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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就计

    温帝心下一凛,拿起信细细端详了一遍,高声喊道:“李公公?”

    门外的太监听闻叫唤忙进了屋,应道:“老奴在。”

    “朕方才采茶有些乏了,想在这里稍做歇息,你去茶圃外守着,任何人等不得放入。”

    李公公见温帝脸上阴晴不定,十分乖巧,立刻收起了先前满脸的喜气,敛息低声应道:“老奴遵旨。”便转身疾步退了出去。

    温帝拆开信封,细细将信上所写看了一遍。又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信使尚在?”

    这时,从茶室的某个角落里传出一个女童的声音:“在,请恕小人无礼,不能现身。”

    温帝似是并不在意,喃喃自语道:“计是好计……只是,她确定心意已决?”

    “是,公主说了,只需按此计行事,她必能助陛下除去慕云佐,以绝后患。”女童的声音毫无迟疑。

    温帝冷哼一声,道:“只是作为条件,朕需遣十万雄师到太液城,助她登基是么?”

    “正是此意。”

    温帝拿起信,低声念了起来:“……待时机成熟,请贵国慕云佐太师率苍梧之精兵,入太液以襄大计……”

    念到此处,颇有些迟疑,问道:“可十万雄师要渡瀚江,谈何容易?”

    女童又是嘿嘿一笑:“此事不难,鼋头舰三百艘,日夜更替,十万雄师,三日便可渡完。”

    温帝闻言却不以为然,摇头道:“三百艘,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是造出舰船,以明皇此等睿智之人,此舰船用作何用岂能没有猜疑?”

    女童依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公主从三年前就已向明皇陛下进言,瀚江之西并非只有苍梧一国,单以邻邦小国及属国论,便有十四国之多。这些邦国虽小,然物产丰美,别具一格,且合在一起,数目可观,只是苦于运不过瀚江。若能广造巨舰以做商用,再在两岸互建商馆市肆,互通有无,定能汇通天下,珠和璧美。明皇陛下听闻后很是赞同,毫无疑心。”

    温帝冷笑一声:“你家公主倒会未雨绸缪,三年前便开始做此打算。她母亲若是知晓其用意,真要心寒之极了。”

    女童应道:“明皇陛下洞察秋毫,且向来行事谨慎。公主说了,只有栈道陈仓合二为一,方可明修暗渡,瞒天过海。所以这三百艘舰船用作商船也并非虚言,待陛下助公主成事之后,她会将其中的一半舰船赠予苍梧国,真正做到互通有无,两下裨益。”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栈道陈仓合二为一,说得朕也很是动心,倒有些盼得你家公主能早登御座了。可她倒不怕朕拿了这舰船又载了兵甲打过瀚江来么?”

    女童也嘿嘿笑了起来:“陛下好谋算,不过公主谈笑间也说起过此事。碧海国兵甲虽少,造船的本事却是天下无双。这些巨舰能抵得住瀚江天堑的狂风巨浪,全赖船匠们在舰中埋设的巧机妙锁,倘若陛下想要以此

    舰率众兵临碧海,我们便有法子将这些机锁一一拆解。届时恐怕船未至岸边,便会散成一堆木片,陛下的雄师可就得去喂鱼了。”女童的话语透着一股尖酸,语气中毫不示弱。

    温帝的脸色一沉,并没有说话,多年的定性使他已不会轻易动怒,何况女童所说的话,胸有成竹,显然早有预料。他想了一会儿,忽然似是想到了另一件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想用这个法子来……”

    女童咯咯咯地笑起来:“陛下真是好神思。公主一直说,苍梧李氏历代先帝皆以仁治国,可陛下的智谋,便是比那慕云氏也毫不逊色。”

    温帝听在耳中,顿觉此话听起来似是赞颂之辞,实是辛辣,又触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一块心病,不由震怒。但只是一瞬,便又将脸上的怒色压了下去,淡淡道:“她的意思朕知晓了,你回去告诉她,朕对此事无异议。”

    那女童应了一声,又道:“此外,贵国太子殿下与碧海清乐公主联姻一事,公主说了,她也十分希冀于两国再结连理之好,与苍梧亲上加亲。只是明皇陛下尚有犹豫,若苍梧国近日能再遣一求婚使团,并将此事办得隆重一些,必能推波助澜,打消明皇陛下的不决之意。”

    温帝深思熟虑了一番,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此事朕知晓了,近日自会遣使团去碧海,就请她好生接应便是。只是使团求婚之时,若太子本人在场则不合规制,就请她近期内派人将太子送回苍梧国来吧。”

    女童应了一声,便再无声息,不知何时已是去了。温帝将那封信投入炒茶用的小火炉内,又坐了片刻,兀自笑了起来。

    朱芷凌,这几年你只道我是你的一枚棋子。这次我当让你知晓,谁才是棋手。

    李公公在茶圃外候了好半日,才见温帝慢吞吞地从茶室里出来。眼瞧着温帝的脸色已是舒缓了不少,甚至还比平日里显得要愉悦一些,心中揣摩着多半还是铁树祥瑞的缘故,忙又堆上笑脸,打算待会儿只紧着温帝的话头使劲往喜庆的面儿上带,以博个龙颜一悦。

    不料温帝见了李公公,迎头就是一句:“替朕更衣,朕要去趟榕庆宫。”

    李公公一愣,怎么忽然要去榕庆宫,不去常青殿看铁树了?要知道榕庆宫乃是苍梧国历代先帝的太庙所在之处,今儿这样寻常的日子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来要去那儿呢?

    不过李公公是经了事儿的宫中老人,不多问一句,只旁敲侧击地笑问:“圣上这是要把这祥瑞之兆亲自告诉先帝爷呀?”

    温帝闻言怔了一下,随即夸赞道:“你倒是机灵,很懂得朕的心思。是了,朕打算亲自跟先皇说说这祥瑞之兆。”

    李公公忙腆上脸来奉承道:“哪里是老奴懂得圣上,分明是先帝爷在的时候,您就对他百般孝行,这份心思天下皆知万民传颂,谁还能猜不出来呢。”

    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

    犯嘀咕,祥瑞还没见着呢,就去榕庆宫报喜,怎么想都觉着好像哪儿不对劲。脚下却不敢怠慢,忙扶温帝进了常青殿更衣。

    榕庆宫并不在皇苑之内,而是建在皇宫以西五里开外的一片邻山傍水的洼地,传说是万桦帝都最好的风水宝地,故而自高祖立朝以来,便选了此地建了太庙。再往南去一些,就是慕云氏的太师府第了。

    待温帝午后乘着车辇到了榕庆宫时,已是黄昏时分,正遇上宫人们低头洒水帚地,忙着朝夕各一次的例行打扫。

    温帝方下了车辇,瞧见宫门前停着一辆七宝香车,车前挂着一块无字的木牌,只刻着数朵祥云。

    他皱眉问左右道:“怎么?是太师府的黎太君在里面么?”李公公刚要上前询问宫人,从榕庆宫里传来一阵拐杖声,敲在青石地上,声声入耳。再一看,正是慕云府两太师的生母黎太君。

    自从上次含元殿上两人暗涛汹涌地针锋相对之后,已有数月未见。温帝曾着人暗中打探,得知黎太君得了丹书铁券之后,便一直深居简出,一心只在府中照料慕云佐,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显然黎太君也未曾料到会在此处遇到温帝,但终究是见过世面的老人,一见温帝立于宫前,手中的仙鹤盘云杖敲在地上也未曾有片刻的迟疑。她径直走到温帝面前,缓缓躬下身子,口称:

    “老身见过圣驾。”

    温帝直待她行完礼,方亲自上前扶起来问道:“黎太君今日怎会来此?听闻太君在府上一心照顾左太师,不知他的身子可好些了?”

    黎太君微微一笑,道:“老身近日夜有多梦,常常忆起故去的姐姐,因而来看一看,添一炷香,说几句唠叨话。若按苍梧祖制,老身这臣子之妻的身份本不得入皇家宗庙,也是承蒙先帝皇恩浩荡,特恩准老身日后可以随时来此祭拜,每每想起,自觉感激不尽。”

    温帝听言,和颜悦色地抚慰道:“黎太君说的是哪里话,太君与皇妣是血脉至亲,姊妹情深。纵然臣子之妻出入七庙之地于本朝并无先例,可黎太君膝下二公皆是国之栋梁,朕的母亲也是太君的姐姐,实是骨肉相连。常言道,世间百善孝先行,为了朕的亲姨母破一次例,又有何妨?往后且休要再提此事。”

    黎太君忽然听得温帝唤她一声“姨母”,心中感慨万千,眯起眼睛细细看去,温帝的细长的眉角间分明还有些姐姐当年一双凤目的模样,方才在榕庆宫内对着姐姐的画像说了半天的话,如今见了温帝,再想起些昔年往事,不禁泪眼婆娑。

    她轻轻拍了拍温帝搀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回道:“你这一声姨母,老身竟觉得恍如隔世……倘若姐姐还在……”正要老泪落下,瞧着四下皆是一群宫女侍卫,自觉失仪,转身对温帝身边的李公公改口道:“老身瞧着圣上有些清减,可是近日夜里闷热,睡不踏实?”

第五十八章 父皇

    李公公十分乖巧,顺着话头应声答道:“太君真是心细如发。今年妙岱山上的流瀑之水比往年少了些,故而樟仁宫总有些闷热不易入睡,圣上睡到半夜有时要翻三四次身,老奴也正愁此事。”

    黎太君点了点头,转向温帝慈颜道:“咱们阴牟国的人呐,从前地处湿热,到了夜里蚊虫又多,不易入睡是常有的事。族中老人曾有一古方,将那芸香叶配上檀姜、紫莜、千里草,于日下暴晒后收拢,做成布囊,塞入枕芯,夜里便可高枕无忧。老身前几日刚托人从阴牟旧境之地寻了这些草药来,亲手缝制了一个,回头先送给圣上用着,必有功效。”

    温帝听了,笑着推辞道:“左太师如今体弱尚未康复,太君亲手缝制,想必是替他所作,朕怎好横夺过来,不妥不妥。”

    黎太君见他笑起来眉角上扬,越发地现出几分姐姐当年的容姿,心神一阵激荡,忙道:“不碍事不碍事,老身每日睡不了几个时辰,醒来也是闲着,回头再缝一个便是。太师府离这里又近,圣上先入内祭拜,估摸出来的时候,老身就已经差人送到这里了,正好带回去今夜可用。圣上切莫要再推辞,倒叫老身心有挂碍。”

    温帝见她如此执意,便含笑点了点头,转身进榕庆宫去了。

    万桦帝都本就草木繁多,郁郁葱葱。榕庆宫的四周更是种满了参天的榕树,将宫殿围得从外望去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树梢间偶尔显露的几角赤金色的飞檐,彰显着此地的尊贵和森严。

    温帝命李公公在殿外看守,任何人等不得放入,自己“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又轻轻地掩上。

    正殿的坛前挂着几幅画像,皆是历代先帝之像。皇后及有战功的宗室子弟之像则分列于东偏殿与西偏殿内,并不在殿内。

    苍梧国立朝不到百年,传至温帝不过第四代,故而正殿上挂着的画像也仅有三幅。温帝走到那第三幅像前,默默地看着画像。只见那像上之人一副清瘦的容貌,眉宇间甚是祥和,正是温帝之皇考钦文帝。

    注视良久,温帝自叹了一声坐了下来,低声念道:“父皇,孩儿今日来看你,是想与你说,父皇临终前托付给孩儿的夙愿,孩儿就快要做到了。到时候,孩儿定要夷平整个太师府,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殿内檀香缥缈,寂然无声。惟有思绪萦绕不断,似是回到了四十年前。

    常青殿。

    珍株参天,华盖如伞。

    那一年,父皇的身子还十分清健,每日下了朝,总会先回常青殿陪自己玩一会儿。父皇总是喜欢把自己架在肩上,在常青殿前转来转去。殿前杨梅树上的果子啊,长得那么高,连父皇都够不着,可只要自己坐在父皇的肩上,就正好能摘得到了。

    父皇常说,父子同心,将来苍梧李氏定能千秋万代。自己那时不过**岁,哪里听得懂什么千秋万代,只顾着摘那杨梅吃得开心,有时摘得不小心

    ,把杨梅的汁水挤得父皇身上到处都是,他都从来没有不高兴过。

    又有一日,父皇亲手种下了一棵铁树,无花无果,叶子也很难看。但听父皇告诉自己,虽然铁树不一定开花,可无论风吹日晒都是常青不谢,就像是李氏子孙,虽不出众,但心如磐石,风雨不摧。

    后来,父皇病了。

    病得不能起床,不能吃自己爬梯子摘下的杨梅,甚至连粥都喝不了多少,脸变得更加瘦削。每次去看父皇,都会觉得他的精神日渐衰弱。

    太医们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心郁成疾,须静心调养。可父皇哪有什么心郁?明明一年前还那样开心地与自己在殿前玩耍,那样有力气地把自己架在肩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有一天,慕云氏的三个伯伯来看父皇了。

    每次见那三个伯伯,都要行礼寒暄,一想起来就觉得麻烦,自己刚想要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却被父皇叫住。

    父皇示意自己不要走,就坐在榻旁,自己只好听话地坐了下来,看着慕云氏的三个伯伯走近殿内,身后还跟着一群的朝臣。三个伯伯都穿着黑色的袍子戴着金色的巍云冠,脸上的神情凝重地让人喘不过气。他们伏下身子跪成一列,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似是赞颂父皇的功德,眼光却又不住地看着自己。

    父皇就这么默默地听着,直到那三人说完,才开口说道:“慕云氏自先祖创业起世代追随,随高祖皇帝卧雪眠霜,栉风沐雨,宣力无数,辅成大功。其智其酌,其忠其勇,举国上下,无出其右。如今朕体重难愈,他日新帝待拥,朝中上下,可托付者,惟有尔等三人……”说着说着,已是咳嗽不止。

    三太师见状忙应声道:“臣等愚资,承蒙圣诲相托,必尽心辅佐新帝,不敢有怠。”

    父皇瞧了地上的那三人一眼,似是有些不满意,但并未说话。为首的慕云铎登时领悟,高声再拜道:“臣领慕云氏一族上下,誓效忠新君,定当鞠躬尽瘁,以报高祖当年对慕云氏知遇之恩。日后如生异心违背今日誓言,必遭灭族之灾,人神共愤!”说完,便磕头下去。

    他身边最年幼的弟弟慕云锡心领神会,立时也一同拜了下去,倒是排行中间的那个慕云铉颇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才缓缓拜下身去。

    父皇这才脸上舒缓了一些,点头道:“如此,朕可放心了,明日即下诏书。你们先下去罢,朕还要与皇儿交代几句话。”

    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顷刻间退了个干净,常青殿上又只剩下自己和父皇二人,只见父皇吃力地靠着床榻,面如金纸,身前的锦被上,已咳上了几处血丝。

    他盯着自己,眼中神情十分怪异,似是不认识一般。良久,才使劲撑起身子将自己揽入怀中,悄声道:

    “儿啊,父皇已时日无多。接下去父皇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既不可与任何人提起,亦绝不可忘记。”

    自己不知所然,

    但还是点了点头。

    “儿啊,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李氏中最聪明的子孙,他日继承大统,必能将苍梧治理得国富民强。”

    “孩儿一定励精图治,努力做一个好君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让慕云伯伯们帮我。”

    父皇摇了摇头,附在自己的耳边说:“不可以。你虽然智慧过人,但你既不可以励精图治,也不可以努力。”

    “孩儿不明,这是为何?”

    “你必须学会把国中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慕云氏。”

    “把朝政都交给慕云伯伯们?那孩儿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做,除了一件事,就是等。”

    “等?”

    父皇点了点头,又咳了几声,才有力气继续说道:“你要忍着他们的跋扈,忍着他们的专权,等到你找到机会,一举将那慕云氏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父皇的话让自己吓了一大跳。

    “可是……父皇,您刚才不是还对满屋子的大臣说,要把我托付给慕云伯伯们吗?您以前不是说苍梧国能有今天全是靠君仁臣智,尤其是慕云氏忠心辅佐才得来的清平乐世吗?”

    “父皇……是骗他们的。慕云氏贼心不死,骗了父皇一辈子,如今……父皇也要骗他们一次,哈哈……咳…咳…”,父皇只笑了几声,便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有力气开口道:“现在,父皇要你起誓,将来有生之年终有一日,必将慕云一族斩尽杀绝,绝不姑息!否则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会化为孤魂,夜夜萦绕这常青殿中不得散去!”

    听了父皇的话,心中惊战不已,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父皇靠在自己的肩上,已是无力抬头,任由嘴角的血丝一点一点地渗到自己的颈中。父皇已经没有力气像往常一样用那双大手抚摸自己的小脸,他那样的形容枯槁,仿佛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灯,让人不忍也不敢再惊起一丝一毫的声息。

    “孩儿……发誓,终有一日,必将慕云一族斩尽杀绝,绝不姑息。否则……孩儿将被囚入这常青殿,日夜为父皇的魂魄所折磨,永不得出。”

    父皇点了点头。

    “可是,父皇,您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慕云氏?”

    父皇已是气若游丝,勉强答道:“我李氏历代皆是智亏之症,无力坐稳这江山,故而历经三代,都不得不忍气吞声,任由那慕云氏摆布。如今你聪慧过人,与皇考们大不同,惟有你可以振兴我李氏一族,只须除去慕云氏,方能将这江山彻底收入李氏的手中,而不用再做他人的儿皇帝了。”

    父皇的话,若是搁在历朝历代,应是在理,但今日听起来又颇为奇怪。

    要知道父皇从前不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一直说李氏与慕云氏,是仁智相辅,君臣相守,就好比是秤杆不离,缺一则难以成事。

第五十九章 韬光

    “可是父皇……倘若孩儿不敌那慕云氏,当如何是好,他们会不会杀了孩儿?”

