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绸缪
马车甚是宽敞,坐五六人都绰绰有余,显然是早有安排。
叶知秋见他不过二十几岁,想来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便开口道:“久闻赵大人是当朝的探花郎,学识出众,精通算数,年纪轻轻便荣任尚书,手掌国之命脉。今日得见,果然是青年才俊,风流人物。难怪公主殿下会对赵大人青睐有加。”
凭老婆得了富贵的本事,
凭本事得了富贵和老婆。
描述同一件事,会不会说话的结果可是天壤之别。
赵无垠生平最忌恨旁人说他因妻得势,听叶知秋这番言语果然心情大好,也回礼道:“要说起青年才俊,令甥苏学士方是才华横溢,又是慕云太师的高足,令人赞目。叶大人此次下榻的岱舆阁与他住的壶梁阁只数百步的距离,想必很快便可再相见了。”
马车驶过流芳门,路过沐恩院,缓缓来到蓬莱阁前。苏晓尘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门口,朱芷潋则站在他身后侧,神情有些忸怩。
赵无垠将叶知秋送下了车,拱手道:“车马劳顿,叶大人请先宽泛几日,再作面圣不迟。有什么事可吩咐内廷司,或是直接告诉我也是一样。”
叶知秋心思敏捷,向来一叶知秋,听他这么说,暗忖这赵无垠于大内之中似已是肆无忌惮,不禁冷嗤,嘴上却说:
“赵大人好意在下感激不尽,公务繁忙怎好叨扰。明日我自会先去拜见监国公主殿下,还望替在下转达为盼。”
赵无垠听了再回一礼后,便如同完成了一个仪式一般地转身告辞了。他不是个人情世故老辣之人,又颇有些偏执,能从头到尾演完一整套,已是朱芷凌仔细叮嘱的结果。
这边苏晓尘见赵无垠转身离去,也终于不再拘着了,对着叶知秋就是深深一叩,不料叶知秋却板着脸,并不扶他起来,字正腔圆地说道:“苍梧国文澜殿学士苏晓尘听旨!”
苏晓尘冷不防被舅舅这样一声,慌得赶紧跪直了身子。朱芷潋见是圣旨,知道此事郑重,忙侧开了身向后避了几步。
“文澜殿学士苏晓尘,性资温厚,器识醇明,赐银麟冠银叶衫,以慰显扬之志,钦此。”叶知秋说完,命人从车中取出衣冠,递于苏晓尘。待他恭恭敬敬地接过之后,方缓了脸上的颜色,温言道:“晓尘,圣上对你颇有赞誉,赐了你衣冠,舅舅脸上也有光啊。快起来吧。”
苏晓尘大半年没见舅舅,此时早已流下泪来,托着舅舅的臂腕道:“孩儿很是思念舅舅和舅母,不知舅母和表妹可好?”
叶知秋安慰道:“都好都好。”一眼瞥见在旁的朱芷潋进退不是,脸上有些尴尬,又见她年龄虽小,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便猜到了是谁,嘴上却故意问道:“这位是?”
苏晓尘方才想起朱芷潋一直陪在身旁,忙回道:“这位是碧海国清洋公主殿下。”
叶知秋以外臣之礼深鞠一躬,苏晓尘刚想说小潋很是随和,舅舅不必拘束,只见朱芷潋忽然显得与平日里大不不同,脸上一副正经神色,回礼也回得十
分周全。
苏晓尘暗觉纳闷,怎么今天竟转性儿了。他哪里知道朱芷潋见了叶知秋,知道这是他舅舅也是养父,早已收起了平日里的顽皮的习性,唯恐不能给叶知秋留下个好印象。
叶知秋心中却暗忖,原来是这么个标致人儿,怪道晓尘会对她有意,只怕其中也少不了大管家的意思。论起身份尊贵,倒也般配,看性情和容貌也比自己的女儿要出落些,看来想要把晓尘和女儿配在一起,确实还差些火候。眼下又不好太忤逆大管家的安排,少不得得迂回着些下功夫了。
朱芷潋实是最怕这种场面,又忍不住不来,当下见过了,也无甚话可说,脸上有些讪讪,便告辞了。
苏晓尘见她转身离去,并未多想,他因肚子里有一堆的话想要问舅舅,于是想要陪着舅舅同进岱舆阁,不料叶知秋忽然说道:
“晓尘,舅舅路上有些累了,想先小憩片刻,你且先回去吧。待舅舅起身了,咱们一起用晚膳。”
苏晓尘听了,也觉自己有些太急,毫不生疑,很听话地先回了。他刚一离去,叶知秋便走到岱舆阁门口的一棵大松树,拍了两下树干。只听树冠上沙沙响了几声,跃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银花。
“大管家让我带话过来,今夜三更,请大人前往沐恩院一叙,届时小人自会来引大人过去。”
叶知秋点了点头,答道:“知道了,你去吧。”
入了夜,苏晓尘兴冲冲地去找舅舅,手上还拎着两个食盒。这是朱芷洁听说叶知秋已到了太液,特意亲手做了几道菜,让宫女送了过来的。
叶知秋正随手拣了本书看着,见外甥进来十分欢喜。
苏晓尘端出菜来,又取了两个酒杯。许是两人太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叶知秋也不像平日里吃饭那样不言不语,谈笑风生间还总提起叶茵的事来。
叶知秋瞧着苏晓尘,大半年间个头又长了一些,颇感时光荏苒,说道:“你这一天天便大了,也不知还能在舅舅身边呆多久。”
苏晓尘奇道:“舅舅总说男儿志在四方,可我看舅舅这样,一生都在万桦帝都,不也一样为圣上重用,官拜一品么?我能有舅舅这样的成就便心满意足了。”
叶知秋睨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到了碧海,这戴高帽的本事也是见长了,舅舅可没有教过你这个,想来也不是右太师教的。”
苏晓尘忽然听他提到佑伯伯,不禁黯然道:“也不知佑伯伯是怎么了,这么快便亡故了。”
“右太师病了有些年了,这也是阳寿注定的事儿吧。”叶知秋淡淡的一句。
“其实我总觉得……佑伯伯好像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还特意叮嘱我,要保护好银泉公主。”
“他这么对你说过?”
“是啊,孩儿当时也奇怪,碧海是银泉公主的母国,怎么还需要我来保护,结果还真被劫持了。”苏晓尘很不解地说道,“其实孩儿最奇怪的,是被劫持的地方。落英湖畔,还是舅舅与我提起的,我
那时也是动了贪玩的心思,才建议太子去那里赏湖,可贼人是如何事先知晓的呢?”
叶知秋笑了笑道:“那群贼人想必是沿途尾随,你们就算不去落英湖,他们无非是换个地方下手罢了。好在你还记得舅舅曾经叮嘱过你,一定要把太子留在曹将军身边,这才没出了太大的岔子。咱私下关起门来说,毕竟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是最要紧的,对不对?”
苏晓尘听了,也笑道:“舅舅说得极是,多亏了舅舅当初提醒。”
“那银泉公主现下如何了?”
苏晓尘向窗外远处的涌金门遥指了一下,叹道:“她就在涌金门内的皇宫里,孩儿也进不去。前几日抚星台上见过一次,也不曾有机会问什么。佑伯伯叮嘱我的事……看来要有负所托了。”
叶知秋见他有些郁郁,便转了话头道:“我今日瞧那清洋公主朱芷潋似是与你很相熟?”
苏晓尘脸上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起。
“我还听说,你和她还一同去了南华岛?”
“舅舅真是不出帝都能知天下事!连南华岛都知道了。”苏晓尘不禁惊呼,实际上知道他去南华岛的人真没几个。
难道是太子告诉舅舅的?
“晓尘,你可是中意那清洋公主?”
苏晓尘已是一脸通红,忙摆摆手道:“公主身份尊贵,这……这岂是我能想的。”
叶知秋叹了一句:“且不说这尊卑悬殊,你也知道,舅舅此次是想替太子来提联姻之事,若非事关重大,舅舅也不会亲自来。可太子身份如此尊贵,明皇尚且犹豫,若换成是你想要娶公主,你觉得明皇会答应么?”
苏晓尘默不作语,其实这一节他并非没有想过。自己与朱芷潋在一起的时候,每每有心动之时,总是想到她身份贵重,而将有些念头强压在心底。舅舅的这些话,是全然在理的。
叶知秋继续说道:“舅舅膝下无子,一直是把你当成儿子来养育。你将来的事,若搁在苍梧国,也必能寻得一方官宦家的小姐。只是舅舅其实另有想法,一则也是舍不得你,二则也不希望茵儿离家太远……倘若你能和茵儿在一起。咱们一家四人,还是能一直团团圆圆地在一起的,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呢?”
苏晓尘听舅舅骤然提到与表妹的事,心里毫无准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叶知秋是何等人,岂会拿捏不好这分寸。他见外甥鼻尖上都已沁出了汗,便笑笑道:“舅舅不过是酒后之言,又没要你现在便回答,你闲了的时候自己想想便是,不急这一时。”
一击必中,一击即退。
叶知秋深谙此道。
当下已经把这个念头埋进了外甥的心里,生根发芽还需要些时日。叶知秋想到这里,又看了看窗外已是明月高悬,便慈颜道:“也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苏晓尘被舅舅说起表妹的事,一时心中慌乱起来,听到叶知秋让他回去,犹如得了喘息的机会,忙告退了。
第八十八章 斗智
叶知秋眼见外甥出了门去,自静静坐在桌前。直到三更时分,听得门外一声石子响,知是银花来了,便走出门去。
银花一身黑衣斗篷,见了叶知秋,指了指树下一顶轿子道:“请大人上轿。”
叶知秋笑道:“竟然还敢备下轿子,这里是皇城之内,大管家真是明目张胆至此了么?”
银花嘿嘿一笑道:“大管家说了,大人是贵客,怎可徒步而行,只是小人斗胆,须与大人同乘同行。”
“无妨。”
月色如水,晚风送凉。
叶知秋隐隐觉得轿子前方有人,掀起窗帘看去,却看不太清,只看到地上一片巨影,似是一巨人骑在马上,在前方引路,沿途遇到巡逻的兵士,也都尽皆放行。
轿子行出一二里地,便拐入了一片树丛,巨影没有再跟来。叶知秋正思忖时,银花低声道:“到了,请大人移步。”
一方凉亭,一座茅屋,几分薄田,杨柳数枝。这样的雅致之所,大合叶知秋的心意,正贪看时,忽然有人一声笑:“叶大人,别来无恙?”
叶知秋循声看去,亭中坐着一人,长衫瓜帽,正是杨怀仁。
银花无声无息地带着轿夫退了出去,整个院落中,只剩下了两个人。
“大管家看来也一切安好,不知大管家如今姓什名谁,该如何称呼了?”
杨怀仁哈哈笑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不过就是掩人耳目,你我不都是一样。我于十年前改姓了杨,你不也是改姓的叶么,不过你可要比我改得久远多了,该有多少年了?”
“四十年了吧……”
“四十年……人生如云烟,转眼四十年……”杨怀仁端起茶壶,晃了晃,先斟了一杯泼了出去,又替自己斟了一杯,最后才为叶知秋斟上。
“寒鸦?”
“正是,叶大人好记性。”
“我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记性好,记仇也是。”
杨怀仁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叶大人若不记仇,我二十年前也不敢来找你,更不放心把小公子托付给你。如今我见了他,很是满意,叶大人定是花了不少心血,实是辛苦了。咱们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叶知秋轻轻地抿了一口,寒鸦入口甚苦,多饮不得。他笑道:“对晓尘的教诲,我只算一半,另一半当数慕云佑的悉心教导。当时你那样叮嘱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送去他那里受教,我也不敢不花心思。如今慕云佑把《云策》都传给了晓尘,大管家是可以放心了。”
“看得出,慕云佑确实教得很尽心,只是这小子竟然把自己那套迂腐的处世之术也传了小公子,我瞧着小公子如今性情里牵挂太多,他日大刀阔斧时,就怕他会缚手缚脚不肯听话。”杨怀仁说得眉头一皱。
“他还年轻,如今也已经在大管家的眼皮子底下了,有什么不懂的,你花些时日亲自点拨不就行了。”
“那倒是,我又不是陆行远,能教出那样的蠢货儿子。不过时不我待,这太液城中马上就要风波四起,很是凶险。那时候,为保稳妥,小公子断不能留在这里,”杨怀仁故意
拖慢了声音道:“可我也不想再送回苍梧国去。”
“那依大管家的意思是?”
“这次叫你来,便是想商量这件事。我希望你这次出使返国时将他带在身边。”
“那是自然。”
“过瀚江前,你想办法将他抛下,我自会派人去接应。”
叶知秋略一沉吟,眼中一闪:“你是想把晓尘接回伊穆兰去?”
“他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待我这边把一切事都料理妥当了,自会迎他南下。”杨怀仁说是商量,其实是在吩咐。
叶知秋沉默不语,脑中转得飞快。
苏晓尘若在他手中,局势尚可把控,若被送回伊穆兰国去,他手中便再无牵制杨怀仁的棋子了。
于是陪笑道:“我还是愚钝了,对大管家的妙算不太明白,不过我也无意过问太多。只是当初你我约定之事,我已样样照做。尽心养育晓尘,送去慕云佑那里受教,如今又拱手送还于你,不知道大管家对于我的承诺要如何兑现呢?”
杨怀仁十分笃定地看着他,笑道:“我知道叶大人是个谨慎之人,心中有些不安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请大人放心,当年我答应叶大人之事绝不会食言。叶大人的复国之念,我定当鼎力相助。”
叶知秋见他仍是不肯透露,心想,若不逼迫他一下,岂不是任由他摆布了,便幽幽地叹了一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改姓叶么?”
“为何?”
“我本漳州常氏,当年与那渑州李氏一北一南同时起兵逐鹿天下。本来我常氏已是占了如今苍梧国的三分有一,不料慕云氏去投了李氏之后,我常氏便节节败退,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杨怀仁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时我常氏先于万桦帝都称了帝,不料被慕云氏大败于乌澜山,十六万军势只余万余人,眼见大势已去,只好让出了帝都,带着族人躲入北境山林之地。之后的四五十年间都隐形匿迹,太平度日,复国之心实是淡了的。不料慕云氏只想斩尽杀绝,寻得我常氏的踪迹后竟然带兵前来讨伐。破城之时,我族人无奈,为了保住一点血脉,将宗室之女托付与我,让我带着她假意夜里打开城门,放入了慕云氏的军势,又假说只是途经此地误入了城池,慕云氏见我们两个年纪尚幼,都只有七八岁,又替他们兵不血刃地献了城,便留了我们的性命。后来我们被带回万桦帝都,从此隐姓埋名,我为了保护她,就娶了她,一同改姓了叶。”
杨怀仁叹道:“我知道你是侥幸逃脱,但不知道是这样的凶险。可慕云氏何等聪明,当初怎会轻易信了你们两个小孩子的话?”
叶知秋苦笑道:“常氏族长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万念俱灰无计可施方出此下策。也是老天有眼,慕云三太师那一夜正好收到急报,说钦文帝忽然倾京畿十万驻兵星夜踏平了阴牟国。慕云铎不知详细,只怕国中有变,便顾不得我们俩人,带着两个弟弟急着班师回朝了。”
“这便是百密一疏,那时的慕云铎定不会想到日后会留下你夫妇二人这常氏的血脉。”杨怀仁点了点头。
叶知秋抬头看着明月,继
续说道:
“‘常’字,上面是个‘尚’,下面是个‘巾’。‘尚’字去了冠便只剩一个‘口’,‘巾’字去了两侧便只剩个‘十’,上口下十,拦腰砍断再拼在一起,就是个‘叶’字。他李氏当初夺我常氏帝冠,剥我族人衣衫,再将满族斩尽,身首异处。此仇此恨,永世难消!我和内人都改姓了叶,便是要牢记这家仇国恨,以图将来一血为快!”
叶知秋说得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满是恨意。他转过头来,双眼紧紧盯着杨怀仁道:“所以大管家现在知道了,我这个人,记仇得很。当初大管家答应只要打下苍梧国,便复了北境之地为我常氏淞阳国,我淞阳国也愿意臣服于伊穆兰做你们的属国。如今大管家如若不能说出让我信服的计划来……”说着,微微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道:“我在苍梧国已呆了这许多年,不敢说成事有多足,但若想败事尚是有余的。”
杨怀仁闻言呆了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叶大人的脾性我真是喜欢,倘若能传个一两分给小公子,我现在也不至于头疼了。并非我有意欺瞒,只是复国这事,实不是要靠我的盘算,而都系在叶大人的身上。”
“此话怎讲?”
“若要攻下苍梧,必得先要使其内乱,再断李氏子嗣,双管齐下,你常氏才能有复国的名分,不然就算我伊穆兰助你复了国,人心不服,如何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叶知秋低头一想,确实不差,又问道:“那当如何双管齐下?”
“内乱好说,慕云佐气数已尽,过不多少日子,他的太师府上就会死绝了,你只作壁上观就是。至于子嗣一事,便是取决于你这次的出使之命,你只要能把联姻之事办成了,我自有法子让他们断了子嗣。”
叶知秋见他胸有成竹,不像是信口开河,又问:“那倒有一事要请教大管家,听闻明皇对联姻之事不太赞同,不知该如何游说?”
