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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 归宿

    那个首领似乎是最高兴的人,他拍了拍苏晓尘示意看着他,自己执起了那根长枪,将苏晓尘先前使出的那几招又演示了一遍。

    同样的招式,在这个巨人般的首领的手中,变得有如神助一般,每一招的尽头都带着一股劲风,将地上的黄沙卷在空中,完全是另一番气势。

    苏晓尘仰脖看得都呆了,忽然惊觉道:为何铁花传我的招式他都会,而且还有我没使出来的那几招他也都一一演示出来,他是如何知道的。

    场面上正热烈的时候,首领忽然住了手,望向远处。众人也都顺着看去,只见隐隐约约有一队人马过来。苏晓尘瞧着有些眼熟,再一看,竟然是前几日自己乘坐的那一支车队。

    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的中年妇女,一身伊穆兰人的装束,只是蒙了面纱,见了首领行了一礼,然后对着苏晓尘拜了下去。

    “苏公子,可叫奴婢们好找,这里风沙大,还请公子上车赶路吧。”

    苏晓尘是逃出来的,心中正有忐忑,听这个女人言语间却丝毫不提之前的事,态度还很谦恭。若说她是伊穆兰人,那听她的口音还真听不出来,可若说她是南边的人,又少有像她这么高大的女人。

    她蒙着面纱,可苏晓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抓我去沙柯耶城?”

    “公子误会了,我们怎敢抓公子去沙柯耶大都,只是奉命来请公子,路上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多包涵。”

    “请我去沙柯耶做什么?”

    “公子到了大都自然知晓,我们并不敢伤害公子分毫,这一点请公子无论如何放心。”

    其实苏晓尘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但说只是想从他口中探听碧海苍梧的情报,又似乎恭敬得太过了点。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算了,连赫萍赫琳这样的小丫头的口风都那么紧,想她也不会爽快地告诉我。

    苏晓尘忽然指了指首领,问那个高个女人道:“那么你告诉我,这位又是谁?”

    女人略一迟疑,改用伊穆兰语和首领交谈起来,似是在询问能否将首领身份告知苏晓尘,只见首领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

    那女人的脸上带了几分歉意,回道:“苏公子,他说等什么时候苏公子学会伊穆兰语了,他想亲口告诉你他是谁,恕奴婢不能告诉公子了。”

    这可奇了,竟然还要我去学伊穆兰语?苏晓尘越发不明白起来。

    他看着那个嬷嬷,一脸的面纱将真面目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苏晓尘思索了一番,忽然高声说道:“原来闻和贵是这么喜欢故弄玄虚的人。”

    在场的伊穆兰人都听不懂苏晓尘的话,惟有那嬷嬷显得十分震惊,半晌才回道:“苏公子果然机智过人,但奴婢不知是何处显露了痕迹。”

    苏晓尘其实心中本来并无把握,他是忽然回想起当日入住闻宅,林管家带着他和小潋在院子里七拐八绕时,曾经碰到过一个高大的嬷嬷,当时虽然只是一个照面,但极少在碧海看到身材高大的女人,所以有些印象。况且闻和贵行事神出鬼没,南华岛案之后就隐匿了行踪,不想今日能在这里遇到闻宅的人。

    苏晓尘见那嬷嬷已然承认,心想,不妨再套一套她的话,便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银铃索,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道:“当时蒙林管家赠了我这条银铃索,用得十分趁手,还没好好谢谢他,他现在也和闻老丈在一起么?”

    嬷嬷见他神情笃定,觉得已然是瞒不过了,便回道:“林管家已陪二老爷先行一步,已是到了大都,就等苏公子前往了。”

    苏晓尘细细思量了一番,原来闻和贵就是二老爷。眼下这情形,逃也是逃不了的了。这闻和贵上次遇见时便不知是敌是友,亦正亦邪的模样,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请过去,连伺候自己的婢女都是早几年前就开始调教的,想必是早有盘算,不如索性就去大都看一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若有求于我,也证明我有能要挟他的本钱,应当是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苏晓尘主意已定,微微一笑:“敢问嬷嬷怎么称呼?”

    “奴婢不敢劳公子相问,奴婢

    姓刘。”

    “这也不是真姓吧?”

    嬷嬷的眼神有些尴尬,道:“奴婢真名叫赫桂。”

    果然是个伊穆兰人!苏晓尘暗想,脸上却不露声色道:

    “怎么你也姓赫?那赫萍和赫琳……?”

    “她们俩个是奴婢早些年亲手带大的,所以就随了奴婢的姓。”

    “原来是你带大的……她们现在何处?”

    赫桂嬷嬷指了指远处的马车道:“就在车里,天候不早了,傍晚怕是还会有沙暴,请苏公子早些上车吧。”

    苏晓尘看了看首领,转头问道:“赫桂嬷嬷,那这位大叔……”

    赫桂又改用伊穆兰语和首领交谈了几句,言语间也是十分恭敬。

    “他说,他会亲自护送公子,直到沙柯耶大都。”

    好吧。

    苏晓尘暗暗觉得,这个战神大叔看起来是个莽夫,却心思缜密,一路都紧盯着他。但他并没有觉得反感,相反,听到他要沿途护送之后,自己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苏晓尘上了车,果然赫萍与赫琳都端坐在角落里。他急忙问道:“他们可曾难为你们?”

    赫萍笑了笑道:“并没有,公子放心。”

    苏晓尘闻言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赫琳却在一旁忿忿地说道:

    “他们没有为难我们,毕竟身上要是带了伤,伺候公子也不方便。不过他们也说了,如果下次公子再逃跑,那留我们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到时候……”

    “赫琳!”赫萍严厉地打断了话头,示意她不许再说。

    到时候?苏晓尘听得不禁打了个激灵,脑海中浮现出一些可怕的景象,不由地愧意大盛。

    他红着脸宽慰道:“是我牵连了你们,我不会再逃跑了。而且,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们!”

    赫琳立刻转了笑脸,问道:“此话当真?”

    苏晓尘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咱们都是苍梧国的人,互相帮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赫萍听他这样说,也陪了一笑,但笑意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

    * * * * * *

    樟仁宫含元殿。

    太子李重延已早早地候在殿内,胖乎乎的王公公笑盈盈地站在身后,和太子一样巴望着殿外。

    碧海国的清乐公主朱芷洁入了帝都已有三日。李重延早就耐不住性子想要去见她,奈何温帝再三明令禁止,说大婚之前便相见很是不吉利。于是李重延又使出软磨硬泡的功夫来,温帝总算答应在朱芷洁来觐见时,让他可以来含元殿上略略地待上一会儿。既然朱芷洁是来觐见温帝,那便算不得两人相见。大臣们听了私下都笑,这温帝一辈子都是和稀泥的性子,如此掩耳盗铃的法子也就是他最能信手拈来的。

    李重延见父亲应允,自然是乐不可支。他原料想凭自己的身份,碧海必是能答应联姻的,只是没曾想叶知秋去了趟太液城就直接把人给带回来了。

    如此精干的大臣,应当重赏!对了,他把外甥教得也不错,龙须的事儿也是苏晓尘替自己善了后,真是个可造之材。将来自己登基成了国君,这样的人才是要好好重用。于是李重延把王公公叫了过来,吩咐他随便找点什么东西,回头赏给苏晓尘,好让他感点儿恩。

    王公公听了有些迟疑,说听说那苏晓尘在回国的途中离奇地失踪了。

    李重延听了,哦了一声,说那就等找着了再赏吧。

    早有户部尚书裴然在边上听了一耳朵,忙殷勤地凑过来说这次替太子大婚筹措了不少东西尚有结余,也不拘的随意搜罗些点什么就够赏了,不劳太子殿下费心。

    李重延很是满意地笑了笑,夸奖裴然这副婚使称职又细心,难怪能掌那么多年的户部。裴然赶紧趁机表白一番,说能一辈子效忠于圣上和殿下便是此生夙愿再无所求了。

    太子其实不耐烦听这些车轱辘话,他的心思都飞到殿外了。所以当忽然响起:“碧海国清乐公主殿下觐见”的通传声时,他便立刻掐了话头,站起身来,奈何被御座上的温帝瞪了一眼,只好又悻悻地坐下了。

    其实温帝才是最暗自窃喜之人,他知道李重延不过是看上了这个公主的美貌,而

    他看中的却是她的血统。如今朝中慕云氏被自己一点点地蚕食得气数已衰,虽然这是自己隐忍暗算已久的结果,但“君仁臣智”这四个字的评价于举国上下早已根深蒂固。慕云氏势弱了,朝中对将来国运的质疑声也渐渐纷起,这个局面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也难怪,李氏依靠慕云氏得了天下,又守了近百年,忽然要大言不惭地说苍梧国不需要慕云氏了,怕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启齿。

    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芷洁来了。碧海朱氏的聪慧之名早已扬名天下,朱氏的女儿能和李氏联姻,为李氏传宗接代,无意是给举国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甚至无需再多解释什么,街头巷尾已是传言纷起,说太子娶的是外族的聪颖之女,日后的国君当再不会有智亏之症了。

    传闻入了温帝的耳中,他也不在乎民间坊传的粗鄙,心里只是得意。看来李氏与慕云氏之间一长一消,终是扭转了局面。

    然而当朱芷洁踏入含元殿的瞬间,温帝还是吃了一惊!

    且不说四下的大臣们无人不惊,就连温帝身旁阅人无数的李公公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此倾国美貌!

    仪态万千,绝世佳人,头戴千珠垂璎百花冠,身着双凤绕梧紫霞万福衣,悄望去双瞳剪水,移步间婀娜如柳。身后的巨大的裙摆几乎铺满了丹樨前的红毯,裙边上的孔雀翎被殿外射入的阳光映得光彩夺目,华贵无比。

    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的词藻都是空洞,再多的形容都是多余。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不禁屏住了气忘了呼吸,霎时整个含元殿安静得如同一座禅院。

    朱芷洁走到御阶前,单膝跪地,缓缓拜下:

    “碧海国朱芷洁拜见苍梧国皇帝陛下。”

    尚未大婚,仍是外臣的身份,行礼和言辞都毫无差池。

    所有人立刻由惊讶转为窃窃私语。

    聪慧、美貌,听说还是个温婉的性子,再加上天底下最高贵的出身,这样的女人简直完美无瑕。

    大臣们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词穷,连想恭维都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了。

    此时的李重延则是在场之人中最为得意的一个。

    因为你们垂涎惊叹的女人,是我的。

    他急急地向朱芷洁投去热切的目光,想要得到心仪已久的一笑。但他忽然发现,朱芷洁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重延确实不太善解人意。

    朱芷洁其实还没有到万桦帝都,就已忐忑万分。孤身渡过瀚江是自己的主意没有错,但骤然离开碧海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决心了。何况谁都知道她在这次联姻中有多么积极,不等婚使前来就跟着叶知秋过来了便是最好的证据,这让她在苍梧国众人面前的矜持荡然无存。倒不是说她此时有点后悔,至少在这朝堂之上,她想竭力表现得淡然一些,或者……冷漠一些。也许这样可以让她的羞意减去几分,为自己扯回一些颜面来。

    可李重延哪里懂得这些。

    好在温帝是猜到了,他和颜悦色地让朱芷洁起了身,又十分和善地宽慰了几句。而后便责令工部即刻大修太子的允杨宫,待太子大婚后再行迁入,大婚之前可让朱芷洁暂居昭华殿。

    昭华殿本是皇子们居住之所,因李重延是独子,又独居于允杨宫,昭华殿便一直空在那里。朱芷洁暂住那里,也是应了将来要成为太子妃的身份,十分恰当。

    朱芷洁向御座上望去,只见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在那里,头上的帝冕威严九重,看向自己的眼光却温柔得像秋日里的阳光,和煦满目。

    这便是父亲对孩子的感觉么?

    她想起那日双泉亭中,李重延曾经红着脸说过:“你若愿意,他也可以成为你的父皇的。”

    我愿意!

    我之前也许不懂得什么是舐犊情深,但我现在忽然懂了。这样的慈爱既无需言语亦无需矫饰,只是看一眼,便足以润入肺腑,我怎会不愿意?

    朱芷洁的手中紧紧地攒着那根罗缨,她头一次觉得这里真的可以成为她的归宿之地,一个再也不会离去的地方。

    也许是温帝的态度让朱芷洁紧张的心情放缓了不少,她终于在出含元殿前朝李重延投去了一笑。

    你可知晓,其实我比谁都更想见到你。

第一百零三章 绝凌

    北行的车队途经之处并非只是荒漠一片,苏晓尘回到马车上的第二天便不再看到漫天的黄沙,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万仞的高山。

    听赫萍说,这便是绝凌峰了。

    绝凌峰延绵万里,高耸入云。这样的雄山峻岭似乎一开始就能让人断了攀爬的念想。何况山上终年积雪,想来早已是万年不化的寒冰遍地,令人望而生畏。

    难怪伊穆兰人以前从未动过要南下的念头,可谁能料到造化弄人,这样天然的绝壁,偏偏在东南角露出一段蜿蜒的镰谷,竟然直通向芳草遍地的碧海国呢。

    苏晓尘曾听慕云佑说过,自古书记载,神州大地偶有地崩之灾,每逢地崩,往往山摇地动势不可挡,总会生出许多变故来。镰谷大约就是地崩时震塌了绝凌山的一角才留下的。只是绝凌峰自西向东贯穿了整片陆地,兴许还有何处有崩坏之地也未可知。譬如这瀚江,据说古时的河道也不是如今这个样子,是地崩之后,将绝凌山的中段震塌了一截,落下的碎石之多居然在河道的中央堆出几个沙洲来。

    古籍中说,地崩之灾,可瞬间将一座岛屿沉入海中,也可将一座高山夷为平地,镰谷的出现只能算是地崩中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奇妙的地势,便可因地制宜,生出许多巧妙心思来。

    譬如当年苍梧国开国之君李晟平依初代护国太师慕云啸之言,修皇城于妙岱山,除了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妙岱山乃绝凌峰向南衍伸出来的一小段山脉,地基稳健,又有从绝凌峰顶上流下的冰川之水做了护城河,实是鬼斧神工之地利。

    有诗云:背倚峭壁千丈岩,三面俯瞰万壑风。

    不料开国十二年,苍梧国便遭遇了一次不小的地崩之灾。万桦帝都上下民宅损毁十之五六,所幸成千上万的龙涎口水流不息,地崩后引发的火势都被及时扑灭。而整个皇宫又建在山腰间凹陷之处,如同被护在兜中一般,安然无恙。

    苏晓尘一边望着窗外的绝凌峰,一边端起赫萍奉上的黑岩青针饮了一口,不禁暗叹天地造物之神奇。

    赫萍与赫琳都是出身于苍梧国的南地,但自小便养在伊穆兰,其实对于万桦帝都的事情知晓得还不如沙柯耶大都来得多,所以听苏晓尘讲起这些缘由来,都是津津有味。

    尤其是赫琳,自小到大从未遇过地崩之灾,听得又害怕又好奇,各种问题都问个不停。

    苏晓尘也有些奇怪,问道:

    “难道伊穆兰没有地崩之灾?”

    “没有。伊穆兰有三大灾,沙暴、雪灾和旱灾,可从没有过地崩。”

    苏晓尘点了点头,正所谓利弊相诱,福祸双栖,这世间万物果然是公平得很。

    他笑着问赫萍:“你也是出身苍梧南地,怎不像赫琳那样害怕,倒似见惯了地崩一样。”

    赫萍笑了笑,奉上一碟新鲜的果子,说道:“人之于天地,不过如蝼蚁一般,山崩地裂之灾,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赫琳听了颇有

    不服,驳道:“难道脚下的地都晃起来了,你也视若无睹?”

    “倘若晃得不厉害,我也不必跑。倘若晃得厉害,我跑也没有用。所以只能听天由命咯。”赫萍慢条斯理地答道。

    “你……这分明是诡辩。”赫琳又好气有好笑,但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再反驳的。

    苏晓尘听得有趣,觉得赫萍与赫琳只是差了两岁,性情却大相径庭,不由也笑起来了。

    马车里,一时春光无限,不似窗外寒风呼啸,已全无夏日里的模样。

    “伊穆兰的天候便是这样说变就变么?明明是初夏了,怎的冷得像冬天。”苏晓尘不解。

    “沿着绝凌峰走便是这样,山上的寒气笼罩而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寒冷。只是这里地势平缓,赫桂嬷嬷说了,为了不让公子路上过于颠簸,所以走了这条路。如今咱们是在向西行,到了明日正午时分,就可以向北走,离了绝凌峰,应是能暖和许多。”赫萍边说边拿起一个小手炉递了过去,温柔地说道:“请公子再忍耐一日罢。”

    苏晓尘继续看向窗外,车队的前方依然是那个高大的首领带着二三十骑领着方向。那些人已是重新把皮袄穿上了身,每一个人都裹得像头熊。

    车队上插着的是刃族的徽记,在前方开路的又是血族的旗号。这一路走来,沿途虽然人迹不多,但只要是路过的村落、部族、或是小镇,都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地拜地相候。尤其是那首领所过之处,更是威风八面,震慑得所有人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不知道究竟是何等的人物,竟然能让人服帖到这种地步,苏晓尘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一定想不到,那些跪拜在地的伊穆兰平民们比他更不解,车中究竟是何等的人物,竟然是刃族一路侍奉,血族亲自开道护送。

    车队在绝凌山的山脚下找了个稳妥之处,宿了一晚。赫桂嬷嬷又送来了些精致的食物,她自那日被苏晓尘道破了身份后,索性揭去了面纱不再蒙面,再加上苏晓尘这段日子里过得甚是平稳,不像是再想要逃跑的样子,便也放松了一些,允许赫萍和赫琳陪着苏晓尘在露营时可以出来遛个弯。

    毕竟这里已深入伊穆兰的国境,她没那么担心了。

    苏晓尘接了一大堆食物,道了声谢,便和赫萍与赫琳分着捧着,走到了首领那群人的营地里。

    首领正靠着火堆,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削着什么东西,见苏晓尘过来,很是高兴的样子。赫萍与赫琳把食物分给那些士兵们,又是用伊穆兰语说的话,士兵们早没了平日里凶神恶煞般的模样,一个个温顺得像草原上的绵羊。

    苏晓尘招了招手,叫赫琳过来,让她在中间传话,总算和首领能有了些交谈。

    “你在……做什么?”赫琳指了指首领手中的物件。

    “他说……他没在做什么。”赫琳看着首领有些尴尬的神色,也只好照实说。

    必是他不想说,也罢。

    首领显然是想要岔开话题,让赫琳传话道:

    你的棍法是跟谁学的?”

