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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风95     神洲异事录txt下载     神洲异事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八章、当时何苦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辰时、长安城北官道】

    楚王李祉意图谋反事发之后,皇帝震怒之下将李祉废黜为民,迁往万年县大牢终身囚禁。这楚王一党也尽数被打压贬黜。原兵部侍郎赵勇被贬为平民,家产也悉数遭抄家籍没。

    皇帝对赵勇的责罚是流徙戍边。待赵勇全家被抄,家丁奴仆妾侍也尽皆遣散之后,这一日,兵部的两名衙役便押着赵勇赶往燕州之北服役。赵勇的夫人不放心,也带着他们的儿子赵小刚一路随行。

    赵勇本不愿他妻子跟着自己到边疆之地服役受苦。不过,他转念一想,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城,自己也不放心。那燕州之北,与萧国接壤,虽是苦寒之地,但他毕竟从军多年,与那里的驻军将领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到了那里,边军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他。再者,对于赵勇夫妇而言,无论天南海北,只要能一家三口团聚,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如此一想,赵勇也就不再阻拦妻子的随行。

    依大乾律,被判流刑者,需戴枷缚索,长途步行。不过,赵勇毕竟担任兵部的堂官多年,手下的两名衙役也就没有过分为难于他。两名衙役非但去了赵勇颈部的两块厚厚的木枷,更是将他手中的铁索也尽皆除了。

    赵勇虽然已被抄家,但身上毕竟还藏了几张银票。他除了拿出半数银票打赏衙役之外,一路上,投店吃饭,也都是赵勇请客。赵勇此时虽已是个平民的身份,一家三人都只穿着粗布麻衣,但妻子温顺,儿子听话,这一份浓浓的亲情,却是他此生从未得享。在赵勇的心中,只需有妻儿陪伴,纵然风尘劳苦,也是异常快慰。

    赵勇一家自二月二十出发,已行出长安以北五十里外。今日天气晴好,这五人起了个大早,吃罢早膳,便接着往北而行。

    一行人走过了老河岭,道路渐窄,人迹稀少。赵勇见妻子走得有些疲累,便寻思找一处歇脚之地暂憩一会儿。他抬眼一望,见远处有一间凉亭,虽然破败,但总算可稍坐片刻。他急忙招呼众人,往凉亭中赶去,待得走近,却见长亭中已站有一人。那人身材颀长、负手而立,一身打扮奇异华美、浓艳轻佻,而最为醒目的,还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一顶五色花冠,斑斓艳丽、缤纷夺目,花冠上还插着几支颜色各异的孔雀翎羽。

    “康公子,你怎地在这里?”赵勇不由得心中奇道。

    “赵大人,我来为你一家送行!”那人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康有仁见了赵勇一行来到,略略拱了拱手,脸上不喜不怒、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哦……想不到康公子还有这份心呐!赵某不胜感激!”赵勇忙拱手为礼道。他与康有仁之前在楚王府中曾有数面之缘,如今在流徙途中竟能遇到故人,他还道对方当真是来为他“送行”……

    “康公子,这位是拙荆,这位是犬子……” 赵勇拉过自己的妻儿,还待为康有仁一一介绍。康有仁将手一摆,却道:“赵大人,先不忙引见,你们且看一看,这是何物?”

    言罢,康有仁右手平平向前伸出,作势便欲张开。赵勇夫妇连同两位衙役都觉奇怪,还以为康有仁备着什么好礼相送,便都凑上前来,围拢观看。

    随着康有仁右手张开,一阵风来,便将他掌中的一团粉末吹散在了空中。两个衙役与赵夫人顿时浑身一软,昏倒在地。赵勇是个习武之人,颇有些内功根基,却只是软瘫在地,神志仍然清醒。

    “这……这是什么?”赵勇惊问道。

    “这就是我蜀中康门的‘清风玉露粉’!任你武功再高,吸入之后,一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动弹分毫!”康有仁冷哼道。

    直到此时,赵勇才惊觉对方此次前来,竟是没安好心。但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曾得罪过此人,他急忙叫喊道:

    “康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们迷倒在此地?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大人,谁说你我无冤无仇了?”康有仁冷然道。

    “康公子,你我在楚王府中拢共也才见了四面。赵某自问对康公子一直礼敬有加,言语无丝毫怠慢之处,实不知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康公子?”赵勇问道。他心道就算我言行举止间有无意冒犯之处,你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康有仁说话之时,却已缓缓走到两个衙役身边。他拔出腰间的一柄短刀,便只是往衙役的颈前一划,那两个衙役颈部顿时血流如注,顷刻之间就已气绝。

    康有仁又把带血的短刀在衙役的衣服上擦了一擦,直到将全部血迹擦干,方才悠悠然言道:“赵大人,你倒是记性好,还记得康某曾与你见过四面。不过,康某出入楚王府多次,倒委实已不记得与赵大人有过什么来往……”

    赵勇盯着两具衙役的死尸,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他暗自运功,却发觉丹田气海之中,已是半点真气也无

    法运转,只得颓然问道:“那你……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康有仁拿着那把已擦得干净明亮的短刀,走到赵勇的身前,微笑道:“我是为楚王殿下而来……”

    “楚王?楚王与我何干?”赵勇疑惑道。

    康有仁冷笑道:“赵大人,你未免又记性太差了吧!要不是你为了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私自给萧一鸿行贿了八千两,那萧一鸿又怎会被抓入青衣卫?若不是萧一鸿在青衣卫里供出了楚王意图谋反之事,楚王殿下又怎会被天子给废为庶人!说起来,楚王一派尽皆倒台,不都是拜你赵勇赵大人所赐么?如今,楚王殿下已被关入万年大牢,要被囚至死,萧一鸿明日也会在柴市口枭首示众,独独你这位始作俑者,居然毫发未伤,还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远行……请问赵大人,这世间有这样的道理吗?”

    赵勇听罢这一番谬论,心中不觉荒诞莫名,当下也冷笑道:

    “康公子,你所言着实可笑!楚王被废,乃是他意图谋反,还刺杀钦差之故。请问,这两件事是我让他去做的么?他就算今日不废,早晚也会事发受惩,这又与赵某何干!康公子如此处心积虑,赵某没猜错的话,无非是楚王倒下,断了你的黄粱美梦吧?你要杀便杀,何须找这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

    “赵勇!你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这便杀了你给楚王报仇!”康有仁被赵勇说中了心事,脸上顿现怒色,他当即持刀上前,便要结果了赵勇的性命,忽听得身后传来赵小刚微弱的呼喊声:

    “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父亲!”

    康有仁回头一看,却见瞎了双眼的赵小刚跪在地上,正向自己磕头求恳。原来,赵小刚离得较远,未在风口,是以只吸入了微量的粉末,未几便醒转了过来。他听得父亲嘴里的“康公子”此刻就要出手杀了他父亲,心中一急,便拼尽了力气,匍匐向前,跪地求恳……

    “小刚!……”赵勇见儿子为救自己拼命磕头的模样,不禁眼中留下了两行热泪。他一想到自己若身遭意外,留下这一对苦命母子,又该如何生存于风霜之世,顿时心如刀割。

    “康公子,我这里还有几百两银票,赵某只求你杀我一人即可,请放过我妻儿!”赵勇用力抬起手,想从怀中探出银票,但康门的毒药何其猛烈,他手到半空,兀自又垂了下去。

    康有仁从赵勇的怀里取出了一叠银票,只说了一个“好!”字,短刀便往赵勇胸口一送,刀尖桶破心脏,赵勇立时气绝。

    “康公子,康公子!求你别杀我父亲,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求求你了!”赵小刚不知他父亲生死,还在跪地苦求。

    康有仁走到赵小刚身前,将那把带血的短刀在赵小刚的脸上、身上擦了好几遍,他一边擦拭着血迹,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你父亲已经死了,这就是他的血,你好好闻一闻吧……”

    “父亲!”得知赵勇已死,赵小刚不禁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这恶贼!禽兽!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赵小刚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对着康有仁的方向破口大骂。

    “为什么?这得问你了!我今天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父亲的死,全都是拜你所赐!”康有仁怒斥道。

    “我……?”赵小刚渐渐止住了悲声,且听康有仁继续道来。

    “你还记得一个月前,在灞林原被你抓走的两个姑娘吗?”康有仁凛然问道。

    “她……她们是?”赵小刚惊愕道。他立时想起了那两个胡女,就是她们让他失去了一只左眼,但此时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性已然大变,已经不再恨她们了。

    “她们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都是我的女人。”康有仁冷冷说道,他说话之时,牙齿已咬得“咯咯”作响,显然已触及了他心中极大的痛楚与恨意。

    “康……康公子……这……这实在是误会,我那日……确实不知……不知她们就是康公子的……”赵小刚闻听此语,顿时脑袋蒙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的由来,竟是自己当日灞林原的“猎艳”之举。

    康有仁一把揪住了赵小刚的衣领,怒道:“你知不知道,她们都是我未过门的女人!是我整个康门最好看的两个女孩!她们跟了我十几年,老子都还没碰过她们,竟先让你一个瞎了眼的狗东西给糟蹋了!”

    “康……康公子,我……我也没碰过她们啊!”赵小刚委屈道。他心道我那一日费了半天劲,非但什么肉都没尝到,还赔上了我一只眼珠子啊!

    “你果真没有碰过她们?”康有仁松脱了赵小刚的衣领,问道。

    “没……没有!”赵小刚嗫嚅道。他有心再讲出自己的左眼都是被阿菊给刺瞎的,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讲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

    “好吧,我今日本是来送你们一家

    三口上路,如今我改主意了!你害得我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父母,也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言罢,康有仁提刀在手,就要去结果赵夫人的性命。

    赵小刚急忙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康有仁的衣角,哭喊道:“康公子!求求你,别杀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你要杀就杀我吧!放过我娘!”

    康有仁转身看着赵小刚哀哀求恳、连连磕头的模样,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也罢!我康有仁一生不杀女人,饶了你娘也行,不过……”康有仁忽然短刀往下,左右连斫,只听赵小刚惨叫了一声,他两腿的脚筋尽被挑断。

    “得给你吃一点教训!”康有仁挑断了赵小刚的脚筋后,又将刀口的血迹在赵小刚的身上擦了擦,说道。

    赵小刚瘫倒在地,已痛得牙关紧咬、浑身颤栗。他知道自己今后非但双目失明,更是双腿尽废,终生不能行走,顿时心若死灰,只求速死。此时他忽觉有几张薄纸掉落在他脸上,只听得康有仁阴恻恻的声音又复传来:“这几张银票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拢共……还有六百两,你省着点用,好好活下去,可别死了!”

    赵小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康有仁的一阵大笑声又远远地随风传来:“你记住,我姓康名有仁,蜀中康门大少爷便是!你可千万别死了,我还等着你上门来报仇呢!哈哈哈!”

    赵小刚捡起银票,一张张的数过,直到他清点确认是六张薄纸之后,方才将这些银票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他强忍着腿脚的痛楚,以手撑地,缓缓地向她母亲爬去。

    他爬到一具衙役的尸体前,伸出手摸了片刻,又换到另一个人身前,直到确认了是她母亲的穿着之后,他才慢慢地匍匐到他母亲的身边,怀抱着他母亲兀自昏迷的身体,静静等待着母亲的醒来……

    古道西风、天涯肠断!此时,旭日冉冉升起,耀眼的阳光温暖了远处的山岚与大地。西风静静飘过,静静地吹拂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卷走清冷的尘埃。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也仿佛全都被它静静地带走,了无声息……

    官道上偶尔有行人经过,看到长亭边,静静躺着的五个“死人”,立时吓得远远逃离。有几个胆大之人走近查看,一见死者中竟有两个官差,急忙向附近的里正禀报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赵夫人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小刚,怎么啦?” 赵夫人晕晕乎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怀里躺着她的儿子赵小刚,不由得疑惑道。

    “娘!你终于醒啦!”赵小刚抱着他的母亲,却已经泣不成声。

    “勇哥!你……你怎么啦!”赵夫人乍见赵勇就躺在前面的长亭边,急忙快步上前,抱起赵勇的身体,只见赵勇前胸的创口处,鲜血已然流尽,她夫君已经气绝多时。

    “勇哥!你怎能弃我而去!勇哥……”赵夫人紧紧抱住了夫君的尸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娘……都怪孩儿不争气,连累了爹爹!……”赵小刚不忍母亲如此悲恸,急忙匍匐上前,一边劝慰母亲,一边也将康有仁为了报复自己绑架他两个女人,杀死赵勇的经过,约略讲了一遍。

    赵夫人把头深埋在赵勇的胸口中,哀哀痛哭了长时,直至终于哭不动为止,方才缓缓站起身来。她眼神呆滞,形容枯槁,木然地往长亭里缓缓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喃喃自语:

    “勇哥,这些年我怪你、怨你、对你不好,其实我也知道你过得不易。是我没把小刚养育好,今日这场祸事,都是我的错!……”

    赵夫人走到长亭中,回身向赵小刚看了一眼,木然的说了一句:“小刚,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娘要去陪你爹……”说罢,赵夫人便狠狠地往亭子里的墙柱上撞去,只听“咚”地一声,赵夫人脑袋撞破,顿时气绝身亡。

    “娘!不要!”赵小刚趴在地上,双手往前拼命地爬动,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他终于爬到了长亭里,抱着他母亲尚且温暖的尸身,颤抖的手掌轻轻抚过母亲温柔的脸庞。

    他拼命地哭喊着,大声地呼救着,用力地摇晃着,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母亲已离开人世的事实,就算他已经哭得将欲晕厥……

    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老天啊!你为何对我这么不公!”他趴在地上,向头顶的苍天发出了愤怒的悲鸣。

    如果老天能给他再来一次的话,他愿意那他生命中的全部,去换回他娘亲的性命……

    可老天,真的对他不公吗?

    阵阵西风,仍旧无情地从他身边吹过,似乎在向他发出阵阵无情的嘲弄:

    无论你是谁,生而来到世间,老天给你的机会,就只有一次。

第一百四十九章、天子所怒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午时、大明宫紫宸殿内】

    下朝之后,皇帝李重盛正坐在御榻前披览奏折。他看到成克中弹劾徐恪的折子时,不禁微微皱眉,向一旁的高良士问道:

    “这小恪昨日怎么回事?怎地去把刑部的两个牢卒给抓了过来一顿拷打?他才当官几天呀?胆子就这么大了。朕是不是……对他宠信太过、擢拔太快了?”

    高良士正在俯身轻轻地为皇帝揉捏后背,闻听之后,略加思忖,便道:“陛下,想必是刑部里的人做事坏了规矩。老奴听闻,在刑部大牢内,那些牢卒时常会欺压敲诈囚犯,对女犯人更是行为不捡,若遇着容貌好看的女囚,几乎都逃不过被他们给……”

    李重盛道:“那也轮不到他徐恪来管呀!刑部的人犯事,自当由刑部的堂官责罚!他青衣卫的一个百户,未奉旨意,不经上报,擅自抓了人过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严刑拷打,这算怎么回事!我看,这坏了规矩的,是他徐恪才是!”

    高良士忙笑道:“陛下,话也不能这么说,小恪么,年纪轻,难免做事有些冲动,不过他这心里头,也是想着帮陛下整顿纲纪,敲打那些不法之徒。如今我大乾的朝堂之上,尽是些老气横秋之人,象小恪这样做事敢冲在前头的,可委实没几个呀!老奴没猜错的话,若他身上没有这股子冲劲,陛下也不会用他,更不会将一把御用多年的昆吾剑都赏赐了他……”

    李重盛也不由得呵呵笑道:“高良士,这个小恪给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一个太监,也为他说起了好话!”

    高良士谄媚地笑道:“陛下,老奴说的其实都是废话,这些道理,陛下心里清楚地都跟明镜似的。”

    李重盛神色一换,止住了笑声,正色道:“嗯……说明这个萧一鸿啊,委实该杀!他当了十几年的刑部尚书,都把朕的刑部给弄成了一个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小恪这次么,去敲打一番也是好的,不过……其心可嘉,其行不可勉啊!”

    高良士道:“陛下是在担心那个……‘成克星’吧?”

    李重盛不禁叹道:“咳!这个‘成克星’也是一个臭脾气,朕未料到,这两个人竟然会对上了。成卿今日所奏,有理有据,朕也不好……留中不发呀!”

    高良士献计道:“陛下,老奴素闻成大人为官清正,他若知道自己属下有行止失检之处,自然也不会包庇。小恪呢,本是好意,但失在冲动越权。依老奴愚见,不如陛下派遣一人去暗里叮嘱小恪,让他亲自去一趟刑部,向成大人解说清楚,两下里误会冰消,说不定,他两人还能成为好友呢?”

    李重盛喜道:“高良士,你这话说得有理。此二人都是朕股肱之臣,虽然年岁相差颇大,但身上都有一股子韧劲。这一股子韧劲实在是如今的朝堂上,急缺之物啊!不如,就由你辛苦一趟,去给那个愣头青好好讲一讲做人的道理!”

    高良士忙躬身领命道:“老奴领旨!老奴这就过去……”

    李重盛又补了一句:“高良士,你还得亲自拉着他去刑部一趟,朕担心这个愣头青啊,说话又没轻没重的。你拉着他去成克中那里,就说是朕的意思,让他好好地给成大人低个头、认个错!”

    “老奴知道了!”高良士应了一句之后,急匆匆地步出了殿外。

    ……

    只过得片刻,高良士却又回到了殿中。

    李重盛抬头一见,不禁奇道:“咦……你怎地这么快回来了?”

    高良士忙道:“陛下,青衣卫沈都督正在殿外,他说有要事求见!”

    “快叫进来!”李重盛忙道。

    未几,高良士便领着沈环步入了大殿之中。

    沈环昂首挺胸而入,走到御前,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言道: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李重盛道。

    待沈环起身肃立一旁,李重盛问道:

    “有什么事,说吧!”

    沈环上前一步,正色道:

    “启奏陛下,臣已查明,我青衣卫北安平司百户徐恪,于今年二月初一那一日,用了一个‘偷梁换柱’之计,将逆犯孙勋的尸身替代李君羡送上法场问斩,暗自却已将李君羡给放出了天牢之外……臣此来便是为了奏明此事!”

    言罢,沈环便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折,交给了身旁的高良士,高良士急忙呈到了李重盛的手里。

    “什么!”李重盛闻听此语,不禁霍然起身。他拿过了奏折徐徐展开,仔细端详了半晌,方才缓缓坐回御榻之上。他一双龙目微微眯缝,双目中一道电芒射出,紧紧盯住了沈环的双眼,只听得皇帝冰霜一般的声音响起,冷然问道:

    “沈卿,此事当真么?”

    “回陛下,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沈环躬身执礼道。

    “徐恪为何要这么做?”皇帝又问道。

    “启禀陛下,徐百户在天牢里和那逆犯李君羡一见如故,两人引为知交,互相以兄弟相称。他还把李君羡换了一间最好的牢房,又精心布置,每日里好酒好菜供奉不停,让逆犯李君羡在天牢里,呆得竟如自己家中一般舒适!……陛下,这些都是诏狱中的看守亲眼所见之事!他既然与李君羡如此投缘,自然是要想方设法营救李君羡逃出牢笼!”沈环大声回禀道。

    “沈卿……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你为何直至今日才来奏报?”李重盛又凛然问道。他双目微张,眼中的光芒又如火炬一般大盛,直射得任何人都不敢仰面对视。

    “回陛下,微臣也是今日刚刚得到属下的禀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详情。我青衣卫巡查千户杨文渊,当日便是监斩之人。他验明李君羡的尸身之时,查知异样,不过,当时为免打草惊蛇,他只是暗中调

    查。直至今日,杨千户方才从一众卫卒的口中,详细查明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今日杨千户告知微臣此事,微臣一时还不敢轻信,待微臣详细查看了停尸房的记录,又问明了诏狱各个看守,确认无误之后,微臣不敢耽搁,这才赶到宫中,向陛下回禀!”沈环神色坦然,侃侃而言道。

    “那么……这个李君羡,既然未被处斩,如今又身在何处?可曾查得消息?”皇帝此时问话的神情,显然已经信了八成。

    沈环急忙拱手回道:“回陛下!徐百户当日将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微臣也是今日方知此事,是以李君羡身在何处,微臣尚无处得知。不过……想要查到李君羡的去向,却也不难!”

    李重盛坐在御榻上,一时沉吟不决。皇帝身旁的高良士,也已然听出了沈环的话外之音,想要知道李君羡藏身何处,只需将徐恪抓了,严刑拷打,就不怕他不招。

    高良士偷偷地瞄了一眼沈环,只见那红脸大汉此刻正巍然伫立于殿中,一身正气凌然之状,脸上神色也镇定如常,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这位青衣卫都督着实有狠厉过人之处。

    高良士不禁暗自替徐恪叹了一口气,心道:“沈环这一招果然厉害!看得出,皇上如今虽已信了大半,但若真的以此赐死徐恪,皇上未必肯舍得这么做。但若要查明此案真相,必得抓到尚且活在人间的李君羡。但若要抓住李君羡,势必就要拘押唯一的知情人徐恪,对他严刑拷问。如若不查,那么以眼前的人证物证,徐恪就坐实了私放谋逆钦犯的罪名,依大乾律,皇上心中就算再怎么不舍,也只能……将他赐死!不得不承认,沈环给皇上抛出了一个难题,无论皇上如何选择,对于徐恪而言,要么,直接死,要么,生不如死!”

    沈环见皇帝仍在犹豫迟疑、踌躇不决,便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恳切言道:“陛下,微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徐兄弟乃是陛下钦点的百户。他聪敏干练、果敢勇猛,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微臣昨日一早,还曾向我青衣卫全体百户以上官员,公开表彰徐百户的品德才干。不过,他任性大胆,做事冲动,无视国法,意气用事,竟敢私自放走一个谋逆要犯!如今,那逆犯李君羡还不知在何处逍遥,他若行走于民间,到处胡乱说话,为他人所见。微臣深恐,此事难免遮掩不住,若一旦传扬了开去,就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此案该如何处置,微臣恳请陛下明示!”

    “宣朕的口谕!”李重盛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

    “青衣卫百户徐恪,狂悖妄为,行止无状,藐视朕躬,目无国法!着即打入诏狱,听候审谳!朕所赐昆吾剑,着即收回!”

    “微臣领旨!”沈环躬身行礼,领了口谕,转身快步走出了殿外,脸上已是满面得意之色。

    沈环离去之后,高良士见皇帝依旧脸露忧心忡忡的神色,当即问道:“皇上,您就这样信了沈环的话,把小恪给打进诏狱了吗?老奴知道,那诏狱可不是人呆的地方!若沈环用起刑来,小恪……能禁得住么?”

    “谁叫他胆子这么大!简直是胆大包天!无怪乎连成克中也要生气。他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将一个谋逆的钦犯,给私自放了出去!这李君羡,可是朕给定的罪,也是朕给批的斩!他这样做事,眼里还有朕吗?还有王法吗!长此下去,这还了得!”李重盛却一改忧色,一拍御案,霍然而起,勃然大怒道。

    ……

    而与此同时,在青衣卫北安平司徐恪的公事房中,徐恪正与南宫不语一道,闲坐喝茶,随意畅聊。

    徐恪今日一大早,便赶去了长安城西的玄都观,不料,却是扑了一个空,轮值的道人回道,李真人奉万岁爷的旨意,南下苏州府降服太湖水怪去了,自然,真人的小徒弟也与他一道随行。

    徐恪只得回到青衣卫中,用罢了午膳,午时刚过,南宫不语就找上了门来。徐恪自然热情迎入,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花雨”名茶。

    南宫不语喝了几口茶,便聊到了昨晚的那个话题:

    “贤弟,你昨日所言,愚兄觉得甚为有理。时、势不同,人与人之间,情、理也会生出变化。我与沈都督共事多年,他一直是我格外敬重之人。想我南宫年仅三十余岁,便荣膺巡查千户之职,也是得沈都督大力提拔所致。不想,皇上器重,将我擢拔至北安平司,竟惹来沈都督恁大的猜忌!咳!……早知如此,我宁可皇上不要提拔了我!”

    徐恪却不以为然道:“南宫兄,你这句话,兄弟可不敢苟同!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也!皇上看得起你,将你连擢两级,升到这至为机要的北安平司千户任上,说明南宫兄必有过人之处!怀璧者遭罪,璧其罪也?南宫兄只需持身以正,何惧那些暗箭小人乎!这北安平司被孙勋把持了十几年,弄的是天怒人怨,诏狱里不知道关押了多少蒙冤之人!南宫兄来了之后,整顿卫务,清理冤案,禁止严刑逼供,约束卫卒行凶……这一件件的革新、一桩桩的作为,无不是大快人心之举!长此以往,我北安平司必能焕然一新,此正天子之所需也,南宫兄又何须忧心忡忡呢?”

    南宫不语却摇头叹息道:“咳!贤弟有所不知啊!你所言的那些只会施放暗箭的歹毒小人,我南宫自是不怕!不过,沈都督……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咳!愚兄已经想好了,我打算……辞官!这劳什子的什么北安平司千户,就让他们去争吧,我只想带着无花回老家去,过我的清闲日子……”

    徐恪急道:“南宫兄!遇事便退,这可不像是你的为人啊!且不说如今那沈环也奈何不了你,就算他今后想尽办法要为难于你,如今你已位列三品,上得天子信任,下有兄弟们给你撑着,你怕他作甚!”

    南宫不语依然摆手言道:“贤弟初入公门,不知官场险恶呀!不过,好在你既是秋先

    生的高足,又是魏王的门下,皇上还御赐宝剑于你,今后,贤弟的前途自是无可限量!愚兄为官多年,委实已深感厌倦,罢了!愚兄日后,只想求田问舍,烹鱼宰羊,做一个田舍翁便了……”

    徐恪还待劝慰,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青衣卫都督沈环、巡查千户杨文渊带着一队卫卒,已大踏步闯了进来。

    “沈都督,你们这是?”南宫不语急忙站起身问道。他心中不禁愕然,寻思难道沈环这厮这么快就得了皇上的旨意,要对我动手?!

    “奉皇上口谕!徐恪听旨!”沈环正眼都未瞧南宫不语一下,面朝徐恪,凛然喝道。

    徐恪急忙快步上前,跪倒在地。

    沈环高声宣敕道:

    “皇上口谕!

    青衣卫百户徐恪,狂悖妄为,行止无状,藐视朕躬,目无国法!着即打入诏狱,听候审谳!朕所赐昆吾剑,着即收回!”

    “臣徐恪领旨,谢皇上恩典!”徐恪磕头谢恩道。

    “徐兄弟,委屈你了,你的昆吾剑,便请交出来吧!”沈环走上前,笑意吟吟地说道。

    徐恪只得自背上解下了那一把两个月来寸步不离的御赐宝剑,交到了沈环的手里。不过,那把名剑已被徐恪不小心给崩出了一个缺口,后来徐恪几乎找遍了长安城中的所有铁匠铺,却无人能够修补。不知道,天子若见了这把御用宝剑已然“残缺”之后,又作何感想。

    “徐兄弟,请吧!我诏狱中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已为你备妥了,呵呵呵!”沈环左手一抬,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笑着说道。此刻,他脸上已满是得意洋洋之状。

    “沈都督,这……这是怎么回事?昨日皇上不是还下旨嘉奖徐百户么?怎地今日又突然降旨将他打入诏狱?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徐百户他……他到底所犯何罪呀?”旁边的南宫不语忙上前拦阻,急切问道。

    “昨日是昨日,今天是今天!他犯了什么罪,他自己心里清楚!本督不过是奉旨行事,怎么?南宫千户还想抗旨不成!”沈环脸色一板,冷然道。

    徐恪将南宫不语轻轻推在一旁,从容说道:“南宫兄不必担忧,我做过的事,我自会承担!南宫兄自己要多加小心……保重!”

    言罢,徐恪头也不回,大踏步出门而去,沈环、杨文渊便带着人跟随着鱼贯而出。

    徐恪被押走之后,南宫不语急忙命人叫来了北安平司的掌旗舒恨天。他素知舒恨天与徐恪的特殊关系,便将徐恪被皇上降旨打入诏狱之事悉数告知。舒恨天闻听之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当下不敢耽搁,立时起身赶往徐府。

    舒恨天回到徐府之后,忙将徐恪被抓入诏狱之事告知了胡依依。胡依依顿时心急如焚,她实未料到沈环动作竟如此之迅急,皇帝的降罪也是如此之疾切!如今,徐恪突然下狱,着实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思前想后,一时间,心中也是惶急无措。

    “老姐姐!时间不等人,那诏狱我也是去过,委实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青衣卫里一百多种刑具,每一样可都是要人命的呀!”舒恨天焦急道。

    “眼下只有赶紧去找秋老先生帮忙了!小舒,你这便赶去户部,目下已是申时,秋老先生若下值早的话,或许已出了户部衙门,姐姐我就去秋叶草堂相候。小舒,倘若你遇着秋老先生,他问起小无病为何被抓,你就将小无病相救李君羡一事,如实以告!”胡依依当即便吩咐道。

    “好嘞!老姐姐,我这就去报信!”舒恨天急匆匆地出门而去。

    “姐姐……是徐哥哥出事了吗?他怎么啦?”姚子贝人在房中,未听到胡依依与舒恨天的对话,她见胡依依愁容满面,猜想必是徐恪有事,忙问道。

    “没事没事,妹妹放心,小无病没事!姐姐要出门一趟,你好生在家呆着……”言罢,胡依依走进房中,换上了一身便装,又披上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她顾不得理会姚子贝焦急的神情,便也急匆匆地跨出了榛苓居的院门……

    留下姚子贝一人呆在榛苓居中,她心知徐恪必然有事,但无人告知她实情,她只得在院子里走来踅去,一会儿望向大门口,一会儿又低头叹息,她心中又急又愁,竟无端地自责了起来:

    “咳!一定是徐哥哥为了给我解气,惩处了那些坏人,也得罪了幕后的那些个大官,如今,他们都合起伙来,要对付徐哥哥!”

    “为了我,竟给徐哥哥惹了这么大麻烦,我……我实在是个灾星!”

    “是我害父母被迫北上投亲,又害他们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又害死了王锡平,刺瞎了赵小刚,好像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或许……或许就是个不祥之人!”

    若是令姚子贝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害得赵小刚杀人,被成克中判了斩刑;又害得赵勇为救儿子,向萧一鸿行贿八千两银子;又害得萧一鸿被抓入青衣卫诏狱,供出了楚王谋反一案;又害得楚王被皇帝废为平民,终生囚禁,楚王一党也尽数遭打压……不知她心中,还会作何感想?

    楚王一党就犹如一座高塔一般,矗立在整个大乾朝堂的中央。数十年来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塔基一朝倒塌了之后,塔身也就跟着一层一层地坍塌,最后整座高塔也就颓然崩塌,化作齑粉……不过,高塔之中,任谁都不能想到,让他们这座高塔灰飞烟灭的,却只是象姚子贝这样一个,如蝼蚁般存在的微小人物。

    然而此时,姚子贝牵肠挂肚、心之念之的,却只有她徐哥哥一个人。

    因为她的缘故,长安城中倒塌了一座巨形的高塔,她浑不在意。

    因为她的缘故,或许给徐哥哥造成了一点点的连累,她竟已经……悔痛莫名。

第一百五十章、瓢泼大雨(全卷完)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一、酉时、青衣卫诏狱】

    沈环宣读完皇帝口谕之后,就把徐恪交给了杨文渊,暗里授意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审出李君羡的下落。

    杨文渊忙点头领命,他将徐恪带进了诏狱中的甲字十六号牢房内,便命卫卒取来一张凳子给徐恪坐下,客客气气地问道:

    “徐百户,本官与你同僚一场,可实在不忍对你动刑啊!你只需说出逆犯李君羡的去向,本官非但不会为难于你,还会派人好酒好菜地服侍于你,便如同你先前对待李君羡一般,如何?”