    父皇很吃力地笑了一下,悄声道:“所以父皇才逼着他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立下誓言。你只须乖乖的,乖乖的,什么都不做,他们就绝不会杀你。不仅不会,还会尽心尽意地辅佐你,保护你,这样你就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的就是要等待时机成熟之际,将其连根拔起!”

    “是,孩儿记下了。”

    “乖,这才是……这才是我李氏的……好儿郎。” 父皇满意地投来最后一笑,便垂下头,悄然无声了。

    是夜,帝崩。

    翌月,太妃薨,追谥庄顺皇后。

    自己只有十岁,便坐在了高高的含元殿上,阶前的黑色大理石地上跪着的是俯首贴耳的朝臣们。最前面的是那三个太师,黑袍金冠,颇是和颜善目,正如欣赏一株珊瑚般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太师们的脸色越是和蔼,自己的心里就越是翻涌作呕。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慕云氏,我虽年幼,如今不得不靠着你们来坐稳这江山,但我李厚琮对天发誓,终究会把这李氏江山夺回来!绝不会一生一世做你们的泥偶!

    * * * * * *

    李公公在殿外看着夜色渐浓,打了个哈欠。

    都说圣意难测,可自己伺候的这一位,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可测的。什么事都不在意,什么烦恼都没有,似是天生就没什么嗔怪怒怨的黑脸孔。比起伺候太子殿下的王公公来,自己可真是要轻松得多了。

    不过极偶尔的,这位圣上有时会既不言语,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那情形,看起来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譬如来这榕庆宫的时候,多半便会独自一人把自己关在殿内,呆得长的时候,甚至会有两三个时辰。

    但时间再长,也绝不可搅扰。尽管不知道后果会如何,李公公的本能告诉他,不要轻易尝试。就好比一汪深潭,谁也不知道这小小的波浪会不会激起潜藏在水下的魑魅来。

    “吱呀”一声,温帝缓缓地踏出殿来,看着天上已有零散的星光,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圣上,刚过了酉时。圣上可是要回宫?”李公公忙问道。

    “嗯”。温帝脸上毫无表情。

    李公公小心翼翼搀着温帝,不敢多问一句话。刚走出榕庆宫没几步,迎面赶来一个青衫的家丁,衣角绣着云彩的纹样,似是太师府的人。

    那家丁见了温帝便跪下拜道:“小人奉太师府主母之命来送草枕。”说完,双手捧上一个漆盒。

    李公公打开一看,是个碧绿的草枕,尚未经手,便可闻到一丝淡淡的奇异草香。再看那枕套上,还绣着金刚波若波罗蜜心经的经文,显然是费了不少功夫。温帝远远瞧了一眼,淡淡地说:“回去替朕带话给黎太君,就说她有心了。”说完,径自上了车辇。

    李公公见温帝脸色如此,心下了

    然。接过漆盒后,转给了身边的小太监。他不知道温帝为何不喜,但他知道,这个枕头回头便会被放入库房,再不会有拿出来用的时候。

    这便是世间所说的圣意难测吧。

    青衫的家丁一直跪在地上,直到温帝的车驾行远了,才呼了一口气爬起身来。总算主母交代的事儿办完了,也没什么纰漏。

    他掸了掸膝上的尘土,扭头朝太师府走去,全然没有察觉到榕庆宫的墙角下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这个身影跟着他走了一路,一直走到太师府前,才晃了一晃,跃过高墙消失不见了。

    慕云氏的太师府从外面看是一座府邸,入了府却是一划为二。除了前厅以外,东苑是已故的右太师慕云佑的府邸,西苑则是其胞弟左太师慕云佐的府邸。

    之前,黎太君多半居住在东苑。尤其是慕云佑染疾卧病后,黎太君方便时常来探访病情,又可暗中查看朱玉潇的一举一动。可自慕云佑亡故后,朱玉潇又回了碧海,东苑实已是人去楼空。慕云佐怕母亲住在东苑每日睹物思人,索性接来西苑与自己同住。

    那家丁穿过前厅,跨入西苑,又绕过回廊,来到花园里的一处凉亭方站定了脚步。亭内坐着俩人,正是黎太君与慕云佐。

    “回禀太君,草枕已送到御驾前了,陛下要小人带话说,您有心了。”

    黎太君闻言“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慕云佐挥了挥手,家丁便退了下去。

    “母亲,儿实是不明白。怎的今日又给他送枕头去了?”慕云佐皱着眉头,似是不悦。

    “不过是一个枕头,回头再缝一个给你便是啦。”黎太君朝儿子笑了笑,软言安抚。

    “这……儿子不是那个意思。母亲细想,我又怎会去计较一个枕头。”慕云佐有些哭笑不得。

    “我是说……这几个月来,多亏了母亲的悉心照料,我现身子已全然大好,之前母亲只是要我对外称病不出,蛰伏于这太师府内。我问母亲,母亲只对我说是他对咱们慕云氏心有猜忌,现下当规避些时日。我虽心中不服,说到咱们慕云氏忠心辅佐他几十年,行事何曾有过半点亏心之处,要咱们去规避什么?母亲又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才忍气吞声地每日憋在这太师府里。可如今母亲却又自己与他去献殷勤送什么枕头,倒教做儿子的好生不解。”慕云佐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全说了出来。

    这几个月以来,母亲对温帝的态度一直阴晴不定,但无论自己私下如何忖度,都无法看清母亲所想。兄长在世时,母亲其实很少过问府中之事,但自从兄长没了,母亲便一改常态,事事谨小慎微,似乎是在忌惮什么。

    “你这个孩子,怎么胡子都快白了,小心眼的性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说到底,圣上也是姐姐的唯一的嫡子,是我的亲外甥,我不过是嘘寒问暖送个枕头,到底能有什么?”

    慕云佐不作声了,并非母亲的话就让他信服了。他太了解母亲了,须知慕云一族上上下下就没

    有一个蠢笨心思之人,母亲自从年轻时嫁入府内,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她这样避重就轻地用小心眼小性子这样的言语来搪塞自己,岂能让他相信真的就只是嘘寒问暖。可他同样清楚,再这么追问下去也一样是无济于事,母亲不想说的事情,就算是父亲在世也是逼问不出来的。

    阴牟国人的性子,就是这么拧巴。

    说起来以前兄长也曾说过自己性子里有些执拗,难道是承了母亲这阴牟国的血脉?

    想到这里,慕云佐不禁苦笑了一下。

    忽然他觉得凉亭前的假山处似是有个人影晃了一下,脸色一变,大喝道:“谁?”

    此言一出,立时从亭外赶来五六个家丁。眼见那人影形如鬼魅,身如飘絮,脚下一踮,便已到了假山的另一侧,就要从假山旁的豁口跳出墙去。

    慕云佐冷哼一声,右手探到亭内石桌的桌底机关一抠,只见那假山竟然动了起来。一整座假山忽然裂成了几大块,又重新堆彻到一起,原先假山处露出的豁口已是封上了。

    慕云佐紧接着飞快地击掌三下,那几个家丁听在耳中,脚下立时飞奔起来,分踏在假山的数个角落上,显然是平日里便训练有素。

    “母亲放心,父亲当日布下的八卦临水阵,岂容此人逃脱。”慕云佐见人影已被困在山中,心下笃定。

    忽然假山中传来一阵似是女童般的尖锐笑声,紧接着一根银色的绳索从假山的空洞中如蛇行一般扭了出来,绳索的顶端是一个银球,直砸在一个家丁的面门上。那个家丁猝不及防,只听“哎哟”一声,被砸得身子飞起,直接跌入了身后的荷花池里。

    再一看,那人影已是纵身一跃,跳出墙外瞧不见了,身后只留下一阵嘿嘿的笑声。

    慕云佐一拍桌子,不禁怒道:“没想到还是个通晓五行之术的信使,竟然能识得休门所在之处,若非今日只有五个家丁,必不容你逃脱!”

    黎太君一怔,张口问道:“信使?并非刺客?”

    慕云佐指了指石桌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多了一封信!他拈起信封,心里却在想:缘何母亲会猜测是刺客?她在怀疑谁要杀我么?

    他深锁眉头,拆开信封,细细看来。刚读了两行,却一脸的不解,显然是不知何意,便递给母亲。

    黎太君接过信纸低声念到:“碧海有鱼,名唤鲡鱼……”

    起初与慕云佐一样,也是读得满脸莫名,越读声音越低,到最后竟渗出满额的汗来。她望着慕云佐,恍惚间似是看到了亡去的儿子,忽然老泪纵横,捶胸大号一声:“真是痛杀老身了。”便昏了过去。

    慕云佐见状,慌得一把抱住老母,一边早有仆役们赶进亭子,抬人的抬人,掐人中的掐人中,一阵骚动。

    墙边,一个身影探出头来,只见她从怀中掏出一包盐津瓜条,边吃边嘀咕道:“尚书府、樟仁宫、太师府,这下差事办齐当了,是该回碧海咯。”

第六十章 猜忌

    黎太君悠悠地睁开眼,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榻前只有慕云佐一人。见她醒来,忙扶她坐起,又替她背后塞了个软垫,问道:“母亲现可觉得好些了?”

    黎太君见自己袖口尚卷着,知是有太医来把过脉,又见儿子神色除了关切之意并无慌张,猜想自己无甚要紧。果然慕云佐接着说道:“宫里的赵太医刚替母亲把完脉,还在厅外开方子,说母亲是气急攻心,一时血涌,所幸已并无大碍,儿子已嘱咐他回宫后不要乱说话。”

    黎太君点了点头,见四下并无一个奴婢,估摸着儿子定是有话要问才遣开了下人,于是说道:“你可是想问那信上的鲡鱼之事?”

    “是,儿子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信上所言之事是想说,兄长是死于鲡鱼之毒?”慕云佐已是极力压低嗓门,却掩不住眼中的愤怒。

    黎太君长叹一声,念道:“我本该想到,我本该想到的……你和佑儿明明是一胞所生,体态相仿,食性相近。虽然你们各有厨房,然平日所用食材都是太师府一并采办,并无差别。如何佑儿日渐体弱,你却丝毫无碍。须知佑儿他所食之物中唯独与你不同的便是碧海国送来的那些鲜鱼,我却不曾察觉到这一点。”言毕,又要捶胸,被慕云佐硬生生地拉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鲡鱼之毒,竟能害阳而滋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难怪那朱玉潇同食同饮,我亲自试食都不曾有异。虽然事后有了疑心,但终究是晚了一步。”黎太君摇头悲叹道:“佑儿,竟然是这样被害死的。”

    慕云佐深知母亲精通毒理,既然如此肯定,必有理由,忙问道:“母亲当初曾疑心了什么?可是看出有破绽。”

    “那鲜鱼自朱玉潇这个毒妇嫁入门后便月月送来,二十四年从无间断,当初朱玉潇辩称是自己远在苍梧,想要常常品尝碧海滋味以解思乡之愁,可为何就算是朱玉潇离了苍梧也依然照送不误,而佑儿一死,鲜鱼立刻就不再送来。如今想来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旨在想要坏佑儿的性命。”

    慕云佐听得脸色阴沉。

    黎太君接着说道:“用毒之道,必分急缓。急毒虽奏效快,若有对症的解药,多半也立时能解。缓毒奏效虽慢,然入了脏腑便会根深蒂固,纵然有解药,也需时日调理方可痊愈。如鲡鱼这般的毒性,入口不易察觉,再经数十年积少成多方显毒性,待醒悟时已是毒入骨髓,无药可治。”

    慕云佐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步,深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若真是因为鲡鱼有毒,为何碧海人依然食而不弃?”

    黎太君依然摇摇头道:“碧海人世世代代都食鲡鱼,想必自打娘胎出来,便带了父祖们身上的毒性,毒性布满全身,再食不食鲡鱼已是分别不大了。我若猜得不错,碧海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代代女帝相传,以免误了国祚。”

    慕云佐听了母亲一席话,方恍然大悟,他沉思片刻,又问:

    “那么依母亲之见,朱玉潇自从嫁入我慕云府中之日起,便已包藏祸心?”

    黎太君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你父亲带着你和佑儿去碧海之事你可还记得?”

    慕云佐点点头道:“孩儿记得,那时碧海国承蒙父亲与叔父三人出的金山之策和母亲亲手调制的疫毒才退了伊穆兰的虎狼之师。之后,二代明皇邀父亲带着我与兄长去太液国都,名为答谢我慕云氏而备下了重礼,实是为了再缔两国盟约。”

    黎太君黯然道:“你们父子三人去了碧海,我便留在府中。有些事,是你父亲归来后才与我说的。他说,拜见明皇时,深觉那女人不仅聪颖过人,且天生异目,颇有识人断物之能,便故意不苟言笑,

    少言隐语,将脸上的神情都掩了去,好让她看不穿。无奈你们两个那时候尚年轻,喜怒皆形于色,你父亲在殿上也来不及点醒你们。大约那时你兄弟二人的秉性便被那明皇看破了。”

    慕云佐应了一声:“是,那明皇当着父亲和众人的面,说兄长善谋而不善断,说我善断而不善谋,我那时并不服气,后来年岁长了,自觉得深谋远虑之事不如兄长,那女人的眼光确实有些邪乎。”

    黎太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你父亲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秉性,见明皇说得如此精准,也是心中一惊。后来她便把朱玉潇指给了佑儿,世人都说她是看中了佑儿的智谋在你之上,实际上她是心中有了盘算。”

    慕云佐奇道:“难道父亲那时就已知晓明皇的用意了么?”

    “你父亲猜到她是想使失衡之策,用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你们兄弟间埋下祸根,好让慕云氏日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她碧海国便可从中渔利。所以自从朱玉潇进府的第一天起,你父亲便叮嘱我要紧紧盯住她,不可让她暗中作怪。”

    听母亲这样说,慕云佐忽然有所顿悟:“难怪这几十年母亲一直都对那朱玉潇看管得如此严密,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原来是父亲的主意。可是以父亲的谋算,既然看穿了明皇的用意,又料到朱玉潇心怀鬼胎,当初何必应承了这门亲事?就算碍于两国交好的面子应承了,她一个远嫁之人,嫁过来后想要寻个由头除掉她,再称是病故,碧海国又能怎样?她若一死,明皇的失衡之策不就成了一席空话?父亲怎会让我慕云氏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黎太君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悲从中来:“是啊,你父亲确实不曾料到朱玉潇嫁入慕云氏一开始便存了毒杀佑儿的心思。他本是猜到明皇的失衡之策,将计就计行事而已。”

    “将计就计?母亲的意思是……父亲还有计策?”慕云佐问道。

    黎太君低声道:“佐儿,你是慕云氏的子孙,应当最清楚,慕云氏的计策最厉害的是在于定策之时悄无声息,而策应之时却可能远隔数年……”

    “既有遗策,为何父亲仙去之时不与我兄弟二人明言?难道我兄弟二人不足以成事?”慕云佐不解。

    “你父亲志向高远,非常人所能及,他对你和佑儿都寄予了极高的厚望,他未与你们明言只是时机未到。何况如今佑儿已是没了,这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你要相信母亲,慕云氏算无遗策,你父亲更是历代少有的英才,即使是现在我们也没有一败涂地。所以你一定要听母亲的话,不可造次,须再蛰伏一段时日才好。”黎太君说着说着,想到偌大个太师府,只剩下母子二人,又有些哽咽起来。

    慕云佐听母亲依然不肯道明,又听是父亲的遗策,只得皱眉捺住心头疑虑,不再发问。

    黎太君看着桌上的那封信,忽然说道:“就是不知这信使又是何方的来头?要将碧海的这些狠毒心思告诉我们慕云氏。”

    慕云佐深思了一会儿,言道:“不管是何方神圣,告诉我们的目的,必定不是善心大发,想必是希望我慕云氏向碧海国发难好从中得利。知晓得如此透彻,可见与碧海国渊源颇深。”

    他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说道:“母亲,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朱玉潇落英湖被劫,说是伊穆兰人做的手脚,可随后便安然无恙地回了太液城。我苍梧此次派了羽甲两千人,缘何恰好就在那时未能护卫周全离了朱玉潇?若说没有内应,儿子有些不信。”

    黎太君一听,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伊穆兰人自从兵败后四处神出鬼没,若说是内应,难道我苍梧国还有与伊穆兰勾结的人么?”

    慕云佐摇摇头,道:“母亲

    不要声东击西,您知道孩儿指的是什么。倘若根本就不是伊穆兰人出的手,从头到尾都是碧海国一手的操办,那么樟仁宫的那一位……会不会……”

    黎太君忽然怒目相视:“住口,你竟然怀疑圣上与碧海国内应?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

    慕云佐见母亲一脸怒色,心中反而又吃准了几分,毫不退让地驳道:“母亲先不要急,事已至此,孩儿就想问,为何兄长死后没几日,母亲就去含元殿讨要了丹书铁券?这又作何解?”

    黎太君一听,又急又怒,口中竟然有些结巴起来:“这……这……母亲之前便已说了,年岁……”

    尚未说完,慕云佐便接上话头说道:“……年岁大了,有时会胡思乱想,留一份丹书铁券是为了心安?母亲,您以为孩儿真的会信您的这些话么?试问丹书铁券除了防患于樟仁宫,还能作何用?这不是明摆着您也疑心圣上对我慕云氏暗中猜忌甚至已经动了手么?”

