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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蛰居

    慕云佐正奇怪母亲为何如此郑重,黎太君已开了口:

    “你说过你哥哥生前在碧海和伊穆兰都安排了细作,刺探军情。这些细作可是只向你哥哥禀报?”

    “母亲所言不错,哥哥安排的人手都只与哥哥交接,与我并无干系。所有军情也是哥哥知晓后再告诉我。这一年多来我派去碧海的人都与哥哥安排的人接不上头,儿子正苦恼这事,可是母亲知道了什么?”

    黎太君从袖口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信口尚未拆封。

    “那便是了,你哥哥的人许是只认你哥哥一人。所以将这封信递到了他的旧府邸上,我今日心中挂念他,想去他那宅子里坐一坐,不料却在他的书斋桌上发现了这个。我瞧着信封后面的印记是他以前交托密信时用过的印记,猜想大概是碧海传过来的军情,就拿来与你看看。”

    慕云佐一听,急忙拆开信看了起来。

    只见信上寥寥数句,又印着些奇怪的印记。

    “这……这果然是兄长派去碧海的人传来的消息!这些印记都是兄长当初自拟下的,每月轮换,必然不假。”

    “信中所说何事?”

    “信上说,伊穆兰血焰王领五千兵马南下入侵碧海霖州,举国震惊,朱芷凌欲向苍梧国借兵合力北伐。”

    黎太君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精神一振,问道:“你再念一遍!”

    慕云佐依言又念了一遍,奇怪地看着母亲。

    黎太君的脸色由白转红,右手几乎要执不住那根仙鹤盘云银头杖。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望着天边喃喃念到:“老爷……这一计,让我们母子等得好辛苦啊……”

    慕云佐知道母亲口中的老爷自然是指自己的父亲,前朝三太师之首的慕云铎,只是自从父亲亡故后,母亲便很少再提父亲,缘何今日忽然提起。

    “母亲……你说什么?”

    黎太君转过身来,满脸喜色地傲然道:“你父亲,那是何等英明睿智之人,你慕云氏的谋算又是何等的智冠天下。正所谓墨香一刻算无遗策,哪怕你父亲离世二十年,哪怕佑儿先走了一步,这天下却依然无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一年以来,慕云佐看惯了母亲每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忽然见她今日脸上神情激动,精神抖擞,惊讶无比。

    “母……母亲,您究竟是在说什么?”

    “儿啊,你可曾记得上次母亲曾经说过,你父亲尚有遗策?”

    “记得,只是母亲说时机尚未成熟,并不肯告诉我详情。”

    “那时你对圣上所为颇有不满,心中还生了些歪念。母亲曾严厉地训斥了你,说这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你可记得?”

    “记得,儿子只是不解母亲的意思。”

    “你是不解。母亲想说的是,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碧海国的江山才是!”

    “什么?”慕云佐忽然觉得只这一句

    话,他脑中已是风起云涌,“这……这是父亲的遗策?”

    黎太君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错,这便是你父亲遗下的暗渡之策。”

    “暗渡之策?”

    “此策一共三步,第一步你父亲与你叔父们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布下了,你暂且不必知晓。第二步便是现在,你父亲料定伊穆兰终会卷土重来,碧海国中兵甲甚少,必会向苍梧求援。届时苍梧出兵东援,掌帅之人除了我慕云氏再无他人,所以你便可以领大军渡过瀚江,长驱直入碧海腹地。”

    慕云佐忽然觉得身上汗毛倒竖,不禁问道:“父亲……父亲可是……可是想让我兵临太液城下,出其不意将碧海皇室拿下,趁机将碧海国收入我慕云氏囊中?”

    黎太君眼中甚是赞赏,点点头道:“不错,你能想到你父亲与叔父们的想法,很有我慕云子孙的模样。”

    慕云佐觉得匪夷所思,摇摇头道:“母亲,此计策本身于用兵之术上并无不可,但真正的隐患在于攻陷太液城之后。我慕云氏是率兵东援于碧海,不管私下如何盘算,至少在世人眼中,此举与二十五年前毒金之战一般皆是仁义之战。倘若带兵骤然掉头灭了碧海国,我慕云氏成了阴险反复之辈,即使得了碧海,日后也收不得人心啊。”

    黎太君叹了口气,道:“我儿,你这般思虑你父亲岂会想不到,正因为这一点,他当年才明知道碧海明皇想要用女儿朱玉潇对我慕云氏使失衡之策,还故意答应了这一门的亲事。”

    “这……这与兄长的亲事何干?”

    “慕云氏即使收了碧海国也平不得人心,关键在于我们对碧海人来说是个外来的氏族,碧海人自然不服。但你兄长娶了朱玉潇,日后若生出孩儿,无论男女,便都有了朱氏的血统。届时以碧海皇室无力守护碧海疆土,屡次不能救百姓于伊穆兰铁蹄之下为名,另立你兄长的孩儿为君,便可堵了碧海人的悠悠之口了。”

    慕云佐恍然大悟,但随即神色黯然道:“父亲确实是好谋算,可……可兄长不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么?父亲生前也不曾料到兄长会被朱玉潇毒死吧?”

    黎太君叹了口气道:“你父亲确实不能知晓朱玉潇下毒之事,但慕云氏算无遗策,托你那两个叔叔的福,他们三人为了避免出现今日你兄长亡故的局面,又布下了第三步。只是这一步,对你来说还不需要知道得太早。待你入主太液城之时,那时母亲自然会在万桦帝都来走这第三步,完成这暗渡之策。”

    慕云佐有些急了:“怎的母亲还是不肯把话说全。便是提前将第三步告诉我又能如何?”

    “不可,你父亲再三严嘱,暗渡之策必须按部就班,所有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切不可乱了分寸!”

    慕云佐不说话了。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事他最不相信,那便是父亲的计策会落空这件事了。母亲说这计策早在几十年前便已伏下,那么策应之时自当有其最合适的时机,慕云之

    策最讲究轻重缓急,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点了点头,问道:“那依母亲看,如今之计便是等碧海传国书来合意北伐,我便可趁机重掌兵权了?”

    “不错!孩子,你已蛰伏了一年,是时候该重振我慕云氏的威名了!”

    * * * * * *

    夏日初至,来仪宫宫墙边的杨柳纷纷作绿一片,探入鼎香殿前的碧波池中,宛如蜻蜓点水,涟漪不断。

    明皇朱玉澹今日也是懒懒地靠在桐香藤软椅上,看着远处的宫女们逗着猫儿狗儿打架。最近的白昼越发长了起来,睡不着也不想睡,想着朱芷洁就这样嫁去了苍梧,还真有些回不过神来。妹妹朱玉潇也还在和自己置气,好久不来走动。罢了,再怎么殚精竭虑,也总有人会对朕不满,孤家寡人可不就是这样么。

    朱玉澹眯着眼瞥向前方,依稀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你慢一些走,身子沉重就不要随意走动了嘛。”明皇习惯了用责备代替关心。

    朱芷凌被宫女搀着走到明皇跟前,略略地屈了下身子,算是行过了礼,便自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了。

    “女儿最近也是懒怠了不少,除了每日在抚星台里,几乎没什么走动。今日实在是出了大事,需要母皇定夺,才过来的。”

    明皇瞧了瞧她的脸色,猜到了七八分,道:“又是为了扩建金羽营的事?说起来,这伊穆兰哪一年不来闹腾一阵。夏日里他们粮草多精神足,来霖州闹事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待入了秋他们自会受不了大漠苦寒,躲到沙柯耶的地下去。你又何必非要针尖对麦芒,争一时之气呢?”

    朱芷凌十分耐心地听着明皇说完,笑道:“母皇说得极是,所以女儿也没有打算要扩金羽营,毕竟扩营之事治标不治本,花费又多。”

    明皇见她顺着自己说不扩营,有些意外,料她必有后话,便等着她继续说。

    “只是昨日出了件大事,致使兵部户部两尚书齐上了折子,关系重大,已是到了不得不向母皇禀报的地步了。”

    “兵部和户部?”明皇不由一怔,就势扶着身旁的宫女坐起身来,“你且说是什么事。”

    “霖州百姓近两个月来,被伊穆兰人打家劫舍之事与日俱增,知府蔡守信曾托付伊穆兰的刃族从中调停,但收效甚微。前几日又有伊穆兰人来犯,蔡守信不得已率了一千驻军去城外巡逻。不料血族首领血焰王亲自率了五千兵马埋伏在城外,将蔡守信连人带马斩于阵前……”

    “你说什么?霖州知府被伊穆兰人杀了?”明皇不禁意外。

    “是,血族将我碧海的一千军势击溃之后又长驱直入霖州城中,将蔡守信一族人尽皆杀死,还将他们的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

    “混账!”饶是向来威而不怒的明皇也动了心火,“简直岂有此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诱谏

    朱芷凌默然。

    她最是了解母亲的性子,此时什么都不说,母亲的怒火自然会越烧越旺,火上浇油显了痕迹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果然,明皇的脸色越发地难看,兀自怒了一会儿,又命道:

    “你继续往下说!”

    “说来也奇怪,据兵部呈报,血焰王入城后只斩了蔡守信一家,对寻常百姓倒没下毒手,只是将百姓赶出房屋又四处放火,且专烧民舍粮仓,已差不多烧了半个霖州城。”

    “只放火不杀人?这是为何?”明皇觉得匪夷所思。

    朱芷凌从袖中掏出两份奏章,回道:“这便是户部接着兵部上奏的原因了。之前霖州百姓遭难,有些人已南下逃入了太液国都避难。京兆府已向户部临时支了一笔银子用来赈济难民,安顿他们住在郊外。但血焰王这么一闹,几乎半个霖州城的百姓都无家可归,被逼得只好也逃到太液国都来。百姓的脚力慢一些,现在估摸还在来国都的路上,再过个三四日,大约就都会涌到太液城下了。到那时,户部将很难再支出一大笔银子来应对,难民如此众众,倘若安顿不好,儿臣……儿臣担心会生出民变来。伊穆兰使的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歹毒啊。”

    明皇接过奏章,细细看了两遍,其中所述比朱芷凌方才说的还要严重一些。看来此次事变,确实到了危急关头。

    “往年不都是让霖州知府故意准备些粮食囤在城外,让伊穆兰人抢回去过个冬也就消停了么?怎么这次好端端的,闹得这样凶狠起来?你可有什么头绪?”明皇越说越觉得蹊跷。

    “儿臣也是奇怪,但伊穆兰血族的脾性母皇是知道的,杀红了眼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足为奇。本来儿臣也想托城中的刃族再去斡旋。不料莫大虬说金刃王近日因族中事务回了沙柯耶大都,一时难以接应,且血族来势凶猛,他们这次也无力阻拦。”

    明皇看了看她,皱眉道:“凌儿,其实朕很早就怀疑,这刃族与血族之间是不是在联手对我们碧海做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反复渔利,坐收好处。”

    朱芷凌点头道:“母皇圣明,其实女儿也早有这种猜测,只是这几年伊穆兰三族确实还算息事宁人,虽偶有风波,到底没什么大碍,女儿也就没太深究,不知道这次怎么了。但不管他们是不是在联手做戏,这一次对方终究是打到家门口了,女儿想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皇颔首道:“你说的很对,不管他们是有什么阴谋,已是忍无可忍,不可再放任不管。那依你所见,可有对策?”

    朱芷凌正色道:“之前女儿提议扩金羽营,可细想之下确有不妥。金羽营再扩也是难以与伊穆兰的大军相匹敌,以我碧海之短击伊穆兰之长,非明智之举。所以,女儿想向苍梧提出两国合兵北伐,共讨伊穆兰!”

    明皇瞠目了好一会儿,不

    可思议地看着女儿道:“合兵北伐?我碧海向来安居一方,你怎么会想到要北伐?”

    “母皇请细想,伊穆兰二十五年前狼子野心大举来犯,亏了苍梧国出谋相助,使得伊穆兰元气大伤,也换了碧海国二十年的太平,这几年伊穆兰渐渐复苏,随时都有可能要卷土重来。霖州知府一事看似偶然突发,实则是早晚的事。只要伊穆兰贼心不死,我碧海便一日不宁。所以女儿才觉得,是时候该给伊穆兰一击重创,让它滚回大漠的老巢去。”

    “你说的道理朕也知晓,可是大举北伐,关乎到国体存亡危难,你便这般有把握动手么?”明皇十分欣赏女儿的杀伐决断,但事关国运,绝不可造次,对伊穆兰人动武,可不是信口开河的事。

    朱芷凌依然十分镇静,掷地有声地回道:“母皇请再听女儿说来。如今已是入夏,伊穆兰粮草充足,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我们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待到了秋天,他们归心似箭想要返回沙柯耶大都时,便成了强弩之末,那时正是合兵北伐追击他们的最好时机,此乃天时。我碧海国兵士虽少,但钱粮颇多,苍梧国兵多将广,又有慕云氏智冠天下率军东援,可谓是珠联璧合。女儿这几年暗中小心扩充金羽营,并未让苍梧国知晓实情,届时女儿可称碧海无兵可出,只有些老弱病残之兵可供粮草运输,便可留下精锐守护太液国都。国都以北尽是沼泽,伊穆兰铁骑不易来犯,所以太液国都易守难攻,母皇依然可以在城中高枕无忧,坐看苍梧与伊穆兰两相厮杀,此乃地利。”

    朱芷凌伸出玉手,竖起三指道:“说到第三点的人和,苍梧与我碧海百年交好,最近妹妹又嫁去了苍梧做了太子妃,两国之间已是亲密无间。此时提出合兵北伐,再合适不过。相信妹妹如果在苍梧听到了我碧海合兵的请求,也必会暗中推波助澜尽一份力的。以此天时地利人和尽占,秋后动手,实是千载难逢的好的时机!”

    明皇斜眼看了看她,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得倒是不错,可温帝李厚琮也不傻,你说的益处都是对我碧海有益。对他苍梧来说,到底并无半分获利。要苍梧国跋山涉水派兵替我们碧海去与伊穆兰人打仗,这等亏本的买卖他们如何能答应?”

    朱芷凌笑了笑道:“这个母皇就不用费心了,女儿自有办法让温帝答应这桩亏本的买卖。只要母皇肯点头合兵北伐,别的就交给女儿来办吧。”

    明皇深知女儿的本事,她的聪慧是继承于朱氏的血脉,然而她的谋略却远胜于祖上。说实话,有时甚至连明皇自己都不得不佩服女儿的手段。也许自己是老了,是到了该把这碧海国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了。但是这合兵北伐的事实在太大,还是不放心就这么三言两语便点头允准?虽说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不对劲来,心中就是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朱芷凌见母皇沉默不语,脸上还算镇静,心里其实颇为紧张。

    长久以来如履薄冰地谋划的这一切,今天是必不可缺的一环。倘若母亲不答应北伐,就只能再寻时机,但是就算自己能等,腹中的胎儿不能等,无垠的性命更不能等。要是生下了孩子,母亲一旦萌生了退位的念头,那么无垠随时都可能被赐死。这……这绝对不可以。

    眼看还差一点火候,偏偏就是不能多说一个字,万一母亲起了疑心用了观心之术,自己便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想到这里,朱芷凌打算站起身来想以退为进,先走一步。

    忽然殿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宫女,见了明皇便拜倒开始拼命磕起头来。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何事慌张?”明皇脸色一沉。

    “清洋公主……殿下她……不见了。”宫女已是慌乱到了极点。

    “胡说!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

    “千真万确……殿下这几日都宿在壶梁阁……”

    明皇脸上讶异之极:“她自己好好的寝宫不住,怎么会跑去壶梁阁?”

    “殿下她……听说苏学士不见了,一直茶饭不思,总算搬到了苏学士之前住过的壶梁阁还算好一些。奴婢以为殿下过几日就没事了,不料今早忽然发现哪里都找不到殿下,细细一看,发现还少了好几件衣服,还留下书信说要去找苏学士。”

    “她……她怎么会想要去找什么苏学士?那个苏学士不是已经回苍梧国了么?”明皇越发一头雾水。

    宫女之前是被朱芷潋叮嘱过不可让陛下知晓自己与苏晓尘之事的,所以明皇全然不知。如今骤然丢了人,宫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叮嘱,索性一股脑地把两人私下往来的事儿全都说了出来,直把明皇听了个目瞪口呆。

    明皇转头看看朱芷凌,问道:“你妹妹的这些事,你可知道?”

    朱芷凌尴尬得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陪笑道:“两个小孩子平日里顽得是多了些,是女儿粗心了,竟没往那处想。”

    “小孩子?都十六岁了,哪里还是小孩子?这苏晓尘也是一国的朝臣,怎么行事如此不知分寸?竟然引得潋儿私自出宫去寻他?你可知道她会去哪里寻他?”