    “是跟……我不告诉你。”赫琳被夹在这俩个男人中间,传着这些打哑谜似的话,自己也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铁花?”

    苏晓尘一惊,暗想他怎么又知道了。

    “看来她……教得太急,你没有全…学会。明天开始,我来教你。”首领说着,指了指旁边的武器,又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跟自己学准没错。

    “你为什么要教我?你是谁?”苏晓尘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首领伸出大手,按在苏晓尘的肩上,低沉的声音像一头雄狮。

    “他说……他是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他会保护你,也会教你很多东西。”赫琳一字一句地转述,末了又补了一句:

    “……替你父亲。”

    苏晓尘惊愕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他呆了一呆,急切地晃了晃那小山一般的身躯,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首领微笑地点了点头。

    苏晓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停止了流动一般。他认识我父亲!可是他一个伊穆兰人,如何能认识我父亲?

    “你究竟是怎样认识他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首领摇了摇头,让赫琳转述道:

    “想知道的话,你自己来问我,如果不懂伊穆兰语,那就去学。什么时候你学会了,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对自己的生父的感觉,是记忆中永远空白缺失的一块。甚至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苏晓尘认为没有父母亲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因为他有舅舅和舅母,但是长大之后他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一种念头罢了。舅舅从来都没有说过关于他父母的任何事,只是提过三个字,“病死了”,便再无后话。

    如今骤然间听到有人说认识父亲,不敢相信又渴望相信的纠结让苏晓尘好像打开了一扇一直以来封闭已久的门。

    面前的这个人明明知道很多秘密,却不愿假他人之口告诉自己。也许是这个秘密事关重大?还是只是在调侃自己?

    苏晓尘看向首领那张刚毅无比的脸,眼中没有丝毫说谎的迹象。

    “好!我学!赫琳,你转告他,就说我会立刻就开始学伊穆兰语。但等我学会之后,他也一定要遵守今日的诺言,把一切都告诉我!”

    赫琳从先前的哭笑不得变得惊诧不已,但仍是把苏晓尘的话一字不落地转给了首领。

    首领点了点头,举起左手在空中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赫琳说道:“他答应了,还发了誓,绝不会骗你。”

    既然知道首领与父亲有相识,便算是自己的长辈了。苏晓尘朝首领鞠了一躬,又向远处的赫萍招了招手,带着俩人转身向马车走去。

    快走到马车附近的时候,这俩人见苏晓尘忽然转过头来坚定无比地说道:

    “从今夜起,由你们来教我伊穆兰语。”

第一百零四章 家宴

    涌金门内,离巍峨的来仪宫不远处有一处略小一些的宫殿,虽说是略小一些,也比银泉公主朱玉潇的清辉宫或是清乐公主朱芷洁的清涟宫要大上许多,这便是碧海明皇朱玉澹登基前曾居住过的清梧宫。

    当年朱玉澹与金泉驸马陆文骏曾在这座宫殿里渡过了不少的年月。直到登基后,朱玉澹移去了历代明皇所在的来仪宫,便将这座清梧宫赐给了长女清鲛公主朱芷凌居住。

    但朱芷凌在任监国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里,在抚星台后另辟了一处楼台,曰瞰月楼,起居饮食一应都在那里,名为处理政务方便,实际上是想躲开父亲被赐死的伤心之处。当然,这些缘由怕是只有清鲛驸马赵无垠能清楚了。

    明皇见她坚持在抚星台住下,只道她勤勉政事,倒心中欣喜。

    所以,这几年来这座华丽的宫殿根本就是无人居住。

    然而今夜有所不同,平日里连烛光都几乎看不见,只有几个宫女守夜的清梧宫中,整洁一新,灯火通明。宫女们也是齐齐整整地列了两排,敛眉肃目地躬在一旁。殿上正坐着两个人,正是清鲛公主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

    赵无垠依然是衣着华贵,自从任了户部尚书,他便越发讲究奢华起来,连头上的冠冕都换成了翠玉青金冠,看上去只比沛国公的那顶金冠小了一点点而已。

    反倒是朱芷凌今日只点了淡妆,且特意摘去了双鱼金丝冠,穿成寻常官宦家的命妇的装束,乍看去全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监国公主。

    两个人正襟危坐,似是在等什么人。

    “无垠,今日的安排你可都清楚了?”

    “放心,你的意思我都知晓了,虽然我还是不大明白其中原委。不过既然你有安排,又不是户部的事,我便按你说的做就是了。”赵无垠微微一笑。

    妻子是自己见过最足智多谋的人,没有之一,也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自从陆文驰死了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许多。虽然一时还不能为死去的父亲正名,但他如今得到的地位和明皇的让步让他感到再忍耐一段时间倒也无妨。

    朱芷凌妩媚地轻笑了一声,引得赵无垠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你甚少穿得如此素雅,比起平日里来真是别有韵味。”

    “今日这出戏,你是主位,我不过是配合你,自然不能盖过你的风头,是不是?尚书大人。”朱芷凌顺势将一杯酒递到丈夫口边,赵无垠就着她的手饮尽了,眼光却不曾离开妻子分毫。

    正说笑间,殿外通传声响起:“太常寺少卿林乾墨觐见。”

    只见一位身着宝绿色朝服头戴三花雀翎,四十出头的官员神色匆匆地入殿而来,正是赵无垠的舅舅,太常寺少卿林乾墨。

    林乾墨才到殿中便双膝一跪,高声拜道:“臣林乾墨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笑盈盈地让宫女搀自己起来,口中不迭

    :“舅舅不要拘束,今日是家宴,不要管这些繁文缛节,快请起罢。”又转头嗔了丈夫一句:“我身子重,你还不快点扶舅舅起身?”

    赵无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便下了台阶,扶起舅舅,也怪怨道:“我都让人告诉舅舅了今日乃是寻常家人一起吃顿饭,舅舅却还穿了朝服来。”

    林乾墨先是被朱芷凌两声舅舅唤得筋骨酥软,又被眼前这个一品大员的外甥亲热地有些头晕,惶恐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臣……臣这听闻要入涌金门来,怎敢怠慢……况且殿下在此,臣……臣……”竟一时语塞。

    林乾墨这受宠若惊实是有些缘由的。

    起初林乾墨的妹妹与前任户部尚书赵钰结亲时,他心中窃喜,盘算着将来朝中有人好做官。结果不过一年赵钰便入狱身死,连自己都被牵连贬去做了霖州知府,在那边境之地一呆便是十几年。

    所以自从赵无垠出生后,他总觉得自己的大好前程是断送在赵氏的手上,心中颇是烦躁,待赵无垠从未有过好颜色。后来他挖空心思在吏部使足了银子,好容易平调回太液国都任了太常寺少卿,才算顺心了一些。

    可世上之事总是风水轮流,时来运转。他怎能料到这个从小就瘦得如根豆芽一般的小子竟然能被监国公主相中成了驸马,这简直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如今还任了从一品的尚书之位。他熬了一辈子不过是区区从四品的京中小吏,与这个外甥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委曲求全地去见一见赵无垠,为自己再谋个好前途。毕竟在这个从四品的官阶上呆了近二十年,怎么想都觉得是太委屈了。

    可说起来他心中是有鬼的。

    他养育了赵无垠十几年不假,但待他素来恶语相向,有时连饱饭都不给一顿,算不得善待。何况这个外甥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为人薄情寡义不说,心胸狭隘好记仇。外甥成了驸马后不计前嫌已是大幸,自己怎敢再跑去提旧日之事招惹他。

    所以在太液国都任职的这些年里,林乾墨一向都是躲着赵无垠的。冷不丁昨日这个外甥忽然让人来请自己,说是许久未见,想要吃一顿饭。

    自古官场,宴无好宴。林乾墨凭空揣测了一夜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敢不来,心想惟有临机应变,小心应对而已。

    哪知今日一见,这两个云端之人待自己都是谦恭有加,还真有那么一点……把自己当成一家人的意思。

    林乾墨心中暗暗给自己泼了一盆冷水:再客气,也绝不可忘了尊卑。

    他哪里知道自进殿时起,他的所有的心思就都被朱芷凌用观心之术瞧了个透。朱芷凌忍住肚中暗笑,颜面上却依然十分客气。她将林乾墨让入席中,再次宽慰道:“舅舅既是入了涌金门来,今日便是家人,咱们这顿饭不讲君臣,只讲长幼辈分。”说罢,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端起案上刻着七角兰花的酒壶亲自替林乾墨斟

    了一杯酒,唬得林乾墨刚坐下便又起身跪下,口中直呼:“微臣怎敢。”

    朱芷凌与赵无垠对视了一眼,故意脸上露出些难色来,叹道:“舅舅如此拘谨,倒叫我过意不去。罢了,我今日不巧身子有些乏重,不如你们两位把盏叙旧,好好尽尽兴。我不在只怕舅舅还能自在些。”说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林乾墨,按晚辈的身份执了一礼,轻轻一笑,扶着宫女的手自转入偏殿去了。

    赵无垠见妻子出了殿,伸手扶起林乾墨附耳道:“舅舅,人已经走啦。”

    林乾墨这才抬起头来,拭了拭一额头的汗道:“吓死我了,殿下身怀六甲,还替我斟酒,你怎不拦着。”

    赵无垠一脸无辜相:“她是我妻子,替舅舅斟一杯酒乃是情理,我为何要拦?”

    林乾墨刚要埋怨,想到自己身份卑微,已是不如这个外甥,硬生生地把话又咽了回去。

    赵无垠见他欲言又止,心中颇有快意。不过他今日既不想也不能为难这个舅舅,毕竟有更要紧的事要说的。

    “其实舅舅无需多想,不管怎样我也是舅舅一手带大的。我父母早逝,舅舅既是亲人,也是养父,此等恩情怎可忘却呢。”

    林乾墨听了一呆,理是这个理没错,可从这个外甥口中说出来,怎么就觉得这么别扭呢。

    赵无垠全不理会林乾墨的满腹狐疑,替他夹了一筷子菜,说道:“我早些年性子执拗了些,但那是少年心性,如今我也是要为人父的人了,不由想起舅舅这养育之恩,这做人岂可忘本呢?实是我这几年不懂事,不曾与舅舅走动,怠慢了。今日这杯酒,权当我给舅舅赔礼。”

    说着,自端起酒杯,依然不管林乾墨脸上如何颜色,兀自饮尽了。

    林乾墨被他这样一说,心中反倒过意不去,他思忖着兴许确实是这个外甥转了性子了?人说男子成了家后,性情总是会变一变,他娶的又是执掌一国的储君,莫不是受了妻子的熏染,器量也与日俱增起来?当下也端起酒杯,面有愧色地说道:

    “无垠,舅舅虽曾养育了你不少年头,待你终是有亏。前几日还被你舅母埋汰过,说舅舅早些年脾气不好,总是不给你好脸色看。想来都是舅舅的错,你这样心性纯良的孩子,舅舅当年真不该……”

    赵无垠打断了话头,微微笑道:“今日是与舅舅来叙旧的,可咱也别总说这些不大开心的往事了,不如说些别的。舅舅如今任太常寺少卿,可还如意?”

    林乾墨听他忽然提起官场之事,心中自然是巴不得,又怕言语唐突,只是尴尬地笑了笑道:“还好……还算清闲。”

    赵无垠笑道:“舅舅这话是宽慰我了。在这太液国都之内,行走于北三格而穷得宅子只能安在南三格的,大约也就是太常寺、鸿胪寺这种没什么油水的衙门里的官员了。”

    此话甚是辛辣,说得林乾墨老脸一红。

第一百零五章 藏针

    确实,以林乾墨的俸禄若想住到西北格去,那得不吃不喝挣上三辈子才够。早些年积蓄了点银子已经全部砸到吏部填做迁回太液国都之用,家中现在实是清苦。可被赵无垠揶揄至此,他也不敢露出不快,只好陪笑道:

    “那是自然,舅舅怎能和你这户部的尚书相比呢。”

    赵无垠嘿嘿一笑,尽管朱芷凌再三提醒他今晚要对舅舅好言相抚,以正事要紧,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戳一下舅舅的痛处,哪怕只是看他陪着笑,也是解了多年来寄人篱下时记下的心头之恨。

    不过今夜……也罢,点到即止吧。

    再刻薄的性子若拥有了许多,总归会变得大度一些。

    宽恕虽是人上之人的美德,又何尝不是居高临下的傲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舅舅有些可惜,毕竟舅舅恪守奉公二十年来未曾升迁,于情不合啊。”

    林乾墨一听,立刻看了看四下,小心翼翼地说:“舅舅也是有些……有些这样想的,只是不敢说。况且这些年来也确实没什么功劳可言……”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赵无垠肆无忌惮地大声说了一句,慌得林乾墨急忙示意他低声,莫要被朱芷凌听了去。

    “说起来,最近倒确实有个空缺。礼部侍郎秦道元病故之事舅舅可听说了?”赵无垠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林乾墨仿佛听到了金玉良言一般,忙点头道:“有,有所耳闻。”

    “我琢磨着,礼部虽然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地方,且我碧海毗邻的番邦小国甚多,听说礼部的人平日里忙得连例休都顾不上。不过好在这些属国时常有东西进贡上来,那些进贡的使臣还会额外替礼部的人也上下打点一份,这比起呆在太常寺喝西北风可是要好太多了。”

    林乾墨听得要眼中放出光来。

    须知他现在不过是从四品的一个少卿,礼部侍郎是正二品的职,这连升数级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当下手一哆嗦,将杯中的酒都颠了出来。

    只见赵无垠眉头一皱,又道:“只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是想替舅舅私下谋了这份差事,可舅舅若去了礼部,这太常寺少卿之职又由何人来接任好呢。”

    言语神情中俨然已不是户部尚书,而是吏部尚书的样子。

    林乾墨一愣,底下的官员多如牛毛,区区从四品,随意从哪里抓一把都是大有人在,这又算什么可愁的事呢?只是一时间倒也想不出谁来接任的好。

    赵无垠似是瞧破了他的心思,又说道:“其实想要调任国都的官员比比皆是,有些外地的官员为了回太液来,甚至不惜降一级想要谋了这个差事。我这么说其实是想问,舅舅有没有什么品阶相近的交好之人可以举荐?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这儿也就是个顺手的事儿,却能让舅舅做别人一个人情,不也是两全其美之事么?”

    林乾墨简直感动得要落泪了,他从不知晓原来赵无垠是这样体贴的孩子。他忙定了定心神,思索了一番道:“你这样说来,我倒确实有一人可以举荐。”

    “哦?舅舅且说来听听?”

    林乾墨低声道:“前些年我调任回国都后,是蔡守信替了我任了霖州知府,他品阶相近,又是我同窗,为人极是稳妥。而且……而且与我还是儿女亲家,私下也算是一家人的。他若能调回国都来,那自然是再情愿不过的了。”

    赵无垠暗想,妻子果然是好谋算,舅舅的一思一想全被她料得分毫不差,当下佯装不知地说道:“原来已是儿女亲家,如此一家人,怎可不帮呢?只是……”

    林乾墨见他又是一句只是,说得心中暗自发痒,生怕因为蔡守信不如外甥的意而坏了自己升迁侍郎的美事,忙问道:

    “只是什么?”

    “只是凭空调任,也总得有个由头,不然就算我让凌儿去吏部说情,也是牵强,你也知道吏部那群老生,有时很是难缠……”

    由头……

    林乾墨毕竟身居官场二十多年,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人事升迁之事要么靠建功立业,要么便是朝中有人,所谓的由头向来都是吏部的托词,凭空想一个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赵无垠这样说其实必是有了主意的,于是堆笑道:

    “舅舅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灵光,不如你说说该有什么样的由头才好?”

    赵无垠若有所思地说道:“若说这蔡守信在霖州任上也差不多呆了十年了,想要升迁回国都,总得有个理由才好。我听说……最近霖州很是不安定?”

