,都要议论纷纷。锦桦今年也才三十一岁,便骤然升到了一个四品的官位,锦桦只是担心日后,万一我处事失当,会连累到殿下的声名……”

    依大乾官制,刑部设尚书一人,品秩正三品,总掌全衙,设侍郎一人,品秩从三品,协同总掌全衙,又设刑部郎中两名,品秩从四品,担任尚书的助手,设刑部员外郎两名,品秩从四品,担任侍郎的助手。

    宋锦桦在年底吏部的官员大考中,刚刚以“才干卓异、名声斐然”之评,被提拔至从五品的刑部推官。他在刑部推官的任上还未满月,恰因楚王倒台之后,随着萧一鸿被抓斩首,刑部内几乎来了一次大清洗,许多官位便又出空。是以,晋王李祀就再次举荐宋锦桦担任刑部郎中。

    于是,短短两月,宋锦桦就从一个从六品的户部主事,连升五级,被拔擢至从四品的刑部郎中,这一份升官之速,在大乾朝历史上,不可谓不快了。

    当然,刑部上下甚而朝中其他官员,亦早已听闻这宋锦桦乃是晋王手下的一员干将,若没有晋王的推举,试问谁人能有如此升官之速?是以,宋锦桦在这样的舆论压力之下,心下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晋王李祀闻言,却忍不住一拍桌子,不以为然道:

    “锦桦,本王只不过将你连升了三级,这又算得了啥?!你看看那个徐恪……”李祀兀自手指着窗外,仿佛此时的徐恪就站立在窗前一般,他又没好气道:

    “这人年纪比你还轻吧?且刚刚还是一个阶下囚,不知何故,竟被父皇钦点为一个四品的千户!你且算算,他又连升了几级呀?”

第六十章、真假难辨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酉时、长安城摘星楼、六楼晨风阁】

    宋锦桦听得李祀将他与徐恪攀比,心中自是不住地苦笑,心道我怎能与无病兄弟相比?他能有幸进入神王阁,成为白老阁主的亲传弟子,我宋锦桦哪有这样的机缘啊?

    这时,他身旁已默然长时的康有仁,闻听李祀之言,却忽然问道:“王爷说的徐恪,是不是那个青衣卫百户,家住在长安城的醴泉坊中?”

    李祀瞥了康有仁一眼,并未作答,宋锦桦便接口道:“你说得对,他是住在醴泉坊,只不过,他此时已不是一个百户,升为一个千户了!”

    “原来是他啊!”康有仁若有所思道。

    他忽然便回想起,当日在楚王府的荃湖之中,楚王便曾经想派人除掉这个“徐百户”,当时,为了干活方便,楚王还让他设法提供暗器。

    “怎么……康公子,你认识徐恪?”宋锦桦问道。

    “嗯……不是康某认识他,是楚王认识他!”康有仁点了点头,说道。

    “我大哥也认识他?这是怎么回事?”李祀奇道。

    于是,康有仁便将他所知晓的全部情形,包括当日楚王令兵部尚书秦建勋派出军中健将作为杀手,深夜前去刺杀徐恪,又如何铩羽而归的一番经历,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李祀。

    李祀听完,沉吟良久,第一句话便问道:

    “小康,照你所言,那一晚我大哥派出的十八个杀手,各个都是军中武艺高强之人,再加上你康门的独门暗器‘霹雳雷电珠’……对方只不过区区一个百户,如何你们却都奈何不了他?”

    康有仁道:“我也觉着纳闷啊,照理,我康门的‘霹雳雷电珠’,中者立时焚烧,不死不休,那十八人中,只需一人得手,这个徐恪也断没有生还的道理。而且,在下听闻,当晚秦建勋派出的十八个好手,竟没有一人活着回来,看来,这个徐恪的功夫,委实不弱!”

    李祀用手指不断敲击着桌子,点头说道:

    “嗯……不简单,肯定不简单!看起来,这个人真的不简单啊!”

    李祀急朝宋锦桦言道:“锦桦,你赶紧去查一查那个徐恪,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家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妖怪?”

    康有仁随即问道:“王爷是觉得,那徐恪的府里,还藏着什么高手?”

    “要不然呢!”李祀瞥了康有仁一眼,不耐烦道:“你也不好好想想,以你康门这么厉害的一种暗器,平常人又怎能躲得开?!他徐府里必定暗藏高手!而且,本王几乎可以断定,这位高手必定不是一个普通人,或许,他(她)就是一个妖怪!”

    “妖怪……?”康有仁有些疑惑道:“如今,长安城内到处都在风传,说是有一只猫妖作祟,四处迷惑青壮男子,已经弄死了十几个,难道……?”

    “嘿嘿!”李祀当即便道:“小康,你说的有道理!长安城里有一只猫妖,这徐恪的府里,也可能有一只妖,说不定,两者就是同一只妖!”

    见宋锦桦兀自默然不应,李祀随即道:

    “锦桦,本王知道,你和那徐恪有些交情,先前听你说起,你还曾与他在户部做过一段同僚。不过……”李祀话锋一转,脸色一冷,忽而沉声道:

    “锦桦啊!你要摆正你的位置,你可是本王的人!常言道,‘君忧臣死’!本王让你去做的事,自然有本王的道理!你这次整好可借助你与徐恪的关系,到他府内去好好查探一番!”

    李祀紧接着又转头吩咐康有仁道:

    “小康,你也一道去查!必要时可以找找你江湖上的朋友,明里暗里,给本王仔细地去查探查探,本王倒想知道,这个徐恪的府中,到底藏着什么‘高手’?!”

    一下,宋锦桦再无理由推脱,他只得与康有仁一道拱手为礼,齐声回道:

    “属下遵命!”

    ……

    ……

    与此同时,在他们头顶之上,七楼的“登云阁”内,“慕容桓”与“李义”正把酒临风,相谈正欢。

    可惜,她们并不是真的慕容桓与李义,要不然,以两人的武艺修为,楼下三人的那一番密谈,早已丝丝传入他们耳中。

    慕容嫣与李琪在“登云阁”内,呆了近一个时辰,直至吃饱喝足之后,方才缓缓下楼。

    依照赵王李义的规矩,他点菜只是点头“嗯”一声,从不会报上菜名,所上的菜品全都得跑堂的斟酌而为,而且,他在楼阁内用膳之时,禁止任何人入内打扰。是以,今日的假李义与假慕容桓在“登云阁”内坐了半天,并未丝毫受扰。

    两位女子一边喝酒,一边赏景,一边吃饭,一边畅聊,今日这一场晚膳,两人均吃得快活无比。

    当然,她们此刻也全未想到,有一个人正深夜满大街地疾奔,为的就是要快速找到她们二人。

    慕容嫣与李琪悠然下楼,李琪往六楼的过道望了望,那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自然,她八哥李祀也早已带着手下离去……

    两人出了摘星楼,便径自往城南而行。

    她们根本没见过猫妖的模样,也不知猫妖到底藏身于何处,她们一路往南而行,也只是不经意而为。

    过了三刻之后,就这么不经意地,她们却已走到了城南的永安坊附近。

    长安城永安坊内有一所宅子,那是赵王的别院,赵王李义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名曰“梅雪斋”。

    这时正值戌正时分,整一座长安城已经彻底陷入黑暗。万户千家此时已阒然无声,大街上更是不见丝毫人影。

    更让李琪觉着奇怪的是,就连巡城的禁军兵马,也已大为减少,反倒是那些青衣卫卫卒却渐渐增多,街道上左一队、右一队,尽是些身穿皂服的青衣卫卫卒。

    李琪如今虽然是她三哥李义的模样,然毕竟声音不同,她为了免于巡查的麻烦,便一路尽捡些偏僻小巷而行。好在,今夜月色皎洁,月光所到之处,虽然是偏僻巷落,两人的视野到也无碍。

    待得李琪与慕容嫣走到了永安坊附近,慕容嫣已然有些气喘吁吁,走了半个时辰夜路,她又不会丝毫武功,如何禁得住这般劳累?

    李琪见状,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她没想到慕容雅的身子竟然如此娇弱。她左右望了一下,立时想起,此地不正是梅雪斋的附近么?

    于是,李琪便索性带了慕容嫣,径往梅雪斋行来。待得走到梅雪斋的门口,李琪上前敲门之后,未几,怡清便匆匆跑来,打开了房门。

    怡清乍见两人,不由得惊道:

    “李义大哥,慕容公子,你们怎会来我这里?”

    怡清正感疑惑之际,忽听得两位少女的声音,一同大笑而起,她隐约听出,其中一人就是日日与她作伴的十七公主。

    “怡清姐姐,是我啊!呵呵呵……”李琪掩嘴笑道。

    怡清当下便抓住了“李义”的手,又来捏她的脸,笑着道:“死丫头,你从哪里学来的这易容之术,竟装得这么象!”

    只是,怡清明知这是李琪的脸,当她手指真的触摸到“李义”的脸面之时,蓦地还是忍不住脸色一红,只因慕容嫣的易容改妆之术,委实太过逼真,若非是声音不同,连怡清都无法辨出眼前人的真假。

    “李义”拍手大笑道:“怡清姐姐,怎么样?认不出我来了吧?你再猜猜,这位‘慕容公子’,又是哪一位?”

    “这位是……?”怡清看着眼前这位昂然伫立的慕容桓,虽心知他是人假扮,然委实是猜不出来。

    “怡清姐姐,你还猜不出来么?”“慕容桓”忽然改作了一番小女子的情态,拍手笑道。

    “原来……是小嫣妹妹呀!”怡清这才恍然道。

    当下,怡清就引着慕容嫣与李琪进入院内,入到她内室中小坐。三位女孩本就年龄相仿,此时坐在一起,更是形同姐妹一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不知不觉,她们便已聊了两刻辰光,直至亥时已临,李琪这才想起,她们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深夜乔装出来,乃是为了捉妖而来。当下,她拉了一把慕容嫣,两人便欲出门。

    怡清听得她们二人竟是为了乔装引妖而来,心中顿觉哭笑不得。她知道李琪的公主脾气,若径直拦阻她不让出门,李琪自然不肯。当下,她只得也随同这两个女孩一道出门。

    三位女子离了梅雪斋,步出永安坊,又行走在长安城南的街巷之中。这时已是亥时深夜,头顶一轮浩大的满月正高悬于中天,月色如水银一般,将周围的屋顶墙瓦照得一片雪白。当是时,长安城内万籁无声,三人小心翼翼地往南而行,只觉四周安静地可怕,仿佛连月光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忽然,走在前面的怡清止住了脚步,她举手往前点了点,示意身后两人注意前方。三人只见前方的一个小巷子内,隐约可见一位女子的身影,正飘然而行。那位女子,仿佛也是二八年纪,身形窈窕、步履飘逸,只是她脸上却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李琪最是耐不住性子,忙道:“三更半夜,怎么会出来一个女的?定是那……”

    “猫妖!”三人都不禁异口同声道。

    于是,怡清领着李琪与慕容嫣,三人加快脚程,蹑手蹑脚地跟踪那蒙纱女子向前行去。

    那位蒙着轻纱的少女,时而如疾风一般悠然而前,时而又如细雨一般缓缓而行,她时快时慢、时左时右,身法飘忽、足不点地,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深夜,看上去直如鬼魅一般。身后的慕容嫣已看得不禁有些害怕,若不是有李琪与怡清在前,她恨不得立时扭头就跑!

    慕容嫣的心中,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徐恪。她心道,若是无病哥哥在这里,不管前面遇着的,是妖也好,是鬼也罢,我也定不会这么害怕。

    此时,假若徐恪真的在这里,立时便能认出,前面那位身法飘忽的蒙纱少女,恰正是当日他在得月楼里出手相救的那位歌女……

    忽然间,怡清见前方的那位蒙纱女子越行越疾,仿佛瞬间便要弃她们而去,她大急之下,只得一把抓住了后面“慕容桓”的右手,提气疾行,吓得那位威震武林的“慕容公子”不由得“哎吆”一声,身子一晃,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怡清情急之下,忘了那位“慕容桓”不会丝毫武功,她见“慕容桓”立足未稳,忙出手相扶,便只是这么迟了一迟,前方的那位蒙着轻纱的女子,已消逝不见。

    “她跑掉了!快!”李琪见那“猫妖”忽然失踪,喊了一声:“我们快追!”便暗运一口真气,撒开步子,猛力追赶。

    “小琪妹妹,千万小心!”怡清不放心李琪,忙一把将“慕容桓”抱起,紧紧跟着李琪,奋起直追。

    三人追至转角处,前方早已不见蒙纱女子的去向,只有一阵阴风突然卷地而来,只吓得慕容嫣不由得失声惊呼:

    “啊……有鬼!”