    宫女摇摇头。

    朱芷凌心中暗忖,我便故意不说是去了南华岛,且乱一乱母亲的方寸。当下趁势劝道:“母皇,小妹确实顽皮,回头女儿定着人四处好好查找。只是这合兵北伐之事……”

    明皇早心乱如麻,没了谨慎的余地。她深知这个小女儿从小没有父亲的管教约束,是被自己宠坏了的,但这也不是女儿的过错,说到底,稚子何辜呢?

    明皇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北伐之事便交予你定吧,只是此事重大,须得事事时时都要向朕禀报。”

    朱芷凌心中大喜,脸上只是淡淡一笑道:“儿臣遵旨。”

第一百一十九章 鲡毒

    帕尔汗宫旁的烟波大街上空无一人,温和站在那座刚建成没多久的“叶府”前,驻足凝思。

    过了一会儿,赫桂从府中走了出来。

    “今日情形如何?”

    赫桂摇了摇头,道:“小公子还是郁郁不欢,闭门不出,不想见人。”

    温和叹了口气道:“也难为他了,一夜之间骤然乾坤颠倒,任是谁也都需要些时日。只是时不我待,咱们与碧海苍梧之争已是迫在眉睫蓄势待发,公子如还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场,到时候可就棘手了。”

    “您说得是啊。听说大管家不日就要到大都了,咱们确实没有多少时候这么等下去了。”

    “其他三部族的首领现在何处?”

    “血焰王烧完了霖州城后,便带着人马往大都返回,估摸再七八天就到了。听说金刃王已与大管家在镰谷以北合流,比血焰王要晚个两三天的日程。鹰族那边还没有消息,说是鹰语王前去拜谒鹰神灵碑,往返还需些时日。”

    “三部族首领齐聚沙柯耶大都是多少年都不曾有过的事了。尤其是那鹰语王,若不是这次公子回来,她是不愿意来的。”

    赫桂出身鹰族,闻言陪笑道:“族长这些年也是舍不得公子,才对大管家有些冷淡,可她对伊穆兰的心思是与大管家一样。”

    两人正说话间,赫琳忽然跑出府来,兴奋地说:“二老爷,公子请您过去说话。”

    温和眼中一亮,捋须哈哈笑道:“好,好,好。他肯见便好。”

    赫桂不解:“如何公子忽然转性了?”

    赫琳回道:“是赫萍姐姐一早端早膳进去的时候与公子说了几句话,公子吃完独自坐了一会儿,便说想要见二老爷了。”

    “赫萍?她说了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听姐姐提了自己的身世,竟不知她这样可怜。她说她从小就没有父亲,只是母亲带大。那时家中贫苦,母亲替人作绣工勉强度日,好在母亲的叔父时不时地来帮衬着些,对赫萍姐姐也很是疼爱,当作孙女一般。直到某日,叔父去世,她母亲伤心欲绝,把她带到灵前说,这不是你的叔祖父,而是你的父亲。世人容不得我与他做出如此有背人伦之事,所以他至死也不敢说出来,怕我们被人欺辱。可若不是你叔祖父照拂,你我早已饿死。母亲今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你不是没有爹妈疼爱的人,也希望你不要恨你父亲一直瞒着你。”

    温和转头问道:“赫桂,你可知道这些事?”

    赫桂摇摇头:“这孩子心思重,我也不知道这些,当年只是瞧着她行事稳重,便收了回来做丫鬟,没想到还有这般的身世。”

    温和又问:“那赫萍听了她母亲的话又怎么说?”

    “姐姐说,我不恨父母隐瞒实情,但也不怕世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世上的人都是茶余饭后才有闲心来戳戳点点,我与母亲受冻挨饿几近将死之时他们可曾有过半点怜惜?如今疼我的是父亲也好,是叔

    祖父也好,他疼我,我便孝他,天经地义。我只遗憾他不曾告诉我太早太多,死前也没听得我唤他一声父亲。”

    赫桂听得频频点头,颇有赞意。

    赫琳继续说道:“姐姐说完,又劝公子,世上哪有那样许多和美之事。公子出身高贵,行走端正,并没有须得羞愧自惭之处,就算如今知晓自己是伊穆兰人又如何?我虽然是苍梧国人,从小听闻伊穆兰人凶残,但若没有伊穆兰人收养,我也早没了性命。那我对伊穆兰人当该谢还是该恨呢?公子听了好半天不说话,后来就让奴婢来找二老爷了。”

    温和叹道:“是个明白孩子,赫桂你调教得甚好,留她在身边很是合适。我这就进去,免得让公子久等。”

    温和踏入“叶府”,踱进苏晓尘的房间。碰巧赫萍从里面出来,遇见温和悄声道:“二老爷,公子在里面坐着呢。”

    温和会意,走近房间定睛一瞧,苏晓尘已换上了银叶衫,戴上了银麟冠,正坐在圆桌前。他见温和进来,站起来躬身拱手,按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分明是南人的礼数。

    温和赞道:“公子这一身衣冠,丰神俊雅,真是仪表堂堂。”

    “这是圣上亲赐,我舅舅亲手转交给我的银麟衣冠。我今日是第一次穿,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苏晓尘淡淡微笑间,掩不住失落的神情。

    “公子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穿的。老朽在南华岛上住久了,这些南人的衣服,也是穿惯的。”温和见他肯对自己开口说话,已是欣慰,不想逼得太紧,便顺着他说。

    “温老丈,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想着老丈与我说的那些事。有些是我知道的,也有些是不知道的,想来很是不妙。”

    “哦?此话怎讲?”

    “以前佑伯伯曾说过,知道要胜过不知道,但知道一半,还不如全不知道。”

    温和笑了起来:“不愧是慕云太师,极有道理。”

    “有些事,我可以知道后选择做与不做,但我不可以因为害怕选择,就掩耳盗铃避而不听,那便是怯懦了。”

    温和不住地点头称是:“公子能够这样想,老朽真是欣慰不已。所以,公子今日唤老朽来,是想要知道什么?”

    苏晓尘执起身前的茶壶,替温和斟了一杯,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佑伯伯到底是如何过世的。他曾托我带过一份家书给银泉公主,信中隐约提到他似乎知晓自己不久于人世,而且还与公主有关。”

    “看来公子也觉察到了,虽然慕云太师是去年才病逝,不过一切因果从二十五年前就已注定了。”

    “二十五年前?这是何意?”

    温和恭敬地接过了茶杯,问道:

    “公子可听过,仙云五味碟?”

    “自然听过,当日在南华岛上,我还托老丈替我做过一碟品过滋味。”

    “只是味道不大好是么?”

    “……许是我吃不大惯。”

    温和呵呵一笑,“公子仁厚,其实不是味道不好,而是老朽动了手脚,故意将五种调料放在了一起,自然是难以下咽。”

    “老丈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鲡鱼有毒。”

    苏晓尘一惊,“有毒?你是说鲡鱼有毒?!”

    “正是,只是这鱼的毒性极缓极小,要连吃几十年才会毒发身亡,公子那一晚吃的那一口并无大碍。不过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老朽才做了手脚,好叫公子止口不吃。”

    “可我听小潋说起过,这鲡鱼是碧海人人都吃的东西……”

    “这个便是她们碧海的秘密了,这鲡鱼的毒性只对男人有害,对女人反而有益无害,所以碧海人女人高寿而男人早亡。这个秘密当初被开国明皇朱兰淳勘破之后,只传给了承袭帝位的女儿,之后又传给了如今的明皇朱玉澹,本来连朱玉潇都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第二代明皇朱氏想要对慕云氏行失衡之策,才暗中告诉了她。公子方才说没有听清洋公主提过,实是她不知情,倒并非要刻意隐瞒公子。毕竟她与公子两情相悦,这一点老朽还是清楚的。”

    苏晓尘被说得脸上一红,假装没听到两情相悦这一句,问道:“这失衡之策是什么?”

    “慕云氏当年出的金山之策,葬送了我伊穆兰六万大军的英魂,还倾空了碧海的国库,那时的第二代明皇其实心中明白着了慕云氏的道。恰逢第二年慕云铎带着两个儿子出使碧海,明皇趁机观了慕云佑与慕云佐的面相,觉得慕云佑善谋不善断,而慕云佐善断不善谋,便动了心思想要将朱玉潇指婚给了慕云佑,说是为了答谢慕云氏授策相援,实际上是想暗中毒死慕云佑。她认为只要毒死了慕云佑,一来可破了将来慕云一族兄弟同谋划策的局面,二来依着慕云佐刚愎自用的性子,温帝便会容不下他。如此龙争虎斗于朝堂之上,苍梧必乱。这便是失衡之策。后来朱玉潇也不负她母亲所托,花了足足二十四年,终于用鲡鱼做的仙云五味碟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慕云佑。”

    苏晓尘料定今天会听到很多秘密,可还是不禁流下泪来,“佑伯伯……佑伯伯果然是因为银泉公主才过世的……可慕云氏智冠天下,当年慕云铎老太师就没有看出朱氏的失衡之策么?

    温和笑了笑:“慕云铎确实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谋士,朱氏虽擅观心之术,但说到谋略,在他慕云氏眼中便同儿戏一般,如何能不被识破。只不过世间之人,总是逃不过贪嗔之念,慕云铎那时有自己的私心谋算,又仗着自己的妻子黎太君是个识毒的高手,便有恃无恐地让慕云佑迎娶了朱玉潇。只是他没料到自己死后的二十年里,朱氏以鲡鱼之毒,毒于无形,黎太君根本就没能找出缘由来。”

    “难怪……难怪那日我在太师府上,佑伯伯要公主拿仙云五味碟与我吃,公主不肯。原来是有这样的缘故。可从佑伯伯留下的家书上看,他是知晓这一切的,怎么还是不躲不让,由着银泉公主把他毒死呢?”

第一百二十章 双花

    “也不是不躲不让,实是他知晓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他也自知当年是自己的父亲慕云铎出了阴毒的伪报之策,引得碧海与伊穆兰大动干戈,百姓生灵涂炭,心中对朱氏有愧。慕云佑这个人啊,就是太过聪明,不仅知晓了朱氏的用意,连朱玉潇出嫁前曾与碧海国户部尚书赵钰许过终身的事都被他在碧海埋伏的细作给探了出来,公子请想,人生难得糊涂,他就总是这么清醒,活得还能舒坦么。”

    苏晓尘从幼时便常出入太师府,其实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朱玉潇对慕云佑似乎总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起初他还以为是朱玉潇自恃出身皇室贵胄,总要端着些架子。现在看来,不过是心有所属,对丈夫虚与委蛇罢了。

    之前某次在瞰月台上听赵无垠无意说起其父赵钰与朱玉潇有过一段私情,心中还不大相信,后来在瀛泽殿上为了赵钰冤死之事朱玉潇险些拿了尚方宝剑砍了陆文驰,那一次才是让苏晓尘深信不疑。

    佑伯伯说过,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可说到底,他们夫妻二人谁又比谁更可怜呢?朝夕相对二十四载,未交得半点真心,虚情假意之下的是家仇国恨,是满盘的算计和提防,人生一世倒有半世耗在了对枕边之人的猜忌和欺瞒上。怪不得朱玉潇连个一儿半女都不愿意替佑伯伯生下来,她是为了杀慕云氏而来,又怎会替慕云氏传宗接代?

    苏晓尘默然不语,温和却继续说道:

    “朱玉潇知道毒死慕云佑后,黎太君必然不会放过她,便想着趁慕云佑将死之时,逃回碧海,全身而退。慕云佑也察觉了这一点,可他用情太深,不愿点破,反倒邀了叶大人过府议事,将朱玉潇加入了出使碧海的使团,成全了她。不过那一夜,慕云佑将公子也随使团东行,这倒是计划之外的事,好在叶大人随机应变,倒让公子在落英湖之劫中帮了一把手。”

    “你是说,落英湖……是你们设的局?”

    温和照例摇了摇头,道:“其实真正设局的,是清鲛公主朱芷凌与温帝二人。我伊穆兰人不过是在旁推波助澜了一把,到底都是他们谋划了这一切。”

    “圣上?!这……这怎么可能?”

    “公子有所不知,李氏智亏体弱,慕云氏功高盖主,这一进一退,局面本来倒也安稳。可到了温帝这一代,偏偏是个极聪明的人,是容不下慕云氏再把持朝堂的。只是温帝城府极深,又不肯坏了自己仁德的名声,不想亲自除去慕云氏,恰逢朱芷凌暗中勾结温帝,说愿意替他除去慕云佑,但需要将朱玉潇放回碧海,温帝便答应了。其实他不知道,不管答不答应,那时慕云佑都是必死之人了。”

    苏晓尘觉得匪夷所思,在自己的印象中,温帝是个脾气极好之人,而且朝中大小之事几十年来全都交于太师府,自

    己对朝政毫无兴趣。他怎么会像温和说的那样,对慕云氏恨之入骨呢?

    “你是说,圣上一开始便知晓此事?”

    “不错,温帝知道朱玉潇会被朱芷凌半道劫走,然后把劫持之名挂到我伊穆兰的头上来,所以你们就算在瀚江边上给万桦帝都鸽鹞传了信,他也无动于衷。只是温帝为了把自己给择得干净,怎么劫人,劫不劫得了,他一概不知也不问,全都丢给了朱芷凌。不仅如此,温帝为了做足表面功夫,生怕别人疑心他参与其中,还特意派了淞阳大营两千精锐护送使团。朱芷凌虽然智谋了得,火候总是欠缺一些。她自以为派出银花和铁花便可得手,未曾在意。还是我兄长在暗中实在看不下去,让银花先到万桦帝都找了叶大人,让叶大人帮忙从中设了计,这才顺利地在落英湖劫走了朱玉潇。”

    “老丈的兄长……大巫神温兰?让银花找我舅舅?银花和铁花不都是朱芷凌的人么?怎么会和你们有瓜葛。”苏晓尘越听越惊奇,那个小山一样的女人怎么看都是朱芷凌的心腹,怎么会和伊穆兰人搅在一起?

    温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问道:“这说起来又是一段往事了,公子可还记得,前几日老朽曾经跟公子提起过,我兄长当年为了救苏利国主,带了两剂回天丸,给国主服下了一剂的事?”

    “记得,就是那个分成一红一白各一半的秘药?”

    “不错,那个药丸药性极烈,须得红白两半同时服用方可。毒金之战时,我兄长给国主服下了药丸的那一日,他出营账后在帐外发现地上躺着一对濒死的姐妹,瞧着年龄不过七八岁。据她们说,二人都是这附近的村落中的人,前几日出村采集粮食,回村后竟然发现一村老小染上了毒疾全都死光了。她们不知所然,只得将自己父母的尸首草草掩埋,不料掩埋之时自己也不幸染上了疾病,便逃出村子沿路求救,直到奄奄一息的时候误入了军营。”

    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全村人都遭了灾?真是天道不佑,两个孩子也是命大,还能侥幸逃脱。”

    “我兄长也瞧着那两个孩子可怜,便掏出回天丸,告诉她们药只有一贴,只能救一人,让她们自己定夺。其实就算是真的服下了药,能不能救活我兄长也心里没底,毕竟孩子体弱,不似国主般原本的底子就好,能不能撑过药效尚是未知之数。”

    姐姐听了之后,一把夺过了药。我兄长以为她仗着自己是姐姐,动了贪念想要先救自己,不料她拿到药丸便塞入了妹妹的口中。那妹妹不肯咽下,硬是抠出了一半来,也塞进了姐姐的口中,原来两人皆是同样的心意,不肯独活。”

    苏晓尘愕然道:“一人一半?也能奏效?”

    “许是天意可怜,孩子所需药量比大人要少,这一人一半竟然误打误撞生了效捡

    回了性命。只是这药性猛烈没有相克之物,姐姐服下的是白色的一半,妹妹服下的是红色的一半,不多久,便双双留下了病症。红药性热,妹妹服用后遍体生痛全身骨骼犹如拆散再造,越长越高,且口舌僵硬,不善言语。白药性寒,姐姐服用后脏腑不振,需时时以甜食养润,且身材萎缩,不足二尺……”

    “原来她们就是铁花和银花!”

    苏晓尘忽然醒悟过来,他想起瀚江边第一次见到铁花时便觉得她身材魁梧得异于常人,寡言少语,又听得小潋提过银花素日里爱食果脯,各种甜食绝不离身,原来这两人都是因半剂回天丸留下了病症。

    “可是……这铁花乃是碧海国金羽营澄浪将军,不时地亲自巡逻守卫涌金门,身兼重任。银花也是朱芷凌的左右手,还传授了小潋不少五行之术。就因为她们为大巫神所救,便投靠了伊穆兰人?”

    温和还是摇摇头:“她们不是投靠了伊穆兰人,她们本来就是伊穆兰人。伊穆兰南地的刃族中,偶尔会有逃奴南下,大多数人进了霖州境后不熟悉地理,误入了那里的深潭沼泽送了性命。譬如当年的陆行远就是随他父母南下的刃族逃奴之一,他父母不幸掉入泥潭,留下他被路过的明皇所救,才侥幸留了性命。不过也有小部分人绕开了沼泽,在那附近自己建了一个村落,与世隔绝,银花与铁花俩人便是在那里出生的。”

    一个秘密接着一个秘密,苏晓尘已是应接不暇。

    “连碧海国的丞相,堂堂沛国公都是伊穆兰刃族?你们到底安插了多少人在碧海之中?”