“哈哈哈,舌灿莲花的叶大人,也会有不知如何说话的时候?”杨怀仁平日言语尖酸惯了,见叶知秋一脸阴沉,随即答道:“说笑了,叶大人只需平平淡淡地与明皇说上几句就行,不必多言,她自会将女儿交给你。”
叶知秋还是不放心,试探地问道:“看来大管家已有安排?”
“我有什么安排?都是她们自家造的孽。我不过就是传了几句话过去,朱玉潇就已在你到太液之前,把路替你铺好了。”
“银泉公主?你怎么知道她……”
杨怀仁翻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你道我这几年在宫里是白住的么?”
说完,杨怀仁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更深露重,叶大人回去路上小心,我不就碍着大人歇息了。”
叶知秋见状,想要再问,也只好站起身来。他走出亭子却仍是不死心,又回过头来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晓尘与那朱芷潋……可也是大管家的撮合之意?”
杨怀仁诡谲地一笑道:“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天造地设,要我们两个老头子瞎掺和什么呢?叶大人管得未免太多了。”说完,便丢下叶知秋,自回屋去了。
第八十九章 峥嵘
清涟宫飞燕台。
朱芷潋一脸满足地吃着姐姐刚做好的槐香瓜仁饼,朱芷洁已耐不住性子地问道:
“究竟这几日你去帮我打探得如何了?”
“姐姐你放心,叶知秋上抚星台入来仪宫的时候,我可都是特意先跑去埋伏在那儿的,一五一十都听得仔细。哎,这瓜仁饼真是好吃。”
“你且快说说,这些点心你要吃回头我再给你做,要多少有多少。”
朱芷潋等的就是这句话,便掸了掸手,笑道:“姐姐放心,那叶知秋果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可算不辱使命呢。说起来,苏晓尘的口才定是有他舅舅的真传。”
“快说他是怎么说联姻之事的?别打岔又说你的那个苏晓尘了。”朱芷洁显然除了联姻二字什么都不想听。
“联姻?叶知秋没说起啊。”朱芷潋故意一脸惊讶。
“什么?他没说?那他来碧海做什么?”朱芷洁哭笑不得。
“他就是来出使的啊……我听他说了好多。他在抚星台上见大姐的时候,说什么开辟新商路、互派桑蚕和织造的能工巧匠之类的,说得大姐十分心动,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我在偏殿听得都快睡着了。”
朱芷洁几乎要晕倒,急道:“他怎么说这些啊……他……他不是来做婚使的吗?”
“哦,倒是提了一句,说如若两国有联姻之事,温帝有旨意,他为正婚使,户部尚书裴什么来着,那个人做副婚使。然后姐夫就来劲了,盯着叶知秋问那个裴什么的事问个不停。”
“无垠姐夫?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谁知道呢?我看他任了户部尚书之后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要是跟户部相干的,都不放过。这次也是,说要叶知秋回了苍梧一定要和裴什么提一提他。”
朱芷洁听得心下暗中叫苦,又问:“那他去来仪宫见母皇是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联姻之事,就说了些官话。哦对了,他还送了十几只鸟给母皇。”
“鸟?”
“是啊,鹦鹉、八哥、鸽子之类的。”
“他送这些做什么?母亲又不缺这种东西。”
朱芷潋看了她一眼道:“照你这么说,苍梧国可就没东西可送了,我猜不过就是一个心意。”
“除此之外呢?还说什么了?”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道:“是了,他说他们苍梧国虽然国泰民安,但宗室子嗣单薄,从温帝到如今的太子,都是独子,别说兄弟,连个姐妹都没有,不如碧海国这般枝繁叶茂。”
“咦?他这话是何意?”
“他说,因为这个缘故,温帝对太子将来的皇妃定是额外疼惜,日后诞下的皇儿也一定是尊贵之极的。”
朱芷洁听得牙根儿发痒,心想,这个叶知秋,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怎么就是不挑明呢?
“那母皇如何回应?”
“哎,母皇还是那样淡淡的,左耳进右耳便出了吧。”
“那你还说叶知秋是能言善辩之人!我听到现在,他岂不是什
么都没说啊。”
“说了啊,我看他除了联姻基本都说遍了,可不是能言善辩么?”
“你……”朱芷洁气得一时语结。
朱芷潋见她真是有些恼了,忙换了笑脸道:“姐姐,你嫁去苍梧有什么好?何不留在碧海,咱们姐妹三个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多好?何必要跟那个草包太子在一起呢?”
朱芷洁一听到“草包太子”四个字,越发气恼起来,伸手将妹妹面前一整碟的槐香瓜仁饼端起来,走到栏杆处,连盘带饼全丢了下去。
朱芷潋何曾见过二姐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唬了一大跳,刚要出言赔不是,朱芷洁已是怒斥一声:“出去!”
朱芷潋自知说错了话,观得姐姐脸上面皮涨得一片红,知道这是极怒之像。暗忖在这气头上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便低头行了一礼,默默出宫去了。
朱芷洁见妹妹出了宫去,仍是怒气未消。
自己心心念念夜不能寐之事,在母亲和姐妹的眼里便是如此无所谓么?母亲不置可否,姐姐挂念国事,妹妹更是当成笑料与自己插科打诨。究竟有谁是真正在意自己的?眼见这几日叶知秋该觐见的也都见完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动身回苍梧去。难道联姻之事便这般不了了之了?难道我这一生真的便要困在这清涟宫中了?重延……我如何才能再见到你……
朱芷洁想得胸中一阵悲苦,不由高声唤道:“来人!把酒取来!”
过了一会儿,小蝶端上一壶酒来。朱芷洁见酒壶通体漆黑,似是生铁所铸,壶上还刻着奇怪的文字,问道:“这是什么酒?”
小蝶回道:“哦,这是前几日沐恩院的杨公子送来的酒,奴婢一时忘了说,如今殿下想起来了,正好取来。”
朱芷洁闻言大怒,斥道:“忘了?前几日便送来的东西你如今才说,倘若我今日不想起来你便一直要忘着么?”
小蝶从未见她这样说话过,吓得浑身哆嗦,答不上话。
“平日里都是我太纵容你们,以至于眼中没了我,是么?来人,给我掌嘴!”
朱芷洁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耳边响起噼噼啪啪的巴掌声。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咽喉如同刀割一般,好像喝下的不是酒,而是一把匕首。那匕首咽到肚中,又似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开始火烧火燎地搅动起来,只搅得腹中肝肠扭做一团。
她忽然想起,小妹曾经说起过,这酒叫做螳螂刺。
“果然厉害,果然爽快!真是痛死我了……哈哈哈哈”,朱芷洁忽然觉得开始有些头晕,耳边劈啪作响的巴掌声也听得凌乱起来。
明明是这样难受,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好像很久没有能这样随心所欲一般。
还有什么是比随心所欲更快乐的呢?
她索性拨开酒杯,拿起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
说来也怪,喝这第二口时反而觉得温如白水,贴喉而下,无比受用。
朱芷洁站起身来,走到飞燕台边凭栏望去,远方一片郁郁葱葱处掩着巍峨壮丽的来仪宫。
风拂面而过,她忽然想起杨怀仁说的那句话:
“人生在世,倘若每日都是一般滋味,就会觉得乏善可陈,就是要跌宕起伏才过瘾。”
真是妙言!今日,我便要随心所欲一回!
朱芷洁瞟了一眼已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小蝶,低喝一声:“撵出去,永远不许进我的清涟宫!”
小蝶如遇大赦,捂着脸赶忙逃了出去,身后又传来一声高呼:
“备车!我要去来仪宫见母皇。”
立时有别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回道:“殿下,今日方是初三,还不到每月初五去给陛下请安的日子……”
“我想要见母皇,难道还得挑日子吗?”朱芷洁叶眉一斜,怒喝道。
宫女们再不敢言语,匆忙出殿备车去了。
来仪宫鼎香殿。
明皇刚用罢午膳卧在软榻上,宫女轻轻地放下纱幔打算退出殿去,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明皇抬头望去,隔着纱幔只看到一个人影,瞧不真切。
“是凌儿么?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奏?”
“给母皇请安。”
明皇听得声音,分明是二女儿,可语气之凌厉,又有些不太像。她缓缓掀起纱幔,说道:“怎么是你?朕记得今日不是初五啊。”
“即便不是初五,女儿想见母皇的心思也是和初五一样的。”
明皇一怔,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十几年来从未如此直白地说过话。但听得她说得毫无矫饰,也听不出半分虚情假意,自己竟然有些感动。
“起来说话吧。”
朱芷洁也不推辞,全无平日里的怯生生的样子,自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忽然这样过来,可是有事?”
“是,女儿听说苍梧国的叶知秋已经觐见过母皇了。”
明皇又是一怔,她虽然耳闻二女儿对苍梧太子有意,可无论如何,不至于自己跑过来询问此事吧,皇室贵女的矜持何在呢?
然而朱芷洁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明皇的疑惑。
“女儿想问,母皇对联姻之事是如何打算的。”
明皇不禁皱起眉来,这个女儿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这般口无遮拦。忽然,一丝酒气袭来,夹在淡淡的金缕香中显得分外的格格不入。
“你是喝醉了么?”
“女儿是喝了一些酒。”朱芷洁毫不避讳。
“来人,扶公主去偏殿歇息,给她端一碗醒酒汤来。”明皇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不想和酒醉之人多说什么。
宫女们刚要上前搀扶,朱芷洁一声喝道:“你们都给我退下,本公主要和母皇说话。”
明皇见状,不怒反笑。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喜欢长公主朱芷凌,喜欢她那股身为皇者的霸气。今天她是头一次在自己的二女儿身上感到这同样的气势,心中颇有些暗自赞叹。
她点了点头,示意宫女们都退下,然后下了软榻,坐在了女儿的对面,说道:“看来你十分关心联姻之事,那你倒是说说,你作何想法?”
第九十章 脱笼
“请恕女儿直言,女儿与苍梧太子两相有意,女儿愿意嫁去苍梧!”朱芷洁话出口时,其实自己心中狂跳,多亏了螳螂刺,脸上却镇定得很。
“可叶知秋……只是送了十几只鸟来,并没有提什么联姻之事啊。”明皇顾左右而言他。
“母皇,叶知秋此次来碧海所为何事,宫里已是人人皆知,何必再与女儿打哑谜?”
“放肆!你今日饮了酒,朕不与你计较,但你出言也须得知道分寸。”明皇已是板下了脸。
“女儿就想问母皇,为何不答应苍梧联姻之事。”
“此事关乎国体,当得慎重,岂可儿戏?”
“苍梧与碧海已是数十年的盟约,当初清辉宫的姨母也是远嫁苍梧,她下嫁外臣尚得皇祖母指婚,如今我与太子门户相当,如何便成了儿戏?”朱芷洁说得无比的理直气壮。
明皇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道:“朕竟不知,你也能这般说话,倒有几分你姐姐的样子。”
若搁在旁人,明皇怕是早就龙颜大怒。但这是她的女儿,且此言此行是她最欣赏最期冀能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显露出来的气质,她一直认为,朱氏的女儿就应当如此。
“朕没想到,你是如此中意这个苍梧太子。虽然他出身高贵,与你门户相当,可朕仔细瞧过他的面相,实是个无用之人,且没有什么定性,保不得对你有几日的真心,你若真嫁于他,日后有了不和,这山高路远的,母皇也不好护着你啊。”
“无用之人?”朱芷洁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苍梧国本就是靠着慕云氏撑着江山,历代君王皆是无用之人,这一点谁人不知,母皇又何须观了他的面相才来说起?何况他若是无用之人,将来做了国君,苍梧弱碧海强,对母皇对姐姐来说,有利无弊,何须介怀?”
明皇听了,微微一笑:“你倒是看得透彻,可你终究是朕的孩儿,哪个娘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给一个无用之人呢?朕是一片关心,你反不体谅朕。”
朱芷洁也是一笑:“女儿也希望日后能嫁个像赵无垠那般聪明的,可那又如何?倘若日日都在这宫里,却彼此间一年也不愿见一次说一句话,如姐姐那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情愿嫁个无用之人,平淡度日才好。”
明皇闻言脸色大变:“你今日确实是酒后胡言了,如何又扯上你姐姐的事。”
“好,那便不说姐姐,就说女儿自己的事。”朱芷洁毫不在意明皇脸上的不悦,说道:“母亲,自从我生在这太液岛上,我便日日被困在那清涟宫里,每逢元宵、重阳、中秋之时,或是有邻国使节觐见时才会到那些宫殿里坐一坐。女儿永远都像泥尊一般被摆在那里,摆完了再放回清涟宫去。宫中上下,可曾有一个人是视我如活物?”
明皇听她这般说,深吸了一口气,眉头锁得愈发紧了。
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亏待了这个女儿,搁在远处不愿亲近。心中又暗自庆幸她从不作声,只是受着冷落,时间久了便更加懒怠理会,如今骤然被说得正中要害,也自知理亏。
朱芷洁继续说道:“我本来已心如死灰,以为此生便这样了,打算心甘情愿地当一辈子摆设,可苍梧太子来了,他在意我。我打碎了龙须他替我遮掩着,我做出来的点心他细细品着,我哭我笑,他都在意。你们可知道,便是你们口中的这样一个草包太子、无用之人,他才是真正把女儿当人的人
。可你们却说他无用……”
朱芷洁抬起头来,看着鼎香殿高高的穹顶边笑边流下泪来:
“他无不无用,与女儿何干?他若有用,女儿欢喜。他若无用,自有慕云氏帮着,只要他肯愿意守着女儿过一辈子,此生夫复何求?”
一席话说得明皇默默无语。
这个摆在远处的女儿自己平日里确实不大想得起来,但骤然说要远嫁千里之外,心中还是不舍的。自己比起当年母亲的心性毕竟要温和了不少,不像母亲可以为了失衡之策便把妹妹强嫁给慕云氏。可如今想再要亡羊补牢,修复这十几年来生冷如霜的母女之情,也是难事。
明皇心中愧意顿生,缓缓站起身来,竟然亲自替女儿端了一杯茶来,好言宽慰道:“你且先喝杯茶,醒一醒这酒气。你说的这些苦楚,朕心里清楚。可你也不必为一时之气,而远嫁他国。只要你愿意,朕定做主替你寻个与你情投意合之人,你在朕的身边,朕也好安心照拂你,不是么?”
朱芷洁摇摇头道:“女儿不要,女儿已经有了情投意合之人,何须再寻。女儿是曾经很想呆在母亲的身边,想要尽人孝道。可现在女儿觉得,还是嫁得远一些,母亲会更安心吧?”
明皇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朱芷洁慢慢站了起来,把脸凑到明皇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女儿只要还长着这副面孔,母亲便不会愿意靠近女儿,更不想见女儿吧?”
明皇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一颤,已是被逼得不由倒退了几步,一手扶住桌角方站稳了身子。
“你……你在说什么?”
朱芷洁却不退让,又进了几步,探着身子幽幽地问道:“母亲觉得,女儿和死去的父亲长得像么?”
明皇看着朱芷洁的脸,忽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你……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话刚出口,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朱玉潇!一定是她!
“可是你姨母与你说了什么?”明皇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却遮掩不住心中的动摇。
“女儿本来还是半信半疑,如今看母亲的样子,女儿不得不信了。”朱芷洁摇摇头,退了开去,又坐回到先前的椅子上。
“女儿本来还奢望着哪一天母亲还能回心转意,能像宠爱小妹一样宠爱自己,哪怕只有小妹的一半也好。可如今看来,是痴人说梦了。话已至此,还请母亲能应允了女儿嫁去苍梧。听闻那温帝性子极好,待膝下孩儿也很体贴,想他也定会善待女儿,替母亲照顾好女儿的,请母亲放心吧。”言辞虽是请求,语气却是冰冰冷冷,毫无恳切之意。
“不行,你不能嫁给苍梧太子!你若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朕将来要如何……”明皇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若远嫁,我要怎么补偿你,要怎么补偿这十几年来亏欠你的舐犊之情,你会不会恨我一辈子?
朱芷洁忽然快步走到明皇跟前,恨恨地问道:“不行?母亲,你想想死去的父亲,再想想这十八年来你对女儿的冷落,让女儿生来便与孤儿一般。如今女儿好容易寻得一方乐土,你却说不行,试问于心何忍?试问倘若你有待姐姐与小妹的一半的心思来待女儿,何至于今日?”
明皇看着女儿满脸的冷漠,心中已是悔意无限,不由泪下,竟软言恳求道:“那就……那就从此刻起,让母皇好
好待你,可好?”
朱芷洁又摇了摇头,说道:“女儿知道此时母皇心中有些愧疚,可女儿现在求的不是母皇的宠爱,而是求母皇能够答应联姻。既然已是两两相厌,何不彼此放手,脱离苦海呢?”
“可是朕舍不得你啊!洁儿……朕舍不得你……”明皇一手紧紧攥住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一手扶着桌角,已是泣不成声。
朱芷洁再次贴近母亲的脸,平静地问道:“母亲,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爱过我么?你的愧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你爱过我么?