    “咳……你在霖州也住过些年头,是知道的。那伊穆兰人隔三差五地就来边境地区烧杀掳掠,原本这几年有了刃族的斡旋,安定了许多。不知怎的,这半年来忽然就又闹腾起来,听说还死了不少平民,搞得霖州界内百姓流离,人心惶惶,连黑市都不大开得起来。”林乾墨叹了口气,对霖州的局势他这个前任的知府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哦……既然是伊穆兰人有来闹事,那就让蔡守信带着驻兵出城在伊穆兰人面前晃一圈嘛。”

    “这可使不得……”林乾墨忙摆摆手道:“莫说霖州的驻兵就那么两千多人,便是一时驱逐了伊穆兰人,只怕会招来更多的祸事来。历年来都是息事宁人,怎好反而去挑事呢。”

    赵无垠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林乾墨有些摸不着头脑。

    “舅舅果然是老实人,怪不得一直是从四品上不去,原是不够变通。我只说让蔡守信去城外转一圈,又没让他和伊穆兰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他只需去摆个样子,便可来回禀说带着驻军英勇奋战,只是自己区区一文官不通晓战事,难以御敌,然后将伊穆兰人的势头说得夸大其词一些。我再让凌儿顺水推舟谏言几句,明皇陛下听了自会另派一能战之人去替了他。如此,不就顺理成章地将他调回国都了么?”

    林乾墨听了一愣,问道:“你的意思是……转一圈便回?”

    “可不是么?蔡守信那年纪还能冲锋陷阵不成?”赵无垠哈哈大笑起来。

    “可他又如何知晓你我在此事中为他筹谋的苦心呢。”

    赵无垠有些不耐烦了,自饮了一杯道:“舅舅……你们都是儿女亲家了,一封家书说上些什么,又有什么难的?况且这一切也是为了

    舅舅能升任礼部的侍郎,舅舅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推却吧?”

    林乾墨隐隐觉得此事总有些蹊跷,可想想不过就是一封书信,自己的女儿嫁给蔡守信的儿子之后便常年住在霖州,与自己骨肉分离。若能将蔡守信调回国都,于两家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况自己能替补礼部侍郎实是从天而降的良机,怎能错失。

    他当下点了点头道:“舅舅如今的见识已远不如你了。你所言极有道理。那待我回去便修书一封捎给蔡守信,让他按你说的办。”说完,脸上有些讪讪,复又端起酒杯道:“无垠……那舅舅的这事儿……”

    赵无垠闻言添了几分笑容,也端起酒杯道:“自家人,不必多说,舅舅请喝酒。”

    林乾墨见他说得含糊,终是不放心,又问道:“他这从四品调任尚需个由头,你舅舅可是连抚星台都上不去的人,忽然要升那侍郎……这个由头……”

    赵无垠酒意渐盛,言语也托大起来,笑道:“舅舅糊涂,我能有几个舅舅是值得我这样花心思去帮衬的,连凌儿方才都唤你作舅舅,有她在,你还需要什么由头?吏部的人向来见风使舵惯了,知晓了凌儿的意思,还有不赶着办的?”

    人嘴两张皮,前后不过一杯酒的功夫,赵无垠已是胡说八道起来。

    可这话听在林乾墨耳中,便好似阳春三月里的日头无比受用,当下也笑起来了。

    酒过三巡,又闲话了几句。林乾墨心里揣了事儿,没吃上几口便起身要告辞回家写信去,赵无垠也不留,好生送出了殿外。他望着舅舅匆匆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旋入了偏殿。

    朱芷凌正立在窗边,见丈夫进来,笑道:“我可全听见了,尚书大人好口才。”又叹道:“只是你也是改不了的尖酸性子,何苦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拿言语去刻薄他。”

    “横竖我是办完了差事,连自家舅舅都搬出来让你用了,你不好好谢我倒来埋汰我?”

    朱芷凌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道:“今日暂且记下,将来由这孩子来替我作揖谢你吧,我今日可是真乏了。”

    赵无垠似是没听到这句玩笑话,忽然问道:“你就如此确定这招能管用?”

    朱芷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放心,那蔡守信只要出城转一圈,有了抗击伊穆兰的名头,剩下的就让他递份好折子上来,把伊穆兰人说得骇人一些,你再把先前与你说的陈情接济难民的折子备好,我便能借此说动母亲同意与苍梧国合兵北伐了。蔡守信若就像现在这么龟缩不出,我总不能无中生有地替他造一份奏折出来吧。拿他调任回国都之事诱他,必有成效。只是此事我们还需置身事外才好,你舅舅与蔡守信交往甚厚,所以让你舅舅去游说是再合适不过,如此母亲便不会怀疑什么了。”

    “果然什么都逃不出你的谋算来。”赵无垠已是有了几分醉意,顺手在朱芷凌的脸上刮了一下。

    两人一时你侬我侬,笑语连连。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殿外的檐上闪过一个极小的黑影。那黑影身姿轻盈,就像一只小猴子一样,几个翻身便出了涌金门,跳入一片树丛不见了。

第一百零六章 归雁

    太液城下,楠池大街的伊穆兰商馆已关了门面,依稀还能瞧见里面有些灯光。

    占据了这条大街上最显眼的位置的伊穆兰的商馆,不仅是门面阔绰,其实后院里也别有洞天。大片的院落接驳着四五条通路,出入口极是繁复众多,院落里的格局也甚是气派,单是院中的那棵大槐树就粗得得三个人才抱得住。

    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那树荫如伞盖一般遮蔽下来,很是阴凉。莫大虬早已不耐烦睡在屋里,自搬了把竹制的躺椅到树下,一睡就是一夜。

    每次天气一燥热起来,他便会嘀咕,这鸟地方,还得呆多久。

    莫大虬袒露着肚子躺在竹椅上,手中烟枪一抬一张口,很享受地看着一个硕大的烟圈被轻轻地推了出来,飘荡在空中。

    忽然一阵劲风,把烟圈搅散,他起身一看,郝师爷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面前。

    “郝师爷这是有急事?”

    “是,方才银花来过了,带了大管家的指示来的。”

    莫大虬精神一震,手中烟枪“啪”地一磕,忙坐起身来问道:“快说,要干什么?”

    “朱芷凌想要北伐,借机同时算计明皇和慕云佐二人。”

    莫大虬呵呵一声笑:“她倒是脑子好使。”

    “大管家说了,她脑子是好使,可总是差那么一点儿火候,就像上次陆文驰的事儿,结果还要大管家去替她善后。”

    “嗯,这倒是,也许是年纪轻,不过她要是到了大管家这年纪,还真不比大管家差哪儿去。”

    郝师爷竟然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道:“所以这次的事儿也是,大管家觉得她的计策又差了点火候。”

    “此话怎讲?”

    “朱芷凌是想让霖州知府蔡守信施个苦肉计,骗得明皇同意与苍梧国合兵北伐咱伊穆兰,顺带把慕云佐也给算计了。可大管家嫌这个苦肉计不够苦,让咱再给添点儿料。”

    “怎么添?”

    “听闻血族的血焰王最近在霖州出现过?”

    莫大虬皱眉点了点头,道:“是,本来这个月轮到血族派人去霖州挑事儿,结果血焰王亲自来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儿哪用得着他亲自出马,他是放心不下小公子的车队,又怕大管家责怪,所以借着由头南下的。后来据报说,血焰王遇上小公子后就离了霖州,一路亲自护送,眼下应是从绝凌峰向北走了。”

    “大管家的意思是,赶紧派人将血焰王追回来,并且从临近的地盘上立刻集结五千人马,让他亲自带兵埋伏在霖州近郊,见到蔡守信出城便立时斩杀!这场仗打得越狠越好,所以这人选非血焰王不可。”

    “哈哈哈,开弓没有回头箭,大管家这是打算把朱芷凌逼到底啊,果然是妙!”莫大虬大为快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要去点那烟枪来一口,却被郝师爷一把按住了。

    “且听我说完你再抽,你这烟太熏人,怨不得银花都不愿意进来直接告诉你。”

    “行行行,你说。”莫大虬只能一时搁下。

    “第二件事,慕云佑生前在碧海国铺的那几个眼线你还留着吧?”

    “嗯?那几个人不是从去年开始就按大管家的意思囚在太液城南三格的郊外了么?”

    “你没亏待那几个人吧?”

    莫大虬嗤笑了一声:“什么话,大管家的吩咐,我能不好吃好喝养着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管家说是时候了。你挑一个机灵点的眼线把消息传到慕云佐那里,就说朱芷凌近期想要向苍梧借兵合力北伐。就这一句就足够了,别的不用多说。你告诉那个线人,只要干完这一次,就包他有足够的银子在太液国都呆一辈子,咱们还会帮他把家属从苍梧接过来,要么好好干,要么就连命都别想要。”

    莫大虬一伸手止道:“放心,吓唬人的事儿我在行。我定会让消息尽快稳妥地传过去。”说完伸手又去拿烟枪,不料郝师爷还是压着不撤手。

    “还有一事,朱芷潋托朱芷凌向你打听小公子的行踪。你还没回复吧?”

    “没呢。这让我怎么回复啊?难不成告诉她小公子让咱给送沙柯耶大都去了?”莫大虬摊摊手道。

    “大管家说,自打朱芷潋听说小公子不见了之后,几乎天天去找他诉苦,他也不胜其扰。你这么拖着不回复,朱芷凌难免要起疑心。既然小公子是往北走了,你就告诉她是往南去了,也好让朱芷潋消停些。不然真把小丫头急得一夜白了头,以后还怎么撮合给小公子。”

    莫大虬最怕这种情情爱爱的事儿,听到这里已是不耐烦,忙说道:“行行行,我听大管家的。我明儿一早就跟银花说,让她带话给朱芷凌去,说小公子……往南华岛去了行吧。”

    郝师爷这才抽回按着烟枪的手,转身自行去了。

    莫大虬如愿以偿地点上了烟,抽了一大口,心想:血焰王找着由头南下来见小公子。大管家又何尝不是找着由头再把他给支开,果然还是担心血焰王对小公子说得太多啊。

    * * * * * *

    离了绝凌峰,路上的气候渐渐回暖起来。赫萍与赫琳将车内的厚褥子撤了去,换上了精致的绒毯,又替苏晓尘换了凉快的夏衣,所有的衣物的尺寸都是正好,显然是早有预备。

    苏晓尘已经习以为常,知道闻和贵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于这些饮食起居的安排当时在闻宅时便有领教。既然他如此缜密,在路上对这次行程的目的守口如瓶,索性就到了沙柯耶城再问他本人吧,而现在紧要的是先学伊穆兰语,毕竟他更想知道亲生父亲的事。

    苏晓尘学得勤奋,赫萍教得耐心,进展便很顺畅。不过三四日的光景,苏晓尘就可以把房间里的所有的物件都用伊穆兰语说出来了,惹得赫琳惊讶不已。

    “公子真是悟性过人,过目不忘。且这伊穆兰语中好些个词儿都是饶舌得很,我当初和赫萍俩人学了好久,没想到公子才一会

    儿功夫便说得这样好了。”

    苏晓尘自己倒不觉得,虽说伊穆兰语的口音与苍梧碧海的语言全然不同,但自己说起来似乎没有那么费劲,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又过了一两日,他已是不满足与赫萍与赫琳用伊穆兰语交谈了。他察觉到这俩人总是太恭顺,一说到自己听不明白的地方便用南边的话来解释,或者故意用简单的词儿来让自己听懂哄自己高兴。

    这样可不行,苏晓尘决定去找几个士兵练练。

    恰好车队到了一个小城,稍作停留。苏晓尘便下车去找首领一干人,没走几步,忽然听得脑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一看,是一个伊穆兰骑兵疾驰而来。那骑兵径直冲到首领的面前才滚下马来,似是有重要的事情禀报,怎奈身子一歪,已是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再看骑的那匹马,嘴边满是白沫,眼睛暴突。苏晓尘知晓这是马只有长途跋涉相当长的距离后,才会有的症状。

    那个骑兵被周围的人七手八脚地喂了些水扶了起来,这才缓过劲儿来,开始急着叽里咕噜地说伊穆兰语。

    苏晓尘只能听懂几个词儿,血族、刃族、鹰族、然后就是一些数字,似乎都是数千左右。他忙招招手,唤了赫琳过来,让她帮着在一旁听,赫琳似乎也听不大明白,解释的话语有些残缺不全。

    “他好像是说,速速返回霖州,已集结了两千、两千、一千,共五千人。然后……埋伏……,然后斩杀霖州的什么人……”

    苏晓尘听得心惊,显然这是个军事指令,五千兵力埋伏在某地要伏击霖州某个重要人物。这是要对碧海动手么?

    这半年里,偶听小潋说起,最近的伊穆兰对霖州境的骚扰变本加厉,但都只是骚扰,闹腾完了就退了。如何这次还集结了兵力?这已比起先前来可是动了真格的。

    就出兵人数来说,五千人不多,但如果这五千人是从三族士兵各集结了一两千人合编而成,说明是临时集结而非早有预谋。且从传令的急促程度看,也应该是突发的行动。

    难道碧海国出了什么变故?

    苏晓尘见那首领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听完那传令的骑兵的禀报后,站起身来,对身边的一个随从说了几句,只见那随从掏出一个大牛角号,鼓起腮帮子就是一阵吹,四下的士兵立刻纷纷上了马列成一队,先出了小镇。

    首领看到苏晓尘在一旁,亲手将那匹黑色的小马牵给他,对他一笑,说了句话。这一句,苏晓尘听懂了:

    “在沙柯耶等我。”

    说完便上了马,只听他一声口哨,那匹乌黑的雄狮般的高头大马也嘶鸣了一声,撒开蹄子便奔向南边,绝尘而去了。

    前后不过短短盏茶的功夫,营地里的骑兵就都不见了,苏晓尘暗叹这伊穆兰人的军纪如此雷厉风行,训练有素。这时赫桂嬷嬷走了过来,谦恭地回道:“公子,再过三日,咱们便可以到沙柯耶大都了,不知公子是否疲惫,需要再稍做休息。”

第一百零七章 入城

    “不必,我精神很好,既然闻老丈已在大都相候,那我们便快些行进吧。”苏晓尘一刻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他有太多的疑团的需要解开。

    “是。”赫桂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赫琳见她行远了,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嬷嬷这样恭顺的。”

    “她待你们很凶吗?”苏晓尘好奇道。

    赫萍摇摇头道:“很凶倒也没有,只是很少和我们说话,每次除了教我们如何伺候人,便几乎无话可说,更不用说笑了。”

    赫萍是极少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可连她都有此感慨,苏晓尘不由得不信。

    这赫桂对苏晓尘的确很恭顺,不仅是态度恭敬,而且还很顺从。苏晓尘不过是说了一句“快些行进”,她便明显加快了车队的行程。本来三日后才应该抵达的目的地,第三日的清早便已经到了。

    当赫桂亲自打开马车的车门时,苏晓尘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急急地跳下车来。

    沙柯耶大都,这是与万桦帝都和太液国都齐名的天下三大都之一,他早有耳闻。佑伯伯曾经说过,万桦帝都地势奇险高居于山,其实是三大都中最小的一个,太液国都三岛合一,内外双湖,实是要大了不少。只是这沙柯耶大都,掩于地下,只知道规模宏伟,却从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想到今日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苏晓尘不由一阵兴奋。

    他顺着车队方向十分期待地望了过去,却愣住了。

    依然是荒漠一片,黄色的沙地与阴沉的天色连成一片,目光所到之处与之前途经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苏晓尘有些纳闷,转过头问道:“这里是……沙柯耶城?”

    赫桂笑了笑道:“是,这里便是大都了。公子请往前再走几步便是入口,奴婢在前面为公子带路。”说着,自向前走去。

    苏晓尘感到一阵迷茫,回头看赫萍与赫琳二人都是笑而不语,又不像是要捉弄他的样子,便只好跟在赫桂的身后。

    行了几十步后,苏晓尘忽然发现,一片黄色沙地中,似乎有一小片废墟,只是那废墟的墙土颜色与沙地一般也是一片黄,所以之前竟然没有瞧出来。

    赫桂走进废墟,在一堆断壁残垣中穿梭了一会儿,在一片空地边停了下来。她在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墙壁上摸索了几下,似是转动了什么机关,只见面前的那片空地忽然渐渐地沉了下去,形成了一个极大又平缓的斜坡!

