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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同舟

    苏晓尘略一沉吟,问道:“敢问小潋……潋公主那天为何会在那里?这银姐又是谁?”

    朱芷潋又笑开了:“哎哟妈呀,还脸公主,我叫你肚皮王子好不好?我还头一次听人这么叫我。”又笑了好一阵才止住说:“银姐就是铁花的姐姐,她叫银花,是我大姐的左右手,我常找她陪我玩。那天她跟我上街逛,正好就撞见你们啦。先是看到你们和我二姐撞上,然后又看到你们和毛贼撞上,所以我们就用空筐术……呃……不对,是空蝉术跟着你们啦。我一开始听你说你叫苏勒哈加的时候还以为是真的呢!后来我去问老杨,才知道你是骗他们的。”

    铁花的姐姐?那样的女夸父还有姐姐?那得有多高大啊!苏晓尘边想边不禁仰起了脖子。

    还有,老杨又是谁?

    朱芷潋一拍手,惊呼道:“啊,对了!我今天就是想拉你去见老杨的,他这人可有意思了!鬼点子又多,咱们一起玩,肯定有很多乐子!”

    苏晓尘越听越糊涂,但心里感到这眼前的公主好像知道的真不少。正好书也看累了,索性跟着她去转转,说不定还能搞清楚一些自己想不通的疑团来。于是回以一笑说:“好,那我就跟你出去逛逛,正好这岛上我也没怎么逛过,趁机领略一下风光。”

    朱芷潋见他答应得爽快,越发欢喜,又是一撑窗棂,人已跳到了窗外。她招了招手,

    “船就在下面。走!”

    壶梁阁后的山坡小路并不起眼,若非朱芷潋伸手拨开一丛半垂半掩的芦苇花,苏晓尘几乎看不出还能有路通向山下。不一时,两人就到了岸边,只见一叶小扁舟停在那里。

    苏晓尘踏上船,船身不由地一沉。朱芷潋惊呼道:“你可比老杨重多了!他还是伊穆兰人呢,都没你这般重!”

    苏晓尘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说:“我平时就吃得多,不过……好处是泡澡时省水!”

    朱芷潋听了吃吃地笑起来:“我们这里不缺水,你只管泡。你要是喜欢,等天气转暖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下湖游水了。”

    苏晓尘坐在船头,开始细细地审视身周。小舟很小,但十分精致,比往来的宫船有过之无不及,无论是船舷还是桨边都用银色的锡边细细地包了一圈,船首还插着拇指粗的铜柱,上面悬着一盏琉璃灯。船中央只有一张一肘长的小桌几,上面散着一些梅干杏脯。坐上一二人是很宽裕,三人大约还行,四人就是极限了。苏晓尘见朱芷潋娴熟地荡着小浆,只轻轻用力,小舟便顺从地曳出半里地去,猜想她平日里定是驶惯了的。

    “你是不是在想,我好像对这船很熟?”朱芷潋看着苏晓尘眨眨眼,“因为这是母亲专门给我造的。”

    然而说这话时,朱芷潋的脸上却满是懊丧。

    “你看这船舷和桨上的银边,都是母亲特意让人给我浇铸的。白天看着漂亮,要是到了晚上遇上湖面上巡航

    的护卫船,远远打着灯笼就能映出银光来,躲都躲不开……”

    苏晓尘心里哈哈一乐,原来是你母亲担心你夜里在湖上贪玩,才特意出此奇招,看来你真的是够爱玩的。

    天下的母亲对孩子都是一样地煞费苦心。

    不过说起来这小丫头居然能猜出我在想什么,八成又是她们家祖传的那个什么观心之术,果然是厉害。

    “那是自然,虽然观心之术我还没学多久,你那点小心思我还是能看懂的啦。”朱芷潋又是一脸的得意。

    苏晓尘被瞧破心事,不由地一窘,忙将目光移开过去,转头去看远处的山湖风光。

    “被我说中了吧,所以才把头转过去不敢看我。”朱芷潋边笑边摆着桨,嘴里还是不依不饶。

    苏晓尘被她这样一激,红着脸转回头来,硬着头皮说:“有啥不敢看的。”便好强似地向着朱芷潋望去。

    这一看,眼光便再不能移开。

    白衫的少女侧身坐在船尾,赤着双足蘸在湖里,所过之处用脚尖划出一串串涟漪又荡漾开去。衣袖子撸到了肩,露出两条粉藕似的胳膊,轻轻地摇着船桨。裙上的纱褶一尘不染,在这霞光映得的粼波一片的湖面上,唯有皎洁二字可以衬得起来。鬓发的几缕凌乱,被风吹得含.入了口,与那樱色的朱唇抿在了一起。

