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陆府
朱芷潋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念你的佑伯伯了?”
“嗯……他托付我要照顾好你姨母,却似乎瞒了我好多事情,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若是人有魂魄,我倒真想问个究竟来。”
“这样看来,你的佑伯伯还真是个好人,自己病入膏肓,却还想着姨母。倘若日后我也能遇上……”话刚说一半,朱芷潋自觉失言,忙止了口。她站在楼影暗处,苏晓尘倒没看到她已羞红的脸色,只问道:“若真有鬼魂,你可有想见之人?”
“想见之人……大约只有我父亲了吧。我出生时他便死了,我连他的模样都不清楚。”朱芷潋有些黯然。
“你母亲没有告诉你他的样貌么?”
朱芷潋摇了摇头道:“母亲从不和我们三人谈起父亲的事情,她不喜欢说。我们姐妹三人里,大姐最清楚父亲的事,但见了母亲皆避而不谈,二姐是不敢问,我虽敢问,但每次问了母亲都只说人已死,勿作伤心谈,久了我也就不问了。”
“哦……”苏晓尘心想,这也是十分无奈的事,就像自己父母早亡,完全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舅舅也是不愿多说。
逝者是生者永远的痛,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听大姐说母亲是留有父亲的一幅画像的,束在来仪宫的阁楼里,母亲只说没有那样的东西,我小时候还偷偷去找过,也没找到。”朱芷潋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父亲到底长成什么样。”
“你二姐为何不敢去问?”
“不知道,我母亲好像总是不喜欢她,每次见了她都要唉声叹气,其实小时候我二姐要比我听话多了。”朱芷潋亦是不解的样子。
正言语间,先前的侍女已下了楼,引着二人又绕了好一会儿,才出了抚星台。
苏晓尘见那侍女走远了,方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南华岛?”
朱芷潋想了想说,再过个三五日吧,走前我得去母亲宫里一趟,不然有些日子不见我,她必要寻我来的。
苏晓尘点了点头,刚要上船,忽然觉得身旁的树荫下似乎站了个巨大的黑影。
他尚未看清是谁时,朱芷潋已是咦了一声:“铁花?你如何在这里?”
只见那人掀起光秃秃的柳条,从树荫后走到月光下,不是别人,正是金羽营澄浪将军铁花。
苏晓尘想起在瀚江边上曾见过她一面,当时便觉得此人神武非常,真是个奇女子,只是模样凶煞看着有些不好惹。如今这大半夜里忽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地被吓得倒退了几步。
铁花依然如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向公主拜道:“铁花参见公主殿下。”然后并不起身,又转向苏晓尘道:“见过苏学士。”
苏晓尘见她的态度与瀚江那次全然不同,竟然如此客气,心中好生诧异,赶忙也老老实实地回了一礼。
“听闻……听闻苏学士有习武之心。如蒙不弃……铁花愿……教授一二。”
铁花本不擅言辞,见了面什么场面话也没有就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且语气听起来客气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听到这话的俩人都是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铁花可是金羽营的统领,她怎么会有空跑来传授武艺?何况苏晓尘与她几乎不认识,怎么还能让她大半夜地亲自跑来候在这
里?
不过朱芷潋的心思还是活络,她一拍手惊呼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大姐派你来的吧?”
能知道这个时辰和苏晓尘会在抚星台的,还能指使得动铁花的人,除了大姐还能有谁呢?之前大姐说要派银花过来护卫被自己拒绝了,想必还是放心不下,就让铁花来传大苏武艺,现在想来,大姐对自己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当下心中一阵暖意。
铁花听了,只是尴尬地一笑,并不答话。
苏晓尘却是呆住了,心想,老杨还真是个算命先生,能遇上这样的人来授我武艺,莫非真是有缘人?当下忙答道:“澄浪将军军务繁忙,我这样资质平庸的人,也不知要耗费将军多少心思……”
“咣当!”铁花手中的梨花枪往地上一戳,皱眉问道:“你就说,学还是不学!”
“学!学!学!”苏晓尘立马将一堆客套话全吞了下去。这女夸父要是真怒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从明日起,每日夜里这个时辰,我在壶梁阁楼下恭候。”铁花语气舒缓了不少。
妈呀,这授徒的师父都堵到徒弟家的门口了,想拒绝看来是再无可能。
“可是再过个三五日,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苏晓尘口中嗫嚅,一边给朱芷潋使眼色,结果朱芷潋幸灾乐祸似地装没看见。
“三日足矣,我会传给苏学士一套棍法,之后闲暇时勤加练习便可。”铁花依然是一副斩钉截铁的口气,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朱芷潋倒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她拍拍苏晓尘的背说:“铁花肯教你,那你可是有福啦。以后你光是提到师父的名号,估计碧海国里谁都不敢惹你。再遇上毛贼,可比你那个苏了个擦的名头好使多了!”
苏晓尘简直哭笑不得,只得作揖道:“那……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铁花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作了一礼,径直去了。
* * * * * *
碧海国的太液城,城内有内湖,城外有外湖。这双湖再向外,是四条修整得四平八稳的都邑大道,将整个太液国都划成了九宫格的形状。太液城正好在这九宫格的中央,占了最人杰地灵的地儿。
国都的东西两格皆是市肆,譬如伊穆兰的商馆就在紧邻太液城东的楠池大街。越是赚钱的买卖越是占据了市肆里最好的位置,除了刻意蔽人眼目的烟花巷柳,越往东西两边去就越是冷清。
国都的南三格地势偏低,泥洼之地比比皆是,多是百姓的居住之地。每逢入夏酷暑,将洼地里的泥水晒得雾气不散,宛如蒸笼。到了冬日里又成干土,风一吹便漫尘飞扬。
最好的地界儿当数太液国都的北三格,这是国都附近平地最多最辽阔的地方。正北格设着中书省和六部,东北格设着五寺三殿,西北格则是这些官宦们私邸的云集之地。寻常穷苦百姓莫说来此居住,便是平日里踏足都不会有。
也有地方上不明就里的一方富豪,到了太液国都一掷千金买了西北格的宅子的,结果发现若非有权有势或是血统高贵的门楣,单靠有几个金锭子就敢住进这一片儿的,不仅左邻右舍说不上话,还要遭人冷眼受人讥讽,到头来还是灰溜溜地搬去别处住。
所以西北格这一片儿,就是达官贵人们的自留地。
在这西北格里,寻常的官家大宅大约占了东侧的三分有二。到了西侧,便是一堵望不到边的高墙,单墙门自南向北便有七个,高墙边还设有角楼、高塔、宛如一座城池,这样气派的墙门上却只写了两个字:陆府。
哪个陆府?
还真不止一个陆府,因为入门之后,才会发现别有洞天。自沛国公陆行远的丞相府起,当年的金泉驸马陆文骏的驸马府、当朝户部尚书陆文驰的尚书府、到鸿胪寺卿陆文骥、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九门提督陆文骠等各自的府邸,大大小小共有十七座陆府。陆氏一族尽聚住于此。
这才是真正的权门。只须淡淡的两个陆府二字,便将寻常人挡在门外了。
尚书府梨香阁内,华灯彩缀,满目琳琅。一个五十上下中年男子腆着肚子闭着眼躺在软榻上,两个美婢正轻轻地捏着腿,边上一个丫鬟低头跪捧着一盘葡萄。下首又坐了一个伶人,抱着一尊琵琶,口中轻声唱着些靡靡之音,唱到挑情之处,还挤眉弄眼一番。
忽然一阵衣衫,急步走进来一位华妇,直走到那男子跟前低声说了一句:“老爷,父亲大人来了,已过了中堂。”
那男子一惊:“父亲大人?”赶紧手一挥,朝着那几个丫鬟伶人皱眉吼道:“滚,赶紧滚。”
丫鬟们慌忙从屏风后面逃了出去,不过片刻,陆行远已踏着方步走了进来。那男子忙躬身请安道:“儿子拜见父亲大人,今日怎亲自过来了?”
陆行远不答话,看着软榻上还留有儿子肥满的身材压出来的褶子,房中尚弥漫着伶人身上浓浓的脂粉香气。
他皱了皱眉头,在东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男子见父亲不张口,接过夫人手中递过来的茶盏,低头说道:“让下人们都下去,你也下去。”
顷刻间,梨香阁只剩下这父子二人了。
“文驰。近日里可还好么?”陆行远问得不动声色。
陆文驰心中一沉,陪笑道:“还好还好,儿子最近也没给父亲请安去,是儿子不对。”说着急忙将茶盏奉在桌上,脑门已渗出汗来。
“果真还好?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和为父说一说的么?”陆行远抬眼紧盯了他一眼。
陆文驰一听,暗想不知能不能瞒下去,但还是想要侥幸一试,佯装不知地答道:“不知父亲所指何事?”
“!”陆行远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将茶盏震得半盏茶水飞出来,直溅到跟前躬身站着的陆文驰脸上。陆文驰任由那茶水和着汗水往下流,连擦都不敢擦。
“孽障!我若不说南华岛三个字,你是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南疆总督府转奏的民变的折子已到了抚星台上,你还在这里浑浑噩噩!”陆行远一声怒吼,把陆文驰的耳朵刺得嗡嗡作响。
陆文驰一听到南华岛三个字,狠狠地咬紧了牙,低声咒骂道:“沈娴云这个贱人……”
“你还有心思掰扯她?就算她是你的人,民变这样的大事,她一个知府如何能担当得起?你连这都看不清楚,还有脸面忝居堂堂尚书之位!莫说是她,换成是我,也不敢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这样的糊涂东西!”陆行远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第四十三章 父子
陆文驰见父亲如此雷霆之怒,忙收了脸上的怨气,扑通一声跪在跟前,哭丧着脸说:“父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父亲年纪大了,不想惊扰清神,想着自己把这事儿给对付过去。确是一时糊涂,没有禀报父亲,可儿子真的是出于一片孝心才这样做的啊。”
陆文驰见父亲尚气得直喘气,脸色却没先前那样难看,便接着哭诉道:“父亲明鉴,自从大哥去世后,儿子便是您的长子。儿子总想着,大哥未能尽的孝,我这做弟弟的一定得替他尽着,也是给别的弟弟们做个样儿。您是这一大家子的梁柱子,年事又渐高,每日丞相府中的事儿就已是千头万绪,儿子确确实实不想给您心头添堵才没跟您说南华岛的事儿……恨只恨儿子宅心仁厚,没料到那沈娴云会瞒着我把事儿捅到抚星台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这该如何是好。”说完,背耸肩地颓在地上只顾自己抽搭。
陆行远一听他提起陆文骏来,眼中不由一红,嘴上仍是怒气难消地说:“快休要再提你大哥!他何曾像你这般让我操心过!”见他脸上湿湿嗒嗒的一副可怜相,心里又软了几分,低声斥道:“行了!坐下说话。”
陆文驰闻言,知道这雷霆万钧最猛烈的一段算是过去了,略略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那南华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如实说来。”陆行远厉声道。
“是……是……南华岛确有民变。但起因是岛上的那些矿工里出了些刁民,借口滋事,又有好事者蛊惑人心,才变成了民变。”陆文驰依然一脸苦相。
“借口?他们借口什么?”
“他们……他们借口洞中有妖兽。但沈娴云已经查明了,他们不过是闻着些臭味便造谣说妖兽再现,还敢振振有词,其心可诛啊!”
“其心可诛?于是你便诛出人命了?”陆行远刚压下的火气忍不住又要翻上来。
“父亲,父亲啊!这可真是冤枉儿子了……儿子给那沈娴云的批复上只有实查严办四个字,这白纸黑字的公文在那儿,儿子可不敢妄言。哪里料得到这死老太婆下手如此狠辣,儿子得知出人命已是之后的事了啊!”陆文驰辨得有根有据。
陆行远冷笑一声,“白纸黑字?老夫官场一生位极人臣,你这点鬼心思你当我看不出么?实-查-严-办……哼,尚书大人,你可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陆文驰闻言低头不敢作声。
“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之后不久,你便上奏先皇说矿洞中妖兽出没,又炸毁洞口封了矿洞,此事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你可还记得?”
“儿子记得。可那时是上百人都亲见了妖兽,儿子也是为救人性命一时情急才炸了洞口啊。”
陆行远并不理会儿子的申辩,继续说道:“我未曾说你不该炸矿洞。我只是有一点不明,既然你远在千里之外,缘何这次妖兽再现,你能当机立断咬定是刁民滋事而非真有妖兽呢?”
“这个……儿子也只是猜测,所以叮嘱沈娴云要实查。可结果也确实只是三人成虎,并无人亲见啊。”陆文驰依然答得毫无破绽。
二十年的尚书之位,他于官场的老辣虽不及父亲也已不逊几分了。既然沈娴云已经为求自保把他给推了出去,那他也无须顾忌什么只往沈娴云身上推便是了。何况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沈娴云算个什么东西,自己再有不是,父亲必不会为了这么个死老太婆来置自己于险地。
陆行远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压低声音问道:“为父有一件事始终心存疑惑,当年的南华销金案,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没有说的,你老老实实地告诉父亲。”声音起初还十分严厉,说到最后一句竟隐隐有一丝恳切之意。
“父亲,儿子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赵钰作茧自缚,人证物证俱在,儿子递上去的账簿官册都是几十人在半年间分别记载而成,绝无可能有半点不真。况且先皇陛下精通算数,举国无双,又是亲验,父亲就算信不过儿子也不能信不过先皇陛下啊。”
陆行远不做声了。
知子莫若父,当年案发时,凭他对儿子的了解,几乎可以断定其中必定有
诈。
可陆文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从辩驳,何况先皇陛下何等睿智聪颖,又是亲查亲断,也确实难以相信会有误判。
只是这几十年来他始终都有一种直觉,赵钰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之前陛下曾让为父带话给你,让你盯着赵无垠,他可曾有什么异动?”陆行远话锋一转。
“他能有什么异动,不过是个侍郎,儿子才是尚书,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不就是有个能耐老婆……”陆文驰一脸不屑的样子。
“住嘴!清鲛公主乃是储君,不可放肆!”陆行远喝了一声,“她已是得了陛下的观心术之真传,你若他日再出言轻浮,必会惹祸上身!”
顿了一顿,又言道:“民变一事,所幸抚星台尚无大动静。你赶紧去南华岛看一看,好生安抚!当年先皇陛下也是厚恤了被惊死的矿工才平了事端,你倒好,竟惹出人命来。何况宝泰局是户部之根基,此次前去,切不可再有差池!你可听清了?”
“是……是……儿子记下了,儿子一定亲自去南华岛一趟。”陆文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今天的这场雷霆之势算是撑过去了。
沈娴云……你给老子等着!
* * * * * *
碧波荡漾,湖光点耀。
湖边的柳条方抽出些嫩芽,已有野鸭嬉水湖上,鸳鸯舐颈萍间,成群成对,生机一片。忽然湖面涟漪推涌,惊得鸭群四下扑散,身后赫然出现一轮巨大的木莲。木莲上不时地传来阵阵笑语随风入耳,正是清乐公主朱芷洁和苍梧太子李重延。
“你扯了袁侍郎的腰带?……于是呢?”朱芷洁边笑边追问。
“那老小子自然是不开心,追着我不放,一直追回含元殿。我见父皇还在御座上,就偷偷藏在御座后面了。”李重延绘声绘色。
“那他可知难而退了?”
“哪有的事,我也扯了他三次了,他这次定是着了恼,一推殿门就进来了,估计是想这次不逮住我不罢休。谁想我父皇居然还没回常青殿,袁侍郎见他正坐在那里,便愣住了。”李重延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得捂起肚子来。
“你且莫笑,哪儿有说笑话的人自己先笑成这般的,快说后来怎样!”一段日子处下来,朱芷洁显然和李重延已不似之前那般拘谨了。
“我父皇见了他也是一愣,就问他:‘这才刚退朝,爱卿怎又回来了?可是有事要奏?’那老小儿支支吾吾地说:‘臣……臣……有些思念陛下,故而……故而回来……呃…看看。’”。李重延学着袁侍郎瓮声瓮气地刚说完,俩人都是伏成一团,笑得抬不起腰来。
好一会儿朱芷洁才支起身子擦擦眼泪说:“你父皇呢?不会真信了吧?”