    徐恪冷笑道:“杨文渊,李君羡可是你奉旨监斩的,怎么……人都已经被你斩了,你还要问我他的去向?你是要到幽冥地府去找他不成?”

    杨文渊也冷笑道:“徐百户,到了诏狱里就算你嘴巴再硬也是没用的。本官奉劝你知趣一点,把该说的趁早说出来,免得大家都为难!你若没有放走李君羡,皇上怎会将你打入天牢?可笑你一个钦点的百户,为了一个逆犯,弄得如今这副下场,值吗?”

    徐恪淡然道:“皇上的口谕里,也没有说是徐某放走了李君羡。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李君羡还活在人间?况且,即便李君羡真的活着,若要追究责任,也该先追究你杨文渊一个失察之罪,明明是你监斩的人犯,你若知他是假,便应当场奏报,为何等到今日?你若当他是真,你们今日抓我,便是纯属诬蔑!”

    杨文渊拿起惊堂木一拍桌子,怒道:“好一张伶牙俐齿!本官可没空听你狡辩!看来,不给你上一点手段,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来呀!先把他用铁链锁上,再去拿两条细链子来,给徐百户的两条琵琶骨穿喽!”

    几个卫卒急忙上前,将牢房内本就生在墙上的几条粗大铁链取了过来,给徐恪的双手、双脚、脖颈处都拷上。另有两名卫卒取来了两条略细一点的铁链子,手里还各拿着一把尖刀,尖刀上仿佛还残存着一些褐色的血迹。

    “快!把他琵琶骨先穿上!你们两个去把那套‘青字九打’取来……”杨文渊吩咐道。他眼里已渐渐漾满了笑意,就只等着看一场好戏。

    “杨大人……这……这琵琶骨要不……还是别……别穿了吧?徐……徐大人毕……毕竟是咱们的百户……”负责穿链的一个小佐领已然扒开了徐恪的上衣,面对着昔日这位顶头上司,凛然中又带有一些忧郁的目光,他竟不敢下手,向着杨文渊嗫嚅道。他本就是个口吃之人,此时心中又是不忍下手又怕得罪千户,是以讲话更是口齿不清。

    “混账!”杨文渊又一拍桌子,怒道:“莫说他是一个百户,就算以前那孙勋,身为一个千户,还不是被本官用尽了酷刑!少废话,你再不给他穿链,一会儿本官给你穿上!”

    那小佐领无奈之下只得叹了一口气,朝徐恪躬身行礼道:“徐……徐大人,小……小的得……得罪了……一会儿小的用刀会……会尽量快点,让徐……徐大人少受些罪……”

    那小佐领上前一步正要对徐恪前胸的两根锁骨动刀,却听到后面一个威严冷峻的声音响起:

    “孙勋是孙勋,徐百户是徐百户,这两人能一样么?”

    闻听此语,那口吃的小佐领心中一喜,他急忙收起刀子,和其余几名卫卒一道转身,向来人拱手行礼,一齐道:“小的见过千户大人!”

    来的正是北安平司千户南宫不语,他昂然负手,走进了牢房,面朝杨文渊冷然道:“杨千户,这么急着就要动刑,你莫不是心虚吧?”

    杨文渊见了南宫不语亲自来到天牢中,不禁微微一愣,当下连忙起身行礼道:“南宫千户,杨某也是奉命行事!”

    南宫不语道:“杨千户,本官倒是想问一问,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可以对我北安平司一个首席百户随意用刑?”

    杨文渊略一思忖,便抱拳当空,遥遥行礼,道:“本官自然是奉皇上的谕令!皇上的口谕讲得很清楚,要沈都督仔细审问徐百户!”

    南宫不语便走到了杨文渊的椅子上坐下,淡然道:“那你就审吧!不过,皇上的口谕里,却也未准你滥用酷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徐百户的铁链,都给我去了!”

    “是!”几个卫卒忙应了一声,纷纷上前,将徐恪身上的五根粗铁链,尽皆除了镣铐。

    “南宫千户,你这是何意?”杨文渊问道。此时主审官的椅子已经被南宫坐了,他就只能站着。

    “本官职忝北安平司千户,属下犯案,本官理当陪审!”南宫不语头也不抬,顾自言道。

    “你!……”眼见如此形势,杨文渊心知已无可为。他只得一跺脚,袍袖一甩,便出了牢房,径自向沈环回禀去了。

    卫卒给徐恪去除了铁链镣铐,纷纷退到了牢门之外。

    “南宫兄,多谢搭救!”徐恪朝南宫不语拱手道。

    “咳!贤弟,那一日愚兄就知道,你身边的‘慕容少阁主’和‘丁春秋’,都是易容乔装之人吧?愚兄知道你不忍李将军受诛,可是,你虽然救了他,却把你自己给搭进去了呀!”南宫不语长叹一声,愁道。

    ……

    杨文渊急匆匆地跑进了沈环的签押房,将南宫不语横生阻拦之事禀告给沈环。沈环闻听,闭目沉思了片刻,便道:

    “你派人仔细盯着,他护得了徐恪一时,护不了徐恪一世!如今那徐恪既已身入诏狱,便是案板之肉,一旦他走开,你就扑上去,该怎么咬,就怎么咬!”

    “属下明白!”杨文渊得了都督之令,便急忙布置去了。

    不过,令杨文渊和沈环都没有料到的是,无论杨文渊如何问询,手下的回报都只是一样:“南宫千户还在天牢里”

    自杨文渊离去之后,整整一夜,南宫不语都呆在甲字十六号牢房中,陪着徐恪。

    ……

    舒恨天急慌慌地跑到了户部衙门口,也不待门吏禀报就径直往里硬闯,两个衙役冲出来阻拦,被舒恨天斜肩一撞,都给远远地掼了出去,凑巧又跌在一堆马粪之上,直摔得浑身是臭、狼狈不堪。

    原来,门口的道路打扫,这些个门吏依旧是敷衍了事,不肯尽职,以至于今日,再次被人撞了一个“狗啃泥”……

    “秋老弟,秋老弟!你在哪儿?”舒恨天扯起嗓子喊道。

    “书仙老哥!”秋明礼正好下值出来,见是舒恨天在道口大喊,急忙上前应道。

    秋明礼向身后的一群衙役挥了挥手,那群皂吏急忙弓腰点头,纷纷退下,各自都心中纳闷了起来:怎地秋大人竟还有这样一个怪朋友?非但容貌奇丑无比,还又老又矮!

    “祸事了!秋老弟,无病被抓了!”舒恨天急道。

    “什么!”秋明礼朝左右看了看,此时正当下值,整个衙署中人,纷纷步出

    衙门,见了秋明礼在前,都远远地向他躬身行礼。秋明礼也不作理会,急忙领着舒恨天进了自己的公事房。

    “无病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皇上钦点的百户,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将他抓了?!”秋明礼焦急地问道。

    “咳!除了皇帝老儿,还能有谁啊!”舒恨天顿足叹道。

    “皇上!皇上为何会下旨捉拿无病?”秋明礼问道。

    舒恨天便将大半个月前,徐恪绞尽脑汁,集众人之力,使了一招“瞒天过海”之计,从天牢中救出李君羡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秋明礼。

    秋明礼听得又急又忧,他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末了叹了一声道:“没别的法子可想了,老哥,你赶紧回去,和仙子商量一下营救无病之策。我这就去魏王府!”

    “好!”舒恨天心道,眼下,除了找魏王帮忙,当真是别无它策了。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走进了魏王府,向魏王李缜详细禀明了徐恪被皇上下旨打入诏狱的经过。当然,皇上为何动怒,徐恪又是如何救出的李君羡,秋明礼也一五一十悉数禀告了李缜。

    李缜越是听到后面,就越是摇头不已。他无奈叹道:“无病的胆子也是太大了!私放谋逆钦犯,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秋先生,你让我又该怎么救他?”

    秋明礼只是说了一句话,李缜听完之后,当下便不再犹豫,立时命马华成备车,他赶着就要进宫面圣。

    李缜坐在马车中,心中仍然在思忖着秋明礼那句发自肺腑的恳切之言:

    “殿下!不管无病犯了什么罪,如今这普天之下,能够救他性命的,就只有殿下一人了!”

    是啊!这个时候,如果连你魏王也不肯出手相救的话,那么,徐恪就只能等死了。

    ……

    半个时辰之后,魏王的马车停在了大明宫丹凤门外。守门的金吾卫将领见是魏王,急忙开门纳入。魏王李缜大步迈入,由一位殿中监的内侍领着,向皇帝正在憩息的浴堂殿而来。

    时候已是戌时,寒夜已深,冬风正紧,整个大明宫中,此时也阒然无声。内侍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不时便能听到身后的魏王发出几声轻轻的咳嗽……

    到了浴堂殿外,高良士已经远远地立在门外相候。

    “高公公,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觐见父皇!”李缜忙略略拱手道。

    高良士急忙扶住李缜的手,躬身回礼道:“殿下,您可折煞老奴了!外面风紧,皇上都交代了,殿下快随老奴进殿吧!”

    这浴堂殿位于大明宫内侧偏东,就建在愉龙池之畔。愉龙池乃是大明宫内一处有名的温泉,一年四季地下暖泉汩汩不断。皇帝每每于闲暇之时,便喜好在愉龙池中浸泡半个时辰,既得通体舒泰,又能解去浑身疲乏。此时,李重盛泡过温泉浴后,就躺在浴堂殿的香榻之上。殿内除了有天然的地下暖气之外,更是点起了四个巨大的炭火盆。

    李缜一踏进浴堂殿内,立觉一股灼热暖流扑面而来,这一冷一热交相刺激之下,他忍不住又是一通咳嗽。旁边的高良士连忙为他轻轻解去外面的皮袄,又领着他到皇帝身前的一张皮面杌子上落座。

    李缜兀自要跪倒给李重盛请安。皇帝摆了摆手,笑道:“快坐下吧!你如今已是个九珠亲王,以后在朕面前,不用这些虚礼!”

    李缜躬身行礼之后,便缓缓在杌子上落座。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个巨大的红铜火盆。此时炭火燃烧正旺,一阵阵暖流传来,让他刚才还冻得发抖的手脚,顿感一股温暖。

    “缜儿呀!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说你,这大冷天的你又何必急着进宫呢?瞧把你冻成什么样了,脸都这么白!你这身体……可得当心啊!今后,朕还有千钧重担要交给你呢!”李重盛不无责怪道。他见李缜冻得脸色煞白,不时又轻咳几声,心中极为不忍。

    李缜忙又拱手回道:“儿臣身体健好,多谢父皇关爱!儿臣深夜赶来,惊扰了父皇休憩,儿臣心中深感不安!请父皇恕罪!”

    李重盛将手里的一本《通古幽览》扔在了御案上,站起身走了几步,说道:“你没有扰到朕,人老了也睡不着,你来陪朕说一会儿话,朕心里,反倒舒心。你急着赶过来,是为了那个……徐恪吧?”

    李缜也急忙起身,说道:“父皇,儿臣恳请父皇能饶了无病!”

    李重盛冷哼了一声说道:“你让朕饶了他,你可知他所犯何罪吗?”

    李缜低头道:“儿臣知道,他私自放走了李君羡……”

    李重盛道:“那你说说,依照我大乾律,他私放谋逆钦犯,朕该怎么判他?”

    李缜道:“依大乾律,私放谋逆重犯者,其罪以谋逆论处,当弃市,满门抄斩!”

    李重盛道:“那你让朕……还怎么饶他?”

    李缜道:“父皇,儿臣斗胆要说一句,如若无病所放的那个李君羡,他并不是个谋逆之臣呢?”

    李重盛闻听此语,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就连旁边正在给火盆加碳的高良士,听了这句话也是心中悚然一惊。若换作别人,皇帝早就要天威震怒、大发雷霆了。但此时的李重盛,却是沉吟不语,他绕着御案走了十几步,心中似有所思,随即便回到御榻前落座。他又朝李缜挥了挥手,让李缜也在杌子上坐下。

    李重盛道:“缜儿,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你会觉得……那李君羡不是个谋逆之臣呢?”

    李缜正襟危坐,缓缓言道:“父皇,儿臣与李君羡并无交往。不过儿臣有一个家将,名叫薛涛。他从前是给儿臣看门的,后来儿臣见他颇有些武艺,便命他到边疆效力。如今,他成了我大乾禁军中的一员大将。儿臣时常听薛涛讲起,说他平生最为佩服之人,便是那左武卫大将军李君羡……”

    李缜讲到这里,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父亲。他见李重盛盯着前面的高良士与火盆,神情似听得正津津有味,便接着说道:

    “儿臣对于别的话素来不会轻信,但对于薛涛所言,向来都是深信不疑,只因儿臣深知薛涛乃是一个极为忠贞刚勇之人。那李君羡是个什么样的人,儿臣不知,但他能得薛涛如此评价,儿臣以为此人的品性才具,自不会差到哪儿去……”

    李重盛脸上的神色已渐渐变得舒缓,宽阔的额头上,原先微微上蹙的皱纹,也变成了一抹浅浅的微笑。他朝李缜笑道:“你接着说吧,朕很乐意,听你这样,与朕讲一些故事……”

    李缜继续讲道:“父皇,这些话其实都毋庸儿臣赘言。儿臣素闻,李君羡乃是太宗爷之后,他既是皇族宗亲,又是文武全才。他戍边十年,战功赫赫。他治军极严,爱兵如子……父皇能将一整个玄武门都交他镇守,足见对他信任之深。儿臣惶

    恐,要说一句肺腑之言,在父皇心中,当真是将他认作了谋逆之臣么?”

    李缜的这些话钻入旁边的高良士耳中,将这个把持深宫四十余年的老太监都给吓得脸色翻白,心头已是砰砰乱跳,他慌忙低下头,假作整理炭盆……

    李重盛却听得叹息了一声,仍旧和颜说道:“缜儿呀!朕也有朕的难处!如今,朕将李君羡定罪的诏书已发,你还要让朕再下一道诏书,给李君羡昭雪不成?如若这样,你二哥李仁,朕是不是也得派人去庐州府将他接回来?”

    李缜忙道:“父皇,二哥是二哥,李君羡是李君羡。二哥被废是他咎由自取。李君羡之罪,着实有些牵强……”

    李重盛道:“他二人都是谋逆,朕若赦免了李君羡,岂非连李仁也要一道赦免?”

    李缜略一思忖,便起身向皇帝再度躬身行礼,恳切道:

    “父皇,儿臣以为,父皇无需为李君羡昭雪。就算是谋逆之罪,父皇既然免了二哥死罪,为何就不能免了李将军呢?”

    李重盛道:“你二哥和那李君羡,能一样么?”

    李缜正色道:“儿臣听闻古之圣人所言,天下元元,其道若一,天威皇皇,普施黎庶……父皇亦曾教导儿臣,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儿臣以为:二哥和李君羡,并无两样!”他此时,脑海中却不禁响起了那一日,徐恪与他的对答。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李重盛又默念了一句。他也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李缜的跟前,仔细地看着李缜微微苍白的脸庞,额前鬓角上已然越来越多的白发,此时,老皇帝的脸上已满是一个慈父的浓浓爱意。他上前拍了拍李缜的肩膀,亲自扶着李缜落座,又回到自己的御榻前坐下,笑道:

    “缜儿,你今日也算是给父皇上了一堂课!你所言不无道理,朕心甚慰!朕之前,行事也着实武断了一些,若就此令李君羡含冤而死,朕百年之后,亦不免愧对了太宗爷啊!朕明日便下旨,免了李君羡的死罪!”

    李缜心中大喜,急忙拱手行礼道:“父皇天恩圣断,儿臣感佩莫名!儿臣代李君羡叩谢圣恩!”

    见李缜又要跪倒行礼,李重盛摆手阻止,接着道:“不过,李君羡的官职爵名,朕不能再还他了,毕竟,他跟仁儿扯在一起,说不清楚……”

    李缜忙道:“父皇,既然李君羡死罪已免,那么无病的罪……”

    李重盛却脸色一变,又换作了一副怒容,沉声道:“这个小恪!说起他就让朕生气!朕本打算好好栽培他,擢拔他,还要委他以重任。怎料这个愣头青如此胆大妄为!朕本来也没打算杀他,不过,他这一身臭毛病,着实要治他一治!”

    李缜道:“父皇,他这一身的毛病,儿臣日后定会严加管教!父皇就念在他救了儿臣两次,又救了十七妹一次的份上,权且饶了他这一回吧!”

    “好吧!”李重盛微微点头,随即说道:“朕看在你的面儿上,就不对他惩戒了。不过,此人委实太过任性!我大乾朝堂可不能再容他了……”

    “谢父皇!”话已至此,便无需再多言了。李缜见今夜救人成功,便躬身行礼,缓缓退出了浴堂殿。

    “将皮袍穿上,外头冷,高良士,你送一送,小心别摔着……”李重盛兀自叮嘱道。

    ……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辰时、青衣卫诏狱】

    南宫不语陪着徐恪守在诏狱里一夜,翌晨,终于等到了皇帝的明诏。天子在诏书里除了赦免李君羡死罪外,也宣布徐恪私放李君羡无罪。不过,天子仍然历数了徐恪“任性妄为、狂悖无状”的诸般其它罪状,最后天子将徐恪贬为平民,褫夺他一切官职爵名。

    虽然丢了官,但总算保住了性命,也终于不用受那些酷刑之苦。当下,南宫不语不由得替徐恪万分庆幸、欣喜莫名。徐恪却无心庆贺,匆匆辞别了南宫,径自回家。

    回到了徐府之后,徐恪将天子的处置告知了胡依依与舒恨天、姚子贝。他们见徐恪终于能平安归来,心中都是喜不自胜,那个劳什子的什么百户,更是无人在意。

    胡依依便命人在后园中大摆宴席,众人坐在一起,大吃大喝,庆贺徐恪从此远离官场,一身自由……

    席间,徐恪便向胡依依说起,不如众人一道,皆去胡依依的碧波岛上隐居,日日得享山海天风,夜夜可见满天星辰,如此陶然而居,再无俗世烦恼,不亦快哉!

    未待胡依依答复,姚子贝第一个拍手叫好。接下去,舒恨天更是大声称妙。其实,心中最为快慰的却是碧波仙子胡依依自己。

    胡依依从见到徐恪第一眼起,便对这一位落落不群的江南少年生出无比亲近之感。她一直盼望着能与徐恪从此就在岛上隐居,只是见徐恪一直以男儿天下自许,心中也不忍拂了他一番豪情壮志。

    如今,胡依依见徐恪被贬官为民之后,心情萧索,一意隐居,竟自己提出要与她同赴仙岛,她心中,怎能不欢喜雀跃?

    四人说到做到,刚刚吃完,胡依依与姚子贝便开始收拾行装。徐恪叫来了董来福,他向舒恨天讨来了一叠近千两的银票,命董来福好生安置徐府中众位丫鬟仆人。

    董来福见徐老爷与书仙老爷这就要遣散徐府全部下人,心中不舍,竟跪地恳求。徐恪急忙将他扶起,温言抚慰了一番,只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自己这就要离开长安,从此不再归来云云。董来福无奈之下,只得取了银票,含泪挥别了两位老爷。

    徐恪对身外之物,向来不曾在意,他自己只是略略收拾了一些随身紧要之物。他见胡依依与姚子贝还在忙碌不休,都是这也要拿那也不舍,他摇头笑笑,便与舒恨天坐在闻雨亭中喝茶聊天。

    徐恪此时,整个脑海里都在遐想着到了碧波岛上,该是如何一副逍遥快活的场景。

    忽然,天空中零星地下起了雨来,雨丝先只是一点点、一丝丝,后来越下越大,只见漫天都是一片氤氲之色,雨水仿佛自天空倾倒而来,下个不停……

    大雨无边无际,滂沱不休,非但是徐府、醴泉坊、长安城,就连淮扬、淮南、山东、山南四道,原先已经一年未雨的大旱之地,此时,也都是一场大雨,当空而来……

    大雨沾染了整个天空,布满了整片大地,天地在雨水中显得如此清新,江河在雨水中显得这般兴奋。

    天空中,恰似有一位老人,拿着一个巨盆,不断地舀起大海之水,倾倒在每一处干旱的土地上。

    瓢泼的雨水,无休无止地下着,院子里、屋檐上、大道中尽是雨水流泄,它仿佛要带走人世间的一切污浊,洗濯掉人世间的一切罪恶……

    “下雨了!”徐恪伸出手,触摸着漫天的雨水,欣然道。

    {全卷完}

第一章、白发老者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午时、长安城道正坊、得月楼】

    此时长安城虽然到处都是大雨瓢泼,但是位于道正坊的得月楼中依旧是人满为患,滂沱大雨却丝毫也未能阻挡长安人喝酒聊天的雅兴。

    雨水从屋檐上哗哗流淌,欢快地倾泻在路面上,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上,已到处积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汪,白雨跳珠、水花四溅。

    路面上只剩马车缓缓行进,行人都在找地方避雨。然正当午膳之时,仍有人不断撑着雨具快步赶入酒楼中,一边擦拭额头颈边的雨水,一边大声呼道:“店家,上酒!”

    位于得月楼底楼大堂正中,搭建着一个两尺来高的木台,木台正中放置着一桌一椅。此时,椅子上正襟端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他一身灰布破棉袄,身材已略微佝偻,满脸皱纹、一头乱发,已不知多少年纪。只见他打了一下手中的两块小竹板,抑扬顿挫的声音自木台中央,便向四围布散了开来。酒楼中的一众食客,正在喝酒猜拳、高谈阔论之中,听了那老者抑扬顿挫的声音,直直钻入耳中,都不由得纷纷停杯投箸,静听那老者的打板说书:

    “列位客官,咱长安城已是经月未雨,今日这一场豪雨,可谓正当时节啊!列位客官只管吃吃喝喝,老朽今日闲来无事,就同列位说一说我大乾神王阁之事。”

    那白发老翁又敲了几下竹板,接着说道:

    “列位可知,咱大乾的神王阁自太祖爷立国之日起,就耸立于长安京城中,算来,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老阁主姓白,名无命,无人知其年岁,据闻在世已不下千年矣……”

    木台下左侧,一位书生模样的吃客听得不以为然道:“老人家休要诳语,哪有人能活到千岁之上啊!”

    白发老翁笑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凡人寿命,自然是六十者稀,能过百者少之又少。不过,亦有那炼丹修道之人,攒簇元神,炼化本真,跳出五行轮回,修成飞仙之境,不再受**凡胎之所缚也!这位白老阁主,悟道修仙,自非凡人,据闻其真身,乃是九天浩宇中,一条跨海神龙也!神龙腾于九天之上,吟于沧海之间,无人见其真身也……”

    座中又有一位虬髯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头儿,你说这话可不对呀!既然那白无命是一条神龙,没人见过他真面目,你又咋知道他是一条龙呢?难道你亲眼见过不成?”

    白发老翁叹道:“老朽自然也是道听途说,今日过来无非是聊搏大伙儿一乐罢了!大伙儿听听便可,信与不信皆由大家!老朽听闻,那神王阁主白无命,武功道法已然超凡入圣,文韬武略更是冠绝天下,除此之外,医卜星象、奇门遁甲亦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若有谁能得进神王阁,有缘拜入白老阁主门下,哪怕只是学会他一样本事,这一生也是受用无尽……”

    座中一位少年不禁问道:“老爷爷,那么请问,要如何才能进入神王阁呢?”

    白发老翁笑道:“这位小哥莫急,且听老朽慢慢道来。那神王阁的位置,就在长安城西,西市之南的秋水原。此阁看似平平常常,不过,若未得白老阁主允准,凡人想要进去却是万难!只因一旦进入神王阁之人,便意味着白老阁主已答应收他为弟子。”

    少年又问道:“老爷爷,那……这么多年,有人进去过吗?”

    白发老翁道:“神王阁创阁三百年,据闻白老阁主只收了一个弟子……”

    少年奇道:“才收了一个呀!也就是说,三百年里才进去过一个人,老爷爷知道他是谁吗?”

    白发老翁笑道:“他便是当今三皇子,敕封赵王爷,姓李名义!”

    那赵王的威名,整个长安城中人人知晓。经白发老者一提,座中又热闹了起来。

    “赵王爷!他进过神王阁?”

    “原来赵王殿下是白老阁主的弟子”

    “那白无命是个什么人啊?有这么厉害吗?三百年才收了一个徒弟,那徒弟还居然是一个王爷!”

    “啧啧啧!怪不得赵王爷一身武功,据说是天下无敌呢!这神王阁这么厉害,下一次咱们也去试试!别的不说,只要跟赵王爷结成了师兄弟,这一辈子你还用愁吗?”

    ……

    座中有一位身穿墨绿色官袍的中年人正在低头饮酒,此时也忍不住抬头问道:“这位老爷子,你这番话好没道理。我大乾神王阁专为朝廷培养文武精英,自太祖爷立国以来,出过多少俊才勇士?!当今礼部尚书张子昂张大人,还有钦天监正袁天罡袁大人……他们不都是出自神王阁门下么?”

    白发老者手缕长髯,呵呵笑道:“这位官爷有所不知呀,神王阁座下,分天字门、地字门、人字门三门。只有进入天字门才算是白老阁主的入门弟子。其它两门都只是设在外围,门中弟子怕是连神王阁的第一层都未曾进去过。你说的这两位大人,老朽没记错的话,一个是地字门、一个是人字门的吧?”

    那位六品官自己也是道听途说,哪知道里面这许多讲究?此时见老者询问,急忙低头喝酒,避而不答。

    白发老者一敲竹板,接着便唱道:

    “神王阁创世三百年,白阁主神龙难觅踪,赵王爷天资纵英才,护大乾育英有三门,列位看官,其中内里,有诗为证!”

    “神王高阁起长京,青天寥廓作比邻

    镜花水月岂堪真,虚空云影又一身

    万里浮云皆是梦,百年沧海尽为尘

    休道层峦遮望眼,只叹飞花误平生

    ……”

    那白发老者竹板悠扬,一唱三叹,正自得其乐之中。忽见一个身材颀长、脸容清瘦,身背一把长剑的中年男子走上台来,向他拱手行礼,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两,放在了老者身前的桌上,温言说道:

    “老先生,在下请教,你曲子中所唱,何为‘镜花水月、虚空云影’啊?”

    老者见那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挂零年纪,面目也甚是清朗,但一头长发却尽是银白之色,当下心中甚奇,但见他出手大方,急忙拱手还礼,笑道:“老朽这首诗也是半道上听来,胡

    乱唱一唱而已,多谢客官打赏啊!”

    身背长剑的男子又问道:“老先生,在下亦听闻,欲入神王阁,需有神王令,老先生可知,那神王令为何物,又……从何而得?”

    老者手抚长髯,微笑道:“这位兄台,莫不是也想去一窥神王阁就里?不过,老朽却听闻,向来都是神王令找人,从未听说有人能找着神王令呀……”

    “多谢老先生!”身背长剑的男子又拱手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老者凝视着银发男子瘦长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在醴泉坊的后园中,徐恪与舒恨天正自赏雨喝茶,聊得不亦说乎,忽见董来福打着雨伞又走了进来,徐恪不禁摇了摇头,心想此人怎地如此恋主?

    “徐老爷、书仙老爷,秋大人来啦!”董来福叫道。

    他身后跟着走进一人,虽然头发花白、皱纹斑斑,但精神矍铄,手拿雨伞,昂首大步,踏水而来,正是徐恪的老师秋明礼。

    “老师,你来啦!这么大的雨,快!快到亭子里来……来福,你去给秋大人打一盆热水,再取几条干巾。”徐恪急忙起身相迎,热情招呼道。

    董来福应了一声忙去准备,此时府中仆人已被他尽皆遣散,他只得亲自赶去忙碌,不过,脸上反倒是更加欣喜之色。

    “无妨无妨,老夫听你出了诏狱,特地赶来看看你。怎么……你这是要走?”秋明礼进了徐府之后,不见一个丫鬟仆人,心中已觉奇怪,听了董来福的回禀,方知徐恪要离开长安。此时他见了徐恪,便急忙问道。

    “不瞒老师,我此次被皇上下旨打入诏狱,实已厌倦官场!如今我既然已被贬作了一个平民,还留在这长安城作甚?我今日就要动身,离开这天子脚下,今后,恐怕也不会回来了!”徐恪回道。

    “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秋明礼又问道。

    舒恨天忙回道:“秋老弟,我们都商量好了,先去我老姐姐的碧波岛上住些日子……”

    秋明礼朝徐恪问道:“无病,你真的从此就不回长安了吗?我知道你对皇上有怨气,但皇上……他也有难处,等过些时日,皇上心中消了气,老夫料定,他还是会起用你的!”

    徐恪道:“算了吧!学生恐怕真的不是个为官之人,此次皇上将我贬了,我无官一身轻,却也挺好,不如,老师也跟我们一道去岛上隐居,从此山高海阔、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秋明礼叹道:“碧波岛虽好,可我这把老骨头,此生也就只能呆在长安啦!无病,你真的要走,老夫也不能拦你,不过,走之前,你是不是……该去魏王府一趟?”

    舒恨天忙道:“无病老弟,老秋说的对,这一次要不是魏王爷帮你求情,你十条小命都给报销了!”

    “好吧!我这就去”徐恪只得答应道。他心中实在找不到不去的理由,毕竟若没有那一位九珠亲王,深夜进宫向皇帝苦求,自己此时,天知道会被杨文渊那厮给折磨成什么惨样。

    这时,董来福已端来了一盆热水,还有几块干巾。他人还未走进后园,却见秋明礼又撑着雨伞与徐恪一道,大步走了出来。

    “秋大人,您擦一擦脸”董来福忙道。

    “不用了”秋明礼摆了摆手,人已经过了前厅。

    ……

    半个时辰之后,秋明礼与徐恪两人冒雨来到了魏王府。马华成带着这师徒两人来到了王府的书房中。马总管殷勤地招呼两人落座,又为他们送上来两杯龙井。

    魏王李缜正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对着一个大火盆烤火。他今日见了漫天大雨,心中也是格外开怀。此时不等徐恪开口,他先对着秋明礼笑道:

    “秋先生,这一场豪雨下得真好呀!不然的话,长安可都要入旱啦!要是我大乾两淮与山东之地,也都有这样一场大雨,该有多好!”

    秋明礼也笑道:“殿下,或许,此时此刻,那一片大旱之地,也是这般大雨滂沱呢!”