    三分清楚七分倩,揉碎花雨犹带怜。

    苏晓尘起初只是好强才看过去,不知不觉竟看得呆住了。朱芷潋见他那一脸呆像,登时明白了他的心思,反倒羞了起来。

    她别过头去假意要把船转向,便把身子一扭,好避开与苏晓尘四目相对。她一手握住船桨的把手,另一手搭在桨底,欲双手合力抬起桨来。那桨身本身并不重,但桨的末端似乎缠住了些水草,竟然一时没抬起来。

    苏晓尘见状,便起身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去帮她,不料这一步使得两人的重心都倾向了船尾,苏晓尘本身又长得高大,船头竟开始翘起来,把他吓得倒向一边。这一倒是把船头压了下去,可左右又开始晃得厉害。

    苏晓尘是苍梧国长大的,见多了高山峻岭,却几乎没坐过什么船。这一晃,实是把他半边胆子都吓了出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到船尾的朱芷潋小小的身形也被晃得七倒八歪,眼见就要翻船的样子,心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她掉到水里。

    于是把心一横,朝着那碧波纵身一滚,只听“扑通”一声,激起老大的一个水纹,硬是把边上的浮萍给推了四五尺开去。可苏晓尘终究是不会水,入水前虽然心有觉悟,入了水还是害怕,不禁胡乱扑腾起来。

    朱芷潋被这一连的变故给看得惊呆了,赶紧把桨伸过去,让他接着。可苏晓尘硬气得很,就是不肯接。他虽然慌乱,脑子却很清楚,琢磨着如果接了桨,自己这高头大马般的身材搞不好能把朱芷潋也拉下水来,所以始终不肯碰

    那桨。

    朱芷潋看他那决绝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不由的一阵暖意。见他扑腾的狼狈样子又极是滑稽,与那天朝堂上口若悬河雄辩天下的样子判若两人,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这人呀,还真是……你听我说,先别慌,你试着用脚站住了,看看能不能踩到水底。”

    苏晓尘听了,依言试着往下踩去,忽然发现脚底软软的,竟然可以踩住,忽然心中犹如大石落地,一下子就踏实了。他慢慢地踩稳水底站起身来,结果发现,这水面连他的胸口都不到……想起刚才自己的狼狈样子,不由大窘。

    朱芷潋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你真的不会水啊……那你还敢跳。”说到这里,脸上一阵绯红。

    人的表情千变万化,平时要做些虚情假意并不难,但危急关头是极难掩饰的。苏晓尘跳入湖水时的坚定、不会水时的慌乱、不接桨时的决绝、丝丝毫毫全看在朱芷潋的眼里,没有半分虚伪。

    他果然与那些子弟们大不相同。

    苏晓尘重新爬回船上,落汤鸡一般滴滴答答了一甲板,脱又不好脱,坐又不好坐,十分别扭。又正值冬寒未消,冷冰冰的湖水虽不至刺骨,但也冻得浑身哆嗦。

    朱芷潋见状,从兜里掏出一个像牛角一样的小号角,放在口中一吹。那小小的号角居然发出十分低沉又深邃的重音传向四周,立时从好远处有三四条宫船都驶了过来。

    不一会儿,那些船聚拢在小舟的一侧,围成一个扇形,船首上的宫女侍卫们一齐跪拜道:“拜见公主殿下,请殿下吩咐。”

    朱芷潋左手叉腰,右手立起小小的食指,指了指其中两艘船说:“你们,去壶梁阁替苏学士取一套干净的衣服鞋袜来,你们就近去我二姐的清涟宫里搬个火盆过来。其余的人,都散了罢。”说完,又叮嘱了一句:“要银丝煤,没烟的那种。”

    几船的人不一会儿散了个干干净净,偌大的湖面上又空荡荡地只剩下了这俩人。想想方才的情景,彼此都有些心头乱跳的感觉,干坐着不说话也不是,又不知该说什么。饶是平时能言善辩的苏晓尘,也是脑中一片空空。

    他见朱芷潋低头拨弄着小号角,就顺势问:“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小小的,声音这么雄壮深厚,能否借我一看。”

    朱芷潋点了点头,刚要把号角递过去,见苏晓尘站起身来,赶紧把手一推,说:“快坐下,我丢过来给你。”