“父皇见他一手提着袍子,一手擦着汗,就问他:‘爱卿你的腰带呢?’老小儿憋得满脸通红,说:‘呃……呃…臣最近有些发福,退朝后就把腰带解了,衣衫不整,望陛下恕罪……’”
“发福?发福……哈哈哈哈,哎哟,你个促狭鬼,我要把这条也写进《太子从恶录》里去。”朱芷洁刚缓过来,又笑得要岔过气去。
“好了,我这笑话也讲完了。说好的啊,要把你新做的点心拿出来给我吃吧。”李重延满心期待地看着朱芷洁身边的食盒。
“新做的火腿炙糕,你试试。”朱芷洁端出一盘肉香四溢的菱样方糕来。李重延一尝,虽然美味,却一点肉都没有,有些诧异。
“我知你爱食肉,怕你吃多了不好,就用山药糕与火腿同笼同蒸,既有肉香,又能消食。”朱芷洁看李重延吃得欢,心下一阵欣慰。
李重延吃到一半,忽然转了愁容,叹了口气。
朱芷洁只道是他嫌没有肉终是滋味寡淡,李重延摆摆手说:“父皇的旨意估摸近日里也快到了,想必我在这里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回去以后,我还哪里找这些好吃的去。”说完又是一叹。
朱芷洁一听,真是无异于一声闷雷,击得心中一沉,脸上顿时黯淡起来。
这些日子里,每一天都这样快活。和他在一起,一天里的
笑声比往常一年里的还要多。她也曾想过他归国之事,只是没有料到会这样的快。她的心里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毕竟自己向来是个没主意的人。只是有一点她感到越来越清楚,那就是,她不想和他分开。
“你猜……你父皇的旨意里会说些什么?”朱芷洁其实是想问,会提及联姻之事么,但终是不好意思说出来。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指望能有人推着自己向前走了。
李重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呼了一口气,又故作笑容说:“说起来,我听苏学士说,龙须的事儿已办妥当,这下你可不必担心了。”
朱芷洁点点头说:“我也听小妹说了,是用什么碧色的松香又制了一副。真是谢天谢地,难为苏学士了。”
李重延很有些指点江山似地站起来,把手往腰后一背,说道:“年轻的臣子里面,苏学士确实是个人才,日后我定会器重于他。故而,他说要去南华岛转几天的时候我也就准了,我还是赏罚有度的。”
朱芷洁好似没听见,她此刻心中只想着一件事,苍梧送来的圣旨到底会怎么说。
春意初来,游湖不仅是皇家的乐事,也是百姓的喜好。
一家人乘着小舟,打些河鲜,采些菱角,既能忙里偷闲,又能解决口粮。
尤其是到了午后暖意渐生的时分,各个湖上的小舟就越发多起来了。
午后楠池大街附近的柳条湖畔,便有许多这样的小船,偶尔也有几艘大的游船,是富贵人家出来赏春的。
其中一艘游船夹杂在其中,除了船舷不起眼处刻着一个刃族的徽记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会儿,一叶扁舟驶近,一个瘦削的身子敏捷地跃上了游船的甲板,正是伊穆兰商馆的郝师爷。
他踏入船舱,对着舱内坐着的几个人行了一礼,沉声道:“消息来了。”
舱内摆着一张八仙桌,莫大虬坐在主位上,袒着个肚子正喷云吐雾地吸着水烟。两侧各有一人,都穿着伊穆兰的服饰,但肩上的徽记有所不同。高大男人的肩上是一团火焰,另一女子的肩上却是个鹰头。
莫大虬点了点头,示意郝师爷当着大家面直接说。
“大管家说,一切顺利,朱芷凌已上钩,遣了妹妹朱芷潋去暗查南华岛,还特意把南华销金案的卷宗拿出来给俩人看,再过两日他们就应该上岛了。大管家还说,估摸着俩孩子还嫩了些,未必是沈娴云的对手,需要咱们岛上的人暗中帮衬着点,千金之体决不可有什么差池,但也别显了痕迹。”
莫大虬呵呵一笑:“那还消说?我即刻让岛上的弟兄也接应着,必然万无一失。对了,这种事儿银花最是拿手了,让她护着小祖宗,准放心。”
郝师爷摇了摇头道:“银花这一个月都不在,她去苍梧国了。不过大管家也说了,南华岛上,他早些年前就有了安排,他们二人上岛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
旁边那肩上火焰徽记的男子傲然道:“这次南下我还带了我们血族的几个好手,大管家若要用,我便留他们在这里。”
身着鹰纹的女子却好似没听见一般,默不作声。
郝师爷又摇了摇头道:“大管家已猜到诸位的心思,特意让我带了话来,诸位此次南下只是例行会同商议接下来的计划,且不要显露了两族的行迹,以免让朱芷凌有所怀疑。还请各位回去带话给鹰语王和血焰王,近数月之内可再多派人马到霖州边境转悠,扰得碧海心烦意乱便好。”
莫大虬眼中一亮,手中烟袋往桌上狠狠一磕,“这么说快要动手了?”
郝师爷微笑地点了点头:“大管家说,眼下还急不得。不过少则数月,多则半年,碧海必乱,我们静候便是。”
众人脸上皆有喜色,莫大虬更是哈哈大笑:“就等着这一天了,等干完这一仗,老子就跟金刃王去说回沙柯耶城去,这水了吧唧的鸟地儿,真是住够了!”
第四十四章 登岛
一个金枝玉叶,一个官宦公子。
却十分默契地没有带上任何随从便登上了驶向南华岛的客船,是有些原因的。
朱芷潋贵为公主,但从小就不爱带着随从出行。一来她是自由自在惯了,随从在身边,与其说服侍自己,倒不如说主要是为了来自母皇的监视。二来也没有哪个随从能够跟得上她,自从银花进了金羽营,带着朱芷潋四处玩耍后,随从们发现这位公主如果想要甩掉他们真是易如反掌,往往身影一晃,就不见了踪迹,吓得她们只得赶紧禀报给明皇。后来才得知,奉了朱芷凌之命,银花传授了不少五行之术于三公主,临阵对敌不一定能有多厉害,但想要脚底抹油护自身周全却不是什么难事。
明皇听闻后,想想学了五行之术也没什么坏处,也就点头默许。三五年后,竟然渐渐放心她一人出宫四处转去了。不过南华岛这样远的地方,倒是头一次,所以这次她连母皇都没告诉。
苏晓尘也不似寻常的纨绔膏粱,自幼读书虽多,但绝不是个书虫。闲暇之时他最爱骑马,有时出城一骑就是一天。
他似乎对骏马有种天生的亲近感,伏在马背上的感觉就像与马儿合二为一,是自己的脚下四蹄生烟,驰骋原野。
可惜碧海国皆是水地,许久没有马骑,还真有些怀念。
此时两人正立在船头,苏晓尘从小到大未见过这般开阔的海域,和原野的广袤无垠相比毫不逊色。
他深吸了一口海风,看着天上的海鸟盘旋而至,停落在船沿上,全无怯意。
朱芷潋笑着地递给他一个小瓶,正是那日湖上他服过的清心丸。
“清心丸要先服,等下晕船了再服药效就慢了。”
苏晓尘想到她是不会晕船的,带着这药自然是为了自己,心中大为感激。这药入口清甜,转眼化在舌间,沁人心脾,十分受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碧海国可是有一种鱼叫鲡鱼?”
朱芷潋不知他何意,点了点头。
“那么仙云五味碟你可尝过?”
朱芷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曾听闻,那是什么?”
苏晓尘未料到她会没听闻过,奇道:“都说碧海国常吃鲡鱼,你真的没听说过?”
“鲡鱼是常有,但多是生食,也叫鲡脍,你说的仙…什么五味碟确实没听过。”
苏晓尘仔细回忆了一下,把佑伯伯提到仙云五味碟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朱芷潋边听边摇头道:“鲡鱼鲜美,又易捕捞,碧海人都是从小就吃,但其鲜味有一半都是出自鱼骨。若按你所说,将鱼骨尽去后再辅以椒盐之类的重味,哪里还有鲜味可言,碧海人定不爱这样吃。”
苏晓尘未到碧海时还常常惦念着要尝一尝这仙云五味碟,今日听朱芷潋这样一说,心中满是诧异。佑伯伯赞不绝口的一道珍馐,朱芷潋却听也未听过,而她所言又甚是有理有据……这是什么缘故?
“你如想吃鲡鱼,上岛后我们去吃便是,鲡脍这样的菜在碧海哪家酒楼都必定是有的。”朱芷潋见他神情有些不解,只道他还在
好奇鲡鱼的滋味。
“说起来,铁花真传授你武艺了?”朱芷潋对此事大有兴趣。
苏晓尘搔搔脑袋,眼神有些迷惑:“传是传了,也就四五招棍法,并不难学。只是……”。从那一夜铁花忽然出现要教他武艺时他便有些疑惑,这些疑惑如今不但未解,反而疑上加疑。
“铁花的武艺可是碧海无双的,她能传你四五招棍法,那对付一般的毛贼也一定是足够用了的。”朱芷潋又故意说到毛贼的事来逗他。
苏晓尘回想起这几天,铁花倒是尽心传授,每次都教到快要破晓之时方才罢手,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以守为攻,而且每每出棍,都不是朝着面前而是直捣前上方。
自己并非身形矮小之人,何以招招都击向上?
几日下来,棍法是练熟了,如又遇上毛贼需要防身,这些招式能有多大用,苏晓尘心中并无多大的底。
太液国都地处南地,离南疆四州已不远。清晨坐船,到南华岛也不过是傍晚时分。俩人坐在船上闲话了些苍梧碧海的风土趣闻,不知不觉中就已到了岸。
刚要下船,苏晓尘已瞥见岸边密密地站了一群人。仔细看去,为首的是个老妪,身着翠绿色官服,帽插雀翎四支,恭恭敬敬地候在码头。
朱芷潋瞧见那官服,暗叫了一声不好。
那是文职从四品的服色,若是地方上的官员,该当知府。临行前姐姐郑重嘱咐自己当私访,不可提姐姐的名字,如今还未上岸就惊动了州府,这该如何应对。
船慢慢靠近码头,朱芷潋示意苏晓尘先不要张口,自己撑着扶栏一跳,稳稳地上了岸,苏晓尘也紧忙地随其身后。
那老妪见了朱芷潋,就地跪拜道:“臣清州知府沈娴云率清州九县七镇官员共六十二人拜见清洋公主殿下。”话音未落,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乌压压跪了一地。
好一个沈娴云,我想避开官府的眼目悄悄暗访,却被你这一吆喝弄得全清州无人不晓了,朱芷潋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想,看这排场,定是早已得了风声,才提前把清州各县镇的官员都叫了过来,故意把自己的行踪给显露出来。可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来的,自己不过是来寻访一下民情,她如此严阵以待,看来这事情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沈娴云见朱芷潋颇有窘色,心中暗自得意。
其实就在昨日,陆文驰才刚刚从南华岛上离去。陆文驰亲自登岛并不出乎沈娴云的意料。自己的奏折迟早会被转到抚星台,那么陆行远也必定会得知消息,所以陆文驰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算账。
不过沈娴云心里也不慌张,陆文驰绝不会闲得只是来南华岛冲她臭骂一顿解解心中闷气,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接下去的应对还是少不得自己随着他来唱双簧,毕竟当年的南华销金案,是陆文驰交代自己一起谋划的,她自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一顿臭骂确实是免不了的。可那又如何呢?他肯骂,我这把老骨头就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骂完了还不得心平气和地交代我替他办事?
想到这里,沈娴云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官场二十多年,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清洋公主不过就是个不经事的小丫头片子,能折腾出个花儿来?陆文驰还亲自跑来一趟,真是杞人忧天。
朱芷潋看了看沈娴云,观心之术已洞察了五六分,当下脑中思索了一翻,故作镇静地问:“原来是沈知府,不在衙门办公,跑到码头来做什么?”
沈娴云一笑:“听闻公主殿下体恤民情要来查访清州,卑职特率清州各地要员在此恭迎,好听候公主殿下的差遣。”
苏晓尘见沈娴云不过一州知府身份低微,言语间的气势却毫不怯懦,领着一群县官们,这风头看起来倒压过了朱芷潋,自己碍于外臣身份,什么也不好说,正替朱芷潋担心。
可朱芷潋毕竟是皇室贵胄,平日里嘻嘻哈哈,遇上这种场面岂会慌乱。只见她故作惊讶道:“我确是奉母皇密旨而来,不过称不上是体恤民情,更无查访之意。虽不知沈大人是如何得知的,但母皇有命,此事干系碧海苍梧两国相交,故不得张扬。如今我方到南华岛,便人尽皆知,不知诸位大人何意?”
奉密旨而来、干系两国、不得张扬,短短的每一句话都是沉甸甸地如山一般压下来的大帽子,把那些七八品的小县官们扣得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被沈娴云招了过来,只说要迎接公主,并不知晓任何事情,如今听闻公主这样一说,纷纷开始冒冷汗。
朱芷潋扶起沈娴云,慢条斯理道:“沈大人是一州知府,此次一行,我少不得要沈大人帮忙,母皇的旨意自然会告知于你。”
说到这里,眼光扫了一下众人,高声道:“其余的诸位大人,公务繁重,还望速速返回各属,各司其职为要。当然,如有人自告奋勇想要留下的,我也不会反对。日后奏明母皇时,我会如实地加上一笔。”说完,翘起嘴角笑了一笑,看在那些芝麻小官的眼里,却同是心头一骇。
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等留下来陪着这个逆流而上的沈娴云么?于是纷纷以衙门内尚有诸多事务为由,草草一揖,作了鸟兽散,转眼间就剩朱芷潋、苏晓尘、沈娴云和贴身的几名衙役了。
沈娴云未料到她小小年纪居然处事不慌,就这一会儿,就把众人给遣了个干净。心想,你搬出明皇来,也只唬得了众人唬不了我。陆文驰已知晓你就是为了南华销金案而来,我岂能为你所欺,脸上却作出一脸茫然,问道:“那么公主殿下此次亲临南华,不知有何旨意,下官定然全力以赴,恭聆圣意。”
朱芷潋指了指身边的苏晓尘,压低嗓门说:“你可知他是何人?”
沈娴云看了看苏晓尘,心想陆文驰只说有探报说清洋公主会来,却没提还有这样一个年轻男子,只好回道:“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他是此次随苍梧国太子一同出使碧海的大学士。他这样的一个外臣,却要陪着我来办母皇的差事,你知道是为何?”
第四十五章 隔墙
沈娴云听得心中也是一奇,这旨意为何需要外臣在呢。
“前些日子,因苍梧的太子殿下失手弄碎了双泉亭龙像的龙须,母皇大为不悦,苍梧太子听闻那龙像乃是南华岛的苔玉所制,自行请缨想要派人过来查看苔玉,看能不能修复龙像。此事虽因苍梧而起,母皇碍于两国情面,又终不是什么大事,便不想声张。他一个外臣,行走多有不便,于是就叫我陪着这苏大学士一同过来看看。如今你倒好,他还未上岸,你就领着这么多人在这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为修补龙须而来,你让他们苍梧国的面子往哪里搁呢。”朱芷潋双手一摊,摆出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沈娴云一听呆住了,她在太液城安插了眼线,京城的大小事情,多半还是能探得七八分的。譬如龙须之事虽是宫中之事,她也确实有所耳闻,只不过没想到朱芷潋会在此时忽然说出来。再看看那苏晓尘,一身异邦的服色,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一拱手问:“敢问可是嘉德殿上为太子殿下作辩的苏学士?”
苏晓尘正暗自好笑这朱芷潋说起谎来竟如此沉稳,被沈娴云这样一问,知她已是信了几分,忙不苟言笑地正色道:“初到贵国,多有唐突,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寻访苔玉,还望沈大人多行方便,掩苍梧无心之过,成碧海与苍梧两国之好。”
沈娴云听他说得言辞老练,面不改色,倒吸了一口气。嘉德殿上,面对清鲛公主唇枪舌剑不让分毫的厉害角色早已耳闻,没想到这次会一同来到这南华岛上。
南华销金案是碧海的旧案,再怎么查,也没有让一个外臣掺和进来的道理。何况龙须确实是苍梧的太子打断的,龙像也确实是南华岛的苔玉所制。若不是为了苔玉,他怎敢顶着异族不得登岛的碧海国律到这里来。说到底,这南华销金案与苍梧国又能有什么干系?
高明的谎言不在于假话有多完美,而在于掺了多少真话。真话掺得越多,假话就隐蔽。
沈娴云听到这里,已然信了七八分。原本胸有成竹的架势竟有些气馁起来,她看看两人,低声陪笑道:“卑职也是一片忠心,听闻公主殿下前来清州,想要尽心替殿下安排一下,并无……并无声张之意。还望殿下明察。殿下此行有任何所需,但请告诉卑职。卑职定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朱芷潋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是最好,不过既然是密旨,你也不必事事都跟着,我自有主意。官驿我也是不住了,你去替我安排一处干净的住宿便可。记住,不可扰民!”
沈娴云刚想说把岛上最大的客栈包下来供公主用,一听不可扰民四字,忙咽了回去,口中称是。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找个好一点的厨子,再捕些新鲜的鲡鱼上来,不要做成鲡脍。这吃法么……你问苏学士。”
苏晓尘心中一乐,这小丫头还真是想着自己,便与沈娴云细细说了一遍仙云五味碟。好在沈娴
云擅长溜须拍马之事,对这种事向来上心,立时记成食单,命人着令去办了。
朱芷潋见她殷勤,也增了几分笑意道:“我与苏学士在这海边略看看风景,沈大人这就去张罗吧,过一会儿派人送我们过去便可。”
躬着身子站到现在,沈娴云已是一头的汗,巴不得这句话,忙扶着老腰告退了。
望着橘红色的夕阳,苏晓尘皱眉叹道:“你大姐这样隐秘地交代你出来,这个清州知府竟然能事先知晓,可见这个南华岛上,真是不简单。”
朱芷潋听了也是有些奇怪:“我用观心之术看了看她,觉得她似是早知我要来,可究竟是谁告诉她的呢。”
苏晓尘想了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道:“方才你这谎扯得,竟然滴水不漏,我侧旁听得都暗自叫好。”
朱芷潋也甚是得意,“我连我母皇都敢骗,她又算什么。再说她那点心思,我这观心之术早看得一清二楚,想欺负我年纪小?门都没有。”
“哎,连你母皇都骗,真不知还有什么人你是不骗的。”苏晓尘忍不住揶揄道。
朱芷潋闻言看看他,忽然面上一红,板起脸道:“是啊,没有!我连你也会骗!哼哼。”
这边沈娴云上了轿子,心中暗自盘算。公主方才所言,句句确凿,并无可疑之处,但陆文驰那边也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况且此时民变未息,公主忽然上岛来,也未免太过巧合。就算苔玉之事不假,这位公主殿下想要私下悄悄地寻查销金案也未可知,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岂能瞒得住我?