    不等黎太君回答,慕云佐已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继续说道:“他是天下皆知的仁君,坏了仁德二字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所以如果朱玉潇替他除去兄长,他替碧海国帮朱玉潇全身而退,岂不是两下欢喜的买卖?莫要说母亲不曾这样想过。”

    背对着母亲,是不想看到母亲忙于掩饰脸上的慌乱,慕云佐尚不想逼得太紧,他想要的其实不是关于落英湖的一个解释,而是另一个。

    母亲短暂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再开口时,黎太君的口气已是无力了许多:“佐儿,不管你怎样想,母亲都不许你猜忌圣上。我慕云氏世代守护李氏江山,靠的不仅是稀世的智谋,还有一份忠心。我断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圣上自小就是个温顺的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的秉性,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你务必要相信母亲。”

    慕云佐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儿子就是想知道,为何母亲能如此肯定地说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们慕云氏?为何到了现在还要事事都庇护着他?”

    黎太君呆住了,她感到儿子已经开始触及到自己内心中最隐秘最黑暗的那一部分。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乱的几缕银发,平静地说道:“为何?就为他身上的血脉,当初我的父亲惨死在先帝的宫中,阴牟国一夜被踏平。那一夜,我和姐姐都想追随父亲而去,不再苟活。是你父亲,想出了让先帝迎娶姐姐的计策。再后来姐姐诞下琮儿,继了帝位,这才保全了我阴牟国的一丝血脉。圣上是姐姐与先帝的孩子,只要他在帝位子孙不绝,我阴牟国才后继有人永享帝祚。所以母亲才事事护着他,心里向着他。你可明白了?”

    慕云佐摇摇头,失望地说道:“母亲终是没有说出为什么圣上不会伤害我慕云氏。母亲说向着他是因为姨母是阴牟国的长公主,他身上有姨母的血脉,护他便是护着阴牟国合入苍梧国的帝祚。那母亲也是阴牟国的公主,我身上也有阴牟国的血脉,他今日能坐得的帝位,我他日又有什么不可以……”

    “住嘴!”黎太君一声怒喝,慕云佐尚未回过神,眼前已是一黑,脸上清脆的一记巴掌,打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孽障!你竟敢说出此等悖言!我今日便不打你,你父亲若在也定会家法伺候!你与我听清楚,圣上是姐姐的孩子,只要我还睁眼一日,便绝不容你心存异想,苍梧国的江山,不是为你备下的!”

    慕云佐从未见母亲动过如此大怒,心中纵有苦楚,亦不敢再多言半个字,只得低声道:“母亲息怒,儿子记下了。”

第六十一章 做媒

    含元殿的早朝是每日五更,大臣们往往是提早一刻便须聚到宫城口。万桦帝都地属山势,住得离皇宫近的官员倒也罢了,家住得偏远些或是地势低一些的,每每早朝前都要爬上一段山路。虽驾车而行,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也多是人困马乏,要喘一口气。

    早朝的时辰是祖制,不可变更。温帝知道众臣辛苦,假称自己清晨思绪懵然,每日上朝前须静坐片刻方可清醒。于是自己五更天就坐在御座上,却令众臣晚半个时辰再入殿来,这样便不算是违了祖制。

    如此,有人贪睡迟到了一会儿,亦可遮掩过去。朝臣们心知肚明,心中自是大为乐意。只有慕云佐颇有不悦,数次要奏,却被兄长拦下。

    “你我的太师府就在皇宫侧近,不比那些大臣们辛劳,此事若是过于苛严,反招人非议。”

    兄长发话,慕云佐只能不言语。

    如今慕云佑已逝,慕云佐病养于太师府,温帝生性平和,朝臣们越发散漫起来。以往到了殿前皆是屏息而立,分列两侧。如今三三两两,聚成数群,口中闲话不断。更有甚者,还偷偷从袖中掏出点心吃上一口的,搞得不像上朝,倒像是游园。

    但其中有一人是个例外,他既不与人闲话,也绝不迟到。数十年如一日,每日五更天便候在殿外,静立如松。

    也有人会上前搭话:“叶大人住在烟波大街那样远的地儿,怎么一次都未曾迟到过,每次见了精神还如此的好?”

    “在下平日无趣,睡得早,仅此而已。”平日无趣,话说得无趣,搭话的人再讨个没趣,久了也就不搭话了。

    无所谓,叶知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五更过半,群臣上殿。

    拜,起,列。

    自从慕云两太师不在朝中,殿上的氛围便祥和了许多。不过苍梧国确实也是太平盛世,年年粮草丰足,风调雨顺。若不是前几日西北境地震了一角,殿上几乎要无本可奏了。

    就在这群臣们以为又是寡淡的一天时,温帝忽然开口道:

    “近日碧海国传来书信,说起两国联姻之事,虽未有定论,但颇有喜闻之意。此事原系太子唐突,忽然提言于碧海明皇前,朕初闻时亦惊愕不已。只是两国联姻,事关重大,不知诸位爱卿有何见论?”

    众臣听了暗自忖度。两国婚嫁,本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圣上意下如何。这种时候最须见风使舵,先要揣摩圣上的意思才好附言。

    譬如圣上说,“原系太子唐突”六字,就大可推敲。听着似是言有责意,一个“原”字便扭了局面。又譬如,“喜闻”二字,若是圣上心中不许,何以会以“喜”字述之。所以,听起来是圣上问咱们这群爱卿的见论,实际上应是早有主意了。只是话怎好说得太直接,所以曲婉了些。

    群臣们都是久经朝堂的人精,况且温帝的话语并不藏头掖尾,略加思索便知其意,于是脸上纷纷铺满喜色,舌底下伏着的各种贺赞之词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其中户部尚书裴然最是起劲,他本来就嗓门大,一开口便盖过了所有人:

    “启禀圣上,臣以为两国联姻非同民间嫁娶,事关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殿下少年老成,乃聪颖之主。出使碧海时,虽遇落英湖之劫而不惧,初入异国境而不怯,尽显我苍梧国的皇家风范。此次太子殿下忽然建言联姻,虽看似意外,但臣敢肯定,此事必是殿下着眼两国大局后深思熟虑之结果,绝非仅出于儿女私情。此等胸襟之浩瀚,君王之气度,与圣上系出一脉,实是我苍梧国之大幸啊。”

    “是是是!对对对!”含元殿上一阵附和的回声荡漾。

    裴然见四下群臣造势,温帝含笑不语,心中颇是得意,乘势继续说道:“碧海自古多金,国富民足,与我苍梧两国联姻乃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又闻明皇之女端娴慧至,温婉淑德,与太子殿下珠联璧合,真可谓佳偶天成。臣认为,此等好上加好之幸事乃苍梧之福,万民之福也!当速派一婚使入碧海,方不误此良机。”

    “是是是!对对对!”回声此起彼伏,似潮水一般前赴后继,经久不息。

    龙颜自然一片大好,没了太师在堂上,果然就是气氛不同。温帝少有地任由那春风拂了一会儿面,开口又问:“如此说

    来,众爱卿皆以为联姻为上?”

    “正是正是,不错不错,极好极好。”一个意思能用层出不穷的言辞变着法儿的把一言堂粉饰成百家争鸣正是阿谀之术的最高境界,但于这些爱卿们不过是雕虫之技。

    人群中惟有一人低头沉思,默不作声,温帝并非没有瞧见,他转过头去问道:

    “叶爱卿,既是两国联姻,此事当归礼部,你这个尚书缘何一言不发?可是觉得有不妥之处?”

    众臣一听,顿觉自己光顾着揣摩圣意,却忘了此事是礼部行走之事。礼部的尚书未发话,自己便口若悬河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当即都住了口,再不吱一声,可谓收放自如。

    叶知秋出列上前,先是稳稳重重地一拜,朗声道:“两国联姻之事,于苍梧碧海两国并非初例。当年碧海银泉公主嫁入慕云一族,便是先河之举。然此次听闻落英湖之劫让碧海举国震动,以至于明皇将银泉公主留在了太液国都,可见明皇对此事心存芥蒂。方才圣上言及碧海对联姻之事有喜闻之意,臣斗胆揣测碧海国实是心存犹豫尚未定论。如此便贸然应承为太子殿下提亲,倘若碧海心生反复,好事不成,我苍梧国岂非颜面扫地。”

    一席话,说得众臣们面面相觑,忽然发现果然是隔行如隔山,自己看来就是一嫁一娶的事儿,竟被这个叶知秋说出那么多名堂来。还关系到一国的颜面,这名头扣得自己可惹不起。先前的户部尚书裴然早已双唇紧闭两眼看天,似已是事不关己了。

    温帝听了,略有迟疑,问道:“那么爱卿是觉得联姻不妥?”

    叶知秋摇摇头,回道:“非也,如今天下三分,我苍梧与碧海唇齿相依已近百年,此番情谊实是难能可贵。况且有伊穆兰虎视于北地,两国皇族的联姻远胜一纸文书的盟约。臣以为,此姻当结!”

    “那爱卿的疑虑是?”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臣的疑虑不足挂齿,如何打消明皇的疑虑才是此事的关窍。臣揣测明皇担忧的是婚娶的路上是否又会出现伊穆兰的伏兵,重蹈落英湖的旧辙。此事要解决并不难,难的是需要一能言之人亲自说服明皇于阶前,方可再谈婚论嫁。所以臣以为,眼下不应大张旗鼓地指派婚使,而是只以寻常出使为名,到访太液国都,与明皇当面交涉。待一切谈妥之后,再取出备好的圣上的书信及彩礼,以结姻之名行婚使之事,方可周全。”

    温帝一听,觉得叶知秋所言滴水不漏确实周详,点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如此一来,这个出使之人选当慎之又慎了。”言毕,目光扫了一下阶下众臣道:“诸位爱卿,可有谁愿担此大任,替太子做个大媒啊?”

    鸦雀无声。

    那是当然的了。说得好听是大媒,日后储君即位,单论这做媒的旧情,也能当自己的一道护身符了。可听说明皇那老女人性格古怪,要是翻脸不认账,到时候就不是做大媒,而是倒大霉了。

    叶知秋淡淡地应道:“臣不才,愿自荐前往碧海。”

    温帝正愁下不来台,见叶知秋开口,心中一阵宽慰,喜道:“爱卿愿亲往碧海一趟?”

    “臣二十五年前便是以婚使的身份去了碧海,做了银泉公主与右太师的媒人,与那明皇也算有过面识。如今此事事归礼部,臣又是尚书之位,担此重任乃是当仁不让,想必诸位大人也不会想要与臣相争吧?”

    “怎会怎会,是是是,极好极好。”寂静的含元殿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已是欢声笑语的样子。众臣们一听叶知秋自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纷纷夸赞叶尚书资历之深厚、行事之稳妥、于情于理都是婚使的不二人选。

    户部尚书裴然又高声奏道:“圣上,臣斗胆请任此次结姻的副婚使。百姓嫁娶尚要倾囊操办,何况是一国太子。想必这次联姻需要花费之处甚多,叶大人出使碧海专心主外,臣只会干些分斤拨两的事儿,愿在国内与叶大人遥相呼应,共理首尾。”言罢,不等温帝开口,便一脸真诚地朝叶知秋作了一揖道:“叶大人只管专心与那明皇周旋,婚嫁所需开销流水之事,户部愿鼎力相助!”

    众臣闻言纷纷心中暗骂裴然厚颜无耻,什么副婚使,分明就是天塌下来有叶知秋顶着才敢说这话,还有脸说共理首尾。

    但嘴上可不是

    这么说的。

    “哎呀,若户部与礼部两部共理联姻之事,必是万无一失啊。此等精诚之心,当是我等楷模啊。”舌底的赞美之辞向来没有穷尽之时。

    温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爱卿了。如今左右太师皆已不在朝中,众臣还能如此恪尽职守,朕心甚慰!”

    叶知秋忽然又高声道:“臣还有一事。”

    收放自如的众臣立马又闭嘴了,惊恐地看着叶知秋,唯恐他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爱卿请讲。”

    “此次出使关系重大,臣想请一武官陪同前往。”

    “这是自然,兵部尚书何在……”

    “臣心中已有人选,还望圣上应允。”

    温帝一怔,连人选都想好了?

    “不妨说来听听。”

    “便是陪太子殿下出使碧海时的护军统领曹将军。”

    殿上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就是那个落英湖畔护卫不力被劫了公主的那个曹将军?这种人怎好再用?没治他的罪就算是皇恩浩荡了。叶知秋居然去碧海前还先给自己惹一身臊?搞什么鬼?

    温帝也皱了眉,怎么是他?

    叶知秋根本不理会殿上的交头接耳,继续说道:“臣知道落英湖之劫曹将军有责在身。但此事乃是我在明处,而伊穆兰人早有在暗中部署,事发不在我国境内,实难预料。况且关起门来说,曹将军的首要职责乃是护卫太子殿下,而非银泉公主。以区区十数人能护得殿下毫发无伤,情急之下还能如此知晓轻重,实是难能的将才。论资历,曹将军虽有些浅薄,但他已到过碧海,对那里的情形也十分清楚,臣用起人来应是更方便些。”

    群臣不禁暗自感叹:不愧是一部的尚书,能巧舌如簧翻云覆雨,硬是把一个马虎之人说成了可造之材,今日真是受教了。

    温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他自然知道落英湖是怎么回事,可叶知秋的口才如此了得,这次到了碧海国,想来必能成事,不由心下一宽。

    “好,那朕就依你的意思,将曹将军指派于你。余下的事,你自行与兵部交接便是。”

    “臣遵旨。”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早朝后,众臣正要徐徐退出含元殿,温帝忽道:“叶爱卿,你且留步。”叶知秋躬身站在阶前,待殿上再无旁人时,应了一声:“臣在。”

    温帝盯着他,似毫不经意地问道:“朕有一事不明,落英湖之劫你并未亲见,何以得知曹将军是以十数人护得太子周全,知晓得如此详尽?”

    叶知秋心下一惊,暗叫不好。落英湖的具体情形其实是银花所述,方才殿上陈词,却不小心说漏了嘴。

    温帝见他神情有异,忽然目光变得犀利如电,直射过来。

    叶知秋见状忙伏在地上,大声道:“臣有罪!”

    “你有何罪?”

    “落英湖之劫臣确未亲见,是臣的外甥从碧海捎来书信,言及此事。臣知晓家书中本不应公私混同,写这些朝中之事。只是臣的外甥年岁尚小,又是初出茅庐,一时行事糊涂,皆是臣平日管教无方之责,还望圣上恕罪。”

    温帝一听,脸色登时缓和不少,略一沉吟,点头道:“说起来,你外甥倒确实是在太子侧近……他是太子伴读,公职在身,所述又是出使之事,你是礼部尚书,看了也无妨。只是写在家书里了,也略有不妥,日后小心些便是。”

    言毕,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笑容道:“碧海国送来的国书中还说他机敏过人,一方才俊。有他在碧海,你此次出使想必也能方便一些。朕记得他已是墨叶衫青玉冠加身了吧……此次朕便再赐他银叶衫银麟冠,以示嘉奖,你带去碧海代朕好生鼓励他。”

    “臣谢恩!”

    叶知秋抑住心中狂跳,稳步踏出了含元殿。

    望着殿外乌云密布,想起自一年前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从这里出了门的那一刻起,复仇的计划便如磨盘一般开始转动,一点一点地碾碎心中的仇恨之像。

    好一个聪颖之主,果然不可大意。李厚琮,你是为了你的江山。而我,誓必覆之!

第六十二章 鲲头

    太液国都南三格,平民百姓聚居之所。

    南三格的西南角,北靠柳条湖,南依落霞湾。此处的百姓凭着两边的水路,舟来曳往,鱼虾满捞,甚是自在。

    说起这落霞湾,乃是太液国都辖内最出名的深水良湾,一年四季物产丰足,且海定波宁,出入平安。这全赖入海口处有两座山峰,将风浪都挡在了峡湾之外,无论海上狂风大作还是暴雨倾盆,只要船只入得湾来,便可保无虞。

    这一日清晨,大些的渔船都已早早出海打渔,只留些小渔船在湾内捕捞些贝螺,船上的百姓们信手采割着岩壁上的牡蛎,彼此笑语纷纷,好不祥和。

    忽然沿滩的海水如被巨蜃吸走一般瞬时退了两三丈,眨眼间又随一道不小的波浪涌了回来,把近海的小舟推得几乎要翻。渔民都是久经风浪之人,手中木浆连拨了几下,便稳住了船身。但人人都是心中一骇,平白无故起了这样大的浪头,莫不是台风要来。

    再一抬头看天,艳阳高升,云走闲空,哪有半分台风的迹象。这时一孩童忽然指着峡湾拐角的入海口喊道:“爷爷快看!好大!好大!”

    众人顺着看去,只见湾口的山峰后先是出现一片巨大的影子,几乎覆住了整个湾口,影子后面紧随而来的是一艘半山高的巨舰。舰体乌黑如墨,舰上遍布火炮,整艘舰船宛如一座巍峨的城池。孩童眼尖,指着巨舰又喊道:“看,爷爷,大船生小船了!”

    众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听那孩童一喊,果然看到巨舰的腹部开了一个口,从里面又划出十余艘舰船来,还真像是生出来的一般。可说是小船,每一艘也足有三四层楼那样高。

    被喊爷爷的老者忽然激动得老泪盈眶,惊呼道:“这是……这是鲲头舰啊!没想到……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看到。”

    孩童不解:“鲲头舰是什么?”

    “碧海国的造船之术天下闻名,可即使如此,也只造出这一艘。爷爷上次看到的时候,也和你差不多一样大。这一晃眼,已是四十年过去了咯,真是人生一梦啊……”

    “可是……这么大的船,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呢?是要捕很大很大的鱼吗?”