    温和继续摇着头,道:“陆行远虽是我刃族人,但不是我们安插在碧海的。起初兄长动过想要策反他的念头,试探之下发现他自被明皇搭救后,一直感恩于心,对碧海皇室忠诚无二,只好作罢。公子想想,他碧海国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独独这陆行远活到现在八十高龄尚健在人世,怎么会是碧海人。嗨……他如今也是老了,连个小小的柳明嫣都斗不过,咱不去说这些无用之人。真是越扯越远了……”

    苏晓尘收了收思绪,细想了一会儿,问道:“金羽双花都是朱芷凌的心腹之人,可朱芷凌那样谨慎之人,你们如何安插得进去?”

    “朱芷凌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她自从任了监国,便刻意于各处培植自己的人手,尤其是金羽营中。朱芷凌掌权头一年,初次去拜访太液城中的莫大虬时,我们让银花和铁花等候在途中,待她路过便假意去投。那时的银花和铁花已是经过我兄长派人调教了数年,都是一身的好功夫,朱芷凌见了怎能不爱,她虽让人去打探了双花的底细,不过是个早已死绝了的村子,哪里会有破绽露给她。况且多年下来双花替她办了不少事,她便深信不疑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劫局

    “你们如此用心良苦,是打算某个时刻行刺朱芷凌?”苏晓尘刚问出口,觉得不对。若真要行刺,以银花的身手和朱芷凌对她的信赖,这些年来有的是机会。

    果然,温和又摇了摇头道:“我们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们伊穆兰人可不像他们碧海的女人那样阴狠,给人下毒或是暗杀。她们自己做的孽就够她们受的了,我们不过是暗中稍稍引导了一下而已。”

    温和口中说的“稍稍引导一下”,苏晓尘在南华销金案中就深深见识过了。用温和的话来说,人起了嗔痴之念,才会容易被人钻了空子,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那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对朱芷凌?”

    “并无打算。”温和还是摇头,“她有自己的算盘,也有自己的生死之命,我们无需动手。”说完,笑了笑道:“被双花的事扯得远了,公子原本不是想要问落英湖之事么?”

    秘密太多,以至于听得顾此失彼。苏晓尘不禁暗叹,都说伊穆兰只有匹夫之勇,可这些暗地里的鬼谋神算层出不穷,便是佑伯伯还在,怕也是防不胜防。

    “是,这落英湖之劫我始终不明白,看起来都是巧合之数,劫走银泉公主的时机如何能把握得分毫不差。”

    “这要多亏了叶大人啊。他在出行之前故意改了公主的卤簿规制,借口常平辇已旧,让人重新打造,实际是在辇座的榫头上动了手脚,只需轻轻一旋便可拆卸。车辇完工后,他将此消息传给了我兄长,我兄长再告诉了铁花与银花。双花二人明着是奉了朱芷凌之命前去瀚江,实际多亏了我兄长与叶大人的暗中帮衬,才能成事。银花事先埋伏在落英湖畔,铁花则渡江去迎使团,待车辇辎重上了鼋头舰,铁花悄悄将榫头旋下,到了滨州岸边,银泉公主的常平辇自然就动不了了。”

    “我的性子舅舅十分清楚,他算准常平辇一坏我就会动了顽心,所以提前故意与我说了落英湖的瀑布壮观,引着我带着太子去看。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舅舅的用意。可我不明白的是,银泉公主是太子相邀才同去观湖去的,倘若太子没有邀她同去呢?你们岂不枉费心思?”

    “公子多虑了,使团动身之前,朱芷凌早已把落英湖的计划让每月贡送鲜鱼的人带给了朱玉潇,她是知晓全盘计划的。就算太子不相邀,哪怕叶大人连瀑布之事也未曾向公子提起,朱玉潇也会主动说起落英湖之美景,引得你们前去游览。只不过这样做终究不如由公子提出来显得不着痕迹,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朱玉潇只会装成旁观之人而已。”

    真是天衣无缝!

    苏晓尘忽然想起舅舅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太子,要将曹将军带在太子身边。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舅舅为了防止太子有失,其实真正的目标竟是曹将军,只有将曹将军调虎离山看不到银泉公主的地方,他们才能顺利地带走公主!

    “果然是金羽双花在落英湖劫走了人?”

    “拿冷箭吓唬太子的是银花,劫走公主的是铁花。她们俩一人一边,很是默契。”

    “……我记得,当时十个护卫都被杀死在树林中,只幸存了一个侍女,叫……小贝?”

    “不错,朱玉潇很是疼惜这个侍女,本来打算带她走,是她自告奋勇要留下来与你们纠缠,防止追击。她倒是个忠心的奴婢,只可惜……”温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时她的忠心过了火候……”

    苏晓尘并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你们还真是喜欢在落英湖动手啊,对银泉公主也是,对我也是……”苏晓尘苦笑一声。

    “那里树林茂密,瀑布的声音响彻四周,很能隐蔽行踪,都是叶大人选的地方很是周到,老朽不敢掠美。”温和依然十分谦和。

    “所以你们从瀚江开始就一直尾随着使团?”

    “大部分人是候在碧海国的滨州界,不过银花是从万桦帝都就开始尾随的。”

    苏晓尘猛然想起还未过瀚江时,那日奉太子命于帐中讲学,讲到最

    后有一名女童的笑声。当时众人狐疑,还道是哪个小婢偷笑,原来是银花。

    他叹了一口气,“究竟还有什么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的?”

    “公子乃千金之躯,是我伊穆兰重中之重。我兄长三十年磨一剑,为的就是重振国威,而公子便是将来的执剑之人,怎可有半点闪失?原本我兄长没有料到公子会一同来碧海,但慕云太师将死,公子再留在苍梧也受不了什么教益,不如出来历练历练也好。所以我兄长命银花沿途尾随,为的也是能保护公子的安危。”

    “那么后来到了太液国都,你们也一直监视着我咯?”

    温和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其实苏晓尘从入了碧海国,在路上就隐隐有种感觉,背后总有看不见的人在盯着自己,起初他遇见朱芷潋时,她说曾经和银花一起盯梢过自己,以为是朱芷凌有所图而派了人监视,现下知道银花是伊穆兰人,原来竟然是伊穆兰人潜在背后。

    苏晓尘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温老丈,我初到碧海时,有一次陪太子去看什么观音座,遇到了毛贼,此事背后是不是也有你们的人在搞鬼?”

    温和摇摇头,“公子初到碧海,我们保护还来不及,怎么会让毛贼去骚扰公子。只因兄长叮嘱银花不可显了踪迹,免得公子疑心,一直是在公子后面跟着,所以毛贼之事纯属意外。”

    苏晓尘忽然脸上有些尴尬:“那么……温老丈也都知道我那时撒谎冒充金刃王侄子的事咯……”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公子何等身份,说自己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那是抬举了他。金刃王事后耳闻还同老朽说起过,只要公子点头,他这个叔叔当得求之不得。”

    “我当时就狐疑如何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会替我圆谎,后来有人解释说是想要将生意做到苍梧国过去,所以做了个人情。其实……其实你们……”

    “其实莫大虬听说公子到了太液国都就兴奋不已,想要来拜见公子,但碍于我兄长之命,不敢造次。后来嘉德殿上使团觐见,他总算如愿以偿比别的弟兄先得见了公子的尊颜,回了商馆之后可是瑟好一阵子呢。”

    “我说为何嘉德殿上我与他初见并不相识,他却总冲着我笑,倒似认识我一般。”

    “三族上下无不盼望着公子能早归伊穆兰,莫大虬能比别人早见到公子,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

    “说起来……还有个人,也是刃族中人,不知温老丈可认识。他年纪大约三十左右,叫杨怀仁。”

    温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丈果然是认识他的,我总觉得此人很不简单,莫非……也是你们安插在碧海的人么?”

    “他过几日便要到大都了,不如……到时候公子亲自问他?他定会知无不言的。”

    苏晓尘一惊:“老杨要到大都来?”

    “正是。公子终于回到自己的祖国,是该见一见自己的臣子们了。”

    苏晓尘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

    “温老丈,有些话我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关于我的身世,我想了这些天,虽然还有些地方不甚明白,但也并不打算自欺欺人。不管我舅舅是出于何种目的将我养在膝下,毕竟十七年养育之恩不可忘,在我心里,我依然把舅舅、舅母、表妹当成是我的家人一般,且此生都不会改变。”

    “公子放心,叶大人与叶夫人对公子的养育之情我们都是知晓的,他们与公子虽无血缘,公子对他们的情谊完全在我们的料想之中,我们是不会强迫公子与他们断了关系。且只要他们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将他们接到沙柯耶大都来颐养天年,待若上宾。”

    苏晓尘点了点头,又道:“你说我的父亲是察克多国主,我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或许此事还有什么蹊跷,或是什么……误会……”

    温和瞧了苏晓尘一眼,十分犀利地问道:“敢问公子是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还是希望有什么

    蹊跷?”

    苏晓尘一时语塞。

    “老朽失言了,公子勿怪。老朽的意思是,公子是察克多国主的后人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对公子而言,一时难以相信。这老朽也十分理解,何况公子心中也会想,就凭我这个老头子的一张嘴,怎能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身世,对不对?不过咱们也不急这一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公子不妨见一见其他人,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再考虑一段时间不迟。”

    苏晓尘心中所想,都被温和说了个正中,暗忖这温和真是个善察人心之人。又想起血焰王祁烈曾经跟他说过知晓自己父亲的事,觉得倒是很有必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心下一动,说道:

    “温老丈说的很是,我确实需要些时间缓一缓。刚才老丈说到要我见一见臣子们。不知道血焰王祁烈是否也会来?”

    “会,到时候我兄长温兰会和三大族的首领一同来拜见公子。血焰王祁烈、金刃王罗布、鹰语王珲英他们过些日子都会陆续赶到大都来。自从察克多国主亡故后,三部族首领齐聚大都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如今,也只有公子的出现能让他们再聚帕尔汗宫了。而且,公子也一定很想见一见自己的姑姑吧?”

    苏晓尘一惊,不由颤声道:“姑姑……我还有个姑姑?”

    “鹰语王珲英是苏利国主的女儿,苏利国主本身是鹰族的勇士,他先娶了我们刃族的穆拉,生下了身上流有鹰刃两族血液的察克多国主,又娶了他们鹰族的穆拉,生下珲英这位与察克多同父异母的妹妹。公子的母亲也是鹰族的穆拉,所以公子身上流的大半是鹰族的血统,小半是我们刃族的血统。而珲英的父母都是鹰族,单论血统,她比公子还要更纯正一些。故而当年苏利国主还在位的时候,鹰族就推选她做了鹰族的首领。”

    苏晓尘听得脸色苍白,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这几日里,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血亲之人,实是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忽然听说还有个姑姑在世上,虽然不知真假,隐隐约约地竟有些期盼。

    温和继续说道:“自三王一占制之后,鹰语王就很少回沙柯耶大都,他们鹰族本来就擅长寻找躲避风沙之所,他们所信奉的鹰神灵碑也是在大漠极西的隐秘之处。所以三族之中,居住在这沙柯耶大都内的鹰族也是三族中人数最少的。这次公子重回伊穆兰,真希望鹰语王可以解开往日的心头之结,和其他部族一起,共谋大事。”

    “往日的心头之结?”

    温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呵呵笑道:“嗨……老朽是多言了,公子勿要挂怀。当年我兄长提议将公子送去苍梧国养育之时,鹰语王是……不大赞同的。不过她顾全大局,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做法,但终是心中存了些芥蒂,所以这些年来带着鹰族有些独来独往,我兄长有时请她派鹰族的人马与血族一同进军霖州时,她也能推则推,总不大配合。如今等她与公子骨肉相见,还望公子……多规劝规劝。”

    苏晓尘听了,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血焰王楚烈不肯假他人之口与我说父亲之事,只要我去学伊穆兰语,这个鹰语王的姑姑又似乎与温兰有些不合。难道这伊穆兰的三族中也并非齐心协力,而是各有猜忌?

    当下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尚未见面,当下我也不好应承什么,且过些日子再说吧。”

    温和说话一向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此时见他不置可否,便不再说下去,回道:“说了这半日,也不知公子是不是乏了,亦或者还有什么想要问的?”

    苏晓尘顺势摆了摆手道:“温老丈说得很是坦诚,只是我也还需要些时间缓一缓。老丈先去忙罢”,他略一沉吟,又道:“过会儿我想出去转转,不知可否?”

    温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笑道:“老朽也不知这沙柯耶大都中还有谁敢违了公子的意愿,下次就请公子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海

    南华岛的客船码头边,人来人往。足足百人的金羽营的士兵,承监国公主朱芷凌之命驻扎于此,专门盘查往来过客。

    因为这半年来,南华岛确实很不太平。

    先是矿洞出了妖兽,清州知府沈娴云打死了矿工引发民变,紧接着沈娴云暴毙,岛上豪绅闻和贵一夜之间宅毁人亡,之后海域南侧奉新封的理郡王柳明嫣之命出现了许多巡逻的船只,船上都是白衣银铠的白沙营将士,日夜盯着南华岛的码头。

    最后,金羽营来了,还拥着一位新的知府。听说此人之前是户部的主事,因受了户部尚书赵无垠的举荐才任了这知府。

    总之,岛上的百姓们就看着这一拨拨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似的围着南华岛转,横竖那些大官们的事儿与他们是不相干的,纯当添了些饭后茶余的谈资。

    正所谓铁打的南华流水的官,这里便显出碧海合盟为国的好处来。碧海国早些未曾建国前就是一岛一村,完全自治,就算沈娴云这样的知府之位空缺了些日子,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有什么矛盾私下便商量着解决了,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官府让采矿时便采矿,如今沈娴云死了没人管,那就依然去打渔。过了几日来了新知府,那就再回矿洞去。

    对碧海人来说,只要饿不死,天就塌不下来。

    所以今日的南华码头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金羽营的士兵正站在船边挨个查看上岛的船客,发现在一堆大箱小包的行客商中还夹着一个小姑娘,显得很不搭调。

    兵士警觉地走了过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岛上做什么?”

    那小姑娘刚抬起头来,就把士兵唬了一跳。只见她脸上蜡黄一片不说,还一脸的黑麻子,真好似黑芝麻撒在了粪堆上,让人再不想看第二眼。

    兵士暗想,老子见过丑的,可没见过这么丑的,真可惜了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姑娘开口道:“我是太液国都人,上岛来游览风景。”

    游览风景?就你这丑八怪?我看你是来煞风景的吧?

    兵士正一脸讥讽的笑容,忽然无意瞥见姑娘那双纤纤玉手,十指如葱,倒是十分好看,心中邪念顿生,忍不住伸手过去想要摸一把。

    只听“啪”的一声,兵士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早已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他刚要发作,那姑娘拿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狗奴才,看清楚了。你再多事,我让你人头落地!”

    姑娘是压低嗓门说的话,旁人并未听到,但这一记耳光打得极响,惹得远处别的兵士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那兵士立时乖觉地掩了一脸的惊骇,勉强笑道:“没什么,脸上有个蚊子,没打着。”搪塞了过去。

    别的兵士瞅了一眼那姑娘,又看了一眼先前的那兵士,猜到是他老毛病又犯了,讥笑道:“这种货色你也瞧得上,我看你是太久没开荤了吧,哈哈哈。”

    那兵士也不反驳,呆呆地一直看着这姑娘上岸去得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姑娘给他看的,是一方金色的令牌,牌上刻着三片羽毛,正是他们碧海国通行各处紧要关隘时所持用的令牌。要知道这士兵的顶头上司,统领驻岛兵士的百夫长手里,也只握有一块刻着一片羽毛的铁令牌。这小姑娘拿出来的居然是三羽金牌,真不知是太液城中何等的人物。而且方才那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现在想来,连手势都没看清,这丫头分明是个有路数的来头,真不该去招惹。

    小姑娘快步走出码头,看了看身后,确定方才那士兵没有跟来,松了口气,暗叹如何一出太液城便如此世风污秽。

    她举目观望四下,一切都与数月前来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只是远处的那一家茶水铺子似乎关了张,也听不到茶博士在门口的吆喝声了。

    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偌大个南华岛,我究竟该去何处寻你呢……

    小姑娘叹了口气,沿着海边一路向西走去。她穿过人声鼎沸的鱼市,看着渔民们把新鲜的鲡鱼晾在摊上叫卖,忽然想起他要吃的仙云五味碟。

    “呆子……鲡鱼那样做是不好吃的。”她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身边的鱼贩子听了一愣,随机换了笑容道:“姑娘,咱们的鲡鱼可是怎么做都好吃的。来一条不?”