想到这里,低声吩咐左右,仔细盯紧两人,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南华岛与别处的岛上不同,几乎都是矿山矿洞,说到市井之地是少之又少。所以说要找一处上好的住宿之地,沈娴云先想到的不是宾馆客栈,而是闻宅。
闻宅的主人叫闻和贵,早年是南华岛上一处矿洞的工头,凭着一双慧眼如炬,精通矿理,识得天下各种奇石异矿。陆行远当年督办南华岛新矿开采时,多亏了他辨矿之才,才寻得各种矿眼。雕制龙像的苔玉,也是这闻和贵亲自采来荐于陆行远的。据称其人性情随和,交游甚广。陆文驰任侍郎未入主户部之前,便已遵其父之言去拜访过他,倚重之意可见一斑。
故而二十年下来,闻和贵在南华岛已是一方豪绅,岛上华屋美厦之地,他家占了十有七八。陆文驰每次到了南华岛,都是住在闻宅。闻和贵对陆氏一族也是鞍前马后,伺候得周全。这次公主来南华岛,将他们安排在那闻宅,又容易盯着,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要知道闻和贵也是陆文驰的人,怎么都好说。
沈娴云想到这里,不由心下一阵松快,什么鲡鱼的厨子,也一并丢给闻和贵得了,横竖这闻宅里面什么都不缺,真是省了心。
沈娴云到了闻宅与那闻和贵一番交代略去不说,这
边朱芷潋和苏晓尘两人却有些饿了起来。正好旁边有间茶铺,门口一茶博士殷勤地朝二人招招手,朱芷潋心想,等着也是等着,不如走过去坐下喝杯茶。茶博士见二人肯过来,忙引进里间的卡座,奉上茶水点心。
朱芷潋自带了一包梅干,掏出来正要吃,忽然隔着墙听到邻间里也来了几个人坐下喝茶,一阵吆喝,说话甚是大声。
似是矿上的几个矿工,在说些矿洞里的事,朱芷潋和苏晓尘对视了一眼,都竖起耳朵细听起来。
只听一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他娘的,你们去砸知府大堂那日怎的不叫我一声,错过了这样的好事!”
众人纷纷赔礼道:“大哥那日睡得晚了,所以没叫,何况我等起初都是去听审的,哪里知道那沈老太婆这样狠毒,把张二狗给打死了。这我们才闹了起来,并非一开始就要砸她的大堂,大哥实怨不得我们。”
旁边又一人十分乖巧地说:“若有大哥在,咱们动起手来也底气足些不是?怎会故意让大哥错过。”
那大哥一拍桌子道:“这沈老太婆,就是欺人太甚!张二狗那样的老实人,他爹又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怎会诳人?当年他爹和我爹都是见过妖兽的人,我爹说了,妖兽的那种臭味儿只要闻一次,就绝对忘不了,张老三说又有妖兽,那一定是有啊!这个沈娴云!分明就是欺负咱穷苦的百姓,不仅不信,还逼着我们进洞采矿,这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么?!”
众人纷纷附和,边骂边拍桌子。朱芷潋悄声问苏晓尘:“你信有妖兽吗?”苏晓尘笑了笑,只摇了摇头。
那大哥继续说道:“再说了,当年那个妖兽忽然冒出来,把我爹给吓出半条命来,怎么那个时候沈娴云那个老贱人就信了?还跟全清州的老百姓说得活灵活现宛如亲见似的。如今她也没在矿洞,也只是听说,怎么就一口咬定张老三是骗人呢?这样欺压我们这些人,岂能由她鱼肉?!她不仁不义,休怪我等不上工!再歇个几日,了不起老子依旧打渔去,十年八年也饿不死咱!”
众人又纷纷称是。
朱芷潋和苏晓尘在隔壁听了,大约有些明白这民变的缘故了。岛上的百姓多是矿民,矿洞里生出这样的变故还要逼着下洞采矿,这才是民变的起因吧。只是这沈娴云为何行事中确实透着古怪呢?心下也生出些疑云来。
那大哥忽然压低嗓门说道:“其实你们不知道,我爹在世的时候也跟我说起过,说后来想想,那么大个妖兽,矿洞又窄,又没什么可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怕是已经饿死了。真是可惜了那一整洞的金矿封在里面不能采。我爹说,光百斤的矿石,就能筛出五六两的金米粒儿来!”
众人一听,不由惊呼:“这么多?那岂不比张老三挖的那个洞还厉害啊。”
第四十六章 闻宅
朱芷潋一皱眉,看看苏晓尘,也是同样的神情,大约想到一处去了。
那晚两人翻阅的卷宗上也写着这矿洞里的百斤矿石能出五六两的真金,是稀世好矿。可赵钰接手的半年间,就只能出二三两。连矿工都知道的事儿,这样看来这赵钰是真的中饱私囊了。
这时,那大哥又低声说道:“所以我这几日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悄悄溜进洞去,挖点矿出来自己筛,能筛出个几两来也够吃上好几年了!怎么样?你们谁够胆儿跟我去?”
众人显然是有些声怯,先前那乖巧之人陪笑道:“这洞口不是当年都封了么,怎么进去?何况里面万一妖兽还在咋办?大哥的胆量咱还是比不了……我……我不去了。”
那大哥啪啪拍了两下胸脯,言语中有几分得意:“你们几个不知道,我从小就在那一片玩耍,知道后山还有个小洞口,只不过杂草掩住了看不出来,悄悄从那儿进去挖。再说了,二十年过去了也没再听有妖兽的动静,怕个鸟。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你胆子小回头就别羡慕咱哥几个发财。”
他这么一说,登时有个胆儿大的附声道:“大哥,我去我去,我家里还好几口人等着吃饭呢,要是挖到了金子,老娘也高兴。”跟着有好几个人也嚷嚷着要同去。
那大哥嘘了一声,依然压低嗓门儿道:“那今晚二更,太平桥东的街口碰头,都带好家伙,过时别怪我不等人!”说完又胡乱吆喝了几声,结账散了伙。
苏晓尘见朱芷潋听得一脸喜色,知道她准是心里痒痒地想要跟着去看个究竟,心想这还真不是寻常的公主,胆子比自己还大。便问道:“你打算跟着去?”
朱芷潋呼道:“那是自然了啊,我就不信有什么妖兽。何况咱们只是跟着他们,一见苗头不对就跑,银姐教了我不少招儿呢,我才不怕。”
苏晓尘真是哭笑不得,心想就知道这位公主一出宫来心就野得没边儿了。说是来探听探听民变的原因,其实就刚才这偷听的一席话,要想拿去应付朱芷凌交差也是足矣,何必再去节外生枝呢。可让她一个人去自己又不放心,少不得还是得跟着。
正思索着,店外进来两名衙役,进来就叩道:“殿下可让小的们好找,沈大人已备好了轿子就在外面,请殿下上轿吧。”
朱芷潋一脸神气的样子,故作深沉地唔了一声,又朝苏晓尘鬼脸一笑,先走出了茶铺。
南华岛的北面是山阴的一侧,遍布奇谷异窟,乱石险崖,矿藏大多深埋其中。但岛的南面地势平和,又向着阳面,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不仅一年四季和风煦日,沿滩望去,细沙绵绵,海贝遍地。尤其到了傍晚,夕阳西下,潮声徐送,实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旖旎风光。
闻宅,便占据了这片海滩上最绝美的一段。
当轿子稳稳地停在闻宅大门前时,朱芷潋和苏晓尘发现,气派的宅门前已整整齐齐地跪候着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两鬓斑白、身形伟岸的老者
。只见他衣着黑底暗红如意格绕襟深袍,头戴镂花素金冠,见到轿停,高声呼道:“草民闻和贵奉命恭迎清洋公主殿下。”身后众人也都跟着叩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朱芷潋见了闻和贵,细想了一下,笑了起来,说:“原来是你,我倒忘了你是住在这南华岛上的。”一面颜面不改,对苏晓尘说:“我让沈娴云莫要扰民,她倒乖巧,把我引到这里了。也罢,就住这儿吧。”
苏晓尘见她言语间似是识得这家的主人,想要问又碍着闻和贵就立于旁侧不好开口,却瞥见闻和贵正朝他一脸堆笑。
“想必这就是名扬四海的苍梧国御赐青玉冠的苏大学士!老朽景仰久已!此番能下榻寒舍,得见尊容,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啊。”闻和贵一脸喜洋洋的样子,比起刚才对朱芷潋说话时的恭敬态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晓尘被说得一楞,御赐青玉冠墨叶衫也不过是一年不到的光景,这隔着天南海北素不相识的一个人,他如何能如此清楚?当下也只好回礼道:“晚生区区虚名,恐负老丈清闻。”
朱芷潋也是没想到,苏晓尘从未见过闻和贵,怎得闻和贵看他的神情如此欢喜,倒像是久别重逢似的感觉。
闻和贵又恭恭敬敬地回道:“殿下,草民已备下薄席素宴……”
未等他说完,朱芷潋小手一推,截住话头说:“闻老丈,我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不爱这些麻烦事,你大约也是知道的。此次我是想清清静静地出来逛一逛,你不用拘谨这么多。”
闻和贵是个善察颜色的世故之人,听朱芷潋这样说了,一面口中称是,一面将左手背过去,身后的管家早已瞧在眼中,只打了一个手势,众家役立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既是喜静,我已命人将观澜阁和倚涛轩收拾稳妥,供二位歇息,稍后将酒席移至观澜阁的花厅中,老朽老眼昏花,不敢侍奉左右,就不打扰殿下和苏学士了。”又转过身低声道:“林管家,你将所有挨着观澜阁的院落厢房尽皆落锁,殿下在的这些日子里,闲人一律不得擅入,以免惊扰了殿下。”
那林管家毫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将身子一躬,道:“小人在前面带路,请殿下移步。”
目送二人入了宅门,闻和贵依然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宅前巨大的石狮后面才转出来一个人,慢慢走到闻和贵面前,点了点头道:“多亏了闻兄鼎力相助,这段日子就有劳闻兄了。”
闻和贵呵呵一笑道:“沈大人言重了,既然是尚书大人亲自过问的事,闻某怎敢怠慢。沈大人也听见了,这两人住的院子我已吩咐四下落锁,她若想要有什么动静,必逃不过我的眼睛,沈大人这下可放心了?”
沈娴云听了,咯咯咯地笑起来:“怨不得尚书大人如此器重你,做事滴水不漏,小妹我甘拜下风。”
朱芷潋和苏晓尘跟着林管家进了宅门,只见面前豁然开朗,放眼过去皆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虽比不上太液岛那样
琼楼玉宇,满目奢华,但也是高堂华屋,美不胜收。朱芷潋细细看去,步道两侧镶的是汉白玉,楼前的柱墩是紫金岩,就连亭中的石桌石凳都是苔玉所制,毫不含糊。苏晓尘是出身官宦,舅舅也是一朝的尚书之位,如今见了这样的府邸,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叹好气派。
三人七拐八绕,宛如入了迷宫一般。沿途偶遇到一个高大的嬷嬷,与苏晓尘对视了一眼,见到林管家向她一挥手,便急急地躲开了,似是训练有素。
三人足足绕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进了一所精美的小院。
林管家依然不苟言笑,淡淡地说:“此院左首是观澜阁,右首是倚涛轩,小人回头会将院落下锁,必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殿下与大学士。小人随时候在院外,殿下如有吩咐可唤小人便是。”
朱芷潋闻言脸色一变道:“这是何意?如是落了锁,我若要出去,岂不还得叩门找人开锁?”
林管家低声道:“老爷说宅子的通路繁复,出入正门多有不便,此院的花园里有一扇后门,直通海边,门钥匙就在边上的白牡丹下,殿下可自便。”说完,便退出门去了。
两人等林管家出了门去,才对视了一眼。朱芷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算是走了,我这脸板得都酸了。”
苏晓尘也不禁笑起来:“我还真少见你这般脸孔说话的,想你也是快憋不住了。”
两人步入花厅,宽敞的厅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桌的好菜好酒摆在那里。朱芷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闻老头就是会办事,我说想要清静,他便一个下人都不留,正合我意。我也饿得很了,大苏快来,尝尝这里地道的渔家菜。”
苏晓尘被她这样一说,才想起除了方才几杯茶水之外还什么都没吃过,饿得都有些忘了。
两人大快朵颐地吃了一会儿,觉得又有精神了,手中才慢了下来。朱芷潋指着一碟鱼说:“快尝尝吧,这就是鲡鱼。”苏晓尘一看,乳白色的鱼肉切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撒了椒粒桂粉茶盐香醋之类的调料。看上去似乎十分美味。
苏晓尘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顿觉得一阵浓烈的怪味搅得舌尖天翻地覆,“哇”地一口吐将出来,把朱芷潋唬了一跳。他又看了看那碟鱼肉,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你还刚夸他会办事……我说的仙云五味碟是五种调料分别佐味,他却把这五味混于一处。这一口吃得我这舌头都麻了。”
朱芷潋一听,哈哈笑起来:“我说那鲡鱼就该切成片生食才好,是你要弄出这许多的名堂,大约是那沈娴云听岔了,闻老头才会弄错的。要不,让他再去做一盘来?”
苏晓尘摆摆手道:“不必不必,就是一道菜而已,太叨扰了。这一桌子的菜吃都吃不完,哪里还要他再去做一盘来。”
朱芷潋见他起居饮食全无纨绔之气,亦不浪费,心有赞意。
苏晓尘又吃了几筷子菜,问道:“我见你与那闻和贵似是旧识?”
第四十七章 探洞
朱芷潋点点头道:“他也算是老熟人了,只不过大约年纪大了,这几年来太液国都来得少,我倒忘了他在这里。这闻老头很识金玉,还懂得打造首饰。南华岛出产的奇石珍矿不少,经他选出来的金玉,再精心打造的钗冠,连母皇也很是喜欢,以前常在宫里走动。说起来,大姐的那顶双鱼金丝冠也是出自他手,所以我认识他。”
苏晓尘啧啧赞道:“没想到,这闻和贵还有这巧夺天工之才。”
“这些对闻老头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我听母皇说起过,陆阿翁当年来南华岛寻矿时就是全靠他的指引,他和陆家的关系可是好得很呢。”朱芷潋说到这里,忽然看了看苏晓尘,四目撞在一起,显然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这闻和贵会不会是陆文驰的人?”几乎异口同声。
“但方才我细看他神情,觉得并无怪异之处,何况南华岛民变与闻老头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说起来他见了你倒格外亲近似的,奇怪。”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不说这些了,我也吃饱了,先去歇一会儿。待到了半夜,咱们还要跟着那群矿工们去探矿洞呢!”
苏晓尘一脸无奈,叹气道:“你果然是不肯罢休的。”
酒足饭饱,两人各自回房胡乱歪了一会儿。到了半夜,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往院后的花园里来。
苏晓尘刚踏入花园,远远便看见后门旁的花圃中一株白色的牡丹,衬着月色正开得芳艳动人。
他走进花圃在花下细细摸索了一阵,果然插着一把黄铜钥匙。
两人用钥匙轻轻一插,门上的锁应声而落,不由对视一笑,又蹑手蹑脚地将门反锁上,全然没有觉察到花园的一侧阴影中,有两个身影正在静静地注视着。直到他们出了门,身影才从亭子后面现了出来。
“老爷,真不用给他们指路去太平桥么?”
“你也太小看他了,南华岛不过弹丸之地,往太平桥也就是一条路,指路就不用了。”闻和贵呵呵一笑,“回头你让厨房备点宵夜,要折腾大半夜,别让两个孩子饿着了。”
林管家低声应了一声是。
月明星稀,潮声入耳。朱芷潋和苏晓尘疾步赶在海岸边的小路上,沿岸有一片渔村,倒是没费多大劲就打听到了去太平桥的路。
苏晓尘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他总觉得这样冒冒失失地跟着矿工去探洞穴有些不妥,但朱芷潋一脸跃跃欲试的心思根本不容他开口质疑。这小祖宗真是比自己胆子大多了。
说起来自己以前也是胆子不小的,怎么和她出来就有些缚手缚脚,苏晓尘自己心里也有些纳闷。不过他有一点很清楚,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她会遇上什么危险。
人的胆怯,有时是出自羁绊。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已经很习惯地把她当成一个亲密的朋友而非一位公主,这种亲密有时会使他关心她的念头长驱直入地忽然跃然于脑海。说到底,这南华销金案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可看到她眼中急切地想要帮姐姐查出些什么的神情时,他又
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帮。
太平桥的街口四通八达,苏晓尘和朱芷潋正寻思该去哪里等那白天的矿工时,瞥见几个身影聚在桥洞边上,背上还背了几个包袱。分外显眼。他们左顾右盼地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第六个人来的时候,为首的一个大汉才手一挥,一起向北走去。
虽然白天没见过这几个人的长相,但半夜时分本就没什么人,朱芷潋几乎就可以断定那几个人正是茶铺里说话的矿工,便悄悄地尾随其后。
没走几步就步入了一座山谷,好在山路崎岖,沿途乱石群生,前面的那几个矿工似是全没发现正被人跟着。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一直绕到了山的另一面,才停了下来。
带头的那个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把镰刀,走到山前指了指脚下的杂草从道:“便是此处,长久不来,洞口都长草了。”说完,开始一刀一刀地清理杂草,周围几个人也纷纷掏出家伙七手八脚地帮忙除草。不多久,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就显露了出来。
朱芷潋趴在远处的草丛里,看到那洞口不忍惊呼道:“没想到还真有入口。”苏晓尘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你当真要进去么?”