    李缜微笑道:“哦?秋先生何以有如此猜想?这淮扬、淮南、山东、山南四道十六府,可是一年都未曾下过滴雨了。”

    秋明礼呵呵笑道:“殿下,不瞒您说,这还是我草堂中的小昱姑娘同我讲的。她说昨晚上她梦到了,有一个老神仙正在拿一个大脸盆,大把大把地舀起海水,从空中倾倒下来。她老家那里,到处都在下雨,所有的池塘、水沟都灌满了雨水,那里的乡民们都乐坏啦……”

    李缜也不禁乐道:“那不就是一个梦么,要真如她梦里所言,本王可真得好好赏她一件礼物!说起来,这小昱姑娘之前无端被那个裴才保给抓进了青衣卫,想必也吃了一些苦头,不知她有没有受伤?”

    秋明礼忙站起身说道:“殿下,小昱姑娘那日大清早,就被裴秃子给抓进了南安平司,严刑逼供,幸亏无病将她救了出来。无病……还不谢一谢魏王殿下!”

    徐恪忙跟着起身,向李缜躬身行礼道:“无病多谢魏王殿下救命之恩!”

    李缜刚才还乐淘淘的一张脸上,此时又变得冷峻深沉了一些,他淡淡回道:“本王也不过是向父皇讲了一些实情罢了。再者,父皇原本也不会切责于你,无非是希望你经此一堑,能收一收你的性子。今后你若再为官做事,当知守规矩、明法理,事有可为而不可为……”

    秋明礼道:“殿下,无病此来,是专程向您辞行的。”

    李缜不由得略感意外,朝徐恪说道:“你要走?”

    徐恪回道:“是!殿下,无病心意已决,从此便离开长安,去海边隐居。今日多谢殿下教诲!不过,这官场上的学问,今后我怕也是没机会再用了。”

    “你这么想走就走吧!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你要隐居,本王也拦不住!不过,要是人人都象你这样,吃了点挫折,就一走了之,只顾自己隐居快活,朝廷里这么一大摊子事,靠谁来做?……”

    李缜脸上微露不快,他背过身去面对着火盆,自顾烤火,也不去理会徐恪,好似他这一大堆的话,都是对火盆讲的。

    徐恪面对着李缜的背影,不

    知该如何以对。他见话不投机,便思忖着找出一句话,客客气气地告辞出门。他心中,已下定决心要与胡姐姐、子贝妹妹还有书仙老哥,赶着去海岛一睹风光之胜。至于朝堂上的那些窝心的事,他今后,实在是能躲多远,就想躲多远。

    这时,书房中却忽然走进了一个伟岸俊爽的身影。只见他风风火火而来,大踏步地跨进书房之中,一见徐恪就道:“小兄弟,原来你在这儿呀?”

    徐恪转头,见来人身长七尺,身形落落、气宇轩昂,一双黑瞳静若秋水、两道剑眉斜插云霄,恰正是那日在西市所见的美男子李义。

    徐恪还未作答,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欣然呼道:“三哥!”

    李缜已从火盆边站起身,走到了李义的身旁,拉着李义的手,神情异常地欢欣。

    “三哥?”徐恪望着眼前的两人,不由得举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若非自己亲耳听见,实在不敢相信这两人竟然是兄弟,而且,李义还是李缜的兄长。

    李缜鬓角上满布白发,一张瘦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眼角的皱纹已无法掩去,人虽然只有四十三岁,但看上去已是年届五旬的模样。

    而李义明明已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但除了额前微微的几根白发外,整个人看上去仪容潇洒、神采英拔,面如冠玉、鼻似悬胆,唇若涂脂、齿若含珠,乍一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的模样。

    一个是未老先衰,一个是老而返童,这两个亲兄弟站在一起,那年老之人还要恭恭敬敬地向年轻人叫一声“三哥!”这一副画面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但在李缜心中却丝毫不以为怪,是他的三哥就永远是他的三哥。此刻他拉着李义的手,亲切地言道:

    “三哥,这大雨天的,你怎地来啦!来之前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这边都还未作准备……马华成!快点,去给我三哥冲一壶茉莉香花茶,要最好的!”

    李义却以手指了指徐恪,道:“呃……四弟呀,我此来倒不是找你的,我找的是……他!”

    李缜看了看徐恪,不由大感诧异道:“你来找无病?三哥也认识他?”

    “对呀!我跟他也算是熟人啦!上一次他还送了我一个老鼠笼子。小兄弟,你说是不是?”李义面朝徐恪笑道。

    徐恪忙躬身行礼道:“无病那日不知是赵王殿下,还乞殿下恕罪!”

    秋明礼也急忙跟着行礼道:“明礼见过赵王殿下!”

    李缜拉着李义朝火盆走去,道:“三哥,你这衣服都淋湿了,快来烤烤火……”

    李义却推开了他四弟的手,道:“这区区小雨何足道哉!越淋越是痛快!四弟,你这身子骨可要当心了,别老躲在火盆边,我上次传你的那一套‘四象功’,没事就到后园去练一练呐!”

    李缜不禁微微低下了头,方才的一番骄矜之态如今已当然无存,此刻他仿佛是一个疏于功课被先生教训的小孩一般,讷讷言道:“是是是!小弟记住了,那一套功法非常繁复,三哥以后多来教我!”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了!”李义听了却不禁摇头,随即便朝徐恪说道:“小兄弟,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一样东西!”

    言罢,李义便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黑色长条形的铁牌,交到了徐恪的手中,说道:“这一块神王令,你拿着吧!”

    “神王令!”李缜、秋明礼不由得同时惊呼道。

    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闻名天下的神王令,三百年来只有一人有幸得之,今日,那位唯一的神王令得主,竟将这块令牌转交给了徐恪!

    此时,李缜的脸色,更是惊诧莫名。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三百年来,被那位神秘的白老阁主选中之人,除了他三哥之外,居然还有眼前这位少年!

    李义却全然不理会房中众人各自惊异的脸色。他拍了拍衣衫,掸了掸身上的水迹,笑道:“小兄弟,你快点回府,有人正等着你呐,令牌我已带到,这神王阁可要你自己去了……”

    言罢,李义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出门,走入了漫天的雨水之中,只听他爽朗的笑声又远远地传来:

    “镜花水月岂堪真,虚空云影又一身。小兄弟,入阁容易出阁难,能不能出阁,今后,可全凭你的造化了!”

    “赵王爷,您的茶……”马华成撑着雨伞,端着一盘茶壶,还站立在风雨中,朝李义的背影呼喊道。

    李义走后,秋明礼忙道:“无病,依赵王的吩咐,你快些回府去吧,想必有人已在府中等你多时了,那人……必也是神王阁中人物!”

    徐恪拿起手中的神王令仔细端详,只见那块铁牌入手甚沉,似是玄铁打造。它长约六寸,宽约两寸,通体黝黑,头尖底圆,上端略宽,其下依次变窄,一面刻着一个“神”字,“神”字上方乃是一个太阳的图形,另一面刻着一个“王”字,“王”字上方刻着一个月亮的图形。

    徐恪不明就里,心中纳罕,随即问道:“老师可知,这神王令乃是何物?为何赵王要送一块给我?神王阁又是一个什么去处?为何我家里会过来一个神王阁中的人物?……”

    “哎呀!你当神王令是这般平常的一块铁牌么!多少人做梦都求之不得呢!”秋明礼忙打断了徐恪的发问,吩咐道:“无病,你眼下什么事都放下,快些回府!”

    李缜也挥手道:“快去吧!”

    徐恪见状,心知此事重大,当下辞别了二人,也学着李义的样子,不打雨伞,径自大踏步出门。沐浴着天空中无休无止的雨水,徐恪顿觉胸腔中又升起了一股豪情……

    是呀!区区小雨,何足道哉!我徐无病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无论庙堂之高、山川之邈,既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当顶风冒雨,砥砺而前,些许风雨,焉能阻我!

    ……

    半个时辰之后,徐恪冒雨进入自家的大门,甫至前厅,就见一人伫立门前,正悠然地饮茶赏雨。

    那人满头白发,迎风如飞蓬乱舞,一身破衫,庭前似枯树独摇,正是午间在得月楼中说书的白发老者。

第二章、皓园春色

    徐恪刚回到府中,就见一位白发老者伫立堂前,正微微含笑看着自己。

    徐恪忙抱拳行礼道:“老人家,你是来找我的么?”

    “跟我来吧!”老者话刚讲完,人已飘然而出,直往前门走去……

    “老人家,外面雨大!”徐恪呼道。但他忘了,此时自己也未带雨具,而且浑身上下,衣衫尽湿。

    徐恪见老者已堪堪到了大门之外,他往自家的后园内望了望,隐约听到舒恨天与胡依依的说话之声。他们好似正在忙碌着收拾行装,还等着与自己一道,前往碧波岛上隐居。徐恪想要入内告知一声,但见老者飘然已远,当下不敢犹豫,只得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这时,雨势渐缓,徐恪跟着老者一路前行。他见那白发老者方才还是略显佝偻之态,此时腰杆挺直,负手而行,足不沾地,恍若御风而前。无论徐恪如何追赶,老者始终在他前方十步左右。

    徐恪毕竟少年人的心性,此时好胜心起,他便运转神功,提气疾行,两人一直往南奔了一刻左右。老者脚步忽然一停,徐恪一时未能收住奔行之势,差点一头撞到了老者的身上。

    “昆仑神功果然名不虚传!你的内功根基很好,但纯阳内力中竟夹杂着一股妖力,两股力量不能相融,反倒有损啊!”老者朝徐恪看了看,叹道。

    徐恪想起自己当初曾借“景行壶”之力,吸取白狼怪精元,然当时之情状,心中已是懵懂,此时听得老者之言,脑中更是一片混沌,当下便问道:“不知老人家所言何意?在下昔日曾无意吸取了一只白狼怪的妖力,今后又当如何破解?”

    老者摇了摇头,道:“我只管将你带到这里,剩下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此时两人已经伫立在一座门楼之下,门上也无牌匾,周围是普普通通的一片灰土围墙。老者用手推开大门,朝徐恪说道:“进去吧!”

    徐恪见老者在雨中行了一刻有余,浑身衣衫竟是半点也未沾湿,心中不禁大感惊奇。此时见老者推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他向门内望去,只觉内里平淡无奇,恍若一处平常的农家小院。徐恪忙问道:

    “老人家,还未请教高姓大名?此间是个什么去处?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此前赵王送我的那一块神王令又是何物?”

    老者笑了笑,以手示意徐恪拿出那块神王令。他从徐恪手中接过了神王令看了看,又还给徐恪,说道:“你进去之后,不管见着什么,都不要害怕!只需手中拿着这块令牌,自能畅通无阻!”

    徐恪还待相问,老者摆了摆手,显出一副颇不耐烦的神情,道:“你怎地有这许多疑问,之前那人可比你爽快多了!我没名没姓,就只是个看门人!”

    徐恪只得手拿着神王令,缓步走进了大门。只听“哐”的一声,老者随后又关上了大门。

    “这里就是神王阁!你只管往里面走,有人会来找你的……”老者抑扬顿挫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渐渐地终于消逝不复听见。

    徐恪转身回望,不由得大感诧异,刚刚自己迈步穿过的两扇大门,不知怎地竟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整片高大的围墙,耸立在自己的身后。那一片围墙在外面看着普普通通,至多高不过两丈,此时却是高耸入云,任你胁生双翅,也飞不过去。

    这就意味着,只要进了这个门,徐恪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那就进去再说吧!我倒要看看,这神王阁到底有什么玄乎?”徐恪只得将心一横,径直往内里走去。

    说也奇怪,围墙外,刚才还是漫天大雨的世界,到了围墙里,竟半点雨丝也没有落下,并且,连半点雨声也未能听到。

    “难道雨停了么?”徐恪一边想,一边往里面走去。

    徐恪抬眼望去,除了四围高耸入云的围墙,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房屋回廊,没有亭台楼阁,甚至于连一点花草树木都没有,便只是一进稍大一点的院子。

    就只是稍大一点的院子,徐恪往前一直走,却好似一直走在原地。他原本以为几十步就能穿过院子,走到对面。他隐隐感觉到对面围墙上恍似画着一副图形。他急着想走过去看个究竟,没想到,走了半刻,自己还在走,对面的那一堵围墙,却还在对面……

    徐恪顿觉古怪,他往地上瞧去,不知何时,原本青石与灰砖铺就的地面上,竟泛起了一阵阵水气,水气蒸腾而上,又化作了一缕缕轻烟。那轻烟氤氲缥缈,环绕不休,蓦地,院子里已是一片云雾飘绕。

    徐恪身在一片云雾朦胧之中,恍恍然不知身处何世,正徘徊踌躇之时,忽听得一声狮吼,两头巨狮一左一右,狮口大张,已朝自己迎面扑来……

    徐恪退避不及,记起白发老者的吩咐,情急之中,举起神王令就朝巨狮迎去。

    徐恪只觉手中的玄铁令牌微微一热,那镌刻着日月图形的凹孔处,猛然射出两道紫光,整好照在了两头巨狮的双眼中。

    两头巨狮立时闷吼了一声,一齐倒在了地上,却化作了两块狮首高昂的镇宅石狮。在两块石狮之间,一扇大铁门也自云雾缭绕中乍现眼前。

    徐恪走到

    铁门前,运劲前推,那铁门异常厚重,竟自纹丝不动。他上前仔细摸索,却找不到任何缺口机栝,两扇铁门犹如两块光滑平整的巨大铁块,上面连一个门环都没有。

    此时,徐恪身周全是云雾弥漫,那一团团云雾犹如棉絮一般,越积越厚,氤氲而上,都快要遮住了徐恪的眼帘。

    徐恪寻思,若不破此门,势难向前,若再回头,已无出路。他又冲到大铁门前,用手中的神王令对着铁门一通敲敲打打,又摁又擦,然而,铁门还是丝毫不动。

    “是何怪门,竟如此难闯!”徐恪不由得心中来气,对着铁门猛踢了一脚,不想,那巨铁铸造之门实在厚重异常,非但依然是纹丝不动,反倒将徐恪的右足硌得生疼……

    徐恪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坐倒在地,揉搓自己的右脚。

    徐恪坐倒之时,蓦地发觉右侧的那一只高大石狮,右足拇食趾间,仿佛有一处空隙。他急忙起身走到石狮前仔细端详,发觉那一只石狮的足趾间空隙,约略与神王令的宽度相当。

    徐恪忙取出神王令插入石狮足趾间的空隙,用力一拧,依稀听到了机栝转动之声。他又走到左侧的那只石狮前,果不其然,足趾间也是有一道空隙。

    徐恪插入玄铁令牌,接着用力一拧,只听得“轧轧”之声传来,那两扇厚重无比的大铁门,终于自中间缓缓地打开。

    “原来真正的机栝安在了石狮那里!”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快步走入了铁门之内。此前那两块镇宅石狮是由两头凶恶生猛的巨狮幻化而成,是以徐恪未能想到,石狮之中竟还暗藏着铁门的开关。

    跨入铁门之后,徐恪又闻得一阵“轧轧”之声,两扇铁门又复合拢。此时,云雾已去,轻烟无踪,展现在徐恪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徐恪抬眼望去,只见周遭遍是琪花瑶草,玉树亭亭,草树芬芳阵阵传来,远处有亭台水榭,假山碎石,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巨大的后园之中。这一座园子比之自家的后园,却不知要大了几十倍。

    徐恪漫步花园之中,只觉天光清亮,此时也无风雨也无晴,四周一片草木葱茏,景物郁郁葱葱,时令仿佛已是春季。然而徐恪兀自惊奇,总觉得此地似有不妥之处。细想才知,虽然一路走来,眼中所见,水在流、花在开,草萋萋,树离离,但水中无鱼,花间无蝶,草上无虫,树下无鸟,整座园子里,除了自己之外,竟无一个活物!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徐恪一路走,一路思忖,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在这里!”

    徐恪不禁抖擞精神,大步往前,他走过花草间的卵石小径,走过流水上的弯弯小桥,走过樟树下的青青竹屋,却见前方出现一座小山丘,山顶一注瀑布飞流而下,山腰中却隐约有一处洞穴,声音正是从洞中所发。

    “这位朋友,你在里面么?”徐恪不由得向山洞里呼喊道。

    “进来吧”山洞里果然有人,此时徐恪方才听得清楚,那声音清润悠长,似是一个少年。

    徐恪暗运内功,提了一口真气,双足交相点地,朝山洞飞奔而上。奔了十余丈后,他寻着一块凸出于瀑布前的巨石,双足借力,向前一纵,瘦长的身子便如一只凌空之鹤,翩然跃过了瀑布,跳进了山洞之中。

    徐恪走入洞中,只见里面竟别有一番洞天,洞中甚是宽阔,宛如天然的一处石室。一条小流蜿蜒从他身旁淌过,汇入瀑布之中,小流之旁,山石平整,内有石桌、石椅、石凳、石床之物。此时,石桌旁却坐着一位老者,他一身白衫,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满面风尘之色,已看不出多少年纪。

    徐恪走到老者近前,忙躬身施礼道:“老人家,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

    白衫老者朝徐恪看了看,又端起桌上的一个石碗,抿了一口茶,手指对面的一个石凳,朝徐恪淡然说道:“坐吧,尝尝我煮的花雨茶”他面目虽然苍老,口中发出的却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徐恪见那老者声音与面貌如此不类,虽然心中诧异,但也是见怪不怪。他便走到石桌前坐下,端起石碗喝了一大口茶,发觉茶水尚处于温热之中。

    “好茶,比我家中的花雨还要清香!”徐恪饮茶之后,顿觉一股融融暖意,沁入心田,浑身无比地舒泰。

    “这山唤作‘花果山’,这一处洞府,也有一个名字,叫作‘水帘洞’呵呵呵!”白衫老者面朝徐恪,脸露微笑,缓缓言道。

    “花果山、水帘洞?”徐恪不由得疑惑道。

    “有印象么?”白衫老者问道。

    徐恪摇摇头,一脸懵然。

    “哈哈哈!谬矣!这可不是什么花果山水帘洞,此地乃是我的灵台小筑,是我神识寄托之地,我闲来无事便喜坐于此间。我给她也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皓园’……”白衫老者笑道。他越是大笑,越是显出一番童真之态,与他一脸老相,顿成云泥之别。

    “皓园?”徐恪挠了挠前额,不禁问道:“这里不是……神王阁么?”

    “神王阁呀,它在那里,你随我来吧!”白衫老者起身,便领着徐恪往山

    洞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徐恪越往前走,就见前方越是明亮,这一个山洞竟似贯穿了整座山丘一般,前方或许又是另一个出口。

    两人直走到前面已然亮得耀眼之处,徐恪见那白衣老者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便信步而前,口里兀自问道:

    “老人家,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呢?”

    徐恪猛然间惊觉自己背臀处被人揣了一脚,一股大力袭来,他把持不住,身体前倾了两步,脚下忽然一空,身子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我姓白,名叫无命”白衫老者回道,不过,他这一句话说得迟了一点,徐恪怕是已经听不到了。此时的徐恪正处于疾速下坠之中,他只觉两旁风声呼呼,脑中一片空白,自己恍似跌入了一处深渊,那深渊深不见底,自己一直在下坠,越来越快地下坠……

    山洞中的白无命,望着徐恪坠入的深渊,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他口中喃喃低语,似乎在暗自叹道:“大师兄,那时我的屁股可没少挨你打,如今我踢你一脚,咱两也算扯平啦!”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徐恪终于坠落在了地上,他急忙跳起来摸了摸自己周身,发觉自己竟丝毫没有受伤。他揉了揉双眼,仔细打量周围,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掉到了哪里。

    可时间并未容他细想,徐恪还未看清周遭到底是一个什么世界,蓦地听闻一声虎吼,一头全身黑毛的大虎已向他猛扑了过来。

    徐恪急忙倒地一个翻滚,避过了黑虎的偷袭。那黑虎一个转身,一双虎目之中,凶光正盛,紧紧地盯牢了自己。

    “黑虎精!你不是逃了么?怎地又到了这里!”徐恪一惊之下,急忙下意识地从后背拔剑,他已忘了自己的昆吾剑早就被天子给下旨夺回了。

    不料,“仓啷”一声,徐恪竟已拔剑在手,这一下,连他自己也不由大惊,那把“昆吾剑”此刻竟又回到了徐恪的手中。

    徐恪顾不得细想,见那黑虎精低吼了一声,又纵身扑了上来,急忙稍稍一侧身,剑尖斜指,口中大喝了一声“破金势!” 意随心转,气随意到,一股真气随剑身而发,激起罡风阵阵,直向黑虎刺出。

    那黑虎前爪一拍,格开了徐恪的长剑,虎躯一侧,从徐恪身旁掠过,两下里均未受伤。

    “荡火势!”未等黑虎落地,徐恪急运真气灌注于右臂之中,剑随气动,一把昆吾剑划出重重叠叠的剑影,又朝黑虎漫卷而来。

    黑虎见剑势凌厉,转身一纵,避了开去。

    “断水势!……开木势!……裂土势!”徐恪接连刺出了三剑,黑虎左跳右跃,都堪堪避了过去。

    当日雨庐翁所授的一记剑招总共便是这五势。徐恪见五势已然用尽,尚且伤不了黑虎分毫,此时,那黑虎兀自匍匐于侧,伺机扑来,他只得将剑一横,口中仍然大喊了一声“破金势!”真气随剑身游走,一把长剑又朝黑虎刺来。黑虎只是斜身一纵,便又避了开去。

    “荡火势!……断水势!……裂土势!”

    ……

    那黑虎仿佛已经看透了徐恪的剑招,挥来用去便只是五势。他不停地闪转腾挪与徐恪周旋,徐恪一停,他便纵身扑上,徐恪出剑,他又侧身避过。直逼得徐恪将这五势剑招用了数十遍之后,已然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那黑虎却好整以暇,在徐恪的右前方静静地趴着。

    见黑虎此时却未跳起扑击,徐恪这才有空打量四周。他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是一惊。原来,此时他落脚之处,正是位于长安城南郊的金顶山半山腰。

    “不是说神王阁么?怎地来到了金顶山?”徐恪心中正自疑惑,却见那黑虎前足微屈,后腿站立,就如那一夜,它后背中剑之后发狂了一般,已然缓缓站立了起来。

    徐恪只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凝神备战,此时他握住剑柄的右手已经微微发颤,实在已无力对敌。他心道,完啦!前番有慕容兄相助,方得侥幸不死,今日竟又遇着你这头恶兽,看来,吾命休矣!

    此刻,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了三个身影:慕容嫣、胡依依、赵昱。

    奇怪,怎么还有赵昱!

    嫣儿,她如今在做什么呢?

    胡姐姐,还在等着我与她一同赴岛隐居。

    可是,就算我们真的到了碧波岛,我从此就能过得逍遥快活了吗?

    此际,徐恪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般,已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他眼前的那一头巨兽,身子也已经直直地站起,仰天发出了几声长啸。

    “哈哈哈哈!”那一头巨怪仰天发出的,却不是虎啸,竟然是人类的笑声。爽朗的笑声穿过山石草木,随风响彻于云霄,听来竟是令人无比地舒适。

    “黑虎精怎会发出人的笑声!”徐恪心中顿感惊诧莫名,他凝神望去,却见那一头巨大无比的凶兽,此时身子已渐渐缩小,慢慢地变作了一个人身,而且,是一个面目俊朗、神气清明的美男子。

    那一个神清气朗、身材挺拔的男子,此时正缓缓向他走来……

    “君羡大哥!”徐恪欣喜地叫道。

第三章、第一层阁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魏王府书房】

    李义与徐恪相继离开之后,秋明礼兀自叹道:

    “想不到,皇上才刚刚将无病贬为平民,白老阁主竟看上了他!”

    李缜也感慨道:“秋先生,我听说白老阁主这三百年来很少收徒,我大乾虽然每一代都有一位皇子进入神王阁,但也只是担任副阁主而已。我也未曾想到,到了这一代,除了我三哥之外,白老阁主还会再收一名弟子!”

    秋明礼道:“白老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据闻他收徒,一看血脉,二重悟性,三凭机缘。赵王殿下既是皇室血脉,又是悟性绝高,且已是神王阁副阁主,方得老阁主垂青,收为入门弟子。可无病他……自江南而来,本是一介平民,虽有些武艺,但也不算出众,实不知老阁主为何会相中了他?”

    李缜暗自沉吟道:“难道无病……竟也是我大乾皇族之后?不可能呀!但若非如此,白老阁主又怎会收了他?”自然他这一番心思也不好同秋明礼明言。他便随口说道:

    “或许,白老阁主看重的,便是无病与众不同的机缘吧?”

    “嗯,这机缘么,看似简单二字,实则最是说不清楚,无病能入神王阁,也是他的造化,老夫委实替他高兴!”秋明礼道。

    李缜略略回想了一阵,又同秋明礼笑道:“秋先生可知,那神王阁中有什么奥妙么?”

    秋明礼回道:“不瞒殿下,朝堂上下,一向盛传,说那神王阁中玄之又玄,但究竟玄在何处,老夫却一无所知。”

    李缜笑道:“先生又未曾进去,当然不知内里了。我记得三哥倒曾与我说起那神王阁的妙处。这头一件有趣,就是阁中没有日月,时辰在那里好似停了。你就算在里面呆个十年八年,走出阁门,就还是今日!”

    秋明礼奇道:“竟有这样的事!照殿下所言,无病今日入阁,只消过得一会儿,他就出阁了?”

    李缜点头微笑道:“正是!记得三哥那一日,也是刚刚进了神王阁,片刻之间,他便已走出阁门。当时我还问他,是不是被白老阁主给赶了出来呀?谁料他却说已经跟老阁主学了一年多哩!”

    秋明礼不由得感叹道:“天下之大,委实无奇不有啊!想我辈凡夫俗子,此生大概是没机会一睹如此妙境了!”言下之意,他竟对徐恪的境遇,也是异常羡慕。

    李缜看着书房之外,此时雨势已渐渐歇止,变作了蒙蒙细雨,经历了这一场豪雨,长安城郊的菜蔬果农也有得忙碌,趁着雨水滋润,正好松土施肥,春耕播种,今年想必又能得一个好收成了。

    李缜话锋一转,便说到了眼前京城的局势。他道:

    “秋先生,他们忙他们的事,咱们还是得操劳咱们凡间的事啊。如今我大哥被废黜囚禁,他几个手下还在青衣卫里关着,我想同父皇去说一说,楚王一案,不如趁早结案,牵扯的人太多,朝中难免人人自危……”

    秋明礼略作思忖,便道:“这样也好,不过……殿下,老夫所虑的是,如今楚王一党已被皇上连根拔除,莫说地方上,京官都有一大片出空。这几日,我可听说,韩王、晋王、宋王、越王、燕王都在向皇上递折子举荐人呢!就连两个郡王,都没闲着。殿下这里,就没有可举荐之人么?”

    李缜不以为然道:“秋先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本王要的,是秋先生这样的人才。对那些趋炎附势之人,本王就算笼络再多,又有何益!我那些弟弟们,这么喜欢争,就让他们去争个够吧!”

    秋明礼不无忧虑道:“殿下,话虽如此,但如今出空的官位委实太多,别的不讲,光兵部就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郎,吏部空了一个尚书,刑部又空了一个侍郎,这几个位置,多少人眼红耳热呢!殿下总得安排个一两位吧?”

    李缜侧目道:“秋先生有合适的人选?”

    秋明礼道:“殿下,依老夫愚见,别的部堂也就算了,这吏部尤其要紧,殿下又是奉旨该管着吏部,总得有一个得心应手的人在那里才好做事。老夫要举荐的,就是那苏州知府厉成峰。”

    李缜颔首道:“此人倒还有些才名,办事也堪称稳妥。不过将他一个五品官骤然提到三品的位置上,是不是快了一些?”

    秋明礼道:“殿下若不放心,可将他先提到员外郎的位置上历练一番。”

    李缜道:“嗯……这样也好!不过,秋先生可曾想到,还有一个人可用?”

    秋明礼问道:“殿下也有了人选么?”

    李缜笑道:“这个人,我非但要向父皇大力举荐,而且,父皇也定会给他实授一个四品之上的官位!”

    秋明礼起先心中疑惑,待思忖片刻之后,不由恍然大悟道:“殿下所言的,就是无病吧!”

    李缜道:“然也!依照我三哥所言,就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说不定,无病就已经从神王阁里出来了。”

    秋明礼道:“依照我大乾官制,自神王阁学成出阁,凡人字门者,授官六品,地字门者,授官五品,天字门者,授官四品以上。不过,这三百年来,能从天字门出阁者,迄今只有赵王一人。若无病亦得出阁,理当特加擢拔才是,不知皇上要授他一个什么官了?”

    李缜笑道:“想不到他才这点年纪,出来就是个四品官了。这在我大乾,或许三百年来也是绝无仅有啊!”

    秋明礼又道:“殿下,皇上刚刚才将无病贬黜,你这就去举荐,是否……?”

    李缜却摆手道:“无妨!神王阁乃是当年白老阁主遵照与太祖爷的约定,为拱卫我大乾江山而创。历来,自神王阁所出之人,朝廷便当重用

    ,这是祖宗定的规矩。再者,父皇对无病,一向极其看重,这一次贬黜他,其实也是存着打磨他心志的意思。父皇若知道白老阁主相中了无病,心里头说不定比我们还要欣慰呢!”

    秋明礼道:“那不如,殿下就举荐无病去刑部,让他跟成大人学一学官场之道与断案之法。”

    李缜想了想,摇头道:“不成啊!这两个人,都是一身的臭脾气,万一各自闹起来,反而不好收拾。还是让他去吏部吧……”

    秋明礼道:“吏部好是好,不过,诠选官员,升降黜置,那可是异常繁琐之事,无病未必能够胜任。”

    此时此刻,徐恪才刚刚进入神王阁,不知要在里面经历多少考验测试,亦不知能否得以顺利出阁,他们两位却围绕着徐恪的前程,已经在“热烈讨论”了起来。

    ……

    而与此同时,在徐府榛苓居内,胡依依与姚子贝还在收拾,旁边的舒恨天却看得颇不耐烦,轻笑道:“我说老姐姐,你就别忙了,无病老弟到现在还未回来,我看呐,八成咱们是走不成啦!”

    胡依依忙问道:“怎么啦?是秋老先生不让他走?”

    舒恨天摇头道:“咱们的无病老弟呀,老秋是拦不住的,能够拦得住他的那位,在天宝阁中呢!”

    胡依依顿时低下了头,刚刚还是一副兴奋与雀跃的神情,渐渐地变作郁郁寡欢之状,她轻声喃喃道:“也是啊!小无病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怎会舍得离开慕容小姐呢?”

    姚子贝问道:“慕容小姐?姐姐说的这位小姐,是徐哥哥的意中人么?”

    胡依依只得点了点头,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岔开话题道:“不管他,我们且收拾了再说!说要走的可是他小无病!到时候,他说走,我们就走,他若说不走,也得跟我们走!”

    舒恨天却不以为然,他正想出言辩驳,却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吆!大姐啊,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众人急向身后望去,只见一个身姿妖娆的女子,正袅袅娜娜地走来。她看上去二十挂零的年纪,眼眉细长,鼻子挺润,唇红齿白,脸色白里透红,容貌也算姣好,只是这一身妖冶之态,却是极尽妩媚,轻佻异常,连那些青楼妓馆中的头牌,料想也不过如此。

    “九妹?你怎么来啦!”胡依依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由得惊问道。

    “吆!大姐……九妹不远千里,特意过来看看你,你怎么……不欢迎啊!哎吆……十二弟也在呐!”被呼为“九妹”的妖艳女子,娇呼道,声音也是柔润绵长、妩媚之至。

    “你可不许欺负小舒!”见九妹的双眼此刻正盯牢了舒恨天,胡依依忙将舒恨天一把拽在了身后,叱道。

    九妹又看了舒恨天一眼,嘴里的一条血红的舌头倏然伸出,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仿佛还咽下了一口口水,方才笑道:“大姐,瞧你说的,都是自家姐弟,我怎会欺负他呢?对吧……十二弟?”

