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醉翁
老杨听了也不以为意,嘿嘿一声道:“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们伊穆兰苦寒之地,一年辛苦到头能保证有口粮就不错啦。反倒是你们碧海苍梧,天赐良地,衣食无忧,才能在这里挑三拣四。倘若咱们换一换国土过日子,只怕你们一个月也活不下去。”
朱芷潋被他这样一驳,一时语塞,急推了身边的苏晓尘一把,嗔到:“忘了咱碧海苍梧是盟国啦!你还不帮我说说他。”
苏晓尘被她一催,夹在中间脸有难色。不得已开口道:“杨兄也是言过了,怎会一个月都活不下去?我听闻伊穆兰国大都沙柯耶城掩于荒漠的地下,温泉暖地,四季如春。连烬丝花这样娇弱的花都活得好好的,我们怎么会不能呢?”
这话既驳了杨怀仁,又捧了伊穆兰,恰到好处。
杨怀仁眯起眼睛瞧着苏晓尘半晌,问道:“这些都是那个慕云太师教你的?”
苏晓尘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佑伯伯,但这些伊穆兰的事也确实是佑伯伯所教,于是点了点头。
苍梧国为了知己知彼,自前任太师慕云铎起,便在伊穆兰安插了不少细作,暗探各种伊穆兰的消息并定期回报。到了慕云佑接任太师后,也依然暗中窥测。因慕云佑对苏晓尘实是抱有极大的期望,故而在授业解疑时,时不时地也会透露一些伊穆兰的情报。
杨怀仁端起酒杯,十分郑重地对苏晓尘举杯道:“这一杯,我当敬慕云太师。”
苏晓尘虽不明就里,但见他一脸正色,又是敬自己的恩师,少不得一口饮尽,心下却是奇怪。朱芷潋早已忍不住问道:“你又没见过慕云太师,这杯酒敬得好没由头。”
杨怀仁抬眼顺口答道:“我得谢谢他啊,教出这样见多识广的好学生,今日才能坐在这里与我们高谈阔论,怎说没由头?”,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懒散的神情。
他拿起酒壶晃了晃,自斟了一杯又道:“慕云太师智冠天下,算是个人物,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苏晓尘紧盯着追问。在他心里,恩师是毫无瑕疵的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教诲,绝不可能有差错。如今听杨怀仁这么一说,立时按捺不住。
“只可惜……用情太深丢了性命。”
朱芷潋不明就里,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是说……慕云太师是因为姨母回了碧海,思念成疾才亡故的?”
苏晓尘转头对着朱芷潋就是一句:“佑伯伯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语气中颇有些不快。
朱芷洁见苏晓尘脸色有异,也忙怪怨道:“妹妹,姨夫和姨母都是长辈,说话怎可如此口无遮拦。”
朱芷潋被二人连着埋汰了几句,心中十分委屈,又不好发作,小声嘟哝到:“反正一说到你这个佑伯伯,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这都第二次了……”
苏晓尘知道她是在说上次翻了《云策》之事,顿又生出些歉意。
杨怀仁哈哈一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孩子,又懂得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思念。其实不懂得才好,待到真懂了,只怕才是要痛了。”
朱芷潋不服气道:“老杨,你也不过就长了几岁,便如此卖老。你至今也是孤身一人,还说我们不懂。”
杨怀仁冲着朱芷潋一笑,点头道:“好好好,我不懂,可有人懂啊。这样吧,光喝酒也没意思,不如我来讲一个故事,你们且听一听。”
三人听他说要讲故事,都一时忘了方才之事,搁下筷子细听。
“从前有两个村,一个叫白水村,一个叫沙湾村,是世仇。两个村名都带水,却都也缺水。世仇也是因为
争夺两村中间的水源而结下的梁子。某年,两村又因水源大打出手。这一次,沙湾村的人不仅打死了白水村不少村民,还打死了村长。被打死的村长有两个儿子,都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但年纪尚轻,村中又遍是伤者,无力反抗,便只好忍气吞声。哥哥对弟弟说,‘不报此仇,何为人子?只是眼下只能隐忍,从长计议。’”
三人不觉听得入神,听杨怀仁继续说道:
“于是兄弟二人商量了一个计策,哥哥留在村中子承父志做了村长,带着白水村的村民韬光养晦。弟弟却扮成一个要饭的,潜入沙湾村,寻找机会。弟弟到了沙湾村,先是替人放牛背土,又替人砌房搬瓦,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后来遇上一户大户人家愿留他做长工,干些插秧割稻的活儿,这才安定下来。这户人家人丁兴旺,族中之人甚多,占了村子的一小半,和村长又是姻亲,女儿嫁给了村长的儿子,很是安泰。因家中富裕,家中单是仆从丫鬟等下人便有十几人,其中有个丫鬟名唤小芸的,比这弟弟年纪小几岁。两人每日都是勤勤勉勉,在院里时不时地能碰上。时间久了,弟弟心中竟懵懵懂懂暗生了情。”
朱芷洁听得耳朵有些发热,自觉这动情之事果然是悄无声息的,就像自己对李重延,真不知是从哪一刻起便心中有了他,再不能移目他人。
杨怀仁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小芸犹然不知弟弟的心意,只觉得他十分忠厚老实,也常替他缝补浆洗,平日里还常与弟弟聊天说笑。有一日说到将来的日子,弟弟问她有何愿望。她说道:‘我家又穷又苦,所以我父母才把我卖到此处做丫鬟。原先家里住的是洼地里的土房,一到下雨便漏。将来我也不图什么,攒上一辈子钱,听说村北的地界儿最好,我若将来能在村北的山脚下买一块地,盖个砖房住就心满意足了。’弟弟听了,心中暗下决心,想要将来挣钱替她买地盖房,然后再向她提亲。”
朱芷潋听得连连点头,赞赏道:“很是有志气。”
杨怀仁不理会她,话锋一转,说道:“可是弟弟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杀父之仇,这些年他一直在窥视着村中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碰巧去丫鬟的住处找小芸,竟然在房外偷偷瞧见这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村长的儿媳,和村长一同进了屋子私通,而替他们在外面把风的,居然就是小芸。小芸看见弟弟窥得奸情,恳求他不要声张,还说每次这样都可以得村长给她些封口的银钱。这样再过个几年,她便可以有钱买地了。”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自小教的都是各种礼义廉耻,哪里听过这些野故事。杨怀仁讲得露骨,三人听得面红,脑中早已一片混乱,耳朵却竖得紧,唯恐漏过一个字。
杨怀仁继续说道:“小弟深知此事如果翻到明面儿上来,村长和这大户人家的两大家族定要内讧起来,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于是假意告诉小芸不会声张,又问清了两人平日私通的时辰。当夜便潜回了白水村,与哥哥说了一切。两人计议妥当后,弟弟又潜回沙湾村,暗中投了个纸条给村长的儿子,告诉他妻子与村中某人私通,当何时去哪里捉奸。结果到了村长又来的时候,村长的儿子果然纠结了一批村民冲到房门口,撞破了奸情,只是一踹开门发现奸夫竟是自己父亲时已为时晚矣。在众目睽睽之下,村长的儿子自觉受了奇耻大辱,一时竟迁怒于妻家,一刀先砍死了把风的小芸,又去追着砍妻子。妻家也是大户,自然不许,两家便大打出手,混战成一团,那一夜几乎大半个村的村民都被席卷其中。正两败俱伤筋疲力尽时,白水村的哥哥已率着一众村民,个个头裹白巾,拿着砍刀榔头
冲进村中,见一个杀一个,只为报当年的杀父血仇。”
苏晓尘听得头皮发麻,暗想只是两个村庄便能掀起如此腥风血雨,往日里与佑伯伯轻描淡写地谈论的那些沙场对阵阴谋阳略,若是真摆在了眼前,真不知是何等的残酷。
杨怀仁看了三人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长夜过后,尸横遍地,沙湾村已成了白水村的囊中之物。哥哥将剩余村民全部驱赶了出去,将白水村的村民迁了一半过来,占尽好水良田,又让弟弟做了沙湾村的村长。哥哥知道多亏了弟弟忍辱多年,才有机会报此血仇,便对他说这村中的东西想要什么,可自行尽取。弟弟指着地上小芸的尸体说:‘村中之人皆该杀,只是她不该,她只是为了主人尽忠才送了性命。所以我想要村北的一块地,厚葬了她,再立个碑。’”
朱芷潋听到此处,啐了一口道:“惺惺作态!若不是他不顾小芸死活去告密,怎会这般。人死了才来厚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朱芷洁倒没有妹妹这样激愤,问道:“那后来呢?”
“哥哥自然应允,弟弟便将小芸葬在了她生前想要的那块地上,又立上碑,写上她是护主的忠仆。其实他知道,她只是为了那点银子,并不是什么忠仆,可他能做的,也就只能是为她身后买了那块地,再安上个好名声了。至于他喜欢小芸的心思,始终没有和哥哥提起半个字。”杨怀仁长出了一口气,拿起酒杯说道:“好了,故事也讲完了,你们现在觉得情爱还是什么好东西么?来来来,继续喝酒。”
苏晓尘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却饮不下去。
杨怀仁的这个故事,若搁在以前,他必会和朱芷潋一样,忿然于这弟弟薄情。可最近这一年多来,他越发觉得世间之事哪能那么简单是非黑即白的。就像佑伯伯所说,‘万事万物本无是非。人有了执念,才有了对错。比如对你而言是对的,对他人而言可能就是错的’。这个弟弟薄情于小芸也是因为不能负了兄弟所托,执念于杀父之仇。情与义之间便是会有这样两难的事情,难以对错定论。
他迟疑地问道:“杨兄,你这个故事可是想说,男女之情本无挂碍,只是各种千丝万缕缠于一处,便生出许多是非来?”
“错!”
杨怀仁盯着苏晓尘,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想说的是,大丈夫行走世间,当顶天立地,不可纠缠于小情小爱,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负,这才是男人!倘若为了情爱舍本求末,便是死了,也不足惜。”
朱芷潋一脸的不屑道:“什么小情小爱,有本事你们男人都别三妻四妾的啊。大苏,别听他满口醉言。”
苏晓尘默默地放下酒杯,他不知道杨怀仁所指什么,但他知道定有所指。杨怀仁说的,似乎与佑伯伯说的是一个意思,不能非黑即白,但又好像完全不一样,要保黑弃白。倘若自己是那弟弟,又当如何才好。
杨怀仁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口中念叨:“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多谢公主殿下款待。这酒实在美味,能不能送我一壶。”
朱芷洁十分喜欢他的直率,指了指一旁的紫檀台上,道:“有,还有几壶未启封的,你便带回去罢。”
杨怀仁望去,三四把酒壶列在台上,壶身精美,还雕着皇室御用的七角兰花纹,便拿起其中的一把,作了一礼,嘿嘿笑道:“我不白拿,回头我将螳螂刺也送一壶过来。”接着俯下身子对朱芷洁低声道:“哪日公主若想要做什么事需要壮壮胆的,那酒最是合适。”说完,向另二人略一点头,径直去了。
第七十三章 高枕
太液城,流芳门下。
一条青石小路在月色下蜿蜒而行,路侧两边皆是浅溪,水光粼粼。小路行不过半里,便遁入一片竹林。从外看去,风雅别致,引人入胜。但凡是能入得太液城的文官武将,无不知晓此处的厉害。平日登城至此,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这便是碧海国中最森严的牢狱所在,碧波水牢。
水牢,顾名思义,就是在水中的牢狱。流芳门下临着的是太液三岛间万顷的碧波湖水,水牢的入口掩在竹林深处,先是从一段螺旋的石梯深通地下,而后穿过在湖底长长的隧道,才是牢狱。入口和牢狱门口处都设有机关,连为一体。倘若犯人想要从内强行打开狱门或是有人想从入口处突入劫狱,另一头的机关便会发动,致使顶上湖水灌入淹没隧道。
所以碧波水牢虽然守卫不多,却万无一失。被关入此牢的,多半也都是罪无可赦之人。二代明皇于平反皇城谋逆之时,一时间几乎将此牢填满,不过很快便都被问斩,水牢也被清空。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什么犯人,直到某日进来一个一品大员,名唤赵钰的,也只关押了三日而已。
而今日,水牢的狱卒们迎来了久违的犯人,一位年长的狱卒依稀想起这犯人穿的服色和上次那个叫赵钰的一模一样,正暗叹这世间无常,忽然犯人身后现出一个如小山一般的黑影,唬得众人倒退了几步。
“今日所押的乃是钦犯,滋事体大,监国公主殿下命我亲自在此守卫。”那人说完,完全不理会狱卒们作何反应,把背后的两根梨花枪一拔,再往脚边潮湿阴冷的地上一插,如巨灵神一般挡住了入口,目不斜视地看向外面。
众人面面相觑,都惊咋得不敢出声,赶紧牵着陆文驰手上的铁链往通道里送。年长的那个狱卒陪笑道:“不知澄浪将军今日亲临,能有将军亲自把守,我等真可高枕无忧了。”
铁花瞪了他一眼道:“你敢枕一个我看看!”
吓得狱卒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肚中却暗骂,这女人定是没读过什么书,怎跟城中那些伊穆兰的蛮人一般,连成语的意思都听不懂。
不一时,押陆文驰进去的狱卒回来了,禀道:“将军大人,犯人已被押入水牢,一切稳妥。”
铁花只点头示意知晓了。众人见她言语寡冷,又不敢招惹,都退得远远的去里间吃饭。期间有那老狱卒送些吃食出来,铁花也不碰,只要了一碗酒喝。
待到众人都酒足饭饱,铁花指着那老狱卒忽然说道:“你方才说,你等要高枕无忧?”
老狱卒暗自叫苦,心想怎么还惦着这一茬儿啊。忙道:“不敢不敢,将军说笑了。”
铁花指了指里间说道:“去,去枕!”
老狱卒一愣,问道:“枕什么?”
“枕着睡觉啊!”
老狱卒心下念头闪过,莫不是方才喝了我一碗酒,脸上挂不住,体贴我等,才让去睡觉?忙陪笑道:“将军美意,我等心领了。但看守之责在身,不敢懈怠。”
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梨花枪的铁柄猛然砸在地上。铁花怒目吼道:“叫你们枕你们就枕!本将军最烦站着的时候有人在跟前晃来晃去!难道你们觉得本将军守不住这个门吗!”
众人听了抖如筛糠,刚要鼠窜回里间,铁花左手一摊:“拿来。”
“将军要何……何物?”还是老狱卒敢勉强上前回话。
“钥匙!”
“是是是……”
钥匙被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铁花朝下伸手一抓,说了声“去吧”。老狱卒如遇大赦,赶紧爬回屋里。心想,这女人便是体贴人也如此凶神恶煞,吓得人要折寿。
夜色如凉,浓云似遮。远处钟楼的夜报声传来,已是二更。
青石路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披着斗篷,藏着身形。只见那人低头走到水牢的入口处,方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庞,正是沛国公陆行远。
铁花见了陆行远,也不说话,只略点了点头,便将钥匙递了过去。陆行远接过钥匙,会心一笑,轻轻打开身后的牢门,很快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道的尽头。
昏暗的地牢中,陆文驰席地坐在角落里,惶恐地缩成了一团。分明昨夜还躺在梨香阁的软榻上,一边让侍女修着脚趾甲,一边听着歌姬的弹唱,逍遥无比。怎的忽然便被丢到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抱住额头,想到今日抚星台瀛泽殿上,柳明嫣忽然发难,一道道催命符似的奏折递上去,不由咬起牙来。
天底下竟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就算我陆文驰平日没把你南疆总督府放在眼里,何必非置我于死地不可?这样一个年轻丫头,已是有权有势掌着南疆,无非是没什么油水。
对!定是瞧着我把着宝泰局日日出金入银,却流不到她的腰包里。我若死了,南华岛上的一切就都彻底归了她的了,这才生了歹意。没想柳詹那个老乌龟,养出来的女儿竟然这样狠辣。
还有那个什么苍梧国来的姓苏的小子,究竟收了柳明嫣多少钱,帮着柳明嫣一通胡说!真是什么人都来分一杯羹!你要钱我有啊!她柳明嫣能给得起的,难道我陆文驰还给不起吗?!
说起来还有那个鲁秋生!平日里蠢得像只狍子,今日却咬得我如此狼狈。他只消说一句,当年金矿之事年代久远,还需唤矿师询问,先把今日给搪塞过去,我也不致被关到这水牢里来。可恨!实在可恨!待我日后出去了,看怎么与你算账!
可日后……还有日后么……
陆文驰忽然泄气起来。不管是南华销金案还是私吞金锭案,哪一个都是必死之罪。那鲁秋生不就是看着自己翻不了身才落井下石的么?
父亲……父亲你在哪里。
眼下能救自己的,也惟有父亲了。
对,父亲应该能救得我。不,父亲一定能救得我!
陛下接了私吞金锭的奏折不也连看都没看就收起来了么?若不是父亲拿乌纱作保又搬出兄长来,她怎会不打开看?定是还顾忌着父亲,顾忌我陆氏。虽无血
脉相连,但陛下也还是我的嫂子。她总要顾及兄长之情的吧!
想到这里陆文驰又精神一振,忘了肚中还饥肠辘辘,朝牢外望去。可除了滴答的落水声和昏黄的烛光,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这里是碧波水牢……父亲,你果真能进得来救我么?