不等朱芷潋回答,那大哥又高声道:“宋老六和张老四留在洞口看着,有不对劲儿的就吹个哨子,你们几个跟我进来,我知道哪儿有矿。”说完先钻进了洞,其余几个也跟了进去。
他这一喊,远处的朱芷潋暗暗叫苦,洞口这么窄,还留了两个人放风,这她要如何才能靠近。如果不进洞看看,怎么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古怪。
苏晓尘倒松了一口气,他不相信妖兽之说,但他也害怕朱芷潋进去会遭遇到什么。毕竟是出过事的地方,他不希望她去犯险。
“那就等他们出来以后我们再进去!”朱芷潋依然是不死心的样子。
苏晓尘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阻她的办法,只好默不作声地陪着她趴在边上。
“这俩人还真就一直这么守着,真是棘手……”朱芷潋紧盯着洞口的那两个人自言自语道。
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进洞的那几个人便出来了,每个人的背上都扛了一大麻袋的东西。望风的宋老六见了就问,里面光景如何?可有妖兽?那大哥哈哈大笑道,连只兔子都没见着,哪里来的妖兽,矿倒真是好矿,每人背了一麻袋,回家慢慢敲碎了筛金子去。
说完又掏出鹤嘴镐,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发财的宝地,我刚才在入口处放了些油灯工具,下次再来挖就方便了。咱们先把洞口藏起来,莫叫别人发现了。”说着,几个人又一阵手忙脚乱,开始掩埋洞口。把远处的朱芷潋看得又是一身的汗,这要是把洞口又掩上了,待会儿自己可怎么进去?岂不是白跟着来这一趟了。
苏晓尘见她神色沮丧,看在眼里,便拍了拍她悄声道:“把你的号角给我。”朱芷潋不知他要做什么,依言递了过去。
苏晓尘拿着号角悄悄地靠近山脚,躲在草丛里忽然一阵猛吹。号角的声音雄厚又沉闷,传在山谷中四下回音起伏,甚是骇人。那几个人听
得面面相觑,胆小的宋老六哭丧个脸道:“该不会是妖兽回来了吧?”
那大哥听了也有些发怵,一手抄起麻袋说:“此地果然邪乎,不宜久留,咱们先撤。”余下几人一听也是心慌,个头小的那几个险些连麻袋也背不稳,把刚挖的矿石散了一地,抱头鼠窜似的跟着逃走了。
朱芷潋在草丛中直看得好笑,等那几个矿工都逃远了,才走出来大笑道:“大苏,真有你的。”
苏晓尘一边把号角还给她,一边笑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装神弄鬼一把,咱们且看看那洞口去。”
朱芷潋一蹦一跳地跑了上去,苏晓尘心里却有些嘀咕:记得那伙人来的时候分明是六个人,刚才走的时候怎么好像变成了五个人。莫非是自己看差了。正狐疑间,朱芷潋已兴奋地朝他使劲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走到洞口一看,撒了一地的矿石,在月光下还隐隐地闪着些光芒。朱芷潋随手捡起一块细细看来,发现灰褐色的岩页里确实有些斑斑点点的金色,看来还真是个富金矿。再看那洞口,还好没有全掩上,苏晓尘随手捡起一根木棍扒拉了几下,洞口就又显露了出来。
朱芷潋刚要探头进去,被苏晓尘一手挡住。
“你站我后面,我先进。”
朱芷潋看他一脸认真的神色,心下一丝甜意,温顺地应了一声。
两人进了洞口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之前那伙人留下来的油灯。朱芷潋掏出火折子点上,细细地四下照了一圈。
矿洞显然是荒废已久,死气沉沉的氛围弥漫着整个洞穴,隐隐飘荡着一股烟煤之气,大约是之前的那几个矿工点灯时留下的。初入洞时觉得通路甚窄,走了几步忽然豁然开朗,不仅举目高不见顶,油灯朝远处照去甚至还有未能见底之处。
苏晓尘不由地叹了一句,真是别有洞天。心下却有些奇怪道:“按理说这数十年未有踏足的洞穴,前后闭塞,点了油灯应该是撑不住一会儿就要灭,怎么我们进洞来这灯一直都好好的。”
朱芷潋一听觉得是有道理,道:“想必是之前那带头的大哥已来过好几次了,通了风了吧。且别管这些,我们去前面看看。”
洞穴中的道路越走越宽,沿途还能看到一些被遗弃在两边的工具和矿车,两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开始发毛,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想说说话壮壮胆。越说越觉得回声回荡,苏晓尘知道这洞已越走越深了。但此时若要再问,妖兽出来了怎么办,岂不显得自己比这个小姑娘更胆怯,这怎么好意思。
殊不知朱芷潋再胆大也是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只是碍于之前都是自己强拽着苏晓尘跟着来,如今自己怎好先打了退堂鼓,只盼着苏晓尘能先张口言退。
“呃……我觉得就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苏晓尘忽然开口道。
“是呢是呢!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那大苏你说该怎么办?”朱芷潋听了觉得真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赶紧止步附声道。
第四十八章 妖兽
“如卷宗所述,当时发现矿藏时的金矿乃是富矿,可熔炼之后就变成了贫矿,我在想是不是这矿石中有什么端倪可寻,不如细细看看这矿石。”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心中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当然,最关键的是不用继续往前走了,不如就着这个台阶下,于是故作调侃地说:“嗯,苏大学士说得在理,本公主本来还想再往前探一探的,那就依你所言,不走了,就近先看看。”
苏晓尘也哈哈一笑,回道:“谢公主纳小生之言。”
两人举灯靠近洞壁,昏黄又柔和的灯光映在壁上,矿岩页上的斑斑点点的金子闪耀出细微的精芒。苏晓尘接过油灯,又朝高处照去,只见光芒折射到四周的石壁上,宛如一片片星图,汇聚成了一条淡黄色的星河。
这哪里是寻常能见到的景象,苏晓尘和朱芷潋不由地都仰着脖子看得呆了。
一时四下寂静,只有这点点光芒,如梦如幻,俩人早已忘了方才的胆怯,都生出几分柔情来。
朱芷潋的身后紧贴着苏晓尘举着油灯的臂膀,衣衫婆娑之间,不觉心中有些怦动。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心想,这家伙也真是煞风景,什么时候放屁不好,非要这个时候。于是转过身去,一脸厌恶地说:“大苏你是不是……”
她忽然看到苏晓尘也是皱着眉头看着她,虽然没说话,但她瞬间读懂了意思,立刻大叫起来:“我没有!明明是你,明明是你……”。“放的屁”这三个字还未出口,忽然怔住了,随即心底一阵寒意袭来。俩人同时睁大了眼睛,朝着洞穴深处望去,想的却是同一件事:
妖兽来了?
苏晓尘左手高提油灯,右手擎起一根木棍,将朱芷潋掩在身后。两人闻得恶臭之气越发浓重起来,紧接着听到洞穴深处传来一阵的声音。苏晓尘感到背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转身对朱芷潋说,咱先往洞口走,快!
朱芷潋拽紧苏晓尘的衣袖就往回走,才不过几步,身后声大作,不由回头去看。这一看,三魂七魄直吓散了一半。
只见两三条高如小楼,粗如树干似蛇一般的东西扭着通体黢黑的身子朝他们袭来,虽然行进得不快,但蛇头上下浮动,伴着恶臭阵阵,眼见几乎要把整个洞穴都要挤满!
苏晓尘更是吓得上下牙齿胡乱打战,他下意识地推了一把朱芷潋,大喊一声:“快走!你赶紧先走!”
朱芷潋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真有妖兽,何苦要来这什么破洞穴,何苦还要拉着大苏来,这下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下次再也不敢造次出来冒险了,可还有下次么。
她边哭边使出全身力气想拉着苏晓尘一起走,奈何身子不听使唤,早已瘫得跟软壳蟹一般迈不出步子,又被脚下的碎矿石一绊,哎唷一声倒在地上了。
苏晓尘见她倒地,暗暗叫苦,眼见蛇头离自己越来越近,心知今日不能逃生,不由悲从中来,叹了一声:“
舅舅,孩儿先走一步。”
当下把心一横,大喊一声:“妖兽,我与你拼了!”说完,抡起木棍对准上方先袭来的一个蛇头砸了过去,用的正是铁花亲授的棍法。只听噗嗤一声,那蛇头应声而断,碎成几段。
苏晓尘正诧异间,斜上方又是一个蛇头袭来,他冷不防左臂被撞了一下,油灯脱手而出,跌落在地上。顿时整个洞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晓尘心下大骇,手中木棍舞得七零八落哪里还管什么章法,只求能护住周身,捱得一刻算一刻。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个蛇头袭来,也不知道从哪里袭来,无底洞一般的恐惧把苏晓尘逼得狂叫起来。
朱芷潋在一旁听得他如疯了一般地嘶吼着,手中木棍风声作响,时不时地还听到几声噗嗤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击碎后落在了地上,心里只恨自己帮不上忙,从怀中掏出几枚飞镖来,又看不清妖兽的方向,生怕误伤了苏晓尘,只得伏在地上煎熬着这每一分每一刻。
过了好一会儿,恶臭未散,声已渐渐消失,苏晓尘的吼叫声也慢慢力竭变成了喘气声。他摸索着地上,找到了油灯重新点上,看到朱芷潋正趴在近处一脸泪花地看着他。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切地问道:“你可有伤到?”朱芷潋哇地一声哭出来:“你这个呆子,我趴在地上能有什么伤,你也不先看看你伤到了哪里。”
苏晓尘转身看了看方才搏斗的地方,发现已经没了妖兽的踪迹,地上留下的是一堆堆黑色如焦炭一般的东西,像是方才妖兽身上掉下来的。苏晓尘上前捡起一小块嗅了嗅,一股焦热的余臭尚且刺鼻,不禁丢开手去。再看看身上,除了蹭了一堆的焦灰,似乎也没有什么伤。
“铁花教我的棍法还当真管用,好像每一招都能打到刚才妖兽的脑袋,回头见了她我可得好好谢谢她。”苏晓尘定了定神,回想到刚才搏斗的场景,真觉得恍如隔世。
“你还惦着谢铁花,快扶我起来,咱们先逃出去再说吧。不然妖兽又来了怎么办?这个沈娴云!还说是刁民蛊惑人心,明天我就上堂击鼓去,我看她敢说我蛊惑人心!”朱芷潋说得心中也是一股怒气。
苏晓尘闻言也觉得再逗留下去甚是不妙,赶紧扶起她,两人一搀一拐地向洞口走去。
直到他们走到洞口,洞穴深处才现出一个人影,很快就又遁入了黑暗。
星夜清冷,枭声孤鸣。
朱芷潋和苏晓尘拖着疲惫的身子逃出了矿洞,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他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朱芷潋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赶紧爬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苏晓尘虽然更累,但脑中的思索却丝毫没有停止。因为隐隐中,他觉得这一路走来有太多令人寻思的地方。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方才洞中的妖兽,虽然上下翻腾得令人毛骨悚然,还撞上了他的左臂,但他总觉得不像是活物。铁花传授他的棍法招招凌厉,自己
也击中了妖兽不少。可搏斗之后,地上没有一滴的血迹,就连自己的身上也是毫发无伤,这只是偶然?
可若不是妖兽,这荒废的洞窟中,毫无征兆的现形,令人作呕的恶臭又如何解释?
忽然,苏晓尘又想到一件事,进洞时的那群矿工明明是六人,被自己吓得逃散的时候却是五人,那么剩下一人呢?自己和小潋都守在洞口时,既没有看到那人出来,也没有在入洞后撞见那人,那么这个人到底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动,他拽住朱芷潋的胳膊示意她先别走。
“怎么?”朱芷潋见他一脸凝重的沉思状,看得出心有所悟。
苏晓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别说话,拉着她躲到洞口旁边的草丛中,静静地伏下身子。
朱芷潋虽不明所以,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知道他颇有些主意,便不再问,也静静地伏在他身边。
过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洞口边出现了一个身影,朱芷潋险些惊呼起来,洞里居然还有人!
苏晓尘倒没有很意外,他死死盯着那个人,看着他动作利索地把洞口掩上,又背起一个包袱。
月光皎洁,那人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脸转过来的时候,苏晓尘认出正是之前那群矿工中一起入洞的其中一人。
果然有诈!
苏晓尘悄悄地对朱芷潋说道:“怕是咱们在茶馆里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朱芷潋本就是个聪颖的人,一听此言,登时醒悟过来。自己和大苏在茶馆里听到的那番对话,分明是事先就安排好故意让坐在隔壁的他们听到的。不然怎么会这样巧地把民变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如此清楚,又昭昭然地告诉他们二人晚上要来这南华销金案事发的矿洞。
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如果要想坏他二人性命,把他们引入洞中就可以动手,何以还特意留了两个人守在洞口不让他们进?说起来,大姐允许自己来南华岛如此隐秘之事,连母皇都不知道,这群矿工是如何能摸透自己的行踪还能料事在先地来演这场戏的?
一个谜团的背后不是真相,而是更多谜团,这才是可怕的。
朱芷潋用迷茫的神情看着苏晓尘,她想知道为什么。苏晓尘苦笑地摇摇头,用眼神示意她跟着那个人。
事到如今,也只有跟着那人看看到底是什么来头,才好判断他们真正的目的了吧。
山路崎岖,苏晓尘和朱芷潋都不敢跟得太紧,小心翼翼地一直隔着十余丈开外的距离。一路上两人也不敢说话,唯恐惊了前面的那个人。
眼见那人快要走出山谷拐到大路上去,苏晓尘回头看了朱芷潋一眼,示意她加紧脚步莫要跟丢了。再一回头,那人却消失在谷口拐角的一棵大树后,已然不见了。苏晓尘心下一声不好,正要疾步赶上,大树后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第四十九章 告密
惨叫声并没有持续,显然是被捂住了口舌。但只是这么一声,在这百籁俱寂的夜里也足以让人汗毛倒立心生恐惧。
苏晓尘一把拉过朱芷潋躲在树丛后,两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脑中都浮现出无数可怕的景象。他甚至能清楚地感到朱芷潋靠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杀人。
这种他们以为离自己无比遥远的事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苏晓尘悄悄探头望去,看到一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慢慢地蹲下身子想要把斧子从地上尸身的脑壳上拔出来。显然斧子入口甚深,竟拔不动,那人不得不起身一脚踩住尸体,双手合力才将斧子拽了出来。
朱芷潋吓得完全不敢看,像只小鹿一样靠着苏晓尘高大的背脊,此刻,她意识到南华岛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接下去的日子里,当再容不得自己有任何随心所欲的行动。皇宫外的世界便是这样冰冷而残酷,一丝的不小心,就有可能送了自己的小命。
那人拔出了斧子,在草堆里拭干了血迹,嘿嘿一笑道:“赵老弟,都是混口饭吃,莫怪兄弟对不住你。”说完,便似没事人一般地朝大路走了。
苏晓尘听得那个声音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待他走远后,走到那尸体前,发现已被砍得面目全非,之前所背的那个包袱也被拿走了,显然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朱芷潋刚要靠近,立刻被苏晓尘捂住了眼睛。
“还是别看了,听话。”苏晓尘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他护住朱芷潋的身子走过尸体,才将遮在她脸上的衣袖放下。
朱芷潋也任由他遮住自己的脸,不发一言。此时的她又累又怕,全没了主意,眼前的苏晓尘已是她抗拒恐惧的唯一屏障。
回到闻宅时已近东方破晓,两人刚踏入花厅,看见桌上放着一锅炖好的白粥和几碟小菜,大约是闻宅的人备下的。两人吃了几口,精神好了不少。
朱芷潋呆呆地看着包里的那几块矿石在灯下金光点耀,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苏晓尘似全然没听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想那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忽然他一拍大腿,脱口而出:“想起来了!那个人!”
他转向朱芷潋,兴奋地说:“你记不记得他们几个商议要晚上去矿洞时,有个性子乖巧又胆小之人,说不去了。是他!竟然是他!”
朱芷潋被他这样一说,立刻也想了起来,确实是那个声音。没想到一个听似胆小之人,却能行出如此凶狠之事,不由心中骇然。
“也就是说,行凶之人本来和那些矿工是一路的,却不知什么原因倒了戈内讧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人呢?”苏晓尘发现自己又陷入了谜团的连环套,脸上才有的几分喜色又被眉头紧锁了去。
“我很累了,大苏,咱们先去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了再说,好不好?”朱芷潋确实已经脑子转不动了,即使听了苏晓尘的剖析,也没什么反应。
“好,那咱们午饭时再见,你也别过于思虑了。南华岛之事,咱们只能是尽力而为,但最重要的是要保你无虞才是。”苏晓尘字字肺腑。
朱芷潋报以甜甜的一笑。
墙外,林管家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轻车熟路地绕过几道小门,进到一个茶室里。茶室内只坐着一个老者,正是闻和贵。
“他们这一夜情形如何?”
“回老爷,我瞧他们桌上放着些矿石,想必是去过矿洞了。小公子的身上和脸上还有些黑渍,赵五也应是按计划把该给他们看的东西都看了。只是……”林管家说到末尾,有些迟疑。
“只是?”
“听他们二人所说,似是起了事端,派去的弟兄里有人被杀了,具体还不清楚。”
闻和贵刚端起茶来,一听此言,茶盏在空中停滞了片刻,依然端到唇边抿了一口道:“那就去查一查有什么变故,莫要节外生枝。”
“是”。林管家淡淡地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去,又被叫住。
“还有,他们住的厢房靠海,风有些大,你记着夜里替他们把窗关上。”闻和贵一脸的慈眉善目,似是在说两个孙辈的孩子一般。
“是”。
晌午时分,艳阳高照的南华岛显得风平浪静。自从民变哗生,下矿井的人少了大半,三五成群聚在市井里吃饭喝茶的人倒增了不少。
码头前的这座茶馆迎来送往最是热闹,茶博士总是殷勤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南北东西的客人,边吆喝边试图看能不能请进去饮上一杯茶。
当然,也有些客人是心照不宣,不请自来的。
譬如昨日带了一群矿工兄弟的这位大汉,就又来了,不过今日是独身一人。他见了茶博士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茶博士似是没瞧见,任由他走进茶馆,熟门熟路地拐到后院里一间最僻静的茶室坐下。
过了一会儿,房外又来了一人,敲了几声门,三急一缓。大汉听了,在桌上也敲了几声,三缓一急。
门吱呀地一声就推开了,进了不是别人,正是闻宅的林管家。
大汉见了他,脸上神情有些忧虑,问道:“林叔这样急着要见我,可是也得到了风声?”