    舒恨天躲在胡依依的身后,仍然浑身微颤,好似对身前的九妹害怕之极,他哑着嗓子怪叫道:“毛娇娇,你不在萧国好好呆着,跑到这长安城里,想干嘛?”

    毛娇娇素手轻扬,纤腰微摆,叹了一口气说道:“哎!自然是跟着二哥来的喽!二哥奉萧国国主之命,说乾国几个皇子正在争夺大位,京城里已经乱得一塌糊涂,让二哥过来再添一把火、加一把力,弄得越乱越好……咳!这些男人们斗来斗去,委实无趣的紧,哪有我们女人做的事情有趣呀!你说是不是呢,大姐?”

    胡依依不禁眉头微皱道:“二弟也来啦?他这萧国国师的位置,坐得还不够舒坦么?偏要到这长安来捣乱?”

    毛娇娇也道:“对呀!我和二哥本都不想来的,不过,二哥听说这乾国的京城里,有一座叫作什么……什么神王阁的所在,甚是好玩呢!二哥就来啦……”

    “神王阁!”胡依依与舒恨天都不觉异口同声地应道。

    “神王阁是天下三阁之一,阁主白无命是神龙在世,二弟要去神王阁作甚?”胡依依问道。

    “谁知道呢!二哥做事,我可管不着!小妹此次来长安,一来是看看大姐,二来么,听说这乾国的京城,有好多俊男美少呢!大姐,能不能给小妹介绍几个呀?”毛娇娇盯着胡依依,竟嗤嗤笑道。她这一番媚眼娇滴之状,若换作寻常男子,怕是早已做了她裙下之臣。

    “幸亏无病老弟不在这里!”舒恨天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庆幸道。

    “要是被你这‘和合大仙’给缠上了,无病老弟的下半辈子,可就没法过喽!”

    ……

    而此时的徐恪,刚刚坠入神王阁中,恰正被一只黑虎精给缠斗得神疲体乏、堪堪力尽。不想,到最后,那一头巨兽竟然变作了李君羡的模样。他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纳罕,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他的前额。

    “小兄弟,你这样出剑可不行啊!”李君羡一见徐恪,便指点起他的剑招来。

    “君羡大哥,我的剑招是当日一位前辈所授,那位老前辈行色匆匆,昔日只传了我一招剑法,是以小弟使完之后,已无招可出,便只能重复出招……”徐恪坦然回道。他心中对南下千里的君羡大哥一直甚为挂念,此时见李君羡就在眼前,且不管真假,他先权当是真。不过,少年人毕竟心高气傲,此时他总也要找些话为自己辩解。

    “哈哈!小兄弟,你莫要小看了这一招剑法,虽只一招,内中蕴含五行妙要,你若悟得其中诀窍,这一招剑法也是威力无穷啊!”李君羡笑道。

    “五行妙要?这又何解?”徐恪少读古籍,知道

    天地有阴阳五行之分。五行者,木火土金水也,木者主生,火着主灭,土者主融,金者主聚,水者主润。然五行之道与剑招之理有何联系,徐恪却从未曾想过。

    李君羡便为徐恪耐心讲解了起来:

    “天地有阴阳之分、万物有五行之化。五行又有相生相克之道,水者金生,木者水生,火者木生,土者火生,金者土生;金能克木,木能克土,土能克水,水能克火,火能克金。小兄弟,你使‘破金势’之后,当以‘断水势’续之,然后‘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如此循环,便是五行相生之意,剑招中自会生出一股浑然天成、生生不息的意境,你且试一试看!”

    徐恪依言,潜运真气,剑尖向前,激起罡风阵阵,剑气沛然而发,“破金势”便即使出,随后,剑身一横,又是“断水势”,剑尖斜上挥舞,“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连续使出。待“裂土势”尚未使老,心随意动,意到气到,便又是一招“破金势”……

    徐恪此时,蓦地感到心头一振,只觉真气经剑身游走之后,竟又回归丹田气海。他依金、水、木、火、土相生之序,运转了一遍一气混元剑之后,体内气力竟然不消反长。只此一次出剑,他身体内就感真气源源不断,汩汩而出。他运气灌注剑身,长剑犹如灵蛇飞舞,五势剑招第二次、第三次刺出……到得后来,真气越来越盛,剑势越来越急,只刹那间,他便已刺出了七招。

    这五势剑招依据五行相生之序,便引得真气往返回还、连绵不绝。徐恪练得兴起,越到后来,越觉体内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不禁发出长长的一声清啸,啸声响彻山谷,徐恪直觉心胸之中酣畅莫名,如饮佳酿、如啜美酒。

    长啸过后,徐恪回剑入鞘,体内一股磅礴的真气也缓缓回归气海。先前他大战黑虎精几至脱力,当时的颓靡衰竭之态,此时已然一扫而光。

    昔日,雨庐翁匆匆传授了他这一记剑招后便离开了玉山,从来未曾与他讲解此中妙用。他先前只道剑分五势,每每于临阵之时,便各出各势,从来也未曾想到,既然只是一记剑招,五势自当连环使用。今日他听了李君羡点拨之后,这才慢慢领会出这一记剑招真正的用法。

    “小兄弟,你感觉到了吗?你只需依五行相生之道,内力便可运转不休,生生不息,如此一来,对手无论怎样与你缠斗,你气力永不衰竭,便可永立于不败之地!”李君羡笑道。

    “无病记下了!多谢君羡大哥指点!先前无病愚钝,竟未能体悟到,这一记剑招非但是剑法,而且是内功!运剑之时,真气绵绵而生,往返不绝,越到后来,真元越是充沛,这与我修习的‘太乙昆仑决’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徐恪忙向李君羡抱拳行礼道。

    “五行有相生之道,亦有相克之力!小兄弟,你自‘破金势’之后,再使‘开木势’,然后‘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依次使之,试试看!”李君羡又道。

    “好!”徐恪拔剑在手,大喝一声,罡风阵阵而起,一招“破金势”已沛然而发,随之便是“开木势”“裂土势”“断水势”“荡火势”。第一次出招他尚觉真气微有凝滞,到了第二遍、第三遍气息已渐渐顺畅。越到后来,他只觉手中长剑已由不得自己,剑势越来越急,剑气也越来越凌厉……

    徐恪刺得兴起,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啸。随着长啸之声,他剑气所到之处,当真是土石皆崩、草树成雨,挡者无不披靡!

    长啸过后,真气吞吐于徐恪胸间,已是汹涌难当。徐恪方始缓缓收招,宁气收神。他见身前的花草树木已尽被荡平,有几块山石也被斫成了碎块,回想方才那一股霸道的剑气,所向披靡之状,心中仍不觉心惊。他实未曾想到,这一记剑招竟有这般凌厉的变化。

    “哈哈哈!小兄弟,你这一气混元剑,虽只是一记剑招,凌厉起来,当真是风雷之势,锐不可当!天地之间,物物相克,果然是不死不休啊!不过,你若依五行相克之序,剑气虽能凌厉到极致,但真气消耗甚剧,一旦气海枯竭,立时便有性命之虞,切记,切记!”李君羡又提醒道。

    “也即是说,若真元不盛之人,这五行相克之序,便当审慎而发?否则,极易反噬自身?”徐恪略略思忖,便又问道。

    “正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凡事当以相生相长为念,不可以相刑相克为求。剑招也好,内功也罢,天下万事,其理一同。”李君羡回道。

    “小弟记住了!今日,多谢这位仁兄了!”徐恪向“李君羡”俯身施礼,微笑道。

    “咦?被你瞧出来啦?”“李君羡”奇道。

    “这位仁兄,你与我君羡大哥虽然声音样貌一模一样,然举止神态仍多有不同,久之自然可看出端倪,更何况,这里不是神王阁么?哪来的金顶山?”徐恪笑道。

    徐恪话音刚落,身边的景物顿时一一散去,他所处之地变成了一处坚硬而平坦的地面,脚下是青砖铺就,周围无墙无瓦……

    “吾乃‘水月老人’……”“李君羡”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鹤发童颜、衣袂飘飘的老者,面朝徐恪微微笑道。

    “这里是哪里?”徐恪问道。

    “这便是神王阁第一层”水月老人回了一句,人却已经飘然远去……

    “喂……你别走啊,这里总共有几层?我该怎么出去呢?”徐恪忙追赶着跑过去,问道。

    “神王阁总共十三层,怎么出去,自己想办法……”无论徐恪怎么用力追赶,水月老人还是翩然遁去,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随风缓缓飘来。

    ……

第四章、明明水月

    水月老人离去之后,徐恪不禁陷入了茫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从哪里来?又该往何处去?”徐恪努力思索。

    “这里是神王阁第一层,我被一个白袍老人给踢了进来,既然这里是第一层,那么我就该往上寻找第二层的路径……”

    他很快便找到了答案。

    徐恪振作精神,就往水月老人遁去的方向一直走,一直寻找。

    他一直走,却一直什么也找不到。

    这里没有房屋城墙、没有花草树木、没有山峦丘壑……几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坚实而平整的地面。

    这里空空如也,又无边无际。

    徐恪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奇怪,他心中也感觉不到丝毫地疲累。

    他索性随便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五心朝上、眼眸微闭,沉心精气,默念雨庐翁所授太乙昆仑决,渐渐地气息归拢,神识游离,人已经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

    恍惚中徐恪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气兮流兮,渊兮停兮,动三阴于华亭,汇九阳于灵台,精兮扬兮,蕴兮藏兮,去重浊于皮表,收轻清于府库……”

    “咦?你怎知我太乙昆仑决之心法?”徐恪奇道。

    “我即是你,你亦是我,你所习之,我自知也。”那个声音答道。

    “哦,你既是我,可知何谓‘华亭’?何谓‘灵台’?如何方得去浊纳清?府库又在何处?”徐恪接连问道。这些问题一直深藏于他内心,此时便脱口问出。

    “华亭者,膝下三阴之交会也,灵台者,眉间元阳之聚灵也,呼为吐故,吸为纳清,一呼一吸之间,纳轻清之气于内,去重浊之气于表……”那个声音又耐心为徐恪解答道。

    ……

    徐恪听闻自己与那个声音的对答,仿佛有茅塞顿开之感,他依言打坐,徐徐吐纳,一股混元真气在体内四处周流,自任督二脉散入四肢百穴,最后又回归气海。他只觉丹田处犹如热气熏蒸,又似暖阳烘烤,心中已是酣畅淋漓、舒泰莫名。

    徐恪运转了一遍大周天之后,双眼睁开,一跃而起。此时他再看身周,却又起了变化。

    倏忽之间,他身旁已出现了房屋墙垣,长廊照壁,渐渐地又现出了一个宽敞的院子,里面植着香樟、梅树、桃树,中间挖着一个小池,池边建着一处亭台,亭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闻雨”二字,笔法细腻,字迹圆润……他又回到了长安城醴泉坊的徐府他自己的家中。

    “水月老人,这是你的杰作吧?”徐恪朝空中问道。

    没有回音,整个徐府就如同皓园一般,只有景物,没有人,也没有一个活物。

    既然是自家的宅子,徐恪自然相当熟悉,他东走走、西逛逛,从前门直走到后院,一直走到了胡依依的榛苓居中。

    徐恪走进院落里,环顾四周,依然是那般洁净清雅。他又走进胡依依的内室、门厅、梳洗室、书房,只见那里的陈设几乎与自己家一模一样,唯独不见了房中的女主人。

    “咳!胡姐姐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徐恪睹物思人,对着胡依依日日所用的一面立地大铜镜,不禁暗自叹息道。

    他知道自己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而已,所谓“水月”之意,自然便是此间诸物皆如水中之月,都是泡影。

    ……

    而此时的徐府榛苓居内,胡依依却眉头深锁,面露不快道:“九妹,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毛娇娇笑道:“大姐呀!咱们十几个兄弟姐妹,可都是师出同门,你身上的这股子妖气,啧啧啧……”毛娇娇仰起鼻子,用力闻了一口,接着道:“虽然藏得好,可小妹这鼻子可不比十一弟差哦!终于还是把大姐给找到了!”

    胡依依冷冷地说道:“九妹,你费了半天劲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这里可忙着呢,没工夫招呼你啊!”

    “吆……”毛娇娇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身子微摆,越发显得娇媚,她道:“姐姐着急赶我走,莫不是里面藏着男人吧?”

    言罢,毛娇娇伸长脖子朝屋子里打量了一圈,又仔细用鼻子闻了闻,发觉里面并没有“金屋藏男”,她这心里头不禁略感失落,待看到姚子贝惊愕的眼神时,又不由得多看了姚子贝几眼,方才叹道:

    “这个……是谁家的妹子呀?看着蛮水灵的,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子,不合姐姐的胃口啊?”

    “她是我徒弟,跟着我学医,你不许吓她!”胡依依又横身挡在了姚子贝的前面,轻叱道。

    毛娇娇看着姚子贝饱满的身段,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啧啧了几声,这才说到了正题:

    “大姐啊!二哥叫我来问一声,传闻大乾国的皇宫里,藏有一把玄黄剑,大姐来长安这么久,可曾知道那把剑藏在何处呀?”

    “玄黄剑?这可是件上古宝物,我怎知道它在哪里?”胡依依颇为不耐道。

    “好吧,那大姐可知道,乾国有一位被封作魏王的皇子,此人是个什么人?他的王府里可有高手吗?”毛娇娇又问道。

    “魏王?你们……你们要对付魏王么?”胡依依不禁反问道。

    “大姐,是小妹在问你呐!”毛娇娇双眼斜睨,神情似微有不快道。

    胡依依略作思忖,便道:“魏王……他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专以阿谀逢迎之术,骗取了老皇帝的信任,才窃得了一个九珠亲王的名位。他府中据说高手如云,只因此人甚是惜命,是以王府内防卫森严,二弟切莫轻举妄动!”

    “不对吧?大姐!”毛娇娇看着胡依依的双眼,不禁将信将疑道:“此前萧国的情报里,可是说这位魏王手段极不简单呐,才两个月的时间,就斗倒了太子,又扳倒了楚王;还说他有谋略、有胆识,去了一趟江南就筹到了几百万两银子。难道说,这人竟是个怕死的窝囊废?就只会向

    他老爹拍马屁?……”

    “斗倒太子、扳倒楚王的,又不是魏王!”躲在胡依依身后的舒恨天,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他这句话倒也是实情。

    “那是哪个?”毛娇娇问道。

    “是赵王!”不等舒恨天答话,胡依依急忙回道:“真正有胆略、有才干,爱民如子、胸怀天下的,是赵王。他叫李义,他还是神王阁的副阁主呢!”

    “神王阁的副阁主!嗯……这个人,二哥一定很感兴趣!大姐,十二弟,你们可别骗我哦?”毛娇娇笑道。

    胡依依道:“我骗你作甚!我们十二人可都是奉了一样的使命来的!你回去跟二弟讲,让他千万别动魏王!那样一个无能的废物,老皇帝将来把皇位传给他才好呢!魏王要是死了,换了一个厉害的皇子登基,到时萧国皇帝那里,二弟反而不好交差!”

    毛娇娇喜道:“大姐的话有理!你果然是我的好大姐!小妹回去就告诉二哥,那……小妹就告辞啦!”

    言罢,毛娇娇又朝姚子贝那里眨了眨眼,转身施施然而去。

    后面舒恨天还在嚷道:“毛娇娇,你叫二哥小心着点!赵王可不是好惹的!”

    “知道啦,你这头小老鼠,下次姐姐再来陪你玩!”毛娇娇人已经步出了前厅,声音随风传来,依然还是那般妩媚入骨。

    待毛娇娇终于远去,姚子贝方才长舒了一口气,她走到桌前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忍不住问道:

    “姐姐,她是谁呀?怎么瞧着恁地吓人?”

    “一只大花猫!而且是一只骚猫!”舒恨天望着毛娇娇远去的方向,恨恨说道。但他心里仍旧是惴惴不宁,此时若毛娇娇突然再现,身边也无胡依依的话,他便会吓得立时转身就逃。

    胡依依拉过姚子贝的手,拍了拍她肩膀,柔声安慰道:“不怕不怕!妹妹莫怕!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有姐姐在,她不敢欺负你。只是下次你若再遇着她,切切不可去看她双眼……”

    “嗯!”姚子贝紧紧抱住了胡依依,一想到毛娇娇那副勾魂夺魄的模样,她就万分不适。她刚才只是被毛娇娇凝神望了一眼,心中就没来由地感到惊惧不安。

    “老姐姐,你为何要引他们去对付赵王?”舒恨天却问道。

    “废话!我不推一个皇子出来,他们就要对魏王不利!以二弟的一身功夫,魏王府里根本无人能挡!魏王毕竟对小无病有恩,我总不能眼见他被刺吧?……”胡依依回道。

    “对对对!老姐姐说的极是!据说那赵王的功夫,得自神王阁白老阁主真传,可谓是天下无匹。我二哥么,咱十一人谁都比不了他,这二人一旦斗上,可有得好看了!若能借此让他们两人吃点苦头知难而退,从此逃回萧国再也别来中土,那是最好啦,哈哈!”舒恨天笑道。

    直到此刻,由于毛娇娇到来而产生的恐惧感,借着这一阵笑声,方才在舒恨天的内心,慢慢地淡化了开去。

    胡依依却不禁双眉紧蹙,暗自思忖:“二弟与九妹从萧国赶来,潜藏于长安城中,接下来,又不知要在这京城里掀起多大的一场风波?”她只盼着,小无病能快些回来,他们好快些远离这是非之地。

    ……

    胡依依与舒、姚在榛苓居中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他们心中忧虑,都在盼着徐恪早些回府,哪曾想到,徐恪此时也在榛苓居中,只不过,却是呆在另一个“榛苓居”而已……

    徐恪走来踅去,百无聊赖,他见天色已黑,便又回到了自己鸿鹄居的内室中,闭目打坐于床上,五心朝元,宁神入定。

    气息周流,神识恍惚中,那一个声音再次响起,又与他相互探讨琢磨起太乙昆仑决中的诸般难题窍要。自然,每一次解答领悟,又是对徐恪内功修习的一次提升跨越……

    徐恪运转内息,运行了一遍周天之后,双目醒来,却见已是深夜。整座宅子里不知何时到处都已亮起了宫灯。他起床走到了后院,只见漫天星光,耀满了整个天宇,天边竟还有一轮弯月。这一番光景真叫徐恪奇异莫名,委实不知是真是幻。

    徐恪不去多想,回到鸿鹄居中,上床就睡。

    一夜无梦,仿佛转瞬之间,又是新的一天。

    天光大亮之后,徐恪起床,简单梳洗,又绕着宅子四处徜徉。所有的景物都与他自己的府邸一模一样。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是,他永远走不出自家的大门。

    无论他如何用力,掌推剑斫,用尽办法,大门始终纹丝不动。

    整座宅子的围墙,也如他初入神王阁中一般,四面高耸入云,任你胁生双翅,也休想能飞得出去。

    就算能飞出去又当如何?外面也一样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其盲目地冲向未知的世界,还不如困守在熟悉的牢笼中。

    就这样,不知不觉,他又在这座大宅子里呆了一天。

    厨房里有铁锅灶台,米仓里有米面蔬菜,他可以做饭给自己吃,但他不吃,却也不饿。

    闲暇时,他便一个人在后园练剑,他时而依五行相生之道,时而以五行相克之序,一把昆吾剑在他手中,挥舞成风,剑气所及之处,树叶潇潇若雨,百草无不低头。他练得兴起之处,便长啸疾行,挥剑大起大合,剑势急如风、骤若雨,运剑至妙处,直觉心胸中块垒皆消,畅快无比……

    到了晚间,他又再次打坐于床,五心朝元,宁神冥想,时时与耳旁的“那一个声音”交流。这太乙昆仑决,雨庐翁昔日所传的是修身练气诀。当时徐恪初学,只知囫囵吞枣,草草背诵而已,后来一直无缘再遇那位前辈,也就无人对他指点。直至今日,他与内心的“那一个声音”时常交流印证,方才渐渐领悟此中妙要,内功才得初入门堂,渐入佳境……

    如此日复一日,徐恪每日都是起床、梳洗、散步、练剑、看书、打坐练气、上床睡觉……每日都在重复。

    每一个早晨,太

    阳都会升起,旭日冉冉,将整座徐府照得透亮。每一个夜晚,整座宅子里到处悬挂的宫灯也会自动点亮,同时,天空中还会升起一轮明月。

    这里是徐府,这里的一切,在徐恪的眼中,既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陌生。陌生地让他感到虚幻,熟悉地又让他觉得真实。这里也有日月轮转、时光流逝。这里的生活如此安静、如此悠闲,没有任何人给他打搅,也没有任何人让他挂怀。在他眼里,一切都与昨日无二,一切都是对昨日的重复、再重复……

    他终日只是面对着自己一个人,实在太过无聊了。于是,他给自己做饭、洗衣、煮茶,他打扫庭院、整理房间,他饮酒、写字、吟诗、看书……他尝试着与他平常一样地生活。然而,他依然感到无聊,无聊地就想躺下什么事也不做。

    但就算什么事也不做,这一个世界也还是他一个人,他依然百无聊赖。

    有时候,徐恪想要有所改变,他索性不吃、不喝、不睡,便只是不眠不休地练剑与看书,看书与练剑,他竟然毫无疲累,也不觉饥渴,但……还是觉得无聊。

    徐恪就这样呆在自己的家中,不知岁月几何,只知每日重复。所陪伴他的,只有每晚天穹中的那一轮明月。

    那一轮明月,从月缺到月圆,又从月圆到月缺。徐恪掐指算来,他就这样被困在自己的“家”中,至少已不下六个月了。

    他所有的经历,若说虚幻,每一日分明都在真实地发生着。若说真实,这却是一种让他无法相信的“真实”。

    这世上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又能分得清呢?

    也许你的一生,都只是被困在你眼中所见的虚假之中,只是日复一日,你习惯了那些虚假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当作了真实。

    也许会有一天,当你双眼睁开之时,就仿佛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这时你才会感知到身旁的真实,而那一种真实,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怀疑,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吗?

    ……

    直到有一天,徐恪打坐在后园的一处草坪中,宁神息念,闭目玄想。

    天与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人,身边有微微的风,又好似无风,天边有微微的云,又好似无云。

    他回思过往,自己是被一位白袍老者给推下的神王阁。这里是第一层阁,自然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会觉得饥渴、疲惫,那么所有的时间流逝,也是不真实的。在时光的流水中,他也许一直呆在原地没有动过。

    在这一处静止的幻象里,时光却在无限地延伸着。在明明的虚假之中,周围的景物竟又是这般真实地存在着……

    到底,该如何破解?

    既然时间是静止的,那么,就无需去理会时光的变化,日月轮替,随它自转,长风过隙,随它流逝,我无论做任何事,对于我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既然一切都是假,那么,假中之假,便可能是真。

    想到这里,徐恪睁眼,一跃而起。

    此时夜色已黑,天穹中一轮圆月,正自当空朗照,皎洁的月色如水银泻地,照得后园中一片皓白。

    徐恪漫步至后园的水池边,只见水中也有一轮圆月,皎洁明亮,正瑟瑟颤动于池水中央。

    徐恪毫不犹豫,当即跃入水中,他闭目收心,缓缓下沉至水底,直至池水将自己的身体全部埋没……

    寒冷的池水,盖过了他的眼眸,刺入他全身的皮肤。徐恪有神功护体,只感微微一凛,旋即便觉如常。

    水中无法呼吸,初时不免令徐恪感到闷塞,他放松身心,凝住意念,渐渐地便能听之任之。

    宁静的池水,在徐恪投水“自尽”之后,激起了一阵涟漪,慢慢地,便又恢复了宁静。

    仿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这座宅子里,仿佛从未有过徐恪这个人。甚至,仿佛从未有过这一座宅子。

    ……

    “哈哈哈哈!孺子可教也!”一个清朗的笑声在徐恪耳边响起,苍老而古朴、雄浑又有力,正是自己初时听到的那个声音。徐恪不由得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尽皆消逝,只有那位鹤发童颜、衣袂飘飘的老者坐在对面。

    “水月老人,我终于找着你啦!”徐恪长舒了一口气,欣然呼道。

    他仔细打量四周,只见自己正打坐在一间圆形的红房子里。房子周围是红泥墙壁,脚下铺着平整的木板。房子中间是一根无比巨大的通天红柱,那柱子周身也包裹着红泥,起码需十人方才能够合抱。

    “这里才是真正的第一层阁?”徐恪兴奋地问道。

    “嗯……”水月老人抬起右手,手里已多了一只精致的青瓷盖碗,他顾自啜饮了一口热茶,眼皮也未动一下,对于徐恪的惊喜,他却仿佛浑不在意。

    “那么,请问水月老人,我该怎么做,才能走出这座神王阁?”徐恪忙问道。

    “怎么出阁?当然是一层一层上去喽!等你到了顶层,自然就能出阁!”水月老人回道,语气似颇为不耐。

    “好吧!那……老人家可否告知,这第二层应该怎么上去?”徐恪惴惴然问道。

    “嗯……楼梯不就在那儿么?”水月老人扭头示意。

    徐恪望向水月老人的身后,果然一道红木楼梯就在眼前。

    “这……就这么容易?”徐恪疑惑道,他有点不敢相信。

    “不然呢?”水月老人淡然道。

    徐恪起身,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走到楼梯口,又俯身望了望这第一层阁,只见房间不大,内里没有任何陈设,放眼望去,都是平平无奇。

    “想不到,上一层阁,竟这么容易!咳……瞧把我给慌的!”

    徐恪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一声,便拾级而上。

第五章、第二层阁

    徐恪缓缓地走上木楼梯,一边走,一边望着底下坐着的水月老人。只见他面前又多了一张方桌,桌子上还摆满了菜肴,手里的盖碗已经变成了酒杯。他正拿着一个酒壶往杯中斟满酒,那酒壶徐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正是他最爱喝的长安名酒“汾阳醉”。

    “不会是水月老人又在糊弄我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徐恪走上了二楼。

    二楼无门,只是横亘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徐恪迈腿跨过了门槛,只见内里与一楼一模一样,便只是一个圆形的房间,四围红泥墙壁,中间通天巨柱,除了,房子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铜镜。

    徐恪这次学了一个乖,一上来就先急着找寻上楼的木梯,怎奈,找了半天,只有下楼的梯子,就是没有上楼的。

    “看来,要想更上一层,就只有从这面铜镜着手……”徐恪思忖着走到铜镜之前。

    这一块铜镜,高约一丈,宽约四尺,造型古朴、色彩斑驳,镜面平滑光整,镜框上凹凹凸凸刻满了文字。徐恪走近仔细端详古镜,只见镜子上端刻着祥云流彩的图案,流云下方是八个篆体古字。徐恪少时读书,略通古籍,依稀记得是“迷迷之镜、烁烁之花”八字。

    古镜镜框的左边自上而下刻着“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字,镜框的右边则是刻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字。徐恪伸手触摸,只觉镜面上平滑异常,镜框处却是厚朴粗糙、古意盎然。

    徐恪触到那一个“甲”字之时,却见那方形字块陷了进去。他不由一惊,仔细打量四周,却未闻机栝响动之声。他又摁压了一个“乙”字,伴随着“乙”字字块的下陷,先前已然下陷的“甲”字字块却又弹了出来。

    “看来,左边至多只能摁压一个字块”徐恪寻思着,随即又到右边找了一个“卯”字摁了下去……

    “乙卯”两字一齐下陷之后,徐恪忽觉那古镜一阵颤动,镜中自己的身影如一阵水纹一般,竟然渐渐荡漾着散了开去,铜镜中却现出一位紫衫曳地,长裾轻摆的中年美妇。那中年美妇微微敛衽,右手遥遥相招,似在邀他上前。

    徐恪不禁走到近前,伸手触摸镜面。不想,他手指刚刚触碰到镜面,便觉一股奇异的暖流传来,他顿觉浑身酥融,通体暖洋洋地异常舒适。而此时的镜面也与自己的手指融为了一体,徐恪已分不清何为自己的手指、何为古镜的镜面,只觉镜中似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接引,眼前的镜面已变作了无形之物。徐恪顺势往前一步,人就已走入了镜中……

    “无病哥哥!快来救我呀!”徐恪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向自己大喊救命。他抬眼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慕容嫣瘦弱的身子被一颗榕树妖给紧紧缠住。那榕树妖以树顶为首,树干为躯,树根为足,树枝为手,此刻脸露怪笑,手里夹着慕容嫣,已经和自己交错而过,正向他的反方向大踏步而去。

    “孽畜!休得伤我嫣儿!”徐恪不假思索,忙掣出后背的昆吾剑,转身就是一招“破金势!”剑气沛然而发,激起罡风阵阵,直朝榕树妖刺去。

    徐恪在水月层楼中毕竟已修习剑法六月有余,此时剑势凌厉,已非当初可比。那榕树妖转身右手一挡,只闻“咔嚓”一声,一大段树枝已被徐恪剑气斩落。榕树妖见势不妙,急忙甩下了慕容嫣,夺路狂奔而逃。

    徐恪第二势“断水势”已蓄势待发,他见慕容嫣自空里跌落,急忙扔了长剑,疾步往前,双臂张开,将慕容嫣轻轻抱在怀中。

    此时,那榕树妖早已远远地逃去无踪,慕容嫣却还躺在徐恪的怀抱里。她见徐恪已抱住了她长时,兀自不肯放她下地,心中娇羞,脸上绯红,小手儿轻轻地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笑着嗔道:“无病哥哥,还不快点放我下来!”

    “呃……哦!对不住,嫣儿!”徐恪这时才恍然大悟一般,忙将慕容嫣轻轻放到地上。他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又问道:

    “嫣儿,这里是哪儿?你怎地被一颗树给夹牢了?那颗榕树果然是成妖啦?”

    “这里就是我们家围墙外啊!无病哥哥,我们快走吧,一会儿,我爹爹的人说不定就要追来啦!”慕容嫣话刚说完,忙拉起徐恪的手,就急着要走……

    徐恪捡拾起自己的昆吾剑,回剑入鞘,一边又仔细打量四周的情形。这才发觉此地恰正是那一日,自己逃离天宝阁时,在路上巧遇慕容嫣被困榕树枝丫之所。

    不过,徐恪明明记得那一日,慕容嫣给自己巧施易容之术,又女扮男装,还只是个丑陋少年的模样,今日,慕容嫣怎地变成了她原本一副美貌的模样?还轻衫薄罗、粉裾曳地,如此好看!并且,那一颗榕树虽然枝干粗壮、巨大无匹,但亦只是一颗老树而已,怎地今日却成了一个榕树妖?