时间就像一把挫刀,一点一点地磨灭着陆文驰的信心。感觉又过去了很久,陆文驰饿得有些恍惚,耳边似是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靠着湿漉漉的墙壁勉强抬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披斗篷之人站在那里,脸上满是关心,不是父亲却又是谁。
陆文驰一下子觉得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把着牢门呼道:“父亲!真的是你!你果真来救孩儿了。”
陆行远隔着牢门哀怜万分地看着他,喃喃道:“你受苦了,孩儿你真是受苦了啊。”言语声中带了几分呜咽。
陆文驰一怔。
今日自己闯下如此大祸,父亲还知晓了我先前骗了他二十年之事,该是劈头一阵乱骂才是,怎反倒如此温和。
是了,定是觉得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被关在这种地方,太心疼我才是。兄长没了以后,我就是他的长子,还是嫡子。所有的弟兄中,我也是最出息的一个。他自然是要关心我!
想到此处,先前的沮丧之情竟减了几分。勉强笑道:“父亲,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说完,又上下打量了陆行远一番,低声道:“父亲可带了吃的?孩儿饿得慌。”
陆行远未料到他会突然讨要吃的,先是一呆,然后一脸苦相道:“父亲从来仪宫来,行得匆忙,竟没想到这个。他……他们没给你吃的么?”
陆文驰摇摇头。
陆行远心中暗骂,这铁花,真是个粗心的,好歹吃食总该送些进来,万一饿昏过去了怎么办。
陆文驰忽然问道:“父亲说方是从来仪宫来?可是去见了陛下?可是替我去求情?陛下说了什么?是不是赦了我的罪?”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父亲隔在门外,烛光昏暗,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色,心下有些慌乱起来。
只闻陆行远一声低叹,说道:“儿啊,你这次可真是闯下大祸了。南华销金陷害栽赃,私吞国库三十万金锭,陛下已尽皆知晓。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为父只知你在南华岛颇有夹私,哪知道你虎狮之口竟然吞了三十万!”
陆文驰心中一惊,道:“原来父亲早知道我从南华岛私运金锭……”
要知道陆氏一族虽然富可敌国,但父亲在官场上确实是两袖清风从不贪恋一分财物,对自己的约束也甚是严格。故而私运金锭以来,陆文驰瞒他瞒得极辛苦。所有南华岛之事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金锭每次都先是运到几个掌控着商盟的弟弟们的岛上,再以商盟的收益为名运回太液,或藏于各个陆府之中,或赠予其他族人。
父亲也曾问起过家道富裕的缘由,自己只说执了户部,有些事于商盟的弟弟们行了些小方便,其实都是弟弟们经营有道,父亲也信了。
第七十四章 愁伤
陆行远心想,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门户,有些小事不足挂齿,又喜他与兄弟们齐心和睦,只叮嘱不可违了国法,便不再问。故而这二十年来,陆氏渐盛,府第也占了国都西北格的三分有一,族中兄弟对陆文驰尽是刮目相看,尊重有加。
“原来父亲早已知晓……”陆文驰长叹了一声。
陆行远又是一呆,答道:“为父自然是知道的。你觉得为父不该知道吗?”
“不是这个意思……孩儿是说,父亲最恨这等事,所以孩儿一直以来都瞒着父亲,以为不曾被察觉,也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如今想来,孩儿还是稚嫩了。”
陆行远脸上神色有些尴尬,迟疑道:“……且不管老夫知不知道,如今陛下是知道了。柳明嫣坐着鲲头舰来参你,闹得太液国都上下皆知。这样大的罪名,陛下若是赦了你,如何应对千万子民?”
“那么说,陛下是不肯赦免孩儿了……?”陆文驰忽然觉得一颗心开始往下沉。
“如何赦?老夫夜入来仪宫,摘金冠脱蟒袍地跪下来苦苦求她,好话说尽只求保你一条性命,她都不能答应……儿啊,是为父无能,救不了你啊。”说完便转过身去似是哽咽起来。
陆文驰听得又惊又怒,心中一阵焦躁,猛地拽着牢门大声叫道:“父亲,我可是您的嫡子啊。兄长走了之后,孩儿便是您的嫡长子了啊!孩儿知道你一直觉得兄长远胜过孩儿,可兄长已经没了,孩儿再不济,也是您亲生的血脉啊。”
“为父何曾不是这样想,今日瀛泽殿上为父如何苦苦哀求你是见了的,可当着一堆皇亲国戚的面不说,鲁秋生苏晓尘这样的内臣外臣都在,陛下能硬生生压下柳明嫣参你私吞国库的奏章已是不易。为父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悄悄独自一人入了来仪宫,一直哀求到这半夜才出来。可就算陛下想要保你,她也是有心无力啊。”
“她是陛下,九五之尊,她要赦我,谁还能说个不字?”陆文驰狂叫道:“柳明嫣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眼红我户部掌着南华岛,她这份私心难道陛下看不出来吗?陛下不是最懂观心之术吗?怎不去瞧一瞧她心里的那些花花肠子?”
“且不说你私吞国库,当年你瞒着为父我嫁祸于赵钰,蒙蔽于先皇,这已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就算先皇如今已不在了不去说,你应该知道,银泉公主与赵钰本就藕断丝连有旧情,你算计了赵钰的性命,她如今知道了真相,岂能善罢甘休?今日殿上若非柳明嫣死死抱住她,她真拿尚方宝剑砍了你,只怕陛下也不会把她怎样。”
陆文驰越听越沮丧,但依然不死心,哀求道:“父亲,银泉公主终是嫁去了苍梧,慕云佑若活着咱们还忌惮她三分,如今就是一个老寡妇,朝中除了陛下再无人可靠,有何为惧?不如……不如从我陆氏子弟中选一个才貌出众的,入宫伴她帷帐之下,说不定……可以化敌为友,父亲觉得如何……”话音未落,陆行远已是一声怒喝。
“混账东西,事到如今还能想出这般龌龊不堪的荒唐主意来,可见你平日里使了多少下三滥的手段!倘若你有你兄长行事的气度十分之一,也不至于此!”
陆文驰被当头一喝,软瘫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道:“儿子从小顽劣,不及兄长勤奋,事事落后于他。父亲更喜欢兄长,现在又说儿子是下三滥儿子并不能说什么。可父亲心中还是有儿子的对不对?父亲出身孤儿,极看重血脉亲情。当年也是知道做了金泉驸马便是死路一条所以才把没有血缘的兄长推出去,留下我这个嫡亲的儿子对不对?儿子知道,儿子心里都知道,父亲面儿上严厉得很,其实是护着儿子的。”
陆文驰说得神情激动,忽然转身扒在门上,泪如泉涌地向外哭诉道:“可是父亲,人非草木,儿子心里是懂得的,懂得父亲的期待,所以兄长没了之后儿子才加倍努力,掌户部二十年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为父让你努力,也没有让你去私吞国库啊!你这样无法无天恣意妄为,我陆氏一族的荣华岂不全断送在你的手上!”
陆文驰闻言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几近气竭,回荡在整个地窖般的牢狱中,听上去显得低沉而悲凉。
“陆氏一族的荣华?父亲,您以为这些年陆氏一族的荣华是怎么来的?若我和弟弟们都像您一样两袖清风不沾烟火不取朝廷一分俸禄,只怕我们陆氏一族早就饿死了。您还不知道吧?弟弟们的商盟的收益多是来自矿藏,可他们名下的矿山矿洞早在十多年前就开始枯竭了!若不是我一船又一船的金锭拉到他们岛上去假充获利,陆府哪里能有今天的吃穿用度,哪里能有您的富可敌国?您知道吗?单您的一辆八骏宝车,就够一户中道人家吃上三十年,您随手一把扇子上的扇坠都值千金呐。您不会真的以为这些都是弟弟们靠着生意挣来的吧?”
陆文驰站起身来接着狂笑数声,又仰天悲叹道:“父亲,您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吧!是我!是我这个不孝子,脏着手去挖来那些金锭供父亲使着还小心翼翼不敢告诉说出来,怕惹怒了父亲!是我撑起的这二十年来陆氏的荣华富贵歌舞升平!是我的金锭才保得您举国皆知的不取分文的清誉!现在您倒要跟我来说陆氏的荣华了是吗?”
陆文驰如胸中决了堤一般,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头一辈子的话,他忽然觉得心中轻松无比。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打算从南华岛上私运那么多金锭。先是商盟的弟弟们找上来诉苦,说矿源枯竭,后来又是那些清水衙门的族弟们来讨要求帮衬,这才出手相帮,金锭也越运越多。
说实话到后来他也清楚,并用不了那么多的钱,多了也是堆着藏着,可慢慢地他已停不下手。这陆府上下,每日山珍海味千壶百宴,每一锭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都显出他陆文驰的能耐。他觉得满足,觉得荣耀,觉得这能使出去的钱越是多,父亲就越能认可自己。
虽然他害怕告诉父亲这不是弟弟们而是
他挣来的,可心中又希望父亲能隐隐知晓那么一点点,知晓他并非无用,可以夸他一声好儿子。
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今天都说出来了,想必又要引来父亲的一阵雷霆之怒。无所谓了,从小到大自己被骂得还少么?都已经是重罪在身,还能怎样?
兄长在的时候,挨骂的永远是自己,因为兄长完美无缺。
兄长没了,挨骂的还是自己,因为自己是兄长了。
陆行远听了儿子的这番话,并没有如儿子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只低头不语,似是无言以对。牢门内外,一时沉默了起来。
陆文驰幽幽地说道:“其实儿子也知道,既然做了这种事,终会有这么一日。只是人生苦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再怎么说,这二十年来咱陆氏一族的富贵也是享了,陛下是收不回去的。儿子本来心存侥幸,觉得哪天若是事发,父亲至少应是能保得住儿子的这条命。如此,便是后半辈子日日吃斋诵经去做和尚,为了陆氏,儿子也心甘了。只是没料到,没料到会这样快就……”说完将头埋了起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行远也是悲悲戚戚的样子,哀叹道:“儿啊,父亲竟不知你心中如此疾苦。是为父逼你太紧,是为父之过啊。”
陆文驰闻言哽咽道:“父亲今日真是好脾气,儿子……儿子从未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父亲……其实我受苦不算什么。事到如今只想问一句,在父亲心里,我可算是个好儿子?”说完,又自嘲般地附了一句:“自然……与兄长是不能比。”
“你当然是为父的好儿子。这些年为父虽然不说,可心里清楚得很,文骏之后,所有的兄弟里面,你是无愧于兄长二字的。”陆行远说得言真意切。
“真的?父亲当真如此想?”陆文驰颇有些意外,这是几十年不曾听过的赞誉,是自己心中一直期盼听到,却又不敢想象的。如今骤然入耳,竟觉得这一瞬的喜悦已让他忘却了无数次责骂。
心结一解,心中反倒霁月清风了起来。他平静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说道:“父亲便直说了吧,陛下打算怎样。”
陆行远似是难以启齿般地支吾了一会儿,说道:“陛下终究还是顾及了我陆氏的颜面。她说,南华销金案已过去二十年,所涉案人中,赵钰、沈娴云、闻和贵、皆已身死,连亲断此案的先皇也不在了,只剩下了你。若今夜你将所做罪状都写下来,再肯伏法,此案便成了死案,再无稽可查。私吞金锭一事,虽然陛下猜到涉案的必不止你一人,但她看在我陆氏为碧海三朝效忠的份上,许你在认罪状上改成罪止在你,与族人无关,如此我陆氏的清誉和平安便能保住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把酒壶,壶身雕刻精美,上面的七角兰花栩栩如生。
陆文驰看到七角兰花纹,以为是来仪宫之物,摇头道:“陛下既然要我死,为何不索性把我交与三司会审,昭告天下,反要今夜偷偷取我性命?这说不通。”
第七十五章 死结
陆行远叹道:“陛下是怕你到了三司还要再受辱,损我陆氏的颜面。如今柳明嫣和朱芷凌都巴不得你活到三司会审的公堂上,逼着你咬出为父和你的弟弟们,好趁机对我陆氏发难。陛下智慧过人,相人无数,岂能不察。此二人若是再步步紧逼暗做手脚,只怕还会节外生枝。所以陛下才命老夫今夜就过来,免得夜长梦多。你想想,今日押你来的是澄浪将军,亲自看守的也是她。她平日里只听命于朱芷凌一人,若无陛下旨意,她岂能放我进来?难不成还是朱芷凌许我带了这酒进来么?”
陆文驰想到门口的铁花,又细细琢磨了一遍,觉得父亲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不由长叹一声,道:“罢了,孩儿写了便是。只是此处并无笔墨……”
陆行远早已从肥大的袖子里掏出了笔墨递了进去,边递边动情地说:“是为父对不住你,儿啊,父亲也是为了陆氏被逼无奈。只愿来生你能再投个更好的人家,不要再与我做父子了。”
陆文驰不再言语,铺开笔墨,开始奋笔疾书。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写完满满的两大张,细细又看了一遍才递给父亲。
陆行远接过罪状,轻轻地吹干了墨,也在灯下看了一遍,才小心地叠起来收入袖中。又是一脸的悲苦状地将酒壶递了进去。
陆文驰接过酒壶,揭开壶盖就着烛下看了一看,只见隐隐有些碧色,却很是浑浊。不由悲从中来,叹道:“想我陆文驰富贵一生,最后饮的却是这般的浊酒。”
陆行远一愣,顺口答道:“酒色是浊了些,滋味却是好酒。”
陆文驰看了看父亲,又问:“父亲当年将毒酒递给兄长饮下之时,兄长可说了什么?”
陆行远摇了摇头。
陆文驰道:“也罢……那儿子也什么都不说了罢。”仰起脖子就着壶口咕嘟咕嘟将整壶酒灌下,冲着父亲深深一拜,称:“儿子惟有在地下祝祷父亲大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孩儿不孝,就此拜别,父亲大人,请回吧。”说完,便蜷回墙角,背向着陆行远,再不肯说话了。
铁花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估摸着已是三更过半。里间狱卒们鼾声大作,正熟睡得紧。忽然牢门由里向外被轻轻地推开,出来一人,身着一袭乌黑的斗篷。
那人走到铁花跟前,递上钥匙,吩咐道:“过一会儿去把酒壶给收拾了,不要留了痕迹。”又从袖中掏出陆文驰方才写好的认罪状交给铁花道:“明日一早,去把这个递给朱芷凌就行了。”
手中如变戏法一般地在脸上抹了几下,揉下一张精致的面具,露出来的却是杨怀仁的脸孔。
杨怀仁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朱芷凌这个废物,我把戏都安排到这份上了她还拖泥带水唱不完,倒要我三更半夜地来替她擦屁股!又折腾了我一夜,乏了!”
说完又叹道:“我原不知陆文驰是这么个可怜家伙,也算是他投错了胎。同是伊穆兰的刃族,我若是他老子,必不会养出这等熊样来。只是这伊穆兰的子孙输给了苍
梧国的,倒真教人有些不爽。”
像是在说今日陆文驰于抚星台上败于苏晓尘之事,但又好像不是。
铁花只笑了笑,恭恭敬敬地低声道:“请大管家好好休息。”
杨怀仁满意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转身便消失在竹林中。
* * * * * *
清晨,来仪宫鼎香殿。
一个新来的小宫女正默默地扫着炉中的金缕香灰,她轻柔又仔细地用毛刷把香灰拨到一方铜里,再郑重地盖上了盖子。
听老宫女说,这香灰是不可以就这么丢弃的,须得归到一个大瓷盆里,待到每月满月之时,再拿到宫殿后面的角落里拿土掩埋起来。
久而久之,殿后便有了一个小山丘。风过之处,淡香飘逸。但所有的宫女都不敢靠近那里,更不敢踏足上去。至于理由,没人敢提。
有时没人敢提的理由,便是最震慑的理由。
小宫女蹑手蹑脚地捧着铜低头向殿外走,生怕吵醒殿内尚未起身的明皇。忽然迎面急匆匆踏进来一个人,和自己撞了个满怀。铜整个倒扣在小宫女的身上,蝉翼般轻薄的宫纱立时被香灰中的余烬烫出无数个小洞。
宫女抬头一见来人,惊得立时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望殿下恕罪!不知是否撞伤了殿下?”强忍着身上肌肤已被烫得火烧火燎,只管磕头。
朱芷凌瞪了宫女一眼,正要发作,忽闻殿内明皇一声传来:“何事喧哗?”便低喝了一声:“下去。”
宫女顾不得肩上已是一片红肿,端起铜忙逃出殿去。
朱芷凌小心地抚了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正了正顶上的双鱼金丝冠,才走入殿去。
明皇一见是她,皱起眉来。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边说边坐起身来,唉了一声,言中带了几分不悦:“你可是为陆文驰的事而来?”
“正是。”朱芷凌低眉道。
明皇一听,越发有些不耐烦,道:“朕不是昨天已经说了么。此案关系重大,须得交与三司……”
朱芷凌忽然打断了母亲的话头,镇定地递上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字稿道:“请母皇先看一看这个。”
明皇疑惑地接过字稿,拆开细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字里行间,尽是触目惊心之事,不觉全身一阵寒意。忽然觉得背上一暖,却是朱芷凌从旁取来一件单衣,轻轻地披在自己身上。
“虽已开春,晨露未散,母亲也要小心身体。”朱芷凌一脸的关切。
明皇顾不上理会这些,急忙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东西?”