林管家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出了事,具体不知,所以二老爷让我唤你来问话,昨日之事可是有了什么差池。”
大汉一听二老爷三个字,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支吾道:“我们本来昨日按着二老爷的吩咐,引那二位贵人来此喝茶,将该让他们听见的全说了,到了晚上又按您之前的交代引去了矿洞。赵五因为要在洞里摆弄那些东西,故而我等先走了一步,本来一切都如先前计划的一般毫无破绽。不料今早宋老四慌慌张张地来寻我,说赵五他娘等了儿子一夜未归,来他那里寻人。我这才觉得有蹊跷,于是独自沿山路返回矿洞,发现赵五被人砍死在树下,连身上的包袱也没了。”
“可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是王麻皮那个狗东西!”大汉一脸愤恨的样子。
“你如何确定?” 林管家依然不动声色。
“王麻皮自从停工不下矿洞之后,手头有些吃紧,我虽接济了他一些,他却趁机多番讨要,还总说咱们砸了沈贱人大堂的事儿他也是出了力的,我见他人品
有些劣性,便留了个心眼。此次引二位贵人入洞所为之事,只有我和赵五知道,并未告知于他。昨日在此喝茶时,他说他不想去,我寻思正好,便没要他去。哪知他是生了歹意,候在在半路上劫杀了赵五,还抢走了包袱。知道当晚下矿洞的除了您和二老爷以及那两位贵人,就我们七个人。这里面儿除了赵五被杀,我们五个人都在,只他不见了人,我便猜到是他。又去问他老娘,说是一早便去了知府衙门,我猜此时他大约已投了那沈贱人!”
饶是波澜不惊的林管家,听到这里也是眉头紧锁,屋里一阵寂静。那大汉见林管家不说话,胸中有些按捺不住。一抱拳道:“是我一时疏忽,未曾提防那个狗贼,倘若沈贱人要寻二老爷晦气,我先伏在半道上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再拼上性命杀几个狗奴才,杀几个算几个,绝不跟二老爷扯上半分干系!”
林管家伸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又沉思了片刻问道:“这个王麻皮到底知道多少?”
大汉回道:“他知道上次砸大堂里有我们的人,还知道晚上要去矿洞挖金子,别的一概不知。”
林管家脸色稍缓,又问:“那包袱里……”
大汉低下头道:“应该有……用剩下的蚀金水。”
林管家一听脸色大变,低喝一声:“糊涂!这东西若到了沈娴云手中岂不糟糕!”
大汉见状也是慌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宽慰道:“那王麻皮不认识蚀金水,也许……也许没当回事给丢了呢。”
林管家完全没听他在那里自说自话,闭目沉思片刻,又睁眼道:“此事不可听天由命,须早做应对。王麻皮既然已经投了沈娴云,他必然先把你给供出来,无论如何你不可再留在南华岛。沈娴云那边我自会派别的人去盯着。”说着,随手掏出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叮嘱道:“等下出了茶馆不要回家,直接去码头坐船到太液国都,先去莫大虬那里躲过这一阵,风平浪静之后再作计议。”
大汉眼中一红,看看林管家,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取过银子往兜里一揣,又抱了一拳,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清州府衙门的后堂中,沈娴云正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她怔怔看着跟前的那个白色包袱,包上还沾着一些血迹。
今天早上天才亮,就有个叫王麻皮的人忽然找上衙门来,说是有事要报。沈娴云起初听那人所言,不过是想要揭发前些日砸了大堂的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顺带想领一些赏金,并未在意,正打算给些碎银子打发走。不料这个王麻皮又说还知道有人偷偷钻进当年先皇下旨封死的矿洞,想要私挖金矿!
这句话一下子拨动了沈娴云心中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这个矿洞是当年她和陆文驰、闻和贵三个人的秘密。如今这王麻皮说是闻和贵手下的人带头进了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娴云缓缓地打开包袱,包袱布里露出一个黑色密封的粗陶瓶子,触手尚温。她轻轻拔开了瓶塞,极其小心地嗅了嗅,一股酸腥的气味飘荡出来。
果然是蚀金水……
第五十章 蚀金
事隔二十年,闻和贵又拿出这蚀金水去那矿洞,还特意凑着清洋公主朱芷潋上岛暗访之时,他是想借民变生事?这绝非偶然!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沈娴云又小心翼翼地塞紧瓶口,脑中开始盘算。
闻和贵这二十多年一直是陆文驰的人,他这样瞒着自己悄悄在矿洞搞鬼,莫非是陆文驰的意思?也对,除了陆文驰,还能有谁?之前二十年来自己和闻和贵在这岛上一直相安无事,前几日陆文驰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开始暗中动起手来,若非陆文驰的授意,这老儿焉能有这个胆子?陆文驰来岛上之时又住在他家里,现在想来自己真是被蒙在鼓里,还恭恭敬敬地去闻宅迎来送往,殊不知这二人早就暗地里谋划好了一切!
沈娴云想到这里,不禁跺了一脚。这个陆文驰,我原以为他为了民变的奏章之事骂了我几句便过去了,哪知他已是动了歹心,要将当年之事全部推到我的头上来,让我去当他诬告赵钰的替死鬼!他在太液城里有他爹撑腰护他周全,可怜我一老婆子无依无靠,辛苦替他擦了一辈子的屁股,连他接手户部后从南华岛上中饱私囊直接运走的金锭都是我替他张罗的一切。没想到,到头来他却还要我这条老命去替他擦这最后一次!歹毒之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沈娴云想到此处已是气得混身发抖,头上乌纱帽檐处雀翎乱颤,直颤得与脑后的几络银发缠在了一起。
气到极点时,沈娴云不怒反笑起来,笑中几滴老泪落下。她看着桌上的包袱自言自语道:“老天有眼啊!”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有一个王麻皮送上门来,把闻老儿的事给抖了出来,这难道不是老天有眼?
要知道我沈娴云这几十年的官场也不是白混的!
陆文驰你想要过河拆桥拿我顶罪,便休要怪我釜底抽薪。你这条船要翻,我岂会陪着你一同落水?
我便是提防着你有这一天,才去寻了南疆总督府,又早早就把你这些年的所作之事,一字不落地记录成册。
现在你要与我翻脸,我便将这册子递给南疆总督,权当是份见面礼。
当然,你也休怪我在这册子里把自己给择得干干净净。
这一切,都是你逼的。
沈娴云嘴角又浮出些笑意来。
只不过,我现在还嫌这礼轻了些.
待我拿下闻和贵,连册子带人一同推到抚星台上。陆文驰,你猜朱芷凌会不会亲手撕了你?
沈娴云想到这里,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极其得意。
笑声未毕,她一拍手掌,高呼道:“南疆勇士何在?”
门外一声齐整的回应声:“有!”
四个身形矫健之人立时跳进门来,各个英姿神武,身着白色军袍,腰佩金刀,刀鞘的末端刻着碧浪白沙的纹样,正是南疆总督府的徽记。
沈娴云恢复了往日笃定的神色,厉声道:“本府这就要去闻宅捉拿欺君罔上的逆贼,你等都是南疆总督大人派来协助本府的军中高手,可要替本府好好立上这一功,日后必不亏待你们!”
四人又是一声喝:“但凭吩咐!”
苏晓尘足足睡到午后才起了身,这一夜确实折腾得身心疲惫。不过年轻就是年轻,一觉醒来,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的精神。
他望着窗外的海潮澎湃,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来出使碧海的日子里,会有如此层出不穷的变数,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态。
他仔仔细细地又把思绪理了一遍,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来南华岛的事情隐秘得很,还是有很多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在棋盘上被人无声无息地牵引着。有个棋手时而给他下套,时而又给他启发,似是有意又似无恶意,让他完全捉摸不透。
可自己就是一个书生,背后的那个人这样子做有什么意义呢?总不能说只是为了捉弄自己寻些消遣的吧。
疑惑紧接着的依然是疑惑,苏晓尘想到这里,也是深感无力,忽然肚中作响,才觉得有些饿了。
他走下楼来,碰巧朱芷潋也从对面的厢房里出来打了个照面。俩人想起昨夜有惊无险的奇遇,会心一笑。
一进花厅,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老者,正是闻和贵。见二人下楼来,忙起身行礼。
闻和贵笑道:“想必是潮声嘈杂,夜不能眠。老朽想要给公主殿下请安,见二位尚未起身,不敢打扰二位,便擅自候在这里了。”
朱芷潋摆摆手道:“闻老丈不必多礼,我们确实是有些累了,才起得晚,不知道闻老丈在这里,倒叫你久等。”
苏晓尘听她说到“我们”二字,心里有些甜丝丝的感觉,不觉看了她一眼。闻和贵却似没瞧见,殷勤地将二人引到桌前道:“哪里的话,二位能屈尊在此小住,是寻常人等一辈子也等不到的福分,老朽不过小坐了片刻,何足挂齿。我已命人备好了酒席,就请二位慢用。”
说完,亲自替二人各斟了一杯热酒,却不离去,依然在先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椅子的茶几上放着一块矿石,苏晓尘见了心里暗叫“不好”,那是昨夜从矿洞里带回来的矿石。回到闻宅时俩人都已累得不成样了,苏晓尘便随手将矿石往茶几上一放,没想到会被闻和贵给瞧见。
朱芷潋也见到他对那块矿石目不转睛,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问道:“说起来,闻老丈你可是深通矿理的行家啊。”
闻和贵忙又站起来笑盈盈地拱手道:“不敢不敢,略知略知。”
“闻老丈不必谦虚,我知道当年陆阿翁来南华岛寻访新矿时也是托你给的指引。都说你一双慧眼识遍天下奇矿。这是我们昨日无意中得的一块石头,就请闻老丈给看看,再给我们两个不懂矿的人说上一说。”
苏晓尘听她又说了个“我们”,脸都有些红了,呵呵傻笑了一声。
闻和贵依言拿起矿石端详了一番,频频点头称赞,口中不住地夸道:“好矿!真是好矿!”
朱芷潋夹了一筷子菜正嚼着,听他这样说,便问:“好在哪里?”
闻和贵托起矿石指指点点道:“石页层次分明,矿粒清晰可辨。于
日头下光芒聚而不散,可见矿质精纯。且成色均匀,毫无偏颇,便是在同类甲等矿中也是能拔得头筹的好矿。
朱芷潋听他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解释,心中颇感失望。闻和贵却兴致不减,如同看宝贝一般爱不释手,又看了一圈才幽幽地叹道:
“老朽此生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好的黄铁矿啊!”
苏晓尘正好一口汤喝入口中,闻言“噗”地一声喷了出来,算是反应快,举手拿衣袖挡在面前,不然就全喷朱芷潋的脸上了。
朱芷潋显然比他更惊讶,脱口而出道:“什么?你说这是什么矿?”
“黄铁矿啊。”闻和贵呆呆地看了看二人,看他们如此大的反应,立时明白过来,笑道:“二位可是误看成了……金矿?”
朱芷潋刚想说,这可是我们从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的那个金矿洞里挖出来的矿石啊,怎么不会是金矿?一瞥苏晓尘,正死命呶着嘴示意她不可以说出来去过矿洞之事,全然忘了自己嘴角边还有汤汁滴着。
对哦,怎么可以告诉闻和贵昨晚我们去了那个矿洞呢?他说不定还是陆文驰的人,我可绝对不可以告诉他呢。朱芷潋暗自庆幸苏晓尘的脑子转得就是比她快。
但她依然是有些不死心,追问道:“闻老丈……你真的看仔细了?会不会看差了眼?”
闻和贵哈哈一笑摇摇头道:“老朽一生识矿无数,从未看走过眼。不过这黄铁矿确实与金矿形态相似,色泽相近,寻常矿工也难辨真伪。何况黄铁矿又常与金矿伴生于一处,一块矿石中也会有金有铁,如此鱼目混珠,又是如此精良的黄铁矿,便是行家里看走眼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即使二位看错了,也丝毫不丢人啊,不丢人。”
朱芷潋听得呆住了,这被皇祖母封了二十年的金矿洞,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个铁矿洞呢?
苏晓尘心中却是风云万千般地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不是金矿,是黄铁矿,那么有多少人是被蒙蔽其中的?南华销金案,赵钰贪的是金子,可如果这是铁矿,他贪的是什么?难道要变成南华销铁案?他定了定神,又问道:“那敢问老丈,若误将这黄铁矿当成金矿熔炼,会怎样?”
闻和贵又摇了摇头道:“炼金的火候要比炼铁的烈得多,倘若炼金的熔炉里丢入黄铁矿,不消一时三刻,就化作一股青烟散了,什么都得不到。”
苏晓尘倒吸了一口冷气。
什么都得不到!化作青烟!原来如此!
洞中无数的金矿石,熔炼之后却只得了比当初估算少了一半的金量,竟然是这个缘故!想必洞中不全是金矿,还有这些连寻常矿工都难以辨识的黄铁矿混杂其中,熔炼之后铁矿化作了青烟,只留下少量的金子。
这才是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的真相!
苏晓尘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就像沉入井中的石头,感觉探不到底。若按此推论,宝荣局和宝泰局上至赵钰陆文驰,下至矿师矿工,竟无一人看出这是个假金矿,这似乎于情理说不通啊。
第五十一章 盘问
苏晓尘假意呵呵陪笑了两声,说道:“看来这黄铁矿真是难以分辨啊。连寻常矿工都分辨不出来,不知要是让宝荣局和宝泰局的矿师来看,能不能看出来。”
朱芷潋起先不明白苏晓尘为何脸上一阴一晴,听他这样说,登时醒悟过来,原来苏晓尘是推论当年南华销金案有诈,不由心中一阵寒意,当下凝神屏息地看那闻和贵如何应答。
闻和贵似是全没察觉二人的神情,依然呵呵笑道:“这要是想混在金矿石里偷梁换柱,就算骗得了宝荣局里的那些矿师,也逃不过当今户部尚书陆大人的法眼啊。”
“此言怎讲?”
闻和贵放下矿石,一脸赞叹的神情道:“陆氏子弟,领碧海国的八大商盟其中有三,这三大商盟可都是以采矿炼金发迹的。故而陆氏中人不乏有识矿的好手,更不用说尚书大人本就是族中的翘楚。当年沛国公来南华岛勘探新矿,找我来做向导,并非他族中无人,不过是我在南华岛时日甚久,熟悉地形而已。待找到新矿后,沛国公又命尚书大人……哦,那时陆大人还是侍郎,命他来我处探讨新矿事宜,切磋之下,我才发现陆大人的识矿之才丝毫不亚于我,这样的黄铁矿,既然我能看出来,他也必定能够。”
苏晓尘越听心中寒意越甚。
并非闻和贵说的话不在理,恰恰相反,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行云流水般毫无滞涩,这意味着自己的猜想正在一步步变为真相,而这真相伴随的恐惧也在一点一点地从头上笼罩而下。
陆文驰知道这是黄铁矿,但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佯装不知地等了半年,一直等到采矿、选矿、熔矿、铸锭,一切的一切都已登记造册,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忽然捧出这半年来积攒的一堆的账簿,当成证物呈给明皇,向赵钰发了难。
可是闻和贵既然能看出端倪,缘何他当时不说出来?是因为他是陆文驰的人,与他狼狈为奸?
不对!若闻和贵真的与陆文驰是一路人,那么关于黄铁矿与金矿的真伪,他又怎会毫不疑心地和盘托出呢?他对南华岛的矿石是清清楚楚如数家珍,若当年参与其中,应当在提到黄铁矿的时候就会有所警醒而三缄其口,绝不会与我在此滔滔不绝地说上这样多的话。更不会把陆文驰精通矿理之事给说出来。
他究竟是敌是友?
苏晓尘又一次觉得头快炸了,他在这里拼命地猜测着真相,闻和贵就这样如温吞水一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张口问什么。他第一次感觉面前的这个老者是那么的不简单。
朱芷潋在边上也是满腹的狐疑,却碍于闻和贵在跟前而没法和苏晓尘说上一个字。
这时,林管家从厅外走了进来,在闻和贵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闻和贵不动声色地转头向苏晓尘和朱芷潋一笑道:“殿下和苏学士请慢用,老朽还有些琐碎之事,乞容暂且失陪。”
苏晓尘巴不得他赶紧离去,好与朱芷潋说说自己的发现。待闻和贵出门后,朱芷潋却拽了他一把道:“你刚才想的我大约也猜到了大半,你
且先别说,我看那闻和贵方才神情有异,定是遇上了什么变故,却故作镇静。咱们就跟上去看看,到底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苏晓尘见她一脸兴奋,显然这次自己又要拗不过她的好奇心,无奈小声嘀咕道:“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嘴上这样说着,却也只能跟着朱芷潋一同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
那俩人走得脚步甚急,但出了院子仍未忘记落锁。苏晓尘和朱芷潋小心翼翼地从花墙镂空处朝外望去,看到林管家正与闻和贵在墙根下低声私语,寥寥数语,闻和贵就听得神色凝重。最后丢下一句:“那便让她进来说话,我在茶室里等着她。”转身向西边的茶室走去了。林管家也应了一声,向东行了几步,转眼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了。
苏晓尘见院子又落了锁,双手一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朱芷潋。这下可得死心了。
朱芷潋却不这么想,她跟变戏法似地从腰带里抽出一根银色的绳子,又细又软,绳子的末端是个巴掌大小的银球。朱芷潋把绳子一端缠在手上,又执起银球对准墙外的一棵大柳树的高枝,手腕轻轻一抖,绳子随着银球无声无息地缠在了树枝上。
她转过身,脸上有些窘意地低声道:“抱紧我。”
苏晓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朱芷潋脸上已是绯红得像个桃子,半羞半怒地嗔道:“快点,不然就跟不上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一颗心乱跳,虽然这几个月里俩人总在一起,可他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未有半分逾越之举。朱芷潋忽然来这么一句,实是猝不及防。
他低头屏息,依言一手揽住朱芷潋的小蛮腰,顿时觉得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胸前,细柔的脖颈后还绕着几缕青丝,不经意嗅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朱芷潋暗自庆幸是背对着他,不至于被他看到自己羞红的脸色,她低声嘱咐道:“可别松手了。”说完,右手把绳子往后一拽,绳子忽然紧缩起来,把俩人从地上直接拉到空中。朱芷潋顺势一跃,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墙外。
苏晓尘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唬了一跳,再回过神时已落地了,不由又惊又喜。
朱芷潋笑道:“我的宝贝还不少吧?这叫银铃索,是银姐送我的。用这个连太液城的城墙都能爬得上去,区区一道矮墙算得什么。”又四下看了一圈道:“咦,那闻老丈去哪里了?”