    对着这一处似真似幻之地,徐恪又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一时陷入了深思之中……

    “哎呀!无病哥哥,快走呀!你还愣着干嘛!”慕容嫣见徐恪徘徊不前,忙催促道。

    “这里……这里真的就是天宝阁?你……你真的就是嫣儿?”徐恪将信将疑道。若说他相信,他自己也知道这里定然又是一处幻境。但若说他不信,他见慕容嫣举止模样、言语神情竟都与真人无二,这与第一层阁之时,水月老人假作李君羡大为不同,是以他又宁愿相信是真。

    只因他自觉已有太

    久未见着他的嫣儿了。在徐恪的心中,先前水月层楼中六个多月的“光阴”,虽然是幻境,却依然是那般真实。

    如今乍见自己朝思夜想的嫣儿,焉能不欣喜莫名?

    “无病哥哥,你怎么啦?连嫣儿你都不认识了吗?”慕容嫣伤心道,说话之时,脸容中立时便已流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女孩子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徐恪若再不急着出言安慰,立时便会有一场“海棠春雨”要脉脉而出。

    “咳!哪能呢?你自然就是我的嫣儿妹妹了!走,愚兄这就带你离开……”徐恪忙回道。

    “好!”慕容嫣破涕为笑道。

    走了几步,徐恪又问道:“嫣儿,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无病哥哥,你想去哪儿?”慕容嫣却反问道。

    “我想去哪儿呢?”徐恪不禁暗自想着,依照当日的情景,他接下去会找来一辆牛车,载着他与“小严”两人回到了客栈,然后,却听到二弟朱无能已被归老大给带走,再然后,就会于次晨被一伙客人惊醒,他带着“小严”风急火燎地逃出长安城,最后阴差阳错地进了玉山……

    “不如,我们去玉山吧?”徐恪随即答道。在他心里,他与慕容嫣在玉山雨庐中的数十个日日夜夜,是他记忆中永久的珍藏,若上苍能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情愿此生与他的嫣儿就此终老山中。

    “好啊!那我们就去玉山吧!不过,无病哥哥,玉山在哪里?那儿好不好玩呀?”慕容嫣雀跃道,脸上已挂满了无邪的笑容。

    “玉山啊,那是一个我再也不想离开的地方……”徐恪叹道。

    两人沿着长安城大道,一路向东而行,渐渐地,城门就在眼前。

    徐恪走近再看,却见那“城门”不是门,而是一面巨大的古镜。

    “嫣儿,小心!”徐恪伸出手呼道,只见慕容嫣翩然的身影,却已然跨镜而过,去向了另一个世界。

    “果然还是一场幻境啊!”徐恪摇了摇头,也跟着跨入了镜子当中……

    过了镜子之后,徐恪再抬眼打量四周,果不其然,他又回到了神王阁之第二层阁,矗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一面刻满了文字的古镜。

    “嫣儿,你在哪儿呢?”徐恪左右寻找,幻想着慕容嫣还在这里。

    “你的嫣儿,在天宝阁呢……”一位紫衫长裾、云髻峨峨的中年美妇缓缓走了过来,面朝徐恪微笑道。

    徐恪看了她一眼,见她与古镜中挥手相招的那位女子仿佛相似,当下便拱手问道:

    “敢问这位神仙姐姐高姓大名?此间又是何处?”

    中年美妇悠悠然回道:“吾乃‘镜花娘娘’,此地便是神王阁中之镜花楼。”

    徐恪又问道:“在下请教镜花娘娘,刚才我明明见着了嫣儿,不知她又去了哪里?莫不是我所经历的一切,又是一场幻境?”

    镜花娘娘道:“你所见的嫣儿,既是慕容嫣,又不是慕容嫣;你所经历的一切,既是幻境,又不是幻境。”

    徐恪挠了挠自己前额,心中疑惑、懵懵懂懂,只得讷讷问道:“敢问娘娘,既然是幻境,又怎地不是幻境了?”

    镜花娘娘道:“人世间的一切,不都是一场梦幻么?只是你们凡人沉溺于中不能自知罢了!”

    她见徐恪仍是似懂非懂,于是笑道:“你方才进入的,是慕容嫣的一个梦。”

    “梦?我刚才……一直在嫣儿的梦里?”徐恪不由得惊问道。

    “正是!”镜花娘娘含笑道。

    “想不到,嫣儿竟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啊!”回想方才的经历,徐恪不由得喟然叹道。

    “不过,她原本的梦里,你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看着她陷入绝境,你却弃她而去。而你此番入她梦中,却改变了她的梦境,也算了却了她心中的一丝缺憾……”镜花娘娘慢语柔声道。

    此时,她抬起纤纤玉手,不断抚摸着平滑的镜面,那铜铁所铸的镜面,在她的手里竟变得绵软如丝缎一般,一起一伏,如水波荡漾。

    ……

    几乎与此同时,在天宝阁中的戊院内,一间馨香雅致的内室中,慕容嫣端起一只古铜色的玉碗,将里面淡褐色的满满一碗药汁一饮而尽。刚刚喝完,她就拍着桌子呼道:“苦死啦!苦死啦!二哥,你药里到底放了什么呀,怎地这么苦!”说完,她忙又拿起旁边的一只青瓷盖碗,仰口喝下了一大口百花蜜茶。喝完之后,她兀自连连叫苦。

    “三妹,你这一碗药啊,多少人梦寐以求呢!若叫江湖中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知道了,你体内有好几百年的虎宝熊丹,说不定都要抢着咬开你的脖子、喝你的血呐!哈哈!”坐在慕容嫣对面的慕容桓却哈哈大笑道。

    慕容嫣吐了吐舌头,惶惧道:“不会吧?二哥可别吓我!被你这么一说,我下次都不敢出门了!”

    慕容桓摆手笑道:“骗你的,三妹,瞧你这胆子,还动不动就要出去闯荡江湖,只怕你江湖的边边都还没走到,就先掉到阴沟里去啦!”

    慕容嫣不以为然道:“二哥别瞧不起人,小妹下回呀,偏要出去闯闯,到时候,让二哥也瞧瞧小妹的手段!”

    慕容桓双眉一挑,戏谑道:“怎么?三妹现下有了你的无病哥哥,胆子就壮了?就算有人要喝你的血,也不怕啦?”

    慕容嫣拿起桌上果盘里的几个蜜饯,就甩在了

    她二哥的身上,嘴里气鼓鼓说道:“二哥你最坏了!你刚刚不是说没人会喝我的血么!哼!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找你玩啦!”

    言罢,慕容嫣又自怀里取出那一杆玉笛,只见那一杆笛子玉质晶莹、古意盎然,笛身玄中带青,正是徐恪赠与她的“清髓”魔笛。

    “哎哎!女大不重留啊!小妹,你才见了你那无病哥哥几面啊,怎地?如今有了情郎就忘了你二哥呀!”慕容桓笑道。

    “二哥!”慕容嫣被她二哥说中了心事,顿时心中又羞又急,站起身拿着笛子就来打他。

    此时,这兄妹两人在慕容嫣的闺房中打打闹闹,一派谐趣之象。慕容桓躲闪跳跃,连呼求饶,哪里还有先前,他在外人面前的一副霸气无双、雷霆难犯、傲立于天地之间的模样……

    慕容桓毕竟不过是一位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心中也有一股率真与质朴之性,只是他的这种率真与质朴,除了他妹妹之外,这世上怕是无人能够见到了。

    “好啦好啦!二哥求饶,求饶了还不行么?你再打,可把这七音魔笛都要打坏了,到时候定情信物没了,可别怪你二哥呀!”慕容桓逃开了两步,笑道。

    慕容嫣本就不敢真打,听闻此语,忙将玉笛又仔细放入怀中。这时,兄妹二人重新入座,慕容嫣给她二哥又亲手斟满了一杯花雨茶,问道:“二哥,你说这七音魔笛是妖族圣物,无病哥哥的那只叫什么‘清髓’魔笛。这笛子既是妖族圣物,怎地无病哥哥手里会有一支?”

    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道:“那你得去问他了,不过,我谅他自己也不清楚七音魔笛到底是何物。据我《天宝名录》所载,七音魔笛可是一件四星灵器!器至四星者,便有灵耳!按说,那‘清髓’是七音之首,自身应已具灵识。不过,那夜我在金顶山吹奏,虽降服了一只虎精,却未曾感受到笛中的灵识,当真是奇哉!”

    慕容嫣道:“二哥,书中不是也有记载么,灵器若尘封日久,灵识亦会渐渐封藏,若非机缘巧合,寻到与之命理相合之人,或施以金仙之术,怕是难复其灵识本真。”

    慕容桓点头道:“三妹所言甚是!那这把笛子你可要好好收着。”

    ……

    兄妹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慕容嫣的贴身丫鬟淳淳忽然走进来禀道:“小姐,二少爷,东山师傅在门外候着,有事要禀报二少爷!”

    慕容桓心中老大不愿,但那丫鬟口里的“东山”毕竟是自己一个得力手下,此时只得起身随着丫鬟步出房门外。

    未几,慕容桓又折返了回来就座,慕容嫣为他斟满了茶,问道:

    “二哥,什么事呀?还要东山哥来叫你?”

    慕容桓叹道:“咳!是大哥,定要叫你出去见见客人。东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过来找我帮忙……”

    慕容嫣惊奇道:“大哥叫我出去见客?大哥也真是的,我一个女孩子家,是什么人还非得我出去相见啊!”

    慕容桓道:“因为那一个客人,专程赶来我天宝阁,指名道姓要见的……就是你!”

    慕容嫣急道:“又是那个……晋王?!”

    慕容桓喝了一口热茶,悠然道:“除了这个五珠亲王,谁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能逼着大哥求你出去呀?”

    慕容嫣焦急地站起身,在房间内走了几圈,她心里烦躁,口中无奈道:“二哥,这人怎么象一剂狗皮膏药一样,阴魂不散,甩都甩不掉啊!”

    慕容桓却半靠在椅子上,只管喝茶,夸赞着花雨茶的妙趣,他笑道:“三妹放心,我已命东山只管回绝掉就是!在我天宝阁里,不管他晋王还是什么王,都休想逞狂!”

    慕容嫣兀自焦躁不安道:“二哥,他都来了多少次啦?先前倒还客气,如今竟还会逼着大哥,他这人,怎地如此没脸没皮啊!”

    慕容桓却笑吟吟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来我慕容府做客,今日已是第十六回了。三妹,他对你的这份心,也可以呀……”

    慕容嫣白了她二哥一眼,背过身去,嘟着嘴,不再理会慕容桓。

    慕容桓又接着说道:“三妹可曾知否,此人已然是三十七岁,长得却是一副二十挂零的模样。此人非但长得貌比潘安、神似宋玉,心机也不简单,据闻他在朝中遍植党羽,门人亲信已满布天下。这个人……可着实不能小觑啊!”

    “我不管,我不管!他再怎么厉害,又与我何干!反正……我不想见他!”慕容嫣急道。

    这时,丫鬟淳淳竟又急匆匆跑了进来,脸色憋着红,低着头,显是受了委屈,嗫嚅道:“小姐,二少爷,大少爷派了方管家过来,说……说无论如何请小姐到前厅一叙!”

    “岂有此理!”慕容桓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霍然起身,脸上已经完全是一副凛然肃杀的表情。他大步流星一般地走出了房门,留下了一句掷地有声之语:

    “三妹放心,我这就去将他打发了!”

    待慕容桓出门之后,慕容嫣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取出怀里的那一杆玉笛,笛子上已带着她少女的体温和气息。她轻轻抚摸着这杆“清髓”魔笛,幽幽叹道:

    “无病哥哥,你在哪里?昨夜,西风吹皱了池水,月光钻进了纱窗,嫣儿仿佛又梦到你了!”

    ……

第六章、烁烁镜花

    慕容桓才进了前厅,就见坐在上首的一位王孙公子匆忙起身,面朝自己拱手行礼道:“二公子来啦,小王这厢有礼了!”

    “好说,好说!”慕容桓也略略拱手,算是还礼。他径自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留下晋王独自站在那里,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

    丫鬟献上茶盏,晋王回到上首落座。

    慕容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斜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位晋王。只见他头戴嵌玉银冠,身披紫罗褶袍,足蹬一双缀金云头履,腰悬一块玲珑灿白玉,腰间玉带莹润、一身锦绣飘扬,果然是丰神俊朗、耸壑轩昂!非但形貌俊雅英秀,更是一身贵气逼人。

    坐在晋王右首位的慕容泯啜饮了一口茶,对于二弟的这一番举止,似微感不快,但他知道这位二弟平素就是这一股习性,当下只得抓要紧的问道:

    “二弟,三妹呢?”

    慕容桓顾自饮茶,却并未理睬他大哥的问询。

    晋王李祀见状,忙笑着说道:“二公子,小王素闻令妹喜好读书,有过目不忘之才。这几个月,小王特意命人从内府书库与民间各处收罗了一批古籍。今日小王不揣冒昧,将这批书都带了过来,还请令妹能不吝指正一二……”言罢,他朝身后肃立的一位劲装大汉一挥手。那大汉忙疾步跑了出去,未几,就见晋王府的两个佣人抬了一个大木箱进来,打开箱盖,露出了里面满满的一箱书籍。

    面对着这一箱珍本古籍,个中甚而不乏世间之孤本,慕容桓却眼皮也未抬一下,兀自端坐饮茶,淡然道:

    “晋王心意,我代三妹谢过,书籍就放这里吧!三妹若有空闲,自会翻阅。”

    明眼人谁不知道,晋王李祀赠书是假,想见慕容嫣才是真。对于慕容桓的“故作不知”,李祀脸上颇为尴尬,他只得又说道:

    “二公子,可否烦请令妹到前厅中一叙?这里有几本书好似少了几页,小王也好与令妹讲解清楚……”

    慕容桓摆了摆手,说道:“我三妹身体欠安,向来不见外客!”

    见主子受到慢待,晋王身后的那位劲装结束的锦衣大汉跨步而前,就要发作,却被晋王抬手阻止。晋王依然强颜笑道:“二公子,令妹病了么?”

    见李祀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旁边的慕容泯急忙打圆场道:

    “是啊是啊!晋王殿下,舍妹一向身子单薄,前些日又偶感风寒,郎中可是反复叮嘱,她只能呆在内室,不可外出……”

    李祀从木箱里取出了两本古书,走到了慕容桓的身边,将两本书递给了慕容桓,说道:“二公子,这本书是《梅经》,里面讲述了二十七种梅树的栽种培育之道,书中所记的紫梅、蓝梅这些品种,当世已无人能见了。这一本书名叫《岭南十二书》,讲述的却是我大乾岭南瘴湿之地的一些所见所闻。这两本书都是我从民间收罗而来,已是当世孤本,想必慕容妹妹定会喜欢。慕容妹妹既然病体染恙,可否容小王入内探视片刻?若令妹病症难愈,小王还可请御医……”

    慕容桓听得心中颇感不耐,一摆手打断了李祀的话,冷然道:“我妹妹的病自有我天宝阁诊治,就不劳你费心了,至于探病就更加不必。我妹妹金枝玉叶之体,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慕容桓又将手里的两本书随便往案几上一扔,冷哼道:“这两本书平平常常,是孤本也好,善本也罢,我妹妹还未必有空看呢!”

    “放肆!”晋王身后的那位劲装大汉,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对慕容桓怒斥道。

    “在晋王殿下面前,你……” 他本待想说:“你怎敢如此无礼!”

    慕容桓自顾品了一口茶,忽然侧头朝那劲装大汉凝目望了一眼,他双目中顿时射出一道寒芒,犹如天空中划过一道电光,凛凛然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目光所及之处,直刺得那劲装大汉闭口收声,又忍不住讪讪地退了下去。

    晋王李祀自小锦衣玉食,身边之人对他无不百般顺从,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冷落。此时已知今日终究难见佳人一面,当下他一张脸上也已布满了乌云,双眉紧蹙、面有怒色。不过他毕竟是个涵养极好之人,未过片刻,便又恢复了一脸温和之色,从容道:“看来,本王今日还是冒昧了,若有打搅之处,各位海涵,本王这就告辞了!”

    言罢,李祀转身出门,头也不回,便大步而去。身边的一众随从佣人也尽皆尾随而出。

    慕容泯急忙快步跟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陪笑道:“晋王殿下慢走,今日我兄弟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恕罪!”

    自始至终,慕容桓一直坐在椅子上,此时对于晋王的转身离去,他依旧眼皮也未抬一下。他喝了一大口茶,手中却拿起那一卷《岭南十二书》,饶有兴味地翻看了起来。

    慕容泯送罢李祀出门之后,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前厅,一进门就对慕容桓训斥道:“二弟,今日晋王到我天宝阁做客,你怎可如此怠慢无礼?他毕竟是一位当朝的五珠亲王

    !你得罪了他,对我慕容家可没好处!”

    慕容桓顾自翻书,淡然应道:“五珠亲王怎么啦?至于把你怕成这样么?人家摆明了不怀好意,你却偏要三妹出去见他!”

    慕容泯愠怒道:“二弟,我不管你功夫再高,父亲对你再怎么看重,在这天宝阁里,我终究是少阁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晋王怎么不怀好意了?他一腔真诚,就只是想见一见三妹,我怎可拂了人家好意?再者,以晋王八皇子的身份,又长得一表人才,待人还这般温谦有礼,三妹嫁了他,又有什么不好?!”

    慕容桓放下书卷,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悠然道:“大哥,你若有空暇,还是去管一管四弟吧!他从沉香院里买了两个官妓,藏在了癸院中,整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须知酒色伤身,就算他武功废了,长此下去,身体也垮啦!”

    慕容泯脸色一变,将信将疑道:“有这等事?”

    慕容桓道:“你自己去看看吧!这件事若叫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责打,若不慎传了开去,人人都知道我天宝阁四公子‘金屋藏妓’之事,怕是不好听啊……”

    慕容泯此时再也顾不得与他二弟争论晋王之事,急忙转身直奔癸院而去。临走时还不忘说道:“二弟先别跟父亲讲,四弟这件事,大哥自会处置……”

    慕容泯走后,慕容桓又走到了木箱旁,随意拿起了几本古籍翻了翻,脸上却露出了欣喜之色,暗道,看不出这晋王倒还有些本事,竟被他收罗到了这许多好书,而且,此人还贵在他竟知道三妹心中的最大嗜好。

    “来人!将这一箱书都搬到小姐的戊院里去!记得小心一点,可别弄坏了!”慕容桓随即朝两个仆从吩咐道。

    ……

    在镜花楼内,徐恪眼望着镜花娘娘右手触摸镜面,泛起一番浅浅水波之状,不禁又问道:“娘娘的意思,这一面古镜能通往各人的梦境?”

    镜花娘娘点头道:“然也,只要她的梦里有你就行。”

    徐恪望向镜框两边的方块文字,心中好奇,便又接连摁下了“己”与“亥”两字。

    古镜又是一番颤动,徐恪转头,身边的镜花娘娘不知何时已身在镜中。徐恪伸出手,由镜面缓缓穿过,顿觉一股引力传来,他整个身体便情不自禁地进入了镜中的世界。

    “无病哥哥,你醒醒啊!你快醒醒!无病哥哥!你怎么啦!……”

    徐恪此时虽然闭着眼睛,却分明能感受到慕容嫣正抱着自己的身子痛哭。

    “你你你!你为何无端伤人!……”徐恪却听到慕容嫣又朝另一人叱道。

    徐恪轻轻睁开眼睛,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他只见自己胸前正斜插着一柄长剑,胸口处鲜血还在不断外溢。不过奇怪,他自己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到底还是在别人的梦里,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罢了!”有过第一次的经验,徐恪此时已然知晓自己真实的处境。

    “怡清,怎么是她?”徐恪忽然见到一位白衣女子已翩然飞到了近前,细看之下,那人正是怡清。

    徐恪再仔细打量身周,只见夜黑风高,大雨滂沱,恰正是那一夜玉山古庙旁,黑熊怪吃人之地。

    此时徐恪却听怡清惊讶道:“我明明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怎地是一个……人?!”

    慕容嫣怒道:“什么妖气!他……他是无病哥哥,你为何……为何将他刺死了!……”

    徐恪暗自叹道:“嫣儿,看来,我又进了你的梦中。想不到,你在梦里还这般挂牵于我!咳!我此生该如何报答,方能不负你这一番情义啊!”他此时便想起身,但奇怪他竟丝毫都无法动弹。

    原来,在别人的梦里,他也不是无所不能。至少这一刻,他却是一个身中剑创,性命垂危之人,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

    徐恪见怡清上前,伸指疾点了他上身“气户”“膺窗”“库房”三穴。她又伸手一探自己的鼻息,却咯咯笑道:“放心!你的‘无病哥哥’一时且死不了呢……”

    未几,徐恪又见另一位已是中年模样的白衣女子也飞身来到近前,正是梅雪斋中所见的怡尘。

    怡尘见状便问道:“师妹,怎么回事?”

    怡清窘道:“二师姐,我远远地闻到一股极强的妖气,以为是匹大白狼,是以就凌空一剑……哪知道……哪知道却刺中了……他啊!”

    怡尘嗔道:“怡清,你也太不小心了!……”

    慕容嫣痛哭流涕道:“你们……你们自持道术高深,便可以胡乱杀人么!你们……你们还我无病哥哥!还我无病哥哥!”

    怡尘被逼得无奈,只好委婉说道:

    “好好好!我们这便带你的无病哥哥去求救!这玉山脚下,隐有一位世外高人,若得她老人家相救,你的无病哥哥必能无恙……只不过,这位高人仙踪飘渺不定,此时是否留在山中,也全看他的造化了”

    怡清说道:“二师姐,我

    太师伯祖,果真住在这玉山之中么?”

    怡尘道:“我也是听师祖曾经说起,说太师伯祖曾在这玉山中,筑有一处‘雨庐’,不过,我太师伯祖向来云游四方,不喜定居一处,只怕此时……哎!……一切机缘,全看造化了!”

    怡清与慕容嫣齐声道:“那我们快些过去吧!”

    因为徐恪身子太沉,慕容嫣根本背不动,怡尘背了一会儿也甚感吃力,接下来,就只是怡清背负着他,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而前……

    徐恪仰天躺在怡清的背上,他明显感觉到怡清已疲累不堪,但兀自紧咬牙关,勉力背负着徐恪,蹒跚而行。

    徐恪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是他此时却还是一动都不能动。瓢泼大雨,下个不停,已将他们打得衣衫尽湿,雨水从他的脸上、脖子上、胸口中又流到了怡清的脸上、脖子上。雨水也将徐恪前胸的血水带到了怡清的身上。

    “无病,你这个该死的无病!想不到你看上去一个清瘦的文弱书生,身子竟会这么沉!哎吆!可把本姑娘给累坏啦!”怡清一边喘着气往前走,一边暗自咒骂道。

    奇怪,此时的徐恪,居然还能听到发自怡清心底的咒骂声。

    “哎吆!累死我啦!无病啊无病,你是不是一头猪啊,怎会这么沉?不对,猪的身体至少还比你绵软一点,你这人又瘦又硬,简直就是一段木头桩子么!嗯……你就是个病木桩,嘻嘻!……哎吆!你这哪里的骨头,硌得我真疼!”

    徐恪听着怡清心底的各种声音,不觉甚是有趣,到后来忍不住就想笑出声来,但他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这段病木桩,等你的病好了,你该怎么感谢本姑娘对你的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得来个……以身相许?啊呸!才没这么好的事呢!”

    徐恪听到这里,虽口里发不出任何声响,心中却已是莞尔失笑。他实未料到,这位一向冷若冰霜的姑娘,心里竟有着这般童真意趣。

    “你就……就到长安城的摘星楼,好好地慰劳本姑娘一顿吧!我听说那摘星楼可是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本姑娘到了那里要大吃特吃,把你全身的银两都吃得光光,也不枉本姑娘今晚拼了老命驮你!你可不许耍赖皮!也不准小气!你若不答应,看本姑娘不把你打扁,到时候把你这段木头桩子,打成一根扁担,哈哈哈!”

    骂到后来,怡清的心里竟不由得发出了几声轻笑。

    不知何时,他们身边的怡尘与慕容嫣,都已逝去无踪。走着走着,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与怡清两人。

    大雨仍然无休无止,夜色依旧无边无际,怡清背负着“重伤昏迷”的徐恪,一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断地、无休无止地走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一生,都耗竭在这无休无止的雨夜里。

    兴许在怡清的梦境里,无论她再怎么疲惫、湿冷、难受,她还是不舍得走出这一段山谷,走出这一段雨夜……

    猛然间,一头怪兽嘶吼一声,自怡清的背后朝他们俯冲了过来。怡清只顾低头走路,竟浑然未觉。

    徐恪仰面朝上,对扑上来的怪兽却看得异常真切,见它不是别物,正是古庙旁的那一头黑熊怪。

    “小心!”匆忙间徐恪不及细想,急忙一跃而起,奇怪的是,他此际竟然能够动弹,口里也能发出声音。

    徐恪手里没有兵刃,只得拔出了胸前的那一把长剑,口里又大喝一声“破金势!”剑气扬起罡风,迎着黑熊怪席卷而来。

    那黑熊怪躲闪不及,前胸已被徐恪凌厉的剑气所斫,顿时破开了好几个口子,血流喷涌而出。黑熊怪吃了痛,嗷叫了一声,立时调转头没命地奔逃而去。

    徐恪此时见自己已然能行动自由,心中欣喜,当下也顾不得追赶怪兽,回身问道:“怡清姑娘,你没事吧?”

    此时,他身后却空无一人,怡清竟不知所踪。

    茫茫暗夜中,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直到此刻,他才隐隐感觉到,这应该不是慕容嫣的梦,而是怡清的梦。

    徐恪万没料到,他竟然闯进了怡清的梦里,可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歇,黑夜也不再是漫长地无边无际,天边仿佛亮起了微微的光亮。借着熹微的天光,徐恪却发觉自己此时所立身之地,已不再是玉山山谷,竟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自己立身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中,四周尽是些绿竹和梅花、兰花之植,院门旁挂着一块木匾,上面三个字细腻工整“榛苓居”……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已经出了怡清的梦境,又回到了水月楼?

    徐恪不禁伸出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努力思考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然而百思仍不得其解。

    没道理啊!

    突然,徐恪乍见头顶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已自空中斜斜朝自己飞来。

    ……

第七章、此情难却

    徐恪蓦然回到了自家徐府的榛苓居中,正自徘徊思忖,却惊见一把飞剑迎面朝自己飞来,急忙一个侧身避过。那柄飞剑在空里一个转身,又朝自己飞来。

    “断水势!”徐恪只得挥剑当空一划,剑势快如奔雷迅似闪电,那一柄飞剑竟被斫为两截,摔落于地……

    “你你你!……你还我剑来!”怡清见自己的一把爱剑竟被徐恪的剑气斫断,气得直跺脚,她脸上的神情既是无比痛惜,又是异常伤心……

    徐恪蓦地想起,这一幕正是几个月前,自己下值回家惊见胡依依与一位白衣女子鞭剑相斗的那一副场景。

    “原来她就是将我从玉山古庙旁的黑熊怪嘴下救出之人。也是她将我背负到了玉山雨庐中。她就是怡清……”

    徐恪置身于怡清的梦境里,懵懵懂懂、亦真亦幻,直至此刻,将所有的梦境拼接之后,方才猛然醒悟,原来怡清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自己回到长安后,才见了人家第一面,非但未曾道谢,反而失手打断了对方的宝剑。

    见怡清此际心中气苦,眼眶里已然是珠泪盈盈,徐恪慌忙抢步上前,满脸歉然之色,躬身抱拳施礼道:

    “怡清姑娘,在下适才举止孟浪,误断了姑娘的宝剑。在下实属无心冒犯,还乞姑娘恕罪则个……”

    “咦?”怡清见徐恪竟能主动上前赔礼认错,心中不由得一愣。

    依照原本的剧情,徐恪此时是夺理不饶人,非但斫断了她的爱剑更是上前将她大声训斥了一顿,当时徐恪抬出了一番“人妖平等”的大道理,驳斥地她无言以对,最后气得一走了之!

    “你……你这段臭木桩、病木头、死木头!你弄坏了我的宝剑,你还我剑来!”怡清见徐恪既已诚恳认错,怎能错过这一良机,立时柳眉一挑,怒气冲冲地说道。

    徐恪挠了挠额头,无奈之下,只得将手中的这把长剑回入剑鞘,双手捧着上前道:“怡清姑娘,在下的这把昆吾剑差强人意,就送给姑娘,权当赔罪,不知可否?”

    怡清接过了徐恪的昆吾剑,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又拔剑出鞘,只见剑气森森、青光烁烁,顿时脸上云开雾散,换作了满面的笑容,喜滋滋地说道:“这还差不多!”

    徐恪却暗想,这把剑不是我刚从自己胸口中拔出来的么?怎地竟变作了皇上赐我的昆吾剑了?再者,我的昆吾剑如今也已被皇上给收回了呀?果然是在人家的梦里,无所不可呀!

    “你这把昆吾剑听说是皇帝赐给你的?皇帝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还把他自己用的宝剑送给你?是不是想招你为驸马呀?”怡清提剑在手,忽然问道。

    令徐恪未曾想到的是,怡清呆在长安已有数月之久,平日里又喜好游山玩水、四处闲逛,对于长安城的街头巷尾老叟闲谈之事自然耳熟能详。徐恪被皇帝御赐昆吾,对五品以下官员享生杀予夺之权,此事当日曾哄传半个长安,又被闾巷之间传得神乎其神。小老百姓们不知底细,俱都猜测万岁爷此举,定是看中了徐恪才貌双全,欲将他招为驸马之意。这件事当然也传到了怡清的耳中,此时也就反映到了她的梦境之中。

    “这个……不是吧?”徐恪又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回道。

    “说!你到底看上了皇帝的哪一个女儿?老实交代!”怡清忽然拔剑出鞘,剑尖指向了徐恪的颈前,凛然问道。此刻她脸上又现出了一片怒意。

    “没……没有啊!皇帝的女儿,那些公主们我连见都没见过,何谈看上不看上啊?”徐恪急忙回道。他心中只觉异常委屈,心道这把昆吾剑我刚刚才送了给你,你就拿它来对付我啦!而且,你质问我的理由,恰正是这把御赐昆吾剑,咳!我这又是何苦呐!

    “你真的一个公主都未曾识得么?你可莫要骗我!”怡清又问道,说话间,剑尖又往前递了一步……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徐恪被怡清持剑一吓,便忍不住扯了一个谎。事实上,他此时至少已认识了十七公主李琪,而且,李琪对他还颇有好感。

    “哈哈哈……”怡清忽然捧腹大笑道:“你个书呆子,我吓你的!你这把昆吾剑,我收下啦!看在你赔剑的份上,本姑娘原谅你啦!”

    怡清话音刚落,便提气一跃,人已在屋顶之上。她脚步虚点,白色的身影便如御风而行,翩翩而飞,瞬间已在数十丈之外。远远看去,她衣袂飘飞,姿影曼妙,宛若仙人踏云一般,煞是好看……

    “怡清姑娘,先别急着走!我还没请你去摘星楼呢!”徐恪也跟着提气一跃,居然也跳到了屋顶之上。他急忙快步跟上,却见怡清飘然若仙的身影,已经穿过了一道巨大的铜镜,消失不见。

    “看来,怡清的梦,就做到了这里……”徐恪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穿过了屋顶上的铜镜,不出所料,他又回到了镜花楼中。

    矗立于古镜之前,徐恪兀自回思着怡清的梦境,只觉心中又愧又悔。他暗自寻思,难道怡清当夜真的是如此艰辛地将自己驮出了玉山山谷么?果真如此的

    话,自己斫断对方宝剑,言语还这般轻慢无礼,委实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时,镜花娘娘已悄然现身于徐恪之后,她恍似看穿了徐恪心中所思,笑道:“梦者,心之所化也,梦境亦是心境,凡人梦中所历,皆有所出,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

    徐恪听的似懂非懂,大抵应是怡清所作的梦都是来源于真实的往事之意。他又轻声问道:“请问镜花娘娘,怡清姑娘的梦,原本就是这样的么?”