    苏晓尘没想到这废墟中竟有玄机,正惊愕间,赫桂已是走在前面向他招了招手,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苏晓尘边走边看那脚下的斜坡,虽然看起来只是寻常的石头,但如此大的一整块厚如楼墙五六丈宽的石板,想要自如地上下升降,真不知是用了什么样的机关。

    赫氏三人引着苏晓尘刚走下斜坡,面前赫然又出现了一个斜坡。不同的是,这个斜坡的地面似是由木头制成,踩上去悄无声息。苏晓尘初

    入地下,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应。他听得耳后一阵巨响,再回头一看,先前的石头斜坡已经抬了回去,与头顶的墙壁化为一体,再看不出什么入口的痕迹了。

    他揉了揉眼睛,细细朝前看去,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大路。路的两侧都是用青砖垒成的整整齐齐的墙,墙上都是银白色,像极了太液城墙上的银锡涂壁。墙边每隔几十步便有一个火把,虽然火把不多,但火光映射到墙上各处,又经过反光,将整条通路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赫桂依然在前方引路,斜坡继续向下延伸了一小段忽然转了个弯。苏晓尘顺着路口一拐,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大厅,足有四五个院落那么大。

    那大厅方方正正,四处站着五六十个伊穆兰士兵,每一个都是全身铁甲,手持利矛。这些士兵见了赫桂,上前用伊穆兰语询问,赫桂只说了几句,便看到士兵中为首的一个人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立刻单膝跪下,整整齐齐地列在了两旁。

    苏晓尘正诧异间,赫桂转头轻轻说了声:“公子请注意脚下”,只身从两排士兵间穿了过去,对跪着的那些人熟视无睹一般。

    苏晓尘急忙跟在后面,朝身后的赫萍与赫琳低声咋舌道:“看不出这赫桂嬷嬷竟好大的排场。”

    赫萍摇了摇头,赫琳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哪里是嬷嬷的排场大……”却被赫萍看了一眼,便止口不言了。

    四人穿过大厅,进到一个密闭的小房间,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铜椅,上面铺着一张白虎皮,椅子的把手上还雕满了繁复的伊穆兰风情的花纹。

    “公子请坐。”赫桂依然十分谦恭。

    苏晓尘暗想,怎么这房间就只有一张椅子,估摸着自己想要推辞这三人也是不肯,便上前坐下了。

    “公子请坐稳。”

    苏晓尘正奇怪这话,难道椅子还会飞么?

    忽然身下一沉,房间的屋顶已是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不是个房间!苏晓尘赫然发现,脚下的这一块石头,是一方会沉降的梯台。

    赫萍柔声说道:“这是通往沙柯耶大都的入口,公子现在坐着的是千丈梯,咱们还得坐好一会儿才能到城里。公子渴不渴?”

    苏晓尘此时哪有喝水的心情,忙摆摆手,只顾自己转着头东看西看,再抬头看顶上,发现方才的屋顶已经缩成了一个黑点几乎看不清了,不禁骇然道:“这……这里怎么这么深?”

    “是,这沙柯耶城从上到下一共有三十六层,咱们现在坐着的千丈梯,是所有的梯台中下得最深的一个……”

    “三十六层?!”苏晓尘惊呼起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赫萍似乎预料到苏晓尘吃惊的样子,笑道:“公子莫慌,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和公子一样,看到地下还有那么大的地方,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赫桂忽然开口缓缓道:“这沙柯耶城啊,一共三十六层,每

    十二层一分,分别为上城、中城和下城。上城是平民百姓的居住之所,中城是各族豪族及首领族长居住之所,下城便是王宫了。城与城之间都设有关卡,没有通行之印是不能互相往来的。”

    “那你们这里的人出入时……”

    “沙柯耶城的入口有上百个,上城的人出入大都皆是从入口处的阶梯上下的。”

    “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石坡?”苏晓尘问道。

    赫桂笑着摇摇头:“平民的人数多,他们是从大都旁的山洞口进出,洞内自有向下的阶梯,他们都是步行出入。”

    赫琳也点头补充道:“是呀,能坐石梯台的人,只有中城和下城的人呢。而且每个石梯台能下的层数也都不一样,咱们这个可是能下到最底层的。”

    “最底层?就是你们说的……王宫?”

    赫桂应道:“是,到了最底层,便是帕尔汗宫了。”

    苏晓尘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他脑子里的念头开始飞快地转了起来。

    沙柯耶大都其实是由三个城堆叠在一起,城与城之间虽有通路,却有重兵把守互不通行。这个城从外面看来,因为完全掩于地下,十分隐蔽。寻常人就算找到了能进入上城的山洞口,也无法进入到中层或下层。

    这样的城池倘若从外部被强攻,那么上城和中城便变成了天然的屏障,须得层层突破三十六层才能攻入王宫。莫说这层与层之间的各处都可以设下伏兵机关,就算是能被突破到底,这里的出口数不胜数,且四通八达,外来的人事先根本无法知晓会延伸至何处。

    倘若守城之人察觉到城池有被攻陷的可能,最底层的王公显要人物也随时可以选择从中城或下城的这二十四层里的任何一层中的任何一处通道逃出城外,根本不会被俘。如此筑城的设计真是精巧之极。

    有道是狡兔三窟,而这沙柯耶城真可谓是百窟了!

    苏晓尘正思索间,赫琳站在身旁笑道:“公子请看。”

    苏晓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然发现房间四周的墙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又一层的铁护栏,四周的护栏形成一个封闭向下的通道,石梯台依然不停地在下降。

    从护栏的隔隙中望去,苏晓尘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大片广袤的市井,俯瞰过去,便与那太液城下的热闹光景没什么差别。只见街道宽敞,市肆遍地,人头涌动处,隐隐还能听到各种叫卖的吆喝声和铁匠铺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这里是?”

    “这里是沙柯耶大都的第一层,是百姓们买卖交易的地方。之前碧海国的商队来到沙柯耶开商馆的时候,便是在这一层。”

    “他们只是在第一层?”

    赫桂点了点头道:“是,平民只能在上城活动,何况他们只是外族人,能让他们入了大都已是国主的宽容。所以是不允许他们再往下去的,以免被他们窥探去了咱们伊穆兰的秘密。”

第一百零八章 洞天

    苏晓尘心下想道:佑伯伯的多年前安插的眼线得来的情报与碧海商队所描述的几乎差不多,只说城是在地下,并未提及升降的石梯台,看来说他们只看到了上城的皮毛之地,根本就没有深入到沙柯耶的内部。可赫桂既然说了中下层有伊穆兰人的秘密,为何却放心带着自己这样一个外族人去往最深层的王宫呢?他们难道不怕我将来秘密泄露么?

    思虑间,眼前光景一变,又是一层城池出现在眼前。这一层与上一层相比少了些买卖的小店肆,多了些高大的建筑,阡陌之间还出现了几个水池。

    “这里也是上城做买卖的地方,不过卖的都是些鲜鱼鲜肉和豆麦之类的口粮。”

    “这荒漠之地还产鲜鱼?”苏晓尘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看那远处,可看到有鱼池?虽然不大,不过养的鱼却不少呢。这里是上城的鱼池,公子若到了下城看,会看到更多的鱼。那可是咱们千里迢迢从碧海运回来的鱼苗,足有四五十种。”

    “你们伊穆兰人可真是了不得,难不成这里还有碧海的鲡鱼?”

    赫桂笑了笑:“鲡鱼是没有的。二老爷吩咐过,不准养鲡鱼。”

    苏晓尘已经懒得去猜原因了,总之这个闻和贵满身上下都挂满了谜团,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下,苏晓尘看着眼前的市景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建筑变得越来越高大,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如今快入夏了,咱们伊穆兰人这时候都是出城去寻草丰水美的地方游牧去了,所以城中的人少。待入了秋,草一黄,不少人就都回城来过冬了,每年都是如此。”赫桂耐心地解释道。

    忽然栏杆消失了,石梯台的四周又出现了四面的墙壁。苏晓尘正奇怪时,眼前再次出现了护栏,这一次,苏晓尘明显感到一阵暖风拂面吹来。

    放眼过去,又是一番世界。

    只见建筑从之前的石楼土屋变成了砖房,不仅布局错落有致,而且还夹杂着一些碧海国与苍梧国风格的亭台楼阁,要不是坐在这石梯台上,苏晓尘真有种从流芳门的城楼上看下去的感觉。

    “这里便是中城了,三大部族的大小首领多半都居住在这里。”

    “如此之深的地方,如何还能有这般光亮?”苏晓尘奇道。

    “公子可以仔细看,可看到城中四处都有不少一人高的石柱?”赫桂指了指远处。

    苏晓尘凝神望去,果然有不少白色的石柱立在路旁,几乎隔几步路就有一根,每一根都有柳树般粗细,柱子的顶端都有一个圆溜溜的石球。

    “那石柱上面嵌着的石球叫莹华石,只消在日下晒上一日,拿到地下来便可一直发光,能亮十天半个月。当年筑城时,刃族采来许多莹华石,全部刻成球状,放在路中各处,才能有如此亮如白昼。”

    “可是我听说,沙柯耶城是靠地下挖掘湖泊,从地上采光而下……”

    “公子听说的那些事,都只是上城的情形。上城离地面近,本来就有不少日光渗下,再合上湖面如镜,便足够亮了,是用不到莹华石的。到了中城,便只能靠莹华石来取光了。虽然中城也有湖泊,不过多数是地下温泉自然流聚所形成的。”

    苏晓尘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一阵暖风吹过,原来是温泉的缘故。这伊穆兰果然是别有洞天,哪里是传闻中蛮夷之地,而且这莹华石的妙用也是匪夷所思,正像杨怀仁所说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啊。

    如今看来,无论是苍梧还是碧海,对沙柯耶城所知晓的事情都只限于上城而已,真正的沙柯耶的面目则全然不知。毒金之战后的二十五年来,苍梧国难道真的变得坐井观天,夜郎自大了么?

    苏晓尘暗暗感慨,如果佑伯伯今日在此,不知该作何想。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眼前的栏杆再次消失。这一次,苏晓尘不再意外,他猜测,终于要到最隐秘的下城了。

    从坐上这石梯台,已是足足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苏晓尘无法推算出现在离地面有多深,更无法得知沙柯耶城到底有多大。这个城,只是肉眼所见之处便已是望不到边际,千窟万凿的地形下还藏着多少的暗道水路,根本无从推论。

    忽然,身下一震,苏晓尘感到整个房间忽然停下不动了。

    赫桂对着一面墙壁,轻轻地推了一下,只见那面石墙缓缓地向外退去,显露出一条通路来。

    “公子,此处已是下城,王宫的入口就在前方,请随我来。”

    苏晓尘小声问了问身边的赫琳:“你们刚才不是说这石梯可以到最深一层的吗?”

    赫琳神秘地笑了笑,回道:“公子真是好记性,奴婢还以为公子没在意奴婢说的话呢。这里确实是最深的一层了。”

    “可不是说下城也有十二层吗?”

    “公子,等下您就知道了。”

    苏晓尘赶紧向前追了几步,免得前面的赫桂又要回头鞠躬问自己是不是累了要歇息。

    四人随着幽长的通道拐了几个弯,苏晓尘忽然感到远处开始越来越明亮,自己好像从通道走到了洞口一般。他踏出洞口,发现是一处栏杆,迎面竟是一阵山风吹来。

    这……这里是……

    苏晓尘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他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这不是一个城,这是一个世界!

    远处四方的边际是高山峻林,层峦层叠。自己所站的地方便这群山中的一座的峭壁之上。凭栏望去,脚下是万丈高空,几乎看不到底部,让人望而生畏。

    苏晓尘不禁倒退了一步,再放眼看去,郁郁葱葱的林间飞着一排排不知名的白鸟。阳光普照之下,河流穿梭如带,所过之处分流成无数的小溪流水或是落瀑如帘。这些溪水瀑布所到之处,无不生机勃勃,犹如南国春色,哪里有半分伊穆兰大漠苦寒之地的模样。

    在这宽广无垠的

    地界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城楼,它并不像万桦帝都的樟仁宫那样被抱于山腰,也不像太液城一样伫于水上,而是四方正正毫无造作地如同一座雄山一般,直截了当地盘踞在正中央。

    每一层的城楼都是方正无比,但每高一层都要略小一圈,直到最高的那一层,变成了城楼的楼顶,四平八稳地叠在了所有的楼层之上,整座城池就像一方巨大的玉玺,扣在地面上,从高处看去是那样的岿然不动,气镇山河。

    这一刻,苏晓尘忽然明白了“大巧不工”四个字的含义。于樟仁宫之精巧、于太液城之秀丽,这伊穆兰的帕尔汗宫真可称为雄壮。

    可这明明是地下极深之处,怎么会有阳光?

    苏晓尘朝天上的太阳望去,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耀眼,但仍是不能直视。

    “这里是地上?还是地下?”苏晓尘话刚出口,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好笑,明明石梯台一直在下降,怎么会到地上了。

    赫桂似乎很理解苏晓尘脸上的困惑的表情,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下城,是伊穆兰最深的地方。虽说只有一层,但上下合起来实是有十二层的地方那么大。”

    苏晓尘看了看那座巨型的如玉玺形状般的宫殿,心想若不是十二层合为一层的那么大的地方,还真搁不下这王宫。只是这地下要开凿如此空旷之所,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才是。

    赫桂见他仍是瞠目结舌的样子,说道:“公子第一次来这里,想不明白也毫不奇怪,这沙柯耶大都的建成也是机缘巧合,并非全然依靠人力。公子请走这边,路上奴婢一一说来。”

    四人沿着栏杆走了一会儿,又转入一处石厅,依然是一堆士兵守在那里。和入口处的那些士兵一样,与赫桂交谈了几句,便都跪了下来,让他们过去。

    四人穿过石厅,这次没有进入一个房间,而是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渠道边,只见渠道甚窄,宽度刚好容得下一艘船,水流平缓,还伴着潺潺的水声。

    赫萍仔细地扶着苏晓尘上了船,赫桂待四人都坐定后,说了句:“公子请坐好,船要动了”,取下了船头拴在岸边的绳索。巧妙的是,那船无需人力,自己顺着水渠中的水流便缓缓向前了。

    至此苏晓尘才看清,原来这是一条沿着峭壁开凿出来的水道,犹如盘山的山道,蜿蜒而下。水流并不急,坐着也不觉得颠簸。这水道绕着山壁回旋行进,沿途正好把王宫的四个面看得清清楚楚。

    “伊穆兰人以游牧为本,一直都饱受沙暴之苦,每逢秋冬来临,所有的牧民们都要去寻找可以容身的山洞来过冬。但天灾难测,沙暴有时就算是入了春,也还是会出现。可开了春后再不出洞,牛羊便不够饲料会饿死。伊穆兰人明知道此时出行仍有危险,也没办法,只能离开山洞寻找有水草的地方。所以自古以来,伊穆兰人十之一二都是死于突如其来的沙暴。”赫桂娓娓道来,说到无奈之处,神色黯然。

第一百零九章 旧识

    赫桂继续说道:“初代的鄂浑,哦,就是你们南边说的国主或者皇帝。他决心找一个足够大的山洞,让尽量多的平民可以躲进来避开沙暴,也可以互相接济,减少伤亡。于是他便发动了鹰族所有为鹰神护佑的勇士去寻找这样的山洞。”

    “鹰神护佑?”苏晓尘不解。

    “鹰族是伊穆兰人中最擅长勘探的部族,他们崇拜鹰神,相信鹰神会赐予他们一部分神力,实际上这一族人中也确实有一小部分人天赋异禀。他们可以像鹰一样看到五里开外的东西,也可以用耳朵听到百丈之外的声音。这些人在寻找洞窟的时候,只需将耳朵贴在地面上或山壁上仔细聆听,就可以比平常的伊穆兰人更容易找到更深更大的洞穴。”

    “原来如此,鹰族真是个了不起的部族!”苏晓尘的赞美十分率直。

    赫桂也一改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样子,自豪地说道:“公子说得没错,鹰族确实是个伟大的部族,奴婢正是出身鹰族。”

    “那赫桂嬷嬷也能听到百丈外的声音看到很远地方的东西了?”苏晓尘不由好奇心大盛。

    赫桂笑着摇摇头道:“在鹰族的部族,首领便如同鹰神的化身一般。只有继承了部族首领的血脉的那些高贵勇士们才具有真正的神力。奴婢确实比寻常人的耳目要灵敏一些,但和鹰族中受神灵护佑的那些勇士们相比,是差得远了。”

    “我记得,忽骨尔鄂浑便是鹰族的勇士吧?”

    赫桂眼中一亮,她没料到苏晓尘竟然会知道这样详细,有些激动地说:“公子真是博学天下!不错,我初代的大鄂浑忽骨尔族长正是当时鹰族中极罕见的神勇之人。他年轻时只是靠着寻找洞穴的本事,就带着整族人避过了不知道多少次灾难,好几次入春后沙暴来时,部族几乎遭受灭顶之灾,也都是因为有忽骨尔大族长在,才化险为夷。我们大家都说,他就是鹰神再世!”

    赫桂望着远处的高山,心神向往地说道:“那一年鹰族和刃族、血族之间三族混战,相持不下。忽然天候大变,明明已是快入夏的时节了,却连刮了十二天的沙暴,漫漫不见天日。是忽骨尔大族长不计胜败,急忙将族中的勇士分派到血族与刃族的营地里,带着他们及时地找到了避难洞穴,这才挽救了他们的性命。也正是因为这样,三部族人才能够捐弃前嫌,合族为国。咱们的忽骨尔大族长也成了第一代的鄂浑。”

    苏晓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当时他听到佑伯伯告诉他,忽骨尔鄂浑是因为天生神力,力战八方才夺得国主之位,现在看来,这神力不是指匹夫之勇,而是指鹰族独到的能力。说忽骨尔只靠武力掌得一国,实是谬解了。听赫桂这样说,其实这个忽骨尔应该是个人望颇高的首领才对。

    赫桂继续说道:“忽骨尔大鄂浑成了国主之后,便带着所有的鹰族勇士继续寻找更大的洞穴供部族藏身,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大得犹如一方天地般的巨窟。那时三族合一,各尽其能。血族凭着族人

    的身强力壮,将全族人的十之七八都带到了这里开凿洞穴,刃族用他们的炼金术与采矿术将洞中的矿藏炼成各种炸药,锻造成开凿的利器,又将莹华石带到地下带来光明。而我鹰族的勇士则永远都在开凿的最前线,循着鹰神的引领,将地下的水脉和隐藏的洞窟一一标记出来。于是这才有了沙柯耶大都。”

    她说着,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道:“公子可知道沙柯耶在伊穆兰语中的意思?”