    风过后,三人定神一看,果见前方不远处竟忽然现出一个人影。

    此时,月光将那个人影拉得老长,那一团黑影晃晃悠悠,又影影绰绰而来,在这样一个寂静无声的深夜,看着实在瘆人。这一刻,非但是慕容嫣,就连李琪和怡清心下也不禁慌乱不已……

    “难道……真的有鬼?”

第六十一章、喟然长叹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亥时、长安城南】

    李琪奉了徐恪这位“查案副使”之令,前来天宝阁催促慕容桓出力,怎料,她却并未遇上慕容桓。

    于是她只得找到慕容嫣,两人虽只是二次相见,却分外投缘,在李琪鼓动之下,慕容嫣便跟着李琪一道出门,二人乔装改扮之后,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之上,为的就是引出猫妖。

    二人先是去摘星楼里用了一顿丰盛的晚膳,随之又到了怡清的梅雪斋内,怡清不大放心李琪,只得跟随着她一道出门引妖。

    三人一同出门,在长安城的巷落中转悠了半天,却忽见一位着装奇异,脸蒙轻纱的少女,三人大觉惊异,是以便一路尾随。

    孰料,那蒙纱少女带着她们三人在长安城内兜兜转转了片刻,忽然间便消逝无踪。

    三位女子加紧追赶,却在转角之处,蓦地遇上一阵阴风,那一阵阴风透着一股刺骨之寒,不禁让三位女子心中都生出惧意。

    阴风过后,长街之上竟忽而出现一个长长的身影,那身影晃晃悠悠,影影绰绰,缓缓朝三人飘来,直吓得三个女孩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三妹!你太胡闹了!”那个长长的黑影,却忽然出声道。

    “二哥?!”慕容嫣惊喜地呼道。她听得这一声训斥,却感无比地欣慰,刚才那一阵阴风,带着一阵刺骨的寒冷,委实是将她给吓坏了。

    非但是慕容嫣,怡清与李琪此时也是强装镇定而已,她们心中早已是狂跳不已……

    毕竟都是三个少女,初时,她们全赖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冲劲,然一旦真的遇着了一些她们从未经历之事,仍不免吓得瑟瑟发抖。

    而且,此刻的李琪与慕容嫣都是“李义”与“慕容桓”的模样,若此间真有一些妖人魔物,看到这闻名天下的神王阁副阁主与天宝阁二公子,都已吓得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木桶碗!”

    “慕容公子!”

    李琪与怡清两人也都一起惊呼道。

    自然,那个在长街一角乍现的人影,正是迎面而来的慕容桓。

    他今日徒闻三妹慕容嫣竟与李琪一道出门,心中立时忧心不已,他匆忙奔出天宝阁的大门,一路往南,却与改道向北的慕容嫣、李琪失之交臂。

    慕容桓在短时间内,便已一气向城南奔出了五十里之地,怎奈,无论他如何催动脚下,路上却一直未发觉三妹的半个人影。他心下思忖,知道以他三妹的脚程,无论如何也不会行出如此之远,是以立时掉头,又径回长安城内。

    慕容桓在一个时辰之内,自南往北,又自西往东,几乎被他寻遍了整一座长安城,终于在亥正时分,被他在城南找着了三妹。

    只是,他当时正施展轻功,脚下如飞,加之他身形颀长,在月光映照之下,身影自然被拉得老长,这长长的身影飘飘而来,在一阵寒风之后,其状当真是犹如鬼魅,是以他在不经意间,倒把他三妹甚而怡清和李琪,都吓得够呛。

    慕容桓见了“李义”与他“自己”走在一起,不由稍稍一

    愣,旋即便明白这必然是三妹易容之术,当下便责怪道:

    “三妹,你们三更半夜出来,到底来做什么?”

    化身“李义”形状的李琪,乍见真正的慕容桓现身,心下不禁一松,然兀自嘴硬道:

    “我们深夜出来,自然就是为了捉住那只猫妖啊!那猫妖化身一个蒙面女子,就在前面!若不是你横加阻拦,猫妖早就被我们抓到啦!”

    “哼哼!”慕容桓冷笑道:“就凭你们!莫说是一只猫妖,就算是一只寻常野猫,你们也未必抓的着吧?”

    “木桶碗!你别瞧不起人!”李琪恨声道:“今天要不是你挡着,那只猫妖早就被我们拿下了!刚刚那个蒙面的女子,我们只差一步就能追到,怡清姐姐,你说是不是……?”

    此时的李琪,脸上兀自是赵王“李义”的模样,但却发出响亮的女声,而且,她一边说话,一边还对着慕容桓指指戳戳,旁人要是见到这副情状,自不免都要惊诧莫名。

    怡清急忙打圆场道:“小琪,算啦!咱们今日好歹也查到了那只猫妖的模样,原来,她竟化身了一个少女,脸上还蒙了一层薄纱……”

    怡清也是见到了慕容桓之后,心下才缓缓恢复平静,她回想起刚才的经历,心中仍不免有些怔忪不宁,此时见李琪兀自嘴硬,心里也是不断摇头。他心道,刚刚那一阵阴惨惨的寒风吹来的时候,是谁一个劲地抓住了我的手,吓得差一点就哭出声来了?

    慕容桓却明显不愿与李琪啰嗦,他拉过了另一个“慕容桓”的手,只是说了一句:“三妹,咱们回去!”言罢,他与另一个“自己”便不顾其余两人,只管自己扬长而去。

    此时,大街上连半个人影也无,就连那些巡城的青衣卫卫卒也鲜少现身,是以,两个一模一样的慕容桓走在凄清的夜色中,竟没有一人留意。

    怡清与李琪见慕容桓兄妹就此远去,不由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均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李琪远远地喊了一声:“喂!那个……‘木桶碗’!好叫你知道,那个猫妖化身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脸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紫纱!”

    慕容桓身形飘忽,脚下却甚疾,只须臾之间,便带着三妹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李琪兀自朝身前喊道:

    “日后,你见了那蒙着紫纱的女子,须得当场将她擒拿啊!”

    在李琪与怡清的心中,这样一个深夜,这样一个无人的大街之上,竟会出现这样一个蒙面女子,而且,此女行踪诡秘,飘忽无常,若这人不是猫妖,还有谁是?!

    她们自然也无法见到,远处的慕容桓冷笑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喟然长叹道:

    “你们今夜差一点都丢掉性命,竟还以为她,只是一个猫妖?!”

    ……

    ……

    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醴泉坊的徐府榛苓居之内,姚子贝一梦醒来,便再怎么也睡不下去。她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不管用了什么法子,依然是久久不能成眠……

    这几日,姚子贝不知何故,总觉得身体异常不适。

    她有时候会出现头晕耳鸣

    ,有时候会胸中烦闷,有时候心中又是一阵没来由地烦躁,甚而会出现一阵烦呕,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她自忖这几日并未受寒伤风,也未曾吃坏了肚子,为何心里头总是有一阵难受?她想了半天,兀自不明所以。

    算起来,姚子贝跟着胡依依学医已有好几个月,医者“望闻问切”之术,头一道便是诊脉之术。然而,她给自己珍了半天的脉,仍然诊不出丝毫端倪。

    兴许,这几日,徐哥哥一直不和我说话,让我心里难受了也不一定?

    可是,自从徐哥哥出得神王阁之后,为何对我的态度突然冷淡了许多呢?这一连十几日,他好像连一句话也未曾同我讲过……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姚子贝思来想去,始终不能成眠。

    她哪里能想到,徐恪呆在神王阁里,已然与另一个“姚子贝”,还有另一个“胡依依”、“慕容嫣”、“怡清”度过了宛如一生的光阴。在那一条命轮里,徐恪与“姚子贝”已然有了夫妻之实,那里的“姚子贝”柔情万种、千依百顺,你让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命轮中,又该如何面对这一个深情款款的姚子贝?

    徐恪当然也没能料到,自己刻意躲避,竟惹来姚子贝无端地伤感……

    今夜,姚子贝索性又潜入胡依依的床头,趴在胡依依身旁,与她聊起了天:

    姚子贝道:“姐姐,我做了一个梦!”

    胡依依笑道:“怎么……又梦到你的徐郎啦?”

    “嗯!”姚子贝点头道:“姐姐,你猜,徐哥哥在梦里对我是怎么说的?”

    胡依依摇了摇头,笑道:“这我怎么猜得着呀!定是些绵绵情话吧?”

    姚子贝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胡依依,深情道:“徐哥哥对我说,他会一直保护着我,不让我受任何人欺负!”

    胡依依充满爱怜地拍着姚子贝的肩膀,依旧笑着道:“小无病可算是说了一句人话!你放心,就算他对你不好,还有姐姐呐!姐姐永远会呆在你身边,一生一世,保护着你的!”

    “可惜,这只是徐哥哥梦里对我说的话……”姚子贝却又不无伤感地说道。

    “不会的!”胡依依劝慰道:“姐姐向天保证,小无病这句话就算不在梦里,他也会对你说的!”

    “真的吗?”姚子贝凝望着胡依依的双眼,流露出痴痴的眼神。

    “真的!”胡依依信誓旦旦地向姚子贝一再保证道。她又轻柔地拍着姚子贝的肩膀,一边还接着哄道:

    “乖小贝,我的乖妹妹,赶紧睡了吧……”

    ……

    在胡依依连番哄劝之下,终于,姚子贝枕在自己身边,缓缓地睡了过去。

    胡依依轻轻地将姚子贝的头颈放平,只听她好似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里。

    姚子贝模模糊糊地梦呓道:

    “徐哥哥,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丢下么?”

    咳!……

    胡依依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

第六十二章、聚众为欢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午时、长安城道正坊、得月楼一楼中庭】

    自从胡依依劝动毛娇娇进入翠云楼之后,转眼间,就是十日过去。

    这十日来,赵王李义一直呆在他四弟的魏王府内,几乎与魏王李缜寸步不离。

    李缜自然心中诧异,他问起三哥何以这几日竟天天过来陪护着他,李义只是笑笑,说自己放心不下李缜的身体,要来亲自督导他习练“四象功”。

    李缜心思何等缜密?焉能看不出他三哥眼眸中的那一缕担忧之色,于是便询问三哥,是不是有人要意图行刺他?

    李义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他这个四弟,于是便将萧国国师陆火离已暗中潜入长安,并企图行刺魏王或某一位皇子的谋划告知了四弟。

    李缜听罢心中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他当下便询问三哥,这陆火离的功夫如何,难道以自己整个魏王府的全部护卫,仍不能抵挡?

    李义自然是笑笑,说以那“流霜老怪”的剑术,莫说你整个魏王府的那些护卫,就算皇宫大内的那些高手,也休想抵挡!

    李缜有些将信将疑,然他见三哥如此郑重其事,自然也不敢不听。于是,这十日来,李缜几乎天天是跟李义呆在一起,倒也不亦悦乎。

    他们两兄弟,自小就甚是亲近,长大以后,难得坐在一块儿吃一顿饭。如今,竟然每日都“腻”在一起,一同吃饭、一同起床、一同休息、一同练功、一同看书、一同睡觉……李缜不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中,记得小时候,他便经常这样跟在三哥李义的屁股后面,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在李缜的记忆中,小时候,三哥李义淘气好动,最是闲不住,他却文静内敛,喜欢终日坐在房子里看书。那时候,他们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皇宫虽大,但能够让他们玩闹的地方委实不多。在李义的带领下,他们两人总是会偷偷跑到皇宫的御花园内去捉蟋蟀,爬上高树去掏鸟洞,蹚入水中去摸鱼虾……李义还经常去追赶贵妃放养的那只白兔,为此,他们两人也没少挨大人们的训。而他三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一些泥巴,活成泥丸,做出各种小人的模样,还带着这些小人排兵布阵,列队厮杀,宛若三哥就是那领军的大元帅一般……

    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一晃就已是四十多年,如今,他和三哥都已经人至中年,往事虽然悠悠,但都已是昨日。

    今日的李义,虽已四十六岁,看上去依旧面目朗润、神采奕奕,仿佛才刚刚过了二十而已。而李缜自己,由于琐事烦忧,日夜操劳,耳边鬓角业已满是白发。

    然而,三哥永远是他的三哥,就算如今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不相干的人还道是一对父子,然而在李缜的心目中,三哥依然是他崇敬的榜样。

    见李义如此日日相伴,李缜心下过意不去,他便亲自入宫,将此事又禀明了父皇。

    李重盛听闻此事,心中也是吃了一惊,他当即密令禁军大总管程万里,派军中干将于魏王府加强防卫。同时,令程万里与李义交替值守,务须守护李缜周全。

    有了程万里相助,李义才终于得空可以抽身。长安城中无人不知,这位禁军大总管,武功深厚,剑法更是高超,被誉为“京城第一高手”。也只有程万里坐镇魏王府,李义才能真正放心。

    李义也忽然想起,自己已有十日未曾过问查案之事。这十日来,他日夜挂心的都是自己兄弟的安危,至于如何捉妖、如何破案,如何平复百姓怨望之心……这些事早已被他放到了一边。

    不过,令李义奇怪的是,这一连十日间,京城中忽然又恢复了平静。

    非但再也没有听到过猫妖伤人的消息,就连大街上每晚都会出现的死尸,也再没有出现过。

    长安城,好像真的安全了。

    这一连十日的平静,对于惶惶不安的长安百姓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一般。

    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猫妖逃走了,长安城没事啦!甚至于,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言道,那只为祟人间的猫妖,已经被赵王爷给杀了!