    小姑娘充耳不闻,脸上依然是木然的表情。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一片细腻的白沙滩边,远远处一片废墟映入眼帘。

    闻宅……便这样倒了?

    为什么世上总是有这么多无常之事,转眼间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风过无痕,连你也是,毫不留踪迹。

    小姑娘的眼中悄悄地落下泪来,流过蜡黄的皮肤,留下深深的两道泪痕。她走到海滩边,轻轻地搓洗着脸庞。不一会儿,如蜕了皮一般搓下了一张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清纯秀丽的少女容颜,正是清洋公主朱芷潋。

    她拿着的那张面具是跟银花要来的,原想某一天能够戴着它去逗一逗苏晓尘。不料还没等用上,他就不见了。

    朱芷潋继续向着闻宅走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她更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苏晓尘出现在南华岛本来就是件让她想不通的事情,她现在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扑撞。也许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用,但总比每天干坐在壶梁阁里来得强。

    每当想到能不能找到他的时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老杨……我终于明白你说的话了,情爱之痛果然痛彻骨髓。我道我是个幸运儿,比起两个姐姐来要无忧无虑得多,可如今她们都已双宿双飞,惟有我一人在这里如孤魂般游荡。

    闻宅被毁得很彻底。废墟之上几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瓦片。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的火药,才能把这么大的一所宅子炸成齑粉。荒凉的断壁残垣之上停着几只乌鸦,警觉地盯着朱芷潋这个外来之客。

    “大苏!大苏你究竟在哪儿啊?”朱

    芷潋忍不住放声大喊起来。

    “你能听见我吗?你在这儿吗?”

    “你在不在这儿啊?你……你还活着吗?”朱芷潋喊出最后一句时,忍不住蹲在了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她站起身来,想凭着记忆朝之前曾经住过的小楼走去,可四处的景象皆是一样,哪里还分辨得出当时亭台楼阁的模样,朱芷潋不觉心中越发绝望起来。

    这时,她依稀看到岸边有一只小船,船身小而细长,与她在太液城中的那只银船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船边看去,显然是废弃已久被搁置在这里。船中除了一根朽烂不堪的木桨别无一物,船身倒是被海浪洗刷得一尘不染。

    朱芷潋踏入小船,在船的这一头慢慢坐下,看着另一头,仿佛那里也坐着一个人。

    “大苏……我们去找老杨好不好?”

    良久,没有人说话。

    “老杨回去了,你也不见了……”朱芷潋觉得有些疲惫,她习惯地卧下身子,就像平日里在太液湖上一样,看着船舷发呆。

    “呆子……你又不会水,跳下去做什么。”

    “你是喜欢坐木莲,还是喜欢坐我的小银船?”

    “你不舒服吗?我这里有清心丸。”

    “不许你回苍梧国去……我会每天晚上念你三十遍的……”

    朱芷潋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说话。她只是想说出来,听着这些与他有关的事,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与她说起他,会不会就这样把他忘了。

    大苏,不知还能不能再与你坐一次船。

    海浪涌了又退,退了又涌,岸边的白沙滩上,只有萧瑟的海风呜呜作响。不知不觉中,朱芷潋昏昏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朱芷潋觉得身上有些寒意,海风吹得颈中隐隐作凉。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觉眼前空荡荡的什么都看不见,身下的小船正在不停地晃动。

    朱芷潋定了定神,左右扭头一看,东西南北竟是一般的水天一色灰蒙蒙一片。

    不好!

    上船之时竟没有注意到正是潮水涨落的交替之时,定是自己睡着的时候小舟被潮水拉入了海中,顺着海浪越漂越远。

    这可如何是好。

    朱芷潋从小在海边长大,知道其中的厉害,看着这汪洋一片,几乎要哭出来。正在此时,她看到远处雾蒙蒙处依稀有一方船帆的影子。

    这也许是个机会,朱芷潋站起身来振臂大呼,然而她娇小的声音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根本传不到那么远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号角……我的号角。

    这一刻,绝望之意涌上心头。朱芷潋无力地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集。先是滴答数声,很快,雨丝如断线的珠串急落而下。

    朱芷潋觉得身上又湿又冷,她蜷紧了身子,喃喃自语道:

    “大苏……许是真的见不上你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瓜葛

    “潋儿!”

    “陛下,陛下……”来仪宫值夜的宫女闻声慌忙跑进鼎香殿。

    “我的潋儿……”明皇朱玉澹惊魂未定地从梦中猛然坐了起来,“我的潋儿掉到水里去了!快,快去救她!”

    “陛下……陛下您是做噩梦了。奴婢给您倒杯茶可好?”宫女端起桌上的一杯黑岩青针递了过去。

    “咣啷”一声,连茶带盏被明皇一把拨到了地上,摔成数瓣。

    “没听到朕说的话么?还不快去救人?”明皇一脸的怒色。

    “陛下,清洋公主殿下已经出宫三天了,清鲛公主殿下正在派人细心搜查,还望陛下再等一等,想必马上就会有消息的。”

    朱玉澹好像清醒了一些,茫然地看了看四下。

    依然是这一成不变的鼎香殿,依然是这萦萦绕绕的金缕香。

    “三天了……还没有潋儿的消息。朕……朕要到哪里去寻她才好。”朱玉澹一行清泪流下,隐隐觉得下颌生痛,这才发现方才惊梦时不慎把腮下抓出一道浅痕来。

    “不行,朕要去找她,朕现在就要去找她。”朱玉澹说着便要下床来。

    宫女死死劝住:“陛下,现下已是午夜子时,更深露重,陛下要去哪里找殿下?陛下就算要找,也且等明日天亮了罢。”

    朱玉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清鲛公主呢?快唤她过来,朕要亲自嘱咐她!”

    “殿下近日屡屡胎动,现下已是在抚星台歇下了,陛下有什么旨意,奴婢明日去传吧。”

    “你明早去告诉她,不管她花多少人力,三日之内,朕一定要她找到她妹妹!”朱玉澹声色俱厉,说完忽然又改了口:“不,你现在去,朕要你现在就去!快去啊!”

    “是……”宫女极少见朱玉澹如此急躁,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疾步转身出殿去了。

    不一会儿,抚星台后的瞰月楼上,朱芷凌便被来仪宫派来的这个宫女从睡梦中惊醒了。

    她一言不发地听完宫女的话,皱眉说了句:“知道了,下去吧。”便披了件衣服坐起身来。

    赵无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抱怨道:“你这个母亲,真是任性得很。自己不好好睡觉,也不让人睡,她就没想想你身上的孩子么?”

    朱芷凌冷笑一声,她若总能想着别人,那还是我母亲么?

    “那如今你打算怎么办?现下柳明嫣跟乌眼鸡似地盯着南华岛,每天都在南岸附近转悠,清州知府说只得偷偷改从北岸运金锭,只怕也瞒不过多久。你要是再派人上岛去找小妹,动静要更大了。”

    “瞒?你以为能瞒得过柳明嫣?她已经知晓了。你户部还蒙在鼓里做梦呢。”

    赵无垠闻言一骨碌坐了起来,忙问道:“她……她已经知晓了?”

    朱芷凌指了指远处桌上,道:“那里有个信封,是柳明嫣今日派人送来的,你可瞧瞧里面是什么。”

    赵无垠依言走到桌前,拿起信封往桌上倒了倒,只听咣当一声,一方沉甸甸的金锭砸在了桌上。赵无垠拿起金锭在灯下细细看了看,忽然惊呼起来:“……这不是我户部在南华岛最近新铸的金锭

    么?看成色,应是咱们偷偷运出岛的那一批!她是如何搞到手的?”

    “你想想,你船上的金锭,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到手,连你户部都没发现,还派人悄悄地送到我这里。说明什么?”

    赵无垠摇摇头。

    “她没有大肆声张,是想要告诉我,私运金锭的事,她既可以知道,也可以装成不知道。”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赵无垠暗自咒骂,“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朱芷凌思量了一会儿,从壁上取下一口宝剑。以前闲暇时,还会取剑舞上几下,练练筋骨。自从她有了身孕之后,已是许久没有动了。

    赵无垠见她脸色铁青地执剑走到桌前,大半夜的感到有些发怵。

    “……你要做什么?”

    只见朱芷凌手起剑落,那方金锭被齐整整地切成了两半。朱芷凌放下剑,捡起其中的半块金锭又塞回到信封中去,递给了赵无垠。

    “明早你将这个信封派人送去给清州知府,让他亲手把信封转交给柳明嫣。就跟她说,近日海域风浪大,寻常货船运送货物恐有闪失,户部想借她鲲头舰一用,将货物都先囤在她的船上,待风平浪静后再做计议。鲲头舰每日消耗巨大,信封里的是户部支付给她的军资,她自然明白。”

    “你这是……”

    朱芷凌微微一笑:“她既然想入伙,那我就让她进来。其实不管你户部用了什么船,私运金锭的事迟早是要被她发现的,倒不如换一艘更稳妥的船来装金锭,而这天底下还有比鲲头舰更稳妥的么?”

    “那你这一半的金锭是?”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南疆总督府的军资一向不宽裕,之前柳詹被陆文驰卡得死死的,如今我答应五五开成,总督府有了出头之日,她决不会不答应。我把所有的金锭都囤到她的船上去,有多少金子她心里也能有数,我这是在告诉她我不会缺斤少两地欺她,让她好安心办事。当然,她若是有了异心,这一整船的金子便是私吞国库的证物,我随时可以一查一个准,到时候咱们的手上干干净净,尽可以脱清干系。”

    朱芷凌嘴角笑得得意。

    赵无垠却依然有些不安,迟疑道:“你这样用意,柳明嫣不会猜到么?”

    “她自然猜得到,柳明嫣可没你想得那么蠢。”

    “那她还敢答应你把金子藏在她的船上?”

    “她若是连这点胆量也没有,也没资格跟我来做这笔买卖。想赚钱,还不愿犯点儿险,这世上哪有这等便宜的事。”说完,朱芷凌神态自若地回到榻前慢慢躺下,闭上眼后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

    “对了,别忘了告诉她,让她亲自上岛搜查,务必在三日之内找到小妹,这可是圣旨,休要耽搁了。”

    * * * * * *

    万桦帝都,太子的大婚刚过,城内仍是喜气一片。这不仅是因为婚典的缘故,更是因为温帝以大婚为名,下旨大赦天下,且免了百姓两年的赋税。须知大赦天下是新帝登基时才会有的恩典,且帝都的百姓本就富足,一下子免了两年赋税,手头余钱多了不少。百

    姓感恩戴德,都自发地张灯结彩,将郁郁葱葱的帝都装点得焕然一新,便是到了夜间也华灯千万,俯瞰望去,灿若星河一片。

    大婚之典三日后,温帝亲临盘云门旁的烽火台,带着太子李重延与太子妃朱芷洁,接受万民的朝贺。朝中的众臣也纷纷跟随其后,登上这座帝都中最大的烽火台,一同观望这一幅举国欢祝的盛世之图。

    李重延自然最为春风得意。

    他一手按在城墙的墙头,一手执着朱芷洁的手。如此江山美人左右入拥,人生快意已到了极点。我李重延乃是堂堂苍梧储君,未来的帝王。再过些年,便可坐拥八州四十一郡,天地乾坤不过是我袖中之物!

    烽火台下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李重延听在耳中很是受用,转向身边的妻子道:“这一切,你可还满意?”

    朱芷洁微微一笑:“有你在便好。”

    江山也好,帝位也罢,都是你们梦寐以求之物。我不过就是个无所欲求的女子,能与你长伴左右便足慰平生。

    李重延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喜色,还道她觉得万桦帝都不如太液国都来得地势宽阔,看起来不够排场,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我昨儿个听了一耳朵,父皇身边的李公公说,父皇觉得我那允杨宫即便大修之后也还是不够中意,打算从允杨宫一直修到你先前住的昭华殿去。”

    朱芷洁为之一震,不觉问道:“昭华殿与允杨宫之间不是还有好几座宫殿么?那些宫殿怎么办?”

    “有几座是荒废已久的,拆了重建就是。还有一座是先帝的太妃们居住的,父皇打算把她们迁到后山去,那里也清静,正好颐养天年。”

    朱芷洁有些不安起来:“太妃们是长辈,为了我们还要劳师动众地迁到后山,这于心何忍呢……”

    李重延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你我二人就挤在小小的允杨宫里,你又于心何忍呢……”

    每次只要李重延一装可怜,朱芷洁便总忍不住想要迁就他。

    “都是父皇的好意。李公公说了,父皇越看你越是中意,总怕亏待了你,所以才想重建咱俩的居所,我可是沾了你的光呢。”

    朱芷洁被李重延说得脸上一红,叹道:

    “只是不要太破费才好。”

    破费?我父皇为了我的事,从来就没有破费这一说。

    李重延全然不在意这句话,问道:“你说……咱们将来的宫殿取个什么名字好?”

    “你来取吧,你取的必是好的。”朱芷洁性子向来柔顺。

    “不如……就叫清涟宫?你在碧海的宫殿的名字我瞧着就挺好。”

    “不好!”朱芷洁话刚出口,也觉得语气有些唐突,忙换了笑脸道:“我嫁了你,便是你的人,何必再去取我母家的居殿之名。”

    李重延一怔,取名清涟宫,原本是想博她心意,不料她毫不喜欢,笑道:“也是啊,那我回头让内务府拟几个好的来。”

    朱芷洁转身看向远方,心中若有所思。

    清涟宫,只盼此生再也想不起这个地方才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吐信

    李重延与朱芷洁在前面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后面的大臣们之间也是交头接耳不断。

    曹将军换上了崭新的狮头铠,威风凛凛地立在一旁。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笑道:“恭喜将军升为副统领。”

    老曹一听是叶知秋的声音,赶忙要拱手行礼,却被叶知秋一把托住。

    “我只来与将军说说话,将军勿要多礼。”

    老曹登时醒悟过来,叶知秋不喜与人交际,自然也不会希望别人看见他与自己走得太近,当下欠了欠身,也低声笑道:

    “都是叶大人栽培,能得此护卫使团的的差事,而且末将实在想不到,跟着叶大人还能担起护卫公主回帝都的职责,圣上见叶大人马到成功,这次龙颜大悦,我这才有机会升了这淞沪大营的副统领之职。真是沾了叶大人的光了!”正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问道:“那苏学士可找到了?”

    叶知秋摇了摇头。

    老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为了自己的前程,叶知秋硬是把外甥失踪的事儿给瞒了下来,如今依然下落不明,真不是一句对不住就完事儿了的。

    叶知秋见他一脸懊丧,摆手悄声道:“这孩子前几日捎过一封书信来,说是想在外面盘桓几日。我这外甥从小就顽皮,如今也管不住他,反叫曹统领惦记,曹统领就不要在意他了吧。”

    老曹一听,顿时宽心不少,喜道:“原来苏学士有音信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他怎么也不跟叶大人说一声呢?”

    叶知秋显出几分尴尬的神色,道:“他说……他是想再在碧海呆几天。这原是胡闹,理当管教,可我这几年许了年纪大了,夜里总想起他的父母来觉得他可怜,便不忍去苛责他。”

    老曹想了一想,忽然反应了过来:“碧海……可是因为那位……哎呀,我早就瞧着苏学士是人中龙凤,没想到眼光也是那样的好,在碧海我就听说他与那位清……”

    叶知秋立时盯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再往下说。

    “都是这孩子痴心妄想,”叶知秋看了看远处的李重延与朱芷洁,“这种事都是要讲究门当户对,岂能人人都与那太子殿下一般的好福气,所以我是不敢声张。请曹统领也……”

    老曹顿时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说道:“好说好说,我曹某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叶知秋满意地笑了笑,顺势扯开话题问道:“曹统领如今高升,去了淞阳大营不知可还好啊?”

    “淞阳大营那可是帝都御三营之一,哪有不好之理?”

    “呵呵呵,曹统领为人谦和,脾气又好,去到哪里都一定是好的。俗话说,英雄相惜,想必与那韩统领也很是投机吧?”

    这一句话说中了老曹的痛处。

    淞阳大营确实是苍梧国数一数二的雄师所在,营中正统领一人,副统领三人,叶知秋所说的韩统领便是淞阳大营的正统领韩复。此人祖上曾经是漳州常氏的旧部,所率的韩家

    军是天下闻名骁勇之师。因乌澜山一役时临阵倒戈降了李氏,便成了后来苍梧国淞阳大营的前身。

    当年开国高祖李晟平因其率部来降,便封了韩氏一族世袭的爵位,所以如今军中统领中异姓又有爵位加身的,就只有这一位韩统领。

    这种世家往往傲不可攀,且淞阳大营三个副统领中的另两个也都是极有背景,像老曹这种平民出身的,虽与他们军阶相同,却很难混入他们的圈子。

    更何况,这韩复还是个出了名的爱拿鼻孔看人的。说得直白些,就是只认出身不认人。

    所以升了副统领之职,老曹也是喜忧参半,并非全是乐事。

    叶知秋见老曹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心里怎会不明白,似是轻描淡写地低声说道:“将军初入大营,难免有些脸生。若将军不嫌我多此一举,我与韩统领偶尔有些旧识,倒是可以替将军说上几句话。”

    老曹闻言,简直是喜出望外,怎么最近净是好事儿撞身上来呢?难道曹氏祖坟冒青烟了?