    苏晓尘正听得心神悠悠,忙问:“请嬷嬷指教。”

    “沙柯耶,就是永不干涸的绿洲的意思。”赫桂微笑道:“大鄂浑是希望伊穆兰的子民们可以永远不用受冻挨饿,永远都居住在草丰水美阳光普照的地方。”

    她指了指明亮的穹顶:“公子请看,那里放着光芒的不是天上的太阳,那是刃族采来了最好的莹华石,打造成了一面巨大磨光的石壁,在石壁的后面开凿了许多条直通地面的通道,将通道的沿壁涂满银锡,就像他们碧海国的太液城墙一般。只要外面有阳光的日子,便会将光线采入地下,这才有了这地下三十六层的阳光,即便遇上阴天,莹华石也仍然可以亮上十天半月。虽然比不得外面那般亮,但沙柯耶的阳光是永恒不逝的。”

    苏晓尘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孤陋寡闻。莹华石,迄今为止闻所未闻的东西,在这沙柯耶城中已是被运用得如此纯熟,刃族的智慧真是不容小觑。

    他忽然问道:“可是我记得,伊穆兰是不产锡的,如何有锡拿来涂壁?”

    “是,我伊穆兰确实不产锡,不过二十五年前,忽然就有了。”赫桂叹了一口气。

    “二十五年前?忽然就有了?”苏晓尘稍加思索,猛然想起了毒金之战。

    原来那时兵败后带回伊穆兰的不仅有炼化的金子,还有锡!

    “之前这里还未有阳光,只靠和中城一样的莹华石取光,两城的莹华石相加起来的数量,要上下搬运极是耗费人力。毒金之战后,大巫神温兰带着熔炼后的锡锭回到沙柯耶城,想出了这个主意,这才有了如今永日不落的下城。”

    “这大巫神温兰可真是个英雄人物!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健在?若有机缘,真想拜见一下!”毒金之战就是大巫神温兰败中求胜,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对于这位人物,苏晓尘早已心生向往,丝毫不介意此人是敌国最为显赫的元老。

    赫氏三人对视了一眼,齐声笑道:“大巫神身体康健,他老人家也很想见公子,必如公子所愿!”

    苏晓尘一愣,这……这大巫神很想见我?

    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听闻二十五年前的毒金之战时,温兰接任了伊穆兰大巫神之职,彼时他才三十多岁。倘若如今尚且健在,应是六十左右的老者。他们口中称的二老爷,也就是被自己猜出来的闻和贵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年纪,难道……他便是大巫神?

    闻与温,字音相近。闻和贵又如此精通炼金与矿理,与传说中的刃族温氏十分契

    合。这……这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确实如此,那岂不证明了陆文驰的南华销金案,早在二十年前便在伊穆兰刃族的掌控之中了?

    苏晓尘越想越觉得心中的一颗石头宛如落入了一方深潭,怎么都沉不到底。正思索间,耳边轻轻响起赫琳的笑声:

    “公子,我们到啦。”

    另一边赫萍已伸手搭在了苏晓尘的肘下,十分仔细地托着他上了岸。

    水渠边的码头豁然开朗,苏晓尘转头看去,前方已候了一群士兵,依然是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为首的是个老者,黑衣博带,低头躬腰,十分恭敬。

    苏晓尘瞧着有些眼熟,试探地唤了一声:“闻老丈?”

    那老者闻声,笑盈盈地抬头回道:“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晓尘虽然途中知晓他候在沙柯耶大都,但仍是掩不住脸上的惊讶,叹了一口气道:“果真是你……那日南华岛的爆炸,便猜到是你的诈死之计,但我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只是我不过是苍梧国区区一书生,闻老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掳来?”

    闻和贵并不回答,指了指身后远处的王宫道:“这里是我们伊穆兰国的王宫所在,帕尔汗宫。苏公子可愿随老朽进去坐下再细细说来?”

    这句话纯属客气话罢了,人都被你抓来了,想不跟你进去又待怎样。况且,其实苏晓尘还是挺想进去看看的。

    “那便有劳闻老丈带路。”

    苏晓尘豁达的性子不改,思忖着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能对伊穆兰人有用的,最多不过是被套些苍梧国的政务军务的情报来,这多半还是托了自己是佑伯伯的弟子的名声,横竖自己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闻和贵左手背在腰后稍稍作了个手势,立时有一辆马车迎了过来,只见那马车竟然与叶知秋府上平时用的那辆一模一样,就连马车夫的装束都十分相似,只是那马车夫人高马大,可比叶府的仆从要高多了。

    苏晓尘一愣,跟前又闪过来一人,躬了一礼道:“公子请上车。”

    苏晓尘惊呼道:“林管家?”

    林管家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只侧身一步请他上了车。

    苏晓尘上了车,发现连车内的布置都是与家中的马车一般无二,他掀起窗帘朝外看去,光洁的白石大道两侧种满了高大的银杏树,轻风送过之处,半黄半绿的银杏叶如蝴蝶般飘落,煞是好看。

    再往前看去,大路直通城门,城楼上写着几个看不懂的伊穆兰文字。车过了城楼筒子并不停下,直驶入内城。这王宫禁地,虽然宽阔,但不像太液城那样城下皆是市肆,四处都是静悄悄的,耳边除了马蹄和车轱辘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马车入了内城便转向了侧面,走了一会儿,苏晓尘依稀觉得眼前的光景有些眼熟起来。

    这里是……烟波大街?

    这里怎会是烟波大街?

第一百一十章 叶府

    苏晓尘不由地被惊到了,自家门口的这条烟波大街走过无数次,绝不会看错。但细细看去,这条街的模样虽似,却并不像烟波大街那样两边都是店铺,只是种满了花草。

    再这么走下去,岂不是要到舅舅的尚书府了?苏晓尘看着沿路再熟悉不过的各个路口,越发摸不到头脑。

    这闻和贵,在搞什么名堂?

    正想着,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苏晓尘满腹狐疑地从马车探出身来,眼前还真是出现了一座府邸,抬头一看,牌匾上书着“叶府”二字。

    这……要知道这叶府二字是舅舅自己写的,如今这牌匾上的字分明是舅舅的亲笔,看得苏晓尘脑中一时恍惚起来,要分不清究竟这里是万桦帝都还是沙柯耶大都了。

    闻和贵从跟随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朝苏晓尘拱了拱手道:“苏公子,到家了。这里便不需要老朽替公子引路了吧。”

    苏晓尘真是哭笑不得,明明是头一遭来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竟然反客成主,他只好伸手一让,道:“闻老丈请。”

    苏晓尘提脚踏入府门,绕过影壁,轻车熟路地向右边一拐,眼前出现的果然是前厅的厅堂。

    他放眼看去,堂上的桌椅摆设无一不是家中的物件,就连堂间摆的那几盆舅母亲手打理的盆栽都分毫不差,直看得苏晓尘心中一阵激荡,呆站在那里,泪眼朦胧地喃喃自言道:“舅母……我回来了。”

    闻老丈与赫氏三人见他触景生情,都静静地立于他身后,不去扰他。只是赫琳看他这般伤心,自己眼圈一红,也落下泪来。

    苏晓尘心中十分清楚。

    这里不是万桦帝都,不是叶府。就算自己开口,也不会有舅母来回应自己。

    但他仍是死死地盯着前厅旁的廊下,平日里只要舅母听到自己回来的动静,总会从那里走出来,打量着自己一身上下的泥浆,爱护备至地说一句:“又骑马骑得这样晚,热汤已备下了,快去后面洗一洗吧,等你一起吃饭。”

    如今,见不到舅母,只是看看那廊下也好。

    苏晓尘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后的闻和贵还站着,悄悄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转过身来陪笑道:“失仪了,老丈见谅。我……还想去别处看看,不知可否。”

    闻和贵温和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就像村头老汉一般淳朴纯实。

    苏晓尘走过廊下,转过东厢房,穿过后厅与花园,又朝假山后一拐,到了自己的房间。

    久违了。

    一踏入房间,便是一股淡淡的墨香,桌上笼上放着的都是自己平日里翻惯的书。苏晓尘走到窗前,伸手推窗望去,院中也是一棵栀子树,满片的花开得正茂密。

    可惜……是不会有表妹从窗下跳出来吓唬自己的,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苏晓尘叹了口气。

    眼前的一切再逼真,终究是海市蜃楼的幻境,但能得此一刻的重逢,也算是宽慰了。

    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闻老丈,姑且就当我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请坐吧。”

    闻老丈呵呵一笑道:“姑且二字从何说起,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赫萍刚要上前煮水烹茶,却被闻老丈伸手一拦。

    “你们先退下吧,这里让老夫亲自替公子烹茶即可。”

    赫氏三人依言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苏晓尘与闻和贵相对而坐,窗外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又回转到曾经无忧无虑的万桦帝都。

    闻和贵熟稔地拿起桌上的铁壶、汤皿,如那日在南华岛上的闻宅时一般,行云流水地煮水烹茶。不一会儿,屋里响起咕嘟咕嘟的滚水声,闻和贵细细地拿沸水将茶壶烫了一遍,再添上茶叶,封上壶盖,轻轻地搁在了桌上。

    “公子爱喝的黑岩青针,且先凉一凉。”闻和贵依然是那样气定神闲,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惊到他。

    苏晓尘见他如此,索性开门见山道:“闻老丈为了我如此大费周章,一路上派人精心招待不说,还硬生生地将我舅舅的尚书府仿到这王宫禁地来,我苏某人自问何德何能,有劳闻老丈这般兴师动众?”

    “老朽为公子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公子不必挂怀。”

    闻和贵有种特别的本事,总能把毫无理由的一句话说得振振有辞,就像当初面不改色地把教唆陆文驰陷害赵钰之事推得一干二净一样。

    苏晓尘正色道:“老丈,我苏某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虽然名为慕云太师的学生,但对于苍梧国的军务政务一概不知,如果老丈想为了伊穆兰国要从我口中打探些什么,只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闻和贵摇了摇头,一边揭起茶盖看了看茶色,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一边取过一盏宽口青瓷杯,口中说道:“老朽并没有什么要从公子口中打探的,何况公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这……既不想打探,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可打探的,苏晓尘被说得一时语塞,年轻人的心气儿里反而有些不甘起来。

    好歹,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吧?

    闻和贵瞧他脸上有些尴尬,笑道:“老朽并非调侃,是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反倒是公子,没有什么想要问老朽的么?那日在南华岛上,似乎公子有不少想问的事吧。”

    面对这样一个满身都挂满疑团的老人,苏晓尘想问的事已是数不胜数,可乍然说起,反倒不知道该从哪一桩开始问起了。

    何况,你连派来的婢女都把口封得那样严实,我问了你便会说么?

    闻和贵似是看出他的疑虑,和颜悦色道:“这里已是沙柯耶大都,我伊穆兰国的神圣之地,公子今日不必多虑,想要问什么,老朽定不隐瞒。”

    苏晓尘半信半疑,便这样坦率地愿意向自己和盘托出么?

    他试探地问道:“闻老丈……是伊穆兰人?”

    “正是,老朽是伊穆兰刃族人氏。”

    苏晓尘心中暗道,果然是刃族!难道真是大巫神温兰?

    “敢问老丈的尊名可是真名?”

    闻和贵摇了摇头道:“不是,闻和贵乃是化名,老朽实姓温。

    苏晓尘捺不住心中狂跳,他没有料到闻和贵会如此坦率,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又追问道:

    “闻老丈莫不就是名动天下的伊穆兰大巫神?”

    闻和贵又摇了摇头道:“非也,大巫神温兰是家兄。老朽姓温名和,化名为闻和贵。公子也知道,那南华岛不许外族人踏足,老朽不得已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晓尘一愣,这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原来这位老人虽是温氏一族,却不是温兰。但既然温兰是他的家兄,想必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敢问闻老丈……呃,敢问温老丈……”苏晓尘一时改不过口来。

    温和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公子想唤老朽什么都可以。”

    “不知道温老丈将我带到这里,是想做什么?还安下这与我舅舅的尚书府一模一样的宅子,是为何呢?”

    温和见茶已渐温,打开杯盖,细细斟了一小杯递了过去。

    “公子骤然归国,只怕多有不适应,我奉命备下这样的宅子,也是为了让公子能住得习惯罢了。”

    “归国?我?”苏晓尘已是一头雾水。

    “这样罢,咱们还是从公子知道的事说起,容易明白些。”

    温和略想了想,不等苏晓尘说话,便开口说道:

    “有些事公子已熟烂于胸,就不赘述了。就像公子在瀚江边替苍梧国的众臣们说明的那样,我伊穆兰国从初代国主忽骨尔族长开始,便是三族合众,互助互持,才逐渐强大起来。二十五年前也确实是有夜袭碧海商队之事,引发了苏利国主带着十二万铁骑南下之战。后来苍梧国的慕云三太师设下歹毒无比的金山之策,让我伊穆兰与碧海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这一切,公子都是很清楚的。”

    苏晓尘听了不作声,并非他不知道这些事,只是对温和所言有些不以为然。

    他暗想,明明是你伊穆兰起了歹心在先,怎可说我苍梧国的金山之策歹毒。若非慕云氏智冠天下,岂不要看着你们伊穆兰的铁蹄踏破碧海国的太液城?

    温和似瞧不见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其实,那一战也并非我伊穆兰之本愿。记得那一年,雪灾沙暴接踵而来,从秋天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入春后。沙柯耶城中的百姓虽避得风雪,但所储备的口粮已是捉襟见肘撑不了几个月。苏利国主被逼无奈,惟有趁着入夏天候晴朗之际,南下入霖州,想夺些粮食回去,那时他并未想要大动干戈。”

    苏晓尘听到此处已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张口驳道:“温老丈此言差矣,苏利国主并未想大动干戈?那可是十二万铁骑,这还不算大动干戈?”

    温和依旧摇摇头道:“起初苏利国主只率了五万兵马南下,意图也止在霖州,公子有所不知,我伊穆兰那时的粮草很是紧缺,勉强从救济灾民的口中省出来的,也仅够这五万兵马往返霖州而已。”

    苏晓尘一脸的不信,问道:“粮草不接,你们如何敢率十二万兵马南下,难道不怕有去无返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毒计

    “公子这话问得好,没有粮草我们确实不敢,但苏利国主率着士兵刚出城时,便遇到了些变故。”

    “有何变故?”

    “国主刚出城,就遇到了刃族的士兵来探报,说刚从碧海国探得消息,碧海的粮草正从四面八方往太液国都郊外的粮仓运去。那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此时恰逢头一茬稻米收割完毕。”

    “碧海的稻米一年三熟不假,论季节倒也是收割之季......”苏晓尘迟疑道,他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温和不理会他的迟疑,又说道:“那探报的士兵称,太液国都只在霖州境之南不过百里之距,倘若一夜奔袭便可到达。苏利国主听了,暗觉不用攻城只需掠夺城外的粮仓,离霖州又近在咫尺,颇有些动了南下的念头,只是这样大的行军是出于临时起意,并未探得虚实,所以心中不决。”

    苏晓尘摇摇头道:“我不是碧海之人,可我曾细看过碧海国的疆域地图,那太液国都到霖州界南之间是百里之距不错,但沼泽之地甚多,并非一马平川。你们伊穆兰的铁骑想要一夜奔袭,是绝无可能的。”

    温和叹了口气道:“可惜那时国主跟前没有像公子这般的谋士来进言啊。苏利国主本是个智勇双全之人,他也觉得敌情莫测,不敢轻定。这时又来了新的探报又道,说运往太液国都的粮草甚多,都是尚未入仓的新粮,数量之多怕是五万军马恐怕也无法全部搬完,须得至少十万兵力才够。国主听后,更为心动,但仍是疑心有诈。这时,旁边有谋士说道,既然国中尚有七万兵力,只是屯在沙柯耶大都也是需要供养,若能南下会师一同劫了粮草,不仅可以搬回所有粮食,这十二万兵力的沿途供应也全然不愁,且如此众众雄师,即使有诈,碧海又如何能敌?不足为惧。”

    苏晓尘笑道:“这士兵这般伶牙俐齿,哪里像个探报的,这谋士也是该打,听风便是雨。”

    温和十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愧是在慕云氏门下受教多年,只是听了这只字片语便听出了蹊跷来。可惜……可惜苏利国主当时已是粮草将尽,心乱如麻。其他帐下的谋士又纷纷进言,碧海素来兵甲匮缺,苍梧隔着瀚江远在西境鞭长莫及,只要出兵神速,怎么想都是万无一失。

    苏利国主听后,想着我伊穆兰十数万之众每日尽受挨饿之苦,于心不忍,再三犹豫后,决意铤而走险。

    他先是命驻扎于沙柯耶大都的七万兵马即刻集结,尽快与前军汇合。那时,家兄不在军中,听闻士兵飞报调兵南下,觉得其中蹊跷。然而事出太过突然,家兄已来不及劝阻前军的军势,只好以大巫神的身份借口称此战有凶兆,勉强将七万人马中的两万暂缓发兵,实则是想在后方接应以防不测。”

    苏晓尘一皱眉,问道:“这么说,这探报的士兵有诈?可是伪报之计?”