    老者不禁笑起来:“此舰归南疆总督府所辖,常年巡海于南域,保得南境平安,轻易不来国都。若是来了,就一定是南疆总督亲临。”

    “爷爷你说上一次也见了这大船,也是南疆总督来了吗?”

    老者摇摇头道:“上一次下船来的不是南疆总督,而是二代明皇陛下本人。那一年皇城内有人谋逆,她恰好在南巡,得知了消息后,便乘着鲲头舰带着白沙营的勇士杀回来,几十年前的旧事,真是好像就在昨天一样啊。”

    血雨腥风的往事,孩童却听得兴奋不已,忙问道:“那爷爷,这一次总督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老者呵呵笑了:“这岂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能知道的。”说着,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

    过……看来定是要出大事了……”

    抚星台上,瀛泽殿外的承露盘中一夜的凝水尚未散尽,朱芷凌已披了件素色的单衣端坐在长案上批阅奏章,一身的青丝散在背后披落下来,显得妩媚动人。赵无垠从偏殿绕到一旁,接过侍女手中的盘盏,示意她先下去,自己则静静地端了过去,放在案上。

    朱芷凌抬头一看是丈夫,嫣然一笑:“怎么是你。”

    “我醒来时发现你已起了身,你睡得太少了。”

    “近日琐事繁多,昨夜已拖沓了不少,便想起早把这些折子都批了。”朱芷凌拿起茶盏呷了一口,皱眉道:“怎的半分茶味也没有?”

    “你已怀胎三月,每日饮这些浓茶无益。所以我命她们换了白水,你要饮也须待得午后用过饭再饮。”

    这宫里除了母皇,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能管她。朱芷凌温顺地唔了一声,未施粉黛的脸上看不出平日里的威严,倒有几分会心的笑意。

    这时,殿外忽然飞奔来一侍卫,急报道:

    “禀殿下,南城守卫来报,今晨卯时南疆总督府的鲲头舰已停靠落霞湾。”

    “咣啷”一声,朱芷凌手中茶盏尚未饮几口,就被重重地搁在桌上。

    “鲲头舰?你们可看清了?”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多余。如此巨舰,怎可能看差。

    “正是鲲头舰无疑,落锚后舰中放出雀头舰十艘,虎头舰两艘,已悉数停靠岸边。”侍卫口齿清晰,毫不含糊。

    朱芷凌沉思片刻,脸露喜色,口中喃喃道:“是柳明嫣到了。”

    赵无垠听了,冷哼一声道:“南疆总督好大的排场,我道她是走陆路来,没想到她却会乘着鲲头舰来,还整出如此大的动静。你素日是看不惯这些横行之举,怎么今日反还高兴了。”

    朱芷凌显然是心情大好,全不在乎丈夫的嘲意,只笑着撇下一句:“我待会儿再与你细说。”便转向那侍从道:

    “再探,若柳总督到了太液城门再报!唤铁花来!”

    侍从转身疾步去了,不一时,铁花踏入殿内。

    只见朱芷凌已换上了朝服,施了薄脂点了朱唇端坐在殿上,一缕阳光从窗隙中射入,顶上的双鱼金丝冠灿然若华。

    她见铁花一到,凤音嘤转,高声命道:

    “澄浪将军铁花听令!巳时之前,户部、工部两尚书会入流芳门前来抚星台,放过此二人通行。巳时之后,南疆总督柳明嫣也会入流芳门觐见,待她入门后,即刻封锁流芳门与沁馨门间的通路。巳时后,陛下会与银泉公主两人往抚星台来,待陛下踏出涌金门后,封锁涌金门。至此,三门之间的通路全部封锁,城内所有人,非我亲授御牌不得走动。今日酉时日落之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抚星台。”

    铁花领命方退出殿外,朱芷凌已高声呼道:

    “抚星台长史何在?即刻宣户部、工部两尚书于巳

    时前上抚星台议事,不得有误。”

    “瀛泽殿主事何在?即刻执我手信前去沛国公府,就说今日我于抚星台政务繁忙,城外新造粮仓开仓仪典一事请沛国公代为主持。”

    “来人,将精政牌悬于殿外……”

    赵无垠看着方才还青丝绕身燕语依人的妻子已完全是一副帝王的气势,令人眼花缭乱又精准无比地下达着一道又一道命令。

    待所有人都领命而去后,赵无垠看着妻子松了一口气,扶着腰坐在靠椅上,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你这样好强的心思,真是谁也比不了。看来今日之事你是早有准备,且说来听听。”

    朱芷凌笑着答道:“你我等了多少天才等到今日,我怎敢怠慢。自从小妹从南华岛回来之日起我便无时不刻在盘算着这一刻。方才你也听见了,柳明嫣一早卯时便已靠了岸。她的性子我是最清楚的,为人谨慎,绝不冒进。先前我担心她不愿来,但今日既然是乘鲲头舰这样大的阵势来,想必是胸有成竹,对陆文驰势在必得,我绝不担心她会善罢甘休。”说完,笑了笑道:“否则,她便不是柳明嫣了。”

    “你如何如此知晓她?”

    “我与她在太学府同窗数载,她的性子我怎会不知?”

    赵无垠奇道:“我与你也是同窗,我怎没见过她?”

    “她的母亲是清岚郡主,嫁的是理国公的儿子,清岚郡主生下她后丈夫就死了,早早守了寡。后来母皇见她母亲年纪太轻不忍心,过了几年恰好南疆总督丧了妻,便让她母亲改嫁给了南疆总督柳詹续了弦。于是明嫣便退了太学府,跟着母亲去了南疆。你是你舅舅调任回太液国都才入的太学府,那时明嫣刚走。”

    “难怪我不知道。”赵无垠恍然大悟。

    “听说柳詹待她母女二人极好,尤其是待明嫣,视如己出。明嫣也是感恩在心,索性将姓也改成了柳姓。”

    “那理国公倒没心生不满?”

    “不满?”朱芷凌冷哼一声:“那时理国公府已是势弱,不比南疆总督府如日中天,平日想要相攀也没什么由头。理国公自己失了儿子,一看明嫣日后大抵会袭了养父的总督之位,乐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不满。柳詹有一年只是开口略提了提改宗之事,理国公就巴巴地刻了一对玉章过去,篆着柳明嫣印四个字。”

    “可见人心呐……”赵无垠不禁感慨。

    “你还有心思打听别人的陈年旧事?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最要紧的一件事儿还得你去办呢。”朱芷凌嗔了丈夫一句,从桌案旁的木盒中取出一枚腰牌递给他:“记住,务必让姨母在巳时之后把母亲诱到抚星台来,绝不可误!”

    赵无垠接过腰牌,一歪脑袋,问道:“姨母那边我自会去安排,可我还是不懂之前你的那些用意。”

    朱芷凌叹了口气道:“横竖你是不能在抚星台看这场戏了,我先说于你听罢。”

第六十三章 请君

    朱芷凌站起身来,指了指殿外道:“我估摸着柳明嫣会在巳时时分入流芳门,在此之前,我会先假意宣户部工部尚书二人前来议事。待此三人一过流芳门,铁花会拦住其他临时入宫的官员,我也会把精政牌挂在殿面,自会有消息传出去,一品以下大员今日不得觐见。巳时之后,姨母将母亲带出涌金门,入抚星台,铁花届时便会封锁岛上三门所有通路。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防一个人。”

    “沛国公?”

    “不错,陆文驰今日已是瓮中之鳖。只消他父亲不来节外生枝,你只看我手段,定让他今日万劫不复!”

    朱芷凌顿了一顿,沉声道:“我确实没想到柳明嫣会乘鲲头舰而来,须知鲲头舰来太液绝不寻常,这事儿连寻常百姓都能看出来。如此巨舰一靠岸,九门提督陆文骠就会知晓,陆文骠必会将此事通报给他父亲陆行远,所以我以开仓仪典之名支他出城,他若察觉情形不对,再要回城也是迟了。”

    “这便可以阻陆行远于抚星台外了?”

    朱芷凌摇摇头道:“只能拖延片刻,我悬的精政牌也只能拦一品以下的官员,拦不住他。所以我命铁花守在流芳门外,不得放入任何人。他若在流芳门被铁花拦住行不通,必会另寻道路。我怕他用母皇给他的特权去了沁馨门、再进涌金门迂绕过来,索性让铁花将三个门的通路全部封死,那时除非他插翅能飞,不然就只能看着他儿子在里面被柳明嫣和我收拾了。”

    赵无垠倒吸了一口气:“你心思果然厉害……”

    “为了你,我必须事事都料敌在先……无垠,可惜你不能在场,亲眼看到这陆文驰的下场。”朱芷凌忽然有些歉意。

    “足够了……”赵无垠轻轻地抚摸着妻子略略隆起的小腹,“我信你的手段,也相信我们这么多个无眠之夜会有终结之时。今日我若在场,你母亲见了也许会心中生疑,反倒不好。你便替我好好收拾他,之前他对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要他加倍奉还!”

    * * * * * *

    无异于往日的一个清晨,薄金色的阳光披洒下来,毫无偏颇地照在太液国都的每一个角落。沐浴着同一片阳光的人们,却是行事各端,心思各异。

    今日春分,按例当休一日。户部尚书陆文驰从一早上便有些心神不宁,南华岛这几日异常的安静,全无消息。听说清洋公主朱芷潋似是回了太液国都,也没有什么动静,莫非沈娴云那里已经不声不响地对付过去了?

    正盘算时,抚星台传来入宫的诏令,心中一惊。当休之日,有何急事需要一早便下诏宣入的?再一问,是和工部尚书鲁秋生同诏入宫议事,心下稍定。

    “今日父亲大人呢?”陆文驰小声问夫人。

    “听说一早便出了城,说是要去主持城外的开仓仪典。”

    父亲出城了?陆文驰转念一想,……自己既然是和鲁工部同去,大约也不会是南华岛之事。罢了,还是少去招惹父亲,弄不好反要被训斥一通。

    刚出府门,便遇上了鲁秋生的马车。俩人寒暄了几句,一前一

    后,行于通往皇城的青石大道上。

    道路的两侧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些金羽营的兵士,也不见市集上人头涌动,两位尚书都是坐在车中,不曾细看窗外,自然不会知道。而在他们后方五里开外,正有一队更大的车仪驶向皇城。

    十六匹白马银袍的年轻甲士,手执银枪,头戴翎盔,分列两队,“哒哒哒”地踏在光洁的青石地上,阳光之下,英武逼人。

    甲士之后跟着的是一辆八引的马车,车顶华盖紧簇,璎珞满垂。只见华盖上银素相裹,流光溢彩,上方绣着只有碧海皇室方可使用的七角兰花玺纹,周边又围了一圈白沙的底纹,正是南疆总督柳明嫣的车驾。车中之人掩在华盖之下,看不真切,只见端坐在车中,甚是威严。

    太液城……阔别了三年,便是袭了父亲的爵位任了总督也没有回来过。但既然我柳明嫣今日回来了,便不会空手而归。父亲,女儿今日定替你雪了前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南疆总督府的威风!

    来仪宫鼎香殿,碧海明皇朱玉澹方才起身,一身慵懒。既不梳妆,也不用膳,只靠在榻上,呆呆地看着宫女们将炉中焚了一夜的金缕香灰一点一点地扫到铜壶里。

    这便已是春分了?碧海国的冬日真是短暂,分明前些日子还刚拔了寒……这白昼就要一日长过一日了。

    不知道每日醒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醒来,案上放着的九凤朝阳紫金冠戴在头上的日子越来越少。自从文骏留下的松绿发簪断了以后,就找不到一根中意的簪子,索性就这么披着罢。

    看着镜中之人日渐老去,自己有时不悲反笑。

    逝者何往,生者何茫?惟有一梦,解我断肠。

    若只有梦中才能见到你,我情愿再不醒来。

    朱玉澹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宫女轻轻地附在耳边说:“陛下,清辉宫那边来了人,说银泉公主殿下今日想请陛下一起出去走走。”

    “哦”。

    这个妹妹,也是像足了自己。自从回了太液,便日日把自己关在宫中不出来。唉,同是寡然一身,她的心情我何尝不懂呢。

    “那便去吧,替朕梳妆。”如同雕像一般的身躯,微微动了动嘴唇,再不想说话。

    明皇走出殿时,银泉公主朱玉潇已候在殿外,正看着一株凋散的梅花树出神。

    “你来了怎也不入殿?”

    朱玉潇闻言转过身来,笑道:“我怕我入了殿,你又不肯出来了。难得这样的好天,不可辜负。今日是春分,当是四处走一走。”

    朱玉澹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春光明媚,倒是行木莲于湖上的好时节。”

    “姐姐,我许久未在岛上转了,不如今日姐姐由着我,走到哪里便算哪里。莫要坐在木莲上动也不动,懒散了筋骨,若母亲还在,又要训斥了。”朱玉潇神态自若地笑起来。

    “……好,那今日便依着你。”朱玉澹脸色也舒缓了不少,显出鲜有的笑意。

    “平日姐姐总是在这来仪宫,连涌金门也不出,今日得先出了这门才好。”

    “好,都依你。”姐妹两人互相恬然一笑,所谈之事似是吹过的微风,毫不刻意又毫无造作。

    朱玉澹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问道:“说起来,前几日那苍梧太子已是回国了吧?朕那几日懒着,让凌儿替朕饯别了一番。”

    “可不是么,那个混世魔王可算是回去了。饯别之宴,我也推病未去。他若再不走,只怕能把太液岛给翻过一半儿来。”朱玉潇话音未毕,身后的宫女们已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朱玉澹听妹妹这样说,想起双泉亭龙须一事,也皱了皱眉头。

    帝王之家,怎生出这样顽皮的小子来,真不知他父亲是怎么管教的。若是换成文骏,膝下有子,定不会养成如此心性。

    “他打碎了龙须,朕也有些着恼,怎么说都是母亲当时赠予你我之物。所幸凌儿孝顺,寻能工巧匠又造了两副,听说是快修好了。待完工后,咱们再去那亭中坐一坐。”朱玉澹终是九五之尊,嘴上说着恼,脸上却毫无表情,不似妹妹喜怒形于色。

    “说起这凌儿,确实是让妹妹我刮目相看。难怪姐姐对她如此放心,把整个朝政都交与她打理。嘉德殿上一见,真是器宇不凡,像足了当年母亲的模样。”

    朱玉澹眼中亦有赞意道:“凌儿这些年成长了不少,虽有时还是有些鲁莽,但大抵比以前已是稳妥了许多,论尽孝也是无不上心。她们姐妹三个,洁儿常常送点心过来,潋儿总伴我左右,只有凌儿国政繁忙总不得空,上了抚星台便往往数日都不下来。可也只有她最是清楚朕想什么,每每送来的东西或是办的差事都是正合朕意。说到底,还是她与朕最贴心。”

    “姐姐这话说得不妥,既是贴心为何总不见面?来仪宫与抚星台不过近在咫尺,驱车前去又能多久?”朱玉潇毫不避讳,直说得朱玉澹脸上一红。

    “她每日奏章成山,朕也是体恤她辛苦,不忍去扰了她……”

    “若姐姐真是体恤,就该好生安抚,时不时地也去指点一二,方显用心良苦,何以足不出户,只在这里与我说嘴。若真是如此,索性明日就把帝位让她袭了,姐姐也好安心静养。”

    身后的宫女们听朱玉潇如此言语,吓得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再看朱玉澹,素日里哪有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硬生生地被噎得住,好一会儿倒笑出声来:

    “你呀,从小就爱这样和朕抬杠!朕何尝说过不愿去看她,只是朕……”

    朱玉潇立刻接过话头,伸手遥指道:“那好,姐姐也不必多说什么,那便是抚星台不是?择日不如撞日,你和我这个做姨母的今天就去探一探她,若碰上议政之臣,便旁听一会儿,让我再见识一下她的手段。”

    “今日乃是春分,按例当休,并无朝议,你去了也是白去。”

    朱玉潇未料到姐姐会忽然说出春分当休之事,呆了一呆。随即张口道:“我管它休不休,去看一看又如何,姐姐说过今日是依我的。”

    朱玉澹心中有些诧异,怎今日妹妹的小性子这样多,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想拂了妹妹的兴趣,便点了点头。

第六十四章 入瓮

    两人信步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抚星台已近在眼前。

    朱玉潇眼见远处两个身着一品大员服色之人入了抚星台,便转过身道:“姐姐我乏了,不如在此歇一歇。”说完,不等朱玉澹开口,自己先寻了张石凳坐下。

    朱玉澹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说走的也是你,说累的也是你。”少不得只能陪她坐下,又闲话了一会儿。忽然朱玉澹眯起眼睛看了看远处,问身旁的宫女道:“去看看前方过来的穿白袍者是何人?”

    宫女应声而去,尚未走几步,那白袍之人已自行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侍卫,只见那人见了朱玉澹便跪拜道:

    “臣南疆总督柳明嫣,拜见陛下与银泉公主殿下!”

    “明嫣?果真是你?”明皇有些意外,“你怕是……有三四年没有来太液国都了吧?”

    “陛下真是好记性,三年前父亲还在任南疆总督, 臣曾随父亲一同来太液国都为清鲛公主殿下恭祝大婚之仪。”

    朱玉潇见眼前之人白袍银帔,英姿飒爽,一双杏眼清婉多丽,实是一方佳人,看得有些懵然,问道:“姐姐,她是谁的女儿?”