    “呵呵呵,当然不是喽!”镜花娘娘玉手搓揉着镜面,微笑着说道:“她原本的梦里,在玉山山谷中,由于你身子太沉,她脚下一个打滑,你竟将她压倒在了一堆淤泥里……”

    徐恪不禁暗自苦笑道:“我有这么沉么?”

    镜花娘娘又道:“后来,在你的徐府,你非但将怡清的长剑打断,还对她一顿破口大骂,直把她骂哭为止。她又气又恨又伤心,在那个梦里,她是哭醒的……”

    徐恪又忍不住挠了挠了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我有那么不堪吗?”

    镜花娘娘淡然道:“所谓梦境,皆是心之倒影,兴许在她心目中,你就是这么不堪呢?”

    “好吧……难怪……”徐恪回思往事,对于自己赶赴梅雪斋求助,却遭到怡清冷遇的经历,总算知晓其大概。

    “敢问镜花娘娘,我该如何才能更上层楼?”徐恪面朝镜花娘娘,躬身行礼,恳切问道。

    “这世上,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更上层楼。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不过就是一场美梦而已。你就在这里做做梦,不也是挺好么?又何必定要更上一层呢?”镜花娘娘缥缈而悠远的声音传来,她话还未说完,人便已经消失不见。

    没办法,徐恪上前,再次摁下了“戊”与“戌”两个方形字块,在古镜的阵阵轻颤中,徐恪又走入了镜中的世界……

    “滴滴打、打打滴……”徐恪刚刚跨进了镜中的世界,便听到了一阵阵唢呐笙箫之声,场面热闹异常。徐恪打量四周,恰正是徐府的后院。此时,整个徐府到处张灯挂彩,满堂红绫彩缎,前厅与后院中摆满了酒席,座上已坐满了贺客。前厅正中更是用大幅红绸,对襟悬挂者一个巨大的“喜”字。

    “是谁在我家办喜事呀?”徐恪心中纳闷道。

    他此时找不见新郎新娘,只得随意拉了一个仆从问道:“这里唢呐喧天的,到底在做什么呀?”

    仆从忙道:“老爷,今日不是您娶亲么?怎地还在这里?”

    “什么!我娶亲?”徐恪用力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兀自不敢相信。

    “哎呀!无病老弟,原来你躲在这里!大伙儿都在等你送新娘入洞房呢!”舒恨天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抓住徐恪的手就往榛苓居而走。

    徐恪再看自己的这一身打扮,此时已换作了一身大红的直裰长袍,腰间束着一根金丝蛛纹鸾带,头上戴着一顶镶碧鎏金冠,脚上穿着一双锦纹云靴,整个人看上去俊朗英秀、意气风发。非但是整个徐府,恐怕找遍长安城,也难找到如此万里挑一的新郎官了。

    徐恪摸着额头,只得任由舒恨天牵着手来到了榛苓居的小院中。几乎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亲朋好友都在院中,人人露出了欢喜与快慰的神情,都在凝目望着厅堂中央。那里正端坐着一位新娘,只见她一身大红宽袍,下缀烟纱花裙,玉带珠花、乌丝如泻,袅娜轻盈、窈窕胜春。此时新娘头顶着一块大红盖头,也不知到底是谁家女子。

    “新郎官来啦!大伙儿让一让!”榛苓居的院落本就不大,此时更是挤满了观礼的人群。舒恨天拉着徐恪的手,不时地分开众人,总算将徐恪带进了堂前。

    “新郎新娘已经到齐,无病老弟,赶紧的……”舒恨天将徐恪推到了新娘那里。随之,便听到这位半解书仙嘶哑而高亢的声音悠然响起:

    “一拜天地!”

    见新娘当空而拜,徐恪无奈之下,也只得跟着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徐恪与新娘又朝堂前而拜,此时面对他们坐于上首的,却是秋明礼与胡依依两人。徐恪见是秋明礼,便连着磕了三个头。秋明礼呵呵大笑,拿出鼓鼓囊囊的一个大红包,送给了徐恪。

    徐恪偷眼旁睨,见胡依依接过了新娘手里的一碗茶,抿了一口,随之也掏出了一个玉镯子,送到了新娘的手中。

    徐恪不禁暗自思忖道,怎地我成亲,胡姐姐却坐在堂前受新娘的跪拜?那与我成亲的,到底是哪位女子?难道是……她?

    徐恪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他心之念之的嫣儿。他心中仿徨,暗自猜想着这大概又是慕容嫣的一个美梦。

    一想到,自己在慕容嫣的梦境里,居然跟他的嫣儿拜堂成亲、喜结伉俪,徐恪心中顿时欣喜莫名……

    “夫妻交拜!”舒恨天怪异的唱礼声再次响起。

    徐恪又与新娘双双对拜。

    “礼成!新郎新娘进洞房喽!”

    舒恨天又换了一副顽皮的口

    吻,笑道:“无病老弟,**一刻值千金啊!你还不快些则个……”言罢,他又朝徐恪连连眨眼。

    此时的徐府,前院鞭炮齐鸣,后园唢呐笙歌,榛苓居又是一片哄笑之声,在这一派喜庆祥和的氛围里,徐恪扶着新娘的一只柔柔纤手,款步轻移,将她带入了洞房之中。

    徐恪领着新娘缓缓移步,不觉想起了前人的诗句: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

    ……

    洞房之内,早已布置好的一张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挂满了红绸彩缎,绣着金丝鸳鸯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徐恪与新娘双双坐到了床前,此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已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前的一对大红烛,正一跳一跳,发出烁烁的光芒,映红了整个房间。

    徐恪只觉新娘纤手轻颤,微微有汗,想是她心中娇羞害怕。他便上前拍了拍新娘的肩膀,新娘却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

    徐恪分明能感觉到,此刻的新娘芳心暗动、脉脉含情,呵气如兰,绵绵似春雨娇柔,玉体生香,漾漾如秋水含羞,这一番依依不舍之情状,令徐恪酣之如饮甘霖,畅之如沐春风,虽然明知是一个梦境,但也不觉沉醉其中……

    徐恪缓缓取下了新娘的红盖头,只见红烛摇曳之下,一张娇艳明媚的俏脸,正如花一般绽放在自己的眼前。她香腮胜雪、粉靥含春,眉如远山黛玉,目似秋水迷离,宛若一位从天而降的仙女……

    “子贝妹妹,是你?”徐恪不由得惊呼道。

    直至此时,他才隐约感觉到,自己必是进入了姚子贝的美梦之中。

    “徐哥哥,我好开心!”姚子贝扑在了徐恪的怀中,娇躯微颤,竟轻轻啜泣了起来,也不知她此时的心情,到底是开心还是伤心。

    “小贝,你怎么了?”徐恪抬起姚子贝的俏脸,轻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徐哥哥,我……我已经是一个……”姚子贝欲言又止,已到嘴边的那一句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哪怕,这只是在她的梦中,她还是不敢将那句话说给徐恪。

    “小贝,别哭,别伤心,哥哥会一直护着你,不让你受任何人欺负!”徐恪抱着怀里的姚子贝,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柔地安慰着此时的新娘。

    “徐哥哥,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要把我丢下么?”姚子贝伏在徐恪的怀里,兀自嘤嘤哭道。

    徐恪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阵愧疚自责。当日若不是他粗心遗忘,又怎会让他的子贝妹妹受了这么多苦楚?竟至于在她的梦境里,在她梦中的新婚之夜,还念念不忘着徐恪当日的弃她而去……

    “小贝放心!哥哥此生无论走到哪里,绝不会再丢下妹妹了!”徐恪郑重答应道。

    “真的吗?徐哥哥,你可千万别再丢下小贝了,千万不要……”姚子贝还在呓语道,她哭着哭着,仿佛渐渐地睡了过去。

    “真的,我从此都会在你身边,放心!”徐恪继续柔声安慰着,轻轻拍打着,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姚子贝已经昏昏睡去,徐恪却还醒着。

    渐渐地,窗前的那一对红烛燃烧已尽,夜色更加昏暗,连周围的红绸、大床、洞房都相继融入了这夜色之中……

    蓦地,徐恪却见自己已不在榛苓居的洞房里,而是躺在一处山谷的草地中。此时,高天无月,只有天穹中微微闪烁的几颗星辰,隐隐透出一丝微光,山野中依然是一片茫茫暗夜。

    一阵少女的体香幽幽传来,此刻的姚子贝却还是躺在他的怀里,兀自睡得正香。

    “原来,小贝又梦到了那一夜我与她露宿山中的场景。”徐恪回想起,这一片茫茫暗夜正与那一晚,自己带着姚子贝寻找“哺人庄”错过了宿头,随意找了一处山谷露宿的场景,依稀相似。

    只不过,在那个夜晚,自己凌晨醒来之时,惊见姚子贝靠在怀中,心里头不禁又羞又窘,急忙推开了姚子贝,顾自走了开去。

    而此时,徐恪却依然抱紧了姚子贝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一位宽仁慈爱的兄长一般,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子贝妹子,都怪愚兄我糊涂,害你被歹人欺负!你如今已是个无亲无故之人,愚兄若不管你,你还能到哪儿去!”徐恪在姚子贝的梦里,亦不禁暗自发誓,此生绝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山野中吹来了一阵冷风,他们身边的火堆已堪堪熄灭,“睡梦中”的姚子贝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寒冷,就像一只小猫一般,又紧紧地挤入了徐恪的怀中……

    “徐哥哥,你真好!子贝这一生,就跟定你了……”姚子贝在自己的梦里,又说了一句梦话。

    听着姚子贝梦中的呓语,徐恪心中却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在子贝妹妹的心中,竟对我藏着如此深沉的眷恋,想我徐无病何德何能,竟蒙她这般垂青……”

第八章、好生之德

    不知何时,徐恪又已经回到了镜花楼中,身旁已然站着镜花娘娘。

    “这一次,这么没见着铜镜,我就已经回来了?”徐恪摸了摸前额,不禁疑惑道。

    “铜镜就在你们躺着的地面上,你一翻身,不就过了铜镜吗?”镜花娘娘回道。

    “这么说,子贝妹妹的梦,到这里就已经醒来了?”徐恪道。

    “不然呢?你莫不是还觉得意犹未尽?”镜花娘娘斜睨着徐恪,轻笑道。

    “呃……我可没这个意思!”徐恪急忙辩解道。不过他一想起方才姚子贝美梦中春色无边之状,脸上不由得已经微微发烫。

    “呵呵呵!别不好意思了,早晚你也有这一天的……”镜花娘娘依旧漫声笑道。

    徐恪听得脸上越加发烫了。他只得干咳两声,转而望向古镜。

    “不过,说起来,你这位子贝妹妹,梦里面的心愿最是渺小不过,她只求你在梦里不要将她推开。这个梦她做了无数遍,可每一次,都被你无情地推了开去。这一次,你总算解去了她梦中的遗憾!”镜花娘娘又道。

    “这么说,我每一次进入古镜中的世界,都能改变别人的梦境,帮他们解除遗憾?”徐恪问道。

    “变与不变,全由你心,梦到你的是别人。在别人梦中的那个你,也并非是你。”镜花娘娘说道。

    “娘娘是说,我在别人的梦里,并不知她有何缺憾,若我擅自改变,或能助她填补缺憾,或也能致使她生出遗憾?”徐恪稍加思忖,便问道。

    “你自己试试吧……”言罢,镜花娘娘又复消失不见。

    徐恪在镜花楼中四处走了几圈,无论他如何寻找,均无法找到上楼的通道,整个楼层中除了这一面巨大的古镜之外,没有任何开关机栝。

    没办法,徐恪摇了摇头,只得又走到古镜之前,随意摁下了两个字块:“辛”与“亥”。

    古镜又是一阵抖动,将徐恪带到了一片荒烟蔓草之地。

    “这里是哪儿呢?”徐恪挠着额头用力思索。他只见四周一片荒野,到处衰草茫茫,北风劲急,将尘灰与沙砾吹得纷纷扬扬,直迷得徐恪几乎睁不开眼。

    猛然间,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那哭声凄切悲伤,惨不可闻。徐恪循声望去,只见远远地有一颗枯死的歪脖子老树,树上似乎绑着一个女子,树下面乌压压站着一大群人。

    “不好!这里应该是宿州府的赵村,这些人要烧死小玉!”就算明知是梦,徐恪见此情景也不能忍,他急忙大步向那颗枯树跑去。

    “住手!”徐恪见那两个中年汉子已经将手中的火把扔向柴垛中,急忙大声呼道。不料他还是去迟了一步,那两个火把在空里划出一道弧线,已然双双掉入了柴垛之中……

    当时整个宿州府都处于大旱之中,赵村也已是经年未雨,那些柴木本就十分干燥,再加北风猛吹,只是顷刻间,火势就一下窜得老高,将那颗歪脖子老树也尽皆点燃。

    树上绑着的那个女子,原本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面。此时大火已将她包围,她却抬起头,冷眼看着树下躁动的人群。

    “你们住手!”徐恪已清清楚楚地看到,枯树上绑着的女子正是赵昱。他大步如飞而来,口中焦急大喊,可依然慢了片刻,此时,熊熊烈火冲天而起,眨眼间就已将赵昱的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你们……你们这些畜生!”眼见得赵昱已被大火吞没,此时纵然龙王现身普降大雨也无法相救。徐恪直气得怒眼圆睁,钢牙咬碎,就算是在别人的梦里,他眼见这些无知乡民竟如此丧尽天良,心中也是怒火中烧。他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就想上前给这些乡民一些教训,但他转念之间,还是忍住。

    这时,徐恪忽见眼前的这些无知乡民,一个个的都露出了惊恐无比的表情,他们纷纷后退,看着徐恪的眼神,仿佛就如见了一个地狱恶鬼一般。

    徐恪朝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一看,再瞧瞧手里的这把昆吾剑,心道我只是拔剑吓你们一吓,你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吧?

    “妖女!”人群中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接下来就听那位族长大喊道:“妖女现身,大家快逃啊!”原本围观的百来号村民,此时便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

    “妖女?我明明是个男的,你们怎会将我当作了……?”徐恪正不得其解,忽见身边走过来了一团“燃烧的烈火”,那火势甚猛,熏得他急忙闪身后退了一步。

    徐恪定睛细看那一团移动的火焰,顿时大吃一惊。只见火焰的中心竟然是一个人,而且,此人也并非别人,恰正是此前被绑在枯树上的赵昱。

    徐恪望了望那一棵歪脖子老树,此时树干倒塌,树枝焚尽,已然被烧得所剩无几,未料树上的赵昱竟带着一大团火焰走了下来。

    赵昱此时却回身朝徐恪看了看,并且微微地朝他一笑。她身上的火焰也渐渐地熄灭了下去,只剩眼角嘴边还略略带着些火星。

    徐恪见此刻的赵昱,满脸都已胀成了紫色,脸上青筋暴露,一双眼已变得血红,头发四散,根根笔直,这哪里还是一个孤弱女子,分明已是一头凶兽。徐恪顿时惊骇莫名……

    “徐公子,你来啦!”眼前的“赵昱”却朝徐恪憨憨一笑,亲切地唤了一声。不过,她声音却是嘶哑粗豪,已丝毫没有赵昱原本那般温柔婉约。

    “你……你是谁?”徐恪手指着“赵昱”,不由得惊问道。

    “徐公子,你先等会,等我料理了那些人,再来陪你哈!”那“赵昱”话音刚落,人已

    如鬼魅一般,期身而前,到了族长的身边。她右手一伸,就捏住了那矮胖族长的脖子,双手微一用力,只闻“咔嚓”一声,族长头一歪,眼珠子如死鱼一般凸出,人便已经气绝。

    接下去,只片刻之前,“赵昱”人如风、形似鬼,所到之处,都是右手一长,捏住对方脖子,“咔嚓”一声,就将那人脑袋捏歪。仅仅是一眨眼间,场上已经倒下了数十具尸体。

    “住手!你快住手!”徐恪急忙大喊道。他见“赵昱”丝毫没有停手之意,急切间不及细想,手中长剑一抖,口里大喝一声“破金势!”昆吾剑带着一股凌厉的罡风,直朝“赵昱”后背刺去……

    “徐公子,你这是干什么?”“赵昱”斜身一闪,避过了徐恪的剑势,不解道。

    “你……你怎可草菅人命,杀害这许多无辜村民?!”徐恪剑尖直指“赵昱”,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

    “无辜?他们哪里无辜了?要不是你徐公子救我,他们早就把我给烧死啦!他们非但要我死,还要特意赶过来看着我被活活烧死的惨样,好满足他们看热闹的好奇心。徐公子,这些人……难道是无辜的吗?”眼前的“赵昱”虽然声音沙哑,但说话条理分明,思路明晰,除了模样怪异之外,倒显得与常人无二。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虽然无知愚昧,但也罪不至死。况且,你不也是没事么?这一把火,连你的头发都没烧掉一根呀!”徐恪辩解道。

    “徐公子,瞧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这么迂腐!书里面的道理,你都读到哪儿去了?我若是被烧死了,还怎么报仇?这伙人虽然没烧死我,但他们烧我是真!这个仇,我怎能不报!”那“赵昱”斜眼一瞄,见那些看热闹的村民都已经逃散,只剩几个跑得慢的,还离此不远。她话刚刚说完,便欲转身赶将过去结果了他们。

    “不可!”徐恪不由分说,长剑一横,大喝了一声“断水势!”剑气沛然而发,直朝“赵昱”而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赵昱”回身右手一拍,便将徐恪凌厉无俦的一记剑招给荡了开去。徐恪立时侧身回剑,跟着就是“开木势”“荡火势”“裂土势”绵绵不断地使出。他这次出招,用的正是五行相生之道。

    “你……你这次怎么……好没道理!”那“赵昱”眼见徐恪竟持剑与自己缠斗在了一起,面色中恍似有些意料之外。她只得回身侧让,右手上拍下点,一一避开了徐恪绵绵不绝的剑招。

    徐恪知道对手功夫厉害,为保村民的性命,他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刚刚领会的一气混元剑之妙要尽数施展开来,与那“赵昱”斗了二十余个回合。

    只是,徐恪的剑招虽然精妙,但“赵昱”的功夫却是更胜一筹,她闪转腾挪、一味避让,显然不愿伤到徐恪,是以两人才堪堪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二十余招之后,“赵昱”见四围都已不见了村民,顿觉心中不胜烦躁。她见徐恪手中长剑扬起一阵罡风,一招“破金势”又到了自己眼前,这次她便没有避让,而是期身而上,右手一沉一推,一股大力便已到了徐恪持剑的手腕。徐恪右手把持不住,长剑脱手,斜斜飞了出去……

    “徐公子,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赵昱”顿足一叹,脸上的神情,竟是显得十分委屈,她也不去理会呆呆立着的徐恪,顾自快步奔远,须臾间便消失不见。

    徐恪怔在原地,一时间,仍不能理清方才这一幕的头绪。

    “若说是梦,这究竟是谁的梦境?想来,这应该是小玉姑娘的梦境吧?但若说这是小玉姑娘的梦境,小玉怎地变成了那一副吓人的模样?”徐恪暗自思忖着,直至此时,他仍旧不能想通,为何俏丽可爱的小玉,怎会在自己的梦里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难道,小玉果真是一个妖女?!”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中委实不敢相信。

    此时,徐恪手里没了昆吾剑,总觉得心中不安,他急忙上前四下里寻找了起来……

    北风劲急,遍野茫茫,徐恪找着找着,剑没找到,却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鹅毛雪花。雪花纷纷而落,越下越大,周围已是一片皑皑白雪。

    大雪铺天盖地,北风呼号怒卷,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风雪弥漫……

    徐恪蓦然惊觉,自己此时已立身在一片山谷之中。两边山峰高耸,中间一条峡谷,峡谷中两辆马车,四周横七竖八都是尸体。

    “淅川府西峡口!”他万没想到,自己竟又来到了当日,钦差魏王被刺客突袭之地。

    那一次魏王遇袭,他拼死保护,险些殒命当场,后来回到长安,也是身中剧毒,九死一生。

    徐恪正自回想,忽闻耳后破空之声,急忙一个侧身,却已然不及。他只觉后背一痛,便吃了对方一掌。这一掌力道狠厉沉猛,直打得他向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徐恪但觉嗓眼一甜,他急运真气压住,一口鲜血才不致吐出。他急忙转身,便见一个全身黑衣黑帽的瘦长男子,正伫立在自己面前。

    “好你个小贼!瞧不出你还有些功夫!”那瘦长黑衣人此时口里竟发出了徐恪熟悉的声音。他话音未落,手中一根黑铁长棍,棍势如风,便朝自己当头打来。

    “小贼,让你尝尝我清宁伏虎棍的厉害!”那瘦长黑衣人一棍接着一棍,排山倒海而来,嘴里竟还悠然出声。

    徐恪此时手中失了昆吾剑,只得一味纵跃闪躲,但对方的武功着实厉害,他一个避闪不及,胸口便又吃了对方一掌。这一掌掌力较之先前更猛,徐

    恪胸口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仰天狂吐了一口鲜血,便摔倒在了地上。

    “孙勋,你这恶贼!……竟敢暗施……偷袭!”徐恪此时倒在地上,明知是一个梦境,浑身兀自觉得难受。他手指着眼前的瘦长黑衣人,用尽力气骂道。

    “咦?你认出我了?”那瘦长黑衣人手里拿着两个铁蒺藜,正欲打出,听得徐恪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废话!你都说了两句话了,我还能听不出来!”徐恪又暗自骂了对方一句。他心道,这到底是谁的梦境啊,实在奇怪!难道是你孙勋的梦?不会吧?你都死在我手里了,难不成去了地府还念着我?

    “恶贼!休得逞狂!”空中又传来了“赵昱”沙哑沉闷的一声呼喝。

    孙勋右手欲扬,两枚铁蒺藜还未出手,猛觉脑后风声,急忙将身一矮,手持铁棍转身横打,直攻对方下三路。

    未料,他铁棍才出了半招,便觉劲前一凉,一只纤纤玉手已然捏住了自己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他脑袋一歪,立时气绝。

    “小玉姑娘!真的是你啊!”徐恪见空中飞来相救的那位女子,正是赵昱,急忙勉力站起身,拱手谢道。

    “徐公子,我不是小玉,我叫‘炎’……公子就叫我炎儿好了!”那自称是“炎”的少女,腼腆地说道。此时她脸上又渐渐地浮现出一层紫色,双眼也变作了血红。只是,头发却没有根根竖起,脸上也并未露出粗大的青筋。

    “你是……炎儿?”徐恪疑惑道。他望着眼前的这位少女,除了眼睛变红、脸色变紫,模样跟赵昱几乎无二,甚至于,连声音也与赵昱有些相似了起来。

    “嗯!不瞒徐公子,我在这世间这么多年,别人都呼我为‘炎女’,‘炎儿’这个称呼,就只有公子一人能够叫得……”炎女微微地低下头,脸上竟又露出了少许嫣红,这红与紫两色交相辉映在她的面颊上,仿佛也更增了一道艳丽。

    徐恪呆立当场,不禁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问道:“你……你不是小玉么?”

    炎女噗嗤一笑道:“小玉就是我,我也是小玉!公子喜欢小玉的模样与声音,以后炎儿便也同她一样就是!”

    徐恪兀自疑惑道:“小玉是你,你也是小玉,你又叫‘炎女’……难道说,你们两个是连体双胎?”

    炎女忍不住哈哈大笑,声音又显得有些粗豪,她道:“什么是连体双胎?”

    徐恪道:“是我在书中所见,说有一种人自母体降生之时,便是两人共用一副躯体,同生同死,一生永不相离。”

    炎女笑道:“竟有这种奇事!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倒还未曾见过哩!你是在哪本书上见过的?”

    徐恪窘道:“这个……在下倒是想不起来了”他心里寻思,依照书里的记载,那“连体双胎”可是一副躯体,两个头颅,如今看你与小玉的情形,好似也不像啊!

    炎女欣然道:“这样看来,我和小玉,就是你书中看到过的‘连体双胎’吧?嗯……连体双胎,这个名字好!”

    “呃……那个……炎儿呀,你那一手‘咔嚓’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委实厉害!”徐恪伸出手,一边比划着炎女扭断别人脖子的招式,一边随口问道。

    “这个呀,容易得很!这是炎儿自己琢磨出来的,徐公子想学么?只需这样……就可以……”炎女见徐恪夸赞自己的功夫,顿时来了兴致,便手把手地教起了徐恪。

    徐恪蓦地感觉自己脖子一凉,只见炎女那一只冰冷的玉手已经触到了自己的颈前。他想起之前炎女那一招鬼神皆惧的“扭脖子”,立时骇得脸上变色。

    徐恪仰着脖子,直到听完炎女所言,方知对方是在教自己手法招式。他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

    “炎儿姑娘,这……这一招委实厉害,在下就……就不用学了”

    “哈哈哈哈!”炎女仰天大笑,虽是极力压抑,但她声音与神态中,仍然掩饰不住一股豪壮之气。她冷不丁右手一松,引得徐恪失了重心,不禁前仰后合,便又忍不住大笑连声。

    徐恪忽然想起之前在赵村所见,虽是在梦中,亦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炎儿姑娘,你这一招‘扭脖子’如此霸道,今后可要审慎为之,对那些无辜乡民当心存善念,须知上苍有好生之德……”

    “扫兴!这些话我不爱听!”炎女听得徐恪又要里嗦,刚刚还是大笑连声,顿时脸色一变,顾自往前,大踏步而去……

    “徐公子,走!上一次在香满楼,你请我吃了一顿好的,这一次,我请!”

    远远地,又传来了炎女爽朗的笑声,她的身影却已经穿越古镜,消逝不见……

    “原来,这还是小玉姑娘的梦。想不到,她在梦里,竟变作了另一个“炎女”,果真是有趣啊!”徐恪暗自感叹道。

    “上一次只不过带她吃了一顿包子,难为小玉姑娘,竟还记得那家店铺的名字!”

    “嗯……香满楼!名字取得好,甚为妥帖!那里的肉包也着实好吃,下一次,我定要带小玉再去尝它一尝!”

    主意已定,徐恪便喜滋滋地朝那面巨大的铜镜走去。

    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孙勋”,见他正安详地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不由得心中再次感叹道:

    “孙勋啊孙勋,你也算是个人物,只可惜,多行不义却自毙。你若早知道自己,后面要受那么多酷刑折磨,只怕此刻还要感激小玉,将你一招就扭断了脖子呢!”

第九章、岂能有懈

    【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天宝阁癸院】

    慕容泯疾步走至自家癸院的门口,却被慕容吉的贴身小书童书寒给拦在了门外。书寒战战兢兢道:“大少爷,容小的……小的先去通禀吉少爷一声!”

    “走开!”慕容泯一把推开了书寒,大步走进了院门。

    此时的癸院已被打扫地干干净净,院中还放着各色盆栽,看上去清雅怡人。慕容泯无心赏景,他听得厢房内嬉笑声声,不断入耳,心中恼怒,便走上近前,一脚踢开了房门,大步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映入慕容泯眼帘的是一副极其不堪的画面。他只见自己的四弟慕容吉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似是刚从床上起身。慕容吉的身旁坐着两个窈窕可人的少女,正温温软软地躺在慕容吉的怀中。此时她们一个端着一杯酒,一个手拿着一片果脯,正各自轮流着给慕容吉喂食。慕容吉则是双手张开,一手抱着一个少女,一边喝酒一边大笑。少女极尽婀娜,少男肆意调戏……这一番无边春色、无上妙趣,恐怕就连深宫里的皇帝,也要羡慕不已了。

    慕容吉正玩得尽兴,忽见房门被人踢开,心中一惊正要发作,一见来人竟是他大哥,慌得他赶紧从桌前起身,整了整衣冠,走到慕容泯面前,低着头,讪讪道:“大哥……你怎么来啦,来之前……怎地不跟我说一声?”

    慕容泯气不打一处来,凛然道:“怎么,我来得突然,是不是清扰了你的雅兴啊?”

    慕容吉急忙俯身,连连施礼道:“大哥,小弟错了,求大哥不要告知父亲!”

    “四弟,你糊涂!”慕容泯顿足叹道:“你将这两个女子放在癸院,你以为房门一关,外人就不知道么!寻常女子倒还算了,这两个还是沉香院的……官妓!此事若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阿竹与阿菊慌忙起身走到近前,各自跪倒在慕容泯的身前,嘤嘤啜泣,哀哀求告道:“大少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过错,求大少爷开恩,不要责罚小少爷!”

    “四弟,你先出来!”慕容泯见身前的阿竹与阿菊亦是着装不整,香肩微露,粉颈鹅白,一时间他也不免异常尴尬,便迅即转身出门。

    慕容吉披了一件外袍,跟着慕容泯来到了院子中间,就听得他大哥训斥道:

    “四弟,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前一阵子你受了伤,功夫虽然损了大半,但你只需日日努力、从头苦练,未尝不能恢复昔日之功力。就算你不想学武,那也当用心读书,来日争取到科场去谋一个功名,父亲知道了也必然欣喜。你可倒好,整日就知道呆在家中无所事事,如今,你居然还私自豢养了两个官妓……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啊?!”

    慕容吉不以为然道:“大哥说的轻松,我被那恶贼掼得成了一个废人之后,经脉受损、真元难复,还怎么叫我练功?你说让我读书,我天宝阁世代以武为业,我去考一个秀才当当,又有个什么鸟用!父亲眼里,就只有二哥,我无论做了什么事,他老人家都看不上眼的……”

    慕容泯道:“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在家里养两个青楼女妓啊!你一个尚未婚娶之人,偶尔出去狎妓已是有伤风化,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将两个官妓带进府内。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我天宝阁在江湖上,可要被传为笑柄啦!”

    慕容吉道:“大哥也不要一口一个‘女妓’的说她们,这两位姐姐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原本都是正经人家的婢女。只因被歹人绑架,后又被人用药迷晕,才会不幸堕入青楼,沦为风尘女子……”当下,慕容吉又将阿竹与阿菊所忆起的那一番不堪过往,又与慕容泯简短说了一遍。

    慕容泯听罢,不禁沉思了良久,两人绕着这癸院又走了数圈。慕容泯望着自己这位四弟稚气未脱的脸容,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怜爱,当下一横心,便说道:

    “也罢,四弟既然真心喜欢她们,我这做哥哥的成全了你们就是!父亲那里,我会帮你求情……”

    慕容吉忙一把抱住了他大哥的身子,欢喜雀跃道:“太好啦!还是大哥对我最好!”