“儿臣知道此案要紧,昨日特意派了铁花亲自看守碧波水牢。今天一早,儿臣尚未起身,铁花就送来了这个。儿臣自觉此事重大,不敢擅断,便急着来禀告母皇,还请母皇示下。”
明皇依然觉得如在梦中,似是问话又似是自言自语道:“他便招供得如此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的辩解
?倒跟先前的赵钰一般……”
“儿臣看了也是诧异,须知昨日抚星台上,陆文驰可是口称冤枉,一个字都没有认的。”朱芷凌脸上也是一脸的讶异。
“他已招供至此,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明皇一时情急,竟站了起来。
朱芷凌一听,心中暗忖,母亲果然不曾打算杀了陆文驰还打算找个由头大事化小,还好老天有眼!
口中却道:“他……他已经死了。”
明皇又是一惊,匪夷所思地看着女儿问道:“他……怎么就死了?”
“铁花来禀,说早上去牢中巡查时发现已是尸身僵硬,便忙让狱中仵作验了尸,推算应是昨夜三更左右的事,死因是……服毒。”
“服毒?他哪里来的毒?”
“昨日母皇出了抚星台后,儿臣便让铁花亲自押送陆文驰到碧波水牢,儿臣就是怕发生这样的事,所以命她整夜都守在那里。期间并无人入内,只能说是陆文驰平日里身上便带了这样的毒药也未可知。”
明皇的观心之术已是炉火纯青,目不观颜,只闻其声也能观心。她问缘由之前便已暗中凝神,仔细听了女儿说的每一个字,听得语气中确实毫无虚情假意,显然与自己一样亦是出乎意料,对毒药之事毫不知情,暗觉应该不是女儿在夜里动了手脚。可怎么想都觉得似乎情理不通,盯着她又问了一句:“你果真不知情?”
朱芷凌何等聪颖,知是母亲疑她,被问得一时有些气恼,脸上则忍住不快,隐了那一丝的怒意,冷静地回道:“儿臣确实不知。其实儿臣觉得,陆文驰虽然招认得干净,却将所有犯下之事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还称与族人全无干系,实是可疑。须知柳明嫣此次进太液谒陛下,弄得满城皆知,无非就是营声造势想要请母皇一查到底,看一看陆文驰背后到底还有多少的一丘之貉。陆文驰如今这样一死,查无可查,儿臣便是想要秉公办理替母亲分忧,想给柳总督一个交代,也是难得很了。”
这一丝微的怒色,不曾逃过明皇的眼睛。方才明皇在用观心之术观女儿的时候心中有些许迟疑。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如此观她,岂不显得信不过她。见了这一丝怒色,知是错怪了她,反倒安心了不少,又听她说了这些利害,明白她不希望陆文驰现在就死,更深信不疑了。
其实朱芷凌昨日殿上不能除去陆文驰,十分懊恼,今早铁花来禀之时又惊又喜,何况她确实什么都不知晓,明皇用观心之术当然观不到什么痕迹。
明皇听罢不作声,沉吟良久道:“此事沛国公可知晓?”
“尚未知。”
“如此,你先不要声张,将陆文驰的尸首挪去一个稳妥的地方先安置一下,朕会召沛国公来亲自与他说。”明皇说完长叹一声,又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是第二次了。”
朱芷凌见母亲并未打算公开此事,心有不甘,追问道:“那柳明嫣那里……”
“明日早朝,召她过来,朕要亲上抚星台!”
第七十六章 隐心
朱芷凌静静地退出了鼎香殿,留下明皇独自一人在那里眉头深锁。
陆文驰之死确实出乎意料,朱芷凌自己也是疑心不已,不用说母亲了。想起昨日自己躲在偏殿之中一直暗中观心于陆文驰,观得他分明是那种为了掩饰罪行什么鬼话都肯说的人,试问一个平日里贪图富贵唯利是图之人,如何会在一夜之间便转了性子甘心认了所有的罪名。
不管怎样,人已经死了,真是天遂人愿!不出意外的话,不久户部也将落入丈夫的手中。
万事俱备东风已起。
无垠,我们还差一把火。
朱芷凌坐在马车中慢慢地行出了涌金门,正要回抚星台,忽闻前方一声马嘶,马车自停了下来,似是被人拦了下来。
她略一思索,便知了来者何人。在这个国度里,敢正面拦她车驾的除了母亲和他还能有谁。
果然,一掀开窗帘,望见自己的夫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冲地立在轿侧,毫不顾忌四下的眼光。
朱芷凌竖起手指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又投以一笑,示意他先什么都不要问。赵无垠一夜未见妻子,正疑心间,便寻了瀛泽殿的长史来问,得知了些昨日抚星台上之事,听说明皇对陆文驰不曾定罪,只是搁置,已是一腔怒火。如今被妻子忽然这么春风一笑,着实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好按下性子骑马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跟到了抚星台瞰月楼上。
好容易待到四下侍从宫女全都退了去,赵无垠终于忍不住了,劈头就问:“你为何昨夜独自宿在了清梧宫?莫不是觉得没能让你母亲定罪陆文驰,自觉无颜来见我!”
朱芷凌本是一心的欢喜,想要与丈夫细细说来,一听得“无颜来见”四个字,顿时被揭了逆鳞变了脸色,高声怒喝道:“无颜?我为何无颜?我为了复你父仇,处处隐忍至今,没有一天不在思索如何能如你愿,没有一事不在想尽办法设计盘算。我费尽心思是因为你是我的夫君,而不是因为我欠了你赵氏!如今你却说我无颜来见?莫说我朱芷凌此生就没有无颜相见之人,便是我负尽了天下人,亦不曾负了你!”
朱芷凌忽然怒发冲冠,实是被丈夫捏到了痛处。昨夜独栖清梧宫,不曾回抚星台,确是因为心有愧疚,不想见他。
要说最能既准又狠地刺痛自己的人,总是枕边的那一位,天下的夫妻皆是如此。
可想想自己挺着肚子,还要如履薄冰地与母亲周旋,此中苦楚谁来体谅。便是昨夜陆文驰没死,他也不该说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话来戳人心肺。想到这里,朱芷凌真是不禁气得腹中隐隐作痛,几乎要站不稳。
赵无垠极少见她与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当下住了口。只是心里依然怒气未消。
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件事:父仇。
为了父仇,他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如今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竭尽全力都不能杀了陆文驰,还有比这个更让人绝望的事么?
朱芷凌知道其实只须告诉他陆文驰已死,便可解了他的
忧思,可谁让他让自己如此难受。现下偏偏就不告诉他,也算是略施薄惩。于是两人闷闷地坐着,却谁也不张口。
良久,朱芷凌见他扭过头去,猜他定是在叹息不能报得父仇而暗自垂泪,不由心软了下来,不情愿地开口道:“……陆文驰昨夜就死了,你又乱吼我来做什么,真是好没道理。”
赵无垠闻言,一时回不过神来,又惊又喜地一把抓住妻子的肩膀就开始晃:“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死了?”。
朱芷凌被他晃得双鱼金丝冠都歪了,忙一手扶住金冠,嗔怪道:“别晃啦!你吓得这小东西都开始在肚子里踢我了!”语气虽然还有些怒意,已是缓和了不少。
赵无垠一听腹中胎动,定了定心神,急忙撤了手,却忍不住一把又搂住了妻子问道:“他当真死了?哈哈哈,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朱芷凌见他抱着自己仰天大笑,眼中却是两行泪下,知道他此时悲喜交加到了极点,自己也顿觉这些年隐忍的苦楚忽然都作了烟消与云散,不禁低声吟道:
“朝相离,夕相背。
喜未央,襟满泪。
及夜思君难见君,
独栖清梧,何处话伤悲。”
赵无垠听得妻子念得字字肺腑,胸中早已悔意万千。他轻轻地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说道:“是我太鲁莽了,是我逼你太甚。”
朱芷凌拭了拭泪水,轻轻摩挲着丈夫的脸庞,只叹了口气,答道:“你喜我便喜,你悲我便悲。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好,又何必生分出这些话来。我已是高处不胜寒,你若再不懂我,我只怕真要失心疯了。”
瀛泽殿外旭日东升,一丝金辉从窗隙中射了进来。朱芷凌伸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重新簪好金冠站了起来,脸上作为妻子的温柔神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气镇山河的帝王之相。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纸稿递给了赵无垠,郑重地说道:“今早铁花来报,昨夜陆文驰写下了伏罪状后便服毒自尽了,我一早拿去来仪宫交于母亲的是他的亲笔,这一份是我早上事先抄录下来留于你看的。”
赵无垠听她这样说,不由问道:“你是觉得你母亲看了这伏罪状便会毁掉?”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有这样的猜测,方才在来仪宫,母亲也流露出几分本不想杀陆文驰的意思。如今他畏罪自戕,母亲甚至还疑心是不是我暗中动了手脚,还拿了观心之术来探我。”
“她可观到了什么?”
朱芷凌摇摇头道:“人又不是我杀的,她能观到什么?”
“果真不是你杀的?”
朱芷凌一听连丈夫都这样怀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佯怒道:“我若想要暗地里杀他,叫银花夜里走一趟就完了,还用得着大费周章地等柳明嫣坐着鲲头舰来参他么?”
赵无垠一反平日里的尖酸语气,十分顺和地陪笑道:“是是是,是我欢喜得傻了,你莫生气。”说完便细细地看了起来。
朱芷凌这时才想起还没用过早膳,觉得腹中饥饿
,趁他看纸稿的这会子功夫,寻了案上放着的几块点心吃。点心隔了夜,已是又硬又冷,她想要杯热茶喝一口,寻思宫女来了又要扰了他的专心,便端起冷茶勉强喝了。待她吃完,赵无垠也恰好看完,直看得感慨万千。
“没想到陆文驰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据他所供述的罪状,怕是十条命也不够还的了,真是死有余辜!”说完脸上又满是困惑,道:“可他如何就肯招了呢?”
“我与母亲亦是不解。不过当务之急先不要去理论这些,母亲说了,明日她当亲上抚星台,想必是要在百官面前就此事给个交代。今日之内陆行远也会被宣召到来仪宫去,他还不知道他的宝贝儿子死了呢。”朱芷凌盯着丈夫,话锋突转道:“所以,现在你需要做一件事。”
“何事?”
“装病。我要你从此刻起,便装病不出,一直到明日下朝母亲有了定论再说。”朱芷凌心中早有主意。
“装病?这是为何?”
“陆文驰虽死了,母亲疑心未消。依母亲的性子,这个风口浪尖你若不避远些,万一她执拗起来认定你与此事有关,之后你再想要接掌户部便没那么容易了。”
“人又不是我杀的……”赵无垠脸上颇有些郁色。
“谁让你当年非要在瑜瑕殿上顶撞母亲,她此生最容不得就是有人冒犯皇家的尊严,何况你一直心怀不满,她若疑了你,便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你做的了,所以当下让她见不到你才最是稳妥。”厉声说完,少不得柔声又补了一句:“好啦,你昨夜也没睡好,正好现在好好睡一觉,权当休上两日不好么?”
赵无垠见她说得在十分在理,也心疼起她来,道:“你也一宿没睡好,不如你也歇一歇?”
朱芷凌笑道:“我可没这福分,再小半个时辰便要上朝了,只怕现下那群官员们都已是到了流芳门,你且自去吧。”
春分休了一日,群臣都是精神了不少。抚星台瀛泽殿上,朱芷凌先让长史女官点了名,不一时女官来报:“今日朝勤,缺丞相陆行远、户部尚书陆文驰、户部侍郎赵无垠、礼部侍郎秦道元四人。”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赵侍郎昨夜偶染风寒,此事我自知晓。秦侍郎年近五十,已卧病一月有余。不知陆丞相与陆尚书是否也是有恙在身。”说完环顾了一圈群臣,温言道:“如今春分虽过,然春寒未消,诸位大人当小心保重,勿要添了病症。”诸臣闻言纷纷叩谢殿下关心。
工部尚书鲁秋生心思敏锐,明明昨日在这殿上见明皇下旨关押了陆文驰,朱芷凌就在一侧,如今却见她装聋作哑,必是还不想公开此事。刚朝殿上望去,正好朱芷凌目光如电看向他,被撞了个正着。
鲁秋生忙叩拜道:“殿下已身怀皇嗣,尚日夜操劳,我等必尽忠职守,专心管好自己辖内之事,为殿下分忧减愁!”
朱芷凌银铃般地一声娇笑:“鲁尚书颇是善解人意。”
你这个尚书,倒很聪明。
第七十七章 裂金
来仪宫,披香殿。
比起华美精致的鼎香殿,这所偏殿要小了许多,殿内的摆设很是古朴简易,乃明皇的书斋之地。当初明皇赐名披香,却从不焚香,取“墨染书简人披香”之意。
明皇朱玉澹默默地坐在一把竹椅上,玉手扣在把手的沿上,一下又一下,顶上九凤朝阳紫金冠的赤金凤翎也跟着颤着,眉头紧锁。四下的宫女们甚是知晓明皇的脾性,见状已是大气也不敢出。
此时,陆行远的八骏宝车已一路驶进了涌金门。昨夜他一夜未眠,一早便想来谒见明皇,不想宫内的公公已来宣召,于是顾不得去抚星台上朝,坐上马车便直奔涌金门来。
昨夜回到陆府,陆行远将所有族中子弟都叫到了沛国公府,严加盘问南华岛私运金锭一事。众人一见情形不好,纷纷不敢再瞒,只得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陆行远本是想问个来龙去脉,看看有什么线索可以将陆文驰的罪名牵扯开去,不至于丢了性命。不料越问越是心惊胆战,问到最后,发现族中不受此事牵连的清白子弟竟无一二,不禁跌坐在太师椅上,暗暗叫苦。
若柳明嫣死咬住陆文驰不放,只怕三司会审的堂上,其余子弟也要遭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要起。
陆行远苦思了一夜,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柳明嫣参上的本,惟有先想法子让明皇将此案押后个几日,自己赶紧赶去南疆总督府,亲自向老总督柳詹告罪服软,先解了他多年的怨恨,再求他让柳明嫣就此罢手。就算事成,这期间也少不得是忍气吞声,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对赵无垠那边怕是也得好生打发,经此一事文驰如能保得性命已是万幸,尚书之职是革定了的。自己还需力荐赵无垠接了户部方可,如此一来,朱芷凌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只是银泉公主那一边又该如何是好……
陆行远越想越头痛,哪一路人马都是不好对付,可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走一步看一步了。最重要的,还得看明皇陛下的心意。但愿她能念着旧情,网开一面吧。
陆行远一路忐忑,行到鼎香殿前正要入殿,宫女却向右一引,道:“今日陛下在披香殿相候。”
陛下竟不在正殿见我……
陆行远越发忐忑起来,脚下却不敢怠慢。他转过玉池,绕过香丘,望见披香殿内坐着一人,华服美袍,珠玉缭绕,正是明皇朱玉澹。
“臣陆行远拜见陛下。”
“国公请起。”明皇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识得观心之术的人,自然也识得如何不被观心,颜面神情收放自如。
陆行远并不起身,跪着继续叩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教子无方,致使酿成大错,臣羞见天颜。”
明皇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确实教子无方。”将袖中的纸稿拿了出来,早有宫女在旁接过递给了陆行远。
陆行远听了明皇这一句,心已是沉入谷底,见递过来东西,不解何意,忙拆
开来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得汗如雨下。
文驰,你招认得如此一字不拉……你让为父如何救你,又如何救得了你。
看到文末,只见儿子的亲笔笔迹写到:“所述罪条,皆为罪臣陆文驰一人所为,与族中之人毫无干系。”顿时老泪纵横,眼眶模糊,再难看下去。
这个儿子,本是个生性怯懦之人,从小闯了一丁点的祸也不敢担,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躲在长兄文骏的背后。自己一直骂他气度狭小,不似公侯之后,哪知现在却担下了所有的罪名,把弟弟们择得一干二净,终于像了一回王侯将相的样子。
可……可你自己怎么办?
陆行远见所述罪状不曾言及族中子弟,脸上略有宽慰,但一想到陆文驰自己在劫难逃,不由恸哭起来,往前爬了两步,泪诉道:“孽子罪孽深重,还望陛下乞怜开恩呐。”
只是这一瞬间的宽慰之色,早被明皇瞧在眼中了,登时心中雪亮,猜到陆氏族中众人也必有瓜葛。明皇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拂袖道:“你要朕如何开恩?饶他不死吗?”
陆行远自知理穷,只能磕头苦苦哀求,磕得青石地上血迹斑斑。
明皇顾视左右,立时有侍从将陆行远扶起身来。
“朕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只怕你儿子还比你明事理一些,不叫朕来为难。”明皇指了指伏罪状,冷言道:“他昨夜写完这些罪条,便已畏罪服毒,死在碧波水牢了。”
陆行远闻言不禁一怔,喃喃道:“死了?文驰死了?”脑中一片混乱,“不……这不可能,绝无可能。他不会服毒的……他自小连苦口的药都喝不下去,怎么会喝得了毒?此事……此事必有蹊跷,必有蹊跷啊,陛下!”