    赵王李义的威名,在长安城内几乎是家喻户晓,如今,人人尽知此次查案的主使正是赵王爷。在长安百姓的心目中,有赵王爷坐镇查案,凶手如何还敢作案?猫妖如何还不逃遁?!

    恐怕,连李义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他此前忙碌了大半个月,连猫妖的一根毛也未曾捉到,如今,他一连置身事外十余日,那猫妖竟而会遁去无踪!

    到底那只猫妖逃到哪里去了呢?此时整座长安城内,已无人关心这个话题。

    人们最关心的,自然是猫妖逃走了,生意便能恢复正常,生活就能回到正轨。之前那些不能做、不敢做又不方便做的事,如今他们抢着要去做!

    从前,人人害怕出门,如今,人人争着出门。

    除了入夜之后,长安城依旧实施严厉的宵禁,所有男子概不能出门之外,白日里,几乎每一个人,但有空闲,就会跑到大街之上,或饮酒喝茶,或高谈阔论,无人不是弹冠相庆、聚众为欢……

    长安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长街之上,熙熙攘攘,东西两市,热闹非凡。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车夫用力地挥动长鞭,发出“嗤嗤”的破空之声;马车滚滚而过,车轮与地面发出“嘎嘎”的摩擦之声;商贾卖力地吆喝着,发出绵长清脆的叫卖之声;来往客人高声谈论着,发出欢欣愉悦的说笑之声;连巡城的衙役,跑动声也变得格外镇定。这座神洲第一大城,在经历了大半个月的恐慌之后,也终于再次恢复了生机……

    这猫妖一走,最感高兴的恰正是那些酒楼茶坊、饭馆菜铺的掌柜。原先长安城内惊现猫妖为祟的消息,吓得众男子均不敢出门,自然酒楼里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如今,长安城已连续有十日未曾出现死尸,这酒楼饭馆的生意也渐渐热火了起来。

    这些酒楼饭馆中,又以得月楼的掌柜最是开怀。原本得月楼的生意也是大受影响,若不是有“舒大人”这样的巨富给支撑着,几乎已无以为继,然这两日,猫妖遁走的消息一经传出,人群中更是奔走相告,来到他这酒楼中喝酒相庆的,已是不计其数。由于生意实在太好,得月楼里时时都是满座,有时候,客人要想找

    一个位置进内畅饮,还得取一块牌子,坐在门外排队候着。

    此时方当晌午,正是午膳之时,得月楼内的生意又是异常火爆。非但一楼大堂内,已是座无虚席,就连酒楼中间那一处甚为宽敞的中庭,也几乎坐满了人。

    店掌柜不得已,便在这中庭的花草孤树、假山碎石之间,又加了好几张桌子,然就算如此,也是供不应求。

    食客如是之众,酒宴之余,岂能无歌舞助兴?自然,位于得月楼中庭的那一张木制高台之上,每当用膳之时,便有各种才艺纷纷上演,或歌、或舞、或说、或逗、或杂耍、或口技……层出不穷。

    这时,站立在高台上为众食客表演的,正是两个说唱之人。这两位男子俱是中年,一人鼻梁的山根处点了一个豌豆大的白点,乃是说唱中的“逗哏”,另一人两颊处各涂着一团白 粉,乃是一个“捧哏”。两人的中间,摆着一张小长桌。

    众人只见那“逗哏”拿起“惊堂木”拍了一下小长桌,朗声道:“列位看官,今日大伙儿吃吃喝喝,着实高兴,我兄弟俩路过宝地,趁着列位高兴,便为大伙儿说一个段子,给大家助助酒兴,添添乐子,大伙儿以为如何?”

    “捧哏”紧接着道:“哥哥哎!你要说的段子,可好笑么?”

    逗哏道:“好笑不好笑,倒是不一定,不过,我今日讲的这桩子事,那可奇特得紧呐!”

    捧哏佯装疑惑道:“哥哥,你讲的那桩事,有啥好奇的?”

    逗哏道:“不瞒弟弟,我今日要讲的事,乃是‘长安一景’!”

    捧哏道:“长安一景?什么景?”

    逗哏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

    捧哏掰着手指数道:“长安城有秋水原、灞林原,有花满楼、叠梦楼,有玄都观、紫云观,有大觉寺、白马寺……只不知哥哥说的那一景,到底是什么景?”

    逗哏摇头道:“不是什么原,也不是什么楼,不是什么观,也不是什么寺!”

    捧哏摆出更为疑惑的表情,道:“那可就奇了,长安城内又新添了一景么?”

    逗哏道:“弟弟说的没错,长安城内新添的那一道景,有一个名字,叫作‘明月皎皎’!”

    捧哏摆出好奇的模样,惊问道:“明月皎皎?哥哥,你说的是天上的那一轮明月?”

    捧哏又装模作样地抬头望天,叹道:“哥哥哎!可今夜又不是十五,天上也没有明月啊!”

    逗哏摆了摆手,道:“此‘明月’非彼‘明月’,她也不在天上!”

    捧哏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底下,疑惑地问道:“明月不在天上,难道在地底下?”

    逗哏白了一眼捧哏,道:“地底下只有我昨晚上埋的黄金,可没有什么‘明月’…… ”

    捧哏连忙插嘴道:“哥哥啊,你昨晚上埋了黄金!埋在哪儿了呀?”

    逗哏指了指身后,装作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在张嫂的菜园子里,埋了许多的‘黄金’,都是我昨晚上拉的‘夜香’,你若立时去挖,还热乎着呢!”

    在台下食客的一阵哄笑声中,那捧哏一跺脚,叹道:“咳!……你说的‘黄金’,原来是这个呀!”

    原来,那时候的菜农极缺肥料,只得找些家肥埋在土壤中,用以给蔬菜提供营养。是以,常人的那些屎尿之物,恰正是菜农们求之不得。经常有菜农拉着大车前往城内,往各个住户家中收取屎尿。为了好听,菜农们往往也会将那一句叫喊:“收大粪哩!”改作“收黄金哩!”。住户们见了那些装着粪桶的大车,虽听菜农们呼喊着“收黄金”,自然也知晓这“黄金”说的并非真的黄金,乃是大粪之意。

    事实上,对于种菜养家的菜农们而言,寻常人的那些大粪,对于田间地头的那些瓜果,他们确是视作黄金一般珍贵。

    今日台上的逗哏将自己昨夜出恭后的“夜香”比作“黄金”,乃是一语双关,非但取菜农之寓意,更兼做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是以,逗哏话语一出,便立时惹来台下的一片哄笑之声。

    捧哏的见台下出了笑声,自然分外卖力,又道:“哥哥哎,你就别消遣你亲弟弟了!你说的那个‘明月’,既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难道,它被你藏了起来?……”

    那捧哏的说着话,作势就冲到逗哏的身前,伸手就往逗哏的裤裆里去掏。

    逗哏的急忙躲开,拍了一下捧哏的手臂,道:“她当然也不在我的裤裆子里!”

    捧哏的道:“好哥哥,那你快说呗!”

    逗哏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朝台下众人望了一圈,这才缓缓道:“我说的这‘明月皎皎’啊,她就在咱们长安城里的翠云楼!”

    捧哏的装作疑惑道:“翠云楼?翠云楼里哪来的‘明月皎皎’?”

    那逗哏的卖了一个关子,正要作答,却被台下不知哪里坐着的一个食客,抢先言道:“不就是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么!”

    旁边立时又有一个食客呼应道:“翠云楼里的头牌‘明月’,这个谁不知道呀!说什么‘明月皎皎’,又什么‘长安新景’,我道是啥稀罕玩意,原来说的是这个呀!”

    这说唱之术,讲究的就是通过一连串的对答,吊起客人的胃口,又在不经意间,讲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答案。如今,台上那逗哏之人,卖了半天的关子,竟被食客给一语道破,他不禁脸色一窘,急忙又道:

    “这位客官莫急,我说的这个‘明月皎皎’啊,可不单单是一个头牌明月。客官可曾知道,翠云楼里近日又新来了一位头牌,她的名字叫作……娇娇!”

    “娇娇?”捧哏的急忙接口道:“娇娇又是谁?”

    逗哏的道:“‘娇娇’自然就是娇娇了,这位女子可不简单啊!听说,她生的是天姿国色,长的是妖娆动人,她人走到哪里,身后的男人就会跟到哪里,就好像她身上有一种魔法一样。我听说,想跟她尝欢的男人,已经从翠云楼,快排到得月楼啦!”

    捧哏道:“哥哥哎!原来你说的长安一景,就是翠云楼里的两位头牌,一个叫‘明月’,一个叫‘娇娇’……?”

    逗哏道:“‘明月’和‘娇娇’,这两个加在一起,可不就成了‘明月皎皎’了么?”

    捧哏的向逗哏的挤了挤眉毛,弄了弄眼皮,道:“哥哥,那‘明月皎皎’的景色到底如何?你可曾仔细地‘看’过?”

    逗哏的仰天叹了一声,假装无比失落地说道:“我倒是想去翠云楼里,仔细地瞧一瞧‘明月皎皎’的美景呢,可惜,哥哥手里哪来的银子呀?”

    捧哏立时道:“哥哥到张嫂的菜园子里去挖一挖,不就有好多‘黄金’了么?”

    “咳!……”逗哏的也笑道:“那可是我留给弟弟的!”

    自然,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

    ……

    这得月楼内一众食客,一边听那两人说唱,一边吃菜喝酒,这些人不时大笑两声,更觉其乐无穷。当听得那两位说唱之人,讲道翠云楼里的“明月皎皎”之时,各自便都格外留上了心。

    有几位食客也曾去过翠云楼,听了那两人的说唱,更是得意洋洋地说道:“不错,翠云楼里的两大头牌,堪称‘明月皎皎’,啧啧啧!她们果然是妙趣无穷啊!”

    旁边立时有人说道:

    “那你快说说,那个叫什么‘娇娇’的,长得什么样?她功夫好不好?”

    “娇娇再怎么好,有明月好看么!想当年,我为了和明月睡上一晚,可花了我五百两纹银呐!”

    “明月算什么!和娇娇相比,委实不值一提!莫说是纹银五百两,五十两我都不愿意!”