    “不过……这两位女子,今后可不能再留在癸院了!”慕容泯又说道。

    “大哥,你刚才不是答应了么?怎地还是要驱赶她们?”慕容吉脸上刚刚升起的一股兴奋,又变作了满面的失望。

    “我的傻弟弟!大哥只是不让她们再留在天宝阁,可没说将她们赶走!”慕容泯笑道。

    “大哥的意思是?”慕容吉又恢复了少年人的喜悦。

    “大哥会想办法,给你在外头买一座宅子。你就把她们好生安顿在那里,日常有空,你想去就去……只不过……咳!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别去得太勤了!”慕容泯拍了拍他四弟的肩膀,顺手还帮他捋了捋一头的乱发,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大哥,你太好啦!我爱死你了!”慕容吉直听得心花怒放,他一头扎进了慕容泯的怀抱中,紧紧抱住了慕容泯的前胸,欢欣道。

    慕容泯一边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一边缓缓言道:“听你说来,这两位女子也算是个苦命之人,不幸沦落风尘,命运委实堪嗟!今后,你须得对她们好生照顾。他日待你明媒正娶之后,就由大哥做主,将这两个女子给你配作妾侍吧……”

    “嗯!多谢大哥!”慕容吉依旧紧紧抱着他大

    哥,眼中不知是欢欣还是感动,竟然隐隐有了泪花。身材高挺峻拔的慕容泯在他眼中,除了是大哥,更像是一位父亲……

    “你呀!就是这么调皮!什么时候能懂点事,也能帮大哥分担一些呢?”慕容泯继续轻拍着四弟的后背,感慨道。此时,他遥望着天宝阁高低错落的层层楼阁,眼里却不经意地闪过了一丝忧愁。

    ……

    ……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翠云楼的一个雅间之内,正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奇装异服的男子。那位青年男子年纪二十有五,身材颀长、脸容瘦削,眉目还算清朗,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年纪约莫五十挂零,身材微胖,一张大脸上红光满面,当中一个大红鼻子上斑斑点点,一双鹰目却是炯炯有光。此际,那红鼻子老者喝了一大口酒,便朝门外喝道:“老鸨儿,快来!”

    “来啦来啦!大爷,瞧把您给急的……这可还是大白天呐!”那老鸨本就在上楼的途中,听了那老者如雷鸣般的嗓音,急忙快步上前,殷勤招呼道。

    “把你们的头牌,叫什么……明月的,给老子叫来!”老者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大声吩咐道。

    那老鸨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不过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见那位红鼻子老者言语甚是粗鄙,当下心中不喜,便淡然说道:

    “吆!这位大爷怕是头一次来咱们翠云楼吧?我们明月姑娘,平日里可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红鼻子老者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随之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大声道:“三百两银子,买你们明月一个晚上,够了吧?要是她把老子给伺候得舒服了,老子还会有赏!”

    不想,那老鸨却轻笑了一声,慢言道:“不瞒这位大爷,我们明月姑娘啊,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平常最多为您弹个琴唱个曲什么的,要是想让她陪寝啊,那可断断不行哦!”

    红鼻子老者闻言大怒,右手一拍桌子,直震得碗碟乱飞,桌板险些儿都被他拍断,只听得他高声骂道:“你少嗦!老子今天还非得睡了你们明月不可!老子今天要是玩得不高兴,你信不信我把这翠云楼都给你拆喽!你这臭娘们,到底叫还是不叫?!”

    那老鸨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她虽见那老者有些武艺,但心中也是不惧。此时她见老者无礼,右手一招,身后立时便冲上来四个彪形大汉。那四人手中都拿着棍棒,一脸气势汹汹之状。

    “我翠云楼有翠云楼的规矩,你们今天要是来喝酒找姑娘,我自会好好做你们的生意。除了明月,其他姑娘,随你们叫!你们若想到这里打架闹事,哼哼!这翠云楼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老鸨冷哼道。不过,她话语之间总还留了分寸,毕竟桌面上的三张百两银票,对她还是颇具诱惑。

    “你这臭娘们,老子……”那红鼻子老者霍然起身,正待出手,他对面的康有仁急忙一把将他拉住,劝道:

    “三叔,算啦算啦!这里可是长安,您老消消气!千万别同他们一般见识!”

    言罢,康有仁还不断用眼神向他三叔示意,提醒那红鼻子老者切勿在此地动手。

    “哼!气死老子了!”那红鼻子老者甩开了康有仁的右手,愤愤然回到桌子前落座。

    康有仁忙将那三百两银票交到了老鸨的手里,微笑道:“这位妈妈,可否烦请你将明月姑娘叫来此间一叙?我们便听她弹弹琴,唱唱曲即可,不用陪寝……”

    红鼻子老者歪着头,白了一眼康有仁,心道你这小子吃饱了撑着,有病吧?拿三百两银子过去,就为了听听曲子!这明月就算是从月亮里飘下来的仙女,唱一只曲子也不用这么贵吧?再说了,老子睡不了她,还花那银子作甚?

    不想,那老鸨略略欠身施了一礼,歉然道:“这位公子爷,不瞒您说,就算要让明月姑娘陪您唱个曲儿,可也得她本人愿意……”

    康有仁不禁略感意外,他问道:“这位妈妈,究竟怎样……才能让明月姑娘到此现身一见呢?”

    此时,老鸨心下也感为难。她先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四个护院退了下去。她手中紧紧地拽着银票,脸上又堆满了欢笑,神色却是万分的愧疚,她道:

    “要见我们明月姑娘,你得和她……对诗!”

    “啥?还要对诗!奶奶个熊!这到底什么破规矩!”红鼻子老者又忍不住高声咒骂道。

    “对!我家明月姑娘会出一个诗题,公子须切题作诗,若诗句能让明月姑娘满意,她自会出来相见。”老鸨忙道。

    康有仁听得不禁心中烦躁,他心道我一个武人,哪会酸腐文人的那些吟诗功夫?当下他只得挥了挥手,便道:“算了算了,明月姑娘还是下回再叙吧。你们这……除了头牌之外,其他的二牌、三牌的,有没有?就烦请妈妈叫她们过来……”

    “有有有!我们这里除了头牌之外,还有金带花魁、银带花魁、玉带花魁,可都是艳冠群芳的可人儿呀!一会儿就给你们送上两位金带花魁,大爷,你们少待啊!” 老鸨忙不迭地回道。言罢,她便匆匆地转身出了雅间,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将银票收入了囊中。

    “有仁啊!你也忒老实了点吧!咱们就是来图个快活,你还同那娘

    们这么客气?”老鸨走后,红鼻子老者便恨恨说道,他心中显然还是有气。

    康有仁道:“三叔,这里可不是咱们康家的地盘,行事还是小心为妙!小侄听说这翠云楼可不简单,据闻朝中有一位大人物撑着,寻常无人敢来闹事,咱们也犯不着去惹他呀!”

    “奶奶个熊!我康广本一生嫖遍大江南北,今天可是我最贵的一次!他奶奶的,花了老子三百两银子,还睡不了一个头牌!”那自称为“康广本”的红鼻子老者兀自恨声说道。言外之意,他依旧格外地心有不甘。要知道在他们蜀中一带,三百两银子要是省着点嫖,几乎够用一年了。

    “三叔,这里可是长安!赚钱容易,花钱更容易,今后您可得慢慢习惯起来。”康有仁笑道。

    康广本不再去想银子的事,他话锋一转,便说道了康有仁两个婢女的身上,他道:

    “有仁,你这次怎么搞得?非但丢了本门至宝五毒珠,掌门交代你提亲的事,你也没办成。到最后,你还把阿竹与阿菊这两个丫头也弄丢了!”

    康有仁被说得差愧无地,讷讷道:“三叔,侄儿无用,下次我阿爹问起来,您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呀!”

    康广本道:“这个还用你说,从小到大,最疼你的,还不是三叔?只是……二哥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啊!他要真发起怒来,没准会给你一颗‘三香丹’!”

    康有仁一听“三香丹”之语,立时骇得脸色煞白。只因那“三香丹”实是康门中的一种奇药,内有多种香料,闻之奇香无比,那香气也最能引来各种毒物。服下此丹之人,体内香气不断四溢,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引来各种毒虫嗫咬,至死方休。

    蜀中康门中若有人犯下大错,掌门便会赐他一颗“三香丹”。等他服下此丹之后,便将那人浑身捆绑,放置于野外一日一夜。那些毒蛇、蝎子、蜈蚣之类就都会闻香而来,爬上那人的身体,到处嗫咬啃噬,轻者咬破他肌肤皮肉,重者便会令他毒发身亡,而临死之时,那人还会痛苦呼号不绝,实在是一项惨绝人寰的惩罚手段。虽然康门中人体内都带有抗毒血质,但受尽一日一夜的毒虫嗫咬,尚得不死者,毕竟少之又少。是以,凡康门之人闻听“三香丹”三字,无不闻风色变。

    “哈哈哈!三叔吓吓你而已,你也别当真啊!毕竟,你是我二哥的亲身儿子,将来,你是要做掌门的人,二哥再怎么狠绝,也不会喂你‘三香丹’的……”康广本见他大侄子此时一副惊恐的表情,忙拍了拍他的胳膊,大笑着宽慰道。

    话虽是如此,但康有仁心中兀自惴惴不安,只因他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在整个康门中,可是以手段狠辣、脾气暴烈出名的。自他登上掌门之位至今,在他手底下被惩处致死的,不知已有多少人……纵然是他的亲身儿子,可要是真的违逆了他心意,赏你一颗三香丹,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放心,有仁啊!你只需将接下去这件事给办好了,三叔担保,掌门非但不会责罚你,说不定,还会大大奖赏你哩!”康广本拍着自己的胸脯,又朝他侄子言道。

    “三叔说的……是玄黄剑吧?不过,这一把剑听说一直是藏在宫中,那里有禁军守备,防卫森严,叫我又如何能找来呀!”康有仁回道,脸上刚刚褪去了惧色,又满布了忧色。

    康广本却道:“不要急,有仁啊,三叔这一趟来,除了给你带了些好物什,还为你铺好了门路!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晋王……”

    “晋王?”康有仁不由得奇道。

    此时,康广本显然不愿在翠云楼里深谈这下一步的计划。他突然一拍桌子,怒斥道:“奶奶个熊!这龟婆死哪儿去了!莫不是拿了银子跑路了吧?咋地还没姑娘过来!”

    “来啦!这位爷,您可真是性急呀!”老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开了雅间的房门,将两位玲珑娇艳的女子引了进来。

    “这位姑娘名叫‘绯雨’,这位姑娘名叫‘凝霜’,她们可都是我翠云楼一等一的美人儿呐!二位爷,你们慢用!”老鸨殷勤介绍了一番,便关了房门,悄然退了下去……

    康广本不由得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两位女子,只见她们个个身姿曼妙、脸容艳美,莲步轻移、春色无双,果然是与他平常所遇的那些风尘女子不同。此时他忽觉这三百两银子花的也不算冤枉。

    “你叫什么……飞鱼?”康广本问了一句。他心道长安果然是京城啊,连一个青楼女子的名字,也这般与众不同。

    “奴家便是‘绯雨’,见过这位爷,来……大爷先喝一口酒!”绯雨坐到了康广本的身侧,纤手微抬,端起一只酒盅,缓缓递到了康广本的嘴前。

    “好好好!我喝,我喝……”康广本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康有仁看着绯雨与凝霜腰间悬挂的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心中却不禁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金带花魁’啊!看来,人有三六九等,当真不假,竟连那青楼红粉堆中,亦要分出等级高下。我辈身处江湖之地,能不努力换取自己的前程地位乎?今后,但凡有机会,便需更上层楼!”

    思虑罢,他仰脖喝下了一大口美酒,将酒盅往桌前重重一放,随即伸出右手,一把就将身旁的“凝霜”揽入怀中……

第十章、若之奈何

    徐恪跟着炎女的步伐,缓步穿过了铜镜。他一抬眼,便见镜花娘娘正伫立于眼前,他又回到了镜花楼中。

    “奇怪!小玉怎会做了这么一个梦?梦里面她竟然变作了另外一个人!”徐恪心有疑虑,此际一见镜花娘娘,当即出言问道。

    “你不是说她们是‘连体双胎吗’?说不定,小玉姑娘白天是小玉,到了梦里,就变作了‘炎’啊?”镜花娘娘笑道。

    “这不是我胡诌的么?看她们这情形,哪里是什么‘连体双胎’呀?倒好像是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似的!”徐恪道。

    镜花娘娘却依旧呵呵笑道:“也许,她们既无连体,也非双胎,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只是,连小玉自己都不知罢了。”

    徐恪疑惑道:“敢问镜花娘娘,如果小玉和炎儿就只是一个人的话,为何,梦里面的炎儿与白天的小玉会如此不同?到底小玉是炎儿呢?还是……炎儿才是小玉呢?是小玉在梦里变成了炎儿呢?还是炎儿在白天化作了小玉呢?”

    “你这话问得颇有妙理!”镜花娘娘略作思忖,便道:“大凡人之梦境,皆心之倒影。梦里的世界亦可作为神识寄托之地,无穷无止、无休无尽!兴许,小玉便是在梦中化作了炎儿,炎儿又是在梦中化作了小玉。小玉就是梦里的炎儿,炎儿也是梦里的小玉,两者犹如镜中之两端,本为一体,又非一体。”

    “小玉便是梦里的炎儿,炎儿又是梦里的小玉……”徐恪挠了挠前额,回味着这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古人有名为庄周者,在梦中化作一只蝴蝶,醒来后不知蝴蝶是自己的梦境,还是自己便是蝴蝶的梦境。沓沓人生犹如白驹过隙,凡夫俗子生命逝去之时,是否亦是大梦醒来之时?在这如梦般的一生中,究竟庄周是蝶,还是……蝶是庄周?此题后人思之千年仍未有解。

    难道说,小玉在梦里化身为炎儿,炎儿也在梦里面化身为小玉?不对呀!如果说炎儿是小玉的梦境,那还说得过去,但若小玉竟也成了炎儿的梦境,那么平日里我们这些人,与小玉姑娘在一起的所言所行,难道也都只是炎儿的一场大梦吗?

    想到此节,徐恪忙道:“镜花娘娘,在下还是有一问不解。小玉与炎儿,必定一个是真、一个是幻,一人属实、一人为虚。两者虽是一体,亦非一体!如若小玉是真,炎儿便当是幻,小玉既是实体,炎儿必是虚像。如此说来,小玉便只能是小玉,炎儿也不过是她的一个梦影罢了。怎能说,小玉亦是炎儿的梦境呢?”

    镜花娘娘却淡淡一笑,莲步轻移,走到古镜之前,此时镜中便现出了和她一模一样的一位镜花娘娘。她朝着镜子里的“镜花娘娘”一笑,镜子里的“镜花娘娘”也朝她嫣然一笑。她向古镜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镜面,镜中的她也伸出手,缓缓地滑过了镜面……

    镜花娘娘慢慢地走向镜中,镜中的她也慢慢地走向镜外。恍然间,两者渐渐地融为了一体,最后,随着古镜镜面漾起的一阵波纹,镜花娘娘与镜中的自己,便都已经消失不见。

    “人之梦境,犹如镜中之影。你立于镜前,镜中便生你影。你在镜中之所见,是你,亦非你。你在镜中看‘你’之时,镜中之‘你’亦在看你。焉知,你是镜中之‘你’,还是……镜中之‘你’才是你?”镜花娘娘空灵悠远的声音又在整个楼层中响起,也不知声音是从出自镜中,还是发自镜外。

    “你在镜中看‘你’之时,镜中之‘你’亦在看你。焉知,你是镜中之‘你’,还是……镜中之‘你’才是你?”徐恪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禁暗自感叹道,天下之大,实属无穷尽也!人处于天地之间,思虑之所及,安能穷尽天地乎?九天浩宇之上者,究竟何人之所居?幽冥地底之下者,究竟何物之所存?凡人之所以称凡者,盖因听天由命也!天地之道,玄之又玄,凡人寿数既短,神思又穷,又如何才得参透天地玄元大道?我辈身处之世,真乎?幻乎?又有谁人能知?!

    对于这个世界到底是真还是幻的问题,徐恪茫茫然想了半天,还是无从得解。他见此时面前的那一面巨大的古镜,镜面处又有一阵波纹荡漾,便情不自禁走上前,伸手触摸镜面。未料,古镜一阵抖动,这一次徐恪并未按下字块,人却也已走入了镜中。

    ……

    ……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徐府的榛苓居内,姚子贝正在帮助胡依依收拾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各色药丸与药粉。她一会儿拿起一个药瓶,打开了盖子闻一闻,一会儿又拾起一个药罐,摇晃一下看一看,每样东西都舍不得落下。胡依依见状,便忍不住朝姚子贝笑道:“傻丫头,这些东西我碧波岛上都有,你就别收拾了……”

    姚子贝不禁可惜道:“姐姐,这黄连散是你刚刚研磨好的,书仙老爷爷牙痛的老毛病,只需温水服下一汤勺就好,他可离不开这个。这九鳖丸里面有九种大补之药,花了你多少心思呀,我可舍不得丢下……”

    胡依依赞许道:“小贝妹子,你记性可真好!瞧不出就这几天的工夫,你已学了这么多药理学问,将来啊,你定能成个好郎中!”

    旁边的舒恨天也道:“恭喜老姐姐衣钵有传,日后这长安杏林中的翘楚,必是我们家姚大夫啊!小贝,等你学成出师之后,本书仙大人便给你买下一家医馆,就开在那长安城最热闹的东市。咱们姚大夫悬壶济世,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位名医啊!”

    姚子贝腼腆道:“书仙老爷爷,姐姐医术高明,我这不过才学了个头呢!再者,咱们不是要去碧波岛了吗?徐哥哥不是也说再不想回到长安了么?今后还开什么医馆呀!”

    舒恨天朝姚子贝眨了眨他的一对小眼,笑道:“碧波岛能不能成行还另说哩!咱们的无病老弟呀,就算去了碧波岛,这长安城它可是定要回来的……且不说这

    个了,小贝,那个黄连散,给我两瓶先!”

    “好!”姚子贝依言,取出两个小药瓶交到了舒恨天的手里。她一转身,却见身旁的胡依依脸露疲乏之状,双眼无神,眼皮子打架,身子摇摇晃晃,好似困极欲眠,忙伸手扶住了胡依依,问道:“姐姐,怎么啦?困了么?”

    胡依依捂着头,困顿道:“哎!不知怎地……就突然间想睡了,妹妹快扶我进去……”

    姚子贝忙搀扶着胡依依走入她的内室,将胡依依轻轻放倒在床上。姚子贝刚刚为胡依依脱去鞋袜,盖好被子,就见她侧了一个身,呼吸均匀,已然沉沉睡去。姚子贝便放下纱帐,关好门,悄然退了出来。

    堂前的舒恨天问道:“我老姐姐怎么回事……这大白天的,忽然间就睡着啦?莫不是中了瞌睡虫吧?”

    姚子贝竖起手指,做了个轻声的手势,低声道:“姐姐怕是累了,让她先睡一会儿,书仙老爷爷,咱们先去徐哥哥的鸿鹄居那里,帮他收拾收拾吧?”

    ……

    ……

    徐恪此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见周围都是一片红色的光影,四处屋宇楼舍,重重叠叠,仿佛置身于一片宫殿之中。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徐恪沿着一处长廊往前走去,找寻出口的位置。猛然间,一团黑色的影子凌空朝他袭来,徐恪急忙斜身一矮,堪堪避过。他细看之下,却见那一团黑影乃是一只巨大的黑翼蝙蝠。

    那黑翼蝙蝠空中一个转身,却化作了一个一身紧俏黑衣的女子。女子掣出长剑,娇叱一声,便朝徐恪冲来。

    “破金势!”徐恪昆吾剑往上一扬,剑气激荡,罡风肃肃,迎着黑衣女子而去。

    黑衣女子见势不妙,急忙凌空一个倒转,又化作一只巨蝠,两翼张开,飞身欲逃。

    “断水开木!”徐恪见此女乃是一只黑翼蝠妖,此际哪能容她脱逃!他剑尖上指,剑气沛然勃发,当空又是凌厉一剑。剑势迅疾如奔雷逾闪电,剑花飘散若柳絮似飞雨。只闻那黑翼蝠妖“啊”地惨叫一声,她硕大的一团黑影,便被徐恪凌厉的剑气给斫成了碎片,散落成一地的血块。

    “咦?我这剑招竟能两势合成一势,还有这般妙用!”徐恪凝望着自己的这把昆吾剑,暗自回想着刚才自己所使的这一招,顿觉妙用无比,这两势并成一势之后,威力更是倍增!

    徐恪自知此时不过是一个梦境,然对于剑招的领悟却是恍然如闻大道。他一边继续往前奔行,一边随手试剑,越是试炼,越是觉得那一起混元剑,虽只一招五势,但五势之中所蕴含之诸般变化,实则妙用无穷!

    徐恪走过长廊,经过一处又一处楼堂屋宇,又来到一座后园之中。在红光映射之下,后园中影影绰绰,到处都是假山碎石、亭台水榭。徐恪看得不甚分明,他提剑在手,凝神戒备,继续四处搜寻出口。

    蓦地,天空中又飞来了四团巨大的黑影,徐恪待她们飞近细看,又是四只黑翼蝙蝠。

    那四只蝙蝠妖飞至徐恪身周四处,化作四个黑衣女子。她们各自褪去黑衣,露出妖冶的身姿,一边向徐恪缓缓走近,一边发出各种呻吟挑逗之声……

    蝠妖徐徐走近,竟裸露了上身,又发出妩媚入骨的声音。徐恪只觉浑身一片燥热,耳中靡靡之音又不断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阵酥麻,渐渐地就要失去控制。

    “无病小心!”一位红衣女子大喝一声,跃至徐恪身旁,长鞭一卷,便向身前的两个蝠妖女挥去。

    “胡姐姐!”徐恪猛然惊醒,凝神一看,心中顿时大喜,来的正是朝夕陪在他身边的碧波仙子胡依依。

    胡依依长鞭倒卷,将两个蝠妖女打得飞身逃离,匆忙中又说道:“小无病,先将那两个妖物料理了再说!”

    徐恪方才已领略了蝠妖女声音的厉害,此际更是不敢疏忽。他长剑斜挥,口中大喝了一声:“荡火裂土!”那一把昆吾剑,剑身暴长,剑气化作漫天飞雪,将两只蝠妖尽数笼罩于剑网之中。

    那两个蝠妖女本在用力发功,她们极尽挑逗之能事,已将徐恪迷惑得渐渐失去知觉。此刻乍见胡依依现身,破了她们的魔音。她们心中一慌,未及逃离,就见徐恪凌厉无俦的剑气已破空而来,立时“啊”地一声惨叫,两个妖娆的女子身体,霎时间又被斫为两团碎块。

    “胡姐姐,原来这是你的……”徐恪想说一句“这是你的梦境啊!”但他转念一想,胡依依身处梦中,怎知是梦?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无病,快随我走!天音宫不可久留!”胡依依见击退了四只蝠妖,心下略松,但兀自不敢懈怠,急忙一拉徐恪的右手,带着他疾速逃离。

    “天音宫……又是什么地方?”徐恪一边跟着跑,一边还不忘问了一句。

    两人刚刚出了后园,又有一大片黑影尾随着飞来。胡依依心中焦急,忙道:“小心她们的‘黑蝠魔音’!”

    徐恪回头,见至少又有八只蝠妖跟在了身后,有两只蝠妖飞到了近前,已然发出了如先前一般勾魂夺魄的**之音。

    徐恪不敢倾听,急忙定住心神,潜运真气灌注于右臂,长剑当空一挥,口里大喝了一声“破金断水!”剑气沛然如雨,激起罡风一片,剑气之所及,那两只蝠妖顿时化作了一团血雨。

    见徐恪剑势凌厉,后面的六只蝠妖便不敢过分靠前。她们口里虽仍在不间断地发出魔音,但威力自是大打了折扣。

    徐恪忙跟着胡依依又穿过了好几个拱门,转过一处轩厅,就来到了一片宽敞的前院之中……

    “快!大门就在那里,我们先出去再说!”胡依依向徐恪招手道。此时他们身后的蝠妖虽飞身尾随,但仍然不敢靠近。

    徐恪提一口真气,脚步如骏马奔驰,渐渐地跑到了胡依依的前面。他穿过了大院,便见一座朱漆大门巍峨耸立

    在前方……

    “气横北斗、星列南岗,破!”半空竟传来了一个凛冽肃杀的声音,那声音所到之处,百草为之凋零、万物为之摧折,似无人能撄其锋芒!

    “无病小心!”胡依依闻听此声,心中惶惧莫名,她疾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徐恪……

    半空中射下来的一道金光,立时便打在了胡依依的头顶。胡依依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胡姐姐!”徐恪抱起胡依依娇弱绵软的身体,大声呼道。

    胡依依伸出手,想要触摸徐恪那张俊美的脸庞,但手伸到半空却又软软的垂了下去,只听她用尽全力说了几个字:“小无病,姐姐……走了……”话刚说完,胡依依便脑袋一歪,从此气绝。

    “姐姐!你不能死!”徐恪紧紧地抱住了胡依依,失声痛哭道。他见大门前已降下了一个满身金甲的身影,此时心中悲痛莫名,长剑向前一指,口里大喝一声:“破金势!”,剑身仰起罡风阵阵,剑气勃发如漫天秋雨,直朝那金甲男子刺去。

    未料那金甲男子冷哼了一声,声影却突然消失,徐恪猛冲上前,一时未能止住身势,竟撞上了那扇朱漆大门。大门轻轻一晃,却化作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徐恪便已出离了梦境,立身于镜花楼中。

    “胡姐姐,胡姐姐,你……你没事吧?”徐恪此时虽已身在镜花楼中,但一想到方才的梦境,心中兀自惊悸不安,急忙四下里张望,惶然问道。

    “胡姐姐,胡姐姐……”此时的镜花楼中空无一人,只剩徐恪自己的声音,在四面回响。

    “还好,这只是一个梦罢了!”徐恪伸出手掌擦拭自己眼角残留的泪水,这一个梦境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真实。他不禁暗暗向天祷告,乞求这样的梦境,永远不要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之中。

    此时,他忽见眼前的古镜,镜面又是一阵波纹颤动。他心想,难道我还能再入此梦?他伸出手触摸镜面,古镜微微抖动,便又将他带入了梦里。

    ……

    “快!大门就在那里,我们先出去再说!”

    徐恪甫一入梦,就见胡依依正向自己招手言道,声音异常急迫。此时他们身后的蝠妖兀自飞身尾随,但仍然不敢靠近。

    “姐姐,你先别跑,当心前面!”徐恪忙提气疾行,挡在了胡依依的面前。

    “天地五行、急急如令,破!”半空中又出现了那个仿佛可以毁灭一切的声音。徐恪仰面朝天,提剑在手,心道,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来受死!

    “无病小心!”徐恪猛觉后背被人一推,他身子失控,往前奔了两步,却见半空里的那一道金光,已再次打在了胡依依的头顶。胡依依身子一侧,软软地倒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不能死!你为何要替我阻挡?”徐恪抱住了胡依依的身体,再一次地失声痛哭。

    胡依依缓缓睁眼,右手用力抬起,徐恪握住胡依依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只听胡依依虚弱的声音说道:“小无病,南无破出手,无人能活,姐姐从此不能陪你了,你……你要……”话未说完,胡依依右手一松,就此气绝。

    “胡姐姐!胡姐姐!依依!”徐恪紧紧抱住了胡依依,就算明知是在梦中,心里依然是悲恸莫名。

    再一次入梦,却依然不能改变结局,无论他再怎么心痛不舍,胡依依还是香消魂逝。

    “哼!蠢狐!”身后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徐恪转身,见说话之人正是那位一身金甲的男子。那人双目之间依旧带着一缕金光,方才击中胡依依的那一道光芒,便似从中而发。

    “恶人!你还我依依!”徐恪集全身之力,长剑携风雷之势,一招“断水势”便往金甲男子递去。

    金甲男子手中一把三尖两刃刀,只轻轻往前一格,便将徐恪连人带剑,给远远地荡了开去。徐恪身子把持不住,又一头撞进了前方的那一扇“朱漆大门”之中……

    徐恪穿出了铜镜,身体竟然依旧前冲,颓然倒在了地上。自然,他此刻也是倒在了镜花楼的木板地面上。

    “我就不信了!”徐恪一跃而起,他见古镜的镜面仍有波纹闪动,他便伸出左手轻触镜面,再一次跨入了梦境。

    ……

    不久,他又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古镜,回到了镜花楼。

    他回转身,还是不甘心,又再次走进了镜中。

    ……

    不知道徐恪进进出出了古镜多少回,他自己也早已经记不清次数了。可无论徐恪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不甘,再怎么痛心疾首,到最后,胡依依还是会被半空中的那一道金光击中,一缕芳魂从此逝去!

    而那一个飘然而降、一身金衣金甲的男子,无论自己再怎么提剑怒刺,却依然不是他对手。

    不过,每一次,那人取了胡依依性命之后,都并未伤害徐恪。

    “难道,这个梦的结局,始终是不能改变的么?”

    此时的徐恪躺在镜花楼的地板上,直累得气喘吁吁,他不由得颓然叹息道。

    “是的,这个梦的结局,永远都是如此……无法改变!”身旁走来了镜花娘娘,直到此时,她才终于现身。

    “镜花娘娘,我胡姐姐的梦,怎地如此怪异呢?为何我先前都能改变别人的梦境,却独独不能改变胡姐姐的梦境呢?”一见镜花娘娘现身,徐恪急忙站起身问道。他实在想不通,为何胡依依会梦到自己死去?而且经历无数次的努力,她依然是死在了自己的梦里。

    对于徐恪而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胡依依就此离他而去,就算在梦里,也不行!

    “这个梦,又不是你胡姐姐做的……”镜花娘娘淡然回道。

    “这不是胡姐姐的梦?!那又是谁的?”徐恪挠着自己的前额,不禁疑惑道。

第十一章、碧波有约

    “这是你自己的梦,如何能改变呢?”镜花娘娘面朝徐恪,脸上的微笑如春风吹起涟漪,淡然言道。

    “我自己的梦!”徐恪惊道。他委实未曾料到,这一个惊险的梦境,竟是自己所梦。而且,自己竟然梦到了胡依依的惨死,他一脸茫然,心中不明所以,又问道:“我……我记得,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啊?”

    镜花娘娘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她道:“你今时虽未曾做过,焉知你今后,不会有这样的梦呢?”

    “这是我未来的梦?我将来……又怎会做一个这样的梦呢?”徐恪疑惑道。在他心中,此刻实在有太多的疑问。

    镜花娘娘笑道:“我早就说过,梦境者,皆心之倒影。你将来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这……得问你自己了。”

    徐恪在古镜前来回踱步,回想着方才的梦境,那梦中所出现的结局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一次次地闯入,试图改变结局,又一次次地以失败告终。此时的他兀自心有余悸,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敢问镜花娘娘,这梦中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吧?”

    镜花娘娘却忽然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那个金甲天神是谁?”

    “他还是个天神?我又从未见过此人,他入我梦中作甚?!”徐恪忿然道。

    镜花娘娘笑道:“在人间他便是神,在天庭,他亦算是人,你可称他为半人半神。至于他为何会入你梦中,我却不知。我只知道,他就是司命真君南无破。”

    徐恪纳罕道:“这世间还有所谓的半人半神?那他究竟算是人,还是一个神?”