    明皇笑了:“你连她也不认得了?她母亲是清岚郡主,先嫁了理国公的儿子,没多久就守了寡。是朕的意思,后又改嫁给了南疆总督府的柳詹,你去苍梧的时候,她大约还只有七八岁。”

    柳明嫣已转过来又是一拜,抬身笑道:“姨母已认不出明嫣了?明嫣可记得姨母呢,姨母的容姿真是一点点都没有变。”

    朱玉潇脸上十分吃惊,毫不掩饰。明皇只道是她久逢故人,认不出来,哪里知道她心中想的却是别的。

    自己嫁去苍梧二十四载,昔日里的小丫头如今已成了堂堂南疆总督,听姐姐的话她已是三年未入太液,今天忽然出现,必不寻常。

    今日一早赵无垠便托人让自己想方设法把姐姐带到抚星台前,待两尚书入抚星台后片刻再上台来。如今看来,这应只是其中的一步,抚星台内大约已层层计算,蓄势待发了。

    一边想,一边伸手扶起柳明嫣笑道:“原来是明嫣,果真是没认出来。你母亲是我表姐,自幼常一起玩耍,如今你母亲可好?”

    明皇一听她这样发问,想使眼色已是来不及。

    只见柳明嫣脸色有些黯然,答道:“承蒙姨母挂念,我母亲两年前已仙去了。如今只有老父一人在南疆,故而太液城来得少。” 朱玉潇又被说了个始料未及,一时语塞。

    明皇问道:“那你今日是…?”

    “臣有本要奏,且事关重大,故而携本前来抚星台,原想先上奏后再来给陛下和殿下请安,不想远远望见陛下的仪仗,不敢无礼,便先过来了。”

    “姐姐,正好我们也要去抚星台,便陪明嫣一同上去吧。”朱玉潇十分凑趣。

    朱玉澹看看柳明嫣,又看看朱玉潇,两人的神色虽是谈笑风生,却分明能感到些异样,不由

    心下生出些奇怪。她略一沉思,道:“好,那朕今日便上去看看。”

    * * * * * *

    工部尚书鲁秋生是个极小心之人,年纪不过才四十左右,行事为人却是密不透风。这春分之日一早就被宣入抚星台,他已深感不寻常。比起身边的户部尚书陆文驰,实是心中多存了三分谨慎。

    今日必有蹊跷。

    一上殿,只见朱芷凌赤服金冠端坐在殿上,显然已是久候多时。身边只有一个研墨的女官和一个捧茶的宫女,再无旁人。大殿内既无焚香,又紧闭窗户,让人觉得异常清冷。

    朱芷凌见二位尚书上殿来,脸上笑意甚浓,开口便致歉道:“例休之日,还唤了二位大人前来,多有辛苦。”

    鲁秋生心中咯噔一下,这监国公主的脾气他十分清楚,往日里寒面如铁,多一个客气的字都不会说,今天这样温言好语,倒让自己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今日不为别事,乃是督造与苍梧国通商之船一事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想要听听二位大人的见论。”朱芷凌一边微启朱唇,和颜悦色地解释,一边示意奉茶的宫女先下去。

    通商之船?那不是早有先例,按部就班的事么?而且离督造之期还有两年,何须如此心急如焚地非要在例休之日叫到抚星台上来询问?

    鲁秋生决定先不说话,按自己的猜想,有一个人会先开口。

    果然,陆文驰抬眼看了看朱芷凌,一副不解的样子道:“督造商船大多乃工部行走之事,我户部只是按转呈的官报上所记的各项工料花费按月定期拨款即可,何况自督造以来今年已是第三年,与往年也并无不同,不知殿下所言不明之处是指?”

    朱芷凌依然笑盈盈地说道:“陆大人也说了,户部是按月拨款。可我细看了一下工部与户部的官报,去年所花银两的最终数额虽是一致,但细分到每个月的数量上便颇有出入。”

    鲁秋生依然闭口不言。

    陆文驰“哦”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回殿下,按例户部确实是应当每月拨银给工部的船舶司,但鲁大人说工部采办造船的工料往往是按季行事,若分成月月采办,往来人手不够不说,开销也要多出两成,不如合并为季。故而我便准许户部按季每隔三月拨款一次给工部,总额不变。但因户部收支结算的官报是月月递呈,所以这款项的数额便均摊到了每个月的官报上。想必殿下看到工部的官报所记金额与户部的有所出入,便是这个缘故。”

    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毫无可疑之处,鲁秋生在一旁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认同。

    朱芷凌似是早知此事,点头道:“我也猜测过是不是这个缘故,只是不大确定,所以请二位大人过来问一问。既然确实如此,那便没什么问题了。”

    两人听了一愣,这就完了?大老远叫过来就这事儿?

    只见朱芷凌侧身一声唤:“来人啊

    ,将去年船舶司一年的官报与户部的官报都取来。”又转身笑道:“账目虽然对得上,我也相信二位大人不至于有什么差池。只是若就这么分摊记账,便看不清哪几个月花得多了,哪几个月花得少了。还是得请二位大人帮着一起核实一下才好。倘若这么稀里糊涂放着,日后母皇问起何时当宽入紧出,何时当细水长流我便不好作答了。”

    陆文驰一听,心中好不耐烦,既说总额对得上,又说清了缘故,何必非要吹毛求疵地一项一项再查一遍?须知户部的每月官报动辄一两百册,这要是每个月都核实下来,别说今日,便是在这抚星台上宿上三夜也弄不完,这不是吃饱饭撑了没事干么?何况满朝皆知船舶司的采办甚是严格,这样的清水衙门挤破皮也挤不出几滴油水来,有何可查?

    他不禁扭头对身边的鲁秋生道:“鲁大人,你且说说,方才我与殿下所说的是不是实情?当初这采办归季也是你提出来的,我不过是为了你们工部方便才如此行事,如今怎么反倒要查我户部的账了呢?”

    鲁秋生完全不接他的话,对朱芷凌拱手道:“殿下,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是官报,就应一笔一数皆要有名有实方可。均摊到每个月上虽然数目不大,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等身居要职更应防微杜渐,方可为一部之表率。臣愿细细核对官报!”

    朱芷凌一听,脸上一片赞意,顺着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大人了。”吩咐正在研墨的女官:“账本取来之后,你拣出相关的账目一条一条地念与二位大人听,要念得清楚仔细。”又高声唤道:“来人,赐座,上茶!”

    陆文驰见鲁秋生全然不配合他,反倒主张再核一遍官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被鲁秋生执了手硬按着坐下来,还笑呵呵地说:“来来来,陆大人,喝茶,喝茶。”一时间宛如拳头撞上了棉花堆,想发作也是没辙了。

    女官慢吞吞地念,朱芷凌笃悠悠地听,陆文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几乎就要打瞌睡,难得那鲁秋生还听得不时点头,好像不是在听官报,倒似在听歌姬唱评弹小曲一般。

    殿内一片莫名的祥和之气。

    忽然殿外女官一声:“明皇陛下驾到。”

    顿时把殿上的三个人惊得都站起身来。陆文驰还没回过神来,九凤朝阳紫金冠已是巍巍峨峨地映入眼来,正是明皇朱玉澹。只见朱玉澹的左右还各有一人,一位是银泉公主朱玉潇,另一位是南疆总督柳明嫣。

    陆文驰见到柳明嫣,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这个小丫头怎么今日会到抚星台来?而且明皇平日里从不来抚星台,怎么今天也过来了。

    这边朱芷凌已是盈盈地一拜,口称:“儿臣恭请母皇圣安。”朱玉澹右手虚抬,和颜道:“快起来吧,有身孕的人,就别拘着这些了。”

    “母皇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有什么旨意?”朱芷凌显得十分讶异。

第六十五章 潮起

    朱玉澹摇摇头,又指了指身边的朱玉潇道:“今日春分,随你姨母在岛上四处走了走。看到抚星台,你姨母便说要来探一探你处理朝政的模样。朕说今日按例当休并无朝议……”话未说完,忽然瞥见陆文驰与鲁秋生二人还跪在一角,奇道:“咦,这当休之日怎么你们两个在这里。”

    朱芷凌笑道:“是儿臣唤他们来的,正在核对督造商船的所花费的款数。今日确实当休,倒苦了他们两个。”

    柳明嫣一见陆文驰也在,心中一怔,顿觉这殿上暗藏了玄机。明明今日自己就是冲着陆文驰而来,特意选了春分当休之日,欲凭自己与朱芷凌的同窗之谊,想要私下弹劾。他却偏偏就在这殿上,且还惊动明皇陛下亲临,这是巧合之数?

    脸上却不动声色,对着朱芷凌长躬一礼:“臣柳明嫣拜见清鲛公主殿下。”

    朱芷凌也正儿八经地回礼道:“柳总督远途而来,一路辛苦。”忽然站不稳似地身子晃了一下,柳明嫣顺势上前扶住。朱芷凌微微一笑:“身子有些沉,有劳柳总督扶我上去。”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背过身去缓缓走上玉阶。

    柳明嫣附在朱芷凌的耳边低语道:“今日你可是有所安排?”朱芷凌忽然收起了方才一脸的正经,悄悄坏笑道:“小妹若说没有,姐姐可信?”柳明嫣一呆,竟不知如何应对。朱芷凌又低声道:“今日陛下也在,姐姐尽可畅所欲言,妹妹我定然秉公办理。”柳明嫣闻言,心领神会,俩人相视一笑。

    同窗数载,皆是心高气傲胸怀治国经略之人,自然惺惺相惜。柳明嫣比朱芷凌年长三岁,身上又承了母亲皇裔旁支的血脉,故而朱芷凌待她格外亲密,互称姐妹。三年前朱芷凌大婚时俩人曾见过一次,之后柳明嫣便回了南疆袭了父亲的总督之位,再未来过太液国都。

    这边明皇已自上了玉阶,坐在先前朱芷凌坐的正座侧旁,道:“今日朕只是来看看,不想扰了你的正事,你只管忙你的,权当看不见朕。”

    朱芷凌回道:“也没什么要紧的,账目之事亦不急在今朝。二位尚书大人觉得呢?”

    陆文驰立刻跟得了赦免似的应道:“正是正是,此事不急。”鲁秋生也附言道:“是啊是啊,今日难得南疆总督大人也来了抚星台,想必是有更要紧之事,倒不如请殿下先听听柳大人有什么要奏的。”这话一出,真是把陆文驰恨得牙痒痒。

    鲁秋生啊鲁秋生,若不是你平日里从不涉及党争,我真要以为你是柳明嫣派来的救兵了。她今日来这殿上,看这架势就是要来者不善,你却还要招惹她。你是存心来害我的么?

    朱芷凌闻言,点点头道:“方才铁花来报,说鲲头舰一早便停靠了落霞湾,我还将信将疑,未料到真的是柳总督来了太液城。不知道柳总督有何要紧军务要亲自奏报?”

    柳明嫣正色道:“臣蒙陛下信任,自三年前任南疆总

    督以来,历经千日,未敢有怠。终于不负当日陛下所托,将南疆海域上的心头之患彻底根除。”

    朱玉澹一听,动容道:“你是说……”

    “正是!臣已于上个月占领了红毛海贼的最后一处老巢,至此在南疆海域四处流窜十余年的海贼全部剿灭。臣上任前便对陛下立下过誓言,一日不剿灭红毛海贼便一日不归太液国都。如今可以向陛下,向碧海的百姓复命了。”柳明嫣答得每一个字都入耳清朗,珠玑可闻。

    朱芷凌这边已是喜出望外,忙赞道:“母皇,柳总督这可是造福子民的大功一件啊。想那红毛海贼滋扰我南域久已,劫掠我碧海商船无数。每每派兵前去围剿,他便狡兔三窟,藏头掩尾,听说还会用五行之术在海上造出各种烟雾来障人眼目。我若退兵,他又现形作乱。如今终被平定,可喜可贺!”

    陆文驰在一旁听得不是为南华岛之事,心下方定,却不由扭头轻轻冷哼一声:难怪今日来得趾高气昂,原来是来邀功的。今日她必是春风得意时,还须避其锋芒为妙,只盼她不要提南华岛民变之事才好。

    明皇凭空得了这样大的一个喜讯,不由连连颔首称赞,慵懒的身子也精神了许多。她站起身来,亲手扶起柳明嫣道:“果然是个好孩子,那时都说你年轻未经事,如何能担得起南疆总督之职。如今看来,朕当初的眼光不差。”

    朱玉潇在一旁也笑起来:“姐姐看人的本事何曾差过。”

    柳明嫣站起身来回道:“陛下识人断物的本事乃是天下闻名,臣不过是尽了职内的本分,不敢言大。只是……”

    明皇一听她言犹未尽,问道:“只是什么?你立下如此奇功,朕是要好好赏赐你的,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告诉朕。”

    柳明嫣忽然换了一副神情,不苟言笑地正色道:“臣能剿灭海贼,一是仰仗陛下洪福,二是依靠军纪严明处事公正。只是如今南疆总督府辖内有一件事,臣想要秉公办理而有心无力,今日恰逢陛下亲临,臣想恳请陛下为臣主持公道!”话音中竟有几分悲愤之意。

    明皇眯着眼睛看了看柳明嫣,一声轻笑打破了殿上的寂静。

    “明嫣,你有什么话,便都说出来。今日朕坐在这里,必有公道。”

    陆文驰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往下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柳明嫣再次跪倒在地,伏身道:“南疆总督府辖下清州知府沈娴云,数十年来克己奉公,爱民如子。臣父亲在任时便曾说过她身为知府,勤勉有加,两袖清风。这样一个好官,如今竟惨死在奸人手中。”话语中闻得几分哽咽。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众人都闭了嘴,不敢说话。最吃惊的自然是陆文驰,听得背上一阵冷汗。什么?沈娴云死了?

    明皇皱眉道:“竟有这等事?”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沈娴云……这个名字朕记得……好像是户

    部的陆文驰举荐的吧。朕见过一次,瞧着倒确实是个稳妥之人。陆文驰,你举荐的人,你应当清楚吧。”

    陆文驰忽然被明皇这样一问,呆了一呆,只好顺着话头答道:“是,臣当初便是觉得沈娴云做事严谨,又没什么贪念,只一心为民,这才举荐了她。”

    “那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呢?”明皇不解。

    柳明嫣叹了口气,回道:“沈娴云虽是清州知府,但因她所辖的南华岛,乃碧海矿藏铸币之重所,岛上的宝泰局又直归户部,平日里与户部的走动反倒多过南疆总督府。”

    明皇听了,“嗯”了一声。清州府名为受辖于南疆总督府,实因南华岛的缘故受户部管制更多,柳明嫣所言非虚。

    柳明嫣继续说道:“一个月前,南华岛上忽然发生民变,沈娴云上奏来报,臣不敢怠慢,立刻将奏折转呈到了抚星台。”

    明皇一皱眉头,转向朱芷凌问道:“南华岛民变?可有此事?”

    陆文驰在一旁闻言,浑身打了个激灵,不敢吱声。

    朱芷凌忙回道:“回母皇,确有此事,儿臣当时接了奏报,本欲亲自巡视,奈何……奈何……力不从心……”边说边看了看自己肚子,脸上显出几分忸怩之情。

    明皇听了,点点头道:“你确实不宜多走动。”

    “恰好小妹说要去南华岛探访重铸龙须的苔玉,听闻南华岛有民变,体恤儿臣这个做姐姐的乏体之苦,便自告奋勇说要代为巡视。”

    “胡闹!潋儿怎么也搅在里面?她一人去的南华岛么?”明皇瞪了朱芷凌一眼。

    “儿臣也觉得她一人去放心不下,恰好苍梧国的太子伴读苏晓尘说愿意同往,儿臣便允了……”

    明皇听得越发头大起来,问道:“怎么又与苍梧国扯上关系了?”

    “那龙须是苍梧太子打断的,苏学士说此事过意不去,既是寻访苔玉,想要亲自前往将功补过。儿臣也是见他说得情真意切,那几日又恰逢身有不适,神情恍惚……”朱芷凌越说越是可怜巴巴,哪里还有平日里的精神劲儿,倒似一只病猫。

    明皇越听越觉得乱了头绪,忙理了理心神,心想:这些事虽有些乱七八糟,终究是细枝末节,且搁下不说,处理眼前柳明嫣所奏之事才要紧,便又瞪了朱芷凌一眼道:“那你妹妹可探出什么了?”

    “小妹前几日方回,回了就喊累,大睡了几日,儿臣还未来得及细问……”朱芷凌言语间依然是病猫的模样。

    陆文驰此时额上已是沁出汗来,朱芷潋果然是奉了她姐姐之命前去南华岛探访民变之事的!自己吩咐过沈娴云要多加小心,可沈娴云怎么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呢?

    明皇闻言低斥了一声:“真是胡闹!民变这样的大事,怎可耽搁?去,把潋儿叫来,朕要亲自问她。”一面又向跪着的柳明嫣道:“你且继续说!”

第六十六章 供词

    柳明嫣见宣召朱芷潋的宫女走远了,知道等于又多了一个证人,心中更加笃定,继续回道:“民变之事传来后,臣便即刻遣了二百人的白沙营勇士上了南华岛协助沈娴云维系局面。然而沈娴云爱民之心甚切,不忍对百姓大动干戈,只留了二十人在清州府内,将其余勇士尽皆遣回。又过了几日,沈娴云忽然来到我南疆总督府,说是发现了一些秘密,说当年南华销金案乃是一桩天大的冤案……”

    陆文驰听柳明嫣前面一直对沈娴云赞不绝口,所言中尽是维护之辞,正奇怪她是何用意,忽然听到说南华销金案乃是冤案,不由汗毛倒竖,刚要出言相驳,早有人抢在他前头,只听殿上一声怒斥:

    “什么?你说南华销金案是一桩冤案?你再说一遍!”银泉公主朱玉潇站起身来走到柳明嫣跟前,脸上的惊怒足以令旁人退避三尺,却止不住自己浑身发颤。

    明皇见妹妹如此神情,知道是触了她心底最不可触动的那根心弦,也厉声道:“柳总督,此事关系重大,出言须要三思!”