    ……

    这一下,台下的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整个中庭之内,已变得嘈杂不堪。任那两位说唱之人如何巧舌如簧,只听得台下众人七嘴八舌,此时已无人留神他们接下去所言者究竟是何。

    这时候,从座间站起一人,他此时已喝完了酒,桌上菜肴也已吃得所剩无几。他叫来小二,结清了酒账,便意兴阑珊地慢步走出了得月楼的大门。

    这人身穿一件褪了颜色的灰布袍,看上去年纪五十上下,身形不高,五官长得有些猥琐,头上已然谢顶。他眯缝着双眼,一边慢慢走路,一边还不时打着饱嗝。旁人见了这么一个容貌猥琐又丑陋的老头走来,无不避让两边,许多人还不免朝他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走出得月楼的大门,蓦地被头顶一阵阳光直射,几乎睁不开眼,是以竟和迎面走入得月楼的一个青年男子撞了一个满怀。

    “死老头!你会不会走路!”那青年男子怒道。

    此时,那青年男子的身旁,还跟着一位妙龄女子。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两人排队也要来得月楼吃饭,看得出,这一对男女的关系,自然是不一般。

    秃顶老者瞥了青年男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要出声,但最后什么也没讲。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揍死你!”青年男子撸起袖子,对着秃顶老者吼道。

    当着身边这位妙龄女子的面,青年男子更是气势汹汹,瞧他这架势,若秃顶老者再不赔礼道歉,他立时就要给对方来一通拳脚。

    “哎呀!算了!茂哥,咱们还是赶快进去吧!好不容易等来的座位,莫要给别人占了去!”青年男子身边的那位妙龄女子,却拉着青年男子,急欲走入得月楼之内。

    “好好好!都听珠妹的!”此时,那位被呼为‘茂哥’的青年男子,再也不去理会秃顶老者的反应,便领着身旁的女子,疾步往得月楼内而去。

    那秃顶老者朝身后的一男一女望了望,忽然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他虽已顾自转身朝门外行去,嘴里头却好似还在喃喃自语。

    此时,若那秃顶老者身边有人,自能听见老者嘴里正碎碎念地说道:

    “哼!什么东西!竟敢在本千户面前自称‘老子’!要是回到两个月前,老子在南安平司里的时候,嘿嘿!老子先把你一口好牙打碎,再把你抓进我南安平司的密室,让你好好尝一尝‘青字五爪’的滋味!”

    任谁都想不到,那位五官猥琐、头发谢顶的老者,居然是昔日青衣卫里高高在上的南安平司千户,裴才保。

    若叫那位刚刚与他相撞的“茂哥”,知道眼前这位相貌丑陋的老者,竟是昔日闻风丧胆的青衣卫千户之后,恐怕,“茂哥”当场会吓得瘫在地上,涕泪横流。

    只因青衣卫的名声实在太大,也实在太过吓人,就算是昔日的千户,一般人也都会吓得浑身发抖。

    只可惜,如今的裴才保,境况已大不如前。他在密室审问赵昱之时,被赵昱只是胸口撞了一下,就当场晕厥,还断了好几根肋骨。那裴才保回到家中,休养了一月,虽然病体康复,但他再怎么运气之下,气海中竟已是波澜不起。

    裴才保悲哀地发现,他已然武功尽废,从此只能成为一个不会半点功夫之人。

    他苦练一辈子的“裴家刀法”,他独创的二十六路双刀秘技,如今,都已成了无用的招式。

    失去了体内的真气导引,就算你学会了全天下的刀法招式,更有何用?!

    青衣卫都督沈环派人来他府中探望,得知他武功尽废之后,摇了摇头,当即便向沈环如实回禀。

    裴才保初时还想隐瞒,到得后来,连他自己都已万念俱灰。

    一个武功尽废之人,如何还能在高手如云的青衣卫里做事?

    沈环念在裴才保于青衣卫里效命多年,毕竟一员老将的份上,虽知他武功全失,还是想留一个百户给他做做,然当时就被他婉辞相拒。

    他虽然丢失了武功,但不想丢失了尊严!

    若象他这样的一个“废人”,还要舔着脸在青衣卫里做事,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的上司应当安排什么差使给他呢?让他扫地,还是端茶、送水、烧火、做饭?

    他非但辞去了青衣卫里的所有差事,就连韩王李祚向推荐他担任文官的想法,也一并拒绝。

    他原本就是一个武人,一向颐指气使惯了,如何能在琐事纷杂又派系纷呈的文官队列中,混得一席之地?

    于是,他只能呆在自己的家中,日日饮酒买醉。

    不过,就算他日日纵酒,狂欢且醉,又怎能浇灭,这心底的一腔愁绪……

第六十三章、踯躅后园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未时、长安城韩王府后园】

    昔日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千户裴才保,自辞去千户一职之后,忧愁难解,百无聊赖,便时常到那得月楼里,花钱买醉,聊以为欢。

    今日阳光好,天气明媚,得知猫妖已除的消息之后,他便也和其他男人们一样,跑来这得月楼里喝酒。

    待得酒足饭饱之后,他醉醺醺地走出门外,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下,他悠闲地打了几个饱嗝,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分外满足。刚才那一个与他相撞的青年男子,虽然对他口出不逊之言,然转瞬间,他便已不放在心上。

    “咳!……不当官也好啊!”裴才保心下感叹道:“以前当个什么劳什子的千户,终日忙东忙西,还要忙六爷的那些破事,哪有如今这般悠闲?!”

    以前,裴才保夹在沈环与孙勋之间,明面上他是偏向孙勋,暗地里,他却也不敢得罪沈环,甚至于,他听沈环的话还要比听孙勋的多一些。不过,这夹门匾的滋味委实也不好受,他两方面都不敢得罪,自然便两方面都不太讨好,若是没有韩王李祚暗地里帮他撑着,怕是早已不能在青衣卫中立足。

    如今他武功全失,虽不能接着担任千户,但也从此避开了青衣卫中两大派系的纷争。

    “或者,这也算因祸得福吧?”裴才保这样自嘲着,信步往城北走去,那里有一座王府,里面住的,正是他的老主子,韩王李祚。

    虽然,他与韩王李祚已近半个月未曾见面,但是,若他今日没听到得月楼里那两人的说唱,此时依旧不会前往韩王府。

    一只猎狗,若失去了奔跑捕捉猎物的能力,有哪一位主人,还会再费心费力地养着它?

    裴才保自知已没有丝毫被利用的价值,是以哪还有颜面再去面见韩王?

    不过今日,他听闻那两个说唱者于插科打诨之间,所提及的“明月皎皎”,立时心中又被勾起了一团“大火”。

    他原本就是个风月场中的老客,此时听得翠云楼中又多了一景“明月皎皎”,心中如何还能按奈得住?

    怎奈,裴才保也知道翠云楼里的规矩,若没有银子,当真是连大门都跨不进去。如今他已不在青衣卫上值,非但失去了每月的俸银,连那些四处孝敬他的“暗钱”也早已分文不见。今时今日,对于裴才保而言,能够进到得月楼喝酒已是勉强,叫他如何还有银两再去翠云楼里快活?

    于是,原本已无颜再见韩王的裴才保,为了想一窥“明月皎皎”的真容,也为了他心中那一团按奈不住的“大火”,此时也只得厚着脸皮,去觐见他的老主人。

    ……

    半个时辰之后,裴才保在韩王府总管的带领之下,来到了王府的后院。

    此时,韩王李祚刚刚吃过午饭,正带着一帮家丁手下,在自家的后院里玩着蛐蛐儿。

    李祚玩得正尽兴,见裴才保来了,竟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哈哈一笑。当下,李祚拍了拍裴才保的肩膀,便将他带到了后园中的一座小亭子里就座,总管随即送来茶点。

    亭子里相比后院的蛐蛐场,已然安静了许多,李祚端起茶盏浅浅啜饮了一口,朝裴才保问道:

    “才保啊,怎地这么长时间才来?现如今你不做官,反倒更忙了不成?”

    裴才保忙施礼赔罪道:“六爷恕罪!裴某如今已是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六爷琐务繁忙、日理万机,裴某也不敢擅自打扰啊!”

    之前,李祚一直是秘密与裴才保接头,并无人知道他俩的主仆关系,是以裴才保一直以“六爷”来称呼韩王李祚。如

    今,两人的关系已不必隐瞒,而且,这还是在韩王府中,然裴才保毕竟已叫惯了“六爷”,是以一下子还改不过来。

    李祚笑道:“我有什么忙的?无非是整日关在自家的后院里,斗斗蛐蛐,玩玩蹴鞠罢了!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只管来,这韩王府的大门,会一直为你开着的!”

    裴才保心下不禁一阵感动,他忙站起身,双手抱拳,躬身行礼,恳切道:

    “才保多谢六爷看重!只可惜,如今我已是一个……”

    李祚摆了摆手,打断道:

    “你不就是武功全失了么?武功虽然没了,但你这条命还在,有什么可伤心的!至于难受成这样么?”

    李祚随即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你瞧瞧我,原本就没什么武功,这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李祚挥手让裴才保坐下,又劝道:“所以啊,一个人能不能有所成,关键看他心里怎么想,和他会不会武功,也并没什么关系!”

    裴才保长叹了一声,又复落座,他喝了一大口茶,道:“六爷既然这么说,那属下也斗胆要劝一句,如今太子之位虚悬,六爷又一向深得皇上喜爱,值此风云际会,六爷切不可耽于享乐,只知道呆在家里玩蛐蛐呀!”

    李祚却摇摇头,冷笑道:

    “这个太子位,我是不想争了,他们想争,就让他们去争吧!我只想做我的太平王爷,将来,能求得一个善终的结局,就不错啦!”

    见此时的李祚,眼光中已无昔日的夺目神采,裴才保心知这位老主人确已无觊觎大位之心,他便也不再多言。他今日跑来王府,原本就不是劝他主人上进来的,此际见李祚仿佛也有心事,只得低头拿了几块糕点,一边吃糕,一边喝茶。

    “倒是你……”李祚却瞧了瞧裴才保,又复言道:“难道,从此就做一个平民了?我好几次想举荐你去刑部为官,你为何不肯?”

    裴才保嗫嚅道:“六爷,你说的那个‘刑部员外郎’,就只是个从四品……”

    “从四品怎么啦!”李祚不禁来气道:“就这么一个从四品的官职,也还是我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才帮你去求来的!再者,你原本的南安平司千户,不也就是一个四品官么?!”

    李祚的心里,自然是对裴才保大为失望。他心想,如今我大哥被囚,二哥也倒了,朝中一下子空出了这么多官位,我有心想往朝廷里去塞几个人,却实在找不出信得过的手下。偏生让你裴才保去刑部当官,你竟然还不肯答应?!你知道最近老八、老九、老十他们,往京城六部里塞里多少人么?我若连一个亲信也没有,今后在朝中,面对着老八、老九、老十他们的大批手下,你叫我如何立足?

    其实,今日的李祚,每当想起这些窝心的事,他心中总不免有些后悔。他后悔当年没有用心读书,后悔当年没有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后悔当年没有象他八弟一样,结交了那么多的王公重臣……他后悔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他当年用心读书的话,他就不会厌恶那些读书人,反倒会礼贤下士,跟他八弟一样,终日跟读书人呆在一起,还能赢得一个“贤王”的美名。

    如果他当年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他就不会整日就知道饮酒游猎,斗鸡蹴鞠,到最后,除了“练就”了一身玩乐的本事外,其它的什么也没学会。

    如果他当年能够多长一些心眼,多出去走动走动,以他六皇子的威名,总是能交结到一些权贵,也不至于到了今日,在朝中毫无根基可言。相反的,因为他玩心太重,朝中已盛传韩王就是一个“玩乐王”。如此终日冶游,只知享乐之辈,又有几人愿

    意真心归附?是以,就算他李祚想要招揽人马,也未必能找到他所满意之人。

    不过,话虽如此,若教时光倒流,让李祚真的回到二十年前,他一样还是不喜欢读书,一样还是喜欢到处玩耍,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蛐蛐、斗公鸡、蹴鞠、饮酒、狎妓……

    人性就是如此,自李祚出生那日,便已注定他这样的个性,又岂是一个“悔”字能够改变?

    是以,今日的李祚,虽然对裴才保大为失望,但也只能被迫对他“寄以厚望”!

    裴才保自然无法知晓他这位主人心中的纠结,此时却犹豫道:

    “这刑部员外郎虽说也是个四品,但毕竟上头还有侍郎和尚书。属下做了几十年的武职,从来没当过文官,这刑部又掌管着邢狱之事。属下担心,若属下万一有个闪失,就会辱没了六爷的声名……”

    李祚耐着性子,接着劝道:“你不用担心损到我的声名,我也没什么声名可以让你辱没的。你只需到那里去好好做事,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本王给你担着!这武职和文官,都是当官办差,又有什么不同?!你连一个青衣卫的千户都做的好,难道,还干不了一个刑部的员外郎?”

    见裴才保兀自沉吟不语,李祚又道:

    “再说了,刑部管的是查案断狱,你在青衣卫里,不也是管查案的么?如何让你换了一个地方,你就不敢干了?”

    裴才保迟疑道:“六爷美意,属下感激莫名,这件事,能否容属下回去再考虑几日?”

    李祚劝了老半天,见裴才保还是不肯答应,不禁拍了一下石桌,霍然起身,作色道:

    “本王是让你去做官,又不是让你去坐牢!本王就不明白了,你怎地如此不情不愿?”