明皇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再也撑不住桌角,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眼前的朱芷洁的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陆文骏的脸。
耳边好像也响起了他的声音。
玉澹,你爱过我么?
你的愧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她忽然觉得心中无比恐惧,文骏那样温柔,他不会这样的问的,他到死都没有问。可是他一定是明白的,明白她为了皇位而舍弃了他,她也早知道他心中明白,却利用了这份温柔,十几年来只敢用一丝金缕香来悄悄地祭奠着他,惩罚着自己。
文骏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放手吧……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明皇看到的,依然是朱芷洁那张倾城的脸庞。她扶着女儿的臂腕,慢慢站起身来,又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不动声色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恢复了帝王的威严,点了点头说道:“朕知道了,那朕便知会叶知秋,同意联姻之事。”
“女儿多谢母皇,只是女儿还有两个请求。”
“你说。”
“女儿不想等苍梧再派迎亲的使团前来,女儿想要这次便随叶知秋同去。”
明皇不由低声斥责道:“这怎么可以?他并非婚使,且既无仪仗又无护卫,如何能带你回去?我碧海皇室的颜面……”话音未落,猛然瞧见朱芷洁又摇了摇头。
“女儿为了碧海皇室的颜面已是做了十几年的摆设,女儿如今只求母皇这两件事,母皇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皇皱眉道:“只是他这区区几十人,如何能护卫得了……”
“母皇向来足智多谋,女儿相信您一定肯替女儿动一动心思的,对么?”
“……那这第二件事呢?”
“女儿这次远嫁苍梧,可以什么嫁妆都不要,但来仪宫中收藏的父亲的画像,希望母皇可以赠予女儿,远隔千里,也好有个念想。”
明皇略一沉吟,道:“这画像只有一幅,朕会着人再临摹一幅,待完工后,再差人送去苍梧可好?”
“女儿多谢母皇。”朱芷洁深深一拜,不等明皇发话,便晃晃悠悠地出殿去了。
明皇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尊蜡像。
十八年了,彼此间从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如果一壶酒可以倾诉这样多,真该早赐了她那一壶佳酿。说起来后天便是初五,她还会来请安么?
鼎香殿中传来一声苦笑。
可惜,现在想要亲近女儿的时候,也是女儿把对她最后一点渴求给掐灭的时候。
惟有希望她在苍梧,能觅得所欲所求,安度一生吧。
第九十一章 泰来
世上出人意料的事,永远都不会少。
清乐公主朱芷洁,醉醺醺地闯入来仪宫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太液城。
这使所有人忽然感到,原来这位公主是会开口说话的,而且不说则罢,一说惊人。
因为听说她要求明皇陛下把她给嫁出去。
虽说碧海国历代的公主们都有杯酒定终身的先例。瑜瑕殿上,譬如当年金泉公主之于陆文骏、银泉公主之于赵钰、清鲛公主之于赵无垠,都是递了杯酒,就算昭告天下,咸使知闻了。可到了清乐公主这儿,这一杯……哦不,这一壶酒定得真是惊世骇俗。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如此的不矜持。
更意外的是,明皇还答应了!
身为姐妹的朱芷凌和朱芷潋都惊讶不已,虽说她们一开始也只是顺其自然地静观其变,并没有太大的关注。但这件事牵扯的其他细节,很快就蔓延到她们关心的事上去了。
朱芷凌被唤去来仪宫安排联姻之事时,被吩咐让还停留在落霞湾的柳明嫣即刻觐见,由她来担任碧海国的婚使。
“由他们苍梧国的人来护卫你妹妹,朕信不过。不如让柳明嫣用鲲头舰亲自护送到瀚江,如此一来,既显我碧海国威,也能让人安心。”
明皇如是说。
朱芷凌暗暗称奇,母亲一直都是不大赞成这门婚事的,如何被妹妹一闹,便同意了?何况本来这婚事就是一嫁一娶,如今牵扯到柳明嫣,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朱芷潋又开始沮丧了,本以为叶知秋来了可以让苏晓尘缓些日子再回去,不料这么快就定了联姻之事,那岂不是苏晓尘也马上就要走了?
连朱芷洁本人都觉得有惊奇,她那日在来仪宫闹完之后,回宫昏昏沉沉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
所有的宫女对她都唯唯诺诺,明皇也开始安排联姻之事,连内廷司都开始准备嫁妆了。
朱芷洁对自己说过的话其实并没有记得那么清楚,只是记得当时说得爽快,把憋了十几年的苦楚全说了出来,然后就不记得了。但无论如何,既然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怎么想都是欢喜的。
朱芷洁忽然觉得脑壳依然昏昏沉沉,好厉害的酒……
“小蝶,帮我倒杯茶来。”
立时有杯热茶奉了上来,不过不是宫女小蝶。
“殿下,请用茶。小蝶已经被您撵出宫去了。”
朱芷洁呆呆地看了看那个宫女,有些回不过神来。罢了,反正在碧海的日子也不长了,哪还管这些,也不知什么时候李重延那里才能知道这边的消息,想必他也是欢喜的。
正胡思乱想时,银泉公主朱玉潇已踏入殿来。
朱芷洁忙下了榻来迎道:“姨母怎亲自过来了。”
朱玉潇笑道:“我放心不下你,来看看你。听说你去你母亲那里大闹了一场,还喝了不少酒?”
朱芷洁已是满脸通红:“我也不知怎了,只是喝了两口,不料酒性如此之烈,竟然口不择言,冲撞了母皇。”
朱玉潇见她毫不提那日自己向
她揭秘之事,心中反倒愧疚起来,说道:“你母亲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了。你倘若一直这样忍下去,忍到何时才是个头?倒不如快刀乱麻,了结得好。眼下既然你母亲已经答应了联姻,你便可放心了。姨母今天过来,还想提醒你一下,苍梧国慕云府上的黎太君是个麻烦的人物,你日后到了万桦帝都,要仔细离她远一些。”
朱芷洁心下有些奇怪,为何忽然提到黎太君,但想天底下婆媳之间能有几家是和睦的,姨母这样说也不难懂,当下顺从地应了一声。
朱玉潇看了看四下,脸上有些讪讪地说:“还有一件事,姨母希望你能答应。”
“何事?姨母但说无妨。”
“等你嫁去苍梧后,姨母可不可以……搬到你的清涟宫来住?”
朱芷洁越发奇怪了。
“洁儿自然是无不可,可是这里离母皇的来仪宫太远,姨母搬来住,会十分不便……”
朱玉潇笑了笑:“无妨,姨母不过是想求个清静,你同意就好。”
她实是暗忖,以姐姐的心思,便是一时料不到,日后也定会知道是自己在朱芷洁面前提了些什么。到那时虽不至于把自己怎样,但自己也不必再撞上去寻不自在,何况姐姐和母亲如此负我,两相不见最好。
朱芷洁不解地看着姨母,宿醉之余头又晕了起来。
罢了,今天出人意料的事儿实在太多,不去想了。
若说与联姻之事有关联的人里,对这个结果最不感到意外的,反倒是苍梧国礼部尚书叶知秋。
那一夜杨怀仁告诉他只需向明皇略提几句,不必过于渲染联姻之事的益处。他虽然心有疑惑,但这些年来杨怀仁的手段他也很清楚,所以在明皇面前并未露太多的声色。
温帝让他带的十几只鸟儿他也都带到了。
明皇起初也不解怎么会送些鸟来,叶知秋悄悄地告诉她,这些鸟儿里面,有两只雄鸟是极其珍贵的国宝鸽鹞。其余的珍鸟尽可以转赠于各位公主,温帝只希望这两只鸽鹞可以养在明皇的近侧,如此两国的君主便可以直通书信了。明皇略一思索,暗自猜测有些事温帝是想绕过朱芷凌,便收下不再问,只让叶知秋转达谢意。
之后,叶知秋也将鸽鹞之事告诉了杨怀仁。杨怀仁想了一会儿,扪掌大笑起来:“李厚琮不愧是聪颖之主,他是想将计就计,看来朱芷凌比他确实是略逊一筹。可这二人再聪明,也不过是鹬蚌相争,咱们只需静观便是。”
杨怀仁便是这样一个人。似是没有做什么,却总能四两拨千斤,将所有设下的局都接驳得恰到好处。若要他来说,定是一声冷笑:“都是这群人自己造的孽,与我们何干?”
是啊,世上之事,因果报应,他们若不是居心叵测暗中有所图,自己又怎会有机可趁呢。
叶知秋想到这里,不由会心一笑,笑得坐在对面的苏晓尘奇道:“舅舅手里捏着棋子好一会儿了,忽然这样高兴,可是想到什么好棋?”
“啪”,叶知秋手中黑子一点,摆在两人间的棋局的形势顿时大变,白子被釜底
抽薪,本来看似稳占的一角竟然被截成两半。
“原来舅舅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妙招。”苏晓尘不禁惊叹。
叶知秋微微笑道:“晓尘,下棋也需瞻首及尾,内外兼顾。就好比一方城池,固若金汤,从外头硬攻是很难攻破的,倘若城内有人偷偷开了城门,哪怕只是两个孩童,一切就都变了。”
苏晓尘如何听得懂其中隐含的深意,只得悻悻地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笥里,叹道:“这局我又输了,孩儿以前听说圣上是国手,还想着何时能有幸与圣上对弈一局,如今连舅舅都下不过,想必和圣上下了也是赢不了。”
叶知秋低声笑道:“那也不一定。他虽是国手,棋艺在你之上,你若得有缘人相助,未必不能赢他。”
苏晓尘听得越发不解了,观棋不语真君子,哪里来的有缘人还能在旁助言,而且怎么又是有缘人?上次说想学武艺,老杨也说是有缘人。眼前这舅舅也跟老杨一样,神神鬼鬼起来了。
“舅舅,宫中都说明皇答应了联姻之事,可又没有明确的旨意,舅舅接下来要如何打算呢?”
叶知秋站起来,看着窗外秀丽如画的湖景悠然道:“碧海果然是好山水,此等美景又有你陪着,住上十天半月也不会烦闷。舅舅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便在这里等着明皇的旨意喽,不急,不急。”
* * * * * *
落霞湾鲲头舰。
巨大的甲板上,柳明嫣一身白缨银甲正靠护栏远眺。万里无云,海天一色,不时地有几只海鸥贴着海面掠起几道涟漪,嘤嘤地唤着。
这次来到太液城,该得的也都得了。死了陆文驰,辞了陆行远,封了理郡王,父亲羸弱的名声,如今总算让女儿给洗刷掉了,母亲日后也可迁回太庙。从此天下谁还能再小觑我南疆总督府呢?
柳明嫣心中得意之余,又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她总觉得这一次的弹劾是有人在背后布局,朱芷凌虽然承认了一部分,可诸如闻和贵之死她也是和自己一样,毫不知情的。况且她有孕在身没有这精力不说,以自己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手段也不能老辣到这个份上。
这背后还有谁么?
仔细想来,自己此次收获不少,但最得益还当属朱芷凌了。如今清鲛驸马掌了户部,南华岛岂不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若和陆文驰一样也偷偷私运金锭,手上又有金羽营,那么碧海国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够的?
这要是搁别人那里,怕是忍不住要动了谋逆的心思的。
柳明嫣不觉自笑了起来。要说谋逆,天底下就数朱芷凌是最没有理由的了。连卖菜的农妇都知道,皇位以后必然是这位才识出众,威震八方,已监国六年的嫡长公主来承袭,毫无悬念,哪里还有第二个人选。明皇定是对此深信不疑,才毫不犹豫地把户部也给了她。
想到这里,柳明嫣兀自点了点头。明眸皓齿,嫣然一笑,那张近三十岁的脸庞上,不仅没有老去的痕迹,更显出几分成熟的风韵。
第九十二章 诀别
朱芷洁的心意很坚定,朱芷凌的手脚也很麻利。
自从受了明皇的旨意,朱芷凌便吩咐内廷司去大内库房中细细搜罗,但凡有适合作嫁妆的好东西全都挑了个遍。
作为姐姐,她心中有愧。
她比谁都知道,朱芷洁嫁过去,对将来时局的把控很有好处。不仅可以互通消息,未来国君的枕边风也能时不时地吹上一阵。
但有银泉公主之事在前,妹妹实是以身犯险。好在慕云氏气数已尽,这时候嫁过去大约是有惊无险了吧?朱芷凌克制住仅有的那几分不安,极力让自己相信联姻是稳妥的,又把这番说辞游说于明皇。
明皇心里如明镜似的清楚,在朱芷凌的算盘里她根本就没在意过妹妹的安危,全是为了政局考虑。对此明皇心中有些不快,但并未出言责备,因为这才是为君者该有的定夺------无情但有理,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此中的轻重了。
明皇和朱芷凌心里有了这份愧疚,在嫁妆的筹备之事上就默契得惊人。碧海自古多珍宝,两人这一次几乎把半个大内库房都给掏空了。相比之下,苍梧那边连份正式的聘礼都还没备下,显得碧海嫁女嫁得心急火燎一般,直搅得明皇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好假装忘了聘礼一事。
偶尔撞见几个痴呆糊涂的老臣提及,她便装聋作哑。也有人想趁机拍马屁,作义正言辞状劝明皇大张旗鼓地操办,还要等苍梧的迎亲仪仗到了再送清乐公主出太液才好,结果被明皇劈头一通痛骂。
“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如今霖州边境百姓受伊穆兰烧杀之苦,南境之地海啸骤起已是淹了三州八县,你们一个个还在这里朗朗清口说不尽的道理,可曾想过太液城外食不果腹的霖州灾民?朕若还在这里大肆操办奢靡不断,于百姓何安?岂非惹得天怒人怨?”
大臣们被骂得默默无闻,心中却好不服气。要说奢靡不断,碧海皇室百年间挥霍成风何曾断过?如何今日才来满口仁义。况且你说想着霖州灾民,可每日往鲲头舰上搬运的金银财宝那是一样也没见少啊。
不过这种牢骚只能腹诽,尤其是在明皇跟前,众人被斥责后纷纷以袖挡面作羞愧状,实则是怕被观了心又惹出后患来。
柳明嫣也很伶俐,她看见朱芷凌每日挺着肚子亲自过问嫁妆的每一件事,又蒙明皇郑重嘱托,知道事关重大,特意在鲲头舰上把其中一整层的房间都收拾了出来供公主用。
她寻思了一番,觉得这还不够,索性把清涟宫中朱芷洁平日里用惯的东西全搬上了鲲头舰,还特意从宫里找了两个宫女来,吩咐她们尽量按照清涟宫的格局布置摆放,务求让公主殿下舒适满意。
这么一来到最后动身之日时,整个清涟宫几乎全空了。
这一日,朱玉潇早早地到了清涟宫,来送一送这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她看着整个空荡荡的宫殿,毫不在意,思忖着正好可以把自己宫里的梯己物件给挪过来。只是物是人非,朱芷洁一走,将来怕是更找不出在跟前能说上话的人来,不禁唏嘘长叹。
朱芷洁一边安慰着姨母,一边自觉得恍如隔世。清涟宫这座精致的牢笼,困
了自己十八年,这便要离开了?正出神时,朱芷潋已入了殿来,两眼有些红肿。
俩人见面无言以对,只拥在一处。
“姐姐,我知道那日我胡乱说话,惹得姐姐恼怒。这才去了来仪宫……”
朱芷洁截了妹妹的话,柔声笑道:“你性子耿直,说什么姐姐都不会在意的。你不想姐妹分离,我又何尝不是。”言语间神色黯然,低声悲戚道:“只是世事弄人……我便是不去寻他,也难让母亲待见。倒不如眼不见为净,也算是我为母亲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了。”
朱芷潋闻言不解,朱玉潇在一旁却听得明白,知道这心结是自己当日所系,心中越发愧疚起来。
朱芷洁看着妹妹,强作笑颜宽慰道:“放心,姐姐心中早无芥蒂,说起来若非你那日一激,我还不一定敢去来仪宫呢。”
“姐姐去了苍梧,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有什么事,不如就去找大苏吧?他脑子好使,我也叮嘱过他了,凡事一定会照应你的。”
“你还真是替姐姐操心,其实太子心性很好,只是你不大觉得。自然,苏学士也很好,我也会劝太子多照拂他的。”朱芷洁对太子向来维护,在她眼里,他既不是草包,也不是无用之人。
朱玉潇在一旁看着有些心酸,不想扰了二人话别,便悄悄地退出殿来,不料迎面撞见了一人匆匆赶来,正是苏晓尘。
“苏晓尘拜见银泉公主殿下。”
朱玉潇未料到他一外臣的身份能入得涌金门来,有些讶异。
“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前往苍梧,有不少物件需要交割,故而清鲛公主殿下特许我这几日可自由出入”,苏晓尘说着,指了指腰间的一块金色令牌。
“哦……”,朱玉潇心中有些发虚,毕竟有慕云佑之事藏在心里,这个少年又绝顶聪明,在他面前她决不能显露出什么异样来。
苏晓尘更是思绪万千,他自从拿了令牌之日起便在寻找机会,想要见朱玉潇一面。他今日听说各方皇戚都来送行,便赌了一把运气,找到清涟宫来。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他是想要问个明白的。
苏晓尘看了看四下,低声道:“能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朱玉潇不情愿地随他进了偏殿。苏晓尘脸色郑重地问道:
“请恕晓尘无礼,改称您一声师母。敢问师母,您是否这次回碧海之前,便已打算不再回苍梧去了?”