苏晓尘指了指茶室的方向。
朱芷潋远远望见那茶室旁是座假山,心中有了主意。她走近假山,把银铃索的一端甩到了山上,对苏晓尘说:“咱们再来一次。”俩人依然一纵一跃,这次稳稳地落在了山腰。朱芷潋爬下山腰蹑手蹑脚地挪到茶室的屋顶,悄悄地俯下身子,掀起几片砖瓦。俩人借着缝隙望去,闻和贵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底下喝着茶。
不一时,茶室外脚步声响,显然是来了人。向下看去,走在前头的依然是林管家,身后的正是清州知府沈娴云,在那沈娴云的后面,尚跟着四位白袍侍卫,
脚步沉稳,目不斜视。
走到茶室门口,沈娴云止步道:“你们几个就守在门外,林管家,劳烦你也在此相候。我想与闻兄单独叙叙旧。”林管家低眉应了一声,便规规矩矩地与那四个侍卫都立在了门外。
闻和贵见沈娴云踏入茶室,忙站起身来笑脸相迎道:“沈大人今日怎有兴致来此?正好,昨日得了些好茶,待我烹于沈大人品尝一下。”说完便要卷袖煮茶。
沈娴云脸上似笑非笑,也不答话。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冷眼看着他舀水洗皿,取茶入壶,动作如行云流水,似心无旁骛。
良久,茶室内寂静一片,只有炉上的铁壶里不时传来咕嘟的沸水声。沈娴云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起来,我与闻兄相交,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闻和贵点了点头,也嗟叹一声:“是啊,弹指逝光阴,已不胜簪。转眼已二十年喽。”
沈娴云点了点头:“想当初,陆大人身居侍郎之位,你我二人追随其后,虽不敢言功,也是殚精竭虑,未有懈怠。后来,陆大人接掌了户部,对你我更是青睐有加,多有照拂。我们也是兢兢业业,以报陆大人知遇之恩。这二十年来陆大人掌管的户部蒸蒸日上,南华岛上也万事安泰,不可不说是小妹与闻兄同舟共济互有扶持的善果。”
闻和贵提起铁壶将沸水冲入茶壶,手势稳健,连水花都没有溅出一滴,听沈娴云说到同舟共济,只呵呵一笑,并不打断她。
“闻兄如今已激流勇退,坐拥这良田美宅,家财万贯,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小妹却还依然坐在这区区从四品的知府堂上,每日饭不过半升,眠不过四更。”
闻和贵依然满脸笑意道:“愚兄只是个俗人,小时候穷怕了,只想吃好穿好,此生便足矣。小妹素有青云之志,怎会屑于愚兄这般只爱些金银俗物而虚度时日呢。”
沈娴云听得脸上阴云一散,笑将起来:“不瞒闻兄,小妹此生其实也无甚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再滚爬个几年,能有一份积蓄,再在太液国都的西北格买上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便再无所求了。”
闻和贵将泡好的茶盏缓缓地递给沈娴云,又是一笑:“不过是所宅子,这等小事对沈大人来说,又有何难?”
沈娴云接过茶盏,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就这等小事,闻兄也是不肯成全呢。”
柔声软语轻吐,话里却是字字恨意。听得屋顶上的俩人心下一凛,暗忖此话作何意思。
闻和贵一脸惊愕,也问道:“这是何意?”旋即似回过神一般,哈哈笑道:“是愚兄糊涂,贤妹一生为官两袖清风,这西北格的宅子确实……确实有些不易出手。可愚兄这里有啊,你我这二十年的交情,愚兄想要帮衬一点,贤妹不会不给面子拒了我吧?”
沈娴云放下茶盏,缓缓地从随身的一个鹿皮袋中取出一个黑黝黝的小陶桶放在茶几上,盯着闻和贵一字一句地问道:
“事到如今,闻兄还想跟我装糊涂么?”
第五十二章 不测
屋顶上的二人看得越发匪夷所思,正猜想这小桶究竟为何物。沈娴云已幽幽地开了口。
“闻兄,这蚀金水的秘密,只有你、我和陆大人三人知晓。当年你察觉到那洞中一半是金矿,一半是黄铁矿,只不过外行人看不出端倪。你将此事告知陆大人,又献计说只要以炼金之炉熔炼黄铁矿,便会化作青烟,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缺斤少两的假象。陆大人是听了你的计策,偷梁换柱地只选上好的金矿石拿去交于宝荣宝泰两局的矿师勘验,却留下黄铁矿分毫未动,这才瞒过了工部和户部。赵钰那个糊涂鬼,看着黄澄澄的矿就以为是金矿了,最后连自己怎么被冤死的都不知道。”
朱芷潋和苏晓尘在屋顶上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南华销金案是这样的一桩冤案!难怪明皇拿着宝荣局半年的账册也不曾找出丝毫的破绽来。
沈娴云仍不住口,继续说道:“闻兄,陆大人之前就问你就算整死了赵钰,这矿洞日后若继续开采迟早是要露馅该如何是好。又是你,说什么只要矿洞开着一天,便难以放心。只有想办法将矿洞永久封存方能高枕无忧。陆大人本来是想不出这些主意的,还是你,将洞中的黄铁矿烧制成了蚀金水,再用蚀金水做出了妖兽的模样,你让我事先在洞口备好炸药,待得所有亲见了妖兽的矿工逃出后立刻炸毁洞口。现在想起来,此中一切看似是陆大人所为,其实是你一手的好运筹。”
苏晓尘听得又是一惊:原来……原来妖兽果然是假的!是他们造出来的!他忽然恍然大悟,之所以陆文驰二十年前要以妖兽现世为由奏请明皇封存洞穴,是因为矿洞里的黄铁矿本身就是最大的证据。想要销毁证据,就必须毁掉矿洞。既然矿洞无法彻底销毁,那么奉旨封存无疑是相对最好的办法。二十年后,妖兽再现,南华民变,沈娴云立刻断定是矿工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妖兽根本就不存在!
他望了一眼朱芷潋,同样也是一脸的错愕,只是眼中还有几分悲愁。朱芷潋是看着姐姐与赵无垠用情至深,却因为母亲的威严而隐忍多年的。
赵无垠身为驸马虽入得涌金门,可自成婚之日起,母亲就不曾给过他一次好脸色。姐姐于人前好胜,从不流露只字片语,私下却为赵无垠之事黯然伤神久已。她一直相信赵无垠所说,南华销金案是桩冤案,如今看来,一半是因为姐姐袭了皇祖母识人断物的本事,另一半也是因为她与赵无垠至爱至诚才深信不疑的吧。
闻和贵默默地听了这一席话,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冷哼一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如今沈大人忽然又翻拣出来,不知是何意思?”
沈娴云一拍桌子,一声厉喝道:“闻和贵,事到如今你还要装聋作哑。南华销金案是你得意之笔,二十年风平浪静都相安无事,如今你为
何忽然将蚀金水拿去另一矿洞造出那妖兽唬人?王麻皮已对我和盘托出,矿洞出事之后,你唆使矿工砸了我清州府的大堂,抬尸游街,直至生出民变。虽然是我转呈南疆总督府的奏章惊动了抚星台,可说到源头,难道不是你把清洋公主和那个什么学士引到矿洞里去的吗么?他们两个乳臭未干,想要对付本也不难,我让你帮着监看此二人,客客气气地送回国都也就罢了,你却居心叵测地将此二人引去矿洞后,用蚀金水将妖兽再演一遍与他们看!你这不是告密于他们还是什么?闻和贵,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抚星台那边已开始暗访南华销金案,陆文驰大约觉得纸包不住火了吧?于是想借你手将此事全部栽在我身上了吧?好一招金蝉脱壳!”
沈娴云自觉说得义愤填膺,数月来胸中的这一口怒气倾盆而出,竟然激得胸口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哽咽道:“天可怜我这瞎了眼的老婆子,没看出你这等毒心歹肺,直到你手下的王麻皮将这瓶蚀金水放到我的桌上,我才如梦初醒。你……你和陆文驰竟然如此狠心!”
闻和贵任由她口若悬河说得痛快,忽然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坐下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若不是你出手没分寸打死了人,又怎会激起民变。没有民变,抚星台又怎么会知晓。说来说去,还是你自己太不小心。一把年纪在官场混迹了那么久,却毫无长进。如此资质愚钝,还想去西北格,依我看,能终老南华就是你的福分了。”言语犀利,字字戳心。
寥寥数句,沈娴云已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竟驳不出一个字来。相交数十年,闻和贵在她面前一直是谦恭有加,今日忽然变了一副面孔一般,气得她猝不及防。
沈娴云不禁站起身来,手抖得几乎要扶不住茶几,强压住一口气道:“你终究是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果然是一直把我当成痴呆之人。好,好,好!我也不问你为何要这么做了,我只拿了你去见南疆总督,他自会送你上抚星台!我已将所有事由都写成奏章,到时候你和陆文驰一个都休想活!”说完,大喝一声:“门外南疆侍卫听命!”
苏晓尘放眼望去,立时从门外踏进来四个威风凛凛的白袍侍卫。闻和贵一看侍卫身着服饰,脸色一变,失声道:“你……你竟投了南疆总督府?”
沈娴云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脸春风:“闻兄原来觉得我混迹官场多年也是资质愚钝的朽木一块么?当年的事情,你们以为我就没有丝毫的防范么?”
闻和贵脸上有几分尴尬,语气放缓了不少,陪笑道:“可终究陆大人还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这样就先写了奏章投了南疆总督府,岂不是不仁在先了?当年愚兄认识的沈小妹可不是这样的人啊。咱们先不要急,坐下说话可好?”
沈娴
云冷笑一声:“就算是我不仁在先,他如今也是打算拿我开刀了,彼此彼此。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既然撕破了脸,我劝你还是老实些,跟我同去南疆总督府,不然总督大人给我派来的这几个白沙营的勇士可不会手下留情。”
苏晓尘不知道白沙营是什么来头,朱芷潋却十分清楚。碧海国虽然兵甲不多,但南疆四州毗邻的零星小国不少,所以在南疆总督府的边上驻有白沙营,旨在震慑国境。人数与金羽营不相上下,营中不乏骁勇之士,故而有“北金羽南白沙”的说法。
当年二代明皇巡视南疆时遭遇驸马于太液国都的谋逆之变,便是一时抽调了白沙营的八千勇士才杀回了御座。如今沈娴云身边忽然多了这样四个白沙勇士,莫说寻常人不敌,单是看袍上碧浪白沙的南疆总督府的徽记,也绝不敢轻易引火上身。
闻和贵果然立刻又换了一副笑脸,摆手道:“沈大人这又是何苦呢?咱们至交二十年,情浓于血,在愚兄心里你早已是自家人一般,何苦要这般兵戎相见呢?听愚兄一句,咱们有话可以慢慢说。”
沈娴云已恢复了往日的架势,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花白的鬓发,笑道:“闻兄,如今脸也撕破了,话也说透了。莫说你又翻出笑脸来讨饶,你便是此时跪着求我,我也不会依你的呢。”
闻和贵一听,又堆笑说:“好好好,沈大人说怎样就是怎样,闻某遵命便是。哎,我这辛辛苦苦泡的茶,沈大人却是一口没喝就凉了,可惜可惜。”说完朝门外高声道:“林管家!还不快给沈大人换上热茶!”
林管家依言进屋拿起茶盘,似是全然瞧不见这满屋子剑拔弩张的样子。他走到沈娴云身后,想要把茶几上的那盏凉茶撤下来。只见他左手刚放下茶盘,右手中忽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着沈娴云的左背一刀直刺去。兔起鹘落,沈娴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便看到自己的心口处一把匕首鱼贯而出,刀锋尖上兀自滴着血。
苏晓尘和朱芷潋看得差点惊叫出声来,谁也没有料到唇枪舌剑间竟然风云突变。两人尚未回过神来时,那林管家已拔出了匕首,无比迅捷地朝白沙营的侍卫刺了过去。只见他身形矫健,招招狠辣,每一刺都是正中要害,不是割破咽喉,便是挑断颈脉,转眼间已杀了三人。但饶是他出手再快,也来不及对付第四人。
余下的那个侍卫眼见林管家出手凶悍,自己不是敌手,急中生智拔刀砍向闻和贵,欲败中求胜。不料闻和贵顺手抄起一枚茶盖,掰成两片,奇快无比地掷了出去,正中膝盖,那侍卫应声而倒。
顷刻之间,茶室的厅上,已是血流满地,四死一伤。
闻和贵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高声道:“梁上的两位贵人,就请下来吧。”
第五十三章 先手
苏晓尘和朱芷潋听到闻和贵站在下面一语道破自己的行踪,不由面面相觑。见他和林管家如此身手,料想要跑也是跑不掉,也只能是下地后从长计议。
两人下了屋顶,慢吞吞地走近茶室,实则在打量四下的路径。苏晓尘想的是万一这二人要出手,只盼自己能拖上一刻,好让朱芷潋脱身。朱芷潋却是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哪棵高枝,若苗头不对便可用银铃索带着苏晓尘一起跳走。不料迎面撞上林管家的目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茶室附近没有树,银铃索无处可拴,殿下还是先随我进来吧。”林管家淡淡地说道。
朱芷潋心下大骇,他怎知我要做什么,他又怎知银铃索?他到底是什么人?
闻和贵拿过沈娴云身边的鹿皮袋,只见里面除了些纸笔,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册。打开一看,正是之前她所说的将往年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记录下来的文册。册子的后面还有附录,清清楚楚地记下了这些年陆文驰从南华岛偷运走的每一批金锭,从哪一日、运了多少、连运载船只的数量都有据可查,可见沈娴云从一开始就对陆文驰十分戒备,才能十几年来记得如此详尽。
他合上册子,叹了口气道:“看来她今日是早有准备,想拿了我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南疆总督了。”转手将那册子递给苏晓尘,示意他先看了再说话。苏晓尘满腹狐疑地接过册子,与朱芷潋一起仔仔细细地将南华销金案又看了一遍,如梦方醒。
不过苏晓尘确实发现,沈娴云在册子中所记载的来龙去脉,将所有缘由都推给了陆文驰和闻和贵,显然是为了自保。倘若这样的证物先提交到抚星台,倒一时很难辨真伪。但闻和贵看了这册子之后,好似全不在意。
苏晓尘心下暗想,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闻和贵左手一伸,温言道:“方才惊着你们了,如今已没事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说完,默默地看了地上的沈娴云一眼,似有些不忍看,自己先踏入了与茶室相连的内厅。
苏晓尘与朱芷潋见林管家守在门口,逃是逃不走的,无奈地只好跟着进了内厅。闻和贵另取了茶叶茶具,又开始重新煮汤泡茶,边泡边说道:“你们这次来南华岛想要知道的事情,这册子上也写得差不多了,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罢,我定会如实相告。”言语间哪里看得出是刚才那个出手凌厉之人,倒似一个寻常的家翁。
苏晓尘想了想,问道:“这册子上所说的,可是真的?”
闻和贵点了点头道:“沈娴云为求自保,把她做的一些事都归功给了我,不过事情的原委差不多如此,倒也未有太大的偏颇。”
朱芷潋问:“你与赵钰有仇?”
闻和贵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那你为何要帮陆文驰冤枉他?”
闻和贵又摇摇头:“我不过是告诉陆文驰此洞有金有铁,混在一起不易辨认,倘若一同炼化,黄铁变青烟,有些可惜。他自己心存歹意,动了杀机,与我是没有干系的。至于之后他又来问我如何掩藏矿洞,我也只是就地取材,告诉他一些黄铁的妙用,又帮他炼制了几瓶蚀金水。他自拿去装神弄鬼,与我何干?”
朱芷潋以观心之术看了他几眼,知他所言非虚。但即使如此,将这干系全都归咎于陆文驰,也是诡辩。显然陆文驰对赵钰早有祸心,只是未有机会。闻和贵的出现,似有意无意间,推波助澜地唆使了陆文驰杀了赵钰,这才有了南华销金案。
“你究竟是谁?”苏晓尘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闻和贵笑了,他究竟是谁?这是个他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帮你们。”
“可是你行事如此诡异,如何叫我们相信你?”朱芷潋似乎已经十分习惯了“我们”这个称谓。
“二位可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自你们上岛被沈娴云纠缠住开始,我就派人在暗中护着你们,告诉你们想来探查的民变的消息,引着你们去了南华销金案的案发之地,还让你们见了见所谓的妖兽,倘若没有我,
沈娴云怎会今日与我翻脸,你们又怎能知晓真相?这还不够让你们相信我么?”闻和贵每一句话都无可辩驳。
确实,没有他的指引,自己绝无可能明白销金案究竟是怎么回事。闻和贵这一切的安排看似不经意,却藕断丝连地一路带着他们直至真相大白,就连白牡丹下插着的那把后门的钥匙,都考虑得甚是周到,不得不说是早有准备。苏晓尘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此等心思繁复之人,说不定,连跟他相交了二十年的沈娴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可你将我们一直瞒在鼓里,还骗了我们,你当年既然参与其中,即使如今忽然将真相供述出来,我们还是难以相信你。”苏晓尘摇了摇头。
闻和贵笑了:“你们相不相信我,其实无甚要紧,可从如今的结果看,我确是帮了你们?不是么?”