    “难道……做一个平头百姓,就这么快活吗?”

    裴才保却还是坐在那里,埋头只顾吃吃喝喝,其状如耳聋了一般。

    自然,裴才保并不是不想去当官,他也更加不愿得罪这位老主子。

    他只是早已打听过,如今的刑部,侍郎一职尚自空缺,而尚书却是刚刚从侍郎位置升上去不久的成克中。举朝皆知,这成克中乃是一个出了名的难缠,“成克星”的大名绝非虚言, 谁要是被他给盯上,不缠得你脱一层皮才怪!

    侍郎既然空缺,整个刑部便是尚书一人说了算。如今若自己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刑部做一个员外郎,成天被那“成克星”给管着,哪里还能有昔日青衣卫南安平司那般自由自在?!

    裴才保心道,你韩王若真有本事,便当举荐我做一个刑部侍郎才是,至少还能与成克中抗衡一二,可你让我去做一个什么……刑部员外郎,那我岂不是终日要被那“成克星”给呼来唤去?这还罢了,若我稍一有个闪失,上值迟了片刻,或下值早了几分,被那“成克星”给逮到了,还有我好果子吃么?!

    在裴才保的心目中,这刑部员外郎虽也是四品,但怎么能比得上一个四品千户来得实在?再者,与其在成克中手底下受苦,倒不如他无官一身轻,终日喝酒买醉来得快活。他哪里知道,以韩王李祚的能力,能帮他要来一个从四品的员外郎已是极限,他若还想去当一个侍郎,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

    见裴才保铁了心不想去当官,李祚无奈地转身,背对着裴才保,没好气地问道:

    “你既不想去刑部,那你今天来这里作甚?”

    裴才保犹豫了半响,终于鼓起勇气,觍颜说道:

    “六爷,你可曾听说,咱长安城里又新添了一景,唤作‘皎皎明月’?”

第六十四章、不愿为官

    “皎皎明月?什么皎皎明月!”李祚不耐烦道。

    裴才保道:“六爷,‘皎皎明月’说的就是您翠云楼里的两大头牌呀!一个是老的头牌,叫‘明月’,这个属下是知道的;另一个是新的头牌,叫作什么……‘娇娇’。这个叫作‘娇娇’的女子,六爷可曾听说?”

    “娇娇?……我没听说过呀!”李祚转过身,再次坐下,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好奇道:“翠云楼里又多设了一个头牌么?杨妈妈怎地没跟我说?岂有此理,头牌头牌,便是‘头一个’之意,怎能随意再添一个‘头牌’?”

    李祚想了一想,接着又道:“翠云楼里有一个‘明月’,便能抵十个女子!本王不信,还有谁能长得比‘明月’还要好看!不行!今晚上我得去翠云楼看看了,这帮奴才,我三天不去,他们就在那里瞎胡闹!”

    裴才保趁机进言道:“六爷,您万金之躯,出入那些风月之地毕竟不便!不如……就让属下代跑一趟,帮你去好好管管那帮奴才!”

    李祚仔细看了裴才保两眼,这才知晓了他手下特意赶来一趟的真正目的,他指了指裴才保的秃顶,不禁笑道:

    “我说老裴啊!虽说你武功全失,‘那方面’可是一点也没减哦!”

    “六爷取笑了……”裴才保低头,讷讷言道。

    自然,对自己的这个老爱好,裴才保心知瞒不过李祚,只得默然认可。

    “也罢,你去看看也好,帮我去查一查那个叫什么……‘娇娇’的女子,到底生得如何?若她名不副实,本王可得重重地责罚那帮奴才了!”李祚一边说,一边就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牌。

    只见那一块玉牌,玉质晶莹璀璨,通体散发着一层温润的光芒,端的是一块好玉!玉牌正面有两龙环抱,中央刻着一个“祚”字,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大家手笔。

    李祚将玉牌交到裴才保的手中,又郑重叮嘱道:

    “才保啊,你说的对!这翠云楼虽是本王无心所办,怎奈如今生意太好,本王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可那里毕竟是风月之地,本王若是前去,委实不太好看!今后,你若愿意的话,那里的生意,就由你帮着本王仔细打理吧!”

    裴才保心下大喜,他忙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李祚的随身玉佩,躬身谢道:

    “属下领命!请六爷放心,属下虽然武功尽失,然手脚尚在,身体也完好!属下日后定当尽心竭力,管保将翠云楼的生意,打点地井井有条!”

    “好,你去吧!”李祚点了点头。

    裴才保将韩王的玉牌小心翼翼地贴身放好,他心中知道,李祚交给他玉牌,无非是交给

    他一个临时的身份。待得他将“娇娇”一事查明之后,顶多三日内,这块韩王的随身玉佩,他可是得“完璧归赵”……

    李祚目送着裴才保转身离去,直至他猥琐而矮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王府的后园中。

    李祚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不胜感慨道:

    我怎地招揽了这样一个庸才?!让他去刑部当一个正经的四品官,他不愿意,让他去妓院当一个“龟公”,他竟会这般欢喜!

    看来,我李祚弄到今时今日这般窘迫的境地,委实也是自找啊!

    ……

    ……

    裴才保拿到了韩王的玉牌之后,心中委实是喜不自胜,他出了韩王府的大门之后,一路向西,脚下生风,恨不得立时就走进翠云楼的大门之内。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从他身边走过,人人脸上好似都洋溢着一股笑意。今日日暖风轻,晴空万里,长安人在经历了许久的“躲藏”之后,终于忍不住都尽数出门,享受着这春光明媚的美好世界。

    对于裴才保而言,今日实在是一个好日子。

    今日,他喝过了好酒,吃过了好菜,听过了好戏,如今,怀里又藏了一块好牌子。

    他心里清清楚楚,只要那一块玉牌在手,等一下他进了翠云楼之后,便几乎能为所欲为。

    只因这块玉牌所代表的那位主人的身份,在翠云楼里,那就是最高的主宰!而且,这位主人也曾吩咐过手下,见玉牌者,如见他本人亲临……

    裴才保其实早就知道,这翠云楼真正的主人,便是韩王李祚。只因李祚不想让他知晓,他便也一直装作不知。

    若非翠云楼就是李祚自家的产业,他如何能放心与裴才保每一次的密晤,都安排在翠云楼中?

    今日,李祚已不再对裴才保隐瞒翠云楼之事,想来一则是他对裴才保甚是信任,二则是他已无争位之心,自然对“皇子开个妓院”这样的小事,也不太放在心上。

    或者,在李祚心中,到底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什么是正事,什么是杂事,他从来都未曾弄得明白。

    裴才保已无心去思忖李祚的心意,他此时心中唯有一个目的,就是快些到翠云楼里去!

    由于他心里太急,竟等不得叫上一辆马车,而是催动脚下,朝平康坊大步奔行。

    平康坊位于长安城正中,距离长安城东北的韩王府,不到四里路程,走得快些的话,至多两刻辰光便能抵达。

    今日的长安城,春光明媚、清风送爽,大街上的来往行人无不是步履从容。路人们忽见一位身形矮胖、头上秃顶之人,正疾步奔行在大道之

    旁,不由得都纷纷侧目,由于那秃顶的胖子步履太过急促,竟而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此时此刻,裴才保急着要进到翠云楼之内,别的什么都不想,他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去找明月!

    在他心中,已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能到明月的床边,去一亲芳泽了!

    记忆中,自他见到明月的第一眼开始,便已被对方优雅而从容的气质所迷,他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她生得极其好看,但好看中却透着一种高贵;她长相极其妩媚,但妩媚中又兀自流露出一丝从容;她身形极其动人,但动人中却还有那么一丝害羞……

    她从来不需要去主动讨好那些男子,所有的男子便已争相扑来,争着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忘乎所以……

    只可惜,明月身为翠云楼的“头牌”,不是任何人都能“一亲芳泽”的。有时候,就算你有大把的银子,人家也未见得就能答应你近身。

    翠云楼里的规矩,要想头牌明月侍寝,必得她本人愿意,而要她本人愿意,则必得通过她好几层“考试”。

    于是乎,翠云楼里,每夜都有好多王孙公子,豪门巨富,手握大把银票,各个绞尽脑汁,为的就是如何答对明月所出的那些“考题”。

    而这些“考题”除了吟诗作对之外,有时候,难免还有其它刁钻古怪的题目。

    想要和明月同处一晚,委实不太容易。

    裴才保曾经有幸,与明月共度一宵,自然这还是拜了韩王所赐之故。

    然而,从此之后,无论裴才保如何苦求,明月都不愿意。于是,裴才保只得将他这一份深深的迷恋,一直藏在心底。

    在裴才保的心中,若让他挑选的话,什么武功、官职、名望、地位、财富、荣辱……他都可以抛却,如果能让他拥有明月,他一生夫复何求?!

    今日,他手握着代表韩王的那块玉牌,心里头怎能不兴奋莫名?有了这块玉牌,他再巧舌如簧一番,无论是翠云楼的东主李秋还是那老鸨杨妈妈,谁敢阻拦他去找明月寻欢?

    试想,这翠云楼内一向防卫甚严,据闻光功夫不弱的打手,就不下二十几个,此时的裴才保已无半点功夫,若手上没有那块玉牌,莫说是和明月一亲芳泽,就算想找个“玉带花魁”,恐怕也不太容易。

    ……

    只一刻有余,裴才保就气喘吁吁地跑进了翠云楼的大堂内,他甫一进门,顾不得喝一口桌上的凉茶,就朝着楼上大呼道:“杨妈妈,杨妈妈……”

第六十五章、擅自接管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未时、长安城翠云楼】

    裴才保在得月楼听两位说唱者讲起“明月皎皎”之后,心中立时勾起了一股勃勃兴致,他当时就信步走到了韩王府。

    原本裴才保只是想求韩王允准他跑到翠云楼内去“放纵”一晚,孰料这韩王李祚也不知是脑袋里搭错了哪根筋,竟而会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了他,还让他今后可代表韩王,全权管辖翠云楼之运营。

    这一下,这裴才保心里头当真是喜出望外,他离了韩王府之后,脚下加力,只快走了一刻有余,便跑来了翠云楼。

    翠云楼乃是韩王李祚门下的一项产业,挂名的东主叫李秋,是韩王府中的一位门客。因为挂名东主的缘故,韩王便让李秋负责打理翠云楼的生意。怎料,这李秋毕竟也是一个读书人,只因科场失意,便投身于韩王麾下。这样的人让他教教书或许还行,对于经营妓院之道,却委实不太擅长。

    自然,这翠云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前忙后,内外照管,全靠老鸨杨妈妈用心。

    杨妈妈原名杨晓晓,年轻时她也是长安城一位颇有姿色的歌妓,后来年老色衰,便转行做了老鸨。只因她中年之后,身材便日益发福,如今年届五十,身形更是臃肿不堪,这“肥肥”之形如何还对得上她“晓晓”之名?是以,经年日久之后,她原本“晓晓”之名便渐渐被人忘却,如今,翠云楼上下只知她就是杨妈妈。

    此时刚刚过了晌午,翠云楼里的众位女妓方当午休之时,那杨妈妈见楼下冲进来了一位秃顶的老者,急忙匆匆下楼。她认得眼前之人乃是昔日青衣卫的千户裴才保,忙展颜一笑道:

    “吆!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裴大人呀!裴大人今日怎地这么有空,来我们翠云楼里玩?”那老鸨心里却怨声道,你就算要来玩,也挑个时辰呀,目下是什么时候,你道我这翠云楼是饭馆么?

    “住嘴!我早就不是什么‘裴大人’了”裴才保冷然道。

    他在青衣卫里毕竟为官多年,心中自是知晓,对付这老鸨,自然要先来一个“下马威”。

    “吆!裴爷好大的脾气呀!您这个时候来,是想来找哪一位姑娘啊?”杨妈妈问道。

    她心中在想,这个时候,几位好看的姑娘都在睡觉,能够伺候你裴才保的可没几个了,她们虽然连“玉带”都不是,但看你这急色色的模样,我等会可得跟你讨一个好价钱!

    “自然是来找你!”裴才保大咧咧地往堂前一坐,沉声道。

    “找我?”杨妈妈双眼挤成了一道缝,笑道:“我说裴爷呀,您可真会说笑!您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就为了找我这个老婆子?”