朱玉潇猛然一惊,她估摸着苏晓尘会对慕云佑之事有些狐疑问上几句,但未料到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
“你何出此言?”
“师母于落英湖遇劫之事,也是事先有所安排的是么?”苏晓尘紧紧盯着朱玉潇的眼睛,低声问道。
朱玉潇不由心中有些慌乱起来,暗自凝神以观心之术看着苏晓尘。
奇怪……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神情如此确定。但他又好像不全知道,隐隐又有几分疑惑。想来他必然还有些事不知道,不然何必今日再来问我。
“落英湖之事,当日嘉德殿上清鲛公主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何必再来问我?”朱玉潇脸上不动声色。
“那么佑伯伯的死……师母可有头绪?”
朱玉潇几乎压不住心中的动摇,当下换了一副面孔,怒斥道:“你佑伯伯他卧病多年,此事谁人不知。这些年里我尽心伺候在旁,只是他亡故之时恰不在苍梧,你却来问我这个千里之外的人有何头绪?”
苏晓尘看着她大为恼怒的样子,毫无惧意。他出使碧海以来,已是历练了一年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了。他平静地盯着朱玉潇看了良久,终于开口道:
“师母不必动怒,我今日来寻师母,是因为当时出使碧海之前佑伯伯对我曾有过托付。”
朱玉潇闻言一怔。
“佑伯伯说,师母二十四年未回碧海,归来应是物是人非,希望我能够保护师母,照顾师母。但是今日我不得不随舅舅一同奉旨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回苍梧去了,自感有负恩师所托,特来向师母告罪,还望您在碧海国能身清体健,如意安康。”苏晓尘说完,深深一拜。
朱玉潇听得鼻尖一酸,早已收了先前的怒气,颤声道:“你是说……你佑伯伯让你……来保护我?”
“正是。另外,佑伯伯还有一物要交予师母。”苏晓尘说着,从怀里掏出《云策》,将盒中的书册取出揣了回去,将锦绣丝织的书盒重新盖好,又似不舍一般地轻轻抚摸了几下,这才郑重地递给了朱玉潇。
“这是你佑伯伯传你的东西,为何要给我?”朱玉潇有些奇怪。
“其中书册确实是传给我的,只是这个书盒,应是佑伯伯给师母的,请师母回宫后仔细翻看。今日就此别过,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师母珍重!”苏晓尘说完,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苏晓尘表面镇定,但心中早已乱如麻线。佑伯伯将《云策》托付给自己的那一夜里,神情无比郑重。当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云策》的书盒之内藏有隔层,其中掩着一封书信。
书盒的内壁是一层绢布,不仅易磨,而且很薄。苏晓尘每次读《云策》之时都已尽量小心,但多次翻阅后,仍是将盒边磨得发毛,直到前不久他忽然发现绢布之下隐隐有墨迹,仔细翻看后才察觉别有玄机。
佑伯伯,原来你早已洞悉一切……
苏晓尘将书盒交予了朱玉潇,自己走回清涟宫的正殿前。眼下,他还有另一桩心事未了。
此时,恰逢朱芷凌与赵无垠夫妇二人也来送别,两人见了苏晓尘都是点头致意。自从南华岛归来,苏晓尘助他们于抚星台上弹劾了陆文驰,朱芷凌对他的好感倍增,见了他也客气了许多,赵无垠父仇得报更是不在话下,一见了他便贺喜道:“听闻苏学士又蒙君上赐了银麟衣冠,真是可喜可贺。”
苏晓尘其实并不太喜欢赵无垠的性子,总觉得此人戾气太重,当下只淡淡回了一礼,道:“在下有事想要寻清洋公主殿下,听宫女们说她在殿里,又不好扰了她们姐妹话别,故而在此等候。”
朱芷凌知晓他与妹妹走得亲近,不以为意,道:“那就请苏学士在此稍候,我进去后会知晓她一声的。”
“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第九十三章 月缺
朱芷凌踏入殿内时,那姐妹俩个正说得伤心处,泪言相对。
朱芷凌先是对小妹说道:“苏学士似是寻你有事,正在殿外候着你呢。”
朱芷潋听了此话,想到姐姐和苏晓尘都要走,真好似火上浇油,掩面出殿去了。
朱芷凌见小妹离去,方执起朱芷洁的手,拉到角落里,轻声道:“你远嫁他国,姐姐还是不放心。有一件事,姐姐想跟你说。”
朱芷洁见她小心,不知何事。
“姐姐请讲。”
“苍梧远隔千里,妹妹身周除了太子,一个相识的人都没有。所谓人心隔肚皮,姐姐就是担心妹妹去了那里会吃了亏。你也知道,我们朱家嫡传的观心之术是极有用的。虽说这观心之术应当由母亲来传,可母亲不曾传于你,其中原委暂且按下不提。姐姐心想,你是朱氏的女儿,便是姐姐悄悄传了你,也不为过。这样一来,你去了那边,也好观人心思,多一层防备,姐姐在碧海也能安心一些。”
朱芷洁听得大为感动,她知道观心之术事关重大,这若是被母亲知道,定然大怒。这个姐姐平日里见得极少,但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不然决不敢冒此大不韪来私自相授。
她本是个性子柔弱之人,然而经了来仪宫一事,变得硬实了不少。眼见姐妹们与姨母都来相送,独独不见母亲,越发觉得母亲寡情,心生幽怨。
观心之术,既是不愿传我,我又何必稀罕。
于是朱芷洁笑着摇了摇头道:“姐姐的心意我能明白,只是妹妹与姐姐不同,妹妹远离前朝与世无争,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只愿能与苍梧太子两相厮守到老便心满意足。我一心待他,想他自会爱惜于我,这观心之术,不学也罢。”
朱芷凌观其颜面,知道她心怨未平,但还想再强劝一番。朱芷洁伸手止道:
“姐姐不必再说了,妹妹心意已决,姐姐小心腹中胎儿,还是不要为这些事再伤神费心。”
朱芷凌默然半晌,长叹一声,只好就此作罢。
朱芷潋走到殿外,果然见到苏晓尘正站在那里。
苏晓尘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由一阵心疼。忙安抚道:“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姐姐的。”
朱芷潋又气又急道:“我哪里只是为了姐姐……我……大苏你……”,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苏晓尘心中何尝不是难舍万分。
这半年多来的日子里,同舟共曳,欢声笑语。俩人一同在南华岛的沙滩上看漫天星光,一同在瀛泽殿上唇枪舌剑,一同喝着黑岩青针谈天说地,一同在亭中吃着沙棘果和老杨插科打诨。每一件事都好像历历在目,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帮着我在晚上念叨我舅舅,是想让我多待几天。我也知道你这几天故意不来找我,是因为心里难过。可我心里实是与你是一样的心思……”
朱芷潋抬起头来,大眼睛看着他,颇有些期盼地问道:“真的么?你真的和我的心思一样?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苏晓尘捺住心中狂跳,胸中似有千万个声音在呐喊:我知道!
然而话到嘴边,如鲠在喉。
舅舅说过,太子提亲尚如此周折……你我两情相悦,便真能天遂人愿么?
朱芷潋见他脸上生了迟疑,有些焦躁起来,追问道:
“你果真知道?你若不知道,你何不问一问我……”
这话已是将女儿家最后一点的矜持都几乎扯了去,哪里还须说得更通透。朱芷潋说完,自觉羞臊难当正视不得他,不由将脸转过去。
苏晓尘暗骂了自己一句。
糊涂!她已将真心托出,我若再遮遮掩掩,岂是男儿所为?佑伯伯说过,只凭本心行事,无碍于天地便可,是是非非自有定论,怎可优柔不断。
然而自己于两情之事实在懵懂,心意虽决,话到嘴边竟变成了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来。
“我……这里有一瓶胭脂,你要不要?”
朱芷潋莫名其妙。
什么胭脂?
苏晓尘红着脸掏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
“老杨前几日送了我一瓶烬丝花制的胭
脂,说以后有了倾心之人可以赠予她……”
朱芷潋看着琉璃瓶里艳色宜人,又听他说赠予倾心之人,忽觉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为安,破涕笑了起来:“这个老杨……”
她接过瓶子,满心期盼地看着苏晓尘道:“胭脂我收下了,你这人……送人东西,也没附带什么赠言么?”
苏晓尘坚定地点了点头:“有!”
“说!”
“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悬殊,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你若……你若愿意,我回苍梧后便向舅舅提起此事,他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同意,这种事……让他帮忙,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朱芷潋已是听得泪眼朦胧,哽咽道:“你可算说出来了……可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你说你会去跟你舅舅提的。”
苏晓尘道:“但我不知道,倘若你母皇不同意……我该当如何。”
朱芷潋一抹眼泪,小声嘀咕道:“……大不了我也跟老杨去要一壶螳螂刺,喝醉了闯到来仪宫找母亲哭闹一场……。”
苏晓尘靠近一步,温柔地说道:“小潋,不管将来世事如何,我一定会再回来寻你。你可愿意等我?”
“你肯来,我便等。”
“好,我苏晓尘决不食今日之言,你若疑我,可用你的观心术观我。”
朱芷潋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大苏……这天底下,我最不愿用观心术看的人就是对你。母亲说过,以心观心方是上乘。既然你我心意一同,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我又何需观你?我只愿此生都用不到观心术来观你才好。”
苏晓尘听得大为感动,一时情不自禁,一把将朱芷潋揽入怀中。朱芷潋只觉得忽然被紧紧地裹入了一个高大年轻男子的胸怀里,温暖无比,脸上已是羞得通红。她有些想要推开,拽住衣衫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出去……。
“大苏,你果真会回来找我吗?今日一别,我只怕再难见到你。”
“你怎会这样想?”
“大苏……我前几日做梦,梦见你不见了,我到处寻也寻不到你……”
“那只是梦,梦是反的……”
“于是我拼命找,我走遍了整个太液城,都看不到你。”
“……是我回苍梧去了吧?”
“不是的,后来我忽然看到你站在涌金门的城楼上,你带着一顶奇怪的冠冕,手中执着一把长剑……”
苏晓尘听得不觉纳闷起来,轻笑道:“我一个书生,也只会舞几下铁花教的棍法,不会舞剑,你必是瞧错人了。”
“起初我也只道我眼花,可走到跟前,分明就是你。我梦到你的身边簇拥了好多士兵,你脸上的样子很是骇人。我问你到涌金门来做什么,你说你要……”
苏晓尘忽然觉得怀中的朱芷潋害怕得颤抖起来,不由双臂一紧,问道:“我要什么?”
“……荡平太液。”
苏晓尘闻言,脸色一阵发白。
佑伯伯……难道所有的事都如你给师母的那封绢书上预料的那般,会一语成谶?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这只是个梦!小潋,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做害你的事。世事难料不假,可这个承诺我苏晓尘此生守得住!”
朱芷潋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苏晓尘怀中挣了开来,解下挂在腰间的那个琥珀雕刻的小号角,重重地塞到苏晓尘的手里。
“我相信你说的,梦是反的。可是太液城这么大,你路又不熟,要是你来寻我了,就吹这个号角吧。那时候,我一定能第一个听见!”
她说完拭了泪强笑一下,慢慢松开苏晓尘的袖角,转身出了清涟宫,再未回头。
来仪宫鼎香殿。
寂静如常,明皇又像一尊木雕一般伫立在窗前,动也不动。一个宫女上前轻声禀道:“陛下,清乐公主殿下再过一个时辰便要登船了,清鲛公主殿下方才派人前来询问,陛下可要去送别?”
明皇想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就说朕乏了。”
待那宫女退下后,明皇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文骏,这是我为那孩子做过的唯一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对了……
清辉宫。
朱玉潇回到宫中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将那书盒拿到了灯下自细看。书盒上的字体清秀但颇有遒劲,分明是慕云佑的亲笔。
《云策》是慕云佑花了几年时间写成的,这她知道。不过这书盒是什么时候做的她倒不清楚。
朱玉潇翻开盒子,看到盒底的部分已经开了一道口子,似是被书册多次磨蹭所致,在口子的后面隐隐有一方像绢布一样的东西。她小心地将那方绢布抽了出来,竟然是一封绢书,上面的字迹和盒面一样,对朱玉潇来说再熟悉不过。
骤然见到慕云佑的亲笔书信,朱玉潇心中一惊,展开来看:
“玉潇,见字如面。苍梧一别,应是永别。奈何心有挂念,留下此书,再添二三言。
此去碧海,路途遥远,我知你为全身而退掩人耳目,与碧海暗中有通,途中做了安排,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你当年嫁入太师府时,父亲便知晓你母皇之意,意在使我苍梧朝堂失衡,故而叮嘱母亲对你处处提防。这些年来母亲待你冷言冷语,我实是于心不忍的。然父命难违,我亦无法与你说破,我之过也。
你我夫妻二十四载,你若一意东归,倘若与我坦诚相告,我也不会强求于你,必使人送你回碧海,护你周全。可惜你终是信不过我,可惜,可惜。”
原来他是知道的。
朱玉潇不禁双手颤抖,见信上第三个“惜”字已经晕染得模糊,似是被什么浸透过。
“我知你对我有所图,也知你心中惧怕,更知你与赵钰之事。但赵钰已死,我期冀于能有朝一日得你心意回转,然二十四年终不能如愿,想必是我还不够善待于你,你不必自责。
其实你碧海与我苍梧唇齿相依,不必非行此下策。两国交好自然相安无事,即使他日两国兵戎相见,碧海是你母国,我岂能不拼尽慕云之智想出两全之策来解你忧思?你母皇当年是多虑了。”
看到此处,朱玉潇不觉泪下,她托着绢布坐在灯下怔然:现回头细想以慕云佑恬淡的性子,倘若自我嫁入他府中之日起便真心待他,他定会惜我怜我。莫说他不会对碧海行不利之图,就算碧海再遇祸事,他也定会救碧海于水火,于公于私都是两全之事,又何须什么失衡之计?母亲果然是多此一举。
她继续向下看:
“如今我已病入膏肓,死后朝堂失衡必乱,圣上乃聪颖之主,且韬光养晦,我弟生性刚愎不能及,日后势成水火。我担忧倘若他日太师府不存,圣上定会觊觎碧海,生出异心来,到那时只怕无人能阻。我也曾为你苦思保全碧海之策,然局势变化万千,我智谋终不及父亲那般,即使不在人世,也能留下万无一失的妙策,且又不能与胞弟言及,更无法拟策互相推演。我思前想后,惟有将此事托付于苏晓尘,由他替我护你周全。
晓尘已得我平生所学且心性温良,出使碧海前,我故意奏请圣上赐他衣冠,旨在提醒圣上此子已承我衣钵,堪当重任。如此一来,他日圣上若当真东进碧海,以他之才必在军中效力。我料他不久便会看到这封绢书再转交与你。碧海安泰则已,万一到了太液城破之日,他当秉我嘱托之意,力保你太平,如此我于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临行一别,再不能见。夫别无所愿,惟望安好。”
朱玉潇看到此处终于止不住泪如散珠,失声痛哭起来。
他都知道。
他慕云氏智冠天下,岂能不知?
想不到母皇一世精明,当初所盘算的事于慕云铎眼中不过儿戏一般。若非慕云佑几十年间暗中替我周旋,我早已死在黎太君手中。
我用使团骗他回了碧海,他却用使团来骗我,只为骗我走得安心。
老爷……我是个自作聪明的傻子,可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怎能就这样被我骗了去,成了比我更傻的人呢?
你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啊!
朱玉潇泪眼望去,看到绢书的背面还附着四句诗:
算尽帐前天下策,难得身后一人心。
不痴不聋皆明白,来生愿作一白丁。
第九十四章 星夜
夜色如幕,繁星如缀。
鲲头舰离了太液国都,先是向南入了海,绕过了无数个小岛后,转向了西边的水道。
苏晓尘仍不能入睡,站在甲板上,脑子里全是朱芷潋那白色衣衫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朱芷潋心中有意,是第一次在湖上翻船的时候?还是为护着她与妖兽搏斗的时候?还是那次下船时她背对自己的时候?
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心中是很坚决的,那就是他只要回到苍梧,就去求舅舅替他提亲。他知道这会让舅舅很为难,于公,他与朱芷潋身份相差太多,于私,舅舅希望他和表妹能在一起。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先找舅母说说看了……苏晓尘想来想去,舅舅那样听舅母的话,也许去求舅母还有一线希望。
苏晓尘忽然想起老杨说过的话来。
“你们又懂得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思念。其实不懂得才好,待到真要懂了,只怕才是要痛了。”
现在想来,情爱何止是思念,还有不安和惧怕,怕再也见不到,再也得不到。
就在前几日,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佑伯伯留在书盒中的绢书,方才如梦初醒。佑伯伯明明知道银泉公主一去不返,自己病入膏肓,却还是殚精竭虑地为了能保全她而留下这封绢书,先交给自己,再转给她,不可谓用心不良苦,这便是情爱?