苏晓尘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哪里听过。
闻和贵指了指文册继续说道:“你们既然想知道南华销金案的真相,这是再好不过的证物了。这本文册若能递到抚星台上,剩下的自然就会水落石出。”
苏晓尘迟疑道:“只是这单凭这文册上一面之词,如何翻得了案?”
闻和贵略一沉吟,微微笑道:“此事不难,方才外面的四位白沙营的侍卫还留了一人,只需让他将此文册带回南疆总督府,将今日所见之事如实禀报,南疆总督自会上奏抚星台,无需二位再多费心。”
朱芷潋不解,问道:“南疆总督就算知晓今日之事,若是惧怕沛国公权势,不愿上奏,那如何是好?况且沈娴云已死,这侍卫再把这文册一撕,岂不无声无息不了了之了?”
言语间,闻和贵已泡好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给朱芷潋道:“倘若殿下不在这里,没有被那个侍卫瞧见,此事确有这个可能。”
朱芷潋越听越糊涂。
苏晓尘却不住地点头,他对朱芷潋笑了笑说:“小潋,闻老丈的意思是,你身为公主已知晓此事,那么南疆总督府必然不敢隐而不报,沈娴云虽死,但那个侍卫知晓了期间的变故,便可做人证,如此人证物证齐全,翻案并非不可能。”
闻和贵眼中满是欣赏之意,果然是聪颖少年,可喜可贺。他接过话头道:“殿下可放心,南疆总督平日里虽忌惮陆氏一族,然沈娴云这二十年来对南疆总督府一直阳奉阴违,使得南疆总督与陆文驰之间嫌隙颇深。如今有如此大好机会可以扳倒陆文驰,绝不会隐忍不发。二位细想一下,若总督府没有这样的心思,又怎会特意派了白沙营的侍卫来助沈娴云成事?何况当年陆文驰仗着其父的权势,将南华销金案至始至终把持在自己手中,南疆总督府本是清州府的上辖之所,竟被硬生生隔在门外未能说得上半句话,颜面尽失。故而南疆总督可称得上是南华销金案的局外之人,此次若由这个局外之人将人证物证递上抚星台去,提出翻案,则更显此事毫无徇私。”
朱芷潋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姐姐那样费尽心思想要翻案,却从没来过南华岛,也没有向母亲提过半句。无非就是因为身在其中,事干利害,怕被母亲说成是徇有私情,到头来万一翻不了案反落了口实。其实便是自己去说,也难逃这样的嫌疑,毕竟母亲也知道自己与姐姐关系甚好。如今由南疆总督去上奏圣听,再挑不出半点是非。
她看了看闻和贵,心下又生出几分怯意。这个闻宅究竟是什么来头,一个林管家,能识得银铃索。一个闻老丈,对朝廷之事洞若观火。
朱芷潋皱眉道:“闻老丈,这里面写满了你与陆文驰的合谋,我若递上抚星台,你也绝无活命的可能,你倒不怕?”
闻和贵哈哈大笑起来:“多谢殿下关心,我已是一把年纪要入土的人了,风烛残年不足挂齿,你们回了太液国都,勿需提我此次相助之事。只望殿下将南华销金案的缘由原原本本地说给监国公主殿下听,能替昔日冤死的赵钰翻了案便好。”
“可这沈娴云……”苏晓尘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闻和贵叹了一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初入官场时清白如玉,颇有
一番志向,只是常感叹朝中无人难做官,空有抱负不能施展,机缘巧合下遇到了陆文驰,才未能禁得住蛊惑,终落了个这样的下场。纵观这二十年来,不是说她如何爱民如子,至少也把这南华岛治理得井然有序,毫无过失。其实她若不是将南疆总督府搅了进来,我也不至于杀了她。”
朱芷潋满脸的不解,苏晓尘却有些醒悟过来,不过说又什么机缘巧合,他是再不会信了。
闻和贵继续说道:“她若是活着,日后堂上会审未必不会露出马脚,若为了自保又攀扯上南疆总督编造些子虚乌有之事也未可知,届时翻案一事势必节外生枝。如今她在那本文册上把自己写得如此清白,南疆总督只需将她说成是为了缉拿我这个朝廷要犯而因公殉职,她倒真能成了忠臣。想来她为官一生,终身未嫁也是凄苦。今日我虽杀了她,却保了她的名节,日后朝廷若有追封,也算是我这个相交二十年的愚兄赠与她最后的一份薄礼了吧……”说完,眼中竟有些红了。
苏晓尘见他言语行事滴水不漏,料想是不肯全盘托出,不过当下看来姑且似友非敌,略松了一口气。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正色道:“小生还有一事不明,望老丈赐教。”
闻和贵慌忙还礼道:“苏学士尽管问,若能告知苏学士的事我必不敢隐瞒。”
“方才说到这蚀金水与妖兽,我依然是不解其中缘由。究竟这妖兽是何古怪之物?”
闻和贵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高声唤道:“林管家,去厨下取些红糖来。”
不一时,林管家已取了一包红糖来。苏晓尘与朱芷潋不知他意欲何为,只看着他取了一把红糖堆在地上,又取来沈娴云带来的那个小桶,将里面的蚀金水小心翼翼地浇了些上去。
只见那巴掌大的一小堆红糖中,忽然生出数枝似黑色藤蔓一般的东西,生长得极快。且上下蛇行游走,宛如活物,瞬间便已快爬到自己的脚下。
苏晓尘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腥臭中尚带着几分酸沤之气,正是昨晚在洞中所闻到的臭味,朱芷潋不禁皱眉捂住了鼻子。
“这便是妖兽的真相,你们昨晚在洞中见到的那样大的,不过是用了更多的红糖和蚀金水。”闻和贵抬脚向其中一条正在蜿蜒扭转的藤蔓踩去,瞬间被碎作齑粉,鞋底上也粘上了黑色的污渍。
苏晓尘暗暗称奇,原来这个闻和贵不仅精通矿理,还懂炼金,难怪沛国公当初会来亲自拜访他,确是个高人。
“这瓶蚀金水,也是南华销金案的证物,还请苏学士小心保管,勿要沾了肌肤。倘若不小心沾了,速速取清水冲洗,当可无碍。”闻和贵一边叮嘱着,一边将小桶的蚀金水放回了鹿皮袋,交给苏晓尘道: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陆文驰近日里紧盯着南华岛,今日沈娴云之事估计很快就会为其所察,二位还须速速赶回太液国都,先下手为强才是。”
朱芷潋见他言辞诚恳,不由动了些恻隐之心,问道:“闻老丈之后作何打算?”
闻和贵神色淡然,“劳殿下关心,老朽自有主意,届时抚星台上,还望能替殿下再添上一把柴火。”
二人见他的样子也是不肯再多说下去,便点了点头,正打算离去,身旁林管家忽然上前,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于苏晓尘。苏晓尘一看,是与朱芷潋先前用的那条银铃索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条绳索。林管家轻声道:“公子身材伟岸,这一条比殿下的那条又长了四尺,用起来应是更趁手些,还望笑纳。”
苏晓尘接过手来,与朱芷潋皆是惊愕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这闻宅如此藏龙卧虎,竟然默默无闻几十年,朱芷潋心中暗想,待此事一毕,定要告诉大姐此次所见所闻,细细查探,方解这心中疑惑。正想着,林管家又接着说道:“我已派人在码头备好了船,路上所需之物船上皆已齐全。闻宅通路繁复,请二位随我来。”
闻和贵也是一脸的谦恭,轻声道:“老朽亲送二位贵人出去罢。”
第五十四章 归还
回太液国都的船是顺风之船,行不过小半日,便要靠岸。不过短短几日,朱芷潋觉得与苏晓尘已是经历了许多,甚至想到上岸之后便不能时时相见,心中不觉惆怅起来。
苏晓尘忽然一拍大腿,一声“哎呀不好”。朱芷潋忙问何故。
“咱们去南华岛最先可是受老杨所托,如今倒把他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苏晓尘有些哭笑不得。
朱芷潋回过神来,也笑出声来。“就是就是,我们未出太液之前他还费心重制那龙须,如今船都要靠岸了,却要如何回复他才好。”
苏晓尘略加思索道:“沈娴云已死,估摸这一时半会儿知府之位还不会有顶替之人,矿洞复工是不能了。只能对老杨说,民情沸腾,矿洞出矿之事怕是半月之内难有起色。”
朱芷潋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噗哧一声:“有时候觉得你明明年纪不大,却通晓不少官场之事,之前与那闻和贵交谈之时,还颇有几分大学士的英姿,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这些历练。”
苏晓尘也笑了:“许是在我舅舅身边呆得久了,近朱者赤。舅舅于朝中之事素来谨言慎行,多有忖度,他也常教我深思熟虑,我学得不到家,倒生出如今这半生不熟的性子来了。”
朱芷潋瞧了瞧他,眼中颇有几分赞许。
她轻声说道:“大苏……南华销金案之事关系重大,若是真闹到母皇那里,我……我有些怕。”说得语气中透出几分踌躇。
苏晓尘温言道:“不必怕,有我在。若你母皇许我在旁,我定替你来奏明此事,好歹我是个局外之人,所言之事更无偏颇。”
“可正因你是个局外之人,却把你搅进局中,我才过意不去。毕竟陆文驰的身后还有沛国公……你不担心么。”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无愧于心。我不过将所见所闻,实话实说,有何可惧?”苏晓尘脱口而出。“何况……”说到后半句却脸一红,说不下去。
“何况怎样?”
“何况此事是你的事,我又怎会袖手旁观……”
远处夕下云霞一片,映得两人脸上皆是一红,都不言语了。
回到太液城已是夜色之时。俩人大摇大摆地入了流芳门,忽然顽心大动。朱芷潋趁守卫不注意,拉着苏晓尘遁入旁边树影中,示意他掏出银铃索,自己却手一招,早已拴上一棵树梢飞过一道宫墙。
苏晓尘尚不熟练,甩了两次,方拴住墙外的一根驻马石,一拽绳索也飞过去。身子飞到空中才看到,远处正有一队士兵巡逻,为首的是个身形巨伟的女将,正是铁花。人在空中,又无处躲避,苏晓尘吓得头皮一紧,心中默念千万不要被看到。所幸落在一片草坪上,悄无声息。朱芷潋蜷着身子如小猫一般蹑手蹑脚靠过来,压低嗓门道:“快低头,铁花来啦!”
铁花似是未曾察觉,背朝着俩人站了一会儿,直到俩人偷偷从墙根下溜走后,嘴边才露出一丝笑意。
这边俩人方登上太瀛岛没走几步,已有侍女匆匆迎来,低声道:“殿下,清鲛公主殿下知道您回来了,已在抚星台久候多时了,还请苏学士也一同前去。”
俩人对视了一眼,心想朱芷凌对此事果然是心急如焚,便加紧脚步。
抚星台上,烛火通明。
偌大的瀛泽殿中,却只有两个人,正是清鲛公主朱芷凌和清鲛驸马赵无垠。朱芷凌见朱芷潋和苏晓尘进来,喜形于色,急忙走下台阶,一把抱住朱芷潋道:“妹妹,你可回来了。”
不待妹妹张口,便接着问道:“回来得这样快,可是查出了些什么?”
朱芷潋看了姐姐身边的赵无垠一眼,又看着姐姐略有憔悴的脸庞,不由心生怜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时间,朱芷凌不知道心中是喜是悲,她强压住心中探问之意,也点了点头道:“随我来。”又似是才想起苏晓尘来,也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同行。
四人转过偏殿,又绕过九曲桥,穿过花园,最后登上了抚星台的最高处。朱芷潋从未来过这里,不由惊呼:“原来还有如此隐秘之所,景致这样的好。”
朱芷凌笑了笑,“这瞰月楼是我和驸马二人的寝居之所,便是母亲也未曾来过,你自然不知道。好啦,此处绝无旁人在侧,你可将南华岛之事细细说来了。”
朱芷潋与苏晓尘对视了一眼,便开口从上岛时遇上沈娴云时开始说,一直说到闻和贵派人将他二人送上回太液国都的船,此间细节朱芷潋有说得不详之处,苏晓尘便在旁再作阐述。听得朱芷凌眉头紧锁,听到妖兽现身矿洞时已是一脸匪夷所思。再看那赵无垠,听到沈娴云和盘托出当年父亲冤死的真相时,白皙清瘦的脸庞已是涨得满脸通红,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脸上现出几分苦笑,对已听得目瞪口呆的妻子说道:“凌儿,我想我已猜出当年暗中送信于我告诉我矿洞中有我父亲的死因真相的人是谁了。”
朱芷凌也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会是他,闻和贵!我与他还算有过数面之缘,从未想过此人竟是知晓南华销金案一切之人,更没想到是他与陆文驰合谋害死了你父亲。”
赵无垠已是气得脖子上青筋暴突,一想到自小所受到的冤屈,几乎要咬碎一口的牙齿。他恨恨道:“沈娴云已是死了,余下陆文驰和闻和贵此二人,我定要将他们车裂五分,方报我杀父之仇!”
朱芷凌比起丈夫来还是要冷静不少,她将茶盏递给他,示意他先莫要失了态。又转身对妹妹说:“其实我也曾细细思量过,当年皇祖母是何等睿智,又亲自审阅了南华矿洞半年的账册,却半分伪帐都没有查到,没想到假的不是账册,而是那矿石。也难怪陆文驰要装神弄鬼,想要封住矿洞,我竟没有想到这一节。只是这蚀金水,当真匪夷所思。若非你们亲见,我也是不能信的。”
朱芷潋笑了笑,从随身的鹿皮袋中掏出沈娴云留下的那瓶蚀金水递给姐姐道:“闻和贵将这剩下的蚀金水也给了我,日后好做证物。”朱芷凌小心翼翼地接过看了看,口中不住称好,却递了回去,道:“你们得来东西,我这次便不插手了。”说完,眼中对苏晓尘也投去感激之意。朱芷潋知她不想置身其中,便又收了回去。
朱芷凌略一沉吟道:“听你们这样一说,如今沈娴云留下的那本奏章和附录,应是已到了南疆总督府了?”
“应该是。”
“闻和贵如此洞悉朝局,他所言之事倒确实在情理之中,那么我们只待那南疆总督上奏即可了。”朱芷凌自言自语道。
“哪里还要这样苦等,你明日下旨让南疆总督来太液城问个清楚不就真相大白了?”赵无垠忍不住又是一股怒气往上涌。
朱芷凌摇摇头道:“不可。无垠,我知你心中疾苦,只是我们忍耐了这样许久,已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你千万要沉住一时之气,不可乱了大谋。”她说到这里,看了苏晓尘一眼,干咳了一声道:“我是说……不可意气用事。毕竟真相如何虽然重要,更重要是让母皇知晓其中的一切。当下我们最重要的,便是要避身于其中。我们参与得越少,母皇便信得越多。”
她又顿了顿,继续说道:“南疆总督柳明嫣我再清楚不过了,此人生性极其谨慎,南华销金案她若知道小妹已探查明白,为求撇清干系也必会上奏。此时我若不能忍一时而唤她入太液,她必心中生疑,以为是我在背后主使,反要坏事。”
苏晓尘心中默想,果然朱芷凌的心思与之前自己所料分毫不差,便是想借妹妹之手去挑起这个陈年旧案,自己却
隔岸观火避害于墙后,倒也十分像她所能做出来的事。只是她说的大谋又是什么?
朱芷凌又执起妹妹的手道:“小妹,并非姐姐有意要瞒你。姐姐确实是想让你帮忙暗查南华销金案才让你去的南华岛,只是此事千万不可让母亲知道,她若是知晓了缘由,定要怀疑是我与无垠在此事后面无风起浪。你也是知道母亲的性子的,她若生了疑,无垠便再不能替父亲翻案。此事……此事便算是姐姐求你了,可好?”
说到心苦之处,已是几乎要落泪。自成婚以来,自己没有一天不夹在母亲与丈夫中间两难相对。,如今终于得以拨云见日,岂能因小失大,便是向妹妹低一次头也算不得什么了。
朱芷潋忙扶起姐姐,宽慰道:“姐姐的苦楚我怎会不知,我虽每日嬉笑度日,姐姐的难处也是看在眼里的。便是让我去了南华又怎样,横竖也是我先来找的姐姐,姐姐才应承的。况且南华岛这几日,有惊无险,我也觉得……觉得……有趣得紧。”说完瞥了一眼苏晓尘,脸上一红。
赵无垠这边已略平静了些,也对朱芷潋作了一揖,道:“小妹此次劳苦功高,确是替亡父查出了冤死的真相,想他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小妹的恩情。呃……还有苏学士,不愧是慕云氏的高足,智勇双全,佩服佩服。”
朱芷凌听他这样一说,也附声道:“苏学士堪称栋梁之才,我日后定在回复苍梧国的国书上好好替苏学士添上一笔。也不枉这次辛苦陪小妹走了这一趟。”
苏晓尘忙摆摆手还礼道:“殿下言重了,殿下乃是将来碧海的国君,与苍梧国齐心共拒那伊穆兰国之时还来日方长,在下就算是未雨绸缪,在殿下即位之前为两国交好尽一分心意吧。”
朱芷凌听到齐心共拒四字,不由干笑了几声,并不接茬,只扯开话题道:“如今真相已明,下一步还得看要如何让母皇来亲断此案才好,此事需仔细谋划一番。”
说着站起身来,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来仪宫,自言自语道:“母皇素来不喜重提南华销金案,如何能让她自己走来这抚星台,听一听这来龙去脉呢。”
赵无垠反倒散了愁容,轻笑道:“凌儿,我有一法儿,待得那南疆总督柳明嫣入了太液城,便让姨母找个由头请陛下前来这抚星台,若是当面撞上柳明嫣,自然也就错不过亲耳听听这桩旧案了。陛下也清楚,案发之时,姨母不在碧海,是以她与此案并无干系,必不会疑心于她。”
朱芷凌面有难色,口中迟疑道:“此法虽好,只是姨母她怎么肯来淌这趟浑水。”
赵无垠不慌不忙道:“姨母当年于我父亲用情至深,对我父亲之死也是一直耿耿于怀。我先前与她有一面之缘,她曾答应过事关亡父之事愿出手帮我一次。如此一来,岂不成了?”