    “谁跟你说笑!你看看这个……”裴才保说着话,就从怀里取出了韩王的那块贴身玉佩。

    杨妈妈只是看了一眼,立时双眼发直,有些不敢相信。

    裴才保看了看周围,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小声道:“奉六爷之令,自今日起,这间翠云楼的生意,由我接管!”

    “那……李秋老爷呢?”杨妈妈问。

    “李秋照例做他的挂名东主,只是这里的事情,今后全都由我总管,他就不必过问了!”裴才保将玉牌重新放入怀内藏好,他脸上一副志得意满之状,仿佛他此时接管的,不是一家妓院,乃是整个青衣卫一般。

    “是是是!”杨妈妈忙诺诺连声道。既然那位主子的贴身玉佩都在裴才保手里,且这位秃顶老者与她家那位主子的关系也不一般,杨妈妈自是对裴才保的话深信不疑。

    裴才保才刚刚确认了自己翠云楼总管的身份之后,便立时向杨妈妈问询道:

    “杨妈妈,我听说,你们这里出了一道‘新景’,名叫什么……‘明月皎皎’?”

    杨妈妈忙殷勤上前,亲自为裴才保倒了一碗热茶,满脸堆笑道:“裴总管,您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要说到好风景,整个长安城内,怕都没有咱们这‘明月’和‘娇娇’来得好看哩!……”

    于是,杨妈妈就向裴

    才保说道起了她翠云楼内,“明月皎皎”这道妙景的来历……

    一切,都要从十天前她低价买来了一个姑娘说起。

    那个姑娘自称是从灾区逃难来的,但她所言所行,实在看不到半分从灾区而来的影子。

    在杨妈妈心中,只要姑娘长得水灵,能够给她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就行,她自也不会去在意那姑娘真正的来处。

    杨妈妈见那姑娘生得极是妩媚动人,便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媚云”,怎料,那姑娘偏生觉得拗口,一定要让人呼她为“娇娇”,杨妈妈也只得随她。

    自从“娇娇”来了之后,原本生意已不太景气的翠云楼,竟出乎意料的生意大好了起来。

    只因娇娇非但人长得极其好看,而且床笫上的功夫也堪称一流,凡与她共度良宵的男子,无不是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尤其是娇娇的那一双媚眼,只需被她瞧上一眼的男子,立时就如魂儿被她勾去了一般,听任她摆布……

    而更令人称奇的是,娇娇接客的水准已然一流,揽客的数目更是没有限制,甚至于越多越好!

    在翠云楼里,若是头牌明月,一晚上通常只服侍一人,要是她身体不适或心情不好,便会休息一晚,老鸨也不好相强。而玉带花魁以上,每晚接客至多不过三人,若是逢着月事在身,便也只能让她们休息。就算那些寻常女妓,一晚能接十个客人也已是极限。然这位娇娇,却是多少不限,多多益善,无论老鸨给她安排多少客人,她都是“来者不拒”。

    最令人叫绝的是,娇娇接客,每人的时辰最多不过半刻而已,而就是这半刻的光阴之后,与她“**一度”的那些男子,也无不欢畅莫名、大呼过瘾!

    原本,因为京城中盛传“猫妖为祟长安,到处吸食男子”的消息,是以翠云楼中嫖客也已日渐稀少。杨妈妈为了吸引顾客,便将嫖价降到了平常的三成。那些男人们见所费银两不多,便能尝到如娇娇这般美女,自然前赴后继,争相前来。于是,长安城四大妓院中,每一家都是生意惨淡,独独是翠云楼的生意,却因娇娇的到来,竟越来越好……

    然而,一夜过后,到了第二日,娇娇却立了一个规矩,凡是与她“春风共度”过的那些男子,要想再度与她为欢,务必等到一个月后。对于娇娇自行设立的这个规矩,初时,杨妈妈自然极力反对,然见娇娇态度无比坚决,杨妈妈也只得点头默认。

    不曾想,翠云楼内“若要与娇娇做得好事,每月只能轮到一次”,这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在长安城的风月圈中炸开了锅。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娇娇将接客的门槛设成每月只许有一次之后,反倒引得那些风月老手们无不竞相登门,谁也不愿失去这一个月才能轮到一次的难得“机遇”。

    而且,凡是与娇娇尝过“甜头”的那些男子,无不是次日就乘着马车前来,再度苦求杨妈妈能够与娇娇“一亲芳泽”,然他们却一个个被告知,还要苦等一月,这叫他们如何不抓耳挠腮、失落莫名?

    越是失落,就越是将这桩事传得无比稀奇,到最后,这翠云楼里娇娇接客的规矩,竟如皇帝接见番邦的使臣一般,被那帮嫖客们给传得“神乎其神”。长安城风月场中的那些老客,也无不将娇娇当作了一位比头牌还要尊贵的妓 女。

    于是,杨妈妈只得趁热打铁,三日之后,索性将娇娇立为翠云楼内的另一位头牌。

    从此之后,翠云楼便破天荒地同时出了两位头牌,一位是“明月”,另一位便是“娇娇”。有好事者见两人的名字加在一起,念来甚是朗朗上口,便将这“明月皎皎”取作长安城的一处新景。

    只数日间,翠云楼内“明月皎皎”的美景,便已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以至于无数青壮男子,听得那“皎皎明月”之名,每每都忍不住心潮澎湃……

    “裴总管,您是从哪里听说,我翠云楼出了‘明月皎皎’的新景啊?”说到末了,杨妈妈又问了一句。她自然也猜想不到,短短十日,这娇娇的盛名已经传到了得月楼,以至于那

    些街头的说唱艺人,竟也在四处哄传。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裴才保听杨妈妈讲了半日那娇娇的妙处,他早已有些按奈不住,随即便问道:“我且问你,那娇娇现在何处?”

    杨妈妈回道:“娇娇目下还在睡觉呢!”

    裴才保有些不满道:“她怎么还在睡觉,不做生意了么?”

    “哎呀,我的裴爷!”杨妈妈忙解释道:“咱们娇娇可是个好姑娘,这十天来已为我翠云楼挣得不下五千两银子啦!她每天晚上都要通宵不眠,白日里你若还不让她睡,叫她晚上哪有气力去服侍你们这些男人啊!”

    “已挣了五千两?!”裴才保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珠,大感意料之外:“她是如何赚到的?”

    在裴才保的心里,直到此刻才终于想明白,为何韩王李祚明知皇子开妓院不妥,仍旧不肯将翠云楼关闭。试想,一个头牌娇娇,十日内就为翠云楼赚来了五千余两银子,若再加上别的女子,这间看着并不起眼的翠云楼,一个月下来,到底能带来多少流水!如此丰厚的进账,这世上有几人能够忍心拒绝?!

    “五千两还是少算啦!”杨妈妈又掰着手指说道:“娇娇接客,每人至少五十两银子,每晚至少十人,一晚上就有五百两,如今已是十个晚上,少说也是五千两起……而且,这几日,娇娇接客越来越多,每晚已不下二十个人……”

    “别算啦!”裴才保摆了摆手,吩咐道:“你赶紧带我上去,本总管立时就要见一见这个娇娇!”

    杨妈妈为难道:

    “我说裴爷啊,你还是再让她睡两个时辰吧,到了酉时,娇娇自会起床迎客……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又不是一个妖怪,你让她没日没夜地‘干活’,她如何能吃得消啊?”

    “少废话!赶紧带路!”裴才保脸色一冷,沉声道:“本总管奉六爷之命,特来监管这家翠云楼。你未经上报,私设头牌,而且这娇娇还来历不明,今日,本总管既已来此,少不得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裴才保毕竟当过千户,此刻他虽然未穿官服,然浑身上下,这一身官威,亦吓得杨妈妈立时不敢多言,她只得躬身带着裴才保往楼上娇娇的寝房而去。

    不过,杨妈妈一路走,一路却在暗骂裴才保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秃子!你明明是欲 火难耐,想要和娇娇“春风暗度”,却还要拿韩王爷的名头来压我!等一下,我干脆让娇娇多留你半刻,看把你这秃顶的胖子,不整得死去活来才怪!

    杨妈妈心念及此,不由得暗自得意了起来。只因她忽然间想到,这连续十日来,但凡与娇娇上过床的男子,走出房门之时,无人不是双脚发软,精神萎靡不振,有几位年龄大一些的男子,走路甚而会脚下一空,摔倒在地。

    杨妈妈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娇娇床笫功夫太好,引得这些男人“过于用力”之故。此刻她见裴才保态度蛮横、神情倨傲,心中徒生不快,是以便盼望着娇娇能多留裴才保半刻,顺便多“折磨”他一些时辰,也好让这矮胖的秃子,吃一些苦头。

    两人走到了娇娇的寝房门前,杨妈妈正欲叩门,却忽听身后的裴才保问道:

    “杨妈妈,明月现在哪里?”

    “明月受了伤,眼下正在养病呢!”杨妈妈迟疑道。

    “什么!”裴才保心痛道:“明月受伤啦?她……她怎么受的伤?!”

    “她跟娇娇两人起了一些争执,娇娇不小心推了明月一把,将她从木梯上推了下来,是以……她就……受了伤……”杨妈妈嗫嚅着回道。

    这时,杨妈妈仿佛想起,这位昔日的裴千户,一直对明月情有独钟,只可惜,明月却一直极其讨厌这个秃顶老头,要不是当年韩王下令,明月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与裴才保陪寝一晚的。

    果不出杨妈妈所料,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裴才保勃然大怒道:

    “这个娇娇好大的胆子!竟敢伤害我的明月!”

    ……

第六十六章、香满楼前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戌时、徐府后园闻雨亭中】

    自从徐恪深夜前往赵王府,与赵王李义探讨破案之策以来,这一连十日,京城中竟而太平无事,这一点,让徐恪委实也始料不及。

    原先,他见长安街头每夜都会出现离奇的死尸,长安城内已是人心惶惶,连白日里外出的男子也已越来越少,他心里着实是担忧不已。

    他担心此案越闹越大,他和师兄又找不到猫妖的半个影子,长此下去,百姓怨望,朝廷必不堪舆情之重,到时候,天子降罪,他师兄李义身为查案主使,必难逃失责之过。

    为了平息事态,他甚至想过,使用他老师秋明礼的计策,先将那些流落于长安城各个角落中的流民乞丐尽数驱逐,强行拉到六百里之外,这样一来,猫妖无从下手,长安街头的死尸便不再会出现,他师兄身上的压力,兴许能减轻一些。

    然而,三月十三日夜,他与师兄李义商谈了长时,李义却并不同意他的想法。在李义看来,不出半月,猫妖必能成擒!

    既然猫妖很快就能抓到,又何必对那些流民大费周折,长途驱逐?

    徐恪自然也能听出,李义在言语间对那些流民乞丐亦充满了同情,在他师哥心中,兴许宁肯自己受罚,也不愿将那些流民随意流放……

    可是,若不能尽快处置那些流民,一旦猫妖接着作祟,长安城势必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死尸,到那时,若情形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还不得师兄来背负这个责任?

    于是,他便找南宫不语商量,两人便决定各自带人,每夜外出巡城,尤其要加强长安城各个角落的巡查,务必保护好那些流民乞丐,尽力不让猫妖有机可乘。

    对于这些长安流民,既然师兄李义不愿驱逐他们,他与南宫不语只得带人,尽力保护好他们!

    三月十四日晚,他下值回家之后,便听舒恨天说起,他老姐姐今天已然将毛娇娇送入了翠云楼中,从此,长安百姓不必再忧心猫妖为祟之事。

    徐恪虽觉心下略略一松,然也不敢过于轻信。他想当然地以为,毛娇娇虽然进了翠云楼,但妖人毕竟是妖,也难保她哪天凶性大发,又跑出来随意杀人。是以,这十日来,徐恪仍然是与南宫不语一道,每日都要带人外出巡查,尽力确保那些长安流民不受妖物袭击。

    然而,长安城那么大,流落于城中四处的流民,又有近两千之众,仅凭徐恪与南宫不语两人,又如何能尽予保护?