可是……这样做对吗?
苏晓尘猛然回忆起慕云佑把《云策》交给他时说的话来:
“有些事,也不是非黑即白,我只凭本心行事,于心无碍,天地和气,自然不用纠结是非对错了,伯伯希望你也不要单以对错而论。说太多你也还听不懂,只记住便是,将来自有领悟之时。”
看来佑伯伯早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先教诲于我,待日后让我自行体会,直到今日,我才能明白佑伯伯的深意。
正想着的时候,曹将军从身后走来。
老曹与他有半年没见,之前惦记着不小心把他丢给毛贼的事儿,心中还有些愧疚,加上叶知秋替自己在朝堂上谋了这次的差事,很是感激,见了他便又客气了几分。
“哟,苏学士还没睡啊。”
“有些心闷,出来透透气,咱们苍梧国的人也难得坐船,这么大的战舰,这次可真是开了眼了。”
老曹点点头道:“是啊,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的大的战舰。去年出使碧海途中听苏学士说起那毒金之战,说到碧海没有兵士,当时还愣了一下,真以为这碧海国就是个娘们儿国,伊穆兰打过来就没辙,哪知道造船的技术却那么厉害。”
“哈哈,其实曹将军也没说错,于陆战碧海国确实是人丁匮乏,男子又不长命,就算有金羽营,人数也不过数万之众,都作了防卫京畿之用。但这碧海国三分土,七分水,水域上的防卫可是毫不含糊的。我这半年来客居碧海,看他们单是这南疆总督府的白沙营就十分了得,再加上这艘鲲头舰,
实是无敌于海上了。”
老曹见他指点之间,条理甚是清晰,不禁赞道:“我是听闻右太师智冠天下,可惜才五十岁便亡故了,无缘听到他亲口谈及军略。都说苏学士是右太师的高足,今日听得这一席话,也算是了却平生的一个愿望。”
苏晓尘忽然被他这样夸赞,有些腼腆起来,忙摆了摆手。
老曹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其实师从何人,真是关系匪浅。就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儿,我花了钱让他去学读书写字,他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偷了闲就去舞枪弄棒,真是煞费我苦心。”
苏晓尘不禁哑然失笑:“曹将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从文从武都是不错,何必非要强求?”
老曹闷闷不乐道:“我曹家就是吃了不识字儿的亏,代代都是武人,祖辈上几代,没一个是死在床上的。说得好听叫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可留下一堆孤儿寡母的,谁家能愿意呢?我这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总是希望他能安稳些,若将来能像苏学士这般博古通今,做得太子殿下的伴读,我便是烧高香了。”
刚说到这儿,兀自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苏晓尘见他一层层拿布包得仔细,正好奇是什么,见他打开来一看,是两方黑黝黝的墨。
“这个还是蒙叶大人赠于我的,是帝都出了名的太师墨,我是想送给我那孩儿,也好激励他一下,让他记得当爹对他的希望。不过……这孩子每次见了我就哆嗦,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老曹忽然面有难色地看着苏晓尘道:“不知能不能拜托苏学士,这次回了万桦帝都,替我把这墨转给他,顺便点拨他几句。”
苏晓尘忙道:“曹将军言重了,我不过一个年轻小子,如何能承此重负?”
“苏学士可是陛下亲赐了银麟衣冠的,我苍梧国可没有比这个更荣耀的文人了。还望苏学士莫要推辞,权当可怜我这个做父亲的……”
苏晓尘见他说得情深意重,只好伸手取过,小心地揣入怀中。
老曹见他接了太师墨,这才喜孜孜地拱手一礼,转身去了。
* * * * * *
万桦帝都,常青殿。
温帝很快便收到了叶知秋的鸽鹞传书,说不日即将护卫清乐公主朱芷洁至瀚江边,一请兵部派遣五千羽甲前来迎候,二请户部即刻拨款对应大婚仪典,三请内廷司立即着手公主于仪典前的迁居事宜。
这一次温帝收到传书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塞进自己的盒子里一声不吭,而是立刻在第二天的含元殿上拿出来命人念于百官听。甭管百官们真不真心,脸上都是雀跃不已,但谁都比不上温帝本人那么高兴。
这叶知秋真是个人才!不仅办事小心谨慎滴水不漏,也不知是长了一条怎样的舌头,说服明皇同意联姻不说,竟然还直接把公主给带回来了!这事儿若是昭告天下,我苍梧国真是极有面
子。而且太子娶了碧海朱氏的女儿,日后的孩儿定是聪颖之极,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只说什么君仁臣智了!
温帝想到这里,坐在御座之上真是打心眼儿里要笑出声来。
在这所有人里,唯独有一个人不大高兴,那就是户部尚书裴然。当初他自告奋勇地当了副婚使,想着这事儿还久远,叶知秋一来一去怎么也要拖到明年,没料到叶知秋这就把人带来了。
要知道今年各部各款项的支出都是定好了的,这寅年要吃卯年的粮,让自己从哪儿去抠出一大笔银子去?
当然,裴然脸上可不是写成这样的,心中盘算这些的时候,舌间已经一整套的喜庆贺词说出嘴去了。
这一边南海之上,柳明嫣正让鲲头舰全速向西疾驶,过不几日,便已抵达瀚江。鲲头舰毕竟是军舰,为示两国友好、恪守边境之意,鲲头舰并不过江,只停靠在瀚江东岸的滨州地界,与专门用来渡江的头舰进行交割。
奈何清乐公主从清涟宫中搬来的东西极多,再加上姐姐清鲛公主预备的嫁妆也十分丰厚,这一搬一运,倒耗了整整一个白天。
眼见夜间不能渡江,叶知秋便示意曹将军在附近先安营扎寨,打算次日再登船。
柳明嫣新封了理郡王,想着衣锦还乡,早已归心似箭。
她见护卫之责已尽,便匆匆辞了众人,带着鲲头舰转头连夜返回南疆去了。
老曹此次出行不可谓不尽心,尤其是对叶知秋,更是照顾备至,沿途供需,都挑最好的奉上,只望他日叶知秋能托他一把,好出人头地。所以那一夜,听叶知秋说想要喝点酒时,便巴巴地寻了一坛好酒,又让伙夫弄了几道好菜送了去。原本是想陪着喝上一点再亲近亲近,不料叶知秋说想一人独酌,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
苏晓尘这几日睡得并不怎么好,这一夜又闲来无事,便去寻舅舅说话。叶知秋见他进得帐篷来,笑道:“正要派人去叫你来陪舅舅喝一杯,你来得正好。”见他面容疲惫,又问道:
“可是这几日船上风浪颠簸睡不大安稳?”
苏晓尘点了点头,其实风浪倒也罢了,自己心事一堆,是睡不踏实的。
叶知秋见状,便斟了一杯与他,说道:“且喝上一杯,回头能睡得安稳一些。你呀,这一点与舅舅还真是像,有点儿心事就睡不着。”
苏晓尘依言一饮而尽,叶知秋取回酒杯又替他斟了一杯。
“舅舅有什么心事?”
“嗨,其实也没什么,这清乐公主比舅舅计划得要早嫁到苍梧国,万桦帝都那边也不知准备得如何了。舅舅可是正婚使,太子大婚自然是要操心的。”
叶知秋看了外甥一眼,慈眉善目地温言道:“且不说这些琐事了。晓尘,我见你似是有些心事,若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和舅舅说说。”
第九十五章 失踪
苏晓尘一杯酒下肚,心中有些话很想说出来,可到了嘴边却踌躇起来。半响方问道:“舅舅,倘若明知树上有颗果子难以高攀去摘,可还是很想吃,当如何?”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有多高?”
“呃……很高很高。”
“既然是很高,若为了摘它摔个半死,还不一定摘得到,岂非逞匹夫之勇?何况……难不成这树上就只有这一颗果子么?”
苏晓尘想了想,叹了口气:“并非没有别的果子,只是眼中只看得到这一颗罢了。”
“晓尘,你还年轻,看东西有时难免太狭隘。今日你瞧着这颗果实好,说不定过几日便瞧着别处的更好了呢?”
苏晓尘摇头道:“我不会。”
叶知秋笑了:“舅舅也似你这般年轻过,年轻人的心思岂能不懂。可这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大丈夫处世,当量力而行,伺机而动。若只是一味地强求,不知变通,到头来只怕是自讨苦吃了。”
苏晓尘听得越发郁闷起来,一仰脖又是一杯下肚。
叶知秋笑盈盈地替他满上,说道:“晓尘,舅舅知道你所指何事。清洋公主朱芷潋确实是才貌兼备,兰心蕙质。不过这门第……过于悬殊。你若真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要成了太子殿下的连襟?这对舅舅来说可是高攀不起啊。”
苏晓尘见舅舅一语点破,脸上一红,却仍是不死心:“可是舅舅……倘若两个人是两情相悦,并非只是一方有意,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孩儿知道她出身高贵,但孩儿还请舅舅能想一想办法,成全我与小潋的心意。”
叶知秋叹了一口气道:“晓尘,其实你与茵儿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是孤儿,我和你舅母也一直都希望你能和她在一起。你舅母是个不放心的人,若是你能娶了茵儿,自家人入了自家门,她这心里的石头便可落下了。”
苏晓尘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朱芷潋,纵使之前舅舅曾与他提过与表妹之事,当下哪里听得进这些,直言不讳地说道:“舅舅,我与表妹确实自小要好,可是她与我只是兄妹之情,并未谈及其他。舅舅的用心孩儿心里也明白,可这事舅舅可曾问过表妹?”
叶知秋见他满是拒绝之意,笑了笑,说道:“舅舅知道你此时只想着那位碧海的公主,但你实是曲解了舅舅的意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舅舅此生做过的大小媒人也数不胜数了,怎会反拦着你的好事。舅舅的意思是,你既然对公主有情,舅舅自当全力以赴斗胆向圣上奏请,成与不成还须看你二人的缘分。但舅舅希望你不管是什么结果,都可以与茵儿白头偕老,即使将来你娶了公主做了正妻,再娶妾室也未尝不可,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晓尘万万料不到舅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孩儿何德何能,能得舅舅如此厚爱?表妹是舅舅的独生女,配与我作妾室,岂不是耽误了她
?”
叶知秋板下脸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说可以便是可以,茵儿还能不听我这个当父亲的么?于你而言,我虽是你舅舅,也是等同养父,如今又要替你说媒于碧海,我的话你要是不听,又去听谁的?”
苏晓尘听了,沉默不语。
叶知秋看他脸色为难,又缓和了些,轻声道:“舅舅也是这般的年纪了,难免要瞻前顾后,你表妹托付给外人总是放心不下,你这个孩子心肠又好,自家人知根知底的,所以舅舅才一心想要撮合你和茵儿,你若能答应了舅舅,舅舅没了后顾之忧,才好专心替你去求陛下的恩典啊。”
苏晓尘听了实是不情愿之极,虽说他与表妹感情甚好,但说到男女之情,他心中只有朱芷潋一人。可他也清楚,此事若凭一己之力,决无成功的可能,只有舅舅出面,才能有一线希望。况且叶知秋养育了他十七年,要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实是违不得。
他看着舅舅一脸殷切,回绝之言再难启齿,当下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道:“若舅舅肯成全孩儿的心愿,孩儿愿意善待表妹一生,绝不有负舅舅和舅母的托付。”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又替他满斟一杯道:“如此甚好,你舅母知道了也一定是欢喜得很。”
叶知秋其实知道,只要有杨怀仁在暗中撮合,苏晓尘与朱芷潋是拆不散的,就算自己有办法从中作梗坏了这俩人的姻缘,势必会惹恼杨怀仁。倘若因此惹得杨怀仁撕破脸皮,自己的复国大业便没了依靠,决不可因小失大。但是,若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苏晓尘,这他也决不能答应,因为只有这两人成了夫妻,他心中的另一个计划才能实现,隐忍了这么多年,岂能在这种事上功亏一篑?所以,必须在今夜,好好逼一逼这个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
叶知秋端起酒杯,笑道:“晓尘,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舅舅,那舅舅也就放心了许多。来,且共饮一杯,来日便看舅舅的本事,替你谋下这门碧海的好亲事。你饮完这一杯酒,便可回去安心地睡觉了。”
苏晓尘见他说得如此有把握,不由一喜,又是一杯饮尽,不觉头已经开始有些晕了。他站起身来,想要告退先回自己的帐篷里去。叶知秋却叫住了他,大有深意地说道:
“晓尘,我与你舅母养育了你十七年,虽非亲生,但待你如何你是心里清楚的。舅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将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我们,不要忘了这份恩情。你可做得到?”
苏晓尘见舅舅脸色极其郑重,不敢怠慢,也恭恭敬敬地回道:“舅舅与舅母的养育之恩,孩儿此生不敢忘!”
“好,好,好,你去吧。”叶知秋放下了自己的酒杯,目送苏晓尘出了帐篷。
第二天,又是阳光明媚的一日,曹将军环顾了一下营地,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这边叶知秋先是护着清乐公主朱芷洁上了头舰,这才带着众
人上了船,曹将军细细地清点了一遍人数,跑来回报道:
“禀告叶大人,此次出使碧海使团的所有人皆已上船,随时可以渡江。”
叶知秋朝着远处落英湖的方向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便出发吧。”
瀚江渡了大半日,西岸边早有温帝派来的杨将军带着五千羽甲候在那里,见了叶知秋又是一阵寒暄。于是使团跟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继续西行。
朱芷洁坐在车辇上甚是无聊,身边只有从碧海带过来的两个宫女,眼见离万桦帝都越来越近,心下不由紧张起来。她忽然想到了苏晓尘,心想关于到了帝都的一干事宜不如先问问他,还有太子的一些喜好,心里有些准备总是好的,于是便差了身边的宫女去唤。
不料,这宫女去一找,居然发现,苏晓尘不见了!
老曹正和叶知秋行在队伍的前头,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嗡的一声就要炸了。叶知秋皱了皱眉道:“不见了?怎么可能?曹将军不是出发前还清点了人数么?”
老曹哭丧着脸说:“末将确实是按着出使的名单来清点人数的,只是……只是忘了苏学士不是此次使团中人,便忘了算他……”
正在此时,带领军队的杨将军察觉到了后面的骚动,便拨转马头过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曹刚要说话,叶知秋十分镇静地笑道:“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清乐公主殿下说山路有些颠簸,希望我等能行得略慢一些。”
杨将军“哦”了一声,道:“公主殿下万金之躯,是最重要的,末将这就去前面命他们慢行。”
老曹见杨将军骑着马去远了,呆呆地看着叶知秋,脸上十分惶恐。
叶知秋低声道:“曹将军,你与杨将军都是正四品的军衔,也都是身负护卫之责。今日是你在碧海离境时忘了清点人数,此责是归不到杨将军头上的,日后到了帝都倘若陛下问起,岂非他成了护卫公主的功臣,而你成了丢失使臣的罪人?”
老曹被他说得冷汗直下。
叶知秋继续说道:“晓尘是我的外甥,我自然是比谁都要着急,但将军的前程也是要紧。倘若过几日我外甥好端端地回来了,你丢了人的事儿却传到陛下耳中,受了责罚,岂不是冤屈?所以我替将军暂且先瞒下此事,这几日好好暗中寻查便是,将军切不可再声张了。”
老曹听他这样说,简直感动得要痛哭流涕。丢了至亲之人,却还事事替自己的前途着想,替自己遮掩。朝中人都说叶知秋性子冷漠,其实竟是如此善心之人……当下一抱拳慷慨激昂地回道:
“叶大人……您如此袒护末将,此情此恩末将没齿难忘,日后不管任何事,只要叶大人能用得上末将的地方,但凭吩咐,绝无二言!”
叶知秋轻轻“嘘”了一声,只淡淡一笑,示意他不必再多说了。
第九十六章 大梦
好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小桥流水,稻田人家。
自己在万桦帝都的郊外玩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苏晓尘勒住了缰绳,手搭凉棚,举目远眺,依稀看得前面有一座茅屋,炊烟袅袅。
正好,去讨杯茶喝。
敲门数声,出来一小童,见了苏晓尘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了,苏学士请随我来。”
苏晓尘心下奇道,这家主人是如何知道我的?
小童将他让进屋,说了声请稍后,便旋去堂后不见了。
苏晓尘进了屋,看了看四下,只见屋内陈设清简,放着一些日常的物件,屋角有一排书橱,藏书甚多。
原来这家是个读书人。
苏晓尘向来爱书,不禁起身走到书橱前细看。
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看,上面写着《独物格致》,心中生奇,佑伯伯给我看的这本书,如何他这里也有。
他放回书架又抽出一本,上书《碧海苍焰录》,暗想这前四个字暗含碧海苍梧两国的国名,这“焰”字不知是指什么,莫不是指硝烟四起,战火纷争?