    柳明嫣面不改色声不颤,双眉一动,大声说道:“臣绝无虚言!南华销金案确是冤案。沈娴云对臣说过,当年的户部侍郎,也就是现在站在那一边的户部尚书陆文驰陆大人,与岛上的闻和贵狼狈为奸,指鹿为马,将南华岛新开的矿洞中的黄铁矿假称成是金矿。后又以炼化金量不足为名,诬陷时任户部尚书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私吞国库,致使赵钰入狱伏法,铸成冤案。”

    陆文驰气急败坏地大吼道:“你胡说!沈娴云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你胡编乱造!血口喷人!现在又说沈娴云死了,想要死无对证吗?”

    沈娴云做了自己的心腹二十年,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可能一夜倒戈成了柳明嫣的人,何况当年南华销金案她也参与其中,又怎可能跳出来为赵钰喊冤翻案?

    柳明嫣全不理会陆文驰,继续说道:“沈娴云说自己二十年来苦心经营清州各县,尤其是南华岛一地,耗尽心血。不想到头来竟然激起民变,虽心有懊丧,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奏明了户部,不料户部不管民怨沸腾,只草草回复了一下,便再不理睬。她深觉兹事体大,又连夜奏报到了臣这里,臣这才转呈了抚星台。敢问清鲛公主殿下,民变之事是臣奏报得早,还是户部的陆大人奏报得早?

    朱芷凌点点头道:“南华岛民变一事,户部并未奏报,是南疆总督府递上奏折我才知晓的。”言罢就立刻双唇紧闭,多一句也不肯说。

    陆文驰已是怒气冲天,指着柳明嫣大声道:“沈娴云确实有奏报到户部,但并没有柳总督说得如此严重,所以我并没有在意过多,倘若真是民变,我岂能不奏?”

    柳明嫣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道:“是不是民变,有多严重,沈娴云在上奏的文表

    中写得清清楚楚,你陆大人惜字如金的批示也在上面,可请陛下亲验。”说完,便将文表递过头顶。

    陆文驰心中暗奇,怎么沈娴云给自己的奏报会在柳明嫣的手里。

    明皇接过浏览了一番,陆文驰轻描淡写的“实查严办”四个字十分醒目,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心不在焉。

    陆文驰刚想出言辩解,忽然殿外女官来报,“清洋公主殿下到。”只见朱芷潋梳着乌黑的小辫,大摇大摆地就进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人,正是苍梧学士苏晓尘。

    两人一上殿便察觉到殿上剑拔弩张的架势,对视了一眼。好在苏晓尘本就是善辩之士,朱芷潋又是聪颖之人,自打从南华岛回来便知道会有今日之事,俩人这几日在壶梁阁内已将明皇有可能问到的事情都预演了一遍,务求做到替赵钰翻案的同时又将朱芷凌与赵无垠置身事外,所以心里早有准备。

    明皇见了朱芷潋便板下脸来道:“你去了南华岛?”

    朱芷潋一吐舌头,回道:“女儿……女儿去过了,女儿知道错了。”

    明皇一脸的不悦,一把将女儿拉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阵,问道:“你这才几日,怎变得又黑又瘦?可是替你姐姐走的这一趟太辛苦了?”

    朱芷潋一听母亲话中口气,已察觉不会再责怪自己,如吞了两颗清心丸一般立时眉开眼笑道:“女儿没事,兴许是海风吹得,只是那南华岛上太吓人,女儿还遇上了假妖兽!还好是大苏……呃,苏学士救了女儿。母皇你看,女儿现在不是毫发无伤的嘛?”

    “假妖兽?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怎么还有妖兽了?”明皇惊呼,话刚出口,又觉得关切之下有些失仪,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潋儿,朕且问你,南华岛民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学士口才好,母皇让他说好不好?”朱芷潋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朱玉潇在一旁早已不耐烦,望着苏晓尘道:“尘儿,你快说。”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落英湖之后,这是苏晓尘第一次听到朱玉潇说话,心中多少个疑团不能解,多少句话不得问,涌金门近在咫尺也不能见,没想到今日会遇到,被朱玉潇一句“尘儿”,唤得有些恍惚,回想起那夜太师府中一宴,犹如隔世。

    “尘儿?”朱玉潇见他呆若木鸡,有些奇怪。

    是了,先将眼前之事对付过去,日后我定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佑伯伯的事。

    苏晓尘收了收心神,对明皇拜了一拜,说道:“臣奉太子殿下命,陪同清洋公主殿下前往南华岛探访苔玉,适逢遇上岛上有民变。听说是矿洞内有妖兽重现,矿工惧怕不敢入内采矿。清州知府沈娴云强令矿工入洞开采,打死一矿工,这才激起民变。”

    明皇疑惑:“这方才还说沈娴云爱民如子,怎么转眼又打死了一矿工

    呢?”

    柳明嫣回道:“沈娴云确实是爱民如子,但她对臣说过,她也架不住户部紧逼的开采工期,不敢耽误,又有陆大人实查严办四字,不敢有违,故而强令矿工入洞,结果纷乱之中一名矿工致死,实是意外。也正因此事,她一直愧疚于心。后来她说她偶尔得知了当年闻和贵与陆文驰两相勾结,设下圈套陷害赵钰的证据,便欲亲自前去捉拿闻和贵,想要将功赎罪。她还特意与我借了四位白沙营的勇士前去,结果……结果……不想陆大人早有防备,竟然指使闻和贵将沈娴云……杀害了!一同遭到暗算的还有我白沙营的四名勇士,总算老天有眼,侥幸逃脱了一个,臣今日也带来了,陛下如有垂询,此人可做人证。”

    说完,指了指身后的那名侍卫。只见那人身穿白袍,身形高大,但只是走上前来的这几步,便可看出身上带伤,腿脚有些不稳。

    明皇神凝眉间,目光如炬,运起观心之术看着那侍卫问道:“你把你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全说出来,若有半个字不实,朕决不轻饶。”

    那侍卫忙回道:“小人怎敢对陛下有半句虚言。那一日恰逢小人与白沙营的另三个弟兄当值,守在清州府内。忽然来了一个矿工,拎了一个包裹,说是有极要紧之事禀报,小人便放他进去了。过不多时,知府沈大人便唤我等四人进去,说要去闻府捉拿欺君罔上的逆贼,望我等好生出力,必是大功一件。后来我等随沈大人到了闻府里的一间茶室,沈大人说要与闻和贵两人先说几句话,便让我等在门外守候。”

    明皇皱眉问道:“欺君罔上的逆贼?那后来你可听到什么?”

    “小人离得远,也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得几句,什么‘闻和贵事到如今你还想装聋作哑,南华销金案原来是你与陆大人的得意之笔。’……还有什么‘我只拿了你去见南疆总督,她自会送你上抚星台!我已将所有事由都写成奏章,到时候你和陆文驰一个都休想活’”侍卫虽是只字片语,其中内容足以令人遐想。

    陆文驰在一边已是听得脸色发白,原本还想驳斥几句,那侍从每一句话都似一记重锤砸在头上,直听得自己手脚冰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日要难逃此劫,早知道就应找人先去给父亲通风报个信。

    明皇边听那侍从说,边用观心之术看他,观得他一脸真意,毫无说谎的迹象。心中暗道:看来这柳明嫣所言之事果然是真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威严不改地命道:“说下去。”

    “后来沈大人又与闻和贵争论了几句,便唤小人们进去捉拿闻和贵。那闻和贵假意服软,借让管家献茶之际,忽施毒手,从背后刺死了沈大人,又连杀了我白沙营的三个弟兄。小人那时膝盖中了飞镖,侥幸未死。后来……后来小人躺在地上,瞧见从屋顶上跳下来两个人。”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芷潋和苏晓尘。

第六十七章 救子

    “便是那二人。闻和贵带着那他们去了内厅,小人倒在地上本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不料那闻府的管家好生厉害,过来一掌就把小人打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在白沙营的军帐前了。”

    柳明嫣斥了一声:“不得无礼,你方才手指的那位贵人乃是清洋公主殿下。”

    朱芷潋毫不在意地噗嗤一笑道:“什么中了飞镖,你中的是茶杯的盖子。”

    那侍卫呆了一呆,道:“小人该死……小人不知是公主殿下。原来是……茶盖?”不由脸上一红,旁人听他说得言辞诚恳真挚,看来当时的确不知朱芷潋的身份。

    苏晓尘见这个侍卫确实是那日屋檐下被闻和贵用茶盖打倒在地之人,细细琢磨他方才说的话,觉得耐人寻味。

    这侍卫的话看似断断续续,实是故意略去沈娴云的在南华销金案中的所作所为不说,言语中只断章取义,把闻和贵与陆文驰勾结陷害赵钰的事描绘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个口拙之人,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让人觉得无比信服。若不是自己当日亲眼亲耳历经了整件事情,闻和贵又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他也几乎要相信沈娴云是个抓贼不成反被害的清官了,可见不知道真相的人听了他的话会真的以为沈娴云与南华销金案无关。

    他侧眼悄悄打量了一下柳明嫣,只见她泰然自若,面不改色,暗自猜想这番说辞应是她早有的安排。

    坐在一旁的朱芷凌一副事不关己面无表情的样子,也心中暗叹柳明嫣的手段,能将这样一个粗鄙的兵士,调教得恰到火候。既显出木讷之相让母亲看在眼里,又把证词背得条理清楚,句句紧扣。几年不见,柳明嫣果然越发老辣了。

    忽然旁边宫女附耳过来低声道:“殿下,半个时辰前沛国公被铁花将军拦在流芳门外不得入,忿忿之余已出城去了。”

    出城?这陆行远进不来流芳门,出城去做什么?莫不是死心了?

    朱芷凌暗觉奇怪,不过既然离抚星台越来越远,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他不来捣乱,如今的局面来看,柳明嫣已是八成的胜算。无垠,真可惜你今日不在。

    这一边,明皇见侍卫的神情,又听女儿说到茶盖之事,情知是真话,便扭头问道:“潋儿,怎么你们在那里?”

    朱芷潋笑道:“大苏……学士说想吃仙云五味碟。沈娴云说让闻府的厨子做,又说他家宅子临着海,风景甚好,我们便住过去啦。我们还听说,陆大人也喜欢住闻宅,是也不是呀?”

    明明是稀疏平常的一句玩笑话,陆文驰却听得心惊肉跳,心中暗骂沈娴云多事,竟将此二人引去了闻宅,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最近刚去过南华岛也住在闻宅,好在并未点破,希望明皇没有听见这一句才好。忙掏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说笑了。”

    明皇确实没有注意到最后一句话,只因听到仙云五味碟几个字,心中一惊,想着如何

    这小子会知道这个?与朱玉潇对视一眼,见妹妹紧张的眼神中有几分窘意,猜到必有隐情,当下不好细问,便假意厉声道:“朕只问你闻和贵的事,不要扯那些不紧要的事。”

    朱芷潋小声应了一声,嘟哝道:“那就不要问女儿嘛,去问苏学士好啦,反正他比我说得清楚。”

    朱玉潇也凑过来说:“姐姐,潋儿还小,你何苦为难她,就让苏晓尘来说,他毕竟大几岁。”其实心里早不耐烦这个小丫头扯东扯西,只想早点知道南华销金案的真相。

    明皇好歹是碧海之主,一国的君王,硬被这一左一右两个素来口无遮拦的至亲之人给噎得说不出话来,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对苏晓尘说:“那便由你来说。”

    苏晓尘刚要开口,忽然殿侧一声苍老的声音传来:

    “南华岛的事,是否也可以让老夫听上一听?”

    众人闻声正疑惑,独有陆文驰十分惊喜,高声唤道:“父亲!”

    最吃惊的,就是朱芷凌了。铁花明明封锁了三岛间所有的通路,也挡住了陆行远,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只见陆行远稳稳地踏着方步,从殿侧的屏风后走了过来,尽管神色自若,但众人仍是能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显然是步履匆忙所致。

    陆行远好像瞧不见除了明皇以外的所有人一般,径直走到明皇跟前,跪拜道:“老臣叩见陛下。”

    明皇语气立刻变得十分和蔼:“沛国公请起。”又指了指屏风后面,问道:“沛国公缘何从那里入殿来啊?”

    陆行远苦笑一声:“回陛下,老臣清晨受清鲛公主殿下所托,去城外主持开仓仪典,偶尔看到鲲头舰停靠在落霞湾,猜想是南疆总督亲临,担心有军机大事,便让其他人代为主持,自己急着赶来太液城,不想在流芳门外被金羽营的铁花将军拦住……”

    明皇听得脸色一沉,抬头问道:“凌儿,为何将沛国公拦在流芳门外?”

    朱芷凌一手托额,一手捂腹道:“母皇,今日春分本无朝议当休,女儿这几日夜里睡得不稳,想白日里再多睡一会儿,昨夜便令铁花守在流芳门,今早起来因惦着督造商船一事,唤了二位尚书前来议事,却忘了解除禁令,都怪儿臣精神不济,有些恍惚……”言未毕,已低头掩面,显出几分不适。柳明嫣十分凑趣地皱眉叹道:“脸色这样难看,殿下果然是睡得少。”

    陆行远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只是不知殿下为何将涌金门与沁馨门也封了,莫不是担心老夫用陛下亲赐的金牌从涌金门绕过来么?”

    朱芷凌一呆,一脸无辜地:“涌金门?沛国公何出此言?我并没有啊。陛下和姨母今日都是从涌金门过来的,倘若我封锁了通路,她们岂能不知?”

    明皇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一来一往听得疑惑,一时间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

    陆行远心中暗骂,好你个小丫头,借着有孕之身如此混淆视听,我若与你继续纠缠下

    去,想必只会越搅越浑,讨不得好。

    当下向明皇开口道:“陛下,臣实在是被拦在太液城门入不得来,又觉得今日之事蹊跷,担心城内有变,心系陛下安危,才唐突从……那里进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听明皇和这沛国公都是指着屏风后面,口称“那里”,又说得含糊,十分奇怪。只有朱芷凌猛然醒悟,自己的皇祖母当年遇到太液城内谋逆,带着八千兵从城外密道杀回城内,想不到这密道的出口就在这抚星台,枉自己长居在此数年竟浑然不知!

    明皇淡淡一句:“罢了,你既然来了,便也听一听。正好与你这个儿子有关。”说完,高声道:“赐座!”

    苏晓尘见陆行远稳稳地坐下,众人皆屏息而闻,便走到殿中,长鞠一躬,朗声开口道:

    “南华有座洞窟,二十年前由沛国公亲自于岛上探得,据说是个稀世的好矿,每百斤矿石能产四五两黄金。”

    陆行远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老夫当年去南华岛上亲自督办的此事,当时岛上有一寻矿的好手,名叫闻和贵。老夫是在他的襄助之下,寻到了那座金矿,此事也是先皇陛下知晓的。”

    苏晓尘继续说道:“可其实那根本就不是一座金矿,或者说,不全是。”

    除了柳明嫣和陆文驰,众人皆是一呆,陆行远闻言反笑起来:“你说什么?那不是金矿?难不成还是个铁矿?”

    “国公所言极是,那就是个铁矿!自古以来,黄铁矿与金矿十分相似,又常于一处伴生。寻常的黄铁矿只需稍稍细看便可看出不同,但若是精良的黄铁矿则可鱼目混珠,便是于矿洞开采的矿工也有可能看错。恰好,那一座矿洞里便有这精良的黄铁矿。”

    明皇和朱玉潇听得匪夷所思,工部尚书鲁秋生却好像有所醒悟,只是嘴上不说话。

    陆行远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寒意。

    黄铁矿……他陆氏族中不乏精通矿理的子弟,陆文驰更是兄弟中的识矿好手,绝对不可能分不清黄铁矿与金矿的区别,除非……想到这里,他双眼如电光一般看向儿子陆文驰,后者却胆怯地低头避开了。

    孽子……难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难道他是因为这个而骗过了当年的先皇?陆行远暗忖身边便是精通观心之术的明皇,略略将脸侧了过来。无论如何,在事情未明了之前绝对不可以被她从脸上看出丝毫的动摇。

    他强压住心中的慌乱,冷冷地看着苏晓尘,听他继续说。

    “我与公主殿下上了南华岛,本欲调查民变之事,无意中从参与民变的矿工口中得知这次民变的最初原因是妖兽再现,据说二十年前这头妖兽也曾出现过,就在被贵国先皇陛下封存的矿洞里。这让我和公主觉得很是蹊跷,便探明了那矿洞的所在,从山洞后方进去查验了一番,顺手采了些矿样。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在要出洞之时,妖兽出现了。”

第六十八章 反唇

    众人一惊,尤其是朱芷凌,似乎被吓得脸色苍白,更显可怜。

    朱芷潋在一旁懒洋洋地道:“假的!”

    明皇自言自语道:“二十年前的南华销金案,确实是有过妖兽,当时在场矿工一百余人都是亲见,此事怎么会是假的?”

    “对!怎么可能是假的!你这小子来碧海不过半年,怎知我碧海国二十年前之事?分明是混淆黑白。”陆文驰见明皇开口,急忙附声反驳。

    “倘若是真的妖兽,我们还能站在这里吗?”