    而且,这批人平常最是害怕的,倒不是妖物,而是官兵到处捕捉殴打,是以这些流民平常早已练就了随处藏匿,躲避官兵追查的本事,任徐恪与南宫不语如何仔细巡查,依然是绝少能找到流民们的踪影。

    一样地,若深夜真的有妖物骤然出现,抓捕那些躲藏在长安城角落中的流民,徐恪与南宫不语大多

    也无从知晓。

    他们尽心竭力追查凶妖,一晃便是十日过去。

    所幸,这十日来,长安街头竟一个死尸也未曾出现。

    看来,胡姐姐将毛娇娇劝入了翠云楼,此招果然见效,那猫妖找着了新的“和合之需”后,便终于放过了那些可怜的流民。徐恪心念及此,不禁对胡依依又多生了一丝诚挚的谢意……

    伴随着猫妖无踪、死尸绝迹,长安街头又再度热闹了起来。只见街市上的店铺重新开张,购买者门庭若市;道路上的马车来往不绝,人与车摩肩接踵;流连于酒楼茶馆内的客人也日益增多,喧嚷之声充斥于耳……徐恪与南宫不语每日都要四处巡城,眼见得长安城又渐渐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喧闹,怎能不倍感欣慰?!

    看来,这一场风波总算暂时过去了!

    虽然,整个“京城审案团”自成立以来,直到今天,依然连猫妖的一根毛也未曾逮到。但是,只要长安人不再继续恐慌,街市上的秩序渐渐恢复,这一桩所谓的“京城奇案”便就算过去了……

    今日下值之后,徐恪与南宫不语心中均不胜快慰,两人步出青衣卫大门之时,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要去得月楼中小聚。

    今日的天气甚好,午后阳光正盛,到得傍晚却下了一场小雨,经过雨丝的滋润,长安城中到处都是泥土与青草的气息。徐恪与南宫不语相携漫步,自青衣卫缓缓走向道正坊的得月楼。两人行走在湿润的青石板大道上,脚下虽有打滑,心中却是异常欣喜。

    初春时节,好雨当时而发,滋润了不知多少田土。此时恰正值农户们耕田松土,播秧插苗之时,有了这一场润物无声的细雨,千家万户不知有多少人喜不自胜?

    待得两人行至得月楼门外,却见整一座得月楼内均已座无虚席,门口还排着一个长长的队伍,每人手中均拿着一块木牌,上书“甲子、乙丑、丙寅……”等干支之数,到得后来,排队的人数越来越多,就连那刻满了干支之数的木牌也已不够用。那店掌柜急中生智,忙取出许多空余的菜品木牌,拿出毛笔,写上“甲子第一、甲丑第二、戊戌二十八、甲午十八……”等等字样,交到随后赶来的排队者手中。

    那店掌柜刚刚交完木牌,一抬头却见青衣卫的两大千户到此,急忙上前,躬身施礼,随即便欲将两位大人殷勤引入门内。

    徐恪却指了指排队等候着的六十余人,笑道:“掌柜的,我二人不需排队么?”

    店掌柜忙道:“徐大人哪里的话,二位大人能亲临我得月楼用膳,那是鄙店莫大的荣光!快,二位大人里面请!”

    徐恪又指了指得月楼内,问道:“你这楼里面,眼下还有空座么?”

    店掌柜随即道:“请徐大人放心,鄙店立时会为两位大人腾出一个雅间,至多……前面那一桌,鄙店不收他们的酒钱就是!”

    那掌柜的心中却盘算已定,等一会儿,我只需对那“夏云阁”内就座的十余人说一声,“青衣卫的两位千户到了,非要到你们这雅间用膳!”他们自会结清酒钱,立时滚蛋,又何须我操心?

    不过,徐恪却仿佛看穿了掌柜的心思,他摆了摆手,道:“算啦,既然你这里生意如此地好,我们且找别的一家坐坐!”言罢,他便与南宫不语对望一眼,两人各自笑了一笑,随即便转身而去。

    店掌柜看着徐恪与南宫不语远去的身影,不禁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出了道正坊之后,信步而行,不觉间便行至东市里的“香满楼”前。

    “就这里了!”徐恪笑着说了一句:“今日这一顿晚膳,南宫兄你请啊!”随即便当先跨入酒楼门内。

    “好好好,今日这顿,我请!”南宫不语也跟着入内。

    香满楼偏处东市一角,虽然酒楼内生意不错,但毕竟名气不大,不如得月楼这般,座无虚席。

    那跑堂的认得徐恪与南宫的这一身官服,他虽不识那两身官服究竟代表着几品,但也心知必是朝廷的两位大官。他忙急慌慌地跑来,连连向两位大人打躬作揖,然而他一时情急之下,竟不知该讲些什么。

    徐恪心中暗道,下一次到这些小酒楼用膳,我须得穿一身青衣了,免得让跑堂的如此害怕。他当下便吩咐道:

    “小二,来一锅新鲜的豆腐脑,两盘牛肉,小菜炒个四样,还有你们的‘北方大肉包’,先来两大盘!”

    “得嘞,客官里面请!”那店小二见徐恪态度和蔼,言语温和,心下便止住了怯意,他随即就操起了他日常的贯口,大声招呼道。

    徐恪与南宫不语在那些食客们惊讶与畏惧的眼神中走过,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南宫不语立时问道:

    “贤弟,看起来,你来过这里?”

    徐恪点头道:“小弟倒是来过一次,不瞒南宫兄,这里的饭菜其实一点也不输给得月楼,尤其是那‘北方大包’,薄皮松软、肉馅肥美,等一下,南宫兄可得好好尝尝……”

    言罢,徐恪不禁双眼望向窗外,他依稀又想起,一个多月前,就是在这间“香满楼”上,就是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前,他和一位身形窈窕、举止害羞的少女一起对坐。当时,那位少女胃口极好,竟一气吃下了好几盘大肉包!

    那是一位怎样的女孩呢?她身上委实有太多的谜题,可是她自己,竟一直浑然未觉……

    徐恪这样想着,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

    这一丝丝的小雨,漫天而来,飘飘而下,无声而来,无声落地,仿佛就如那少女的眼神,害羞中又总是带着一丝迷离。

    那位少女的名字,便叫作“小玉”……

第六十七章、但求心安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戌时、徐府后园、闻雨亭中】

    徐恪与南宫不语在香满楼中用过了晚膳,便拱手作别,各自归家。

    临别时,南宫不语再度向徐恪致歉,为他的妹妹南宫无花当日失态之举,连连向徐恪赔礼。

    徐恪却佯装不快道:“南宫兄,你若再与我这般生分,小弟可真的要生气了!令妹当日也是无心而为,只是小弟……只是……”

    他有心想解释一番,但忽然觉得,这桩子事他越想解释,或许就越是解释不清,他一时便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南宫不语也笑了笑,于是,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便就此分道而行。

    徐恪一路往醴泉坊行去,初春的小雨,时而缓缓地飘落于他眼角发梢,时而又温柔地滴落在他双肩与胸前,雨丝在空中轻盈地飘摇着,一眼望去,氤氲中带着一丝亮色,静谧中又漾着一股灵动。他脑海里兀自在回想着一个多月前,与他一道在香满楼里吃过包子,又与他一道在长安城徐徐漫步的那个婉约又害羞的女孩……

    “不如,明日我再去一趟草堂,去见一见秋先生……”他心里这样想着。

    算来,他与秋先生也是十日未见,这段时日,听闻朝中皇子诸党,一个也没闲着,都在纷纷往各部安插亲信。朝局如此扑朔迷离,他也很想听一听老师的看法。

    徐恪自然也完全无法体会到,南宫不语此刻无奈的心情。

    南宫不语行走在东市的大街上,听任雨水纷乱地扑打在自己的头脸上、衣襟上,他抹了一把雨水,心绪更加烦乱不堪……

    这十日来,他妹妹每日都在闹腾,非要去见徐恪不可,若不是他强力阻拦,南宫无花每一日都要跑到青衣卫来寻找徐恪。

    听说徐恪喜欢体格瘦弱的女孩,南宫无花就开始“绝食”。

    不过,才刚刚饿了两顿,南宫无花便忍耐不住,又拼命地大吃一顿,就这样,她饿了就狂吃,狂吃之后又开始“绝食”……可无论她再如何折磨自己的身体,她的体重兀自如山高一般,岿然不动。

    南宫不语每一日都在苦劝妹妹,求她不要再那般“虐待”自己,好好饮食,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何必定要改变自己原本就生好的身材?

    可南宫无花每每一句话就噎住了南宫不语:“我要是不节食,我要是一直这副模样,徐恪哥哥能喜欢我吗?”

    南宫不语心下不禁苦笑,他心道就算你节食之后,改变了模样,从此变得身形窈窕,徐恪贤弟也未必就能喜欢你呀!不过他当面还是不忍把话讲穿,他也只能接着婉言相劝道,男女之间,必得两情相悦才好,让妹妹一切听其自然。

    然而,南宫无花却不信命,她依旧还在努力,她依旧还在闹腾……

    她信誓旦旦地向她哥哥言道:此生,非徐恪哥哥不嫁!

    甚至于,有一天,南宫无花还小声地向她哥哥言道,只要徐恪哥哥能答应娶她,她并不在乎名分,哪怕是做一个小的,她也……愿意!

    在南宫无花心中,你徐恪可以娶公主为正妻,安心做你的驸马,还可以娶别的好看的姑娘为二房、三房……这些她都不会介意,只要能留一个偏房的位置给她,让她每日都能见到徐恪,每日都能亲手为徐恪做一桌好吃的,就行!

    南宫不语不禁陷入了左右为难之境,一方面,他盼望着妹妹能找着一个好的归宿,从此过上幸福无忧的生活,为了这个愿望,就算让他牺牲掉自己的所有,他也愿意。然而,他却不能勉强徐恪做他自己不情愿之事。

    诚如南宫自己所言,男女相恋,贵在两情相悦,若是勉强而为,如何能够幸福到老?

    在徐恪与妹妹之间,南宫不语想求得一个心安的法子,却发觉委实太难!

    是以,此时此刻,南宫不语的心情,怎能不烦乱不堪?

    ……

    ……

    待徐恪回到了自家的府邸内,已是戌正时分,所有人大多已回房就寝,他走过后园之时,却见胡依依兀自坐在闻雨亭中,好似正在等他回来。

    “胡姐姐,怎地还不睡?”徐恪问。

    “姐姐在等你呐……”胡依依向徐恪招了招手,说道。

    徐恪步入闻雨亭中落座,只见石桌上放着两杯茶,中间点着一根红烛,旁边还有一些瓜果点心。

    “胡姐姐找我有事?”见胡依依深夜不眠,又在闻雨亭中准备了茶点,徐恪刚刚坐下,便即问道。

    “姐姐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这件事……兴许会让你为难……不过,姐姐还是盼望你能答允……”胡依依迟疑道。

    “你说吧,什么事?但教我力所能及,无病赴汤蹈火,也一定在所不辞!”徐恪慨然道。

    “不用你赴汤蹈火!”胡依依忙摆了摆手,笑道:

    “姐姐是想……将子贝妹妹许配给你!”

    “啊……?”徐恪心中大感意料之外,他脱口而出道:“将小贝许配给……我?”

    胡依依立时又道:“小无病,姐姐也不要你将子贝娶为正室。姐姐知你心中有小嫣妹妹,姐姐只是想,让你将子贝纳为妾房……”

    “这……!”徐恪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道:

    “将小贝纳为我的妾房,这对小贝,是不是太不公平?再者……再者……这是不是也不太合情理?”

    胡依依自然听出了徐恪的心意,他不是不同意纳姚子贝为妾,只要姚子贝自己愿意就好,不过,这纳妾的时日,是不是得等到他正式婚娶之后?如今他正妻未娶,怎可先纳小妾?

    于是,胡依依便劝道:“小无病,你无需在意这对子贝是否公允,你只需答应这门亲事就可。至于你顾及的‘先妻后妾’之理,那无非是些俗人固守的道理,你是个洒脱之人,何必拘泥于俗礼之中?姐姐相信,就算你那位未过门的妻子,知晓了这件事后,也定会……”

    “这……好吧!我答应了!”徐恪回道,

    “嗯……你答应了?”胡依依又问。

    “嗯啊!我答应了!”徐恪再次回道。

    这一下,轮到胡依依有些意料之外了,她没想到徐恪竟能答应地这般爽快,原本她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此时已全无“用武之地”。

    胡依依哪里能想到,今时今日的徐恪,毕竟已不同于往昔往日。

    若教徐恪回到一个半月前,那时他还未曾进入神王阁中,胡依依骤然要让他接纳姚子贝为妾,徐恪心中自不会立时答允。

    一则,他心里一直是将小贝当作亲妹妹一般,从来也没有迎娶她之意;二则,在徐恪心中,若喜欢一个女人,自当将她迎为正妻,怎可纳为小妾?