他打开书翻了头几页,头一篇说的正是碧海国初代明皇朱兰淳为统一度量奔走八大商盟及建太液城之事,这些事他都听佑伯伯说过,于是便径直翻到了篇末,只见上面附着四句诗:
一统度量万古芳,闻音可辨心中徨。
投鱼饲猫得玄机,留得来仪空余殇。
苏晓尘不解其意,见诗句的下方画了一朵七角兰花,他记得这七角兰花在太液城的宫中见过不少,是碧海皇室御用的徽纹。
他又连翻了数十页,不意翻到另一篇的篇末,不知写的是谁,也是附了四句诗:
抚星瞰月夜漫漫,晨露未凝人已散。
今日算尽天下人,枉费心机空嗟叹。
下方画了一顶金冠,冠上有两条锦鲤相跃。
苏晓尘觉得金冠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是哪里见过。暗想,这说的都是碧海朱氏的事,不知道有没有我苍梧国的。
于是又随手翻过几十页,恰好翻到某一篇的篇头,写的是前朝太师慕云铎。苏晓尘忆起佑伯伯提起他父亲的时候甚是敬仰的样子,心想原来这里还有慕云老太师的事迹,便翻看起来。
书中从率兵讨伐漳州余党,到毒金之战时研墨得了金山之策,带着双生子出使碧海,洋洋洒洒写得甚是详尽。其中内容大多苏晓尘也都知晓,不由直接翻到了篇末,也有四句诗写在那里:
智冠天下威赫赫,墨香一刻无遗策。
千机谋定身后事,鸠占鹊巢舍又得。
下方也是一幅画,却是一支矛和一块盾。
苏晓尘心想,一直听佑伯伯说慕云铎老太师是慕云氏族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与开国太师慕云啸齐名于世,却不知这鸠占鹊巢是何意,这一矛一盾又作何解。
再翻看后面两篇,分别写的是慕云铎的孪生兄弟慕云铉和慕云锡。苏晓尘琢磨着此三人一直形影不离,出谋划策时也是在一处,书上所及内容应是大同小异,便也翻过去不看。
再往后翻,赫然写着李厚琮三个字。
苏晓尘心下一惊,猛地合上了书,暗骂:“此书大不敬!竟然直书圣上的名讳,且为何先写慕云氏后写李氏,难道此书著者也暗讽慕云氏把持朝堂之意?”
骂归骂,骂完心中还是有些好奇,想要翻回去看。再打开看时,不意翻到了另一篇,写着“叶知秋”三个字。
苏晓尘越发惊奇了,此书怎的连舅舅的名字都有,一时忘了要去翻温帝的那一篇,只往下贪看舅舅的记载。不料舅舅的那篇几页书都粘在了一起,苏晓尘想要勉强揭开,又恐撕破。他平日里最是爱书,况且这书是这家主人的私物,偷看已是不妥,怎可损毁。
苏晓尘只好又翻了几页,已是篇末,倒有两句词写在那里:
一叶以知秋,知东知西不知北。
一叶以障目,障人障心难障己。
下方画了一片烧焦的树叶,残败不堪。
苏晓尘看到这里,觉得这书上的人名大多都知道,可后面附的词句却晦涩难懂,真不知这著者是何人,写出这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来。忽然想到,这后面是不是还有伊穆兰的人物,便一下子翻到后半部,果然是初代国主忽骨尔鄂浑的记载。
再往后翻,他看到的陆行远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这著者好糊涂,陆行远乃是碧海国的丞相、堂堂沛国公,怎被归到了伊穆兰国里去了,可见此书终是荒村野史,不可取信。
苏晓尘正要细看时,忽然听得后堂有脚步声,忙合上书塞入原处,走回座上坐好。
这时出来一位中年书生,那人挽着一个君子髻,簪着一根松绿色的玉簪,淡色长袍,身无旁物,唯有腰间挂着一根罗缨,上悬一块九龙佩,风姿优雅,举手投足间皆是书卷气,令人亲近。
他见了苏晓尘笑盈盈地执了一礼,苏晓尘一见便觉得甚是投缘的样子,琢磨着大约是同道中人,也忙还了一礼。
“早闻苏学士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平生之幸。”
“先生谬赞,在下区区一书生,才疏学浅,有辱清闻。今日路过此地,口中饥渴,想讨杯茶喝,倒扰了高士的清静,敢问尊姓大名?”
那主人笑着摇了摇头,谦和地说道:“不过是乡间清闲散人一个,不足挂齿。”又命小童奉上清茶,道:“请喝茶。”
苏晓尘口渴,足饮了半盏,方才搁下,小童又奉上一碟点心。这家主人指了指点心道:
“荒郊野岭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请苏学士将就着用一些。”
苏晓尘自忖不好拂了主人的款待之意,便拿起一块酥饼,只觉入口绵软,回味悠长,还夹着一股紫苏叶的清香。
“这是紫苏做成的点心,也不知苏学士是否喜欢。”
苏晓尘笑道:“我苍梧国人,哪里有不爱食紫苏叶的?先生的这点心很是可口。”
主人一怔,道:“是么?我倒不知,原来苍梧国人喜食紫苏。”
苏晓尘暗想,苍梧国上至皇宫下至平民,日日餐桌上都有这紫苏做菜做酱,如何此人不知?莫非不是本地之人。便问道:
“敢问先生是哪里人氏?”
主人摇
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我是哪里人氏。”
苏晓尘听了奇怪,怎么有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的,想要再问又觉得失礼,便转了话头说道:“小生自问也常策马于这万桦帝都的郊外,却从不曾到过这里,我见此处边上有座青山,不知是何名?”
“那山叫做酒堡山,此处地处偏远,能找来的人确实不多。苏学士今日能与我相见,实是缘分所至。”
酒堡山……万桦帝都有这山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苏晓尘暗自纳闷。
那主人又道:“听闻苏学士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想必也是位爱书之人,不知我放在那里的那些杂文旧籍,苏学士观后作何想。”
苏晓尘脸上一红,暗想,原来他方才瞧见我在翻看,只好应道:“是小生唐突了,擅自取阅。”
那主人呵呵笑了起来,“无妨无妨,读书人皆是如此,见了书岂有不想翻看一二的。”
“小生观了几页,书中似是大有玄机,可惜自觉资质愚钝,不能读懂。”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都能了如指掌,洞察先机的。便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算无遗策,也敌不过这因果轮回,不能尽皆如意。苏学士此时看不懂,不过是一时悟不到,日后自有明白的时候。”
苏晓尘刚想开口问能否将刚才的《碧海苍焰录》借阅回去细看,那主人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轻轻摇头笑道:“不可,不可。”
这时,后堂传来一个女童的声音,清亮而稚嫩:
“爹爹,你在哪里啊?孩儿已经把青枣啃干净啦,你快出来呀。”
苏晓尘心想,既然主人不肯借书,那也不能勉强,他孩儿在后堂唤他,我便去了吧。
于是站起身来,打算行礼告辞。主人却示意他先坐下,
“我与苏学士今日有缘相见,有一事想要劳烦苏学士,不知可否帮我这个忙?”
“先生请讲。”
“我还有个女儿,年纪尚小,流落在外,我很是担心。苏学士步迹天下,交游甚广,如果他日能够遇到,能否替我好好照顾她。”
苏晓尘听得有些莫名,便问道:“敢问令媛芳龄几何?芳名唤甚?”
主人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今年多大了,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苏晓尘越发奇怪起来,这父亲如何女儿多大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又问道:“那么令媛可有什么相貌上的印记,譬如痣或者胎记之类的。”
主人又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她。”
苏晓尘有些哭笑不得,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糊涂的爹,这样托付于我,让我如何寻起?再要问时,那主人却端起茶盏来,说道:“小女在后堂等得急了,容我先失陪,苏学士他日见了我那个女儿,请千万好好待她,在下定当永世难忘!”说完行了一礼,便疾步走入后堂,再没有出来。
苏晓尘见状,也只好站起身来告辞,向门外走去。他想着方才主人托付他的事,心神恍惚,不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哎唷”一声扑在了地上。
睁眼看时,却是一梦。
第九十七章 被劫
苏晓尘从梦中醒来,方觉一道刺眼的阳光射进来,直照到脸上,几乎睁不开眼。他晕沉沉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并不躺在帐篷中,而是躺在一个奇怪的房间里。
这房间还在晃动!
苏晓尘揉了揉眼睛,这是……一辆马车?
这马车里面甚是宽敞,壁上挂了不少华丽的缀饰之物,车的中间有一张小桌几,上面放着一些雕刻精美的壶器,只是那花纹看着不像是寻常见惯了的模样。
他正奇怪时,忽然听到一声“公子,您醒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在房间的角落里还跪坐着两个婢女,因为穿着的服饰与壁上的挂饰颜色风格太一致,以至于自己都不曾察觉还有人在。
“你们……你们是谁?这是何处?”苏晓尘惊问道。
其中一个瓜子脸的婢女回道:“奴婢叫赫萍”,又指了指另一个鹅蛋脸的婢女道:“她叫赫琳。我们俩人是来侍奉公子的。此处……奴婢也不知是到了何处了。”
苏晓尘见她二人一脸不知情的样子,不像是有心欺瞒,可眼前这奇怪的事情让自己又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静下心来理了理思绪,昨夜还和舅舅把酒言欢,之后便回了帐篷睡下了。按理说,今日应该是……渡过瀚江入苍梧国国境才是,此时应当是在船上,怎会在马车上?
他急忙爬到马车的车窗边,想要看看外面,不料窗户上横横竖竖地钉了不少铁条,其间的缝隙只有手腕那么粗,想要探头出去根本不可能。
苏晓尘脑中飞转起来,难道是遇上了匪人,要劫持我好向舅舅勒索银子?他瞥向那两个小婢,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对,哪有匪人劫了人还派了婢女来伺候的,看这两个婢女身上衣着不凡,这家匪人若能富成这样,还出来打什么劫啊。
若非打劫,难道是自己得罪什么人?
苏晓尘忽然脑中一个名字闪过:
陆行远!
一定是他!自己在抚星台上参与弹劾了他儿子陆文驰,使得他儿子死在碧波水牢里,如今是想来寻自己的晦气替他儿子报仇了。听说他在那事之后就辞了官,想来是他在丞相之位上颇受明皇掣肘不好报仇,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苏晓尘不由皱起眉头,之前所行之事自问也对得起天地良心,又是为了小潋,哪怕今日再问自己,也是不后悔的。只是这当下落入他手身困其中,真不知后果会如何,更不知当如何脱身。
要想脱身,总得先弄明白这是在哪里吧?
苏晓尘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好像是瀑布横落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细细一想,惊觉这是落英湖畔听到过的瀑布声。他从窗缝中看出去,虽看不到瀑布,但郁郁葱葱的一片,确实与去年秋日里来游玩时看到的那一片树林很是相近。
苏晓尘听着瀑布声渐渐远去,又看着日光照下来的方向,判断自己还在碧海国境内,而且正在向东北方向走。
若是往太液国都行,应该是东南向,此时向东北而行,岂不是朝着伊穆
兰与碧海交界的霖州地界走了?陆行远这是打算把我劫到人迹稀少之处再动手?
苏晓尘捺住心中的惧怕,厉声对那两个婢女道:“说,是不是陆行远派你们来的?”
两个婢女奇怪地对视了一眼,然后那个叫赫萍的摇摇头道:“奴婢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奴婢们是二老爷派来伺候公子的。”
“二老爷?二老爷是谁?”
另一个叫赫琳噗嗤一声,笑了笑说:“二老爷就是二老爷呀,只不过二老爷说要先行一步回去安排,他怕公子路上旅途颠簸,所以让马车慢慢行。公子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跟奴婢们说。”
苏晓尘皱眉道:“我想下车,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只是我是奉皇命出使碧海,如今又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回苍梧,你们这样扣下我,岂不是要误了大事?”
赫萍面有难色地说道:“下车……怕是不行。还请公子再忍耐几日,等过了霖州界应该就能宽泛些了。”
赫琳倒是心直口快的性子,说道:“公子,二老爷就是怕您不愿意想要跑,才把奴婢们和公子一同锁在这马车里,下车一定是不行的了。”
苏晓尘闻言心中一震:他们要过霖州界!霖州界再向北就是镰谷,那岂不是要入伊穆兰国的地界了?他们不是陆行远的人!
是了,这壶器的纹样,婢女的服饰,房间的摆设,我早该想到这都是伊穆兰人的手脚!
这……怎么就招惹上了伊穆兰人?要知道伊穆兰人对苍梧碧海都不买账,这下想要说服他们放了自己,可就难于登天了。
要不……故技重施说自己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
不不不……苏晓尘使劲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真是黔驴技穷了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老套但是管用的办法。
“我……我要出恭!”
赫萍和赫琳立刻躬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取下壁上的挂毯,露出一道小门,又打开小门道:“公子请,旁边备有清水和香粉,公子可用。”
这一刻,苏晓尘几乎要哭出来了。这马车竟然如此完备,连茅厕都设计了。他不死心,又是计上心来。他故意一板脸孔道:
“这是供我用的?那你们俩个也要和我共用这个茅厕?你们既然是来伺候我的,怎么如此没有规矩?”
赫琳明显脸上有些委屈,但只是低头不语,赫萍却是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担心,我和赫琳吃得少,不会总要出恭的。到了晚上,我们俩会轮流下车一次,不会和公子混用一处。”
苏晓尘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二老爷是把什么都想到了,自己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于是闷闷不乐地靠在榻上发呆。
使团这会儿该是已经过江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苏晓尘忽然想起了老曹,又伸手去摸了摸怀里。还好,那两方太师墨倒还在,可自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苍梧,这份嘱托真是要辜负了。
正胡思乱想间,赫萍递上来一盘黄橙橙的果子,温柔地说道:“请公子吃些果子吧。”
苏晓尘一看,竟然是一盘沙棘果,骤然想起曾经在老杨的凉亭里曾经吃过。
看来劫持自己的果然是伊穆兰人!
车行得缓慢,苏晓尘从车窗的缝里望去,依稀看到前面还有几辆马车,显然是个不小的车队。
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向何处去?
苏晓尘再细细看去,看到车旁插的旗子上有个刃族的徽记。原来是刃族的人……苏晓尘回过头来问道:“你们可知道莫大虬?”
那俩个婢女又是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但这一次的神情显然是故作不知。
“看你们俩人的样貌不像是伊穆兰人,怎么会穿着他们的服饰?”
赫琳惊奇地说道:“公子果然好眼力,我们确实不是伊穆兰人,我们的老家是苍梧国泾州”。
“那你们怎么会……”
“我们都是孤儿,小时候被伊穆兰人掳来的。”赫琳刚说完,便忙着辩解起来:“不过那些人对我们很好的,一直都好吃好喝地养着我们,比原来到处流浪的日子要好多了。”
赫萍也点点头道:“是的,伊穆兰人很是善待我们,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应该早就饿死了。”
苏晓尘奇道:“伊穆兰人怎会如此好心?掳了你们来就为了养着你们?”
赫萍笑了笑道:“他们好生养了我们这些年,就是为了今天遇见公子之后可以一直伺候在您身边。”
什么?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我抓来以后让你们伺候我?
苏晓尘脑子里越发糊涂了,问道:
“他们什么时候掳了你们两个?”
赫琳掰着指头算了算,跟赫萍像是拉家常似的小声嘀咕道:“我今年十五岁,赫萍姐你是十七……我被掳的时候是八岁,你呢?”
“我是十岁。”
“那就是……哎呀,我算术不好,应该是几年前?”
“七年!”苏晓尘倒吸一口冷气,替她们算了一把。
七年前这伊穆兰人就计划要劫持我了?七年前我也才十岁,还是个小不点的孩子,这伊穆兰人是打算要干嘛?
苏晓尘听得匪夷所思,可偏偏眼前这两个小丫头的话一点都不像是在撒谎。
赫萍不愧是比赫琳大了两岁,显得沉稳一些,温柔地劝道:
“公子,二老爷当初是怕公子来了以后不习惯,他们伊穆兰人说的伊穆兰语您也听不懂,所以特意找了和您一样是苍梧国人的我们来伺候您,可是他们想要做什么,奴婢们也不太清楚。再过些日子到了沙柯耶城,您有什么事,可以自己问问二老爷。”
赫琳忙着帮腔道:“是呀是呀,公子,二老爷也是好心,他们一定会对公子比对我们还要好的。公子就不要担心了。”
说完又挪过来一碟点心,模样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不大想吃。
“公子,这个是伊穆兰的黑椰糕,看着不好看,可是吃一块就会觉得好吃得要上瘾呢!”
苏晓尘哪里有心思去吃什么黑椰糕,心中暗叫不好。
沙柯耶城!
第九十八章 逃脱
那个掩于大漠之中的伊穆兰大都,听说寻常人连入口都寻不到的神秘地下城!他们口中的二老爷,竟然在那里等着我。
懂了……我终于明白了!
伊穆兰人肯定是贼心不死,想要南侵。他们忌惮二十五年前曾败于我苍梧国慕云氏,定是知道我是佑伯伯的学生,于是想要掳了我去向他们提供情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佑伯伯已经亡故,但自己身上还揣着他生平心血所著的《云策》,倘若落入伊穆兰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万一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必须把这三本书毁掉。如果他们要逼问自己军略之事,就宁死不答!