    镜花娘娘却叹道:“他是人也好,成神也罢,究竟有何区别呢?为人者,虽有生死,但亦可转世轮回,经历诸多喜怒哀乐,历经各种起落悲欢,生命在一次次的绽放里获得不同的满足。为神者,虽不死不灭,但无我无他、无欲无求,如此历经漫长岁月,心中不增不减、不喜不悲,又有何意趣呢?”

    徐恪思虑了片刻,虽不知其所以然,却也不愿深究其里,他想起适才梦境中金甲天神的那一道金光,便又问道:

    “以娘娘的意思,那个叫什么南无破的……很厉害么?他那一道金光又是什么功夫?”

    镜花娘娘道:“南无破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世间凡人,也无人能够抵挡他这一招。上苍有好生之德,是以他便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地,一天之内只能出手一次,一次只能杀一人。”

    “这也叫好生之德?这算什么破规矩!杀人就是杀人,杀一个与杀几个有何区别呢?这种规矩又有何意?”徐恪愠怒道。他心想,如此看来,在我的梦里,南无破是因为已经杀了一次胡姐姐,所以才放过了我啊。

    “呵呵呵……或许,你觉得没意义,他觉得很有必要呢?”镜花娘娘笑道。

    “但愿我与胡姐姐,此生永远不要遇着此人吧!”徐恪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道。

    见徐恪此时面露忧愁之色,镜花娘娘宽慰道:“你也无须过虑,梦毕竟是梦,梦中之事,也未必会真。”

    “嗯……在下相信!”

    ……

    过了片刻,徐恪又问道:“镜花仙子,我如今已进过许多人的梦境,怎地进不了胡姐姐的梦呢?”

    镜花娘娘道:“胡依依毕竟是一个妖,而且是一个千年大妖……”

    徐恪奇道:“妖不做梦么?”

    镜花娘娘笑道:“妖毕竟非人,他们很少做梦,可一旦有梦,便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梦境……目下的胡依依恰正在做梦,你想进去么?”

    见徐恪心有所往,跃跃欲试,镜花娘娘便走到古镜之前,伸手摁下了“甲”与“午”二字,镜面顿起一阵波纹。

    “去吧,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哦!”镜花娘娘微笑道。

    徐恪伸出手,欲待触摸镜面之前,忽又问道:“这位仙子,你与楼下的水月老人,守护在这神王阁中,敢问你们……也都是神仙么?”

    “你还是快些进去吧!”镜花娘娘在背后一推,徐恪身子往前,便冲入了镜中的世界。

    留下镜花娘娘一人,独自伫立在镜花楼中。她幽幽一叹,仿佛言道:“我们不过是白老阁主所创的一个幻影而已。我们不是神,亦非人,都只是白无命神识中的一个分身罢了……”

    言罢,她慢慢地将这一面巨大的古镜翻转了过来。此时徐恪若立在身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一面古镜翻转之后,竟变作了一道连接上一层阁的楼梯。

    ……

    ……

    徐恪向前猛冲了几步,一时没有收住,脚下一个打滑,却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所幸地上都是一些细草,他缓缓坐起身,却也未觉疼痛。

    “你怎么走路还这么不小心?好端端地怎会摔了一跤?”旁边走过来一位红衣女子,急忙搀扶着他站起身。她一边为他拍去后臀的尘土,一边数落道。

    “胡姐姐!”徐恪转身一见,立时欣喜地呼道。那位红衫女子,身姿绰约、风华绝代,却不是胡依依是谁!

    胡依依听了徐恪的这一声叫喊,却是微微一愣,旋即又噗嗤一笑,轻轻打了一下徐恪的肩头,道:“瞧把你给没羞没臊的!年轻时候这么叫,如今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叫我呀!”

    徐恪不由得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暗自纳罕道:“我不是一直这么叫你的么?怎地如今竟成了没羞没臊了?我也就二十余岁啊,怎么是‘都这么一把年纪了’,难

    道说……?”

    徐恪见身旁就是一口大水缸,他忙走到水岗前,俯身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他只见自己此时头发已然花白,身材微微佝偻,脸上沟壑纵横,满是风霜之色,分明已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哪里还能找得到年轻时的半分俊美容颜!

    徐恪暗自心想:“原来,在胡姐姐的梦里,我已然堪堪度过了一生,已近垂垂老矣!想必胡姐姐的梦境,便是与我在此地终老吧?”他再放眼四望,果不其然,远处海天云影、水光潋滟,大海无边无际、波涛阵阵拍打着岸边。自己立身之地,便正是一处海岛。只见岛上山岚起伏,绿意葱茏,树林参差,芳草萋萋,幽香满地,群鸟翔集……果真是一处风光旖旎、景色清幽的人间福地!

    “看什么看啊!都糟老头子一个了,还这么臭美!”胡依依跑到徐恪的身后,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道。

    “胡姐姐,这里便是碧波岛么?”徐恪笑问道。

    “这里不是碧波岛,难不成……还是长安城么?怎么……在这里呆了四十年,如今又想回长安啦?怪不得,你今天突然奇奇怪怪地叫我什么‘胡姐姐’呢,原来你这心里头,还是想着回去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我让你叫我‘胡姐姐’!”胡依依说着说着,心里头忽然来了一股气,竟一把拧住了徐恪右边的耳朵,痛得徐恪忙拱手求饶道:

    “胡姐姐,好姐姐,快放手,痛痛痛!”

    “你还这么叫!”胡依依不依不饶。

    “到底该怎么叫啊?”徐恪苦笑着问道。

    “你昨晚上,还叫人家‘小亲亲’呢!”胡依依松脱了徐恪的右耳,捋了捋自己额角的青丝流云,忽然低了头,神色忸怩道。

    “小亲亲?”徐恪不由得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这还差不多!耳朵痛不痛,我给你揉揉……”胡依依轻笑道,她脸上终于又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她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微微呵一口气,柔柔地抚摸徐恪已经发红的右耳。

    胡依依软玉温香的身子靠近徐恪,她吐气如兰,体内的幽香阵阵飘来,直窘得徐恪非但耳根子通红,满脸都已经发烫。

    在徐府榛苓居中,他与胡依依自相识以来,都是相敬如宾,从未有任何越矩之为,此时胡依依忽然与他如此贴近,依偎于他身边,做出种种小女子之态,徐恪虽明知是一个梦境,但身处其中,亦不禁心荡神驰、欢欣莫名。

    “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怎么了,还这么害羞?”胡依依却轻拍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娇嗔了一句。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做饭了……”见天色将晚,胡依依又离了徐恪,回转身,朝自家的屋子走去。

    远远地,又听到胡依依问道:“阿恪哥哥,晚上你想吃点什么呀?”

    “都好!”徐恪随意地答了一句,不觉间,他说话的语气与口吻,都像极了与她多年夫妻的模样。

    “阿恪哥哥?想不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居然对我,有这样的一个称呼!”徐恪挠了挠额头,心中不觉莞尔。他心里头随即也想到了,原来在胡依依的心中,实是希望叫自己一声哥哥,是以听到自己呼她为姐姐之时,反而惹得她不快。

    也许,在全天下女子的心目中,都是希望能被自己喜欢的男人,当作一个妹妹看待,不管她真实的岁数有多大……

    徐恪看向胡依依的背影,见她依然同平时一般,袅袅婷婷地行去,夕阳下她翩然远去的倩影,较之于平日里婀娜少女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徐恪再看看自己,已是不胜龙钟老态。他心中亦不由得苦笑道:“胡姐姐,就算你在梦里要与我终老于碧波岛,又为何把我梦成了这一番垂老之态?就算我真的已到了垂暮之年,会有……这么老么?”

    徐恪负手踱步,在草地上流连忘返。他一会儿看看远山、夕阳、大海,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新家”,只见那里依山而建着几十重院落,里面的房屋高高低低、重重叠叠,仿佛与那“哺人庄”一般,是一处巨大的庄园。

    此时,庄园内的某一处屋顶,已然是炊烟袅袅,想必胡依依已经在为他二人的晚膳忙碌……

    “这果然是一处神仙洞府啊!”徐恪一边朝自家的大门走去,一边感慨道。他心想,自己与胡依依两人,竟然住了这偌大的一座庄园,这也太豪奢了一些吧?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梦境罢了,徐恪摇摇头,笑了笑。虽然,此刻身处其中,感受竟是如此真实。

    “胡……娘子!”徐恪跨进了自家的前院,呼唤道。他本想脱口而出一声“胡姐姐”,后来一想怕又是要惹胡依依生气,灵机一动,遂改口叫了一声“娘子”。

    若令他遽然叫一声“小亲亲”,此时的他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

    “哎!……徐郎!”徐恪方才的这一声“娘子”叫得甚是亲切,引得胡依依乐颠颠地不知从那一个房间内跑了过来。

    “今天又叫人家‘狐娘子’啦?你讨厌!娘子就是娘子么,干嘛还加一个狐呀?不过,你先前可从未这么叫过我呢!嗯……狐娘子,我本就是狐,又是你的娘子,这个叫法好听。阿恪哥哥,你这一个月,就一直这么叫我吧!依依喜欢听……”胡依依又贴身依偎到了徐恪的怀里,脸上无比地娇羞,柔情款款地言道。

    “好好好!狐娘子,只要娘子喜欢,我叫你什么都行!”徐恪忙笑着应道。他心想,此时无非是在梦里面而已,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

    只要你胡姐姐喜欢,就算真要我叫你一声“小亲亲”,又有何妨?

    “吆……姐姐!官人昨个还叫你‘小亲亲’的,今天又改了口啦?”前院里不知何时又走出来一个女子,身形饱满,举止文雅,一脸的笑容,宛若漫山的迎春花,正迎风灿然绽放……

    “小贝姑娘?”徐恪蓦地见旁边竟又走来了姚子贝,一时惊诧莫名。他挠了挠前额,心道,这……这真的是胡姐姐的梦境吗?怎地在胡姐姐的梦里,她已然与我白头偕老,这家里头竟还有一位姚子贝?

    “徐哥哥,你怎么啦?今天不认识我啦?”姚子贝见徐恪一脸愕然的神情,也不由得一愣。她随即又面露一副委屈的表情,泫然欲涕,低着头说道:“官人,你不叫我‘贝儿’也就算了,怎么还称我为姑娘?贝儿今天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官人不开心了么?”

    胡依依忙过来一把拉住了姚子贝的手,柔声安慰道:“妹妹,你别管他!他呀,老了,得了健忘病啦!刚才在外面跌了一跤,我扶他起来,你猜他见了我是怎么叫的?他竟叫起我‘胡姐姐’来了。自从咱们离了长安到这碧波岛定居,他都四十年没这么叫我了。我看你的徐哥哥呀,委实是老糊涂啦!”

    姚子贝却急忙跑上前来,前前后后看了徐恪,看他身上没有丝毫受伤之后,这才关切地问道:“徐哥哥,你怎会摔了一跤?跌得重不重?不碍事吧?”

    徐恪此际却听得云里雾里,看得恍然茫然。他暗暗捋清头绪,心道,子贝妹妹在梦里呼我为“官人”,又说我曾经叫她为“贝儿”,难道……她们师徒二人,一同嫁我为妻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胡依依的梦境里享受到了如此“美妙”的待遇,徐恪只觉心中陶陶然乐无边快慰莫名。他忙对着姚子贝歉然言道:

    “那个……贝儿是吧,为夫方才不小心跌了一跤,这脑袋呀……有点晕,好多事,倒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为夫?徐哥哥,在贝儿面前,你不是一直都自称‘哥哥’的么?怎地今日对贝儿如此地生分了?一定是贝儿做错了什么事!呜呜呜……”姚子贝此刻,竟忽然堕下了泪来,她一转身就跑去了前厅,一边跑,一边还在以手抹泪。

    “贝儿!不是‘为夫’,是‘哥哥’!哥哥说错了话,对不住啊!”徐恪急忙大声解释道。

    “都怪你!老是把子贝妹妹给气哭!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胡依依走上前,捶了一下徐恪的胸膛,嗔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怎么一不小心,我又说错了话?这小贝妹妹也太爱哭了吧?咳……”徐恪不禁又挠了挠自己的前额,心中苦笑道。

    徐恪问道:“胡娘子,这……贝儿怎么如此爱哭呀?等一会儿,我又该怎么劝她呢?”

    胡依依笑道:“她呀……就这脾气,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的。你跟她一起都四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么?等一会儿吃饭,你把她从房里强拉出来,夹一口菜喂到她嘴里,再亲她一口,管保她又笑得象一个小孩子了……”

    “还要……亲她一口?”徐恪挠着自己的头,暗自寻思,一会儿到了饭桌之上,难道还要真的……?

    “叫你亲,你就亲她一口吧,咳!谁叫她是我的好妹妹呢!不过,你现在得先亲我一口,否则我不答应!”话到这里,胡依依忽然闭上眼、嘟着嘴,把一张美艳无双的俏脸,仰首送到了徐恪的眼前……

    徐恪顿觉心中尴尬莫名,此时让他亲一下眼前的这位绝代佳人,他心中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然而他还是觉得害羞,非常地害羞,极度地害羞!哪怕是在别人的梦里,他依然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胡依依闭着眼睛等了半日,见徐恪没有丝毫动静,偷偷睁开眼,却见他正在院子里走来踅去,好似在等待什么人似的。

    徐恪果然是既害羞又心慌,他只得略略走远了几步,四下里打量起来这里的风景。只见这一进前院宽敞洁净,又布置得清新别致,倒与长安城的徐府,颇有些相似……

    “怎么……在等大胡、二胡他们?这两个调皮孩子,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这时候……也该回家了!”胡依依走到徐恪身前,笑道。她笑起来时,双目眯成了一弯新月,仿佛能点亮半个天宇。

    “爹爹,阿娘!我们回来啦!”胡依依话音刚落,大门外便跑进来两头狐狸。那两头小狐狸毛色一灰一白,他们奔跑甚是迅捷,声音刚刚还在门外,身影已然奔入了院子中。

    “这……这就是我的孩子?”徐恪又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心里头再次苦笑道。

    两头狐狸堪堪跑到徐恪身前之时,却化身为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他们一个扑进了胡依依的怀里,一个又抱住了徐恪。院子里的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他们叫什么名字?”徐恪忍不住问了一句。

    “儿子叫徐大胡,女儿叫徐二胡呀?怎地……你今日真的老糊涂啦?莫不是这一跤,真把你给摔坏了吧?”胡依依又上前,摸了摸徐恪的前额,关切地问道。

    “徐大胡、徐二胡?”徐恪又念了一遍他一双儿女的名字,心里头不禁苦笑道:“这是谁取的名字啊?大胡就算了,还要二胡……二胡不是用来拉的么?”

    “对呀!这两个名字还是当年你给取的呢!你说朗朗上口,通俗好记……”胡依依柔声笑道。此时,她双目中的那一道弯月,目光似泉水流淌,笑意如月色璀璨,仿佛能徐恪整个身心,都融入其中……

第十二章、浮生若梦

    “走!你们两个跟娘进去做饭,都在外头野了半天了,赶紧去洗洗!”胡依依拉着一双儿女,进了前厅之内。徐恪想要跟着进去,却被胡依依拦住,胡依依笑道:

    “阿郎,你去海边走走吧,晚饭半个时辰就好,你去帮着抓几条鱼回来,待会让小贝妹妹为你煮鱼汤喝……”

    看着胡依依拉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徐恪的内心不禁感到一阵幸福的满足。在他的潜意识中,这或许便是他一直渴望的满足。他心道,若能与胡姐姐、小贝妹妹长相厮守于此,儿女成双,花开满堂,便就此终老,岂非快哉!

    徐恪又跨出自家的大门,向海边走去。他走过柔柔的青草,走过郁郁的花丛,走过淙淙的流水。远处的夕阳就象一个金色的圆盘,圆盘中露出了一张璀璨的笑脸,在头顶向他遥遥招手。金色的晚霞如一匹长练,飘荡游移,将天穹染成了一片橙红之色。他沐浴着傍晚的海风,迎着夕阳走向海边,心中怡然陶然,快爽无比,不觉悠然吟咏出一首词句:

    莫回首,且自逍遥游

    晨云暮雨入怀,风若愁

    海色天光作酒,醉星眸

    遂我平生志,万事休!

    (以上调寄《思帝乡》)

    “无病哥哥!”远处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仿佛百灵轻唱、黄莺婉啼,听来如沐春风、如享秋雨,可以让人在一瞬间,就忘却所有人世间的烦恼。

    徐恪闻声不禁心头一震,难道是她?他实在不敢想象,在胡依依的梦里面,竟然还会有别的女子。

    “无病哥哥,快来呀!这里好多鱼呢……”那一个清纯的少女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徐恪听得分明,他心中已是激动万分,忍不住加快脚步,走进了海滩,细看之下,只见一位姿容绝美的少女正拎起裤脚光着脚丫走在澄澈的海水中,恰正是他朝思夜想的慕容嫣。

    “嫣儿……你……你怎么在这儿?!”徐恪惊喜道。

    “我来抓鱼呀!无病哥哥,不是你昨晚上吵着要吃鱼么?”慕容嫣噘着嘴说道。

    “哦哦……我……我忘了!”徐恪挠了挠自己的前额,讷讷道。他心道这是梦,这只是梦而已,否则,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已然和胡依依在此厮守终老,她慕容嫣竟还会与他生活在一起!

    “无病哥哥,我们几人中,就属你最懒了!你自己吵着要吃鱼,自己又不来抓,到了海边还说忘了,亏你想得出来!……你快点下来吧,帮我拉网!”慕容嫣向徐恪招手呼唤道。此时的慕容嫣在徐恪看来,较之往常,却好似少了一丝温柔,多了一些娇蛮。

    徐恪忙不迭应道:“好好好!我马上来!”他立即脱下鞋袜,卷起自己的裤管,走入了清凉的海水中……

    徐恪暗自思忖着,没想到在胡姐姐的梦境里,居然还有嫣儿相陪!胡姐姐对我也太好了吧?咳!这一番梦中的境遇若真的是胡姐姐心底的期望,这可叫我今后,该如何报答胡姐姐呀!

    可是……不对呀!在徐恪自己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胡依依与慕容嫣呆在一起,怎地今日胡依依的梦境里,竟出现了慕容嫣的身影呢?

    这一个疑问又久久地萦绕在徐恪的脑海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徐恪所不知道的是,当日从他与慕容嫣离开玉山雨庐,回到长安城的那一刻起,胡依依就已经在他身旁了。那时,他还未见到胡依依,胡依依便与舒恨天在一旁暗暗地注视着他,默默地保护着他。徐恪目送慕容嫣进入天宝阁,后又在望仙楼纵酒买醉,回到高升客栈依然惆怅莫名……这前后的一切经历,胡依依都看在眼里,她非但已经见过了慕容嫣的模样,心里更是盼望着徐恪能与他的嫣儿终能喜结连理。

    当时,看着徐恪伤心醉酒的模样,胡依依亦忍不住为之愁肠百转。她便暗暗下定了决心。她要向徐恪报恩,不惜一切为他达成心中之所求!

    后来,胡依依便吩咐舒恨天花钱买下了醴泉坊中的一处豪宅,准备送给徐恪。徐恪爱喝酒,她便命人送来各种天下名酒。徐恪需要钱,她又叫人送上了一袋金叶子……只要是徐恪心中所想之事,她都尽量满足。

    青衣卫南安平司的小佐领张可达,在高升客栈门口发现了徐恪的行踪,正想回去禀报,是胡依依施展幻术,让他发了疯。北安平司的几个卫卒,在高升客栈附近查知了徐恪的去向,也是胡依依用幻术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只要有谁会伤害到徐恪,不管是任何人,她都会想法子解决掉。

    直至徐恪发现了此中蹊跷,主动找到了醴泉坊中,她才不得以与徐恪相见。其实,在胡依依原本的筹划中,她一直是想着暗中相助,待到为徐恪完成心愿之后,她便功成身退,默默地回她的碧波岛继续隐居修炼。

    毕竟人妖有别,在胡依依当时的心中,她只是想着报恩。对于徐恪,她发自内心地欣赏、赞许、感激,但尚未生出爱慕之心。那时候的她,还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要和徐恪双双隐居于碧波岛,就此终老。

    可是,胡依依对待徐恪的这一番殷殷相护之情,却打动了身旁的义弟舒恨天。这八百年的鼠妖心思何等地机敏。那一日,他见徐恪终于找上了门来,便喜滋滋地带着徐恪进府与胡依依相认。在他心中,亦未尝没有为二人牵线搭桥之意。

    再后来,胡依依索性便与徐恪共处于一所宅子之中,好在,那所

    宅子甚是宽敞,有七进院落,也足够他们三人之所居。徐恪在胡依依的面前,一直如一位谦谦君子,他温雅、谦恭、从容、守礼,这一份敬重,更是让胡依依心生欢喜。随着胡依依与徐恪相处良久,便越来越能感觉到,他胸怀大志,有济世安民的抱负;他行事磊落,不惧宵小暗害;他品性良善,每每匡扶弱小济危救困;他嫉恶如仇,往往惩恶除奸绝不手软……渐渐地,胡依依对他便生出了异样的情愫。

    徐恪又哪里能想到,此刻在胡依依的梦境里,恰正是映射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期望。这里面,既有她自己内心的渴望,又有她早先下决心为徐恪达成的梦想。

    ……

    徐恪正自凝神思忖间,忽觉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慕容嫣嗔怪道:“无病哥哥,你又在偷懒了!快点拉呀,这一网要是再没有鱼,今晚你可就喝不到鱼汤啦!”

    “好好好!我拉我拉!”徐恪回过神来,急忙拉住网绳,用力回扯。慕容嫣在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交相使力,终于将一张大渔网拉回了岸边。

    “耶!有一条大鱼!”慕容嫣见网里躺着一条金色的大黄花鱼,立时雀跃欢呼道。想是这半日来,她已经在海边忙乎了许久,却一直空无所获,但为了能让自己的无病哥哥尝到鱼鲜,她还是不愿放弃,此时忽见最后一网竟有这一条大鱼进账,心里头自是欢欣无比。

    徐恪见此刻的慕容嫣如此开怀,心中也不觉欣喜莫名。他蓦地想起了那一日与慕容嫣一道,骑马漫步至玉山之畔,在蓝田溪中,慕容嫣也是同今日一般,卷起了裤脚,光着脚丫,入温暖的溪水中。那时的嫣儿也是向自己招手巧笑,也是如同今日这般快活!这一幕场景暌别已久,如今相见,真的恍如梦中。

    可是……如今的他与慕容嫣不也是身在梦中么?徐恪一念至此,不觉摇头苦笑。

    “无病哥哥,你又在出神了……快把鱼儿放好,天色已晚,咱们快些回去吧!这条大鱼要让子贝姐姐烹煮才好。嗯……她做的鱼汤呀,最好喝了!”身旁的慕容嫣见徐恪又在恍然走神,便碰了他一下胳膊,催促道。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我也想尝尝贝儿的厨艺呢……”徐恪急忙拉过渔网,费力地将里面的那条大黄花鱼抓出来放入了水桶。两人收拾好渔网,徐恪提着水桶,慕容嫣在旁边跟着,便朝自家的庄院走来。

    “嫣儿竟然会呼小贝为‘子贝姐姐’……实在太有趣了!”在胡依依的梦境里,居然让两位素未谋面的女孩,也以姐妹相称。徐恪一想到自己竟能“有幸”见着这一副奇妙的场景,顿感心中奇趣无比。他想了一想,忽然面朝慕容嫣问道:“这个……嫣儿啊,话说你的那位‘子贝姐姐’,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慕容嫣抬头看了看徐恪,神情似有些不解,她却反问道:“无病哥哥,子贝姐姐就是性子弱了一些,稍遇一点委屈就喜欢哭罢了。不过,她这爱哭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啊,你就不能担待着些?就看在她为你生了三胡、五胡、六胡的份上,你也该哄哄她不是?!”

    “什么!她还生了三胡、五胡、六胡……”徐恪挠了挠自己的额头,不由得惊呼道。他心里头寻思,我这小贝妹妹也太会生了吧?比我胡姐姐还多生了一个呀!而且,名字里也都是一个胡。

    “这么说,三胡、五胡、六胡,也是三头狐狸么?”徐恪问道。

    “哪能呢!依依姐姐是狐仙,子贝姐姐又不是!徐三胡、徐五胡、徐六胡都是三个男孩子,还跟你年轻时都一个样呢!怎地……无病哥哥,你今日怎么回事,连这些都忘了么?”慕容嫣应道。

    “不瞒你说,嫣儿,刚刚我在门前的草场上跌了一跤,摔得有点不轻,咳咳……我这脑袋呀,到现在还疼,有些事,我倒确是想不起来了……”徐恪低着头咳嗽了两声,颤动着自己“年老”的身子,做出了一番疲惫虚弱的模样。他满以为,依照先前姚子贝的反应,慕容嫣定会上前,殷切地询问自己,好好地安慰自己,温柔地呵护自己……

    既知是在胡依依的梦境里,而且是这么一个有趣的梦境。徐恪忽然童心大起,就想在慕容嫣面前也“撒一会儿娇”,好好体会一番自己从未曾在真实的嫣儿那里,体会过的滋味。

    不料,慕容嫣却伸出食指,猛地戳了一下徐恪的前额,差一点没将他戳得再次仰面跌倒。只听慕容嫣清脆悦耳的声音急速响起:

    “活该!谁叫你这么懒呢!平日里我让你洗几个碗碟,你还气鼓鼓地摔盘子甩碗。我让你好好锻炼,养好身体,你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让你陪我出去散散步,你还千不肯万不愿的。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我也不图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就指望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能一直陪着我走完这一生。你看你,如今连走路都不好好走,还要去跌一跤!”

    听闻此语,徐恪顿时呆若木鸡。他委实未曾料到,此时此刻,自己非但没听到慕容嫣只言片语的温柔呵护,反而被她数落得如此不堪。

    “难道,我与嫣儿在这一处神仙一般的海岛福地,隐居了四十年之后,嫣儿竟对我变成了这般感觉?!难道说岁月……岁月真的会将人与人之间,那种最美的情感给打磨得面目全非吗?咳!但愿我和嫣儿,永远不会过到这一步吧!”徐恪摸着自己的额头,心里面喟然叹道。

    慕容嫣见徐恪抚摸着他的额头,怔怔无语,以为是自己失手把他给戳痛了,顿时露出了满脸歉疚的神色。她急忙上前,伸出柔柔小手,轻轻抚摸徐恪已然苍老的脸庞,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我就轻轻地一点,就把你给戳痛了吗?你刚刚摔得重不重啊?我看看……”言罢,慕容嫣就要来亲自检查徐恪受伤的后臀。

    徐恪慌忙闪身避在一旁,拼命摇手道:“没事,没事!嫣儿,我真没事!只是摔了一跤,这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的徐恪心中又是一阵温暖,他暗道,原来嫣儿毕竟还是心里有我,记挂着我,关心着我啊!就算这四十年里我做得如此不堪,嫣儿却依然陪伴着我,守护着我,也没有丝毫责怪于我。兴许,人与人之间,恰正是这一种平淡的、长久的、不变的温暖,才是最为珍贵的情感。

    慕容嫣见徐恪急慌慌地闪开,不愿让自己检查他的屁股,忍不住掩面一笑道:“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今天还这么害羞呢!没事就好!嗯,嫣儿相信……你是无病哥哥,自然,一生都会无病无灾的!”

    徐恪又问道:“嫣儿,你说,我这四十年里,连个碗碟都不愿清洗?连陪你出去走走路、看看风景,都不肯?还经常朝你吹胡子瞪眼睛发脾气?”他心里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算啦!从此我都不说你了还不行么?无病哥哥,你也别生气了,好吗?你呀……就是这么懒的一个人,咳!……可谁让我就是喜欢你呢!”慕容嫣又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徐恪的前额,还贴身靠在了他的怀里,轻笑道。

    见慕容嫣又贴身靠近,徐恪急忙走开了几步,岔开话题道:“嫣儿,你说贝儿生了三胡、五胡、六胡,那这……四胡呢?”徐恪暗想着,三胡、五胡、六胡都有了,中间还少了一胡呀?

    “四胡不就是我给你生的么?怎么……无病哥哥,你又嫌我给你生得少了吗?还装作不知道!”慕容嫣佯装生气,娇嗔道。

    徐恪忙不迭回道。“没有,没有!就生一个好!只生一个好!……我摔了一跤,这脑袋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嫣儿,那咱们的‘四胡’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慕容嫣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徐恪的额头,笑道:“无病哥哥,我看你呀,人还未老,就已经犯糊涂啦!四胡当然是女孩子了!小时候都说长得像我!不过,她如今越来越大,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像你了!”

    “哦……这样啊!那我们快些回去吧!我要马上见到我们的四胡。我要给她讲故事、唱曲儿,我还要为她写词……”徐恪笑着回道。

    不知怎地,一说到徐四胡,徐恪心中又浮想联翩了起来。他寻思着,原来,嫣儿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居然叫“四胡”!为何会叫“四胡”呢?哎吆!莫不是……仍然是我给取的名?我读书这么多年,难不成,只会给儿女们取这样的名字?我跟嫣儿生的女儿,怎么能叫她“徐四胡”呢?叫她“徐晨露”“徐暮雨”总也好听一些啊。或者,干脆叫她“徐嫣”,与她母亲同一个名,也挺好!胡姐姐呀胡姐姐,在你的梦里头,我就只能取“四胡、五胡”这样的名字?哪怕是叫一个“四海、五湖”不也好听一些么?

    慕容嫣自然无法领会徐恪此时的心情,她欣然道:“是吗?四胡可最喜欢听你给她讲故事了。无病哥哥,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有陪我们家四胡了!你今晚要是能给他说几个故事,唱几只长安的曲子,可不得把她给乐坏了呀!……”此时,慕容嫣听到徐恪那充满父爱的言语,一时间已是心花怒放。她忽然一把抱住了徐恪的右臂,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一边前行,一边仰起头,深情无限地凝望着徐恪。

    徐恪此时却不好挣脱,只得任由慕容嫣紧紧款着自己的胳膊。他不敢对视慕容嫣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只有红着脸,痴痴地望着远方。两人就这样并肩而行,缓步行走在回家的路途中。

    这时,斜阳已渐渐没入海面,海天交接之处,天地仿佛连成了一线。那一个金色的圆盘,正缓缓沉入大海。平静的海面上也有一个金色的圆盘,随着波光的漾动,缓缓地升出海面……终于两个金色的圆盘融入了一起,消失于海面之上,只剩下一片火红的晚霞,兀自随着海水的起伏,不停地在天边荡漾……

    “就知道关心你们家四胡,还有七胡、八胡呢?”这时,迎面又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不是胡依依,也不是姚子贝……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女子?”徐恪暗自心道,此时他脑袋里已经有点懵了。

    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依姐姐都等得急了,叫我来催催你们!咳!……让你们抓两条鱼,还这么磨蹭!我道是什么缘由呢,原来是你们躲在这里悄悄说情话呢!”

    那一个女子从暮色中缓缓走了出来,只见她身姿已是倾城倾国,风采更是艳丽无双。徐恪看清之后,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心中惊诧莫名……

    “怡清姑娘!竟然是……她!”徐恪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撞上了怡清。

    不过,他此刻,不就是身在一个梦里面么?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竟还是发生在梦中了。这样的情景,大约也只有在梦里面才可能有了。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神奇的梦境啊?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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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间,自古及今,人世沧桑,风云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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