    “啊……啊……那……简直,求之不得。我曹某可得怎么答谢大人……”

    叶知秋“嘘”了一声,悄声道:“只字片语,曹统领不要在意,我是觉得与曹统领投缘,很像一条路上的人。”

    “是是是,曹某也是这么觉得!”老曹已是要语无伦次,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身后又一人高声呼道:“原来叶大人在这里,真叫我好找。”

    叶知秋也迎了上去,拱手道:“原来是裴大人。”

    老曹见是户部尚书裴然,知趣地退开了。

    裴然拈着八字胡瞟了一眼走开的老曹,冷哼一声:“怎么如今他也能上得了这烽火台了?”

    叶知秋似是没听见,笑道:“太子殿下大婚,这庆典的里里外外听说都是裴大人这副婚使操办的,果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裴然心中甚是得意,当即撇开了老曹,脸上却故作苦楚道:“叶大人出使碧海的时候,可不知道我这儿的日子有多难熬。眼下一年已是过了一半,圣上忽然要我凭空拿出这一大笔银子来办二位殿下的婚典,我可真是把户部的底儿都给翻出来了。”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是叶某的不是,仓促间就这么把公主给带回来了,倒难为了裴大人。”

    裴然被他说得脸上一讪,笑道:“哪里哪里,这也是叶大人的本事,换成别人可不一定能办下这差事来,我不过是替叶大人锦上添花,怎敢怨叶大人呢。”

    叶知秋指了指披红挂彩的远近楼阁,笑道:“听说这些花费,没动用库中一分钱,举国上下就只有大人才能有这般的好手段。”

    裴然越发得意起来:“户部的人嘛,都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才好替圣上管好这银库不是?”

    “可不知大人是怎么做到的,能否赐教一二啊?”

    裴然附耳笑道:“帝都中多的是富豪之绅,我许民间以私名敬上太子殿下贺礼,且可用红丝缎上书敬贺

    者姓名。这些人有钱没门第,巴不得想找机会露上一脸,何况一听还能把姓名呈入宫中,都纷纷花重金打造了各种奇珍异宝,就盼着二位殿下能相中个一两样,承金口夸赞几句,赐点什么物件,便可光耀门楣了。”

    叶大人嘿嘿笑道:“这样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太子殿下可知道?”

    “我裴然怎敢专断,自然是禀明了太子殿下才办差的。殿下随意选了几样,余下的就都变了现,用作这庆典之用,所以才能不动用库中一分钱呐。哈哈哈……”

    叶知秋也陪着哈哈大笑起来,凭他对裴然几十年的了解,他这笑声里笑得不仅是办差精明的自鸣得意,更是悄悄从贺礼变现时揩油到手后的暗自偷乐。

    “我这次遇到了碧海国的户部尚书……”

    “陆文驰?”

    “不是陆文驰,他已经死了,接任的是侍郎赵无垠。”

    “嘿,又死了一个?他们这碧海国的男人真是……啧啧啧。”裴然已经听惯了碧海人的事儿,丝毫不奇怪。

    “这赵无垠虽说也是精通算术的国手,可怎么瞧都觉得不如裴大人啊。毕竟年轻,不像裴大人,单这几十年的资历就摆在这儿……”

    裴然被叶知秋夸得一阵心痒。

    “谬赞谬赞。”

    “这位新尚书还说久仰裴大人高名,日后想和大人说说两岸通商的事儿。”

    “好啊,什么时候?”

    叶知秋想了想,道:“倒也没细说,大人若有意,何不向圣上提及?”

    “叶兄说得极是,容我好好想一想,再向圣上禀奏。”

    叶知秋忽然脸上有些迷茫之色,问道:“我还听闻他碧海国的户部手中有个铸造金锭的币局,我倒不懂了,铸币之事,难道不是工部所辖么?”

    “哎,叶兄确实有所不知,他碧海的铸币事宜一划为二,工部户部各有一币局,不像咱们苍梧国都是工部的事儿。”

    叶知秋似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哦,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那赵尚书手中掌着户部,还管着铸币,思忖着这些事儿要是换成裴大人来,也定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

    裴然被他这么一说,四下瞧了瞧,压低嗓门儿说道:“叶兄实是高见,其实我也早觉得铸币之事就该是户部来管,这中间能省去多少内耗不是?只是这事儿自开国以来就定下了规制……”

    “规制也是人定的嘛,说不定那一日就变了呢。以大人的经纬之才,别说一个户部,便是把碧海的户部也拿来给裴大人,也必能管得风生水起不是?”

    裴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惊愕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原来不苟言笑的叶大人也会说笑话,且说得……如此与众不同,令人浮想联翩。”

    “哈哈哈,那就当我博君一笑吧。勿怪,勿怪。”说着,叶知秋拱了拱手,兀自走开了,留下裴然独自在那里回味。

第一百二十五章 痴语

    胖胖的王公公现在心里装着两个人了,除了从小呵护的太子殿下,还有一位就是在碧海国便得见的清乐公主、如今的太子妃朱芷洁。

    尽管太子妃有自己的侍从,但只要是王公公在场,总会把他们编排开去,自己尽心地伺候着。

    自己是宫中的老人嘛,自然是要比那些年轻的宫女太监们稳妥多了。况且朱芷洁也很中意王公公的周到,这是两相欢喜的事情。

    这一日,王公公正陪着太子和太子妃二人在御花园中观鱼赏花,忽然远处急匆匆地赶来了一人。

    “哟,李公公怎么过来了?可是父皇找我有事?”李重延笑问道。

    “太子殿下所料正是,老奴是奉陛下之命来请殿下去常青殿的。”李公公躬身拜道。

    李重延看了一眼身边的太子妃,有些舍不得二人正在游乐的兴致,问:“父皇……只传我一人?”

    “是。”李公公多一个字也是不肯说。

    王公公见状,躬身道:“殿下,那就快去常青殿不要让陛下久等了吧。太子妃这边自有老奴陪着,请殿下放心。”

    近日里父皇对自己的召见,都是带上太子妃的,怎的今日不同。李重延心中有些狐疑,也不好多问,便对朱芷洁柔声道:“你且随着王公公逛一逛,我去去就回。”

    朱芷洁也对李重延报以一笑,示意他快去。

    二人一直目送太子离去后,方又回到莲池旁边。王公公凑趣儿地说道:

    “太子殿下还真是一刻都不想和您分开呢。”

    朱芷洁被说得脸上一红,撇开话头问道:“不知父皇找他会有何事。”

    “陛下就这么一位皇子,有时国事不决的时候也会叫他过去问问话。以前有慕云两太师在朝堂上担着国事,如今一病一故,陛下比往年要多费心神,所以唤太子殿下也唤得勤了。”

    “哦……”

    王公公指了指远处莲花池道:“您看那边,那池中的莲花虽然和碧海国的没法比,倒是有几个珍种,大约是只有苍梧国才有的,您不妨看看。”

    李重延一离去,朱芷洁有些兴味索然,脚下自然也懒怠起来放缓了步子。听到王公公说到国事二字,暗想,要怎样替他分忧才好。忽然心念一动,问道:

    “王公公,我知道你是老人。听说太子的允杨宫到昭华殿之间有几所宫殿,你可熟悉?”

    王公公一听这话,知道她是听到了温帝要大修允杨宫的意思,脸上有几分得意,笑道:“老奴在这城中有三十年了,这皇城之内,还真没有老奴不熟悉的地方。”

    “那今日,能否请公公陪我去那几座宫殿附近看一看?”

    “殿下是想要……?”

    “听说还有几位太妃住在那里,我想去拜见一下。”

    朱芷洁一直觉得,温帝为了自己和太子大兴土木虽是爱护,但扰了太妃总是过意不去,有些事礼多人不怪,她替太子去拜候一下长辈,也是分内之事。

    王公公应道:“老奴明白您的意思,那便请这边走。”

    整座樟仁宫的地势处于山腰处,并非

    一片平地,凹凸起伏之处,便因地制宜,建了许多高耸的楼台。所以有些宫殿不像太液城中的宫殿那样四方正正,反而是画梁雕阁,桥拱相连,更像是一座园林中掩着无数的院落,好似一座迷宫。

    王公公边走边指引着左右,如数家珍:“侍奉过先帝如今还留在宫中的有两位太妃,一位是郭太妃,一位是刘太妃,都是脾气极好的主子。哦,还有一位魏太嫔,她们就住在前面的永宁殿中,其实离您现在住的昭华殿并不远。”

    朱芷洁跟着王公公穿过曲折的长廊,看着顶上繁若华盖的梧桐树冠将炎炎夏日遮得漏不下一丝阳光,连风吹过都是凉爽沁人。放眼远望去,远处山瀑直流而下,堪称绝景。

    父皇将这样的别致之所指给了自己和太子修成宫殿,足见爱护之心。朱芷洁看得心中大喜,能得太子恩爱父皇呵护,果然嫁来这苍梧国是再对不过的了。

    转过长廊又是一处岔路,朱芷洁见左右两条路都是一般的齐整,右侧的那一条路上落叶飘零满地,似是素日里无人行走,甚是荒凉。道路到了一处宫墙前就被一道圆形的拱门拦住了,所有的美景戛然而止。可看着溪流蜿蜒的景致,分明是右边的更好。她刚想再细看,王公公已拦在了跟前,将她往左侧一让,道:

    “殿下,请走这边。”

    “那边是……?”

    “哦,那边是无人居住的荒废之所,太妃们居住的永宁殿在另一边,请殿下移步。”

    王公公的神色分外沉着,连这一句解释都听上去像是早备下了的。

    朱芷洁不识观心之术,只觉得王公公有些奇怪,当下也只好转过身子往左侧那条路走去了。

    再往前行一会儿,是一大片枫树林。时值夏日,绿枫层叠,永宁殿掩在枫林之后,自有一番古朴雅致的风味。

    殿中的主人,梁太妃与刘太妃就像王公公所说的,都是慈眉善目好说话的性情,见了朱芷洁也很是和气忙让进殿来说话。

    朱芷洁起初还有些拘谨,不过几句话说过,竟觉得两位太妃不仅笑容满面,说话还甚是有趣,便放下心来。

    “敢问两位太妃今年高寿?”

    两个老太太对视了一眼,一个说:

    “我不记得我今年是七十几了,不过我记得你是七十四了。”

    另一个说:“我也不记得我的,我只记得你是七十二了。”

    “不对,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所以我应该是七十六了。”

    “我是比你小两岁,照这么说你该是七十四了。”

    “可是你平日总管我叫姐姐。”

    “那是因为你看上去比我老。”

    朱芷洁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样下去可没个头。忙掐了话题问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两位太妃如此高寿,想必是有些妙方的。”

    “有!我们高寿的妙方,就是不要太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另一个急忙附声道:“对!”

    朱芷洁强忍住笑,又道:“永宁殿这样的好景致,太妃们住得也很是中意,倘若有一日要搬迁,不知道会不会

    不舍?”

    两人皆是异口同声道:“不会!”

    “再好的地方我们都住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住厌了,能挪个地儿正好。”

    “瞧你说的,整个皇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能挪哪儿去?我倒是想搬出宫去外面住,可也不让啊。”

    “外面你想住哪儿?城东?听说那里清静。”

    “自然是城西了,那里热闹。你要清静做什么?再过几年到了地下,有的是清静。”

    朱芷洁简直要笑出声来,看来这高寿的妙方在二人来说只是嘴上说说。她只好又掐了话头问道:“听说,还有一位魏太嫔?”

    “噢,她呀,不知道又去哪儿逛了。”

    “刚才我还瞧她在殿后面来着。”

    “你瞧见了么?你瞧花眼了吧?我一早就瞧她出去逛园子了,我还跟她打招呼了呢。”

    “一早出去逛园子的是我,你跟我打招呼了你都不记得了?”

    “早上那人是你?我说怎么一夜不见魏太嫔就胖了这许多。”

    王公公在一旁似是司空见惯了这两位,他悄声在朱芷洁耳边说道:“不如咱们先告辞,改日得空了再来拜会?”

    不料那两个太妃耳朵异常灵敏,又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便要走?何不多坐一会儿?”

    朱芷洁一听,便不好意思起身告辞,使了个眼色给王公公,意思是再坐一会儿。

    其中一个推了推茶盏道:“是啊是啊,这宫中每日闲得无聊,好容易有人来陪着说说话。”

    另一个嗔道:“怨不得别人刚来就要走,你得挑别人爱听的,别老絮叨些琐碎的没完。”

    “她爱听什么来着?噢,高寿的妙方是吧?还有一个。”

    “对!还有一个!”

    “那就是,不生孩子。”

    “对!不生孩子。”

    王公公唬得面如土色,要知道温帝如今最盼望的就是太子妃能早日诞下皇嗣,这是皇宫上下谁都知道的事儿,偏偏这两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妃口无遮拦,而且碍于她们的身份,王公公还不能出口阻止。

    朱芷洁听了也是一惊,问道:“为何……不能生孩子?”

    “为何……我们也不知道,反正生了孩子就不能高寿。”

    “对,孩子是累赘,生了就得牵肠挂肚。”

    “可不是,这宫里头伺候先帝爷的嫔妃里面就咱姐妹俩没生孩子,这不就活得好好的?”

    “是啊是啊,那些个生了孩子的,孩子保不住,自己也每日哭个不停,没一个能活得久的。”

    “就是……不对……魏太嫔不是有孩子么,不也跟咱们一样活得好好的么?”

    “她不算有孩子。”

    “她怎么不算,没生下来就不算?”

    “对啊,没生下来怎么能算?”

    “可没生下来也有过啊。”

    “可……”

    王公公实在听不下去,出口道:“二位太妃容禀,太子妃殿下今日还要去给陛下请安,改日再来探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小别

    朱芷洁正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明明两位太妃的言语里已是掺了不知道多少的宫中旧事,件件听在耳中都是心里发毛。她听到王公公这样说,忙趁势跟着说道:“容……容我改日再来探望二位太妃。”说完便急急站起身来往外走。

    王公公不等太妃们张口,赶紧躬了一礼,也扶着朱芷洁往殿外走。

    不料而后又传来两人的话语声:

    “记住啊,要想活得长久,就别要孩子!”

    “没错,姐姐说得是!”

    “你比我大,怎么管我叫姐姐?”

    “因为你看着比我老……”

    朱芷洁心头乱跳,已是顾不上二人在身后兀自胡言乱语。王公公开口低声道:“殿下,这两位太妃年事已高……”

    朱芷洁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我知道,太妃们许是今日初次见面怕我拘谨,拿些顽笑话来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些话了,你也不必再提。”

    王公公忙不迭地应声道:“是是是,殿下乃聪颖之主,不用老奴多嘴说什么了。”

    回到昭华殿,朱芷洁定了定神,还未来得及坐下来,李重延已踏入殿来。

    “你去了哪里,倒叫我在园子里好找。”

    “我去拜见了一下太妃们,行个晚辈礼。”

    “太妃?怎么想起去见她们?”李重延奇道。

    “太妃们为我们要搬迁到后山去,我终是心有不忍,去说说话赔个礼也是应该的。”

    “嗯……道理上倒是没错,不过那几个老太妃,说话颠三倒四的,平日里我都是躲着的,好在她们也不常出来,你倒凑上去了。”

    “你怎么这么说她们呐,好歹也是长辈。”朱芷洁轻声劝道:“我是从小就没有皇祖父祖母这一辈的长辈,就一个陆行远,还老躲着我。你有这些长辈疼你,该是幸事。”

    “我也没见过我皇祖父祖母啊,长辈里边除了你说的太妃,就还剩我的姨祖母了。”

    “姨祖母?”

    “哦,就是我皇祖母的妹妹,太师府的黎太君。”

    朱芷洁忽然想起临行前姨母朱玉潇曾经告诫过她,黎太君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能避则避,不由一怔。

    李重延见她出神,以为她没弄明白这辈分,说道:“她们姐妹两个,姐姐生了我父皇,妹妹生了慕云佑和慕云佐这双生子的太师。黎太君,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啊。我小时候总去她府上玩,她可疼我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姨祖母,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哦,就是你把她的半园子的草药都拔光了的黎太君?”朱芷洁忽然想起《太子从恶录》中的一则轶事来。

    “咦,你怎么知道?”李重延大奇,忽然醒悟道:“肯定是你那个姨母银泉公主告的状是不是?”