    “公子好聪明,正是伪报。这士兵是苍梧国的奸细,意在诱使苏利国主将军势增至十万,国主中计之后莫说太液国都,就连霖州界都未进入,便在交界的镰谷发生了毒金之战……”温和说得神色黯淡,不禁嗟叹起来。

    “毒金之战之前,还有这样的缘故?这究竟是谁设下的计策……”苏晓尘原以为对这段往事已是了如指掌,不料忽然听到了这些,觉得背后隐情甚多。

    “本来只是五万的军势,国主打算抢完霖州便赶紧着将粮草带回去救济平民,不会恋战。结果这样一通伪报,四两拨千斤地将伊穆兰与碧海陷于对阵之势。且不说有这毒金之战,便是没有毒金,我十二万铁骑若遇到那沼泽地,也要折损不少,倘若再待到了太液国都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刚收割完的粮草运到,便只有全军覆没的结果。到那时,在沙柯耶城翘首相盼的平民百姓们怕是也全都要饿死了。如此周全又狠毒的计谋,不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还能出自谁之手呢?”温和说完,饮罢杯中的茶,又自斟了一杯。

    苏晓尘的脑袋忽然嗡地一声,慕云氏?

    温和这一席话,是将毒金之战的始因直指为当年慕云三太师的谋划?!

    这怎么可能?分明是碧海得知伊穆兰铁骑南下太液,国中无兵,无奈之下才八百里加急求救于苍梧国的慕云三太师。此事天下皆知,如何就变成了慕云氏伪报于伊穆兰在先,而后以金山之策献于碧海退敌了?

    苏晓尘口中喃喃地念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然而越是念着,他越是涔涔汗下。

    对慕云氏的计谋,他太了解了。

    ......《云策》有云:伪报之计,以伪诱真,以报为隐。

    大意是,以敌人最渴望的东西作为伪报的内容,以伪报的时机掩盖计策的动机。

    伊穆兰最想要的是粮食,于是以粮车的伪报诱之,这便是以伪诱真。

    伪报之策的策应之时往往是连环数局之后。在这个谋局中,金山之策看似是一策,其实不过是先前设下的谋局中最后的一步罢了。

    倘若伪报之后慕云氏便对碧海置之不理,纵然碧海无力反攻,大不了像朱芷凌说的那样,将太液国都一丢,先避祸于南疆,也不至于亡国,伊穆兰大军十二万已无粮草,面对国都空城一座,要么就地饿死,要么就折损于回国的沼泽地中,如此重创,必是灭顶之灾。

    可慕云三太师偏偏要出一道金山之策,只毒损伊穆兰半数兵力,又几乎掏空了碧海的国库,这分明是担心伊穆兰一旦灭国,碧海将再无桎梏,他日国力强盛后生出胜过苍梧国的忧患来,所以留下伊穆兰六万兵力苟延残喘,为的就是日后能牵制碧海国。

    以伊穆兰之勇拖滞碧海,以碧海之疆抵御伊穆兰,如此渔利的目的并不难理解。然而倘若鹬蚌不争,便无从渔利。所以只有先诱使伊穆兰南下在先,后救碧海于危难之间,苍梧才能两方获利,这才是毒金之战的本来目的。

    苏晓尘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佑伯伯……你一定是知道这些的,只是你不愿意教我,你不屑于教我这样的计策才没有说,对不对?

    世上都说你善谋而不善断,其实不是你不善,是你不愿。如此阴毒之计,你只是不愿去断,可定下计策的慕云铎老太师,是你的父亲,

    又如何能出言毁他,诟他?

    苏晓尘呆坐在哪里,脑中犹如千军万马在呐喊一般,耳边仿佛听到那十二万铁骑临死前的痛苦哀嚎。

    温和幽幽地说道:“慕云氏的计策,公子想必是最清楚的。请公子细想,我伊穆兰大军南下,前后不过两个月的光景,真若是碧海得了探报,求助于苍梧国,再拟策献策,再炼毒炼金运往镰谷,如何能来得及。”

    苏晓尘茫然道:“我听说是伊穆兰夜袭了碧海的商队,有一人拼死逃脱,才将此事上奏了碧海明皇。”

    温和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公子,我伊穆兰血族的铁骑一旦出马便不会有失手的时候,况且区区五十三人的碧海商队,又手无寸铁,怎会让一人逃脱?”

    苏晓尘惊呼道:“你……你是说,连逃得性命通风报信给碧海明皇的那个人都是慕云老太师派去的伪报?”

    “若非如此,区区两个月如何能来得及,慕云氏常年在我沙柯耶大都、太液国都和霖州地界都伏下细作,只怕那年夜袭碧海商队之时,慕云铎就早已派人入了太液国都,谎称我伊穆兰南下,就连那金山之策和毒杀我伊穆兰铁骑的毒液也是早就拟好了和提前备下的吧。”

    算好时机对碧海同时进行伪报,假传伊穆兰来攻的信息,掩盖了驱虎吞狼的动机,这便是以报为隐。

    好一个墨香一刻,算无遗策!这出伪报之策的分寸拿捏,已是炉火纯青,若说不是慕云三太师的计策,还有谁能得此绝计。

    温和见苏晓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知道他已是心神大乱,将他面前的那杯已是全凉的黑岩青针推了一推道:“公子,这茶已是全凉了,正合当饮之时。”

    苏晓尘木然举杯,一口饮尽,此茶清冽飘香,味道与壶梁阁中所饮的黑岩青针毫无差异,然而此时的他脑中想的只有伪报之策,已混不知滋味。

    温和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慕云氏的这些细作着实厉害,他们扮做碧海商人,潜入我伊穆兰国。这才能有机会策反了个别伊穆兰的士兵为其所用。毒金之战后,我兄长察觉道真相,便严查暗访,果然发现上城中混入了不少细作。后来,我兄长将计就计,故意留着他们在城中,又严加防范,所以他们只能入得沙柯耶的上城的头几层,连中城都去不了,无甚要紧。这些年来,慕云佑便靠着这些细作得来的一鳞半爪的情报以为知晓了伊穆兰的一切。直到慕云佑死了之后,我们才将那些细作捉了,公子如若不信,不妨去中城的牢狱中探一探他们,看看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晓尘是知道佑伯伯的这些细作的,也曾听他说过近年来细作传来的消息总是越来越不详尽,原来有这样的缘故。其实又何须去牢狱中探这些人的虚实,慕云之策中伪报本就是常用之策,当年辅佐李氏平定天下时,慕云氏更是巧用了各种伪报离间之策,才巧取豪夺了城池无数,手法与这金山之策如出一辙。

    苏晓尘深得慕云佑军略的真传,温和这一番话说下来,又将他在《云策》中所习的兵法一一验证,实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并济

    温和看着他的脸色渐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公子已是明白过来。”

    苏晓尘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受教于慕云佑十余年,对慕云氏的仰慕之情是发自内心,骤然惊觉当年毒金之战中慕云氏的阴毒之策,心中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从小就遵循佑伯伯教导的那样,浩然正气行走世间,哪怕是兵不厌诈,也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线。倘若碧海有难来求,救助弱者无论用了什么计策,都是匡扶正义,情有可原。但若是无中生有,驱虎吞狼,尤其是拿着两国百姓的性命做诱饵,诱使君主作出不明之决,那便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心。

    “温老丈,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这些苍梧国派来潜伏在沙柯耶大都的人那么多年都未能踏入中城一步,为何你们会如此放心地带我来这最为隐秘的帕尔汗宫,你们就不怕我知晓了什么秘密吗?”

    苏晓尘恢复了冷静,直直地看着温和,又加了一句:“还是说,你们已经不打算再放我出去,所以无所谓我是否知晓了?”

    温和还是摇了摇头。

    “公子,对于你,我们没有秘密需要保守。老朽方才说了,公子想问什么,老朽定不敢欺瞒。方才毒金之战的事,公子迄今为止只是知晓一半,而非整个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旧事重提。其实老朽本来是想说一说这毒金之战后所发生的事,倘若公子没有什么兴趣,那老朽也就不妨碍公子歇息了。毕竟在大漠中走了那么多日,公子确实需要休养,有什么话来日方长,改日再说也是一样。”

    说完,躬了一礼,作势要走。

    苏晓尘被他这样一说,怎会不想知道之后的事,果然忍不住唤道:“温老丈坦诚相待,是我出言唐突了,还望海涵。我只知道毒金之战后苏利国主病故,之后王位空悬,由大巫神与三族首领定下了三王一占制遵循到现在,其他的所知不详。如若……如若温老丈肯赐教,在下洗耳恭听。”

    温和闻言转身回来复又坐下,端起茶壶替苏晓尘和自己各斟了一杯,依然慈眉善目地笑道:“老朽知道,公子受教于慕云氏,感恩于心,所以对方才老朽所说的话多有不快。但请公子细想一下,老朽只是阐述了当年之事,毕竟没有对慕云老太师们说过半句不敬之言,对么?何况我伊穆兰对慕云佑太师是很感激的。”

    “感激我恩师?这是为何?”苏晓尘奇道。

    温和神秘地笑了笑。

    “公子的疑问很多,咱们不妨一件一件来,老朽还是接着毒金之战的事说起吧。”

    “好。”

    “毒金之战兵败后,家兄温兰带着剩余的两万兵马赶到,他发现毒金中有锡,知道容易炼化,便将金子堆于一处,覆以松枝油膏用大火焚烧,最后带着无毒的金子和锡锭回了沙柯耶大都,这些公子也知道吧?”

    苏晓尘点了点头。

    “本来粮草确实不够,因兵力骤损了一半,且刚入霖州境便大败而归并未走远,所需供养减了许多,又逢伊穆兰国境远处的几个小部族趁着夏末带了些接济过来,总算暂时是渡过了难关。但不幸的是,苏利国主和其他兵士一样,染上了毒疾。”

    温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兄长擅长炼金,也会用矿物炼制些解毒的丹药。他当时赶到军中时,随身带了两剂回天丸。”

    “回天丸?”

    “这是我温氏祖传的秘药,由数十种稀有矿石烧炼淬取而成,药性极猛,有回天之力,但矿石入药,自带的毒性难消,所以这副秘药向来是按药性将每一剂药分为两半,一红一白。红白两半的药性相辅,又互相克制彼此的毒性,同时服下才能保性命。当时我兄长见国主性命危在旦夕,便取了一剂回天丸让他服下。”

    “想不到伊穆兰还能以矿入药……既然此药有效,何不将两剂都服了?”

    温和摆摆手解释道:“此药乃虎狼之剂,寻常人服下一剂已是难以承受,国主身强力壮才可服用,绝不可服两剂。”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国主服下回天丸,姑且是保住了性命,但身子极是虚弱,回国后卧床不起,无力处理政务。他担心自己将来万一有所不测,国中不可无主,便立了长子为小鄂浑,委托我兄长与三族首领共同辅佐摄政。这便是公子说的,三王一占了。”

    “小鄂浑?”苏晓尘大吃一惊。

    温和见他的神情,解释道:“就是少国主的意思,等同于南边的储君或者监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苏利国主有后人?”

    温和笑了:“有,当然有。苏利国主的长子察克多时年十八岁,正是少年英姿,与公子现在一般的年纪。”

    “可我从未听说过苏利国主有后人,不是因为这样才王位空悬吗?”

    温和不理会苏晓尘的疑问,继续说道:“苏利国主彼时已身体孱弱,但他深知少国主察克多太年轻,所以叮嘱我兄长务必用心辅政。我兄长殚精竭虑,一面派人搜罗各种名贵的药材,力保国主性命。又与三部族的首领商议,定下了并济之策。”

    “何为并济之策?”

    “刚柔并济,双管齐下。我兄长自觉毒金之战后伊穆兰元气大伤,急需休养,但国中物资匮乏,当务之急是重开商路。然而碧海国此时已如惊弓之鸟,想要恢复商路几乎不可能。于是,鹰族与血族轮流派小部分人马来霖州滋事挑衅,然后刃族假意从中斡旋,替霖州知府息事宁人。反复几次之后,刃族便获取了霖州知府的信任。”

    苏晓尘不由暗叹,这大巫神温兰真是好心思。

    “那时碧海国国库空虚,黄金匮乏,价高不下。我伊穆兰手中又有大批的黄金在手,便通过刃族与霖州知府暗中交换物资粮食,解了我国中的困境。碧海乃是商盟之国,自古官商相同都是互通干系。刃族与霖州知府走得近了,便通过这知府与一些小商盟有了来往。”

    “这毒金之战才过去多久,碧海人便好了伤疤忘了痛么?”苏晓尘不解。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极重,有利可图的事向来趋之若鹜。何况霖州是边境贫苦之地,做知府的本来没什么油水,我刃族愿意在霖州重开黑市,他只需睁眼闭眼就能获利不少,所以在这件事并没有太费力。小商盟获了利,大商盟闻风便凑了过来。本来就是互通了十余年的商路,能赚多少钱大家心里都很是有数,不过是因为毒金之战才断了财路。如今重开了这个缺口,碧海人怎会拒绝呢?”温和言语中似是有些讥讽之意。

    “于是刃族便与大商盟也有了联系?”

    温和又摇了摇头,不过苏晓尘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动作,看来自己又

    没猜对。

    “大商盟仗着手里的物资远多过小商盟,想要鸠占鹊巢。他们悄悄混入了黑市,把小商盟都赶跑,打算自己独吞一笔。我兄长得知后让刃族暂时撤出霖州,这次却让血族带着骑兵上前,将黑市冲了个七零八落。”

    苏晓尘呆了一呆,顿时领悟了过来。

    并济之策,真是高明之极。

    “大商盟猝不及防被掠走了所有的物资,懊丧不已,但苦于是黑市,又不能明言,真是吃了哑巴亏。等他们走后,金刃王立刻派人来见那知府,说此事都是因为大商盟不讲道义,偷偷抢了小商盟的财路。我伊穆兰人最重情重义,故而血族此次南下刃族也没有劝阻。如今既然大商盟已退去,重开黑市也无不可。”

    “这些也都是你们提前备下的说辞吧?”苏晓尘已是摸到了这伊穆兰人的门路。

    这次温和没有摇头,笑道:“碧海人就是碧海人,有利字在前,不会不动心。小商盟听说了此事,更是喜出望外,竭尽全力地将物资从各地运往霖州。那一次,我刃族确实用黄金换回了不少好东西,再加上先前掠夺了大商盟的物资,这才有了余力开始修建这沙柯耶的下城,慢慢造起了帕尔汗王宫。二十多年前,咱们这王宫可没有如今这样气派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又过了半年,大商盟实在眼红黑市的利润,心痒难耐。其中有个叫碧波商盟的,其盟主是碧海国丞相陆行远的四子陆文骧,他想尽办法通过霖州知府递了信来,说只要刃族肯从中斡旋,保证血族不来侵扰,愿意通过其父在朝中的势力将暗地里的黑市变为明面儿上的商馆,把生意做得更大一些。”

    苏晓尘微微一笑:“大巫神等这句话也等了好久了吧?”

    “不错,我兄长便是等着这个时机,他让金刃王回复陆文骧,想要刃族办成此事,不仅要允许通商,还要允许将商馆开到太液国都去。”

    苏晓尘拍掌大笑起来:“你们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分明是想潜入太液国都。不过即便这样,若真是能让血族鹰族就此罢手,碧海保不住也会动心。”

    “正是!碧海国与苍梧国不同,不是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打出来的王位,而是兵不血刃以利合益堆出来的。这样的国家,脑子里想的只是一味的和谈、根本没有什么血性可言。只要我伊穆兰肯住手,对碧海国的那些女帝们来说是再求之不得的事。所以陆行远以刃族肯从中斡旋为名奏报给明皇之后没多久,这事儿就成了。”

    苏晓尘叹了一口气。

    碧海人的商贾习性造就了碧海国,却也成了这个国家的致命弱点,大巫神温兰实在打到了七寸的要害上。

    “当然,起初莫大虬带着人进驻太液时,碧海人确实警觉,时刻用金羽营提防着监视着。不过我们刃族的人做生意很是有一套,也根本不输于碧海人,莫大虬办事又稳妥,所以没过多久情形便好转了许多。”

    “于是你们伊穆兰人因为在太液国都站稳了脚跟,便在这二十多年里与碧海国相安无事了?”

    温兰再次摇了摇头,无比哀伤地说道:

    “相安无事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时……苏利国主病故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叛意

    “我听说苏利国主兵败后不久就死了,只是不知道这不久是多久。”苏晓尘边说边叹了一口气,他原先觉得苏利只是个南侵的暴君,现在听来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苏利国主南侵碧海固然无情,但又何尝不是为了救自己的百姓。

    正义究竟是胜者的旗幌,还是败者的软肋?