苏晓尘在旁听得暗暗惊心,怎得银泉公主朱玉潇与这赵钰还有这段旧情?也不知道佑伯伯生前知不知晓。
朱芷凌点了点头,赞道:“此计甚好,如此一来,我们只须再把些细枝末节之事考虑周全便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商量得有来有去,全然忘了朱芷潋和苏晓尘还晾在那里。
朱芷潋在一旁叫了起来:“姐姐啊,我和大苏可还没吃饭呢。这刚进城就飞檐走壁地赶着过来,路上还险些被铁花撞见。既然是细枝末节,咱们就明日再说好不好?”
朱芷凌登时笑了,“是姐姐糊涂,姐姐这就叫人张罗下去,说了这半日话,我都忘了晚膳,苏学士见笑。”
苏晓尘回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说起来还要多谢殿下明察入微,特意命铁花来授我棍法,对此次南华之行大有裨益。”
朱芷凌闻言一怔,茫然道:“让铁花授你棍法?我并没有啊。”
第五十五章 梁上
梨雪飘零冬寒尽,青梅暗掩晓春来。
春雪消融,百物生机。万桦帝都的龙涎口自入春以来便水流奔腾,日夜不息地将妙岱山樟仁宫旁的山瀑之水分流成千万条小溪,遍流整个帝都,城中各处皆是溪水淙淙。
春意初现,温阳微炙,大小树木上新萌的嫩叶散发出一种草木之香,被轻风一捎,散润到每一个角落,过往之人无不心清意爽。
平日里静悄悄的烟波大街上,今日熙熙攘攘,左右两排的店肆里几乎挤满了人。论起这烟波大街,是整个万桦帝都卖文房四宝最出名的地界儿。这里的文墨店里汇集了天下应有尽有的笔墨工具,像各色各纹的玉版宣,或是各号粗细的狼羊兔毫都只算得上是常备的货色,就算是远产于碧海的珍珠鹅黄陈宣纸甚至是伊穆兰的蝠石金刚砚,只要出得起手,都可寻得到。但惟有每年立春的这头三天,各家各店才会将各自珍藏的最顶级最独特的货色拿出来售卖。
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一家叫“生花坊”的店铺,此店每年都会将前一年熏制的松香墨封存至翌年立春之日解封开售,引得远近所求之人无数。
传闻此墨初研入砚时无甚气味,不扰心神。一待沾得纸上,立时松香大盛,催人醒脑。当年慕云氏三太师研墨定策时,最爱用的便是这一种墨,因而名声大噪。
那生花坊见势大好,便给此墨取了个名字叫“英武睿智护国太师算无遗策墨”。世人听了都笑,墨虽不错,名字却忒恶俗了些,都只称“太师墨”便完了,至于原先的那个名字如今谁也想不起来了。
在这人头涌动的店铺里,挤着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头戴一方逍遥巾身着竹纹青衫,手里拿着一方装着刚买到的太师墨的木盒,正辛苦地探头想要冲破人群出店去,无奈想进店的人比出店的人要多许多,再用力脚下也是不听使唤。
那中年男子眼见又要被推回柜台去,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肩膀,又一只大手拨开了人群,顿觉身前豁然开朗,方出人群尚未回头,身后的人流已如潮水一般“哗”地又合上了,真好似遇上八仙过海的曹国舅抛下那辟水云阳板,解了围了。
那中年男子松了口气,定睛一看,身前一个彪形大汉正呵呵地对着他笑,心下一乐,还真是个姓曹的,打招呼道:
“曹将军?你从碧海回来了么?”
“是啊是啊,末将方从碧海回来没几日,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尚书叶大人。”
老曹见叶知秋挤得一头的汗,不禁问道:“叶大人也是来买太师墨?何不使府上的人来买?”
叶知秋拭了拭汗,苦笑道:“立春之日,家仆们大多告假回乡探亲去了,余下的几个陪内人去了玉窦寺进香。我家离这里住得近,便索性自己来了。”
言毕瞧了瞧老曹,有些诧异,问道:“都说将军武艺超群,竟不知还有喜文好墨之兴。”
老曹脸上一红,陪笑了几声道:“偶尔……偶尔……写几个字。”
叶知秋见他神色,料是不想说实话,也不追问。打开手中装着太师墨的木盒,取出两方递于老曹道:“多谢曹将军出手助我脱身,我看你也不必再挤进去了。今日暑热,不如去我家里喝杯凉茶可好?”
老曹一听,忙抱拳行礼道:“这个……这可怎消受得起。”
禁卫营与礼部平日里交集甚多,但凡小国使节觐见,仪仗行路警卫事宜都要两下商议。只是叶知秋素来为人冷淡,鲜有结交,今日忽然主动相邀,实是亲近的好机会。况且老曹不过是个正四品的护军副参领,叶知秋乃从一品的尚书大员,身份悬殊,于情于理都没有出言相拒的份儿。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老曹嘴上回得谦恭,心下倒忐忑起来。这平白无故的,会邀自己喝茶去?我与这叶知秋之前也没什么交情啊。
忽然他脑中一闪,哦,是了。他外甥苏晓尘与我同护太子出行碧海,如今太子与他外甥尚未归国,必是心中挂念,想要询问些近况。
想到这里,心下笃定了不少,跟着叶知秋没走几步,脑中已开始搜罗这数月来与苏晓尘之间交好之事。才没想一会儿,忽地忆起龙王庙救错人把苏晓尘丢给毛贼的事来,不由背上生出冷汗来,苦思等下要怎样搪塞敷衍才好。
不一会儿,已到了叶府。老曹见门前确实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叶知秋也是自己推门而入,毫无尚书大人的架子,心下略宽。
不料入了厅堂也依然是空无一人,叶知秋让老曹稍坐,自己却旋入后堂,亲自端了茶出来。
老曹见状,忙迎上去自己接过茶盏,心想这叶知秋真是个随和之人。难怪路上看着苏晓尘也与寻常官家子弟不同,毫无纨绔之气,原是受他舅舅养育的缘故。
果不其然,叶知秋客套了几句出使碧海颇是辛劳的话之后,便提到了苏晓尘。老曹心中早有准备,自然是将好话堆成山,直着弯着变着法儿地夸赞。叶知秋听在耳里,只是笑笑,并不反驳。其实苏晓尘是怎样的孩子,分寸几何,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清楚的么?
只是老曹说得兴起,叶知秋反倒不好打断他,听他口若悬河地七撇八扯。老曹也很机警地“忘了”把龙王庙遇贼人一事说了出来,将大段的描述都放在了与朱芷凌在嘉德殿上唇枪舌剑的交锋上了。末了还添了一句,听说很受明皇的青睐,还入了太液城,住在太瀛岛上,与清洋公主朱芷潋甚是交好。
叶知秋一听朱芷潋三个字,眉头忽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但也只是一纵即逝,依然没有追问,心中却开始有些暗自盘算。
忽然屋顶传来之声,似是瓦片松动。老曹十分警觉地大喝一声:“什么人!”
叶知秋面色不改地喝了一口茶道:“将军莫怪,我这宅子紧挨着后山
,时而有猴子跃上屋顶觅食捣乱。”
老曹一听,脸色登缓,笑了笑说:“原来是猴子,我还以为是有贼伏在屋顶。”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支吾,脸上讪讪地笑道:“今日蒙叶大人相唤来府上喝茶,真是平生之幸事。末将……末将虽平日里见大人的机会不多,但心中实是仰慕已久……”
叶知秋听他的话头一转,已知他心意,笑了笑说道:“曹将军忠勇双全,此次护送太子殿下出使,有惊无险,不辱使命。他日圣上面前,我自会替将军说几句话的。”
老曹一听,喜不自胜,满脸堆笑地回道:“叶大人真是慧眼识人,末将虽不才,但朝廷交代下来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日后若礼部还有差事,还望叶大人多多提点,勿要忘了末将才好。”
叶知秋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来,请喝茶。”
老曹见他端起茶盏,十分识趣,也拿起来饮了一口,便起身告辞了。
叶知秋直看着他出了厅门,绕过影壁瞧不见了,方轻声说道:“你下来罢。”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梁上跃下。只见那人解下罩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女童般的脸。
“咦……大人府上今天一个人都没有呀。”银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真是明知故问了,是你急着要见我,我便遣散了家仆回去探亲,又支走了内人。如何你反来问我,真是顽皮。”叶知秋佯装出要怒的样子。
银花嬉笑起来:“开个玩笑嘛,大人莫当真。大半年没见,大人还是这样一板一眼。”
叶知秋懒得理会她的插科打诨,依旧坐着不动,言道:“说吧,此次又有何事?”
“大管家说,上次承蒙大人出手相助,落英湖畔才能顺利得手将朱玉潇劫回碧海国。朱芷凌也没起什么疑心,还自道是她统筹得当。其实若没有大人的暗中推波助澜,我们看着那两千御甲也不好动手。所以,大管家要我带话好好谢谢大人。”
叶知秋微微一笑,不言不答,只继续听她说。
“大管家还说,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只是苍梧的太子忽然提出联姻一事出人意料,不过大管家已经想到了妙策,将计就计,具体还需与大人当面细说。他还说,无论如何,请大人放心,当年他答应大人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也从未忘记。” 银花边说边坐到了椅子上,掏出一包杏条,吧唧吧唧地吃起来,两条小短腿还在空中晃啊晃。
叶知秋点点头道:“他能记得当初说过的话是最好,至于联姻一事我已有所耳闻,我虽不知他有何计议,但他远在碧海我在苍梧,如何能面议?”
银花听了,小短腿晃得更欢。她摆摆手说:“这个大人不必担心,大管家说不日温帝就会有旨意要派人出使碧海,大人只须主动请缨便可。”
第五十六章 密信
叶知秋看了看银花,笑道:“好,既然他神机妙算,那我也不问这其中关窍,只等有机会到了碧海,向他当面讨教便是了。”
银花跳下椅子,把杏条揣进怀里,眨眨眼说:“如此,要带的话我都已带到了,那我可就先走了啊。不然撞见了夫人和小姐,我又得变成猴子了。”
叶知秋一伸手道:“且慢,我还有话要问你。”
“什么事?”银花一愣。
“方才想必你也听见了,曹将军说,晓尘与那清洋公主朱芷潋甚是密切,此事你可知晓?”
银花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小脑袋忽然晃起来,连着脑后两根小辫子,活脱脱一个拨浪鼓一般。
“我啥都不知道。”语气极其认真严肃。
叶知秋心中暗自好笑,自从认识银花之日起,就没见她这样严肃过,果然这表情是不适合这张娃娃脸。且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看来老曹是所言非虚了。
“那我再问你,晓尘在碧海一切可还安好?”
“好啊,好着呢。这大人你就放心吧,大管家可比你还紧张他的安危呢。没进宫之前,让我天天都暗中护着他。不过小公子确实是聪明得很,上次让毛贼给拿住了,都没用我出手,就把毛贼给对付了。”
叶知秋这次忍不住笑起来,指了指她道:“你这小猴子,莫要来诳我,晓尘自小聪明不假,可他就是个书生,哪里还能对付毛贼?”
银花一听颇有些不服气,小嘴一嘟道:“哎,你可别说。他现在可不只是个书生了,我出来之前,听说朱芷凌还让他和朱芷潋一同去南华岛,为此大管家还让铁花传了他几手枪法,虽然不那么顶事儿吧……我妹妹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名师出高徒,小公子现在与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呢……”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捂住那樱桃小口,瞪大了眼睛,十分尴尬地看着叶知秋。
叶知秋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笑道:“不错不错,俩人还结伴同去南华岛,看来这确实关系非同一般了啊。我就想问,这也是你们大管家的意思?”
银花呆呆地看了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俩人关系亲近是大管家的意思,还是结伴同去南华岛是大管家的意思。虽然实际上这两件事儿都是,可话说出口时就变成: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又是一脸严肃正经样儿。
叶知秋既是已从她脸上瞧出了端倪,也懒得再追问了,只笑笑说:“好,辛苦你了,跋山涉水地又跑这一趟。此次来万桦帝都,可是还有别的差事?”
银花见他不追问苏晓尘的事了,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答道:“樟仁宫。”
叶知秋哦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答话,再睁眼时,厅上只剩他一人了。
叶知秋继续喝着茶,脑中反复思索着方才老曹和银花的话。
晓尘与碧海的朱芷潋走得如此之近,这是巧合?还是那个人刻意
安排的一步棋?可朱芷潋只是明皇第三个女儿,若是那个人的刻意,意在何为呢?是想将自己排除在局外么?还是想着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呢?
不管怎样,自己手中还掌握着一个秘密,那个人一定无法料到的秘密。至少这个秘密,可以让他在这局博弈中不落下风。
叶知秋缓缓地将手中的残茶又喝了半盏,厅外才响起脚步声。
“爹爹,我们回来了。”人未至,乳燕般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叶知秋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叶茵。她一手拿着帕子不迭擦汗,一手已执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就仰脖灌了几口。
叶知秋低喝道:“成何体统!”
叶茵不以为然地撒娇道:“这几日不是下人们都不在嘛,又没人瞧见,爹你干嘛大惊小怪的。”
“你个女孩子家,举止如此不得体,还敢顶嘴?”叶知秋脸色一沉。
“哎,好啦好啦。她也是陪我半日里都没顾上喝一口水,老爷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说上就上来了。”叶夫人方踏入厅来,便见到父女二人正红着争论,忙上前来劝。
叶知秋依然怒气未消:“她已是十六了,还这样没规没矩,日后哪个敢娶她。”
叶茵脸上一红,哼了一声,已是跑出厅去。叶夫人重新沏了一杯茶给丈夫,慢慢坐下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素日里你从不关心这些,怎的今日忽然提起婚嫁之事了?”
叶知秋长叹一声道:“我岂会不关心,不过之前是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谁知如今……”他看了一眼妻子,欲言又止。
叶夫人有些诧异,问道:“你今日如此心神不宁,可是碧海那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叶知秋伸手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低声道:“晓尘也是年岁不小了,出使碧海,难免乱花迷眼。听闻他与碧海的清洋公主近日甚是亲近,我有些担心。”
叶夫人苦笑了一下,宽慰道:“老爷,我知你想把茵儿配给晓尘。只是最打紧的难道不是孩子们自己的意思么?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叶知秋一听此话,脸皮登时一阵紫涨,强忍住胸中一口怒气。他压低嗓门道:“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有什么打紧的?倘若茵儿不能嫁给晓尘,你我隐姓埋名这万桦帝都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又如何对得起你爹爹临死前的嘱托?将来死后我有何颜面去……”。
言未毕,叶夫人忽然眼神变得凌厉,看得叶知秋竟然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说。但也只是一瞬间,叶夫人又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来走到丈夫身旁,将清瘦的脸庞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
“知秋,我知你心中疾苦,我也知道你对爹爹的话始终不忘。可世上之事,本就无常,盛衰兴败,皆是轮回。你们家世代忠良,我爹爹才会放心地将我托付与你。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若非要强行逆施,只怕会竹篮打水,人势两空。那些陈年往事,连我都看开了,你
还有什么可看不开的。”
叶知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竟然说出这样遗本忘宗的话来,若非你是你爹的女儿,只怕我再不想与你多说半句话。”
叶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温柔地拍了拍丈夫的肩说:“可是,我终究还是我爹的女儿不是?”
一声长叹,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良久,叶知秋又缓缓说道:“我只是不确定晓尘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得要当面问问他才好。”
叶夫人闻言也若有所思:“说起来,怎么使团里的人大多都回来了,这孩子还不回来呢?”
“官报上只说是太子水土不服要休养些日子,实是他擅自向碧海国提了亲,听说与那二公主打得火热,乐不思蜀。温帝说是要在太子跟前留几个人,便把晓尘留下了。”叶知秋皱眉道。
“那朝中又作何论?”
“我瞧温帝的意思也是想撮合此次联姻,所以才任由太子留在碧海不回来,让他与碧海二公主多亲近。我猜想多半近日里便要指派婚使再去碧海,我想亲自走这一趟。”
叶夫人看着丈夫执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道:“唉……你始终是看不透。我实不想管,也管不了这些了。”说完,撇下丈夫,头也不回地出厅去了。
* * * * * *
樟仁宫后的茶圃中,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男子身影正忙碌在田间。那人大约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眼角上扬,眉宇间显出几分南域异族的长相。
只见他左手执一篾盆,右手好似蝴蝶穿花般地在茶树上左抚右捋。每捋过一遍,手中就多一捧嫩芽,随手丢进盆中。不过一时三刻,手上已是盆满茶溢。
温帝拿起搭在肩上的汗巾,正拭着汗,田埂的那一头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太监,口中不停地喊:“圣上!圣上!大喜啊!”
人还没跑到,那太监就急着报喜道:“先帝爷亲手栽种的那棵铁树,竟然开了个花骨朵!此乃天降祥瑞啊!”
温帝听了脸上顿时灿然生辉,龙心大悦地问道:“是常青殿前的那一棵吗?果真开花了?”
那太监声情并茂,几乎要热泪盈眶地道:“正是正是,就是先帝爷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在殿前种下的那一棵!”
温帝将茶盆向李公公一递,兴冲冲地说道:“待朕喝杯茶解解渴,就随你去看看。”说完,独自步入田埂边的茶室。
温帝于平日里是个性子极随和的人,尤其是入了茶圃,便宛如真的变成了一个茶农一般,事事亲力亲为,连端茶到水这种事都不假人手。
故而李公公也十分识趣地站在茶室外高声道:“那奴才就在这儿候着。”
温帝进了茶室,放下采茶的筐篓,刚要拿起茶杯倒茶,发现茶盘的下面压着一枚素色的信封,封口上赫然是一个双鱼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