    “你这都恶名远扬了,还用得着人来告状么?”朱芷洁咯咯笑了起来。

    “既然都恶名远扬了,那……也不在乎再多恶一回咯?”李重延也嘿嘿坏笑。

    他看着朱芷洁青丝绕颈,朱唇微启,有些难耐起来,忍不住往前蹭了几步,忽然闻得一阵呵气如兰,心神越发荡

    漾了。

    “你要做什么?”

    “本太子忽然见色起了歹心,你说本太子要做什么?”李重延悄声道。

    大婚之后两人正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之时,李重延这般**,朱芷洁心中,反而有些欢喜。可当着殿内一群奴婢的面实在羞臊,她忙正了正心神,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先说说父皇找你去所为何事?”

    这一句话说得李重延顿时泄了兴致,转身寻了把椅子坐下。

    “唉,父皇命我去泾州待上一些日子。”

    “为何如此突然?”

    “父皇说,我身为太子,当学一学理政务,摄国事。”

    “这是应该的,我大姐很早就做了监国,替我母皇处理朝政。可为何要去泾州呢?”

    “父皇说,这泾州是个偏苦之地,他让我隐去太子的身份,去任泾州下辖的一方县令,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知道民间疾苦,得些历练。”

    “父皇真是用心良苦……那他可说你要去多久?”

    “两个月,虽说只是两个月,可……可我不想和你分开呢。”李重延哭丧着脸,全然不顾周围的奴婢都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朱芷洁见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先是高声道:“你们都下去。”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俩人时,才好言劝慰道:

    “两个月,这样长的日子,我又何尝想和你分开。只是你是储君,一切当以国事为重。父皇既然又这般的打算,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你还须好好遵从才是。”

    “我知道,道理我都知道。可……可我这才与你大婚没几日,我问父皇能不能带你一起去,他说不行。寻常县官走马上任不也能带着夫人去的嘛?为何我身为太子反而不可?”

    朱芷洁闻言大为感动:“夫君,你能想着与我同行,此番心意足矣,既然父皇想让你专心历练,那我又怎能随你去泾州分了你的心?只盼你这两个月里好好用心做事,让父皇和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才好。”

    李重延在宫中久了,对人情世故很是机灵,一听此言不由问道:“刮目相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以前是那一类不学无术的纨绔王公?”

    朱芷洁对自己的丈夫实是心里有数的,要说文韬武略那一定是哪一样都不搭边,说到纨绔么,也有那么一些习性。可他身为唯一的皇子,从小必是千般宠爱养出来的性子,这换成谁都是一样,亦非他的过错。

    “你是哪一类王公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能和你长相厮守便好。”

    李重延这才换回了笑脸,他知道朱芷洁的心思。世人都道他是看上了她的美色,虽然初识之时确实是为她倾城之貌所动,但他更爱的是她心纯如镜的性子。有她在身边,自己便会觉得安宁无比,宛如小船入了港湾,一切都风平浪静。

    “好在这两个月里,我也不是不能回来,父皇是准我一个月能告假三日回来一次的。”

    “那便好,我一定先备下你爱吃的菜肴,等你回来。”

    李重延点了点头。

    若是按照以往,父皇想要强迫他做什么事他不愿意的话,只需耍上几日无赖就行了。拖着不做,父皇也拿他没辙。

    但这一次,他感觉父

    皇有些不同。

    一年前,出使碧海前他曾在常青殿上字正腔圆地向父皇控诉慕云氏的跋扈和专权。一年后,父皇忽然旧事重提,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在常青殿上,父皇问自己,那时自己说慕云氏在把持朝堂,可慕云氏确实是有经纬之才。如今慕云氏势弱,朝堂之上并无人掣肘,那么试问自己身为太子可有能力接过太师府昔日承接的重担?

    那一刻,自己是语塞的。

    打压对方并不能使自己更强大,如果自己是个庸才,日后成了庸君,那真是与慕云氏半点关系都没有。到了那时,苍梧国当如何立足天下?

    父皇如此语重心长,李重延不会不明白父皇的用意。所以这一次,他没有耍无赖,也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为了李氏的江山,即使要他暂时离开心爱的女人,去穷乡僻壤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他心甘情愿。何况有父皇在,对太子妃也一定会照顾备至,没什么不放心。

    “王公公,你是会带去的吧?”朱芷洁问道。

    “嗯,他也会乔装一下,扮成我的家丁。”

    “那便好,有王公公在,我就放心了。”

    * * * * * *

    南海,云卷虬浪。

    巨大的鲲头舰缓缓驶向南华岛,这是南疆总督府十几年来第一次如此接近这座满是黄金的岛屿。岛上的百姓这才纷纷想起原来这南华岛还是在南疆总督府管辖之下的这回事。

    柳明嫣其实并非刻意要来南华岛彰显自己理郡王的新身份,且南华岛私运金锭的事她虽知晓,但她没有要打草惊蛇的意思。她乘着鲲头舰是因为接到了海上巡洋团营的急报,在南边的海域发现了一支不明的船队,不仅形迹可疑,而且数量还不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再也找寻不到。

    南疆海防可是头等的大事,不容掉以轻心。柳明嫣与红毛海盗缠斗多年,直觉告诉自己,这支舰队的来头不小。所以她果断地乘上鲲头舰,亲自追击这支神秘的舰队。

    但船刚到南华岛附近,岛上就有清州知府派来了人,请她上岛相谈,说是有太液城传来的密旨。

    太液城?

    柳明嫣冷哼了一声,自己送去抚星台的那封金锭想必朱芷凌已经收到。这所谓的密旨,大约便是她的回复了吧。

    朱芷凌的本事她很清楚,私运金锭这事儿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左不过是枕边的赵无垠想做第二个陆文驰罢了。不过既然想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过,分一杯羹也不算什么。

    三代明皇朱玉澹自即位以来总以为天下太平,重农商而轻军防,我堂堂南疆总督府的军费总是一减再减,若非从二代明皇时留下了这艘鲲头舰还能震慑南海,这千里的海防怕是连能吃的老本都没有了。

    所以,趁着这大好机会,能与朱芷凌脉络相缠一荣俱荣,等她日后即了位,对南疆总督府来说也是桩未雨绸缪的好盘算。

    都是朱氏的后人,若论谋算,谁又比谁不如呢?

    柳明嫣自轻笑一声,骑上了自己那匹浑身雪白的“玉玲珑”,踩着从巨大甲板上铺下的舷板,稳稳地踏上岸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偶遇

    岸上,新任的清州知府王惟寿早已率着一群人候在码头边,眼见那鲲头舰的巨大身影连日头都蔽了去,直看得众人心中骇然。忽然,一位白袍银甲女骁将骑着一匹白马踏下船来,身后跟着两排齐整的白沙营骑兵,威风凛凛。

    王惟寿不敢怠慢,忙叩拜道:“清州知府王惟寿,拜见理郡王。”

    柳明嫣连马都不下,执辔驻步道:“王大人辛苦,听闻是有圣旨送到?”

    “是是是,昨日太液城抚星台上传来圣旨,小人不敢怠慢,故而连夜派人送信上了鲲头舰。”

    “旨在何处?”

    王惟寿见柳明嫣依然纹丝不动,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不由心中恼怒。谁都知道这南华岛真正的主人是户部,且我是奉旨而来,你今日这般排场,未免也太嚣张了。

    可他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怒气。

    “因是密旨,还望理郡王能移步前方凉棚。”

    柳明嫣见他态度谦卑,觉得这下马威也是差不多了,嗯了一声,自驾马先去了凉棚。身后的两队骑兵也立时跟上,马蹄扬起一阵尘土,全扑王惟寿脸上了。

    凉棚内,王惟寿屏退了左右,柳明嫣则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可是要跪下来接旨?”妩媚中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意思。

    “不用不用,监国公主殿下说了,只消将东西交给您,您自然明白。”王惟寿说着郑重地掏出一个旧信封来。

    柳明嫣一瞧便认出是自己送去的那个信封,当下故作不知地接了过来,打开信封一看,一锭金子变成了半锭,心下了然。

    她重新封好了信封,点头道:“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不知还有别的什么话不?”

    以她对朱芷凌的了解,不会就这么轻易地与她平分了这南华岛,肯定是有些条件。

    果然王惟寿又低声道:“殿下说,近日海上多有风浪,运输物资一事还望南疆总督府能借鲲头舰一用,待风浪过后便皆大欢喜了。殿下知道鲲头舰消耗巨大,这信封里装的便是给南疆总督府的军资。”

    柳明嫣睨视了他一眼:“想借鲲头舰?那岂不是本王也要跟着呆在这南华岛上了?”

    “搬运物资不消几日便可完成,恰好明皇陛下也确实有一件事需要您亲自去办。”

    “何事?”

    王惟寿附在柳明嫣耳边说了几句。

    柳明嫣眉梢一挺,“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陛下为此事已是寝食难安,所以命您上岛亲自盘查。”

    柳明嫣心中飞快地开始盘算起来。

    朱芷潋失踪了?这倒没什么可在乎的。不过让我上岛细细盘查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南疆总督府自陆氏把持了南华岛后便从不曾接近过这里,如今正好将整个岛里里外外捋上一遍,连同所有矿洞矿藏也摸个透。

    “知道了,那你便去禀告陛下与殿下,说我柳明嫣定不负圣意所托。”说完,柳明嫣高呼一声:“来人,传我令下去。鲲头舰驻停南华岛数日,落四锚。”

    寻常舰船只有一锚,大一些的船也无非是把锚造

    得再大一些。而鲲头舰巨大无比,再大的锚也镇不住全舰,故而在船头、船尾、船腹的两侧分别挂有巨锚。平时航行稍稍驻停时只落一锚,风浪大时会落两锚,只有当长时间驻停时才会落四锚。只要四锚一落,鲲头舰便能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了。

    随行将官一听是落四锚,知晓了柳明嫣的意思,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了。

    不过半日,整个南华岛都知晓了消息,南疆总督亲自驻扎于此。

    这时,离凉棚不远处的一方小山丘的树丛后面,掩着两个不起眼的窈窕身影。

    “你看仔细了?”

    “没错,我方才潜在鲲头舰下面,看到四锚都已经落定了。你这边呢?听到什么没有?”

    “柳明嫣说是要在此驻扎数日,既然你也看到是落了四锚,应是没错了。”

    “她坐着鲲头舰本来不是应该追我们来的么?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奉了什么旨意,刚才那俩人说话太低声,我听不清。”

    “谢天谢地,这可真是天照神保佑,那咱们就赶紧回去禀报大人吧。”

    “嗯,走。”

    两个娇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几下,跃入不远的海水中。很快,激起的水纹被海浪掩了去,再不见什么动静。

    南华岛东南向的海域,阳光明媚,风平浪静。

    在这万里晴空之下,本该一望千里的一处海面上,却聚着一团奇怪的迷雾。那雾凝而不乱,被海风吹而不散,还隐隐透着一丝淡淡的紫色。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日暮渐薄,这迷雾才变得逐渐稀疏起来,隐约间显露出一尊雕像。

    雕像的上半身是个极美貌的长发女人,下半身却是一条狰狞的蛇身。再仔细看去,雕像的后方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船身。

    原来,这是一尊悬挂在船首的镇海辟邪像。只见这船的模样又细又窄,像极了一条海蛇,低低地伏在迷雾之中。又过了半个时辰,紫雾彻底散去,这才能看到,在那艘蛇一般的船身后面,赫然跟随着十七八条相同模样的船,只是比起先头的那一艘来都要小一些。

    蛇船的甲板上,静静地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灰白色的斗篷下,掩着修长而瘦削的身材。他腰间别着一把弯弯的佩刀,刀如其人,也是又细又长。男人默默注视着远处的南华岛,双眉紧锁。

    良久,船舷下翻起数朵水花,露出两个脑袋。那两人身姿轻盈,随身取出一条银白色的绳索对准船首一抛一收,转眼身子被带到了空中,两人已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

    “大人,我和阿葵回来了。”

    男人看着湿漉漉的俩人,语气温和似水:“怎么去了这许久?”

    那个被唤作阿葵的少女道:“柳明嫣与清州知府的废话太多,我和阿藤分头行事,竟然还耽搁了大半个时辰。”

    阿藤立刻插嘴道:“还不是回来的路上你瞧见水下有个大蚌壳,非要去挖里面的珠子才耽搁的?”

    阿葵瞪着眼睛不服气道:“可是这么大的珠子,不挖岂不是可惜了?我瞧这珠子镶在大人的刀鞘上正合适。”说

    着,从怀里掏出一颗碧海东珠来,足有半个鸡蛋那么大,晶莹剔透,显然是上好的珍品。

    年轻男子温柔地一笑:“好啦,这样的珠子确实是难得,这碧海国占尽地利,黄金珍珠遍地,确实非我琉夏国所能及。眼下军资紧缺,这样大的珠子能换不少银子,阿葵的心思很好。”

    阿葵原本一心想把珠子献给这个年轻男子的,听他说要变卖换银子,有些失望,可又听夸她好心思,白皙的脸上顿时红润了不少。

    阿藤一听,不甘落后地道:“我瞧着这样的大蚌壳还有不少,不如明早我趁着日头好,也去挖一些来?”

    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柳明嫣近在咫尺,还是小心一些好。我们船上的雾影散已经所剩无几,须得省着一些用。今天要不是用这雾影散罩了半日,怕是早被鲲头舰给瞧见了。快说说,你们去了这么久,可打探到什么?”

    “柳明嫣好像打算将鲲头舰在南华岛驻停几日,具体缘由……我们也不清楚。”

    “此事确凿?她确实是要在南华岛上呆上些时日?”

    “确凿无疑,她似乎是要上岛去找什么人,而且阿葵还去鲲头舰的水下看了,已落了四锚。”

    男子陷入了沉思。

    落了四锚,看来鲲头舰确实是不打算立刻离开南华岛,这倒是个好机会。

    这时,船舱后方走来一人。

    阿葵和阿藤都亲热地叫了一声:“鹫尾姐姐。”

    鹫尾对二人略略颔首,对着男子执了一礼,恭敬地说道:“筑紫大人,那位姑娘醒了。”

    年轻男人对两个少女温言道:“好啦,快去换身衣服吧,小心不要着凉了。”说完转身入了船舱,鹫尾也紧随其后。

    阿葵看着两人的身影离去后,悄声道:

    “阿藤,你看筑紫大人看起来好像没有那么伤心了。”

    阿藤摇摇头:“只是看起来……遇到这样的变故,有谁会不伤心呢?筑紫大人是心地善良之人,他只是不想让我们大家担心罢了。”

    阿葵叹了口气:“天照神灵在上,为何这样不眷顾我们琉夏国,怎么就遭了这般横祸,这让筑紫大人要如何承受……”

    朱芷潋缓缓坐起身来,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似乎是一个密闭的房间。房间并不大,但陈设很是精美。她看了看身上盖着的毯子,轻薄如绸,触手生温,是不曾见过的一种质地。

    这会是哪里呢?

    朱芷潋扶着额头使劲回忆了一下,自己应该是在小舟上,被海浪推到了海中央,左右呼救无人应答时又下起了大雨。

    大约……后来是被人救了?

    这时朱芷潋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在微微地晃动。

    她从小泛舟湖上,波浪起伏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

    这不是在陆上,而是在一艘船上!

    正思索间,房门轻轻地被移开了。进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

    男子见朱芷潋呆坐在榻上,温和地一笑:

    “你醒啦。”

第一百二十八章 琉夏

    朱芷潋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子长发成束,发端箍着一个乌金环,松松地挽在胸前。月白色的长袍顺着修长的身材如瀑而下,笑容宛如和风煦日,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可清清爽爽的这样一个人,腰间竟然别着一把极长的剑。那剑身如弓,即便不用出鞘,也仿佛能感到剑锋尖处凌厉的寒意。

    他身后的女子面无表情,恭敬地垂手而立。女子头上盘着繁复的发髻,髻上插着两三支嵌螺钿的玳瑁簪。粉白的脸庞下一点绛朱唇分外显眼,柳眉艳而不妖,蜂腰纤而不羸。明明姿态端庄,目不斜视,胸口的衣襟处却低低地露出一抹酥白,令人遐想。举手投足间,一丝妩媚幽幽然然地透骨而来。

    “你……你们是谁?”

    “我们是救了你的人。”

    男人的话依然很温和,但显然不是朱芷潋想要问的答案。

    “真的么?”朱芷潋戒心未懈。

    “无礼!”男子身后的那个女人忽然开口斥道:“你敢质疑筑紫大人的话?”

    男子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你先出去吧。”

    女人向男子屈了一礼,顺从地出去了。

    “她是什么人啊?好凶啊。”朱芷潋咋舌道。

    “她叫鹫尾,是我的侍女,她对你不熟,你不要介意她的话。”

    “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好脾气就好了。”

    男人闻言笑了笑,“好了,我救了你,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是谁了?”