大丈夫行走世间,就要像佑伯伯说的那样,善恶分明,心存浩然之气。绝不可为了苟且自己的性命,就让伊穆兰人的诡计得逞,南侵碧海使得生灵涂炭!
苏晓尘不由悄悄捂了捂自己的怀里。三本书都是贴身藏着,倒是没什么异样,可按眼下的情景,只要他们搜身,便随时可能暴露。
必须得在途中想办法逃出去,真要是到了沙柯耶城,就来不及了!
苏晓尘既然打定了要逃跑的主意,想着肯定需要体力,眼下甭管是什么吃食,都应该多吃一些才是。
赫琳见他半天不吱声,忽然又端起盘子拿起黑椰糕狼吞虎咽起来,忙倒了一杯茶来,说道:“公子慢点吃,还有很多呢。这茶也是早先泡好晾凉了的,公子尝尝。”
苏晓尘拿起茶杯尝了一口。
清冽微苦的黑岩青针!
这……
苏晓尘已经惊呆了。这二老爷到底了解自己多少?居然连这半年里自己喝惯了的黑岩青针都备下了!忽然脑中跳出一个蝴蝶般的身影,笑着说道:
“这个黑岩青针呢,就是要晾凉了才好喝。”
小潋……你在哪里。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赫萍见他眼圈有点红,又安慰道:“公子……二老爷就是担心您会思念故乡故人,才让奴婢们备下这些的。是不是反倒勾得公子伤心了?奴婢给您换一壶茶可好?”
苏晓尘嘴里塞满了黑椰糕,却被思念小潋的思绪堵在咽喉,一点点都咽不下去。他摆摆手示意不用,背过身去,让眼泪悄悄地落在袖子上。
赫琳觉得有点奇怪,小声向赫萍嘀咕道:“公子是不是噎到了……”赫萍毕竟大两岁,男女之事又更明白一些,见苏晓尘的神情,便猜着了几分。于是笑着摇摇头,示意赫琳先不要说话。
马车还在行进着,窗外已是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明明是快入夏了,苏晓尘却觉得有些寒意,不禁拉起一条毯子蜷着身子,呆呆地看着角落里。
无助。
马车不紧不慢地继续行进着,苏晓尘看着日升日落,算来已是过了三日。
这沿途的一路上,赫萍和赫琳依然是尽心伺候着。两人也很是识趣,苏晓尘开口了,她们便多说几句,苏晓尘要是发呆或者想着心事,俩人便一言不发地呆在角落里,不出一点声响。
苏晓尘也试过想要套一套她们的口风,不料一来赫萍的性子很是谨慎,只要是关
于二老爷的事,都一概说不知。二来苏晓尘确实感觉她们知晓的不多,倒非故意欺瞒。
几日下来,这俩人也觉得苏晓尘这人与原先想象中的富贵公子不同,脾气温和又好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了。
赫琳还笑着说,之前在沙柯耶城的时候,平日里一直是说伊穆兰语,这若不是碰上苏公子,怕是都要忘了家乡话怎么说了。
苏晓尘似乎也渐渐忘了起先的不安,偶尔还会说笑几句。到了第四日,在苏晓尘的坚持下,三人已是凑在一张桌上一同吃饭了。
“明日差不多就要出霖州了。”赫琳看了看窗外。
“你是如何知道的?”苏晓尘问道。
“你看外面那些白杨树,又高又瘦的,已经不像是碧海国的模样,但姑且还能长出叶子来。这要是出了霖州,就只剩大漠风沙了。哪里还有树。”
苏晓尘有些疑惑,他想起杨怀仁曾说起过做龙须的瓜儿翠,就是一种松树结的松香,缘何会没有树?
“不是有种能结出瓜儿翠的松树么?”
赫萍与赫琳又对视一眼,回道:“瓜儿翠是大都的珍品,只有国主的珍株苑里才有,我们在大都住了这么多年,也都没见过呢,公子真是见多识广。”
苏晓尘深觉杨怀仁越来越不简单,如此珍稀的玩意儿,竟然可以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手。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解下腰间朱芷潋赠与她的小号角递了过去,问道:“你们且看看这个。”
赫萍小心地接过细细看了看,抑不住脸上的惊讶道:“公子从何处得来的这个,这样大的琥珀只怕伊穆兰上上下下也找不出几块来,竟然还雕成了号角。”
瓜儿翠、琥珀,为何杨怀仁这么一个不显眼的小人物如同一个聚宝盆一般能应有尽有?
“那你们……认识杨怀仁吗?”苏晓尘脱口而出。
这一次,赫萍和赫琳连对视都没有便一起摇了头,显然确实是不认识。
“对了,你们说有二老爷,那是不是还有大老爷?”
“没有大老爷,只有大……”赫琳心直口快,却被赫萍一个眼神给制住了。
“大什么?”苏晓尘紧追不舍地问。
“苏公子……”赫萍刚开口便被苏晓尘一个手势止住了。
“又想说让我忍耐几日,到了大都自己去问二老爷是吧?”
罢了,这个赫萍确实是密不透风,与其说性子周密,倒不如说事先俩人就受过训练,机密点的事一概不让说。
苏晓尘叹了口气,拿起一块黑椰糕慢慢地嚼了起来。这玩意儿初入口时觉得口味怪异,吃多了之后还真有些上瘾,尤其能解口中乏味。其实这几日里,他还偷偷地做了另一件事,就是每次在吃东西的时候,趁那俩人不注意,都会藏一点点到袖兜里去。他想着如果一有机会能脱身,路上还是需要些干粮的。
白杨树的树叶沿路哗哗作响,时不时地有些风沙会刮进来。赫萍细心地遮上了窗帘,总算好了一些。又过了两日,风沙越发大了起来,已是能听到沙子地拍打在窗帘上的声音。
难道,已经入了伊穆兰的国境了?
晓尘有些焦虑起来,须知越是远离碧海,他就越是难脱身,时机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到了傍晚,风沙大作,整个车队都已经停了下来,不得已先躲进一个山谷,但饶是如此,仍能感到马车被大风吹得不住地晃动。
一般入了夜,赫萍与赫琳是会轮流地下一次马车。一来是解内急,二来也是从其他的马车上取些补给过来。每次交接时,都是伊穆兰的士兵把守在门口,门的大小也只能容得一人进出,所以根本没有机会能够逃出去。
可是有时老天是会开眼的。
赫琳推开马车门下了地,门口的两个士兵刚刚想要关上门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将整个车门刮得大开,两个士兵见状想要赶紧把门推上,但风中满是沙子,吹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
而车里是没有风沙的,所以这一幕苏晓尘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岂可放过?
苏晓尘猛地站起身来,不意站得太急,脑袋撞到了顶部,他也顾不得疼,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赫萍,一头扎了出去。
士兵急忙想要过来拦他,奈何眼睛全然睁不开,哪里能够。
苏晓尘却心里有数。这几日他暗中观察,发现马车由南向北行进,风沙却是由北向南刮。所以他逃出了马车虽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风向,心想顺着风向跑总是没错的。
这风力的劲道很是惊人,苏晓尘感觉自己只是稍稍用力,便被推着跑出去好远。后面依稀传来士兵和女人的呼喊声,势渐微弱,已然是追不上来了。
苏晓尘心中狂喜,脚下不敢放慢,又疾奔了一阵。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忽然觉得风向大变,开始胡乱吹了起来。大风在脚下四处乱卷,搅起无数的沙子拼命地往他口中鼻中灌,他使劲用衣袖遮住面孔,可沙子还是禁不住地钻到耳朵里来。
已是傍晚入夜时分,四处昏暗,也分不清东西南北。苏晓尘终于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沙尘的可怕,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忽然好像看到前方有一丝微弱的火光在闪耀。
有人!
在这种时候,再微弱的火光也是如明灯一般的存在,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朝那里走。
火光越来越显眼,脚步也越来越重,苏晓尘觉得沙子不断地灌进靴子里,只要自己稍微停留片刻,脚脖子便被埋了下去。
不行,快不行了,力气正在一点点地消失。苏晓尘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沙地上,沙子毫不留情地立刻开始掩埋他的身体。
还差那么一点,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了么?小潋……你是不是还在等我,你会不会等不到我了……
苏晓尘看着不远处的火光,感觉身体正在被沙子一点点地吞没。这就是佑伯伯教过的流沙吧……没想到自己是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苏晓尘本能地想去摸那只小号角,想揣在自己的怀里,忽然脑中念头闪过。
他对着号角使出所有的力气,用力地吹了起来,号角低沉又浑厚的声音向四周传了出去,他又使劲地吹了两下,发现胳膊已经被掩埋了起来,再也举不动号角了。
小潋,好想再和你一起坐一次船……
第九十九章 舐犊
万桦帝都,烟波大街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尚书府的门前,叶夫人和叶茵已是久候多时。
听说护送公主的车队今日回到帝都,那么叶知秋也差不多该到家了。
终于远处有一辆马车慢慢驶来,一直到了府前才稳稳停下。
“老爷,你可回来了。”
“爹爹!你回来啦,哥哥呢?”
叶知秋看着二人殷切的眼神,微微一笑没说话,示意她们先进去再说。
厅内,叶夫人早已备好了接风的菜肴。叶府的餐桌并不大,一张八仙桌正好坐上一家四口,足够宽裕。只是今日,叶茵瞧着边上空荡荡的位置,有些呆然。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父亲刚刚告诉她和母亲的消息:苏晓尘失踪了。
哥哥怎么会凭空就不见了呢?随行不是都有护卫么?
叶夫人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和女儿一样震惊,但是当丈夫看了她一眼后,她很快便平静下来不再问什么。
夫妻便是这样,一个眼神便能知晓一切。
叶知秋不紧不慢地将衣袖卷了卷,又象征性地举了一下酒杯,示意女儿可以动筷后,便放下了杯子。他见女儿动也不动,宽慰道:“茵儿,虽说今天晓尘没回来,不过爹爹倒不是太过担心,你哥哥已是快要十八岁的人了,按理说他这个年纪已娶妻生子也不足为奇,何况他如今已是圣上亲赐的银麟衣冠在身,全然是个大人。爹爹相信他这次大概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便途中离去,想来过些日子是会回来的。”
叶茵见爹娘脸上都不像自己那么担心,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哥哥对爹爹向来恭顺得很,即使是有事要办,也不会不和爹爹说一声便离去,这不像哥哥会做出来的事。”
叶夫人默不作声。
叶知秋继续说道:“茵儿,爹爹已经说了,他于朝中如今也是有职在身,此次出使碧海更是立下不少功劳,圣上很是称赞。何况他又是太师的学生,途中忽然接到什么鸽鹞的传书或密令也是极有可能。父亲就算是他的长辈,于朝堂之事,不该过问的也不能深究,你不可再继续刨根问底。”
叶茵情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父亲的作风她十分清楚,不是非有必要让自己知道的事,只怕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当下只好胡乱吃了几口,便推了饭碗先回房去了。
直到叶茵走后,叶夫人又遣了下人们都下去,才轻声问道:“你知道他去哪儿了是不是?”
叶知秋点了点头。
“北边?”
还是点了点头。
叶夫人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他迟早会去,只是不知道竟然会这样早,我只道他这次还能回来一次,我也能再看看他,好好送一送他,不枉我养育了他十七年。”
叶知秋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迟早还会回到这万桦帝都,你又何必担心。”
叶夫人斜眼看了看他,道:“你心中对这孩子便没有半分不舍么?”
叶知秋
轻轻夹起一片火腿,边吃边说道:“夫人有句话定是听过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何况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
叶夫人摇了摇头:“知秋……这些年下来你怎么变得如此的狠心。”
“这些年下来,不是我变得狠心了,而是夫人变得太心软。晓尘的事情,你我一开始便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将来会如何,我也没有瞒过夫人分毫。如今的这一切不都是计划之中的事么?夫人现在来唉声叹气,我反倒不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明明知道他不是……”
叶知秋忽然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夫人!你答应过我,永远不提此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常氏,我身为常氏旁支的子孙尚且如此,你已是宗室中仅余的正统血脉,如何反而不思复国,纠缠于这些舐犊私情之中。”
“我知道你事事以我常氏宗室血脉延续为念,以复国为念。你想把茵儿许配给晓尘,不也是想把晓尘当成一枚棋子来摆布么?”
“若不是我们养育了他十七年,他哪里有现在的性命和前途,便是我要把他当成棋子,就当让他还了这养育之恩,他还能说个不字么?”
“可是茵儿总是你亲生的女儿吧?你要撮合他们二人,你可曾问过她的心意?”
叶知秋冷哼一声,道:“夫人,亏你与茵儿日日在一起,如何连她这点女儿家的心思都瞧不破。何况她那些小性子,也就晓尘能受得了,许配给了别人家你能放心么?”
叶夫人显然被说中了心事,茵儿的性子是有些骄横,都是自己和晓尘总是宠着让着她,叶知秋也不大管她的缘故。何况自己心里确实是希望能将晓尘留在身边,这孩子命运注定坎坷,就算不是亲生,她也忍不住想多疼惜一些。
“那晓尘那边你可问过他的意思?”
“夫人放心,若不是得了他的准话,我岂会放心地把他留给伊穆兰人。他这个孩子我也是知道的,既然答应了日后会善待茵儿,便定会做到。只是……”叶知秋忽然皱了皱眉,“茵儿以后可能得委屈一些身居妾室了,我看晓尘的心思已是全然扑在了那个碧海的三公主的身上。”
叶夫人一惊:“什么?妾室?你怎么能这样委屈茵儿?她可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叶知秋被夫人这么一抢白,显然也有些怨气,闷闷不乐道:“我没想到这半年里,伊穆兰那边已是先下手为强暗中撮合了二人,他们的算盘比我打得更久远,我自叹弗如。我这次当面问过大管家是不是他的打算,他虽然故作不知不承认,但他的用意我再清楚不过,他就是想把碧海朱氏的血脉融到他们伊穆兰的血统中去,觊觎天下之心可见一斑。可这反客为主的这个心思其实与我是如出一辙的。”
说到这里,叶知秋不由地唉了一声:“夫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大管家,我们复国无望。况且茵儿虽然血统高贵,但与碧海朱氏相比确实略逊了一筹,将来身为妾室,说不上是羞辱了
咱们常氏的门楣。何况事在人为,就算不是正妻,当年妃做过的事咱们的茵儿也未尝不可……”
叶夫人忽然神色一变,盯着丈夫的脸说道:“叶知秋,有些事你要做,我只当没看见,毕竟你也是一心为了我父亲当年的嘱托。我的女儿,你休想把她搅入那些龌龊事里去!你可听清了?”