明皇见他语无伦次起来,呵斥道:“蹊跷?朕岂能不知其中必有蹊跷?你以为他把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朕便信了吗?这里写的桩桩件件,能都是他一人犯下的吗?你看着他这样护着你陆氏子弟,敢说心中没有半分暗喜吗?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思,岂能不蹊跷?”
为君者,最恨的便是欺君,何况还是个绝顶聪明之君。
陆行远被说中心事,待要辩解,又怕明皇盛怒之下,再牵涉族人,当下不敢再言。
明皇余怒未消,继续说道:“沛国公,朕自登基以来,因你是三朝元老,又是托孤的股肱之臣,对你陆氏一族深信不疑,多委以重职。没想到如今你陆氏却败絮其中,溃烂如斯!先皇曾说起那苍梧国的慕云氏把持朝堂尾大不掉,当引以为戒。如今看看你陆氏,与那慕云氏又有何分别!朕若姑息,岂不与苍梧国那智亏之君一般无二?又如何守得住这祖宗的基业?”
这话的分量已是重到了极点,陆行远历经三朝也从未遭到过历代明皇有如此怒斥,当下已是汗流浃背。但大难当头,不能不辩,否则便连一丝的生机都不会有了。
“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可看在臣尽忠碧海七十年的份上,可否容臣说几句肺腑之言。”
皇耐住性子睨视了他一眼:“你说。”
“臣自十二岁入得碧海,侍奉御阶之前,便立了誓言:此生奉公,不取一分俸禄,所有所得,全凭赏赐。倘若哪天饿死了,那也是臣的无能,而非陛下无情。金山之战,臣变卖家产宅第,全数捐出。全族二百一十八人,都跟着臣露宿了三日。三日后才蒙先皇另赐了居所,有所安顿。陆氏上下这般与臣同一条心,不图有他,是只为报先皇的救命之恩呐。也有人暗地里说臣是惺惺作态,可臣不在乎那些诽腹之言,臣相信只要对碧海对陛下一心一意,何须理会世间的凿凿之词。”
说到此处,陆行远长叹了一声,又道:“臣年轻之时,自问对族中子弟管教还算苛严,陛下可想一想金泉驸马的心性,便可知臣当年是花了多少心血去养育成人的。后来臣一日日老去,子孙也越来越多,单是家中男丁子嗣便有七十余人,臣也想亲自管教,奈何年迈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终是没能教好自己的孩子。这是臣的过失,是臣的糊涂,臣如今也是悔恨莫及啊。”
明皇听他提到金泉驸马,心中生出几分恻隐。陆文骏秉性温润,风度谦和,是当年先皇也曾夸赞过陆行远教导有方的。只是这陆氏子孙,眼下良莠不齐也是事实。想到这里,脸上依然冰霜一片,听着他继续说。
“然请陛下细想,之前是臣不知道孽子有此罪行,如今知道了,必不容他恣意妄为。他已伏法,死不足惜,臣只愿再次将所有家产尽数捐入国库,以示臣清白之心。但是……”
“但是什么?”
陆行远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明皇,迟疑道:“但是臣的家产事小,陛下清誉事大,臣只担心若将此案昭告天下,尤其是那柳明嫣,怕是会大肆宣扬她此次来太液国都惩恶扬善,扬她南疆总督之威名,反置陛下亲贤识人的名声于不顾,添了天下人说陛下用人不当的口实。”
柳明嫣……明皇忽然想起落霞湾的那艘鲲头舰,竟也有些头痛起来。历朝历代渎职之案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次柳明嫣掀起这样大的动静,在天下人的口中难免不会被夸大其词。何况陆氏一族在朝中任职的实在是太多,真要连根拔起,只怕伤及社稷根本。
再说无论如何,皇家的颜面不能丢。死了陆文驰不痛不痒,我朱氏以识人断面闻名天下,如今岂能让他坏了名声。想到这里,明皇心中圣意已定。
“朕意已决,明日当亲上抚星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作个裁断。”说完,又看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的陆行远,道:“国公,你把朕赐你的青金冠都磕裂了。索性摘下来,不要再戴了。”
陆行远一听,心领神会,知是舍了乌纱,但总算保了族人周全,忙将顶上的青金冠摘下,置于一旁,叩谢道:“臣确实年老昏花,不合再戴此重冠,多谢陛下洪恩!”
明皇一言不发地看着陆行远身形恍惚地退出殿去,又瞥了一眼搁在地上的那顶青金冠,冷冷地吩咐道:“抚星台朝议之后,唤清鲛公主过来一趟。”
第七十八章 流言
朱芷凌下了抚星台便奉命去了来仪宫,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随行的宫女们见她脸色阴沉,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软轿。
忽然朱芷凌问了一句:“驸马现在何处?”
“回殿下,驸马正在抚星台后的瞰月楼上,方才殿下下朝时还遣人来问过您什么时候回去。”
朱芷凌点了点头,道:“那便现在回吧。”
该说的总得说,无垠,希望你莫要怪我。
回到瞰月楼,登上高台,赵无垠已早等在那里。他一见妻子,忙扶她坐下。
“差人去瀛泽殿接你下朝,却听说你被叫去了来仪宫,怎去了这样久,还未用膳吧?”
赵无垠刚要起身唤宫女,朱芷凌伸手止住了他。
“无垠,先不忙传膳,我有话与你说。”
赵无垠心中疑惑,陆文驰既然已经死了,还有什么不好的事么?见妻子神色郑重,只好坐下。
“无垠,方才在来仪宫母亲与我说,陆文驰既然死了,想晋你补了户部尚书的空缺。一来母亲觉得你打理户部甚是仔细,二来……”朱芷凌边说边看了看丈夫的脸色,“二来……既然南华销金案是桩冤案,你父亲之死当是要补偿的,你接任了尚书,也算是子承父志,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赵无垠越发疑惑了,这都是好事,何以妻子说起来有些支吾。他警觉地问道:“她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你为何面有难色呢?莫不是……她还有什么条件。”
“……你也知道,南华销金案是我皇祖母当年亲裁之案,举国瞩目。如若忽然为你父平反,那就等于昭告天下当年皇祖母她老人家是判错了。我朱氏向来以观心识人闻名天下,现在骤然生出是非来,皇家岂非颜面扫地,母亲觉得这很是不妥。”朱芷凌皱着眉头,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她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必是会触动丈夫心里最忌讳的那方雷池。
果不其然,赵无垠脸色一变,冷笑道:“我道你母亲如此好心,开口便要晋我掌了户部,原来不过是个饵。我若吃了这个饵,她就想将当年的冤案不了了之,让我再也不提起了吧?”
“无垠!”朱芷凌双眉深锁地看了他一眼,责备道:“母亲这样的性子,让我与你来商量,已是极少见的了。若搁在旁人,她一道圣旨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赵无垠眼中恨意大盛,口中毫无遮拦地刻薄道:“所幸我非旁人,而是你清鲛公主殿下的驸马,所以你母亲恩宽,给了我回旋的余地,也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是么?”
“无垠!”朱芷凌被讽得胸中火起,但还是强压住怒气,辩解道:“你知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哪般的意思?”赵无垠已是怒气冲天,“我今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母亲就算给了回旋的余地,也与你无关!因为这是你们朱氏当年欠下的债!我父亲受到的不公,我母亲所受的苦楚,所有
的一切都须得一一偿还!”
朱芷凌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赵无垠,我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母亲的主意已定,明日瀛泽殿上她自有分晓。南华销金案就此作罢,她晋你为尚书,你接不接受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她明日只要圣旨一下,你能奈何?!”
赵无垠被她当头一喝,顿觉气血翻涌,如入了冰窟一般,心中万千恨意都噎到了喉头。他向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好!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我没本事替父亲洗刷冤屈,既然你一心要替她来教训我,那我也只能是认了。可是……三年前瑜瑕殿上我尚不惧你母亲,你以为今日我便会怕了吗?话已至此,何须多言。你我今日,便一拍两散!”
说完,转身便向高台栏杆处疾步走去。朱芷凌听他话语,已知其意,见他身动,立时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拽住。
赵无垠想要挣脱,奈何朱芷凌已是使劲力气从他身后死命抱住,哪里能挣开。
朱芷凌不由泣道:“你这是何苦。陆文驰已是死了,母亲如今要给你的,你受了便是。她不给你的,日后我也定会给你。他日待我登了御座,你父亲平反之事又能是什么难事?你何苦非要争此一时?我已怀胎四月,如今身心乏力,南华岛之事亦是倾尽所能,你纵然不为我想,也该为肚中孩儿想一想才是。你若跳了下去,我们隐忍至今的这一切又算是什么?岂不是前功尽弃?”
赵无垠一听到腹中孩儿,方才的底气登时减了一半,这才觉得浑身酸软,不由地向后靠在了妻子的身上。
朱芷凌泪眼迷离,幽幽地说道:“从小到大,一直是我靠在你身上,如今你便也让我来撑你一次可好?”说着将丈夫转过身来,一边用袖角拭了拭泪,一边柔声劝道:“无垠,你听我说,我现在挺着肚子,很是不便。如今户部已是我们的了,我与那温帝的接下来的约定也还需要些时日,正好韬光养晦几个月。孩子落地之前你且再忍一忍,好不好?”眼光中大有哀求之意。
赵无垠看着她良久,方苦叹一声:“我便是想说不好,又能如何?”
* * * * * *
清辉宫的后花园里,银泉公主的贴身侍女小贝正和来仪宫的一个老宫女坐在亭子里聊天。自从上次这老宫女无意中把赵钰之墓所在告诉了小贝之后,隔个月余总会来清辉宫一趟。有时只是闲聊,有时两人交换些体己的物事。半年下来,俩人已是十分熟络。
“你今日倒又得了闲,我便没你这般福气”,老宫女总是一副艳羡小贝过得要比她舒坦的样子
“往日是还算闲,我的这位主子又体谅我,端茶倒水的小事儿是不叫我做的,不过今日是我躲着她了。”小贝说得毫不避讳。
“怎么?”
小贝靠近老宫女的耳畔压低嗓门儿说:“公主昨儿出门时还好好的,一回宫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啥都不顺眼
。我赶紧跟小宫女们说我病了,可不能把病再过给公主,让她们伺候去。”
“哟,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我宫里那一位也是,说是心郁,金缕香一晚上添了两次,熏得我都躲殿外了。”老宫女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难道说……昨日这姐妹俩出去遛个弯儿就吵架了?”
小贝四下看了看,神秘地说:“听说呀,昨日她们俩一同上了抚星台,然后呢,遇上什么什么那个谁参了一本,说什么户部的那个谁犯了什么事儿,银泉公主说这人该杀,陛下又不杀,然后就卯上了。”
老宫女一听,顿时来了劲儿,“哦,你说这事儿啊,这事儿我知道。是户部的那个陆文驰,几十年前害死了赵钰,昨儿个东窗事发,被人揭了老底。我也是窗根儿下无意听见陛下跟清鲛公主说起的。”
小贝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我家公主气儿这么不顺呢。她从来懒得管朝堂上的事,可赵钰大是不同,他要是真是被害死的,那公主不得亲手剁了陆文驰?”
老宫女摇摇头道:“你说你家公主就为这事儿置气?那可大不必了。那陆文驰昨夜就服毒自尽死在牢里了。”
小贝被唬了一跳:“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今儿一早清鲛公主就挺着肚子来找陛下了。我就在殿侧,全听见了。”
小贝有些不信,瞥了她一眼:“陛下商议这种大事都不撵你们出殿去的么?”
“出殿又如何,你别看我眼睛花了,可耳朵好使得很呢。”老宫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那你还听到些什么?”小贝紧紧拽住老宫女的手,眼中十分渴求。这老宫女知道真不少,是得好好套一套她的话。
老宫女倒是很大方,笑着说道:“我听见陛下说啊,不想株连太多,横竖人也是死了,还治什么罪啊。”
“可他死了,赵钰还躺在无字碑的墓里呢,银泉公主怎会善罢甘休。你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她要是恼起来,只怕陛下也要让着她。”小贝抬了抬眉毛,似是有些忧虑,其实却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气。
老宫女嘿嘿一笑:“我是不知道你家公主的性子,可我知道陛下的性子。在陛下眼里,什么是非黑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家的颜面。这要是还替赵钰去翻案,那岂不是要打了先皇的脸,说先皇判错了案?那她可是断不会允准的。”
小贝听了不以为然,冷哼一声:“你若不信我的,咱今儿就打个赌,看看这桩事儿是陛下能占了上风,还是让了我家公主。”
老宫女鬼鬼地笑了起来,道:“这赌啊,是不必打了。陛下虽是公主的亲姐姐,可她先得是陛下。别说是这事儿了,就是当年先皇和陛下一同商量银泉公主殿下的事儿的时候,也是把皇家颜面搁在前头,把你家公主蒙在鼓里呢。”
小贝一听这话,岂能放过,忙问:“有什么事儿?竟是把公主蒙鼓里了的?”
第七十九章 妙策
“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就零碎听了一耳朵,都不叫个事儿。只不过我猜你们一定不知道。”
小贝急了,摇着老宫女的胳膊使劲晃起来,央道:“好姐姐,便是告诉我了吧。你这话吐半截儿岂不是要憋死我。咱不打赌了,妹妹知道你说的对。赶紧告诉我吧?”
老宫女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其实,真不是算什么,且过了这许多年了,我也是冷不丁儿的才想起来。银泉公主嫁去苍梧国后的那几年里,她不是总捎信回来么?”
小贝听得心中一紧,忙点头说:“是是是,公主思念碧海,是总写信。”
“先皇每次接了信,都闷闷不乐,后来某一天陛下来了。噢,那时她还是金泉公主。她就问起先皇缘由,先皇说银泉公主来信说那鲡鱼什么什么不好,说想要回碧海来。我听了猜想定是那鱼不新鲜。”
小贝听得脸色发青,暗忖怎么这老宫女知道这么隐秘之事。
老宫女似是浑然不知,继续说道:“那不新鲜的鱼吃了,银泉公主能高兴么。怨不得她老想回来,又老说鱼不好。陛下就说了,她真要是为了鲡鱼不好哪天耍了性子自己跑回来了,这嫁出去的女儿,忽然就回了门,可不是要损了咱碧海皇家的颜面嘛。”
小贝忙点头道:“是是是,是这么回事儿,后来呢?”
“后来金泉公主就给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哄哄她,说没效果就加点儿佐料,什么青橘啊、椒粒啊、桂粉啊。还说什么要故意跟公主说,放椒粒的那一碟效果最好,其他四碟都是没啥大用,其实连椒粒都是没用的,就是故弄玄虚一下。这么一来,银泉公主就应该能信了,暂时不会生出想要回碧海的念头了。我还琢磨呢,这佐料还要啥效果不成?”
小贝已经听得浑身发起抖来,强作镇静道:“然后呢?”
“然后先皇听了也很是称赞,夸她聪明呢。我在边儿上就想了,咱鲡鱼不都是生吃才好吃么?怎么银泉公主觉得味道不好,让她加了椒粒就变得好吃了,能解思乡之愁了?”老宫女依然一副不解的样子,又追问道:“小贝,你觉得是生吃好吃,还是加了椒粒好吃?”
小贝这边无意间听到这样大的秘密,实是惊得一时没了半点主意。
朱玉潇嫁去慕云府的头几年,成天都盼着慕云佑早日毒发身亡,谁想鲡鱼喂得殷勤,却总不见效。朱玉潇那时年轻,已是耐不住性子,写回碧海的书信里总说鲡鱼的不好,因怕被慕云佑看见,所以信里说得隐晦。后来二代明皇在回信时授了仙云五味碟的做法,暗示朱玉潇以椒粒加重毒效,其余四种调料障人眼目,这才让朱玉潇安下心来。
没想到今日被老宫女说起这事,才知道仙云五味碟不是用来骗慕云佑的,却是用来骗朱玉潇的,且出这主意的还是金泉公主!
小贝当下愣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得勉强笑应道:“都好吃,都好吃。”
然后又紧紧攒住老宫女的手叮嘱道:“这事儿今天说完就完了,咱出了这亭子可再也不能提起。你也说了,这皇家的颜面要紧,主子们的事儿,咱还是不知道为
好。”
老宫女见她如此紧张,也忙收了口,道:“自然自然,我就是觉得跟你亲近,才说了一嘴。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告诉你家公主去。”
“那还消说?我这人口风是最紧不过的了。我害谁也不能害了你啊。”小贝信誓旦旦,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回头就得告诉公主去。
枉公主为了碧海一生孤苦,这样大的一块儿心病,我这样的忠仆,岂能装聋作哑?