    朱芷潋气呼呼地瞪了陆文驰一眼,边说边从身后拿出一个鹿皮袋,掏出一个小黑桶道:“母亲你看,这个叫蚀金水,就是拿那洞里的黄铁矿炼化而成,只要把这个浇一些在红糖上,就可以造出妖兽来了。”

    明皇听得云山雾罩,一脸不信的样子。朱芷潋扭头对朱芷凌道:“姐姐,你那里有红糖没有?拿一些来。”

    朱芷凌一招手,宫女立刻就捧了一大盘的红糖来。

    陆行远冷哼一声道:“一说到红糖这么快便取来,公主殿下倒似是预先备下的。”言语中颇有深意。

    朱芷凌又是一呆,似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答道:“国公所言不错,我是预先备下的。太医吩咐我平日里要多喝些红糖水,所以我偏殿里放了不少。”

    苏晓尘肚中暗笑,心想这朱芷凌果真厉害,连装糊涂都如此老道。朱芷潋接过红糖堆在地上,众人正疑惑她要做什么,见她拔开桶上的已被熏得乌黑的小皮塞,浇了一些上去。

    只见那堆红糖中忽然如雨后春笋一般长出枝杈来,每一根枝杈都生长得极快,因长实在是太快而使枝杈开始肆意扭曲,宛如一条条游走的蛇,活灵活现。

    众人不禁惊呼起来,除了陆文驰忘了要惊呼。

    随后阵阵刺鼻的腐臭气味扑袭而来,明皇提袖掩在鼻前,几乎要被熏出眼泪。朱芷凌闻得捂住肚子,仿佛要作呕,早有宫女在旁扶着躲入了偏殿。

    “这……这是什么东西?”朱玉潇又惊又怒。

    “这便是所谓的妖兽!”苏晓尘十分平静,“我们在洞中见到的要比这些大上许多。大约是所用的蚀金水和红糖更多的缘故。”

    陆文驰在一旁怒不可遏,大声道:“胡闹!这等市井上唬人的把戏,竟敢在陛下御前故弄玄虚,当日妖兽现世乃是众人亲眼所见,又是先皇陛下亲自下旨封存,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擅入矿洞,活得不耐烦了么?”

    朱芷潋见他对苏晓尘大呼小叫,心中很替苏晓尘咽不下这口气,横插过来道:“若不入矿洞,能发现得了里面藏的这么多秘密吗?而且,我也入矿洞了呀。怎么?是说我也活得不耐烦了吗?

    明皇皱皱眉头,低声道:“好啦,潋儿,不得无礼。”

    这个死丫头,怎么护得这个臭小子这么紧?陆文驰不禁心中咒骂,却又不好发作。毕竟是在御前,朱芷潋怎么说也是明皇最宠爱的公主,不

    好吃这眼前亏,当即不情愿地闭了嘴。

    苏晓尘依然心平气和地说道:“陆大人稍安勿躁,我不过是将我们在南华岛上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别无它意。”

    陆文驰依然怒气未消,指着苏晓尘厉声道:“你既然说这妖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造出来的,那么此人是谁?为何要在你们入矿洞后弄出这些把戏?”

    苏晓尘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微笑道:“其实在下与陆大人所想的是一样。特意在我们进洞之后造出假妖兽来,所为何故呢?”

    是啊,为什么呢?众人听得简直被吊足了胃口,都竖着耳朵听着。

    “起初我怀疑,洞中有人是想用妖兽吓退我和殿下,希望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但后来发现那妖兽徒有其表,不堪一击。我才觉得,与其说对方想要吓退我们,不如说想要演示给我们看妖兽的真相。今天听闻柳总督一席话,我才明白,想必洞中演示妖兽之人,就是去给沈大人通风报信,告诉她当年的南华销金案另有蹊跷的人。”

    “一派胡言!简直是无稽之谈!先皇陛下亲审此案已逾二十年,如今怎么会有人忽然跳出来说这是另有蹊跷?又有什么人会这么做?”陆文驰越说越怒,嘴上白沫飞起,几乎都溅到了身旁的鲁秋生身上。

    “因为打死了人,激起了民变嘛,人心生了怨,自然就想要算你的旧账咯。”朱芷潋恰到好处地在旁边补了一句,听起来合情合理。

    陆文驰冷不丁被朱芷潋这样抢白,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就没想到,是先有妖兽再现,再有矿工罢工,之后才打死了人激起民变。而不是民变生了怨念,才有人因怨生恨,来翻陆文驰的旧账。

    此中关窍其实并不难想明白,换成他爹陆行远只怕早就看出问题所在出言反驳了。可陆文驰把此事从头到尾对他爹瞒了个滴水不漏,就算陆行远再老谋深算,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此时此刻也听不出朱芷潋是在胡搅蛮缠。而陆文驰自柳明嫣入殿以来就一直做贼心虚,见二十年前的旧案被一点一点地翻剥出来,已是乱了阵脚,再被朱芷潋与苏晓尘一搅合,脑中已如一桶浆糊,哪里还能反应得过来。

    陆行远忙使了个眼色给儿子,示意他暂时不要再说话,免得言多有失。

    明皇点了点头,放下袖子,命道:“后来呢?你们又是如何与那闻和贵搅在一起的?说下去。”

    “我们虽然被妖兽吓得不轻,但依然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直到从矿洞回了闻宅后,恰逢清州知府沈大人带着几个白衣勇士过来,我们便躲在屋顶上偷听。是沈大人将事情的原委和妖兽的真相说了出来,我们才恍然大悟。”又指了指一旁的白沙营的侍卫道:“方才他也说了大致的情形,在此就不赘述了。”

    苏晓尘本不愿意撒谎,对于今日的说辞他也曾心存犹豫。那日遇上闻和贵,虽然是敌是友尚不清楚,但至少能感到对他并无恶意。最关键的是闻和贵确实一路相助他们,直至破解

    了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若没有他,南华销金案的秘密恐怕还深藏洞中。

    按照当日闻和贵与他的约定,他只需协助朱芷潋把南华销金案的真相公布于众便可,此举倒也不违背他的良心。何况陆文驰的所作所为阴毒之极,也让他觉得心中忿忿不平,若说今日之事是众人推墙倒,他是不会吝啬再搭上一把手的。

    陆文驰刚又要反驳,忽然陆行远朝他摆了摆手,只好先闭了口。只见陆行远站起身来,走到苏晓尘面前,不紧不慢地问道:

    “苏学士,依你所说,你与公主殿下当时伏于屋顶,是也不是?”

    苏晓尘不知他想说什么,答道:“是。”

    “那么沈娴云和白沙营的勇士来了闻府,他们人在何处?”

    “沛国公有所不知,您方才未进殿时,这位白沙营的勇士已经说了,除了他之外,沈娴云与另三位勇士都被闻和贵给杀了。”

    陆行远未料到沈娴云已死,脑中飞快地转了转,依然颜色不改,转向那白衣侍卫道:“你们白沙营的名头也是举国皆知,都是一等一的勇士,是也不是?”

    那白衣侍卫显然没有准备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谨慎地看了看柳明嫣,却发现柳明嫣背对着他。

    明皇陛下就在面前,怎可造次?柳明嫣心中雪亮,宁可出了问题再说,也不可在这位生性多疑的陛下面前交头接耳或是暗递眼色。

    那侍卫只好低声道:“是。”

    “那沈娴云倒也罢了,能格杀白沙营的三位勇士,想必这闻和贵的身手十分了得,是也不是?”

    “是!是!十分了得!他出手之快,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那侍卫因方才被说到是被茶盖击中,觉得十分羞愧,如今见陆行远这样问他,忙不迭地吹捧闻和贵,才好挽回些白沙营的颜面。不过其实他说的也不算假话。

    “那么老夫就不解了,以闻和贵如此身手,见了事情败露,便杀了沈娴云,如何能放过屋顶上的殿下与苏学士?只须把你与屋顶上的殿下和苏学士灭了口,此事不就悄无声息了么?说实话,老夫眼浊,看苏学士应是饱学之士,而非…而非…”便呵呵一笑,不再说下去。

    在场之人都能猜到他是想说,我看你就是个书生,闻和贵连白沙营的勇士都能对付,若想杀你,你能逃脱?

    陆文驰心中大喜,不愧是父亲,洞若观火。就像父亲所言,白沙营的人都不是对手,这样的文弱书生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一定是与闻和贵有了某种妥协。若是有了妥协,那么他的证词便不可采信。父亲这是想从钢板一样的证词中硬生生撕出道口子来。

    明皇心中其实也有同样的疑虑,但比陆行远多了几分心惊肉跳。她拉过朱芷潋道:“你这样不知好歹冒冒失失地便跑到屋顶上去,还好不曾有事,倘若那闻和贵起了歹意,真要杀了你灭口,朕远在千里之外如何救能你?!”不由眼圈都有些红了。

第六十九章 落井

    朱芷潋忙执着母亲的手,柔声道:“母皇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其实……其实多亏了苏学士在,还是他聪明,让闻和贵放了我们。”

    苏晓尘一愣,这陆行远来逼问我,连你也把这难题甩给我。看着满大殿的人都盯着自己,急中生智说道:“是,那闻和贵确实伸手了得,又发现了我二人的踪迹,逃脱不得,只好从屋顶上下来了。我们见屋内尸陈遍地,触目惊心,也担心会对我们不利。我便游说于他,劝他放了我们。”

    陆行远放声笑了起来:“苏学士真不愧是慕云氏的高足,原来一张嘴便能说得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放了你们?且问问诸位信与不信。老夫倒是更相信,你一开始便与那闻和贵早有预谋,心怀不轨!”

    朱玉潇知道苏晓尘深得慕云佑的真传,又伶牙俐齿,如今听着陆文驰对赵钰之死显然暗中有鬼,反倒替苏晓尘向明皇开解:“姐姐不妨听听尘儿是怎么游说闻和贵的。”

    苏晓尘道:“我对那闻和贵说,公主殿下是奉抚星台之命而来,我是奉苍梧国太子殿下之命而来,倘若你要对我二人不利,便是一举得罪了碧海苍梧两国,除非你一生遁形于伊穆兰荒漠,不然天下之大将再无你容身之处。”

    陆行远哼了一声道:“此等言语,便能唬住,岂非三岁小儿?”

    苏晓尘不理会,继续说道:“我又说,你操劳一世,不过是为了保住手中的富贵,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保住性命。可纸包不住火,你便是杀了我们,也于事无补。如今销金案一事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缘故,不如你坦诚相告将功赎罪,那么有公主殿下在此,她可承诺替你在陛下面前讨得一道赦令,保你日后性命无虞。”

    陆行远大喝一声:“荒谬!如此杀害朝廷命官穷凶极恶之人怎能放过,你又怎可狐假虎威借殿下之名妄图法外施恩,难道你以为我碧海国是蛮荒之国没有王法吗?”又转身道:“陛下,如此巧言令色之人的说词,信不得啊!”

    柳明嫣在一旁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国公勿怒,眼看都命悬一线了,这还不把能说的都说上啊?我猜想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是不是呀?苏学士?”说完,对着苏晓尘嫣然一笑。心想,好机智的小子,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抚星台上,是不是也是朱芷凌的安排。

    正想抬头看看朱芷凌,却发现她依然躲在偏殿中没出来,心中暗道:我今日来做了你的急先锋,你倒躲在里面把自己择了个干净,好生自在。

    果然,明皇一板脸,指了指苏晓尘道:“朕倒觉得,他说得很好。”一面摸着朱芷潋的小手,温言叹道:“倘若你有个什么事,朕……朕当如何是好?”

    陆行远见明皇一说到朱芷潋便有些乱了方寸,知道这话再说下去也是不入圣听,大为失望,无奈唉了一声。

    苏晓尘继续说道:“

    闻和贵听得能保住性命,便将南华销金案的真相和盘托出,还将沈娴云带来的这半桶蚀金水交给了我们。我又叮嘱他不可再杀人,想必是我们走了之后,他才将这位白沙营的勇士送回去的吧。”

    那白衣侍卫闻言,十分感激地对着苏晓尘就是一抱拳:“原来如此,我道是自己侥幸逃脱,不想是学士出言相助,还要多谢学士救命之恩!”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一旁的陆文驰耳中,却是无比的讽刺,他再也顾不得父亲的眼色,大声喊道:“陛下,臣与那闻和贵确实有过交集,但都是宝泰局开矿之事,怎会去弄什么妖兽,又怎会去搞出这些阴谋诡计来?分明是这苏学士血口喷人,胡乱攀扯,居心叵测。”

    明皇并不理会陆文驰,问朱芷潋道:“这苏学士方才所说的,可是真的?”

    朱芷潋一扬眉道:“自然是真的,苏学士可是诚实之人,再说了,他是苍梧国的臣子,与南华销金案有何干系非要来攀扯我碧海国的大臣?有这案子的时候他还没生呢。还说居心叵测……你有本事测一个给我瞧瞧。”说话时对着明皇,最后一句却是甩给阶下的陆文驰的,直把陆文驰噎得一句话也回不过来。

    朱芷潋说的固然是小性子的气话,可苏晓尘年不过十七,又是苍梧国的学士,生平第一次踏足碧海,确实怎么想都与南华销金案扯不上利害关系,要说他在构陷陆文驰,明皇确实难以相信。

    柳明嫣见事情已说到这一步,从袖中又取出一本文册,呈递给明皇道:“陛下,沈娴云死前曾留下这本册子,上面详细记述了南华销金案的来龙去脉。陛下可看一看,与方才白沙营的士兵和苏学士及清洋公主殿下所言是否一致,再看那字迹是否与先前的奏章一样是出自沈娴云本人之手。”

    陆文驰一听还有奏本,已是慌不择言,喊道:“陛下!那沈娴云生性狡猾,久未升迁,因此对臣怀恨在心。对!她……她必是心有怨恨,才会留下这等阴毒诽谤之言,这……这绝不可信啊!”

    柳明嫣笑道:“陆大人真是记性不好,这沈娴云可是陆大人亲荐的呀,怎么会是生性狡猾之人。而且就在方才,陆大人还夸赞她做事严谨一心为民,没什么贪念,如今又说她因久未升迁而心生怨恨,这可真是红口白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陆文驰被柳明嫣嘲讽得头上几乎要冒烟,急得肚子上都沁出汗来把官服打湿了一大片。他强忍了一口气,半唬半劝地说道:“柳大人……我与你素日既无公怨也无私仇,你今日如此胡编乱造,咄咄逼人,就不怕引火烧身吗?须知南华岛是你南疆总督府所辖,南华销金案若有差池,你南疆总督亦是难辞其咎!”

    柳明嫣冷冷地看着他道:“陆大人此言差矣,南华岛是在南疆总督府的辖内,可凭着当年令尊大人的威风,没让南疆总督府对南华销金案管过一

    次,说上过一个字,从头到尾都是由你陆大人的户部一手遮天包办了的。我这个南疆总督,还真就无咎可辞!”

    陆行远在一旁被说得脸上一阵火辣,心中幡然醒悟。

    原来如此。陆行远虽然不是个作威作福之人,但南华销金案事关陆文驰,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出于爱子心切,当时把所有案情的处置都未让南疆总督府插手,实是折了柳詹的面子。南疆老总督柳詹性情懦弱为人隐忍,看来他当年虽是忍了,却一直心存芥蒂。这二十年来倘若陆文驰与南疆总督府融洽相处此事大约也能安抚得过去。但按他知晓这个儿子的性情,定是越发不把南疆总督放在眼里,再说沈娴云又是见风使舵之人,平日里也对总督府视若无物,于是新仇旧恨堆在一起,方冻成了今日的三尺之冰。如今柳詹已卸任,遇上柳明嫣这般泼辣之人,再看准了机会忽然发难,就不难懂了。

    唉……孽子。倘若你有文骏的半分谦和,何至于此?

    明皇听他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斥责道:“好了!朕怎么就不能看这册子了?朕又不瞎,难道辨不出这是不是沈娴云的字迹么?”

    说完翻开一看,果然与先前那本奏章上的字迹一样,且还有清州知府的朱印。奏章上从陆文驰与闻和贵如何密谋陷害赵钰,到如何将偷换金矿的样本送与户部工部进行勘验,如何用熔金之炉把黄铁炼化成青烟,再假造证人证物诬陷赵钰私吞国库,事发后拿累计半年的真账簿交给先皇陛下以扰圣听,骗得先皇下诏冤杀了赵钰,自己得以执印于户部,为了掩人耳目,又造出妖兽,将黄铁矿洞彻底封存写了个清清楚楚。

    直把明皇看了个触目惊心,合上文册细细一想,方才这几人的证词都是零零散散,合在一起,拼出了个大概,并无矛盾之处,如今再看了这本文册,方觉得如梦初醒。原来当年睿智如母亲那样的人,竟也被骗过了,不由心中恼怒!

    其实她哪里知道,当日闻和贵翻出这本文册时,便与苏晓尘已细看了一遍后,记住了大概,再塞入那白衣侍卫的怀中送回了白沙营。今日殿上各人的一番说词,实是各自取用了这文册上的记述的一部分而已,拼在一起当然与那文册上说的一致无二。

    同一番话,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会变得十分可信,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更何况这番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再断章取义,避重就轻。便是明皇,也分辨不出真伪了。

    陆文驰跌跌撞撞地滚了过来,伏在地上一脸悲苦地喊道:“陛下,陛下且容臣解释……”

    柳明嫣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事到如今,臣请陛下撤去先皇陛下的封印,将那矿洞打开,里面是金矿还是黄铁矿,只需一验便知。”

    一句话把陆文驰说得魂飞魄散。

第七十章 破釜

    再怎么说,矿洞是逃不走的,真要开封验矿,自己必死无疑了。

    碧海国的矿师只出自宝泰宝荣两局,户部的宝泰局倒也罢了,倘若派去勘矿的是工部的宝荣局矿师,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陆文驰心中叫苦连天,他哭丧着脸,看看身旁的鲁秋生,眼中满是哀求之色。

    只见鲁秋生宽慰地笑了笑,示意他放心,定会替他说话。

    他大义凛然地凑上前道:“臣附议,当年南华岛新矿的勘验是户部的宝泰局采来后会同工部宝荣局的矿师一同完成的。现在细想起来,途中难免会有被调包的嫌疑,臣恳请陛下派遣工部的宝荣局矿师亲自前往南华岛,在矿洞中现采现验,以辨是非!倘若不是黄铁矿,也可还陆大人的清白。”

    南华销金案当时工部也有参与,在这一档口,说什么也要把工部的责任给择得干净才好,鲁秋生再不涉及党争,可若掰扯到工部头上,他也是绝不含糊。所以,话说得好听是为陆文驰洗清罪名,可实际上,你陆文驰自己作死,与我工部何干呢?