    佑伯伯说的那句话越来越让他心有感触:

    对错看上去水火不容,实是相依相至。比如对你而言是对的,对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错的,所以为人不可偏执。

    “一共是两年又十个月。我兄长在此期间已是竭尽全力,可惜毒入肺腑,苏利国主终究没能撑过第三年。”温和的眼中尽是惋惜之情。

    “那为何之后的察克多国主的事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那是因为苏利国主病故后,我兄长立刻就抓捕了城中所有从苍梧国潜伏过来的细作,把后面发生的事都封了口。”

    “察克多国主发生了什么事?”

    温和痛苦地摇了摇头道:“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察克多本是个年轻有为的国主,却因为一时冲动和大意,被血族的人劫持了。”

    “一国的国主,如何能被劫持?”苏晓尘觉得匪夷所思。

    “毒金之战后的这几年里,在我兄长对碧海的谋略之下,国力已是恢复了不少,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这对鹰刃血三族来说,都是好事。后来自苏利国主病故,察克多即国主位,成为我伊穆兰的大鄂浑。他觉得应该抛弃对碧海所有敌视的念头,改为两国交好甚至结盟。”

    苏晓尘听得越发不敢相信起来,伊穆兰居然有如此愿化干戈为玉帛的开明国君?

    温和把玩着手中的空茶盏,淡淡地说道:“我伊穆兰人以铁血扫天下,视部族的荣耀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从未有过与一个女人做主的国家谈和的想法。察克多是鹰族的血统,他的族人有不满也不会说出来。我们刃族虽然觉得通商可取,但终究不过是当作一时之策,并未有世代结盟之意,不过既然是大鄂浑的意思,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只有那血族……”

    “血族不服?”

    “这血族啊,自古就是杀戮惯了的,如今忽然说要谈和,已是心中极不舒服,这就等于是让雄鹰把自己的爪子收起来,让老虎把利牙掩在口中。所幸血族最是看重忠诚和荣耀,那时血族的老族长还在世,他是苏利国主临终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歃血宣誓过效忠察克多大鄂浑的,所以他靠着一己之力压住族中各大长老和勇士的情绪,一时间还算太平无事。”

    温和说着,放下茶盏问了一句:“公子可知道我伊穆兰的三后制。”

    “听恩师说起过,三大族各自进献自己族中的血统高贵的女子给国主,同为穆拉,意为不弃之妻。”

    温和点了点头,眼中很是赞赏:

    “公子果然是知道的。苏利国主是鹰族的血统,之前在自己的鹰族与我们刃族中各指了一名贵女给长子察克多做了穆拉,刃族的月穆拉福薄,第二年因病没了。倒是这位鹰族的风穆拉,在苏利国主去世后不久,替察克多国主诞下一子,然而因产时虚弱,这位风穆拉生下孩子没多久就病故了,所以穆拉之位空悬。按祖制,血族合该进献女子。血族得知后,十分高兴,因为三后制中,三族的穆拉已经亡故了两个,意味着他日只有他们血族一位穆拉,血族觉得终于可以将自己族人的血统接融入到国主的子嗣中去,所以血族的老族长分外看重这门亲事,打算亲自将自己的女儿进献到沙柯耶大都来。”

    苏晓尘点了点头,这并不难理解。对继承帝位的人来说,血统至关重要,为帝者要竭力抵御来自他族血统的融合,保持自己血统的纯正。但同样,想方设法突破这道防线,以血融血才是染指帝祚最稳妥最直接的方法。血族不甘心永远只为鹰族血统的君王鞍前马后,他们一定是希望能有血族血统的国主可以让他们效忠。

    就像当时阴牟国被苍梧国一夜荡平,血海深仇导致纷争云起时,钦文帝只是将阴牟国的长公主收入宫中立为妃,便立刻平息了阴牟国的旧怨。只因如今的温帝李厚琮身上有了阴牟国的血统,阴牟国的旧人便再没有造反的大义名分了。

    温和继续说道:“然而老族长尚未到沙柯耶大都,途中已收到察克多命人传来的敕令,说不打算迎娶老族长的女儿,请他将女儿带回去。”

    “为何?”苏晓尘大为不解。

    “因为察克多国主说,他想与碧海国联姻。”

    “他想娶谁?”

    “彼时刚即位的碧海明皇朱玉澹。”

    苏晓尘简直不能再吃惊。他脑中本在搜寻那时的碧海国有什么适龄的贵族女子可以嫁给察克多,绝没想到察克多居然想会提出要迎娶碧海国的明皇本人。可这……从时间上算,碧海明皇朱玉澹那时应该连小潋都快生下来了,真要是联了姻,这真是要震惊天下了。所幸苏晓尘知道这一切并未发生。

    “察克多国主说,自己的穆拉病故,恰逢听闻朱玉澹的丈夫也去世了,认为这是这天意撮合。为了达成两国世代盟约,两国君主结为连理是最直接的方式,试想如果两国君主都成了夫妻,那么通商往来之类的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苏晓尘暗觉此言荒谬,莫说明皇朱玉澹绝无可能丢下三个女儿只身嫁往伊穆兰,便是真嫁过去了,她要如何在伊穆兰御极这碧海国土?

    “彼时,血族老族长膝下一儿一女,儿子祁烈年方十六,与察克多是从小的玩伴。女儿祁楚刚满十八,一直暗中仰慕察克多,本来得知可以成为国主唯一的穆拉很是高兴,不料随父去沙柯耶的途中接到这样的消息,伤心欲绝,更觉颜面尽失

    。血族女子大多性情刚烈,如何能忍这般屈辱的,祁楚听了消息后夺门而出跨上一匹快马便想要连夜奔回血族的领地去。老族长见状忙派人去追,哪知道祁楚与族长派去追她的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大漠之中从那以后再无任何音讯,猜测大约是遇上了沙暴,”

    沙暴……苏晓尘想起自己经历的那一晚来便不寒而栗,茫茫大漠中想要淹没一个人简直就是瞬间的事。这样一个女子单马独行,怎会还有生还的可能?倒不如说她是自觉受辱又心灰意冷,想要一心寻死才更说得通。这男女的情爱果然是痛不欲生……

    “老族长之前本就带病在身,坚持要亲自护送女儿,将儿子祁烈留在了血族领地,听到察克多想要迎娶朱玉澹拒绝与血族通婚的敕令,欲亲自前往大都找国主说理,却因为女儿不知去向,又气又急,当晚就在营中吐血而亡了。”

    苏晓尘听得头皮发麻,暗叫大事不好,血族这般血性的部族,族长活活被气死,岂有不反之理?

    果然,温和说道:“当时血族的队伍中群龙无首,惟有老族长的弟弟,祁烈的叔父,也是血族中的大长老,他的地位最高。他与众人因此事生了怨恨,共谋了一计。祁烈的叔父一边着人去沙柯耶大都禀报察克多国主,说老族长途中病故,灵柩已扶回领地,望国主能体恤血族亲往吊唁以安抚人心,一边又差人先回领地,拿着老族长的兵符,假传老族长之令,说领地南部出现了外来的部族,命祁烈起带兵前去剿灭。”

    “这是调虎离山想要对察克多国主动手了。”

    “不错,祁烈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勇猛无比。祁烈的叔父知晓他与察克多感情深厚,未必肯反,便先将他支去了远处。祁烈走后,他叔父带着老族长的灵柩回到领地,命所有的族人都来拜祭,又将拒婚之事一说,引得全族人群情愤恨,暴怒不已。这时察克多国主听闻老族长噩耗,只领了随从数人,星夜轻骑奔丧,在祁烈离开领地没几天后便赶到了。”

    苏晓尘心中暗暗称奇:这个祁烈的叔父看来是个老辣之人,用起计谋来,竟然将时机把握得如此巧妙。

    “然而祁烈也并非只是个勇武之人,他沿途暗觉有蹊跷,三日后便拨转马头返回领地,发现叔父不仅已挟持了察克多国主,还控制了整个部族听他号令,形势已是不由他了。”

    “祁烈既然是老族长的儿子,为何众人不听他的?”

    “祁烈确实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但他的叔父于年轻时也是毫不逊色于他的勇士,且素日里德行稳重,颇有人望,又是族长的亲弟弟,在资历上要胜过祁烈一大截。要知道,祁烈的叔父自年轻时起便随老族长征战沙场,所建的军功比起祁烈不知道要多多少,他若揭竿而起,族中有头有脸的勇士长老们是不会不站到他那一边去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暴

    温和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时我兄长得知了消息,急忙从南边带了刃族的三万人马过来救国主。遇到祁烈后,我兄长告诉他,不管国主有何过错,血族都是歃血有过盟誓要效忠国主的,如今挟持国主已是大逆之罪,罪无可恕,且此举将血族全族人忠诚和荣耀一夜尽毁。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只要祁烈愿意大义灭亲杀了他叔父救下国主,我兄长愿意劝说国主将此罪只归在其叔父一人,而不问罪任何血族的族人,保全血族的名节。”

    苏晓尘听得默然,大义灭亲这四个字,不论什么时候说出来总是有种切肤之痛。

    “祁烈听了,回到自己军中,挑了十名最勇猛的战士,骑着他那匹乌云狮……”

    苏晓尘忽然想起了什么,插嘴问道:“等等……乌云狮……可是那匹鬃如狮毛雄壮无比的马?”

    温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公子说对了一半。公子来大都的路上见到血焰王祁烈骑的那一匹已是老朽说的这匹马的后代了,但它的模样与它的祖先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他就是血焰王!伊穆兰三大族的血族族长!

    苏晓尘倒吸了一口冷气,沿路相伴而来的竟然是这样显赫的人物。怪不得所有人见了他都退避三尺,噤若寒蝉。

    “祁烈带着十名勇士手持他那把七尺的巨阙剑就这样突然冲进了他叔父带兵所驻扎的营地,直捣向囚禁国主的地方。沿途那十名勇士为掩护祁烈纷纷中箭落地,最后只剩下祁烈一人冲到他叔父跟前。他拼着身中六箭,刀伤无数,硬是将巨剑戳进了他叔父的喉中。”

    苏晓尘听得仿佛身临其境,不禁汗毛倒立。

    “只是他叔父那时早有了防备,时刻将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察克多国主带在身边。他在要被巨剑刺穿那一瞬间,大约知道性命不保,便先下手将剑砍在了国主的身上。等到祁烈下马时,察克多国主已中剑身亡了。”温和说得低下头去,足见虽然事过多年,他心中仍是懊丧不已。

    苏晓尘这一路听下来,已觉得惊心动魄,想不到温和这样的饱经变故的人仍会动容伤感,知道是牵扯到了他心中的痛楚。

    温和难过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低声又缓慢地说道:“这些变故都是国中的动乱,如果被苍梧国和碧海国知道了,有弊无利,所以我兄长竭力隐瞒,公子自然不会知晓。不过之后的事,就连伊穆兰人中知晓的也没有几人,我却要说给公子听,还请仔细公子听好。”

    苏晓尘见他忽然正襟危坐,言语间有种说不出的郑重,不敢怠慢,忙点头道:“请温老丈继续说。”

    “察克多国主虽然遇难身亡,但他的穆拉病故前已诞下了一子。”

    “便是那位难产而亡的风穆拉所诞之子?”

    “是,按理说,这个孩子是唯一的后人,应当继承国主之位。但我的兄长并不赞成。”

    “为何?”

    “察克多国主之祸虽是有血族人谋逆,但他本身太过年轻,意气用事,一意孤行,导致人心不服,也并非不是原因。如果让尚在襁褓的孩子继任国主,不仅会使局面动荡,且这孩子成人之前万一做出什么如他父亲一样出格的事来,势必又会引发祸端。我兄长这样说,三族的族长也很是担忧,于是他们便商议了一个长远的计策。”

    “什么计策?”

    “毒金之战后,伊穆兰深觉苍梧国的慕云氏神算鬼谋智冠天下,我等不能及,倘若这样下去,过上几十年再两军对阵,可能败下来的还是伊穆兰国。所以,兄长想,如果将察克多国主的孩子从小便悄悄送去苍梧国教养,能够师承于慕云氏的门下,习得军略,日后回归大都再继承国主之位……便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在此期间,三大部族各自管理自己的领地,以三王一占制摄国政,也远胜过捧着一个婴儿来治国,岂非两全其美……公子觉得这条计策如何?”温和边说边望向苏晓尘,口中的语气甚是和蔼。

    苏晓尘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如入冰窟,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

    “教养于苍梧国……受教于慕云氏,你……你的意思,莫不是说……察克多国主是……”

    温和这次没有摇头,他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道:

    “不错,公子……察克多国主,正是你的父亲。”

    苏晓尘闻言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好一会儿,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哈哈哈哈,温老丈,你说了这样多的事与我听,越说越闻所未闻,我也见怪不怪,还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意外,没想到这次还是你赢了。我不过……我不过就是个孤儿。怎么就变成你们国主的儿子?真是无稽之谈。”

    苏晓尘笑得十分用力,他好像觉得笑得越使劲,就越能证明温和的荒唐。

    温和的脸上并不意外,这一刻的情形他早已料想过千百次。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秘密被潜藏了十七年,没有人会一下子便信了真相。

    “公子,叶大人能尽心尽意地替我们伊穆兰国将公子抚养成人,还能如此出类拔萃,我们是感激万分的……”温和一句话未说完,苏晓尘忽然变了脸色,一声怒喝道:

    “住口!我舅舅是苍梧国堂堂礼部尚书,平时连朝堂上的党争都不参与,又怎会与你等行事诡谲阴狠之人扯上干系,你这样信口雌黄居心叵测地想用我的身世攀诬我舅舅,说他与伊穆兰国有勾结,是想离间我苍梧国重臣于朝堂,好趁机作乱么?”

    温和听他言辞之间,已是对伊穆兰的敌意大盛,并不回答,反问道:“你可知你舅舅姓什么?”

    “此言何意?”苏晓尘如千军压阵般的震怒气势忽然被这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拨到了一边去。

    温和并不作答,又问道

    :“你可知你舅舅不姓叶?堂堂苍梧国礼部尚书却隐姓埋名四十多年,你说他与伊穆兰勾结,焉知不是他早有预谋?”

    不姓叶?四十多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每一句听入耳中都化作惊雷不绝。

    “我舅舅不姓叶,还能姓什么?温老丈,你休要在此胡言妄语装神弄鬼!”

    “老朽没有骗你,你舅舅和舅母确实不姓叶,他们姓常,都是漳州常氏的后人。你舅舅说,‘常’字,上面是个‘尚’,下面是个‘巾’。‘尚’字去了冠便只剩一个‘口’,‘巾’字去了两侧便只剩个‘十’,上口下十,斩首砍断再拼在一起,就是个‘叶’字。他常氏一族被人夺去帝冕,剥去衣衫,满族尽遭斩杀,身首异处。他改姓叶,便是要牢记这家仇国恨,以图将来一血为快。”

    苏晓尘惊道:“我舅舅何来的这等深仇大恨?”

    “百年前常氏为李氏所败,逃往北部边境之地,不料四十多年前又被慕云氏发现了踪迹。那时慕云三太师把持朝堂,坚持要斩尽杀绝,亲自带兵前去围剿。常氏自知大祸临头,想尽一切办法将你舅舅与舅母二人送出城去,逃过了一劫,为常氏留下了仅有的一点血脉。你舅母身份高贵,是常氏嫡系的后人,出生后便被封为淞阳郡主,你舅舅则是常氏的旁支,他为了保护淞阳郡主,便娶了她为妻,几乎寸步不离。现在你知道了,你舅舅最大的心愿,就是替常氏复仇并光复他们的淞阳国。”

    苏晓尘忽然想起来,从小看着舅舅虽然十分严苛,但对舅母的话却从不顶撞。自己犯了错,只要是舅母开了口,舅舅必定再不说话,难道真是这嫡庶尊卑的缘故?

    “你舅舅对苍梧国恨之入骨,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舅母才忍气吞声数十年。实际上无时不在寻找复仇的机会,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心思,我兄长才放心将你交予他抚养。当然,只有复仇之心是远远不够的。我兄长承诺他,日后以伊穆兰之力,助他常氏复了淞阳国,他才肯这十七年来对公子精心照料不敢怠慢。”

    苏晓尘听得脑中一片混乱,温和所说的一切不断地颠覆着他的过往人生。

    “你一派胡言!如此荒谬之说无凭无据,仅靠空口白牙便想黑白颠倒混淆视听,未免当我苏某人是三岁小儿了吧!”苏晓尘忍不住站起身来怒斥道。

    温和依然是波澜不惊地说道:“公子,瀚江边上的那一晚,叶大人请公子喝酒时,我们就候在营地边,也是叶大人亲自指引我们将公子扶上了车。公子的酒里是有些东西的,喝了会昏睡不醒,所以不清楚这些事。不过老朽也想到公子事后不会相信,便让叶大人手书了一封信,公子可要看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这种时候拿出信来,哪里还需问要不要看的。苏晓尘一把夺过信封,抽出信急急地看去。

    果然是舅舅的字迹……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迷踪

    苏晓尘心口乱跳,只见信上写着:

    “晓尘,瀚江一别,再见不知何日。你我虽无血缘,回想这十七年来亲似骨肉,如父如子,从不曾分离。纵然素日里说起你总有一日要离开,不料想就在今日。骤然作别,不胜伤感。”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气。苏晓尘感到这几句话已掐灭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他无法让自己不相信一个朝夕相处十七年的至亲之人说出来的话。尤其是那样一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养父,怎么就忽然成了勾结伊穆兰暗藏于朝堂的奸臣?