眼见小贝慌慌张张出了亭子去,老宫女也站起身来慢慢向外走,依然没有回来仪宫,而是走向了涌金门。今日涌金门外,正好是铁花当值,见到老宫女走了过来,将背一转,似全然没瞧见一般,任她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 * * * * *
苇花如云,碧莲如海。
太液三岛的内湖上,宫船往来,水波荡漾。其中有一艘驶得极快的银边小船甚是显眼,宫船上的宫女侍卫们虽只是擦肩而过,见了也都纷纷躬腰行礼。
小船上坐着一男一女,很是年轻,彼此间笑语不断,十分自在。
“这一路上看着他们行礼行过来,我几乎看到眼花。你这个公主好大的派头,我若单独一人坐船过来,估计都没人瞧我一眼,如今可真是狐假虎威了。”苏晓尘笑嘻嘻地打趣朱芷潋。
“苏大学士于人前向来不输气势,怎的今日倒谦卑起来了?”朱芷潋故意调侃。
“哎,我虽不输气势,可也比不上有些人是天生贵胄啊。”
朱芷潋哈哈一笑道:“大苏,原来你也这般世俗,眼里还在意这些。”说完压低声儿神秘地笑道:“要不,我去求母皇封你做个侯爷,以后这群奴婢们见了你也就要行礼了。”
苏晓尘高声笑了起来:“我是苍梧外臣,怎可做了你们碧海的侯爷。”
朱芷潋口中“切”了一声,嗔道:“别人都求不到呢,你还计较这内外有别了。”忽然又鬼笑道:“要不……我女扮男装,去你苍梧国也做个大学士可好?”
苏晓尘听了此话,忽然一怔。他想起未出使碧海之前,表妹叶茵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说是要女扮男装同自己一起来碧海。也不知她在苍梧国过得好不好?
朱芷潋见他发呆,神情有些忸怩,只道他当真以为自己要女扮男装随他去苍梧,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这么一说……何况谁要去你们苍梧国做学士啊,我朱氏儿女那么聪明,你们苍梧的皇帝脑子又那么……那么不灵光。”本是想说愚笨的,碍于苏晓尘的面子还是是婉转了些。
苏晓尘被她这么一说,本来是想笑的,又听她说到温帝的不好,便改了正色道:“我苍梧国君是以仁德治天下,想当初……”
朱芷潋见状忙掐了他的话头道:“好好好,仁德天下,仁德天下,你每次说起你们温帝来也就这四个字,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还有君仁臣智!”苏晓尘忙补充道:“我苍梧国君王仁德天下,又有慕云氏深谋远虑,你们碧海当初不也是来求了金山之策嘛。”
朱芷潋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驳道:“当初是
当初,我大姐早说了,她也就是晚生了二十年,若她赶上了那时候,何须你们的金山之策,我们自然能退敌。”
苏晓尘一听讲到兵道谋略,大有兴趣,忙问:“倘若你大姐早生二十年遇上伊穆兰南下,她有何妙策退敌?”
“呐,你听好了啊。”朱芷潋清了清嗓子,学着朱芷凌的架势老气横秋地说道:“伊穆兰血、鹰、刃、三族相持不下久已。血鹰两族虽然锋芒毕露,但刃族却心思不同。其中的微妙,大有推敲之余地。须知刃族的领地与碧海最近,黑市之后获利最多,且年年颇丰。若打下碧海,无异于杀鸡取卵,还要和另两族均分利益,实是不划算的买卖。此乃其一。”
苏晓尘见她摇头晃脑地说得居然很是在理,不由问道:“还有其二?”
朱芷潋手中小桨轻摇,嘴角一扬,笑道:“有啊。其二,血鹰两族有兵勇而无钱粮,刃族有钱粮而缺兵勇,才能相互制衡不分伯仲。倘若南下攻下碧海,刃族不过是多了点钱粮不痛不痒,而血鹰两族有了钱粮再加上兵勇,如虎添翼,刃族势必会被压下风头。”
苏晓尘听得默不作语,这两点确实在理,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国主苏利出兵南下时,出身刃族的大巫神温兰才会出面反对呢。他又问道:“你大姐所言果然不错,但只是通晓形势又如何能退敌?她须得有退敌之策才能保住碧海啊。”
朱芷潋点点头道,继续鹦鹉学舌道:“既是看清了形势,退敌之策便不难寻。伊穆兰三部族这等貌合神离,离间计是最好使的了。”
苏晓尘摇摇头道:“苏利国主十二万铁骑势如破竹,风头正盛,这等声势南下,军心振奋,怎么离间得了,这可是纸上谈兵了。”
朱芷潋一听他这样说,赞道:“大苏你还真是聪明,你所说的,其实她也说到了,所以这离间计是要讲究时机的。”
“此话怎讲?”
“碧海国是三分土七分水,其实可供骑兵驱驰的平原不多,且多是泥沼洼地,速行不得。我大姐说,只须将北面所有百姓和粮食全部运往南疆,分养于千礁万岛之上,便可以逸待劳了。伊穆兰军南下,最多只是得了太液国都一个空城,其余的什么都得不到。”
苏晓尘又摇头道:“那么多的百姓和粮食,就算想要逃跑,一时间哪里能逃掉?”
朱芷潋依然笑盈盈地答道:“你们苍梧国都是群山峻林,同样是一百石的粮食须得装四马车,那至少得四个大汉和四匹马才能运得走。而我碧海是漕运海运,一百石的粮食只要一叶小舟便可装得下,且只要像我这样的小姑娘一人摇一摇桨就运走了,走得还比你们快。所以想要南迁,毫不费力。”说完纤手轻摇,小舟立时又快又稳地行出几十步去。
苏晓尘恍然大悟,顿觉果然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各有神通各有门。
朱芷潋继续说道:“碧海国水路四通八达,还有南疆的白沙营和鲲头舰,虽然陆上碧海战不过伊穆兰,可到了水上便是碧海的天下。别说伊穆兰没有船,就算我们把战舰双手奉上,他们也不会驶呀。”
第八十章 念叨
苏晓尘忽然想起上次自己不习水上险些翻船的事,暗忖伊穆兰人的水性也不会比自己要好,朱芷凌的见解还真是犀利。
“所以我大姐说,倘若真要到了那一步,便将太液国都让出来,待几个月后伊穆兰粮草枯竭,又不敢踏上水面,必生内乱。此时若再去行反间计,就百发百中了。”
苏晓尘拍手赞道:“果然好计!你姐姐这一招以逸待劳,确实高明。”
朱芷潋听了脸上自然得意:“如何,不比你们苍梧的慕云氏逊色吧?”
两人谈笑间已是驶过了苇花丛,到了一处方滩。俩人下了船,轻车熟路地踏入一方草丛,又左右绕了几步,进了杨怀仁所住的田边小宅。
两人步入石亭,自行坐下。有婢女瞧见了,忙走了过来。
“不知殿下今日驾临,杨公子尚在更衣,奴婢这就去禀报,还望殿下与苏学士稍待片刻。”
朱芷潋点了点头。
婢女转身走后,苏晓尘奇道:“晌午时分,这更的是什么衣?老杨还真是讲究。”
朱芷潋笑道:“他素日里常有耕作,想必是刚忙完田里的农活,出了身臭汗。咱且别催他,省得臭烘烘地跑出来熏着咱们。”
南华岛之后,两人已是很习惯地用“咱们”来称呼了。
又等了好一时,杨怀仁才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穿着一身暗褐色的长袍,头上随意扎了个发髻,左手执了一把小茶壶,右手拿了个瓜儿翠的手把件,嘴里不知道哼的是什么小曲儿,好不自在的样子。
待及坐下,朱芷潋讶道:“我们还说你去摆弄田里的庄稼,准是一身臭汗呢,没想到你不仅不臭,身上还有种……”托腮苦思片刻道:“一种……脂粉香气。”
杨怀仁没料到她嗅觉会如此灵敏,当即神秘地一笑道:“小潋真是好鼻息,没错,就是脂粉香。其实我近日私下里在研制一种胭脂,若能制成,便想要送给你用。”
朱芷潋似是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忽然朝着老杨大笑起来:“你?老杨?你还会制胭脂?”
苏晓尘脸上也是全然不信的神色,但没说话,只是笑。
杨怀仁正色道:“你道我伊穆兰是荒芜之地只知温饱不知风月,其实我伊穆兰多得是能工巧匠,炼金之术更是无人能及,何况是小小的胭脂。你若不要那烬丝花制的胭脂,我还不给呢。”说完,故意哼了一声。
朱芷潋仍是笑意不绝,揶揄道:“你们伊穆兰的东西,都凌厉得很。什么螳螂刺的美酒,恶鸦的茶,这胭脂制出来涂在脸上,不会也是火辣辣的吧?”
杨怀仁听她讥讽,索性不理会她,转头对苏晓尘说:“不如我送大苏一罐,回头大苏有了心上人,转赠给她定是好得很。”
朱芷潋一听,不等苏晓尘发话,立时插了进来:“不要!”语气斩钉截铁得很。
杨怀仁道:“这是为何?你不要,还不许别人要么?”
朱芷潋心中好不憋
屈,她其实无所谓要不要胭脂,只是听到让大苏转赠心上人,便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烦躁,可这原由怕是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要就是不要。”朱芷潋索性耍上了小性子。
杨怀仁肚中暗笑,心想,既然自己身上残留的脂粉香气的事儿遮掩过去了,不提也罢。他清咳了一声,对苏晓尘说:“龙须呢,我是给你们做好了,也已安在双泉亭里了。反正你们太子是回国瞧不见了,我呢,就知会你一声。”
朱芷潋一听,骤然想起今日来也是为了答复当日老杨托付给他打探南华岛之事的。转眼已忘了刚才的事儿,忙开口道:“老杨,你办事稳妥,我们也去了南华岛。只是,清州知府沈娴云死了,怕是十天半月里南华岛的矿还是开不了。”
杨怀仁似是很吃惊的样子,愁眉道:“那我得赶紧告诉我舅舅去。这沈娴云和陆文驰都死了,南华岛上的矿谁来管。”
朱芷潋和苏晓尘闻言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陆文驰死了?!”
“是啊。你们来之前我出去转悠了一圈,听见宫人们说,早上看见沛国公慌慌张张地进了涌金门,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说是要给儿子治丧。”
苏晓尘心中惊异不已,就在昨日殿上,看他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证词,把他给逼死了?太子带着使团众人已经回去了,若不是因龙须的事太子把他留下来,自己也早该到苍梧国了,如今不觉卷入了南华销金案,陆文驰还死了!沛国公对自己岂能放过?现下不知该如何收场,
朱芷潋瞧他脸上神情,已知晓其心思,柔声宽慰道:“大苏,你是陪我去南华岛才遇上这些事的,昨日堂上也不过是说了该说的。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大不了我去求母皇,她定不会置若罔闻。”
杨怀仁在边上嬉笑道:“是呀是呀,再大不了,公主可以学当年你大姐的样子,也递一杯酒给大苏,大苏就可保无虞了。”指的正是瑜瑕殿上朱芷凌敬酒赵无垠保其性命之事。
苏晓尘一愣,问:“什么酒?”
朱芷潋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嗔斥道:“他满嘴胡话,大苏你还听他浑说不成?”
苏晓尘不解其意,也没追问,自叹了一声道:“我是想,苍梧的使团都回去了,我在此间之事已毕,明日确实是当向你姐姐辞行才是。”
朱芷潋闻言忽然心中一沉,好似被凭空抽去几片,问道:“你这便要走了?”
“出来苍梧已有大半年了,我也很惦念我的舅舅,不知他身子是否安泰。”苏晓尘说得确是真情。
杨怀仁频频点头道:“大苏说的我很是明白,我也有舅舅,虽然只是隔了一道宫墙,可也经常惦念。不过呢,光心中惦念没用,还得时常嘴里念叨,这样才容易见到。”
朱芷潋见他说得正经,又好奇起来:“念叨?这是什么古怪法子?你又来胡诌。”
杨怀仁还是懒洋洋地说道:“譬如我最近就很是念着我
舅舅,所以每天晚上念叨三十遍,已经念了三天了。”
话音未落,婢女忽然从亭外走来,禀道:“杨公子,郝师爷说许久未见您,派人送了些您爱吃的沙棘果,已是到了城门口,奴婢这就去取一下。”
杨怀仁拍掌大笑起来,脸上得意之极:“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光想没用,得嘴里念叨。”说完,拍了拍苏晓尘的肩说:“记住了啊,每晚三十遍,要念出声儿。只要心诚,我保你不出三日,必见分晓。”说完,站起身来说道:“我锄了一上午的地,有些乏了,去睡会儿,你们自便。”又不管不顾地径自进屋去了。
朱芷潋心中大奇,嘴上却不以为然道:“他这哪儿是惦着他舅舅啊,分明是惦着他舅舅的果子。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有点邪门儿……”说完,神情有些羞涩地问道:“大苏,你既然这么想见你舅舅,要不今晚开始就试试念叨三十遍?”实则心里想的是,他这样思念舅舅想要回苍梧去,万一要是这法子有用,真能见到他舅舅,是不是暂时就不会想要回去了?
苏晓尘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明明是个聪颖无比的小姑娘,怎么忽然就昏头转向把老杨的戏言都当真了?当下只好随口答道:“好,好,我晚上念叨我舅舅试试。”
朱芷潋用观心术悄悄瞥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知他是在随口敷衍,心下不悦。她暗想,不如我回宫后替他念叨,我一定比他念得有诚意。可转念一想,我又不识得他舅舅,连容貌音姿都不知,如何念叨?
于是小心思计上心来,换了笑脸道:“大苏,我划船送你回壶梁阁去,路上你给我讲讲,你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
苏晓尘有些奇怪,也不以为意,便应承了。
俩人回到小舟上,各有心事。
苏晓尘想的是陆文驰之死。户部一品大员能在一夜之间就暴毙了,此间到底有多少隐情。案情还未上公堂,人犯就已死无对证,南华销金案岂不是要不了了之了。好在不是我苍梧之事,自己不过也就是旁观而已。
朱芷潋满脑子想的却是苏晓尘的舅舅!
其实之前听母亲说起过,当时姨母远嫁,他舅舅还是媒人呢。但到底是怎样的人,可丝毫没有关心过。
“大苏,快说说你舅舅吧?”
“我舅舅……是漳州人士,我父母病死得早,是他收养的我。打我记事起,他就行走于礼部。当初为银泉公主和佑伯伯做官媒时,就已经是礼部的侍郎了。”苏晓尘搔了搔后脑勺,其实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哦……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不如你来问,我来答可好?”
朱芷潋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舅舅……为人怎么样啊?好不好说话?”
“我舅舅平时不太说话,听说朝堂上都极少开口,总是圣上问到他了才肯回禀。在家里,也说得不多,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
第八十一章 欲言
“那吃得多没劲啊,碧海每逢庆典有宴时,虽然我也是规规矩矩的,可平日里吃饭若是这样闷葫芦,我可受不了。那你舅母呢?也是不爱说话闷头吃饭?”朱芷潋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一时忘了之前是为了念叨他舅舅才问的。
提到舅母,苏晓尘显然脸上柔和了许多,“我舅母就要和蔼得多了,从不发脾气,待我也很好,虽然我没有母亲,不过我舅母便如同母亲一般”。
朱芷潋笑道:“那想必平日里都是你舅舅说了算,你舅母是百般忍让的。”
苏晓尘摇摇头道:“那你就说反了,我小时候有一次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我舅舅急得执意要打我,舅母不让。那一次舅舅怒得很,但舅母只是瞪了他一眼,他便不说话回房去了。别的事也是,虽然我舅母不发脾气,可只要一个眼色,我舅舅总是先败下阵来。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是为什么。”
“晚回一些便要打?”朱芷潋想想自己的平日里的无法无天,不禁乍舌:“这样看来,你舅舅对你是极严厉的吧?”
苏晓尘点了下头:“是,我舅舅对我的管教要远胜于我表妹。同样是读书写字,我的功课总比表妹多出五成。”
“你还有表妹?你怎么从来都没提起过?”朱芷潋忽然感到很不满。
“平白无故提起来作甚……不过我舅舅反而不太管她,有时也任由她胡闹。”
“许是你舅舅膝下无儿,寄希望于你,把你当成儿子来养的。”
苏晓尘听了若有所思:“你说的很有道理,要不然,他也不会千方百计把我送到佑伯伯那里去受教了。只是他有一次说起过,将来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只希望那时候我不要忘了他们的好。可自古不都是女儿嫁出去,媳妇娶进门吗?倘若真把我当成儿子,我怎会离开……何况,我又怎会忘本。”
朱芷潋听了也是一怔:“那倒确实是很奇怪。你舅舅没说为什么么?”
“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方寸之地,可总觉得这并非他心中本意。”
朱芷潋叹了口气:“哎,倘若我在跟前就好了,我用观心之术观他一观,便可知其心意。”
“不可!他是我舅舅,虽然确实管教得我严苛,但都说严父慈母,我心里只有敬他尊他,怎好去疑他,岂非大不敬?”苏晓尘皱眉道。
“你真不想知道你舅舅在想些什么吗?观心之术可不是浪得虚名哦。”朱芷潋一脸的坏笑。
舅舅,有时确实让人琢磨不透。从不结交大臣,却送自己去佑伯伯那里。从不爱出门,却知晓各地风光。待自己如同亲儿,但有时那眼光看自己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想到这里,苏晓尘赶紧收了收心神,坚定地答道:“不想!”
朱芷潋看着他的脸,心中暗暗嘀咕:假话……
其实她并非不明白苏晓尘的感觉,她以前问起母亲,父亲是怎样的人的时候,母亲也总是推托说不想提,可总觉得她明明很想只是忍着不提,要不然又怎会金缕香不断。但
她又不敢用观心术去观母亲,那只会惹得母亲更恼怒,久而久之,她也就装成不在乎父亲的样子了。
孩子总是善于揣测父母的心思,然后不自觉地去迎合他们。日子久了,便成了习惯。
船快到壶梁阁之时,苏晓尘忽然问道:“你姐姐一般朝议何时结束?”