    陆文驰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在帮我!好你个鲁秋生!分明是落井下石!

    朱玉潇听到这里,来龙去脉已是心中了然,早已怒火中烧,怎肯再忍?

    她怒喝道:“陆文驰!没想到是你包藏祸心害死了赵钰,骗了母皇和姐姐,还骗得我二十年来心头疑团日夜不得解,想我朱氏识人断面竟未能识得你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今日我若不杀了你,怎能消我心头之恨!”说罢,顺手抄起朱芷凌悬挂在壁上的御赐尚方宝剑,拔剑出鞘就朝陆文驰冲了过去。

    柳明嫣在旁眼疾手快,忙赶上去从后面拦腰死命抱住,口中大喊,姨母息怒!直喊得朱芷凌从偏殿闻声赶来,她看到明晃晃的宝剑,作势吓得战战兢兢,被宫女两边搀住,却故意躲在远处不上前相劝,巴不得眼前这一出越闹越凶。

    陆行远被朱玉潇这么一喝,两眼一黑,心中暗自叫苦。

    这个孽子,当初怎么问他都不肯实情相告,倘若早些告诉自己,或许还能想办法补救。如今呼喇喇如大厦倾倒,纵然他想力挽狂澜也是难以扳回这局面。

    眼下想要彻底洗清嫌疑是再不能,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

    既然明皇是个多疑之人,定要让她疑上加疑才有生机。

    陆行远计上心来,站起来颤巍巍地躬身道:“陛下,臣并不敢说臣子与此事毫无干系,只是闻和贵此人如今看来暗藏祸心已久,臣听闻他在南华岛上家财万贯,华屋美厦。如此敛财之人,必定担心日后难保太平,想出些毒计欲嫁祸于人也是未可知。臣认为,如今当务之急,不急在定论,而在于捉拿那闻和贵,捉到人犯后仔细审问,方可真相大白,切不可因一时之说辞而铸成冤案啊!”

    明皇尚未开口,朱玉潇又是一声怒喝:

    “不可因一时之说辞而铸成冤案?阿翁,你说得轻巧,当年难道不是你儿子心生歹念贪恋户部尚书之位,才用一时之说辞蒙蔽了母皇将赵钰害死,铸成了这二十年的冤案吗?沈娴云说的果然没错,你这个好儿子才是欺君罔上的逆贼!”

    母亲如今不在了,若不是眼前的这个卑鄙之徒,赵郎现在也许还尚在人间,姐姐也许还能允我与他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悔不该当初推他上了户部尚书之位,倒害他被人暗中算计了性命。如今苍梧一座坟头,碧海一座坟头,生生把自己夹在中间,从此余生皆是孤苦,清辉宫每日长夜漫漫,能向谁诉?

    朱玉潇泪眼朦胧,心如刀绞,被柳明嫣抱住亦浑然不觉。忽听“哐当”一声,不知何时手中一松,寒气逼人的剑身砸在了青玉石地上。

    柳明嫣感到朱玉潇已撤了劲,总算松了一口气,慢慢扶她回椅子上坐下。

    明皇看在眼里,深知她心中苦楚,饶是脸上颜色未改,暗自也是动了七分的怒气。

    这时,忽然殿外进来一个人,巨如小山,背后挂着两把梨花枪,正是澄浪将军铁花。

    朱芷凌一怔,问道:“何事?”

    铁花目不斜视地回道:“禀殿下,刚刚收到南华岛传来的消息。昨夜南华岛上发生了爆炸案,不知何人将用来炸矿的炸药堆积在岛上一个叫闻和贵的豪绅的宅中,将整座宅子夷为平地,据说宅中之人先是被捆在库房,尽皆被炸死,无一逃脱。”

    朱芷凌心中暗惊,柳明嫣真是好手段,杀了闻和贵不说,连奏报的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禁投去惊叹的目光。不料柳明嫣竟然是与她一样地看过来,还道这是朱芷凌事先的安排。

    原来不是你做的。那又会是谁?

    场上之人只有苏晓尘幡然醒悟,当日他问闻和贵和盘托出后自己如何打算,他说自有主意,且届时抚星台上还望能替殿下再添上一把柴火。原来他早已料到今日之事,昨夜便炸了宅子,自己定是早已逃脱,又算准时机将消息传过来。现在想来,此人神鬼莫测,真是可怖。

    柳明嫣毕竟还是老辣,脑中转得飞快,趁陆行远父子还未反应过来,已冷笑一声道:“如今沈娴云与闻和贵都死了,陆大人办事真是好利落。”字字尽是讥讽之意。在场之人无不听出是指陆文驰杀闻和贵灭口之意。

    此话毕竟无真凭实据,只好造势,不可推敲,柳明嫣深谙此理。她不容众人细想,又从袖中掏出第三份奏折,高举过头奏道:“陛下,沈娴云死前还留下了一样证物,是她自陆大人任户部尚书以来,每年从南华岛的宝泰局下辖的码头私自运走的金锭及锡锭,日期数量运往何处,皆记载得清清楚楚。臣粗略地算了一下,陆大人在这二十年中从南华岛上中饱私囊的金额已达三十万锭黄金,抵得上碧海国两年的赋税。如此巨额之贪,前所未有。臣今日来

    太液国都,就是想要弹劾户部尚书陆文驰,欺君罔上,贪赃枉法,私吞国库,滥用私刑杀害朝廷命官之罪名,望陛下秉公办理,让沈娴云这样的清官能泉下瞑目,让南疆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让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公正无私!”

    此言一出,陆文驰已彻底地瘫倒在地上,没想到沈娴云竟然还留下了这样的东西,更没想到会到了柳明嫣的手上。

    陆行远也终于顶不住了,南华销金案事隔久远,尚有说辞可变通,倘若柳明嫣手中的文册是真的,那么新罪旧罪合在一起,便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住陆文驰,柳明嫣的这三本证物没有一口气拿出来,而是一道追着一道,力道分寸拿捏得无比精准,心思真是细密得紧。

    想他纵横官场六十余年,如今被这几个年轻的小辈串通一气搬弄是非。莫说此事缘由没那么简单,纵使陆文驰千错万错,那也是他的嫡子,他怎容得别人当着他的面来害他的儿子,这要的岂止是他儿子的命?可如今败局已定,他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保住这孽子。

    文骏……为父惟有用你来孤注一掷了。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翡翠青金冠,放在地上,郑重地叩了三下道:“臣自侍奉先皇陛下以来,已逾六十余载。不敢说有功,然臣一片忠心,青天可鉴。臣也曾发誓,但凡碧海有需,臣的每一分家业都会全数捐出,一分不留。臣相信臣的儿子们也会这样做的,只要陛下需要,他们便会倾其所有,但凭陛下取用,身家性命,倾其所有啊!陛下!”言毕,老泪纵横,放声大哭起来。

    明皇听出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指当年陆氏明知驸马必死的命运,依然让陆文骏与自己结为连理,一个连孩子都可以献祭给碧海帝祚之人,又怎会去贪图碧海的国库呢?何况陆氏对朱氏的忠心已是历经数代,陆行远也是当年的托孤的重臣。今日他摘下官帽,已是极大的哀求,且陆氏一族在朝中任职颇多,一损俱损,牵扯甚广。确实需要慎之又慎。

    朱芷凌在边上看在眼里,暗叫不好。陆行远竟然将死去的父亲搬了出来,再加上顶上乌纱,母亲一定会心生踌躇。没想到柳明嫣如此精心的准备,都没有办法一口气扳倒陆文驰。自己待要出言劝母亲早下决断,恐怕母亲疑心自己为了无垠存了私心,只能缄口不言。

    朱玉潇也失了方才的锐气,呆坐在一旁,心里只想着昔日的赵钰,耳边已是什么都听不见。

    明皇沉默了许久,接过第三本奏折,并不打开看,而是慢慢塞进了袖子,站起身扫了一眼众人道:“户部尚书是一品大员,今日虽有朕在此,仍须交由三司会审。且此案尚有疑点,有待斟酌。来人啊,先将陆文驰押入水牢,择日提审。”

    又吩咐左右道:“朕累了,扶朕回宫。”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朱芷凌一眼,丢下殿内众人,头也不回地出殿去了。

第七十一章 小宴

    春分之夜,在碧海国已有了几分暑气。宿过一冬的荷花池内,早不见了残枝败柳,取而代之的是湖风吹摆的碧叶连天。

    朱芷凌披着一袭长袍来到城墙上,按值的兵士四下都散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人站在墙头。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飞檐旁闪过,转眼躲入了拐角的墙根下。

    “银花前来复命。”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

    “事情可都办妥了?”

    “温帝对殿下的提议并无异议,提婚的使节也会不日出发。”

    “哦……”一切都按着计划顺利地进行着,可朱芷凌看起来脸上尽是失落。她不是对银花办的差事不满,实在是今日在抚星台的收场让她太过失望。

    如此精心谋划的一堂御审,竟然不能当场定罪,而是择日再审,倘若沛国公趁机节外生枝,想办法营救,母亲未必不会心生犹豫。陆文驰,若不能一击必倒,那么自己和无垠这些年的隐忍和努力皆要化成泡影。这当如何是好?

    最让她头疼的是,该怎么去面对赵无垠。自从母亲回了来仪宫后,朱芷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躲了起来。她害怕见他,更害怕看到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可就算躲过了今夜,明日呢?

    “柳明嫣现在何处?”

    “回殿下,柳总督已回到鲲头舰上,仍停在落霞湾。”

    朱芷凌叹了口气。想必她也是失望之极,就算没有南华销金案,如此证据确凿的国库贪腐案,应当也能让陆文驰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哪料母亲竟然听都不听,递上去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不见。

    按例今夜应是赐宴封赏她平定南域海贼之功的,她定是心灰意冷连太液都不想待下去,这才回了鲲头舰吧。

    “苍梧的事,过几日我再吩咐你去办,今日你退下。”朱芷凌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没有力气再去想温帝的事。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你出流芳门后替我传令给铁花,陆文驰被提审之前,关押的水牢由她亲自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尤其是沛国公!如有人非要探视,可以说钥匙只有一把,来抚星台上找我来要便是!可听清了?”

    银花应了一声,消失在夜幕中。

    无垠,你是不是在恨我无用?

    同样的一个晚上,有人茶饭不思,有人大快朵颐,有人愁眉不展,有人欢声笑语。

    清涟宫飞燕台上,平日冷冷清清,甚少如今日这样灯火通明。难得妹妹说要来吃饭,朱芷洁亲手做了几道菜,端出自酿的葫芦酒。又把宴席摆在了露台。迎着月色,晚风轻送,十分写意。

    看着面前一桌的好菜,朱芷洁不禁想起一个人来。她坐下自斟了一杯,自言自语道:“可惜你不在……”

    李重延走了才八日,她已经觉得好像有八年这么长。回想起来,他出现之前的日子过得都无知无觉,转眼春夏秋冬就已轮了一遍。而自从他

    入蓬莱阁后,每日只要睁开眼,她都会精打细算着每一个时辰。

    今天要做什么点心给他吃?今天要陪他去哪里转转?今天还会听到什么样的恶作剧?噢……今天离他离开碧海国回苍梧还会有几天?

    只要一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总不免垂头丧气一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不想回去。倘若他不用回去那该多好?

    想到这里朱芷洁自己都笑了,这种念头真是痴人说梦,他是未来一国的国君,怎么可能客居碧海不回去。

    哎,人生之事十有**不如意……可是……可是!十有**不如意的意思,难道不是还有那么一两分是如意的吗?我朱芷洁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什么如过意的事。要是老天开开眼,就如我一次意,让他能伴我左右,或者……能让我嫁去苍梧,与他相守待老。哪怕余生之中所有的事都不如意了,也无不可……

    玉腕轻抬,杯酒饮尽,几乎要落下泪来。

    耳边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姐姐,怎么我们还没来,你就先喝上啦。”抬头一看,正是妹妹朱芷潋。

    “你说要带人来吃饭,我就备了些酒菜,这酒是我自酿的,担心不好,就先尝了一杯,你怎么悄么着地就进来了,我都没听见。”朱芷洁掩去了脸上的愁容,勉强笑了笑。

    “是姐姐心有所想太出神啦,我们这样三个大活人进来你都没察觉。”朱芷潋忽然调侃道:“是不是在想那个苍梧……”

    “妹妹!真是一开口就没遮拦!”朱芷洁被说得红了半边脸,这才看到朱芷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正是苏晓尘和杨怀仁。

    杨怀仁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拜见清乐公主殿下,祝殿下清喜和乐,福寿绵长。”

    苏晓尘就没他那么夸张了,按之前朱芷潋的嘱咐,按平辈之礼只躬了五分,但口中仍称:“小生拜见公主殿下。”

    朱芷潋忍不住拍了一下杨怀仁,“老杨你又疯啦?今天我们是来吃饭,又不是来祝寿,什么福寿绵长,你下次能不能先把辞句的意思弄明白了再用啊。”

    朱芷洁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忙招呼道:“杨公子是多少回的熟人了,今日怎么拘起礼来。快请入座。”又对苏晓尘颔首一笑道:“苏学士也请。”

    并非对苏晓尘要比杨怀仁冷淡,只是一见到苏晓尘,就会想起他……妹妹说晚上要带苏晓尘一道来的时候,她便心有期待。既是太子伴读,大约也知道不少他的事,哪怕就是听他说几句,也要胜过凭空的思念。可待到相见,又有些拘谨起来。许是太在意了,为了不流露出刻意的神情,反倒有些避远。

    “说起来,你这清涟宫怎么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宫女们呢?”朱芷潋有些奇怪。

    “知道你不喜人伺候左右,我就遣她们早早去睡了。咱们自己也吃得随心一些。来,二位也请入座。”朱芷洁的安排总是这么

    熨帖,让人无可挑剔。她指了指桌上的菜道:“我们碧海国地处暑地,故而一年四季都有冷食的习惯,不知道苏学士是否吃得惯。”

    苏晓尘从小受叶知秋的熏陶,与其他京中子弟不同,衣食住行颇为朴素。尤其是对饮食方面,更不讲究。有时看书看得久了,只让人从厨房拿两个肉包子就当是一顿饭,哪里在乎冷热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回道:“有劳殿下相问,冷食热食我都不介意。”

    “那便好那便好,只因我瞧着他……总爱吃热的。我道是贵国的习惯。”朱芷洁话刚出口,惊觉这才几句话便又想到他身上去了,脸上又是一红。

    朱芷潋坐在她对面倒是没瞧见,自己拿起酒壶斟了一杯,一看酒色与寻常酒不同,十分浑浊,还显出淡淡的碧色,一脸得意地炫耀道:“这是我姐姐酿的葫芦酒,你们可该尝尝。”说完替杨怀仁和苏晓尘各斟了一杯。

    苏晓尘见酒色浑浊,正奇怪间。忽见杯中如云雾翻腾,转眼那酒水已分作两层,上面一层澄清如水,下面一层浓稠如桨。

    “上面那一层是葫芦的瓜液,下面那一层才是酒浆。同一壶酒,斟的每一杯中瓜液与酒浆多少都略有不同,所以入口时的滋味都会与上一杯也有所不同。”朱芷潋娓娓道来,显然对此酒的妙处甚是清楚。她轻轻晃了晃酒壶,也替姐姐斟了一杯。

    “这就像人生在世,倘若每日都是一般滋味,就会觉得乏善可陈。总得变着法儿的让自己活得有趣一些才好。是不是呀?”杨怀仁说完啜了一口,口中啧啧称赞。

    朱芷洁见他说得很对自己心意,点头道:“杨公子说得很是,我也是这样觉得。”

    杨怀仁忽然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是这细微的差异终究只是小异,还是跳不出同一壶酒的滋味。若是换成我,便再备下一种酒。既然这葫芦酒清甜可口,就另备一种……入口辛辣的酒,这样口中才有浓有淡。人生在世嘛,就是要跌宕起伏才过瘾。说起来我伊穆兰有种酒叫‘螳螂刺’,味道甚是浓烈,入口毕生难忘,不如下次我带来请殿下尝尝?”说完笑嘻嘻地看着朱芷洁。

    朱芷潋在一旁嚷道:“姐姐你别听他的,什么螳螂刺,我尝过。简直就是跟割舌头没两样,酒下肚了舌头还麻半天,吃啥都觉不出味儿来。确实是入口毕生难忘,这么难喝的酒能忘嘛!”

    朱芷洁却是一怔,她觉得杨怀仁似乎话中有话,听在耳中不禁暗忖,他是在说我现在的日子便如同这壶葫芦酒一般,日日都是同样的滋味么。

    杨怀仁说完,自己倒是不在意,也不客气,兀自夹菜吃了起来。苏晓尘听得好奇,问朱芷潋道:“小潋,杨兄那儿还有什么特别的美酒你是尝过不忘的。”

    “酒没尝过几样,各种吃的倒是不少,可惜几乎没什么好吃的,不是看上去黑黢黢一团就是吃到嘴里糙得很,和我们碧海的海鲜没法儿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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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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