    他颤着手扶住信纸继续往下看。

    “你自小起,舅舅便对你的身世所言甚少,实是有些隐情的。不过你回到沙柯耶大都之时,应自会有温氏兄弟向你说明一切。你出身高贵,秉性善良。此次暂别之后,舅舅惟有静候于万桦帝都,遥祝你继国主之位后,伊穆兰国运昌隆,也盼着你能助我常氏早日复国。相信你日后定会顾及我与你舅母对你这十七年的舐犊情深,不会负了今夜瀚江边上的嘱托。切!切!”

    舅舅平日写的奏章便是这个风格。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无可删减,无可猜疑。

    苏晓尘无力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身心疲惫得无所适从。这一瞬间,他已分不清是非黑白,就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伊穆兰人,还谈什么君臣忠奸呢?

    佑伯伯……您说过的,只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就不用纠结是非对错。我自认所做之事从未负良心,为何会落得背井离乡骨肉分离的下场。我究竟辜负了谁,要遭此罪孽啊?

    苏晓尘自觉泪从中来,两眼模糊,已是再看不清那封信。忽觉有人轻轻地在自己的背上安抚,转头看去,赫萍与赫琳二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两人眼中皆是一般的哀怜,默默地看着自己。

    苏晓尘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怜过,猛然站起身来退了一步,反笑了出来:“你们都知道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是不是?”赫琳为难地点了点头,赫萍没有说话。

    “舅舅知道,温老丈知道,连你们都知道,却唯独我自己不知道。哈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如今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我连家都没了。我……”说着,苏晓尘顿觉一阵晕眩,顺手朝身后的书柜扶去,竟然摸到书柜上有一个浅浅的陷下去的印子。那是他有时读书读累了,总喜欢站起来一手扶着柜子一手继续读,时间久了才留下的印子。

    “你们连这个书柜都做得一模一样……这里真是太像了,太像我的家了……”苏晓尘忽然眼中暴红,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可是,你们以为做得像就可以了吗?像就可以真能变成我的家了吗?这里不是万桦帝都,这里不是我的家。你们到底都是谁啊……我又到底是谁啊……”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语气悲凉到了极点。

    温和见他一脸的汗与泪水,叹了口气道:“公子今日很是疲惫了,先好好休养几日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跟这两个丫

    头说。等公子哪日想见老朽了,命人来传便是。”说完,向赫萍与赫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好生伺候,便悄然出门去了。

    他刚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 * * * * *

    人活一世,蝉鸣半夏。

    这句话在碧海国恰恰相反。自古碧海男子不多寿,只能活上半世,反倒是树上的知了,因碧海国地处南势,一年中半年是夏季,活得倒长久多了。

    这一日抚星台瀛泽殿外,蝉声四起。文武大臣们已陆陆续续地入了殿来,各人都已换上了夏令的朝服,不一时便列得整整齐齐。

    只是监国公主朱芷凌还没有出现。

    大臣们不禁私下议论纷纷,朱芷凌向来以身示则,律己甚严,从不迟到,这不知出了什么事。又过了好一会儿,抚星台长史走到殿上,高声报道:“各位大人,今日殿下身体不适,太医正在殿后诊视,奉殿下之命特来知晓诸位,本日休议。”

    此言一出,众臣由先前的窃窃私语转为长嗟短叹,也不在乎被谁听见了。

    朱芷凌怀胎已有四个月,按理说胎像已稳,正是最安心的时候。但她确实劳心劳力,比寻常的孕妇要辛苦不知道多少倍。女人的身子,男人的担子,这是非寻常人所能承受的。

    谁让这碧海国非要女人来做君王呢。

    大臣们又聊了一会儿便散了去,没人注意到在瀛泽殿的殿外拐角处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

    朱芷潋已经殿外徘徊了有一阵子了。

    自从苏晓尘失踪后,她几乎隔日便要来找姐姐问一问消息,然而总是杳无信息。她也想自己去找,但连个方向都不知道,天下之大从何找起呢?

    前几日起,她索性连自己宫里也不回了,命宫女悄悄地把常用的物件带来了壶梁阁,自己便住在了苏晓尘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里。

    朱芷潋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二姐的心情起来,当初真不该那样去取笑她……老杨说得对,真正懂了情爱,只怕是要痛了。

    朱芷潋看着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瀛泽殿,手里拧着衣角琢磨着。

    本想等着朝议结束进去问问姐姐有没有新消息,她却病了。可自己实在难以按捺焦虑的心思,只要一天不知道苏晓尘的下落,便怎么都是寝食难安。朱芷潋正想腆着脸进殿去看看姐姐,忽然觉得有人在肩上拍了拍。

    “银姐?这大白天儿的你居然会出来。”朱芷潋惊呼了一声。

    银花笑嘻嘻地递上一包梅花洋片,“好久没见银姐,想没想我呀?”

    朱芷潋心不在焉地取了一片塞入口中,吃得食不甘味。

    “你是有事来找我大姐的么?”

    “是呀,你姐姐不是帮你找苏晓尘的下落嘛,伊穆兰那边传来些消息,就托我禀报了。”

    朱芷潋一听有了消息,两手抓住银花使劲儿晃了起来,晃得银花几乎脚不着地。

    “你说苏晓尘有下落了?快说快说!”

    银花身子一扭,早溜出了朱芷潋的双手,蹦到了边上的窗台上,又抽出一片梅花洋片边嚼边摇头道:“那可不成。这么机密的事,好歹也要先禀报给你姐姐才行。”

    “走走走,咱们一起去见她,这总可以了吧?”朱芷潋已是迫不及待了,一把抓住银花的衣袖死命把她拽了下来。

    “哎,我说你是不是长个儿了,这开了春,怎么连力气也比以前要大了啊?”银花为顾着护住手里的点心,被朱芷潋不由分说地往抚星台里拽。

    宫女们知道她们的身份,所到之处纷纷让路,只是看着这一个小姑娘拽着个小猴子似的小小姑娘,都暗觉好笑。

    两人就这么叽叽喳喳地一路拉扯到瀛泽殿后,见太医刚刚退了出来。朱芷潋用观心之术看了看太医脸上神色,知道姐姐无大碍,心下更加笃定。

    朱芷凌正靠在软榻上喝着寡淡的温吞水,身旁立着丈夫赵无垠。两人见朱芷潋和银花拉拉扯扯地跑进来,都是一愣。

    “你们来做什么?银花,你怎么大白天儿的就跑出来了?”朱芷凌奇道。

    “姐姐,银花说有苏晓尘的事要禀报,又不说于我听。我只好跟着她来啦。”

    赵无垠忍不住笑起来:“哪里是你跟着她,分明是你扯着她。”

    朱芷凌不理会丈夫的插科打诨,问道:“银花,有何消息?”

    “禀殿下,莫大虬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有人瞧见苏学士去了南华岛。”

    朱芷凌心中一紧,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搁,问道:“南华岛?莫大虬的人可瞧仔细了?”

    “应该是没错,苏学士的身材高大,走在人群中也是鹤立鸡群,很是显眼。只是莫大虬的人是异族,也只能跟到码头,上不得南华岛,所以之后的事就不清楚了。”

    朱芷凌刚要开口发问,不料妹妹抢在了前头,问了一个她也想问的问题。

    “怎么会去了南华岛?他是一个人还是被人给劫持了?”

    银花看着朱芷潋,一双大眼睛显出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莫大虬知道银花需要时时刻刻面对拥有观心术的朱氏姐妹,所以不少事会故意不告诉她。最好的应对就是说不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会有破绽。

    何况她确实不知道。

    朱芷潋撇下银花,贴在朱芷凌的榻前求道:“姐姐,既然都有人瞧见大苏在南华岛了,那赶紧派人上岛去搜寻吧!”

    “不可!”朱芷凌杏眼一瞪,已是君王的气势。

    朱芷潋莫名惊诧道:“为何?”

    朱芷凌和赵无垠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同样的紧张。

    南华岛上私运金锭之事甚是隐秘,柳明嫣已是虎视眈眈有所察觉,这时候再派人上岛去大肆查访,不可能不打草惊蛇。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苏晓尘坏了我大事!更何况苏晓尘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他有什么目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隔阂

    朱芷潋见姐姐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有所隐情又不肯说,当下把心一横,悄悄凝神用观心之术观去。不料被朱芷凌看在眼里,当头一喝:“你胆子越发大起来了!竟然来观我!”

    赵无垠不明就里,忙劝道:“太医刚说过要静养不可动怒,你怎么转身就忘。”又转向朱芷潋道:“妹妹,且不说这消息是否稳妥,如今你姐姐身怀六甲,卧病在床,连今日早朝都休了,你何苦急这一时。等你姐姐精神好些了,再上岛寻人不迟啊。”

    朱芷潋听了,也有些悔意,好歹也该顾及姐姐的身子。不料朱芷凌依然怒气冲冲,说道:“南华岛是我国中重地,岂能说搜就搜。莫说我今日精神不济,就是过些日子,我也不许有人上岛去搜!苏晓尘不过是个外臣,与国事相比孰轻孰重,你是我朱氏宗室之女,难道掂量不出来么?”

    朱芷潋平日里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便是母皇也舍不得如此训斥她,如今被姐姐劈头盖脸一阵责骂,又听得决不许有人上岛去搜,心中的念想被生生地砍断,不禁怒火中烧起来。

    都是朱氏的女儿,性情都是一般的倔强。

    朱芷潋觉得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硬是强撑着不让流下来。既然求姐姐没用,何必还要耗在这里?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来,什么话都不说,转身便往外走。赵无垠刚要劝,朱芷凌又是一声喝:“由她去!再无人约束她,越发要不像话了!”

    银花见此情景,也告退了一声,跟了出去。

    赵无垠叹道:“其实你何必对她如此急躁,毕竟有些事情她不知道。”

    朱芷凌皱眉道:“不知道为何,我今日心郁得很,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你说这苏晓尘怎么会跑去南华岛?他到底和那里有什么干系?”

    赵无垠正要说话,抚星台长史急匆匆地赶进来。

    赵无垠显得很不耐烦:“不是说了今日休朝么?这会儿子还进来做什么?”

    长史一脸难色,回道:“兵部尚书有急奏。”说着,递上了奏章。

    朱芷凌一听是兵部上奏,顾不得身子乏软,强撑着坐起来取来细看。只见她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看完后一言不发,令道:“你们都下去。”

    待众人退下,朱芷凌才把手中的奏章递给了赵无垠。

    赵无垠急忙看了一遍,掩不住一脸的讶色:“蔡……蔡守信死了?”

    朱芷凌喃喃道:“当初我不过是想让他出城转一圈摆个架势,他怎么会这么巧就遇上了血族首领血焰王亲自带了五千兵马埋伏在城外,撞了个正着……”

    “这血焰王出手如此狠辣,将蔡守信杀了不说,竟冲入城中将蔡守信府上之人全部杀死,还将一家老小的首级都挂在了城楼上?”赵无垠倒吸一口凉气。

    朱芷凌深锁眉头道:“如今假戏真做,还做得惊天动地,引得兵部尚书亲自来奏报,堂堂一州知府被斩于马下,母亲应当不会再坐视不理了。只是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伊穆兰五千人马虽不算多,但这已是近四五年来最多

    的一次了。而且还是血焰王亲自南下带兵伏击,未免太过巧合……”

    赵无垠口中啧啧称道:“不愧是伊穆兰第一凶神,真叫人闻风丧胆,只能说蔡守信的运气太差了些。”

    朱芷凌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这蔡守信的儿子不是娶了你舅舅的女儿么,他这样一家子都被砍了脑袋,你舅舅岂不是要伤心欲绝?”

    她看向丈夫刚要安抚他几句,却见丈夫脸上冷笑道:“砍了便砍了,我舅舅的那个女儿,从小便跟她爹一样,对我百般羞辱,死有余辜。我舅舅视她为掌上明珠,视我如同草芥。如今她死了,正快了我意。”

    朱芷凌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快:“无垠,纵然他们过去对你有千般不是,你这样说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赵无垠挑了挑眉毛,摊手道:“又不是我砍了他女儿,与我何干?再说了,多亏了他们一家子丢了性命,才把这事儿闹大了,你想在你母亲面前建言北伐不是更有的说了么。我答应你,以后不记恨她便是了。”

    终是自己的丈夫,朱芷凌皱着眉头也不想再说他什么,何况她也没这份闲心为了个外人与丈夫再生龃龉。

    “你且扶我再躺一会儿,我觉得头疼得厉害……我还得好好思量一番,再去来仪宫找母亲说这北伐之事。”

    赵无垠依言替她身上掩了条薄毯,没事儿人似地出殿去了。

    壶梁阁,太液湖边。

    淡黄色的芦苇花从茂密如云,随风起伏。朱芷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那条银边小船毫无生气地泊在一旁,任由波浪推涌。

    大苏,你为什么会去了南华岛。你是去找什么东西吗?还是有人把你带去了那里?

    朱芷潋毫无头绪,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去了那里。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苏晓尘和南华岛唯一的联系就是自己把他牵扯进去的南华销金案。如果不是这样,他一个外臣怎么会和南华岛扯上关系呢?

    如今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不让人去搜查,我还能去求谁?母亲?不不不,母亲还不知道我与大苏的两情相悦,倘若知道怕是阻拦还来不及。二姐与苍梧太子门当户对都嫁得那样辛苦,母亲定不会允许我与大苏在一起的。

    可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姐姐,还有谁能帮自己?

    老杨?

    也不行……老杨前几日就出宫和他舅舅回伊穆兰探亲去了,听说要好些日子才回来。

    朱芷潋心神恍惚地上了船,随意拨了几下船桨,也不知要划去何处,顺着轻风飘在湖中。

    曾几何时,自己也和他那样无忧无虑地荡漾在这碧波之中,有说有笑地聊着天南地北。这才隔了多久,便失了音信,不知去向。更奇怪的是,苍梧国不提他,姐姐也不找他,他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如烟消散了,在这世间只有自己一个人还在追寻着惦记着他。

    大苏,你说过的,我用小舟载你多少次,你就骑马载我多少次。如今你还一次都没有带我骑过马,就不见了么

    ?你说有了马,有了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去不了的地方了,可如何我现在觉得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去不了呢?

    大苏……你到底在哪里?

    朱芷潋收了船桨,支起白色的墨兰帐,身子蜷在船里,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小船慢慢地被波浪推入了一片荷叶从中。

    忽然,她耳边传来两个宫女的声音。

    “姐姐,你看那边的荷叶长得更好,我们去那里采些莲子吧。”

    “好啊。”

    “姐姐,我累了,你替我剥几颗莲子吃好不好。”

    “又要我替你剥呀?我也累了呢。”

    “可是,你是我姐姐嘛,替我剥几颗又有什么的呀?”

    年长的那个姐姐噗嗤笑了一声,道:

    “你都十六岁了,有手有脚的,总让姐姐帮你,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

    “姐---姐---”妹妹的声音里满是撒娇的意味。

    两人欢笑声渐渐远去,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在朱芷潋的耳中。

    我有手有脚,却总依靠着母亲,靠着姐姐,没了她们我便一事无成。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下去么?

    朱芷潋脑中忽然如开窍了一般,她猛地坐起身来,望着眼前碧叶连天的荷叶丛。

    母亲和姐姐不能帮,那就靠自己!

    大苏,我这便亲自去南华岛找你。

    我一定要找到你!

    * * * * * *

    万桦帝都,太师府。

    后花园的凉亭中,慕云佐正随意拿着一本军略看着,心里想的却在别处。

    世人皆称他慕云佐善断而不善谋,其实就算是善断之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断的。他从小就仰慕他的二叔慕云铉,也承袭了他二叔不少的本事。善断,就是他二叔最拿手的一件事。

    二叔慕云铉常说,世上之事,当断则断,靠的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对通局的把握。事有利弊,必有取舍,权衡轻重,再借助兄长的谋略,打破不利的局面才是制胜之路。

    回想起兄长去世已有一年,他也足足地蛰伏了一年。起初的几个月确实是大病了一场起不了身,不过并不像母亲故意在外面散播的那样旧病不起不能理事,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在这盘棋中,无论母亲如何解释,他都断定温帝李厚琮对慕云氏心存诛意。不管兄长之死与温帝有多少关系,在这一年里,他已将慕云氏的门阀拆得七零八落,朝中自己手上可控之人已经不足一二。而武官之中尚对慕云氏能言听计从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要想正面与温帝相抗,君臣名分在前,他是没什么胜算的。

    手中兵权已释,朝中也没了左右,想要东山再起有所图,确实不易。

    兄长,你若尚在,该如何是好。

    慕云佐正思索间,母亲黎太君从亭外走来,神色有些匆忙。

    黎太君入了亭子,屏退了左右,脸上阴晴不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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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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