朱芷潋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在朝议之后上抚星台向姐姐告辞,心中颇有些郁郁。
“……巳时”,这一瞬,朱芷潋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何时下朝。她看着苏晓尘下了船,转身便要离去时,心里如云翻浪涌一般,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大苏……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等三天再去找我姐姐?”
“为何是三天?”苏晓尘奇道,话刚出口,失声笑了起来:“你不会是真的相信了老杨的鬼话吧?”笑了几声,忽然发现情形不对。
朱芷潋的眼中,泪珠饱盈而出,夺眶直下。
是了!她一路问我舅舅的事,是想要为了用老杨说的法子么?她不识我舅舅,自然要问个清楚才好念叨。
苏晓尘忽然如梦初醒,这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初识了少女之心。这种击面而来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不禁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朱芷潋也不知为何望着苏晓尘要离去的身影会感到如此惆怅,惊觉时已是脸上两道热流抚过,忙背过身去。
四下一片寂静,岸边的苇花丛依然如云如雾,风过之处,惟有沙沙作响。两个年轻人就这么僵站在那里,良久,苏晓尘才开口道:“……好,那我……三日后再去找你姐姐。”
朱芷潋一听到“三日后再去”这几个字,明明是刚才自己提出的要求,如今他答应了,反而更加伤心起来。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船,再不肯多看他一眼,手上极快地摇了几下,小舟无声无息地行出了苇花丛,只留下淡淡的一串涟漪荡漾开去。
* * * * * *
昨夜海棠今日浓,借得初晴花更红。
辰时一过,流芳门开,群臣们纷纷驱车而入,如往常一般到了抚星台。入了瀛泽殿,只见清鲛公主朱芷凌一身金冠紫袍,已正襟危坐在殿上。
只是……今日为何公主坐于殿上之侧?
群臣们纷纷有些奇怪,其中工部尚书鲁秋生心思最是细密,暗忖道,莫不是今日陛下要亲临?正琢磨时,殿外一声传:
“陛下驾到。”
大臣们一听,不等看见人来,就都已伏地而叩了。
鲁秋生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听得耳边有人走过,身上环佩相击,声声入耳,所到之处,暗香浮动。过了一会儿,又听得殿上一声:
“诸爱卿平身。”
群臣们这才起身抬头望去,御座上坐了一人,身着杏黄峨带凤纹袍,戴九凤朝阳紫金冠,正是碧海明皇朱玉澹。
抚星台长史上前来报:“今日朝勤,缺户部尚书陆文驰、户部侍郎赵无垠、礼部侍郎秦道元三人。”
明皇侧身问道:“赵无垠今日缘何不在?”
朱芷凌欠身回道:“回禀母皇,赵侍郎前夜染了风寒,这两日都在殿后卧床静养。”
明皇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转向众大臣道:“冬春交替,寒暑相易,诸爱卿最要紧的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为国为民,劳心劳力本是好事,倘若因此就食不暇饱,寝不遑安,轻者卧病在床,重者油尽灯枯,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众臣见明皇说的明明是不痛不痒的事,言辞间却无比郑重,正疑惑时,又听明皇继续说道:
“譬如今日未能登殿参议的这三人,赵侍郎倒也罢了。另二人却不思休养,张弛无度,忽于昨夜各自病故于家中,实在是让朕欲责不能,深感痛惜啊。”
此话一出,除了沛国公陆行远、鸿胪寺卿陆文骥、九门提督陆文骠默不作声之外,众臣中立时私语纷纷。
秦道元久病数月,年岁也近五十,若说病故倒不奇怪。可陆文驰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也突然就病故了呢?
只有工部尚书鲁秋生,既不私语,也不抬头。他心中跟明镜似的,已断定明皇不想将陆文驰的案子翻到台面上了,这里除了沛国公陆行远,自己是所有大臣中唯一一个亲历了前日里御前弹劾风波的人,连陆行远都不说话,自己当然是装聋作哑最好。
可偏偏这个时候,明皇看向了他,和声问道:“鲁尚书,你说呢?”
陛下一定是故意问我的!
鲁秋生的反应很快:“臣觉得,陛下所言极是!臣等愚钝,有时察觉不到前日该是冬寒还是春暖,举手投足,未免无措。多亏陛下指点,臣定当谨言慎行,多多注意休养,不负陛下。”
明皇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那便好。如今病逝了两位大员,礼部侍郎位的人选容朕再想一想,户部尚书乃一部之首,不容或缺,不如……”似是思索片刻,转向朱芷凌道:“朕觉得……赵侍郎行走户部甚合朕意,不如就擢他为尚书,你觉得如何?”
朱芷凌淡淡一笑,颔首道:“但凭母皇圣意。”神情中毫不在意,好像是今日第一次说起此事一般。
明皇扫视了一眼群臣,看到陆行远正忍着眼泪躬身站在下首,出言宽慰道:“暮年丧子,实是大不幸,还望沛国公节哀。”
陆行远忙泣声回道:“愚子不慎,有负陛下,陆氏上下,感恩涕零。另还有一事禀奏,臣今年已是八十有三,老病之体,不堪重担,若再居丞相之位,恐辜负陛下所望。臣请陛下允准辞去一切官职,告老还乡。”
群臣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要知道大臣里有些人还没出娘胎的时候,陆行远就已经站在朝堂之上了。他的存在,简直比大殿里的盘龙柱还要久远,如今怎么忽然要告老了?陆氏一族权倾朝野,他岂会舍得?莫不是儿子死了伤心过了头,一时灰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不不不,当年金泉驸马死的时候,也没见他这等悲痛啊。必是做个样子,明皇定是不会允准的。
第八十二章 枯荣
只见明皇点了点头,叹道:“陆丞相是三代老臣,忠心无二,国之栋梁。只是朕若再强留于你,也是夺你天伦之乐,朕又于心何忍呢。朕赐你黄金两万两,白银十万两,七宝香车一辆,及良田百顷,仆役二十人,颐养天年。”
陆行远方要开口推辞,明皇又道:“这是你为了碧海的江山社稷风雨七十年该得的,也是朕的一片心意,不可异议。”
陆行远只好含泪称谢。
这一下,看得群臣有些回不过神来,今日的朝堂实是叫人看不懂,陆行远这样的三代老臣,说告老就告老,您老打明儿个起就真的不来了?
只有鲁秋生心中暗道:我说陛下如何将陆文驰说成了病故,不降罪于陆氏反而重金厚赏,原来是好聚好散的意思。看来陆行远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用顶上的帽子也保不住儿子的性命,只能勉强保住晚节。
陛下的杀伐决断果然凌厉。
只听明皇又命道:“着柳明嫣进来。”
殿外一声传:“南疆总督柳明嫣觐见!”
群臣众目回视时,柳明嫣将随身佩剑交与殿外的侍卫,一身白袍银帔地踏上殿来。
明皇这便似已忘了陆行远刚死了儿子似的,一脸容光焕发地说道:“柳总督,这次你给朕带来的荡平海寇的捷报,朕很是欣慰,当好好重赏你才是。”
柳明嫣恭恭敬敬地回道:“全仰仗陛下洪福,鲲头舰所到之处,贼寇皆鼠窜而逃,臣不过微末的军功,不足言及。不过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臣恳请陛下犒赏白沙营众军将士,以安军心。”
方才在殿外,柳明嫣便已听到殿内陆文驰病逝,陆行远辞官之事,料定是明皇丢卒保车,不想再牵连朝中其他出仕的陆氏子弟。可若今日不趁着自己恩赏在身再逼近一步,只怕余下的陆文骠、陆文骥等人日后也会对南疆总督府暗中不利,所以还得硬着头皮再补一刀。
明皇只闻其声,便知其意。暗忖这小丫头如今锋芒毕露,“赏罚分明”四个字,竟是在逼着朕对陆氏一查到底,斩尽杀绝。只是碍于今日她是领功而来,又不可申斥。一时只得按下心头不悦,作和颜道:“朕乃一国之君,赏罚分明、权衡利弊,桩桩件件自然都是深思熟虑,柳爱卿不必多虑,朕自会重赏众将士。另外,你所奏清州知府沈娴云一事,朕亦深感惋惜。沈娴云克勤克俭,爱民如子,英年早逝,理当厚葬才是。朕会命翰林院将其生平记述成册,供各级大小官员传阅,以示楷模,流芳于世。”
柳明嫣其实哪里在乎沈娴云那些事,见明皇依然庇护陆氏,刚想再进一步紧逼。明皇不容她开口,已接着说道:“柳爱卿,你本是宗室贵女,虽是旁支,也是皇裔,如今只是任了总督,并无爵位,朕寻思有些不公。今日朕便封你为理郡王,日后配享太庙。如此,你也可将你母亲牌位接回太庙安置,如何?”
柳明嫣听得全身一震,不觉泪盈。母亲是宗室旁支,嫁于理国公之子后
生下了自己。理国公有爵无职,且日渐势微,父亲病逝后,母亲又带了自己改嫁给南疆总督柳詹。柳詹是恰好相反,有职无爵,母亲既是嫁了他,日后当入柳氏祠堂,便入不了太庙。如今明皇这般封赏,实是了却了母亲临终前的心愿。
柳明嫣知道明皇封赏的意思,只是母亲的遗愿自己从未对外流露过,明皇只是前日亭中一见,便能洞察人心,选了自己最渴求的东西来赏赐,叫自己无法拒绝,这观心之术观得果然无比精准。
朱芷凌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寻思道,我以为母亲日日懒在来仪宫已是迟暮之人,不想今日亲上抚星台,心思手段全不减当年,看来自己还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才是。
明皇观得柳明嫣眉头渐松,沉默不语,知道她已心中作罢,满意地点了点头。
朝议一直持续到近晌午方才结束,朱芷凌直看着母亲的身影出了殿,这才松了一口气。陆氏大势已去,户部也得了手,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刚要坐下,这才忽然觉得浑身腰酸背痛,竟坐不下去。再加上两天两夜没合眼,实是撑不住了,忙唤宫女扶自己回了瞰月楼。
柳明嫣被封了郡王,四下群臣都围了过来,贺喜不断,反倒是与陆行远好言作别的人稀稀落落,甚是冷清。瀛泽殿上,两下一相比,更显炎凉之态。
陆行远却似不在意,慢慢走到柳明嫣跟前,一拱手道:“老夫也敬贺柳总督荣封为理郡王。”
柳明嫣一声娇笑道:“可惜日后这抚星台上再不能见沛国公的风采,本王也觉得甚是可惜。有些事,本王也是为了碧海的江山才有所决断,相信沛国公这般国之股肱,定不会对本王所行之事挂怀于心吧?”
陆行远微微一笑,风轻云淡地回道:“其实到了老夫这般年岁,已是心无挂碍了。柳总督已如日中天,何须来在意老夫挂不挂怀呢。老夫这个姓氏都是先皇所赐,连将来入哪里的祠堂都不在意,怎还会在意这些。老夫只希望柳总督能继续尽心辅佐陛下,保我碧海江山稳固便心满意足了。
说完,又一拱手,飘然出殿去了。
柳明嫣登时脸皮涨得青紫,她听出陆行远是在暗讽她为了仕途不惜忘本改宗随继父姓了柳,如今又弃了柳氏的祠堂要入太庙,意指她朝三暮四,当下气得胸口憋闷,又不好明着发作,只得心中暗骂:“老匹夫,不过是丧家之吠,三五年后,谅你也不知自己葬身何处!”
* * * * * *
之后的两日里,朱芷潋都没有再去壶梁阁找苏晓尘。苏晓尘隐隐猜到是自己惹得她心有不快,却不知是何处不妥。
她要自己等三天,那就等上三天吧,反正也不急这一时。苏晓尘觉得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顺着她意总是没错的。以前叶茵偶尔耍小性子着了恼,他也是这般应对。
只是这些日子和小潋相处下来,她分明是极爽朗的性子,便是有了
着恼的地方,也熬不过一个时辰便抛诸脑后了,如今竟足足两日都不见人影,真是少见。
苏晓尘兀自摇了摇头,顺手取出《云策》来翻。只是不知怎的,今日全然看不进一个字,满脑子都是那日朱芷潋离去时落寞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推开了窗。
那又如何?难不成她还能又藏在窗外?
苏晓尘望着窗外成片的芦苇花丛,想着每次与她坐在船上,吃着梅干,说着老杨的新奇事,每每都觉得人生原来还可以如此快意。
在苍梧的时候与叶茵也时常出去玩耍,但到了市井总是各逛各的。叶茵喜欢逛瓷器铺子,自己却喜欢蹲在卖古籍的店里,各有所爱。相比之下,如今坐在那船上,听着朱芷潋说话,也不管她说什么,听在耳中,都是有趣的,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自己就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想到这里,苏晓尘居然痴痴地自笑了几声,回过神时,眼前还是那片芦苇花,哪里有朱芷潋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想起桌上的黑岩青针已晾凉了,想正好斟一杯,一转身,赫然桌旁站着一人,把他唬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不是朱芷潋却又是谁?
“小潋?你从哪里进来的?”苏晓尘回头看了看窗子,分明自己刚才就在窗边,也没见她跳进来啊。
朱芷潋指了指门口,自斟了一杯茶喝。
这平日里跳窗惯了的人,忽然某天从门外走进来,反倒不寻常了。
朱芷潋看他脸上表情古怪,猜到他心中所想,皱眉辩解道:“以前是不想撞见你们那个太子,现在他不是回国了么,我还绕到窗前做什么。我……我就是路过口渴了,找杯茶喝。好了,现在喝完了,我要走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苏晓尘见她一脸认真的神色,看在眼里更显娇羞可爱,不禁心中有些怦然,顺手将《云策》递了过去,忘情道:“你……要不要看书?”
这俩人言语全然搭不上,可又都毫不在意。
“还是罢了,我也看不懂。我……我再饮一杯罢,许是早上吃得咸了。”朱芷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端起茶壶又倒了一杯。
两人正不知所云之时,进来一侍女说道:“苏学士,方才抚星台那边来人,说清鲛公主殿下请苏学士去一趟。”
朱芷潋咦了一声,说道:“姐姐为什么要找你。”
苏晓尘也是不解,望着朱芷潋道:“你要不要同去?”
朱芷潋刚想说好,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去了,一脸的牵肠挂肚准被姐姐瞧在眼里,反而尴尬,不如不去。于是摇摇头道:“姐姐找你,你去就是,我在这里等你。”
“也好,要是闷了,你就看看书。”苏晓尘指了指桌上的《云策》
朱芷潋笑了,她是觉得苏晓尘肯把他的珍爱之物给自己看,较上次又大不相同,心里有些欢喜起来。
第八十三章 蛊心
抚星台离壶梁阁并不远,不过隔了一个内湖。约莫半个时辰不到,苏晓尘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朱芷潋见他一脸喜色,问道:“可是姐姐又谢你南华岛之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苏晓尘神秘地笑笑,摇摇头。
“小潋,你姐姐给我看了苍梧来的书信,说那边又派了使团来,已在路上。率使团的居然是我舅舅!信上还说,我舅舅带了圣上的旨意,要赐我银衫银冠,命我留在碧海等待与使团会合。”
朱芷潋乐得几乎要跳起来,不禁呼道:“居然是你舅舅要来了,我可得好好谢谢老杨,下次再不刻薄他了!”
“你谢老杨做什么?”苏晓尘有些奇怪。
朱芷潋方才是脱口而出,被苏晓尘一问,不觉脸上一片绯红。
呆子,我晚上回宫后夜夜都替你念叨了几十遍的舅舅,我朱芷潋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心念念的男人,居然会是某人的舅舅!简直荒诞。
只是这种蠢话怎好说出来……朱芷潋当下转了话头问道:“苍梧的使团刚回去,为何又派了过来?”
“说是以出使为名,想要试着向你碧海替太子提联姻之事,可苍梧那边担心明皇陛下心意未决,不好事先张扬,故而只对你大姐说明了缘由,希望你姐姐能从中斡旋,成人之美。”苏晓尘老老实实地把朱芷凌给他看的书信中的内容都说了出来。
“又是这个太子。”朱芷潋心中有些不屑,不过想到若非是他,也不会有使团过来,更不能留住苏晓尘,当下对太子的嫌恶之情居然大减。
“你姐姐说,上次咱们南华岛之事替她出了力,她十分感激,想着我与舅舅大约许久未见,索性让他这次不要去迎宾馆,也住到太瀛岛上来。又说蓬莱、壶梁、岱舆三阁乃是一处,太子殿下上次住在蓬莱阁,我住在壶梁阁,不如舅舅来了就住在岱舆阁,好待相见。”
朱芷潋赞道:“看来姐姐是真想要谢你,岱舆阁离你最近,风景又好,水陆两路皆是方便。”说完,又一拍掌叫道:“对了,既然婚使要来,怕是最高兴该是二姐,虽然我不喜欢你们那个太子,不过看二姐对他甚是上心的样子,我得赶紧去清涟宫告诉她一声,省得她总闷闷不乐。”
苏晓尘想了想,道:“也好,只是此事还须暂且保密,不要让明皇陛下先知晓了。”
朱芷潋满口应承:“那是自然。”转身便一阵风地去了。
见朱芷潋走远了,苏晓尘心中不由暗想,这老杨当真邪门。自己说想习武,老杨说有缘自得传授,于是铁花便来了。自己说想见舅舅,老杨说念叨几声,于是舅舅便来了。难道他真能未卜先知?