    朱芷潋看看他,尽管他看上去毫无敌意,尽管他满脸的笑容,但还是有种让人畏惧的感觉。

    “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姓秋月,单名一个实字,你可以叫我秋月君。”

    “秋月君?可我刚才听你侍女叫你筑紫大人。”

    “哦,筑紫是我的封地,在我们国家,是不可以对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直呼其名的。”

    “你们国家?你是哪国人?”

    “琉夏国。”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秋月实面对朱芷潋的一堆提问,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依然很耐心地解释着。

    “琉夏国在你们碧海国更南的海域。因为隔得很远,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大国,你没听说过也不足为奇中。”

    “可你却知道我是碧海国人?”

    “哈哈,这里是碧海国的海域,你穿的又是碧海国的服饰,不是碧海国人难道还是伊穆兰人?”

    朱芷潋想了想,忽然狐疑地看着秋月实说道:

    “你不许你的侍女直呼你的名字,却肯让我叫你秋月?”

    秋月实笑了,轻轻地凑近朱芷潋的脸庞道:

    “我都把姓名告诉你了,你为何不能实言相告呢?况且我是救你的人,对你没有恶意。”

    朱芷潋一惊,往后缩了一下。

    秋月实见她受惊,也退了开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我看你的衣衫上有七角兰花纹,碧海皇室的御用之纹,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姓朱,对不对

    ?如果你是皇室中人,直呼我名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

    朱芷潋心中越发惊慌起来,此人好生敏锐,观人察之入微,可他说的七角兰花纹又抵赖不得,莫说自己衣衫上有,就连鞋上、袖口。甚至头上的发簪上都有这花纹,于是急中生智道:

    “碧海皇室中人便一定姓朱么?南疆总督也是碧海皇室中人,可她就不姓朱啊。”

    秋月实一怔,心想,此话倒是不错。

    柳明嫣如今确实不姓朱。

    朱芷潋言语间已是凝神用上了观心之术,她见秋月眉眼间显出滞涩之像,知道他是信了几分,便趁势说道:

    “你说得没错,我身上是有碧海皇室的徽纹,可我姓柳,不姓朱。”

    “莫非南疆总督柳明嫣……”

    “她是……我姐姐。”

    “姐姐?那你叫柳……”

    “……柳明惠”,朱芷潋嘴一快,险些说成柳下惠,又暗自埋怨:

    大苏啊大苏,你冒充金刃王的侄子,我冒充柳明嫣的妹妹,跟着你真是近墨者黑。

    “你说你是柳明嫣的妹妹,好端端的为何你会在海里呢?”

    “我……我出海游玩,不料遇上了风浪,所以喽。”

    秋月实心想,柳明嫣明明是发现了我的踪迹,一路追赶而来,到了南华岛却忽然落了四锚,方才阿藤也说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人。如果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她妹妹,她姐姐是为了她才上了南华岛,那么倒也说得通。

    他思索了一番,心里有了主意,笑道:“原来是柳总督的妹妹,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且海上已起了风浪。不如待明日天气转好,我再用船将柳姑娘送到南疆总督府去可好?”

    朱芷潋忙推手道:“不必不必,筑紫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送到南疆总督府那么麻烦,只消把我送上南华岛,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秋月实心中何曾真的想要把她送回南疆总督府去,眼下他躲着柳明嫣还来不及,如何还能送上门去?这姑娘应是不知道她姐姐近在咫尺就在南华岛上寻她,倘若知道了怕是游也要拼命游回去了。

    可他哪里知道朱芷潋的心思。

    朱芷潋不肯去南疆总督府,是因为她同样不想遇到柳明嫣。柳明嫣可是连大姐都忌惮的人物,落她手里一准就被送回太液国都了,到那个时候,母皇肯定大怒一场把自己锁在宫里,还怎么去找大苏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会儿,秋月终于开口道:

    “不管怎样,今天已是来不及了,柳姑娘就在我这船上歇上一晚,明日咱们再做计议可好?”

    看来事不宜迟,今晚就得有所安排,明日日出之前,先稳住这个柳明嫣的妹妹。

    朱芷潋也答应得爽快。

    “行。”

    看来事不宜迟,今晚我就得逃出去,明日日出之前,一定得逃回南华岛去。

    各怀鬼胎。

    秋月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退出了舱门,鹫尾依然候在门口不曾离去。

    “鹫尾。”秋月的口气十分温和,就像是

    跟自己的妹妹在说话一般。

    “在。”

    “这个姑娘很有来历,你要当成贵客好好照顾,可以么?”

    明明是命令,听上去却像是恳请。

    “……奴婢听到她刚才直呼筑紫大人的名讳。”鹫尾显然有些不平。在她心里,秋月是神明般的存在,除了琉夏国的国主,她难以接受有人与秋月这样不分尊卑地说话。

    “是我允准的,何况她确实出身高贵,说不定我们还有不少事要靠她来缓转如今的局面。你办事一向很合我心意,所以才想拜托你亲自照看她。”

    “大人……鹫尾一定按您的心意行事。”

    “等下你去给那个姑娘准备晚膳,想办法让她用膳的时间长一些。”

    “那么可以在晚膳中放一些昏睡的药粉……”

    秋月脸色一沉,责备的神色稍纵即逝。

    鹫尾立刻赔礼道:“是,姑娘是贵客,怎可用药。奴婢疏忽了,这个就交给奴婢来想办法吧。”

    “阿藤和阿葵现在何处?”

    “方才已回房歇息去了。”

    “你吩咐阿葵,让她即刻,上南华岛一趟,务必打听到柳明嫣上岛所寻访的人是什么人。然后让阿藤今晚警醒一些,这应该不用我多说了。”秋月说完,叹了口气:“她们今天也是辛苦了,只是我不想再传令到别的船只上去,扰了大家休息,所以还是让她们两个去办吧。”

    鹫尾难得地现出一丝微笑:“大人是我们的主君,她们为大人效力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怎会觉得辛苦,奴婢现在就去准备。”

    秋月看着鹫尾婀娜的身姿消失在船舱的拐角处,这才重新踏上甲板,看着漫天的繁星,轻声吟道:

    “一川清水隔两岸,怅然遥望水之端。”

    我琉夏国,如何便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芷潋见秋月出了房间,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飞快地理了理思路。

    这是一艘琉夏国的船,看起来还不小。现在既不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方才秋月说了,这是碧海国的海域,那么可见自己应该还没有漂得太远。

    观心之术看那个叫秋月的男人,似乎心事重重,但又没有奸险之相,大概对自己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可他如何对我碧海国的事情知晓得这样清楚,而我却连他们的国名都没有听说过,难道是我太孤陋寡闻?刚才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不想放我走,莫非听说我是柳明嫣的妹妹,心中有所图?

    不管怎样,今天半夜里一定要偷偷溜出去,这样的大船,一定是有备用的小船载着的,回头找一艘自己划出去,应该不是问题,如今已是晚上,看着星象也不至失了方向。我碧海国千湖万岛,使劲划上一夜,料想总能找到个岛屿靠一下岸的吧。

    想到这里,朱芷潋摸了摸怀中藏的东西,倒是一样没少,都是银花留给她的各种小巧实用的物件。

    这个秋月没有趁我未醒的时候搜我身,还算是正人君子的作风。朱芷潋稍稍心安了一些。

第一百二十九章 逃离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房门再次被轻轻地移开,鹫尾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虽然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显然比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她先是在门口鞠了一躬,右手一挥,身后两个男人抬着一个巨大的木台走了进来。

    朱芷潋正好奇这是什么,鹫尾已跟着那两人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

    “筑紫大人因有事在身不能亲自前来,大人吩咐我等服侍姑娘用晚膳,请允许奴婢借用此处为姑娘料理饮食。”

    这个国家的人说话都是这么奇怪么?这是你们的船,何来借用一说。而且……你们不是把菜送进来,而是打算在这儿现做?

    朱芷潋越发地匪夷所思起来,可她分明看见这木台上堆着各种食材,好些个鲜鱼躺在碧绿的竹叶上,鱼嘴还在一张一合。木台的另一侧还放着一些锅盆碗盏,大小不一。

    “你们这是想要在这里做菜给我吃?”

    鹫尾点了点头,“正是,在我们国家,将新鲜的食材在客人的面前现切现做,叫做割烹,这样做的味道最是新鲜。当然,姑娘也可以亲眼看着每一道菜肴是怎样做出来的。”

    言下之意,你可以自己盯着,我们不会在菜里做手脚。

    “只是割烹所需时间要长一些,希望姑娘能够耐心等待。”

    朱芷潋被她这样一说,更是好奇起来。她本来就喜欢新奇的东西,能亲眼看着用一个木台就做出菜来,真是觉得有趣极了,忙笑道:“不急,不急,我看你做。”贪玩之心兴起,竟一时忘了半夜想要逃跑的事。

    鹫尾对那两个男人点了点头,那两人会意,左右分工开始收拾。他们先是将房中的桌椅抬到一边,然后十分默契地一推一折,那些桌椅竟然立刻被折叠起来,变得平平扁扁,宛如一块木板。两人接下来又将床榻上的毯子一收,把整张床也是数折,立时变成了一个木台,高度和椅子差不多,又将方才椅子折成的木板选了两片插入高台两侧,恰好是两个扶手,再将方才的柔毯翻了过来盖在扶手和木台上,转眼间,如变戏法般地变成了一张很是宽敞舒适的太师椅来。

    朱芷潋已是看呆了。

    这房间本来就不大,搁下这些家具已是不易,没想到经过这两人这么一会儿功夫,所有的家具都变了样,整个房间只剩下那张太师椅和刚抬进来的大木台,居然还觉得很宽敞!

    这工艺,怕是碧海国最负盛名的木工巧手,工部尚书鲁秋生也要自叹弗如了吧?

    朱芷潋正惊愕间,两个男人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只留下鹫尾一人在跟前。朱芷潋这才察觉到,眼前的鹫尾已换了一身装束。

    繁复的发髻已放了下来,精简地盘成小山状束在脑后,额上用一条白色的丝带缠住,大约是怕有汗水滴下。身上换成了水蓝色的紧身短袍,肩下和腰间也都用白色的绸带捆住,袖口被扎到了肘后,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得干脆利索,与方才一身华丽长袍的样子已是判若两人,只有胸口依然是松

    松地敞着,隐隐涌动。

    鹫尾执起一把尖刀,选了一尾宽口尖腮的鲜鱼,手腕轻送,将刀尖游走于鱼腹之内。朱芷潋见她好半天都没有切下一片来,正有些奇怪,这边鹫尾已放下尖刀,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扯着鱼尾轻轻一拽,一整条鱼骨的骨架被拖了出来,那骨架上没有少一根鱼刺,也没有折断一点,看得朱芷潋不由喝了一声彩。

    “原来你手艺如此精妙,真是能和我姐姐一较高下了。”

    鹫尾没料到她会提到姐姐,哦了一声:“想不到威名赫赫的柳总督竟然还是位精通厨艺的好手。”

    朱芷潋脸上一红,她一时忘情,说的是二姐朱芷洁,不料被误会成了柳明嫣,当下也不好辩解。

    鹫尾将拆好的鱼放入盘中,又将鱼盘装入锅里。朱芷潋这才看到,原来这木台的下方是有个极小的灶台,台上煨着一口锅,小小的火苗正炖着一小锅清水。

    这琉夏国人的东西真是精巧之极,这么一个木台里竟然各类物件都如此齐备。

    “你们平日里也都是用这些小灶煮炖食物吗?”

    “是,我们琉夏国人平日吃的并不多,所以做的也少一些。”

    “难怪你们一个个都那么瘦……”朱芷潋想起方才秋月的身材也是又高又瘦,好像弱不禁风的样子。

    鹫尾没有答话,将手里的尖刀在清水中洗了洗,又换了一把更短的尖刀,开始切菜。

    朱芷潋见她手中切的是像笋芽一样的东西,却只有手指那么长,紫皮白根,很是鲜嫩水灵。

    “这是……?”

    “这是茗荷,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

    “是筑紫的特产?”

    鹫尾摇了摇头:“不是,筑紫大人的封地是那里,但我不是那里人,我的家乡在香美。”

    “香美……你家乡的名字倒是很好听。”

    鹫尾冷淡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但她手中的尖刀毫不停滞,一会儿已是把茗荷纵向片了无数道,只留根部连着,然后摆在刀案上,用水葱般的手指轻轻一抹,一支茗荷立刻层层叠叠地展现开来。鹫尾又取过两片紫苏叶切了几刀垫在茗荷下面,紫绿相间,看过去好像一朵莲花初绽,令人怜意顿生。

    “你们是路过这里要回琉夏国去吗?”朱芷潋随口问道。

    鹫尾一言不发。

    朱芷潋知道她脾气古怪,见她不愿意说,也不以为意,便静静地看着她做菜。

    每一道菜分量都不大,一两口便能吃完,鹫尾做一道就上一道,上一道朱芷潋就吃一道,这一直吃了有一个多时辰,还真吃了不少。席间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再也没有说过别的什么话。

    鹫尾边做边看朱芷潋吃菜的紧慢,估摸着她吃了八分饱时便住了手。

    “明日一早还要行船赶路,就请柳姑娘好好歇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摇一下门边的铃铛,自会有人过来,奴婢就先退下了。”

    朱芷潋见

    她改口自称奴婢,呆了一呆。其实刚才做菜时,她不仅在看鹫尾做菜,也在看她的面相,越看越觉得,鹫尾只是脾气凶了一些,应该是个真性情之人,且做事一丝不苟,于是生出了几分好感,已忘了先前的鹫尾曾呵斥她的事了。

    鹫尾让先前那两个男人收拾之后的木台,将房间复了原样,自己则上了甲板,秋月依然站在那里看着远处南华岛零星的灯火。

    鹫尾刚要开口说话,只听数声水花,阿葵从海里纵身跃上了船。

    阿葵见了秋月和鹫尾,顾不得一脸的**便喘着气说:“筑紫大人,奴婢上了岛,在柳明嫣的营地里伏了一会儿,听到那些军士们说,得了密令,说是鲲头舰靠岸是为了要找一个小姑娘,但没有说名字,只画了画像分到各个营中,奴婢就悄悄地顺了一副回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避水的小圆筒,从筒里抽出一副画像。秋月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朱芷潋的容貌,丝毫不差。

    “原来真是柳明嫣的妹妹……”

    “既然是她妹妹,为何不肯说名字给士兵们听,反而要画画像呢?”鹫尾不解。

    秋月也觉得有些蹊跷,寻思了一阵:“寻访妹妹是私事,动用鲲头舰和白沙营是公干,这大约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假公济私。不管怎样,既然柳明嫣在此,此地不宜久留。现在风浪越来越大了,待避过今晚,明天一早趁着海上晨雾未散,就想办法绕过南华岛往西行吧。”

    “那这个柳姑娘……”

    “一定要看守好她,如果我们半途被柳明嫣发现了,还可以用她妹妹当成人质抵挡一阵。如果顺利逃脱,就把她放在碧海国的沿岸某个地方,让她自己回去吧。总之,不要伤了她性命。”

    “是。”鹫尾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能感觉到,她的筑紫大人对这位柳姑娘很是和善,虽然筑紫大人说的理由很充沛,但她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这不甘的感觉也许从朱芷潋直呼秋月的时候就已萌生了。

    夜深人静,朱芷潋悄悄地从榻上溜下了地。她将身上的衣服的里子翻了过来穿在外面,白色的衣衫立刻变成了墨黑的夜行衣。

    这件衣服是银花当时为她特制的,此次出宫她特意穿了出来。这夜行衣不仅轻便隐蔽,还不沾水,是她手中几件的得意宝贝之一。

    然后她又从兜里掏出两副软布套,卡在鞋上。立时如猫行走一般没了脚步声。

    这个琉夏国的船上,颇有些神神鬼鬼,即使他们没有恶意,也不宜久留。

    朱芷潋轻轻打开房门,小心地看了看左右。船舱的通道上空无一人,只是通道中有许多奇怪形状的“箱子”。

    此时朱芷潋再好奇,也顾不得去看那箱子里是什么,只是贴着通道的墙根慢慢往外走,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走过长长的一条通道,出现了一个窄窄的楼梯,只够一人上下,从上方隐隐有海风吹落下来,还带着一丝海潮的腥味。

第一百三十章 交锋

    朱芷潋摸着楼梯边继续向上爬,发现果然是通往甲板的,心里一阵欢喜,快到光亮处时,她轻轻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甲板上。

    这时她才发现,这船的形状如此奇异。不仅船头尖尖,船身既长又窄,而且还扭成了蛇状,从船头向后望去,甚至都看不到船尾。

    朱芷潋看着天上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掩得全看不见,不由暗喜。今日月黑风高,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船舷处向下望去,海面上一片黝黑,什么也看不见。

    哪里会有小船呢?碧海国大一点的舰船上多半是把备用的小船挂在船舷处的,不知道这琉夏国的船又是怎样。

    朱芷潋溜到了船舷的另一边,发现扶手处有两根绳索,顺着绳索望去,竟然真的有一只柳叶小舟挂在那里。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

    朱芷潋一见那小舟的形状,就知道这船虽然禁不得大风浪却驶得极快,且划起桨来最是省力。若按秋月所说,现在还在碧海的南疆海域的话,估摸最多不出一个时辰,她就可以划回南华岛去了!