客厅中一片寂静,一时间连落箸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 * * * * *
耳边风声掠过,时而高啸好像狼群恶嚎,时而低迷犹如鬼哭幽泣。苏晓尘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明晃晃的一个火堆,一根根枯枝正被烧得劈啪作响,不时还爆出几颗火星。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皮毯。
看来自己是没死。
苏晓尘努力撑起身子,看了看四周,猛然发现有一圈人正围着自己,起码有二三十人。
这些人每一个都长得身材魁梧,手脚粗大,身上穿着各种毛皮制成的衣服,扎着奇异的辫子。有些人在烤着肉,有些人在磨着匕首,但无一不在盯着自己看。
苏晓尘细细看去,这些人的肩上都有一个纹样,一团像火焰一样的红色徽纹,有些是刺青,有些是染在衣服上。
红色火焰……这是血族的族纹?苏晓尘依稀想起佑伯伯曾经教过,伊穆兰刃血鹰三大族,血族人是最好战也是最残虐的一族。这一族人不仅生性好战,以掠夺为生对族外之人毫不留情,便是血族内部也是弱肉强食,只奉强者为尊。
苏晓尘暗想,如果是遇到刃族,好歹还能试试以利诱之,如今落入血族的人手里,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他细细看去,这群人中间,有个首领模样的人斜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正拿着什么仔细看着。
苏晓尘猛然发现那是小潋送给他的号角。
绝对不可以!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身来,想要冲过去把号角夺回来,却不留神脚下有一堆散乱的树枝,被绊倒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
四周的人登时哄笑起来。
那个首领模样的人左手一抬,所有人立刻止了笑声。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苏晓尘跟前。
这时苏晓尘才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如此之高,不仅不在碧海的铁花之下,而且身材也比铁花更加魁梧。
他的脸上布满了沧桑,身上覆盖的皮毛之下,显露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似乎在证明这个身躯出入过多少生死之境。
男人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苏晓尘的脸好一会儿,忽然说了几句话。苏晓尘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觉得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种魄力,又使得苏晓尘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苏晓尘鼓起勇气强作镇静地指了指他手中的号角,又指了指自己,说:“这是,我的......我的。”
第一百章 阳奉
那个男子朝他笑了笑,竟然顺从地伸手把号角递了过来。
苏晓尘忙一把抓过,重新挂回腰间,心中暗道,这些血族之人倒没有想象中那么蛮横。当下也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谢过。
首领男子似是很想和苏晓尘说些什么,但苦于语言不通,只好挥了挥手,立时旁边有人拿来一条烤好的羊肉,递给了苏晓尘,还很是周到地附上一把匕首。
苏晓尘接过羊肉,道了声谢,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伊穆兰人想得太坏了。之前是自己深陷风沙之中险些丧命,这些人出手相救,把号角也还给了自己,还端来了吃食。虽然长得凶猛了些,并没有半分的亏待,当下警惕之心稍减。
苏晓尘吃完一整块羊肉之后,顿感精神倍增,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是个一个巨大的山洞。难怪外面风沙呼啸,洞里却十分安定。
明明是入夏的时节,到了夜里能冷得跟入冬一样,伊穆兰与碧海不过就隔了一道绝凌山,天候如此大不同。
到了第二天,洞外已是一片蓝天白云,又晴朗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要不是望出去已是一片荒漠,真会觉得昨晚的沙暴就像是场噩梦。
苏晓尘看着这片从未见过的风景时,忽然觉得肩上一沉,转身看去,正是那个首领,他用手指了指身后,又把一条缰绳塞给了苏晓尘。
苏晓尘从小便爱骑马,一看身后那匹骏马通身乌黑一片,毛色油亮,身姿矫健,分明是匹好马,心中大喜。
他走近马侧,抚了抚马颈,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四周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只有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爽朗,似乎很是满意。
那首领又朝苏晓尘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也纵身跃上了一匹高头大马。只见那匹马足足比苏晓尘的那一匹大了一倍多,马鬃又多又卷,远远望去简直如同狮子一般,也是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
苏晓尘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骑的这匹应该是首领那匹的小马驹,显然是极其优良的品种,首领把这样的马给自己骑,也难怪其他人会惊呼了。
苏晓尘忽然心里生出个念头来。
这些伊穆兰人见我是个书生,应该觉得我不擅骑马才是,我便故意骑得东倒西歪,让他们心中大意,然后趁他们不留神,一路向南策马狂奔,凭自己从小练的马术,未必不能逃脱。
无论如何,不能跟着他们再向北了,天知道他们伊穆兰人为了什么要劫持我,如果真的落入那个什么二老爷的手里,想要威逼利诱自己做出些什么事来可不好说。
首领似乎毫不在意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行在前头。他招手叫过来一个骑兵,交待了几句。只见那骑兵离了队伍,朝另个方向疾驰而去了。
* * * * * *
太液城,抚星台上。
朱芷凌正如往常一样批着奏折,忽然殿外一阵脚步疾响,抬头一看,却是小妹朱芷潋。
朱芷潋一脸的焦虑,劈头就问:“姐姐,听说苏晓尘不见
了,此事可当真?”
朱芷凌笑了笑道:“你消息倒快,是银花告诉你的?”
“姐姐,你只说是不是真的?”
“是,他们一行人到了瀚江边上的时候宿了一夜,听说第二天过了江才发现苏晓尘不见了,如今也不知去向。”
朱芷潋急得叫了起来:“姐姐,那他到底会到哪儿去了啊?”
朱芷凌手中依旧朱批飞舞,毫不停滞。
“这个么……姐姐也不知道了,他们苍梧的人丢了,就让他们苍梧国去操心呗。”
“姐姐!”朱芷潋已是有了些怒色。
朱芷凌见她神情,只好宽慰道:“好啦,你也不必这么急。你想,不管他是渡江前丢的还是渡江后丢的,这大江两岸,不是苍梧就是碧海,真想要找还怕找不到么。难不成还能跑到伊穆兰去?”
“那……那你把银花借给我,让她帮我打探打探大苏到底去哪儿了。”
“胡闹!银花我随时有用,怎可借给你去找人?”
“姐姐!大苏当时和我也帮了你不少忙了,你如今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朱芷凌见她忽然翻出暗探南华岛之事来,忙先斥退了左右,低声道:“小妹你怎么急成这样,说话连分寸也不顾了。姐姐怎么会坐视不理呢?这样吧,我让驿道沿线的滨州知府细细查访,再让莫大虬他们暗中也帮着打探,他手下鸡鸣狗盗之士不少,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朱芷潋见姐姐这样说,心下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刚要张口再说,却见户部尚书赵无垠入了殿来。
朱芷凌见是赵无垠,猜他是有要事,忙转头哄了几句:“乖,姐姐这儿还有事,你且先回去吧。对了,前些日子叶知秋送来了十几只鸟,母亲赐了其中的一对红头鹦鹉给我,我也一并送你了,可好?”
朱芷潋无奈,只好应了一声,悻悻地出殿去了。
赵无垠见她走远,笑了一声:“我瞧着那对红头鹦鹉倒有趣,还想平日无事逗着玩,你怎么送她了。”
朱芷凌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呀……就不想想那鹦鹉虽然有趣,却会学人口舌,养在瞰月楼上,你我若有什么私语被听了去,如何了得。我虽不敢说母亲有这样想要刺探的心思,到底是小心些更好。”
赵无垠点了点头道:“还是你仔细,我竟不曾想到这些。”
“好了,别说鹦鹉了。且说说南华岛那边的事吧。”
赵无垠闻言脸上一阵春风,道:“我任了尚书也有月余,如今这户部已是捏稳了。我仔细挑了个主事荐去了吏部,下去任了清州的新知府,由他来监管南华岛,可保万无一失。”
“叫什么名字?”
“王惟寿。”
朱芷凌轻笑一声:“名字倒吉利,此人可靠?”
“此人在我任侍郎时便一直跟着我,算来也有三年多了。此外再要找更稳妥的人,怕是也没了。”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那便好。只要王惟寿可靠,我们便可以依样画葫芦,将南华的金锭悄悄
地运到别处去了,只是还有一个麻烦。”
“何事?”
“陆文驰之前二十年来偷运金锭时,南疆总督还是柳詹,那老头子很是怕事,所以也不大在意这些。如今换成了柳明嫣,在她眼皮子底下要想用海路私运又想不被察觉,怕是不易。我还得仔细想想,得有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赵无垠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又不像陆文驰挪来这些银子去吃喝享乐,这无一处不是用在实打实的地方,何况本就是你朱家的银子,还要偷偷挪来,真是私银当成了官银用。”
朱芷凌笑道:“那也是没辙的事,我奏明母亲的事她也未必桩桩件件都同意。譬如先前我想把金羽营再扩一扩,添个三万人,她便不肯点头。”
赵无垠皱眉道:“她为何不肯点头?如今伊穆兰人成天在霖州地界那儿强夺掳掠,一州的官民都叫苦不迭。近日里连逃到太液国都来的难民都足足多了一倍有余。昨儿个底下两个侍郎还拽着我要设粥棚的钱,说是京兆府天天派人堵在北三格的户部大门口讨要赈济的银两,一求就是一天。你再不扩金羽营,霖州那边越发要镇不住。你母亲不点头的时候可知道这些事?”
朱芷凌闻言沉思了片刻,忽然嘴角一翘,轻声笑了起来:“也罢,母亲不准便不准了。我索性也不扩什么金羽营,由着让那些伊穆兰人去闹去,闹得越是鸡飞狗跳越好。你且再熬一阵子,实在没办法了,看哪儿不急用的先拆补一点儿拿去给京兆府,过些日子我自有主意。”
赵无垠见了妻子的笑容,便猜到她心中又有了盘算,问道:“你又待如何?”
“既然伊穆兰人骚扰得厉害,扩金羽营也是治标不治本,我猜着再过些日子霖州知府就要吃不消上折子来,到时候,你再凑一本赈济灾民银两吃紧的折子,我拿上这两本折子递给母亲,然后趁势提出与苍梧两国合兵北伐!”
“北伐?”
赵无垠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妻子会想整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他原以为就是多驻扎些金羽营的士兵到霖州去就完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忍下来的么。
朱芷凌心中确实已经有了盘算,之前便答应温帝要帮他除去慕云佐,条件是让他派十万兵力来碧海,名为北伐,实为助她夺权。只是苦于没有借口上奏母亲。如今伊穆兰人骚扰不断,正好有了借口。何况妹妹朱芷洁刚刚嫁过去,两国的关系是最亲近的时候,此时提出合兵北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此事还需细细盘算,眼下最好连丈夫都不要知道得太多才好。
于是她脸上故意一板,说道:“你如今也是管得越发宽了,你是户部尚书,怎么连兵部的事都问了起来。我便是你的妻子,有些事也不能公私混同,你只撑住这些时日便好。”
赵无垠细想了想,确实是有些越俎代庖之嫌,便不再吭声。
朱芷凌走出殿外,踏上城楼,眺望着远处一片大好山河,若有所思。
李厚琮和柳明嫣,看来眼下最要紧的两步棋是在他们身上。
第一百零一章 比试
大漠风起,视野之内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难得有些丁点儿的草皮附在地上,也都是半绿半黄的模样。
苏晓尘看着眼前一片荒凉,暗忖,如此不毛之地,难怪伊穆兰人活得困苦,这与苍梧碧海两国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了。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马车里虽然形同囚笼,但至少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着,现在想来,一路上要供给这样多的东西,对伊穆兰这样困苦之国来说,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也不知赫萍和赫琳怎么样了。
那两个丫头和自己年纪相仿,但愿不要因为自己逃脱,受到什么牵连才好。
苏晓尘一边东想西想着,一边看着四周的地势。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地里想要逃跑,一定是不容易,根据自己从小骑马的经验,至少也得找个山坡起伏之处,才有机会。
其时正是夏日,昼夜里的温差极大,晚上还需皮毛毯子,白天的日头却毒辣得感觉能晒褪一层皮,四周的伊穆兰人都纷纷除去上身的衣物,露出健硕的胸肌来。前面的首领也半裸着身躯,只见他背上的刀痕伤疤密密麻麻,有不少明显是痕上又受过伤,真不知道是经历过多少的恶战。
苏晓尘正看得头皮发麻时,首领在前头忽然放慢了速度,和苏晓尘并驾而行。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又做了个喝的动作,示意给苏晓尘看。
几口清水入喉,真是说不出的爽快。苏晓尘感激地将水囊递了回去,首领依然朝他笑了笑。
苏晓尘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自己从小没有父亲,虽然舅舅养育自己也很尽心,但甚少有这样慈爱的眼神。后来到了佑伯伯那里,表面上也是和舅舅一样的严厉,但那只是在授课之时,授完课的佑伯伯总是如同父亲一般和蔼可亲,嘘寒问暖。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明明是凶残无比的血族,而且还是个首领,单看身上的伤痕便可想在他刀下死过多少人,看他的手下对他噤若寒蝉的样子也能猜到他平时有多骇人,为何独独对自己都一直和颜悦色的呢?
而且眼神中的这份慈爱,竟然有几分和佑伯伯相似。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错觉?
行了半日里,首领已是递了三次水囊过来。两人间一句话都没有,好几次苏晓尘能感得到首领欲言又止,终是语言不通。
又行了一会儿,队伍踏过一片沙丘,这是走了这么远的路上唯一一处有视野遮挡的地方了。苏晓尘有些紧张起来,他左右看了看离下坡的距离,开始盘算着如果忽然转头狂奔,大约该多快才能从沙丘旁拐着弯地甩掉伊穆兰人。
忽然,一把巨剑的剑鞘在眼前晃了晃,那剑鞘雕刻的纹理之间布满了洗之不净的血丝,骤然离自己的鼻尖那么近,苏晓尘几乎可以嗅到上面隐隐透来的血腥气。
首领严厉地看了看他,又像安抚一般,温和地摇了摇头,似乎是看透了他的
意图。他收回了巨剑,把手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他座下的那头如同狮子般的骏马仰头嘶鸣了一声,远近可闻。紧接着,苏晓尘胯下的那匹黑马也是同样跟着应了一声,显得十分亲密。
苏晓尘忽然明白了。
以首领这般久经沙场之人的老道,怎会看不出自己想要逃脱的念头。且苏晓尘对马的习性也十分清楚,就算是逃了,只要首领一声口哨,自己的这匹马驹就会转头跑回来,到时候一切都是徒劳。
看来是真的逃不了了。
苏晓尘正沮丧的时候,看到早上被派出去的那个骑兵忽然从远处急奔过来。他对着首领说了几句,只见首领手一挥,队伍便停了下来。苏晓尘不晓得他们又要做什么,也只好跟着下了马。早有旁人将缰绳牵了过去,其他人在山丘的阴面七手八脚地开始支帐篷,不一会儿便搭好了,一看就是平日里搭惯了的。
首领招呼苏晓尘一同去阴凉的地方坐着,再次把水囊递给了他。
苏晓尘见其他人都依然那么晒着,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把水囊转手递给身边的一个伊穆兰士兵,不料那个士兵急忙退了几步,显然是不敢接手。
看来这伊穆兰人的上下尊卑也是有别得很。
就这样,首领和苏晓尘都默默地坐着,气氛中很得有些无聊。忽然首领拍了拍他,随手拿来一把刀递给他,又笑着指了指自己。
这是要自己和他比试?
苏晓尘简直哭笑不得,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怎奈首领十分坚持,旁边的士兵一看首领要下场,也都十分兴奋,方才还一片寂静的场面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苏晓尘见势是躲不过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他生性也豁达,心想,比就比吧,反正输了也不丢人。他看看手中的刀,觉得不太趁手,瞥见旁边有个兵士拿着一根长矛,便借来当棍使。
首领依然是背着那柄巨大的长剑,气定神闲地把剑柄往地上里一戳,不动如山,真好似一尊战神一般,一股神武的气势逼人而来。
苏晓尘有点发愣,因为铁花当初传他的棍法招招都是防守,并没有进攻的招数,首领如今是让他先出手,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首领看他不动,以为他是胆怯,皱了皱眉,先举起巨剑来,也不出鞘,直直地就从上往下劈下来。苏晓尘见那剑势凶猛,但并不快,急忙朝旁闪了一下,手中长枪自然而然朝斜上方刺出。
铁花教的每一招都击向上方,苏晓尘当初学的时候便觉得纳闷,但之前在南华岛斗假妖兽时,因为每个蛇头都是从上方袭来,这些招倒是正好。如今遇到这首领,恰好身形巨伟,长枪向上刺去,反而是奔着他面门的要害去了。
首领咦了一声,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这样的招数,侧脸躲过,左手去抓他的枪。不料苏晓尘的这招是连刺三下,每刺一下不管中不中,都是立刻收回来再刺,
实际上还是以攻为守。所以首领左手竟然抓了个空,但第二枪刺来时,他却好像知道苏晓尘打算刺哪里一样,已是候在那里,一把抓了个正着。
四周的士兵见状纷纷喝彩,苏晓尘被抓住了枪,撤手也不是,不撤手也不是,憋得一脸通红,十分尴尬。
首领本意就是随便比划几下打发时间,当下也不在意,呵呵一笑,松了手,示意他再来。
苏晓尘这次不似前般那样紧张了,他挺起枪朝中路刺去,首领又想向刚才那样去抓,不料苏晓尘依然是一击不中立刻撤回,连着又刺两枪,这后面的两次却是刺向下盘的脚踝。
首领见他又变了路数,眼中颇有称赞之意,但并不躲闪,直接把巨剑一竖,挡在脚下,只听“当”的一声,枪尖戳到剑身上。苏晓尘顿时觉得虎口一阵发麻。他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回身,将手中长枪横扫出去,依然是指向首领的面门。
这一次,首领没有只是防守,大喝一声,手中巨剑又一次劈空而下,剑势迅猛,隐隐夹着风声。苏晓尘心下骇然,急忙退后几步。不料首领追了上来又是一劈,依然是排山倒海的气势。苏晓尘再退几步。四周的士兵立刻识相地退了开去,给他们腾出地方来,口中还不忘喝彩欢呼。
第三剑再来的时候,苏晓尘已经感到这剑越来越快,估摸再退就要躲不过第四剑了,情急之下掏出了林管家送他的银铃索。可他刚掏出来就后悔了,这四周一片荒漠,什么树都没有,银铃索无处可攀啊!
这时首领已是又举起剑来,苏晓尘急中生智,把银铃索对准他的左臂丢了过去,刚好缠在了他的胳膊肘上。苏晓尘一拽一收,整个人都飞向那首领的怀中,他左手拉紧银铃索,右手顺势擎起长枪当成鱼叉一般戳了过去。这一招实在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兵士们不禁惊呼了一声。首领右手剑势未减不及回救,左手又被捆住,眼见长枪就要刺入怀中。只听他暴喝一声,左手往上使劲一拽,苏晓尘的身子顿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抛到了空中,手中的长枪早已乱了准头,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首领右手巨剑一抛,往上一接,已是稳稳地将落下的苏晓尘接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一般。
首领急切地看了看苏晓尘的身上,又用焦虑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在询问他可有受伤。
说实话,刚才那光景只是一瞬,苏晓尘的心中却好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为什么这个首领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关心,为什么自己居然还会有种被吸引的感觉。
苏晓尘站稳了身子,这才笑了笑摆摆手,意思是没事。这时士兵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他们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出手也能如此不凡。他们哪里知道,其实刚才的那几招一来是来自铁花的亲传,二来又有银铃索出其不意,不然哪里能近得了那个首领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