* * * * * *
瀚江。
一如既往的惊涛骇浪,一成不变的浩瀚烟际。
苍梧国出使碧海的使团已过了江,方登上彼岸滨州的地界。
叶知秋稳步走下虎头舰,早有轿夫候在
前面。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四周,只见芳草遍地,铺青叠翠,全然已是碧海国的风光。
忽然后方疾步走来一人,一身甲披,腰悬宝刀,正是护卫使团的曹将军。
老曹见了叶知秋,恭敬一礼,指了指前方大路道:“往东再行个五六里路便是驿站,叶大人可要歇息片刻?”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渡江渡了小半日,身子正有些憋屈,此处往北便是落英湖,不如曹将军陪我去游览一番如何?”
老曹一听落英湖三个字,如见了瘟神一般,满脸的苦相。
“叶大人……这荒郊野岭的,不如早早到了驿站歇息,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叶知秋放声大笑起来:“曹将军又想起落英湖之劫了?无妨无妨,你我既非王公又非皇戚,都是寻常官吏,有谁来劫?况且咱们骑马前去,只在马上看看风景便好,如何?”
说完不等老曹回答,便作了个手势,示意牵匹马来,自己先上了马背向北走了。老曹见是拦不住,不得已转身吆喝其他人:“你们先往前走,我陪尚书大人片刻即回。”也跳上一匹马,跟了上去。
叶知秋见老曹跟来,手中马鞭一抽,那马顿时撒开蹄子向林子里跑去,老曹见状急忙也是一鞭,紧追不舍。
两人都是疾驰如风,一会儿功夫便到了湖畔边,叶知秋稳稳地下了马,气定神闲。反倒是老曹一身重甲,追出了一身汗来,下了马就开始喘:“我……还道文官只会坐轿,没……没想到,叶大人骑术如此精湛,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我也未想到曹将军有文墨之好啊。”
老曹一听,知道他是在说那日自己买太师墨之事,不由脸上一红,讪讪道:“末将是个粗人,哪里会舞文弄墨,只是希望家中犬子能如苏学士一般专心念书,故而想买两方好墨与他,以兹鼓励。”
“虎父无犬子,令公子出身将门,何以曹将军想要他弃武从文呢?”
“他倒是喜欢舞刀弄枪,只是想到将来……”老曹觉得接下去的话不太好说出口。
叶知秋立时明白了。
苍梧国如今是太平盛世,并无战事。武官想要升迁,又无武勋,便只能论资排辈。老曹这般扎扎实实地混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正四品的衔,又没什么油水。莫说帝都的文官,便是同级的一州知府,也掌得一方土地,日子比他可滋润多了。
天底下最抱怨太平的,永远是武官,偏生又说不出口。
想到这里,叶知秋好言宽慰道:“文武并济,方是社稷安泰之道。我并不敢说如今朝中的武官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有多少,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或许哪一日机会便来了呢?”
老曹听了陪笑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或许哪一日?或许一辈子机会都不来呢?
叶知秋见他神色,知他心中不服,继续说道:“人生憾事莫过于机会来了,却把握不住,那便是错失良机了。”
老曹听
他话中有话,凝神想了想,不解何意,问道:“末将还是不太明白,望叶大人指教。”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气势吞天的瀑布,笑道:“譬如你们上次来碧海时,想要看这瀑布,你留下十人守护银泉公主,其余等人都留给了太子殿下,于是守住了太子丢了公主。倘若你将人马分成一边一半,公主和太子都守住了,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
老曹依然没听明白,迟疑道:“自然是觉得末将护卫得力,行事稳妥。”
叶知秋点了点头道:“能守住俩人,别人自会夸你办事稳妥。但朝中稳妥之人比比皆是,何以将军上次丢了公主,这次反而还能再担护卫使团的重任?此等难得建功的机会难道别的将军便不想得么?”
老曹满脸笑意地回道:“末将事后听闻,全赖叶大人在朝堂上替卑职美言,不仅不曾受罚,还能再领了这次的差事,实是大人栽培。”
叶知秋摇头轻笑道:“所以将军仍是不明白。我纵使想要替将军美言,若将军所为无可圈可点之处,我又能奈何?”
老曹一琢磨,心道:这……难道我丢公主还丢出名堂来了?
叶知秋继续说道:“办好差事虽是重要,但若想鹤立鸡群,还需用心推敲其中分寸才是。世上之事,想要办得好却不一定办得对,想要办得对倒不一定需要办得太好。譬如上次将军将大部分人马护卫住了太子,只给了公主十人护卫,亲疏有别。这才让圣上觉得,将军于大敌当前,心里分得清孰轻孰重,是个有主意的人。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将军是个没主意的,想要同时护住太子与公主,结果顾此失彼两头都没护住,你看圣上还会对你青睐有加,将这次的差事分派于你么。”
老曹听得如醍醐灌顶,不由心中暗叹这一品大员的见识果然不凡,忙拱手道:“叶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末将真是受教了。”
叶知秋语气依然十分谦和,和声道:“将军为人温厚,我便再多说几句,大丈夫于世当相势而为,伺机而动,切不可因循守旧,死水一潭。有言云,乱世出英雄,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倘若将来时局有变,还要当断则断,否则那才是错失良机,追悔一生了。”
老曹听得其中大有玄妙,又毫无头绪,依然陪笑道:“大人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只盼到那时,大人能指点迷津,给卑职指一条明路才好。”
叶知秋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将军言重了,我哪有什么慧眼如炬,不过是虚长了将军几岁,看的多了些罢了。你我今日之谈也只是信口闲话,将军勿要太放在心上。”
说完,看了看天色又道:“美景虽好,夕阳渐西,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如我与将军再赛一程,看看谁先到驿站如何?”
此时的老曹怎会煞了叶知秋的兴头,拨转马头欣然道:“一定奉陪。”殊不知:
落英湖畔落缤纷,有意者语有心人。
今日良言入肺腑,他朝成蛊乱心神。
第八十四章 疏离
涌金门城楼上,明皇朱玉澹很少见地扶着护栏,眺望着远处的市井阡陌若有所思。
最近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能说不棘手。失了陆行远这个臂膀,也许会一时短痛,不过陆氏一族的势力年年渐增,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变成第二个慕云氏,到那时再要收拾只怕不易。倒不如趁着这次的南华岛之事快刀斩乱麻的好。
枝繁叶茂了,总是需要修剪的,治国也是如此。
好在凌儿对国事已是熟稔得很,若不是肚中有了孩子有心无力,这次的事应该也不用自己亲上抚星台来料理,权当我这个当母亲的体谅她吧,毕竟这江山迟早也得交于她,想来她将来必是会孝顺的。
想到这里,明皇不由心情松快了不少,遥指着远处说道:“你们看,城下湖中的荷叶已经都变绿了,今年的春天竟是这样暖和。”
宫女们见明皇脸上难得有笑意,也都纷纷凑趣道:“是呀,春暖花开,别处的梨花都还没落,咱们这里的荷叶就已经等不及,定是圣恩眷顾,才有这样的好兆头呢。”
另一宫女也十分乖巧,道:“听说双泉亭的新龙须也安好了,很是精致,今日天气这样好,陛下何不去那里散散心,那里的荷叶才好看呢。”
明皇听了,也颇有兴致,笑道:“也好,那便去双泉亭坐一坐。”刚上了帝辇,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你们去趟清辉宫,把银泉公主也请来,朕要与她一同赏泉。”
宫女应声而去。
从涌金门城楼到双泉亭,须得绕过流芳门,上了太瀛岛,再穿过内湖。明皇的帝辇晃晃悠悠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银泉公主朱玉潇竟然已经先候在紫竹林前了。
“你来得这样快。”明皇有些诧异。
“我正要去寻姐姐,半道上碰到了姐姐宫里的宫女。”朱玉潇笑了笑,神情却有些不寻常。
明皇显然是心情甚好,并未在意太多,玉手一抬,帝辇便稳稳地落了地。
“你们都守在外面,不用进来伺候。”
说完,明皇便执着妹妹的手,一同入了双泉亭前的紫竹林去。
“听凌儿说,苍梧那边又派叶知秋出使来了碧海,已是过了滨州境。”明皇慢慢地踱在九曲桥上,随口说道。
“叶知秋要来?他来做什么?”朱玉潇不解。
“凌儿没有说。不过我心里猜着,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联姻。大约是见我一直没再提,觉得贸然派了婚使过来太唐突,才托以出使为名。这点小心思,倒不是为了瞒我,是想瞒过世间之人,给它苍梧留些体面罢了。”明皇轻轻掀起路旁垂下的柳条,露出一条青石小径通向池边的假山后。
朱玉潇淡淡地回道:“我之前见过洁儿,她似是对苍梧太子颇有好感。”
明皇一皱眉,道:“我瞧那苍梧太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洁儿果然相人不淑。虽说与苍梧的太子联姻,也不算辱没了我碧海公主的身份,可先皇定下的失衡之策已是渐见成效,他苍梧国不出数年必生内乱,把她嫁过去,
后果难以预料。何况,洁儿有好感又如何,皇裔之女谈婚论嫁,岂能凭她一人好恶?”
朱玉潇默不作声。
明皇忽觉身后朱玉潇并没有跟上来,方醒悟到是触及了妹妹的痛处。当初先皇逼着朱玉潇嫁去苍梧,也未曾顾及妹妹的好恶,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室贵胄,本就不能如民间那样情投意合便可你嫁我娶。
明皇心情本是极好,不想坏了气氛,便转了话头问道:“你与那叶知秋应是见过,他为人如何?你可观过他?”
“人是个稳妥之人,只是城府太深,既不与人结交,又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我也不曾观出什么。养出来的孩子倒是不错。”
“怎讲?”
“姐姐见过的,前几日在抚星台上向姐姐细说南华岛的苏晓尘,那是叶知秋的外甥。叶知秋膝下无子,是把他当成儿子养的,还送他到慕云佑处受教。那孩子天资聪颖,性子也温良,慕云佑教得很是尽心。”
明皇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是他,当日嘉德殿上见了一次,抚星台上是第二次见,我观他两次,也觉得器宇不凡,隐隐间竟有王公之相,是个英才。可惜……”言下之意,不能为己所用。
走到小路的尽头,便是双泉亭了。明皇依着亭子自坐下,又道:“叶知秋二十五年前曾来过碧海,当时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侍郎,我便未太观他。我依稀记得他总是跟在慕云铎的身后,不太说话,难道不善言辞?”
“礼部尚书,怎会不善言辞。慕云佑和我说过,若论起朝上议政,叶知秋这么多年来,说过的话里就没有一句是能被挑出刺儿的。苏晓尘对答如流的本事里,聪明的这一半是受了慕云佑的教,稳妥的这一半倒是他舅舅的濡染。”
“这样的人物,我竟然错过了。想必出身也是望族,几世传承下来的好门第才有这样的出息。”
朱玉潇摇摇头道:“他的出身我也不知,反倒是他夫人……听说与他是同乡,举止言行却颇有些……”似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他夫人?”
“我也说不上来,我曾经见过他夫人几次,总觉得他夫人身上气质不凡,与我很有些相投之意。”
明皇咦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心高气傲,平日里甚少能有人入得她眼,便是阴牟国的公主黎太君在她口中也不过是南蛮之女,今日说起这个叶夫人怎得如此高抬。
两人站在亭边朝外望去,荷花池中清波碧叶,引得几只红头蜻蜓立在上面。远处两尊龙石像依然盘在碧玉般的柱子上,龙口处的两撇龙须晶莹剔透,比原先的样子又略长了一些,更显威武。
明皇叹了口气道:“凌儿是好意,为了我把这亭子里里外外整修一新,只是没了原先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惜,这新的龙须造得确实很好,难为她费心了。”
朱玉潇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寻了张石凳,缓缓坐下,终于开口说了自己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赵钰之事,姐姐便这样了?”
明皇闻言脸上添了些
阴郁,她知道妹妹不会作罢,但这件事她也已决了心意不会再变。
“那依你说,你想怎样?”
“他是冤死的,我知道你已升了他儿子做了尚书,也革了陆行远的职,可为何不能替他正名将他重新厚葬?”
“如何正名?南华销金举国皆知,便是冤也冤了二十年了,世上谁还记得他?如今骤然再替他正名,母亲的英名何存?我朱氏皇家颜面何存?”明皇有些不快,都是皇裔一族,自己所想所为,怎么妹妹就是不能明白。
朱玉潇却不在意她脸上阴晴几何,继续说道:“好,你如今也终于肯认了,他是被冤死的,为了顾全母亲的英名,不能翻案不能厚葬。我不与姐姐说这些,可我就想问一句,母亲那样睿智多谋,区区一个陆文驰是如何能骗过母亲的?姐姐当初在这双泉亭中不是说,母亲除了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中何曾误判过一次?难道南华销金案也是误判?”
明皇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妹妹不是替赵郎来喊冤的,而是替她自己来喊冤的。如今自己刚刚承认了赵钰是冤死,便是承认了当年母亲是误判,可自己又说母亲不曾有过误判,那便只剩一个解释:故意为之。
妹妹何等聪明,若无陆文驰之死,也许还想不到这一节,现在水落石出了,怎会醒悟不过来。
明皇正思虑该如何好言相劝方能安抚妹妹,朱玉潇又开了口。
“姐姐如此难以启齿,我便替姐姐说了吧。是我,当年去了苍梧日日想着能早些回来,母亲得知心有不安,唯恐我坏了她的失衡之计吧?于是她便觉得,只要没了赵钰,我在苍梧也就不得不死心了。可赵郎那样一个老实人,克己奉公谨小慎微,母亲想要寻他个罪名,怕也是不易,是不是?”朱玉潇的话语中尽是讥讽,冷笑一声:“恰逢陆文驰包藏祸心,母亲便故意让他得了手,我可有说错?”
见明皇低头不语,朱玉潇站起身来,面对着龙像边氤氤氲氲的雾气,继续说道:“好一个人证物证俱在,我听说母亲当年还仔仔细细地拿着户部呈上来的半年的账册瞧了整整一夜。我起初还道是母亲生怕冤了他,所以瞧得仔细。如今想来,母亲分明是怕这账册有什么纰漏不足以掩饰真相,不然到了后世,若有人用证物来诋损她误判,坏了她识人断物好名声,她怎会肯?”言罢忽然拍掌大笑起来:“母亲哪里是为了他才看了一夜,分明是为了自己啊!母亲那样的性子,我早该明白的。”
明皇听得脸色已是发青,然而朱玉潇说的句句犀利,且每一个字都戳到了实处,她一时也无从驳起,只好劝道:“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女帝摄权本就不易,她为君为皇,事事都要顾全大局,你是我朱氏儿女,怎会不明白母亲的用意?”
朱玉潇听了再难自己,泪如珠落:“为了江山社稷,她把我远嫁八千里,为了江山社稷,她杀了赵郎,可她再狠心怎能骗我这么多年,在她眼里,我究竟是她女儿还只是一颗棋子?”
第八十五章 反目
明皇低声斥道:“妹妹!你怎可如此说母亲?为君者,孤家寡人,必得无情,可这不是她所欲所想,而是身不由己。她并非对你心狠,而是对所有人都心狠,对自己尤甚。你忘了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父亲当年谋逆于太液城内,母亲起初何等钟情于他,可为了江山稳固,不也一样亲赐了他毒酒么?”
朱玉潇抬头看了看明皇,脸上泪痕未干,反冷笑了起来:“姐姐,你这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当年的母亲了。为君者必得无情?所以你的性子也越来越狠了?从小都是我发脾气你让着我,那时我俩顽皮打闹,我抓破了你的脸你也不曾告诉母亲,只说是自己跌破的,姐姐那样懂我惜我。可如今,姐姐已经变得与母亲一样了!你们都毒死了自己喜欢的人,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独我不肯。于是你们便逼迫我去毒死另一个人来换,我耗尽青春做到了,可到头来你们还是杀了他。你们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还有脸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哈哈哈哈。”
明皇脸上越发不悦,已是现了怒气,喝道:“妹妹!你越说越放肆了!”
朱玉潇冷冷地看着她,回道:“我还想问姐姐一件事。当初我托人捎书信回碧海,问母亲这鲡鱼吃了这许多,为何数年都丝毫不见成效,母亲传了我仙云五味碟的法子。说其余四味皆是障人眼目,只有椒粒能让毒性发作得快些,我信以为真。可有人说其实连椒粒都根本没用,也是障眼法,只不过障的不是慕云佑,而是我朱玉潇!就为了让我一心一意呆在苍梧替你们杀人!且这法子不是母亲想的,还是姐姐想的,此事当真?”
明皇听得莫名,不由胸中怒气难忍,厉声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等昏话,你从松岚行宫回来时方才告诉朕是用鲡鱼下的毒,朕如何知道什么仙云五味碟?如今又说什么障眼之法来攀诬我,真是无理之极!”