    朱芷潋摸索着绳索开始找寻打结的地方,摸了半天,才发现那绳索是穿过扣环直接挂在船舷上的,无结可寻。

    索性把绳子割断!

    她掏出一枚飞镖,用尖锐处开始割那绳子。

    不料那绳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不仅没有断,还立刻发出十分刺耳的声音,活像某种牲畜被宰前的嘶鸣声。

    朱芷潋吓了一跳,忙住了手。此时忽然高空中传来一声娇喝:

    “什么人!”

    朱芷潋刚想找地方藏起来,已是听得风声迎面而来,知道是有暗器打来。银花向她传授过暗器的功夫,她听着风声便知道来得厉害,忙将身子一矮,只听头顶嗖嗖两声,已是两枚三刃镖打在了身后的甲板上。

    朱芷潋这才看清,在高高的桅杆上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纵身跃下,直冲自己而来。

    朱芷潋见自己已是暴露,心想若是惊动了船里的人只怕更难逃跑,急忙也是两枚飞镖打了过去。

    那人身在空中,本来避无可避,却毫不慌张,居然顺手又是两枚三刃镖打出,将朱芷潋的两枚飞镖打偏了去,既快又准。

    虽然只是一瞬,朱芷潋已逮住了空隙,顺手抄起边上武器架上挂着的砍刀,对准拴着小船的绳索就是一刀。

    这刀宽口薄刃,甚是锋利,这一次绳索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直接就被砍成了两截。

    朱芷潋刚要再砍断另一根绳索,方才那人已落了地,直冲过来。

    朱芷潋把心一横,使出所有的劲儿,将手中的砍刀当成暗器朝绳索掷了出去,好在平时功夫没白练,不偏不倚地砍在了绳索上,登时断了。

    这一断,挂在船舷的柳叶舟啪嗒一声落入海中。

    朱芷潋不敢恋战,只求脱身。她急忙把手头剩余的三枚飞镖尽数打出,分打上中下三路,想要封住对手的追击。左手已是掏出了银铃索,对准柳叶舟的船头抛了出去。

    那人一见朱芷潋掏出银铃索

    ,咦了一声,眼见那三枚飞镖就要飞到眼前,疾退了一步,向怀中掏了一根物事出来,居然也是一根银铃索!

    那人先是一个旋身,将银铃索一端的银铃从上往下拽了一把,只听”叮叮叮”三声清脆的撞击,索端的银铃已将三枚飞镖打落在地。那人手腕一抖,银铃借着撞击的力道势头不减却改了方向,直直地朝朱芷潋的银铃索中间的那一段飞了过去,两根绳索顿时缠做了一团。

    朱芷潋刚暗自庆幸自己的银铃索已挂上了船头,一拽一收正要跃上船去,不料绳索半路被那人一缠一拽,自己才飞到半空便被拽得转了向,硬生生地掉在了甲板上。跌得她从肩到脚一阵生疼,不由哎唷一下唤出声来。

    这时,船舱内灯火亮起,已是有十数人冲上了甲板。

    朱芷潋顺着火光望去,发现方才与自己动手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小姑娘。

    她忍着痛挺身而起,还想要跳出甲板,跳到那方柳叶舟上去,不料刚站起身来,身后不知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腰间,一阵酸软,耳边传来鹫尾幽幽的声音:

    “柳姑娘,请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受伤。”

    朱芷潋心中大骇,这鹫尾形如鬼魅,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这时,秋月也踏上了甲板,他左右扫视了一下,看见一群人正围着朱芷潋,甲板上桅杆上插着七八枚飞镖,朱芷潋身边的地上还躺着两根缠在一起的银铃索。

    秋月瞥见银铃索,眉头一皱,问道:

    “阿藤,这两根银铃索一根是你的,另一根为何瞧着眼生?”

    朱芷潋这才知道,先前与她交手的那个小姑娘是叫阿藤。

    阿藤指了指朱芷潋,“那一根是她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我们琉夏国的银铃索!还有,她使暗器的手法也是我们雾隐流的手法。只是她用的飞镖不大一样。”

    秋月脸色一沉,一改先前温和的口气,对着朱芷潋厉声道:“说!你和林通胜是什么关系!你是哪里来的银铃索?”

    朱芷潋被他喝得心惊却又一头雾水。

    “什么林童生……这是银铃索没错,是别人送我的啊。你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秋月招了招手,朱芷潋直觉眼前身影晃了一晃,身后的鹫尾不知何时已将地上的银铃索捡了起来,站到了秋月的身旁。

    秋月接过银铃索细细看了看,又盯着朱芷潋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看来送你银铃索的人很是关心你,怕你用得不趁手,将索长改短了几分,还在绳索中掺了木棉丝,执在手上更轻软。”

    “那当然,银姐也是这么说的,她的那一根,比我还要短一点呢。”朱芷潋毫不避讳。

    “银姐?你是说,送你这根银铃索的人是个女人?”秋月奇道。

    “是啊。”

    “她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大概吧。”

    “三十多岁……”秋月喃喃自语,看向身边的鹫尾,只见鹫尾也是一脸的疑惑。

    “筑紫大人,难道……是林通胜的女

    儿?”

    “不会,绝对不会!你忘了他是……”秋月摇了摇头。

    “也是……可不是他的女儿,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收的徒儿?”

    “更不会,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收徒。”秋月依然是摇摇头。

    朱芷潋见他们神情古怪,又摸不透他们在说什么,便开口道:

    “你们要是想要这根银铃索……那就拿去好了,我这里还有些金子,要不……要不你们卖我一条船,我自己划回家去,好不好?”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对方这样的架势,怎么会为点金子就同意卖她船。只是她身上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资本了,纯粹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秋月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是霁月清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柳姑娘,就算你姐姐就在这不远处的南华岛上,又何必非要急这一时上岸去寻她?我既然说了明日会护送姑娘,便一定会办到。为何姑娘如此不信任我呢?”

    朱芷潋一呆,“什么?你说柳明嫣就在南华岛上?”

    阿藤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少装了,你要是不知道你姐姐在南华岛上寻你,怎么会拼命想要偷船逃上岸去?”

    柳明嫣就在南华岛上!

    朱芷潋脑中转得飞快,尽管她一刻也不想和这群神秘的琉夏人呆在一起,可也不想就这么被柳明嫣给逮回去。一旦回到太液,她再没有去找苏晓尘的可能了。

    不行……至少现在,不能上岛。

    朱芷潋看了看秋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不想上岛。”

    秋月怎么也没料到她会忽然这样改口。

    不想上岛?这大半夜的挖空心思跑来偷船的人,忽然又说不想上岛?

    鹫尾冷笑道:“柳姑娘,你的姐姐找你辛苦,你怎么会不想上岛。你若不是想去找你姐姐,又何必跑上来与阿藤动手呢?”

    “我……我其实是不想见柳明嫣,你们说要把我送到南疆总督府去,我才想中途逃脱的,我哪儿知道她就在南华岛上啊。要是知道她此时就在岛上,我肯定今晚就踏踏实实睡觉去了,还跟你们折腾这些……”朱芷潋一脸的委屈。

    “你为什么不想见柳明嫣?你不是她妹妹么?”鹫尾依然不信。

    “唉……我不是她妹妹。”

    鹫尾又是一声冷笑,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你不是她妹妹?你自己看看,你姐姐贴出来的寻人画像上的是不是你。”

    朱芷潋一瞧,画像上的人像惟妙惟肖,连自己平时戴的发簪都画得一模一样,不由暗自叫苦起来。这是哪个该天杀的画师,要不要画得这么像啊!

    秋月见她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点了点头,高声道:“你们全都下去休息吧,我要和柳姑娘在这里赏一赏月色。”

    乌云密布,漆黑一片,有个鬼月色。

    但话就是这么说了,也没人敢驳一个字。鹫尾一个手势,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入了船舱。

    一会儿功夫,甲板上就只剩下秋月和朱芷潋两个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常

    秋月缓步走到船头处,听着海面上风声四起,远处乌云聚集处隐隐有雷光闪过。

    他转身朝朱芷潋招了招手,温柔地投去一声:“你来。”

    朱芷潋不清楚他要做什么,依言走了过去。

    “你看那边的云,傍晚时分才刚刚聚集起来,如今便已遮天蔽月,什么都瞧不见了。”

    “海上不就是这样的么,风云变幻,说翻脸就翻脸。”

    “是啊……风云多变幻,无情亦无常。”秋月眼中神色黯然,朱芷潋不太明白,就是一朵寻常的雷云,有何可感慨的。

    “如果没有那朵雷云,如果是晴天白日,你知道朝那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什么吗?”

    朱芷潋摇摇头。

    “能看到筑紫半岛。”

    “筑紫……半岛?你的封地原来在离碧海国那么近的地方啊?”朱芷潋十分意外。

    秋月笑了笑,俊秀的脸庞上一片柔和。

    “筑紫在我们琉夏国最北边,其实离你们的南疆不过相隔三百余里,常年有海雾笼罩,所以不太能瞧得见”

    “三百余里?”朱芷潋十分惊奇:“只有三百余里,柳明嫣居然没发现你们的船?”

    秋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柳明嫣入主南疆总督府不过是最近三年的事,之前的柳詹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鲲头舰也很少出海,更不会想要跑到三百里开外的地方去巡逻。而且柳明嫣自己这三年里也都忙着跟红毛海贼斗,顾不上别的。何况……”

    秋月忽然笑了,“这三百余里的海域下面,还有无数的暗礁,鲲头舰这样的巨舰就算来了,也只能绕道,跨是跨不过去的,想必她也知道这一点。”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恍然大悟,怪不得看着这些蛇型船的船身都如此细窄,大概只有这样的船型,才能游走于暗礁之中平安无事吧。

    秋月望着那朵雷云,颓然道:“可如今,已经看不到筑紫半岛了。再也看不到了……”

    “为何?等雷云散了,不就又能看到了?”

    秋月苦笑一声:“即使云散了,即使晴日再好,也永远都看不到了。整个琉夏国……都没了。”

    朱芷潋瞪大了眼睛,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意思。

    “我们琉夏国和你们碧海国不同,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岛的中间有一座极其雄伟的高山,叫阿苏山。阿苏山高耸入云,围着阿苏山的山脚之侧的,都是肥沃的平地。那里本来是个一方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可是两个月之前,阿苏山忽然炸裂了。”

    “山还会炸裂?”

    “之前的阿苏山偶尔也会颤抖,我们琉夏国的人自古以来都称之为‘地怒’,每次有了地怒,天摇地动,房屋倒塌,国主便会带着百姓一起奉上贡品祭天祈福,祈求大地息怒。这十几年来已是太平了不少,不料那一夜晚,阿苏山忽然从山顶冒出浓稠的红水,这水里还燃烧着熊熊烈火,所过之处尽成焦炭!整个琉夏国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秋月

    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痛苦。

    “琉夏皇宫就在阿苏山的山脚,阿苏山炸裂之后,皇宫立刻就被红水淹没其中。我们琉夏国的国主一生宽厚仁慈,真不知是遭了何等的罪孽,竟然遇此横祸……还有那全城无数的百姓……”

    秋月细长的星眸中闪过阵阵哀愁。

    朱芷潋不由怜意大盛,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没人料到红水还只是个刚开始,阿苏山炸裂后不久,从山脚下忽然崩塌出一道巨大的深沟,硬生生将整个琉夏国撕成了两半,之后两半断裂国土还在不断地下沉。那天也是在夜里,一个像今天一样看不见月亮的夜里……所有人,所有的东西,一瞬间就都被吞没,他们不是被海水淹没就是被红水烧成了枯骨……”

    “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了。”朱芷潋听得心惊胆战,她见秋月使劲压抑着痛苦,脸上的表情已几乎被扭曲,忍不住宽慰道:“好在你们逃出来了,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筑紫半岛是琉夏国最北面的领地,被殃及得最晚。我半夜尚在梦中,忽然被地怒惊醒。等我跑到外面一看,就看着远处的陆地在一点一点地在陷落,高耸的阿苏山已经只剩一个小小的山顶……我的耳边全是哭喊声,尖叫声,我努力让身边的人尽可能地都躲到码头边的船上去,可是……可是能逃出来的,就只有这一些。”

    朱芷潋看着秋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长刀不住地颤抖,海风掠过他身后的长发,显得清愁无比。

    过了好一会儿,秋月忽然低声吟唱起来:

    “已知浮世如蝉蜕,山崩地裂侥得幸。

    山风多厉樱易散,落散枝头不足凭。

    秋尽冬初人不在,生离死别雨作愁。

    过眼黄粱归泡影,何由诉说别离情?”

    直唱得海风寂寂,呜咽似泣。

    朱芷潋知道他此刻心中难受,不忍去打扰他的思绪,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料没过多久,忽然风平浪静,乌云逐渐散去,顶上一轮明月竟然拨云而出,泻下银辉万里,照得海上波光粼粼。一时间,仿佛流光已止,白驹驻足,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一般。

    良久,秋月才慢慢转头看向朱芷潋,轻声道:

    “世事无常,一枯一荣。花开十昼,凋零也不过是一夜之间。在这尘世变幻之间,你我的存在,都太渺小了。”

    朱芷潋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

    “世事确实无常,可是也不能就此灰心啊。有句话叫‘人活一世蝉鸣半夏’,这句话在我们碧海国恰好相反,因为我们碧海国的男人总是只能活半辈子,短寿得很,可他们也没有就灰心丧气啊。正所谓活在当下,如果总是想着世事无常,人生随时都会飞灰湮灭,或者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能活多久,那岂不是每一天都过得痛苦无比?那和半死不活又有什么区别。”

    “你真的是这样想?”

    “真的啊。”

    秋月赞赏地笑了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逝者已矣,这已是不能改

    变。可我们幸存下来的人,还是得活下去的。虽然前途艰难,凶吉莫测,但我相信天照神保佑,定会有贵人相助我们逃脱困境。更何况还是一位认为该活在当下的贵人。”

    朱芷潋一怔,“贵人?你说什么?”

    秋月走到朱芷潋身旁,看着她清纯的脸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我说的是你,我们琉夏国的贵人,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冷不防被他这一句话说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你不用再瞒下去了,也没有瞒的必要。我秋月实,琉夏国堂堂筑紫守,不会对你使什么阴暗的手段。”秋月全然不在乎她是否承认,显然对她的身份已是胸有成竹。

    朱芷潋语塞了一会儿,问道:“只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说你是柳明嫣的妹妹,可鹫尾方才为你料理晚膳时,发现你不仅举止得体,而且颇有皇室风范,绝非一个普通的将门之后,她判断你是从小便长在皇宫中的人物,此其一。”

    秋月转身扶着船舷,背对朱芷潋说道:“其二,你在用膳时说你姐姐擅长厨艺,可是据我所知,柳明嫣根本就不会厨艺,这一点也是鹫尾察觉到的。其三,我本来还有些不确定你是不是柳明嫣的妹妹,直到方才与你说起南疆总督府的事来,你不仅对自己的姐姐毫无恭敬之意,而且还知晓得一鳞半爪,连她发没发现我们的船都不知道。可见,你平时根本就不住在南疆总督府。”

    朱芷潋被他说得句句中的,竟然反驳不过来。

    “最后一点,碧海皇室中人可用七角兰花纹,但旁支皇亲必须用别的花边缀住兰花,譬如柳明嫣的七角兰花边上就有一圈白沙纹。只有正统的宗亲血脉之人才可以用兰花徽纹而不缀边。这样的人,在碧海国就只有五位。除去明皇陛下和她妹妹年事已高,与姑娘年纪相仿的就剩下她的三位公主。我知道清鲛公主深居太液城足不出户,且年纪也比你要大一些,清乐公主已嫁去苍梧国,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位了。”

    秋月脸上带着微笑,不求回答地问道:“你说我猜的,对不对呢?”

    朱芷潋原本以为自己藏得天衣无缝,现在才知道露出的马脚都能凑成一整匹马了,而且秋月对于她碧海国之事知晓得了如指掌,绝非空穴来风地套她的话,许多事情显然是早就打探清楚了的。

    “你连我二姐嫁去苍梧国的事都知道……”

    “不久前柳明嫣用鲲头舰亲自护送她前往苍梧。我们在远处瞧得清清楚楚,所以知晓。”

    “唉……我是没想到会被你猜到,你真聪明。”

    “殿下过奖了,若说到聪明人,有谁还会比以识人断面独步天下的朱氏更聪明的呢?”

    “可是你……你对我们朱家的事,怎么知道的那么细致?”

    “因为我们琉夏国与你们碧海国的渊源,实在是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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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