    是以,若是那时的徐恪,胡依依非但要将她准备好的那一大套说辞大讲特讲,而且,胡依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后,徐恪若脑中一根筋别牢的话,也未必就能答允。

    可此时的徐恪,听闻胡姐姐欲将子贝妹妹许配他为妾的消息,他的脑海中,立时就闪现出他在神王阁内的那些经历……

    他进入神王阁之后,借云影珠穿梭时空之力,来到了十年之后的世界,在那条“甲子十二线”命轮中,他与胡依依、怡清、慕容嫣、姚子贝一同面对着那个黑暗而可怕的世界,又一同经历了重重磨难,也一同迎来了光明的人间。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那一条命轮中,“胡依依”亦曾同“他”说起,“他”出得神王阁之后,没过多久,“胡依依”便向“他”许婚,要将“姚子贝”下嫁于“他”。

    只是,那里的“胡依依”却没有料到,待得六月初一那一日,世界猝逢大变,一夜之间,天地陷入一片昏暗,四周尽是黑烟滚滚,草木被焚,房屋倒塌,遍野都是魔兽肆虐。于是,原定“徐恪”与“姚子贝”的婚事,也只得无限期延迟……

    后来,他穿越至甲子十二线命轮之后,那里的“胡依依”就想起了“他”与“姚子贝”曾经定下的婚事。于是,等到他带领着众人从许昌土城回到长安之后,“胡依依”便与“慕容嫣”等人张罗着,为他和“姚子贝”办了一场简单而不失热闹的大婚之礼。

    婚后,他和“姚子贝”一道生活,夫妻间相敬如宾,日子虽然过得艰辛,心中却也觉着甜蜜而温馨……

    虽然,那是一个黑暗而可怕的世界,可徐恪呆在那里,日日有四位天姿国色的女子在身旁作陪,他委实也并不觉得有多少可怕。

    甚至于,他很多

    时候反而觉得,那一条命轮、那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恰恰是他所追求的。

    是以,他就算回到了这条原本属于他的命轮中,也还是对那里的世界、那里的人、那里的生活,久久不能忘怀……

    如今,被胡依依骤然提及姚子贝与他的婚事,徐恪心中不由得蓦然警醒。

    他暗自心道,原来,就算我回到了自己的命轮,生活还是在按照原定的方向继续……

    这不,自己才刚刚出得神王阁一月,胡依依就已经向他提亲。

    既然自己纳姚子贝为妾,是必然发生之事,自己又何须深思,何必反对?

    于是,他不等胡依依把道理讲完,当即就慨然出声,一口答允。

    自然,胡依依无法体会徐恪此时的心头所想,她见徐恪爽快答应,心中高兴,随即便与徐恪商量起了婚期:

    “那……小无病,你觉得何时让子贝妹妹过门为好?”

    “一切全凭姐姐安排!”徐恪道。

    对于徐恪而言,姚子贝此时就住在他徐府的榛苓居内,其实,早已是他“过门”之人,至于到底什么日子举办婚礼,什么时候进徐府的大门,也无非是形式一下而已。

    胡依依当即拍板道:“那就下个月初四吧,那一天正是大吉之日,姐姐给你们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下个月初四,这么快?”徐恪脱口而出道。

    他心想,那一条命轮可不是这样的,若是我与小贝成婚之日,在四月初四的话,又何以等到六月初一世界大变之后,我和“她”尚未完婚?

    胡依依不解道:“怎么啦?既然你已答应,何不早日办了这场婚事?难道……还要再等两个月不成?”

    胡依依心中转念一想,再等两个月也不是不行,兴许,小无病推延婚期,正是为了表示对子贝妹妹的尊重,再者,如今小无病公门里的事务如此繁忙,再推迟两个月,倒也……更好!

    “不如就安排到六月初四?”胡依依正要出口,却听徐恪言道:

    “那就依姐姐的安排,四月初四,无病便迎接小贝过门!”

    徐恪这句话自也是随口而答,他见胡依依如此性急,心中便认定胡姐姐想必早已同小贝妹妹商量妥当,既然小贝这么想嫁给自己,他又怎忍再犹豫迟疑,冷脸推却?

    说起来,姚子贝对于徐恪的这份心意,徐恪虽表面上佯装糊涂,然心里头焉能不知?自打姚子贝入得徐府之后,她对徐恪每日的一餐一食,无不照顾得妥妥帖帖,对徐恪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无不浆洗得干干净净,对徐恪所讲的每一句话,无不记得清清楚楚,她几乎是将自己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徐恪的身上。饶是如此,她依然唯恐自己做事不够细致,耽误了徐恪的饮食起居……

    她在徐恪面前,活得如此卑微,心中却又感到如此甜蜜,这一幕幕的情状,就连旁边的胡依依看在眼里,心下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息,试问这人间的哪一位女子,能有姚子贝这般,对一个男人用情如此之深?

    徐恪又想起自己曾经在神王阁镜花楼里,进入到姚子贝梦中的经历。也正是在那个梦境里,徐恪才深深地感受到了,姚子贝内心那种强烈的孤独与无助之感。她几乎是将自己一生的全部梦想与渴望,都寄托在了徐恪的身上。时至今日,既然胡依依出言许婚,徐恪自然没有任何理由推却!

    人生一世,怎能事事都求美满,但求无愧心安而已。

    然而,令徐恪没想到的是,他方才的那一句回答还是早了片刻,若稍稍延迟,胡依依立时便会出口道:“小无病,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既然应承了婚事,这婚期倒也不必太急。不如……就安排到六月初四?中间的两个月,让姐姐再为你们好好准备准备……”

    假如胡依依这样说的话,毫无疑问,徐恪自也会一口答应,那么,他与姚子贝的婚期就不再是四月初四,而是六月初四。

    便只是一念之间,兴许就是两种命轮的演变……

    人世间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恰恰都是在一念之间!

    ……

    ……

    “好!”胡依依欣然应道。

第六十八章、命运使然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卯时、长安城醴泉坊、望仙楼附近】

    这一日,云淡风轻,天高气爽,长安城在经历了昨夜的一场春雨之后,更显出一番清新动人的景致。

    在雨水的滋润之下,道路两旁的樟树、柳树纷纷催吐新芽,这嫩绿的新芽仿佛春的信使,正迈着欢快的步子而来,大声宣告春的来临。那些零落地生长在角落中的野花与小草,散发着郁郁的芬芳,花叶间的雨水,兀自停留在那里,久久舍不得离去。雨水所到之处,草树茁壮生长,花蕾悄悄绽放,到处都是一片春的美景,就连流经长安城内的渭水支流中,仿佛也流淌着一股欢欣的气息……

    此刻,长安城醴泉坊内,姚子贝正拎着一个菜篮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怎地,她今日的心情颇为畅爽,兴许是昨夜一场春雨,让她心中格外地欣喜,又兴许是自己多日来胸中烦闷,今日忽而稍稍一松。是以,她今晨早起,不待叫醒胡依依,便自己一人提着菜篮,径去城北的菜市口买菜。

    在姚子贝的脚下,整齐的青石板路面已被人打扫地格外干净,她轻快地迈动双腿,轻盈地行走在醴泉坊附近。她的篮子里虽已装满了青菜、苋菜、豆腐、笋干、条肉、牛肉等物,然她提在手中,依旧是觉得从容无比。她只觉这一座她生活了两个多月的大城,此时已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姚子贝走在齐整的路面上,她时而大口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时而又愉快地看着周围与她擦身而过的人群。偶有路人微笑着向她点头,她忙也笑着点头回应,虽然那人她根本未曾见过。

    这真是一座充满了温情的城市,此刻的姚子贝对于身处的这座神洲第一大城,已充满了家的感觉。

    她虽然自幼生长于苏南,后又迁居于许昌,从未来到过长安,然而,自从她在徐府住下之后,虽短短不过两月,她对长安城竟也生出一股无比地眷恋。

    此刻的长安城,是如此广大、如此繁华,如此温情、如此从容,而且,又是如此地动人……

    每一处街巷,都充斥着路人的欢笑,每一条小河,都游动着欢快的鱼儿,每一颗花草树木,都喷吐着春的气息。

    这时候

    ,旭日初升,一抹金色的阳光徐徐地照在姚子贝周身,照得她暖洋洋地只觉浑身无比地舒适。那一抹的金色的阳光,也照在身旁的小树上,照在屋顶的黑瓦上,照在道旁的水面上,照得这座城市,更加地温暖而从容……

    起早的行人见头顶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有好多人忍不住驻足仰头观望,纷纷夸赞日升之美,然而,姚子贝却无心赏景,她心里想着,再过两刻,徐哥哥就得起床前往青衣卫上值,她得赶紧回家,做好徐哥哥的早膳。

    姚子贝提着菜篮大步回赶,走到望仙楼门口,却听得一个乞丐正在向路人连声哀求道:

    “大哥大姐,大叔大婶,求你们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给一口饭吃吧!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啦……”

    姚子贝听得那叫声甚是凄楚,又觉得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她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趴在望仙楼的大门口,他双脚已然残废,只能用手撑着地面前行,此时,那乞丐正扬起他一张双目尽瞎的脸,苦苦向路人哀求着。

    “赵小刚!”姚子贝稍稍走近,立时便认出了眼前这个乞丐,正是当日兵部侍郎赵勇的儿子赵小刚。

    可怜这位侍郎大人的独子,昔日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日却成了一个双足残废、双目尽瞎的乞丐,他趴在酒楼的门前,一个劲地给路人磕头行礼,只是盼望着有人能扔给他半个冷馒头。

    待得认出了眼前之人就是那赵小刚之后,姚子贝不由得怔在了当场。

    往事历历在目,何尝有一日相忘!

    正是这个赵小刚,当日在王锡平的“囤子”里,将她衣服扒光,还用一根鞭子毒打,直将她打得痛声惨呼,几至晕厥。也正是这个赵小刚,害得她被关入刑部大牢,被刑部尚书判了一个斩立决,差一点就在刑场上人头落地。

    如今,这个赵小刚就清清楚楚地趴在她眼前,哀哀求恳着趴在她的脚下,要不是她今日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赵小刚竟会流落到这一步田地!

    造化弄人,当真是匪夷所思……

    一切都不过是命运使然,芸芸众生,在上苍眼中,恰如蝼蚁一般,只能听任命

    运摆布。

    “大爷大妈,各位活菩萨!求各位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只要给个馒头,我就给您磕头啦!”

    赵小刚依然趴在姚子贝的眼前,不住地磕头求恳着。

    姚子贝伸手入怀,从兜囊里掏出了她随身携带的全部银两。她平常出门不怎么带钱,今日买菜也只是带了几块碎银而已,此时她掂了一掂,手中余下的碎银约莫有二两。她便将那二两碎银,全部扔到了赵小刚手中的一个破碗里。

    赵小刚听得破碗中“嘡啷”一声,忙伸手取出姚子贝施舍他的二两碎银。他毕竟曾是个大户公子,焉能不识手中的银子?赵小刚见有人竟一气施舍了他这么大一笔银子,心中立时喜不自胜。他在这长安城中行乞,已然有两月之久,何曾见过出手有如此“豪阔”的路人?他忙朝姚子贝的方向,不住地磕头,不住地谢道:

    “多谢这位老爷,多谢这位老爷,老爷真是一个活菩萨,小的给您磕头了!”

    “没什么,你快去那里买几个馒头吃吧!”姚子贝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在离此二十步之外,就开着一家包子铺,此时若前去购买,馒头都是新鲜出锅的。

    不过,姚子贝却忘了,此时的赵小刚,哪里还能看得见她手指的方向?他两个眼眶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姚子贝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便转身而去。

    赵小刚听得施舍之人是一位女子,连忙又朝姚子贝离去的方向连连磕头,连声说道:“多谢这位女菩萨!多谢这位女菩萨!女菩萨大恩大德,小的永世不忘!女菩萨活命之恩,小的结草衔环,来世也要报答!”

    赵小刚自从父母双双离世之后,就在长安城内四处乞讨。他双脚脚筋都已被康有仁挑断,加之双目已瞎,平常也只能讨得一些残羹剩饭,苟且偷生而已。短短两个月,对他而言,可谓是备尝人世艰辛。他听了姚子贝的话语,仿佛有些耳熟,但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眼前这位“女菩萨”就是当日被他毒打的姚子贝。

    此时,若教他双眼复明,认出施舍他的女子,恰正是当日将他仅剩那只左眼刺瞎的那个女子,实不知赵小刚心中,会作如何之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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