“我与母亲书信往来,你那时是监国,想要过目又是什么难事?母亲又岂会瞒你?想来母亲如今也不在了,你便是想推在她身上我又能说什么?”朱玉潇言辞犀利,毫不退让。
明皇被妹妹一顿抢白刺得怒火中烧,一早上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她手中本托着一盏白釉莲花杯,此时玉手猛然一覆,登时摔了个粉碎。
“朕是国君!岂能信口开河?母亲是不在了,可她传你的观心之术还在,你若信不过,只管凝神来观朕的脸面便是!”
“姐姐的观心之术早已炉火纯青,怎会不懂得如何藏头掖尾,掩了脸色,还能让我来观什么?”朱玉潇见明皇越是恼怒,心中越是疑她心虚,反倒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明皇已是气极,指着朱玉潇怒道:“朕好意邀你来亭中赏泉,把叙旧日好时光,你却只是咬住朕不放翻旧账。事过境迁二十年,真不知你今日是怎的就鬼迷了心窍!莫说朕不曾说过什么椒粒什么鲡鱼,便是说了,你如今能奈朕何?!”
亭中顿时一片沉寂。
能奈你何?
朱玉潇苦笑一声。
我朱玉潇无夫无子,不过一孀妇,世间能依靠之人只剩姐姐你,你却来问我能奈你何?我苦楚困顿二十五年,为碧海的江山所付出的不逊于你分毫。你如今身居九五之尊,子女承欢膝下,尚不能与我半分怜悯,你我
姐妹情分何存?
母亲当初赠了这双泉亭,嘱托说要相亲相爱,可如今这双泉亭已成绝情之地,我朱玉潇发誓,此生不复入亭!
朱玉潇拂去脸上的泪珠,恢复了往日孤冷的神情。她慢慢地跪下身来,轻轻叩了一首道:“臣妹身体不适,不能再侍奉左右,请陛下宽允。”言罢,朝那两尊龙像看了一眼,不等明皇开口,飘然出林去了。
有时两个人的情分,一句话便可撕得粉碎,待要重圆,不知又要多少年。
然人生在世,能有匆匆几许?
* * * * * *
资深丫头的洞察力和渲染力是不容小觑的。
自从上次小贝从来仪宫的老宫女那里听到一些惊人的内幕之后,便绘声绘色地告诉了银泉公主。她生怕自己说得不够详实,又略略添了一些自己的推测和猜想,使整件事情听上去更加真实可信。她觉得,这也是为了方便公主了解来龙去脉,并无他意。
朱玉潇从那一刻起便脸上乌云一片,再也没晴过。今日一早朱玉潇起了身,说待早膳之后要去寻陛下,资深丫头就又明白了。
这种时候须得躲远一些。公主去找陛下定是一片刀光剑影,倘若自己就在跟前,公主情急之下如说所有事是听自己说的,那陛下雷霆一怒把自己直接丢到湖里去也是极有可能。
于是等银泉公主要出清辉宫时,小贝忽然说要留在宫中,理由是……呃,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嘛。
公主听了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出殿去了。
银泉公主前脚刚走,清乐公主朱芷洁后脚就来了。
“殿下来得不巧,我家主子刚出殿去,说是寻陛下有事。”
“哦”,朱芷洁闻言有些失望,“是我来得不巧,本想带些小菜来与姨母一同用早膳。”
小贝一见朱芷洁身后两个宫女手上提了好几盒的菜,想起这位公主的手艺,肚中的五脏庙不禁开始叫唤,眼珠子一转,忙陪笑道:“是我家公主今日起早了,说是饿了,吃得饱饱的才出的门。”边说边直瞅着那食盒笑。
这样地显露,朱芷洁哪里还会不明白,便笑道:“这些菜也是放不得的,如贝姑姑早膳用得不多,不如再用一些?”
小贝心里就等着这句话,嘴上立时跟裹了蜜似地说道:“奴婢有这福分能吃得到,那可是一辈子都有得说嘴了。”转身对着一侧的小宫女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殿下上茶?”
一边又跟变脸似的复了笑容道:“殿下且坐一会儿,依奴婢看,我家主子不会回来得太晚,您来陪主子说话,主子一定高兴。”
朱芷洁今天确实是有事而来。
昨日小妹朱芷潋特意过来告诉自己,叶知秋的使团已过了滨州。名为出使,实为婚使,是想替苍梧太子向母皇再提联姻。可因为母皇之前不置可否的态度给搁置了,所以联姻之事的关键还得看母皇是否肯点头。
怎样才能让母皇点头呢?
朱芷洁整整想了一夜。要自己跑去来仪宫找母皇说想嫁过去?那可绝不能够!除了每个月的请安去一次来仪宫,平日里就算借自己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母皇面前晃悠。何况,便是能像小妹一样跟
母皇无话不谈,婚嫁之事也是羞得张不开口的事。自己一个女儿家,哪有给自个儿说亲的?
那就只能找人替自己说了。
小妹最能说得上话,不过她自己尚未出阁,怎好提这事?大姐也能说得上话,且她也赞同联姻,大约是出于前朝的考虑,但母皇之前听大姐提过后并不作声,可见未能说到实处。
如此一来,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这位姨母。姨母是母皇的亲妹妹,辈分又相同,她肯开口自然是最好。不过上次与姨母谈起太子时,姨母很反对自己嫁过去,如今要她转了念头去劝母皇,颇是不易。
事到如今,难也得试试,朱芷洁发现自打遇见李重延之后,比以前有主意多了,这世上倘若别人都不来帮,那就只有自己帮自己。
于是,朱芷洁和明皇、朱玉潇一样,也起了个大早。她蒸了些点心,又备了些菜,满怀心事地来了清辉宫。
所以,当小贝建议她等银泉公主回来的时候,她立刻就答应了。
她哪里知道,小贝其实是有别的心思。
今日银泉公主去寻明皇的晦气,再回来时暴怒已是必然,自己是借口留在了宫中,可躲过了初一,怎么也得想办法把十五也躲过去。公主回来怒气未消,必须得有个人在跟前儿顶着。
清乐公主正合适。
于是小贝美美地吃光了盘中所有的东西,估摸着朱玉潇快回来的时候,命小宫女们收拾了碗盏,向朱芷洁陪笑道:“殿下稍坐,奴婢在殿后头还有些事。”便先溜走了。
朱玉潇怒气冲冲地进了清辉宫,刚踏入殿门,见朱芷洁端坐在那里,先是一怔,劈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朱芷洁一见她脸色很不好,隐隐尚有泪痕,心下一阵慌乱,想着带来的菜也被小贝吃了个干净,只好应道:“……是想寻姨母说说话,恰逢姨母出去了,便擅自在此等了一会儿。若姨母累了,洁儿就先回去了。”
朱芷洁平日里时不时地就会送些菜肴过来伺候朱玉潇用膳,朱玉潇是用惯了的,知道她对自己十分上心。虽然今日心中气恼,到底与朱芷洁无关。朱玉潇是个硬脾气,却不是个不讲理的。她见朱芷洁脸上惶恐,强捺住心头怒火说道:“无妨。”便转入殿后更衣去了。
朱芷洁也不知这是留还是不留之意,她心中惦着联姻之事,终究还是腆着脸坐下了。
好一会儿朱玉潇才又出来,已是将先前的锦袍去了,换了一身轻便的丝绣长衣。
两人坐定,宫女们又奉了一巡茶。朱玉潇拿起茶盏啜了一口,才开口道:“听说苍梧国的叶知秋要到太液城了。你可有耳闻?”说完边瞅着朱芷洁脸上的神色。
果然朱芷洁立时脸色变得通红,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却也没料到姨母会如此单刀直入,只好回了声:“是,是有耳闻。”
“那你大约也知道了,他是为何而来的吧?”
“……是。”
朱芷洁已是红到了耳根子,如坐针毡。
朱玉潇哪里还需再问,两句话便摸透了她的来意,眼见她羞成这样,朝侧旁的宫女们吩咐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
第八十六章 移恨
待得宫女们都退干净了,朱芷洁才觉得窘意略减,开口道:
“姨母上一次曾说起,不可嫁去苍梧国,只是不曾说明原因,所以……还想来再请教姨母,可有什么原委。”
“远嫁他国,终是辛苦,这一点姨母比谁都清楚,姨母只是想你一生在宫中无忧无虑,并没有什么原委。”
朱芷洁叹了口气道:“在宫中确实锦衣玉食,可终日如笼中之雀,连半分欢笑也无,实是苦闷。说句女儿家不当说的话,苍梧太子还在太瀛岛上的那些日子里,我才知道原来人生还可以如此快乐,这样的日子才不叫虚度,也不枉自己来世间一趟。”
朱玉潇见她说得动情,不由有些恻隐。当日自己与赵钰也是这般相见两欢,不愿分离,这种感觉即使过了几十年依然萦绕心头不曾散去,自己怎会不懂。说起来,虽然都是远嫁苍梧,可自己是被逼着嫁过去的,嫁得不情不愿,洁儿与那太子李重延却是两情相悦,两者全然不同。
当初确实曾担心过黎太君会不会出手报复我碧海之人,但后来细想,李重延乃是温帝的独子,身上有着阴牟国的血脉。他阴牟国好容易让血脉入了帝祚,黎太君再狠毒,应也不至于对李重延不利。何况洁儿若嫁过去,将来生下的孩儿还会继续将血脉延绵下去,黎太君大约是不会去害洁儿的。
想到这里,不由松了口,说道:“其实……你若心中有意,也无不可。毕竟能与相知之人厮守一生,是再难得不过的了。”
朱芷洁见她这样说,不由又惊又喜,真好似拨云见了日,欢喜无限地说道:“姨母能明白洁儿心中所想,真是太好了。只是听闻母皇尚有犹豫,洁儿想……不知姨母能否替洁儿在母皇面前劝说几句……”
“不能!”朱玉潇听到母皇二字,登时变了脸色。
朱芷洁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又是哪里说错了话。
朱玉潇也觉得似乎出言太过,又不好挑明刚与明皇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只好安慰道:“我去见你母亲,她必得想起我当年出嫁之事,心中反要不情愿,不如……不如你将自己的心意如实告知与她,她许了你也未可知呢?”
朱芷洁见她不肯相帮,心中叫苦,道:“洁儿知道若嫁去苍梧,便不能侍奉母皇。母皇又是那样用情至深之人,姨母看她对父亲便可知一二。如今洁儿为了一己私念而不能尽孝于左右,本就是罪过,再要洁儿自己去说,岂非要惹她这个做母亲的寒心,洁儿于心何忍?”
朱玉潇听她说到用情至深四字,按捺下的火气不禁又涌了上来,冷哼一声:“你母亲?用情至深?”
朱芷洁不知道姨母何以忽然语气大变,怔在那里。
朱玉潇此时忽然心中念头一动,竟生出一丝阿修罗般的心思。
姐姐,你与母亲对我各种欺瞒,视我如棋子,我又何必继续事事顺从你们的意思?你骗得我甘心困在苍梧二十四年,我如今便也让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
当下转过头来,低声道:“你觉得你母亲是个用情至深之人,那你可知你母亲为何总不愿见你,你父亲又是因何而死的?”
芷洁听得这两句,已是浑身颤抖,姨母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死也不敢提的禁忌之言,也是深埋心中永远不解的谜团。
但禁忌有多深,好奇便有多深。何况这已是朱芷洁从懂事起便一直探求的秘密,如今听姨母轻飘飘地说出来,怎会不想知道。
朱玉潇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悄声说道:“事关国运,有些事姨母是不能让你知晓的,但姨母可以告诉你的是,你母亲受了你皇祖母的旨意,用鸩酒毒死了你父亲。而你与你父亲长得实在太像,她又问心有愧,见了你如见了你父亲,无地自容。所以她便把你挪到了最远的清涟宫,既不见你,也不想你,因为每见你想你一次,她良心便要被敲打一次。她宁可杀了你父亲,也要保住皇位,宁可冷落着你,也不想让自己难受,这样的人,你还称她用情至深?”
朱芷洁只觉好似头上一阵焦雷鸣过,耳中嗡嗡作响,朱玉潇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我朱氏的女儿都会习得观心之术,她可曾授你?不曾。那是因为观心之术须得面传,她连见都不想见你,如何能传?还有,你母亲在来仪宫的阁楼中藏着一副你父亲的像,但只是藏着,从不取来看。你可知晓?”
朱芷洁木然地点了点头,这画像之事她确实听大姐提起过,但母亲只说没有这样的东西。
“既然怀念你父亲,日日点着那金缕香,却不敢拿出画像来瞧一眼,这其中的古怪难道你没有想过么?”
“母皇为什么……要毒死父亲?”朱芷洁依然回不过神来,一时间太多的疑问反而使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事关你皇祖母的圣意,姨母确实也不能说太多与你听,但你父亲死于你母皇之手,是千真万确之事,此事陆行远也是知晓的。”
朱芷洁猛然醒悟,难怪!每次见了陆阿翁,他总是避着自己,不肯多说一句。从小自己只道是惹人厌弃,不如两个姐妹乖巧可爱,原来是因为母皇和陆阿翁都瞧着我像父亲,所以不悦。
朱芷洁又想起小时候有个宫女只因说了句自己像金泉驸马便被赐死,心纯如镜的思绪中竟生出一丝恨意。
我朱芷洁何辜,要受此冷眼相待?
朱玉潇看着她的脸,早已观得她所思所想,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只可惜,你生来无辜,却连她的身都近不得,还谈什么日后尽孝侍奉左右,只怕你离她越远,对她便是越孝了。”
此话真是不留丝毫的情面,朱芷洁听入耳中猝不及防,惊恐得连眼泪都已下不来,只是大口地喘着气。
“姐姐的性子与当年你的皇祖母已是一般无二,她心中只有她的皇位,她的江山。其余之事,何曾会放在心里。洁儿你若不信,再看看姨母便是。姨母也不羞于告诉你,本来姨母与赵无垠之父赵钰乃是良缘一对,当初是听了皇祖母的话之后,被硬生生拆散遣去了苍梧,结果到头来孑然一身,临老只能在这清辉宫虚度等死,这便已是十足的榜样了。你现还想着做你母亲的好女儿,可她心里又能在意你几分?你对太子的心意她又可曾问过你一句?你如今若不为自己做打算,那姨母也可预见,你将来必和姨母一样,终日困在那
清涟宫里,成了真正的笼中之雀。兴许哪日你母皇想起了你,指了桩婚事与你,可那会是你意中之人么,你也只能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罢了。”
朱芷洁眼中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从小思念的父亲已再也见不到了,只要自己还是这张脸,景仰敬畏的母亲也不可能再与自己亲近,我此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为何要受如此煎熬,为何还要顺从地留在这笼中?苍梧虽远,那里有自己的心仪之人,他父皇又是如此慈爱,是天下闻名的仁君,我便是再也回不得碧海,又有何憾?
朱玉潇见她脸色不似先前般那样柔弱,知晓她已是有了主意。又低声道:“你且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叶知秋是个能言善辩之人,等他见过你母亲,你再去来仪宫说便可。至于事成与不成……”。说着,执起朱芷洁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便看你对苍梧太子的心意有几分了。”
* * * * * *
叶知秋的使团静悄悄地进了太液国都。
除了因为这位尚书大人平日里习惯了默不作声的作风,使团的人数也确实难以引起注意。
随臣三人,马夫随从十人,护卫十人。一共加起来也就二十多个人,在动辄百人商队进出城门的太液国都来说,可谓滴水微澜。
但一入城,情形就不一样了。叶知秋发现入城不远处有一彩棚,两边红毯就地,护卫森严。彩棚的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高高瘦瘦,甚是年轻,衣着华贵,显得身份不凡。
那人远远望见使团车前挂着的古梧常青藤纹旗,疾步带了几个文官一同迎了过来。
“在下碧海国户部尚书赵无垠,奉监国公主之命在此迎候苍梧国使团的各位大人。”
叶知秋在车中闻言,不敢怠慢,忙下了车,也回礼道:“在下苍梧国礼部尚书叶知秋,奉圣命出使碧海,劳各位大人玉趾在此相候,实是惶恐。”
原来此人便是清鲛驸马赵无垠。
叶知秋面不改色地回礼时,心中不禁纳闷,两国相交,出迎之人既非出自礼部,又非鸿胪寺,虽说与自己品级相当,怎么是户部?
他却不知,这是朱芷凌的刻意安排。
一则朱芷凌暗谋温帝,以五百艘鼋头舰相诱,打算日后大开商岸,其中流通往来,多是户部之事。赵无垠初掌了户部,考虑到将来与苍梧交往甚多,急需抛头露面,混个脸熟,于是自动请缨。二则朱芷凌对这个叶知秋也很关注,自己的丈夫亲迎,既可以将接触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回禀自己,也显得郑重。须知当初迎接苍梧太子时,为了给个下马威,只派了秦道元区区一个侍郎,如今换成了尚书,算是给足了面子。
“贵国的通文书信监国公主已收悉,知道叶大人远道而来,身负重任,命我等迎安排使团的其余各位大人住在迎宾馆,还请叶大人随我一同上车,前往皇城,下榻于太瀛岛上。”
叶知秋略一沉吟,唤过曹将军交代了几句,便命自己的马车跟随赵无垠的马车,自己则随他一同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