    苏晓尘发现船头险些又要翘起,忙坐下不敢再动。

    号角在空中画了道漂亮的银弧,稳稳落入苏晓尘的手中。他仔细一看,这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号角,非金非玉,看似是牛角所制,却又不像。不仅没有兽角那样的粗糙纹路,而且表面光滑无比。号角的尽头是一条银边,上面刻着的好像是伊穆兰的文字。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碧海出产的物件。

第二十八章 老杨

    朱芷潋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盈盈地示意他一同靠近船心。她先是从小桌几下面摸出一把铜棍往桌面中央的一个铜制莲花口上一插,变成一个支架。又指了指船的腰身两边的船沿,只见船沿处各有一个细长的盒子。

    苏晓尘正琢磨那盒子里又会有什么样的玄机,朱芷潋已伸手打开左手的盒子,从里面抽出一股两丈长的墨色股带,股带的中间拿方才的铜棍支架顶住,端头插入右手船沿的盒中拴好,再从股带的中间向前后一分,分出一个如同大灯笼一样的帐篷来。

    苏晓尘这才看清,原来那跟股带是一个帐篷拧绞而成,平日里藏在船沿的盒子里,待到用时就可以抽出来遮风避雨。

    朱芷潋又是一脸的得意颜色,“这叫墨兰帐,是拿鲛鱼的鱼鳔捣碎晾晒拼接成的,防雨防晒,制作极不易,就只有我和大姐的船上有。你在这里面换衣裳就可以啦,帐上涂的墨汁很密,外面看不到里面的。”

    苏晓尘想,看来这宫里的稀奇玩意儿都在你这儿了,心下暗自赞叹。嘴上却说:“这黑黢黢的帐子平时若日头里要用,里头也看不到外头,岂不憋闷。”

    朱芷潋从右手盒子里又抽出一根股带,却是白的。

    “这是晴天用的啦,里外皆可见。苏学士还有什么问题嘛?”

    苏晓尘两手一举,作了个服输的表情,乖乖钻进了墨兰帐中。

    苏晓尘换上衣服的这会儿功夫,朱芷潋已轻摇着小桨,荡过了数片芦苇群。待苏晓尘从墨兰帐中出来的时候,眼前已是别样景色,不由一呆,问道:“此处是何处?好秀丽的山水!”

    “这里是太瀛岛,本是我母皇处理政务时用,因为现在大姐监国了,我母亲很少过来,所以平日里我大姐在这里居多。”朱芷潋指了指远处一座鹤立于四周宫殿的高台说:“那是抚星台,我大姐一日里有大半时间都在那里看奏折。”

    苏晓尘想起那日朝堂上朱芷凌咄咄逼人,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看上去便是雷霆般的气势,让人无法靠近,又是手段凌厉之人。他日承了皇位,碧海国想必要换一番新气象了。想我苍梧国眼下虽然国强民富,但左右太师一病一故,且膝下无人。将来两国若交好尚好,若起干戈,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真是要好好思量一番了。

    朱芷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倒一时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以为是提到了大姐让他有些不自在,便笑道:“其实我大姐也没那么凶啦。你若没有坏心思,她便不会把你怎样的。”

    不会把我怎样?这话说得就让人觉得她很凶啊!这句姊妹情深的维护之辞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我是想,你不是说要去见那个……老杨?怎么到你大姐这里来了。”苏晓尘岔开了话头。

    “哦,老杨也住在太瀛岛上。”

    “咦?他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住在这皇宫里。”

    “太瀛岛中间有一内湖,把岛分为南北两半,两边的宫廷楼台都不少。自从大姐监国后觉得空置了可惜,便奏请母皇将岛北侧依然做处理政事用,而南岛独自划成一片,称沐恩院。”

    “沐恩院?”

    “四邻有些小国属国的王公或是远疆的节度使的子弟有从小便送到太液国都循礼受教的先例。大姐监国后,说住在城外易生事体,不好约束,便集到沐恩院一处里来了。”

    苏晓尘暗想,这哪里是怕不好约束,分明是将属国和各路诸侯的子弟当成质子圈养在城中。这太瀛岛四处都是湖面,戒备森严。表面上看锦衣玉食琼楼雕阁,实际上是把他们监视在眼皮子底下最好不过的场所了。

    朱芷凌果然是心思缜密。

    “那么老杨也是某个小国的王公子弟了?”苏晓尘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对,老杨是伊穆兰人,怎么会是小国王公。

    “住南岛的人里也有一些不是啦,比如老杨。之前朝堂上的那个莫大虬你见过吧?大姐常找他办些事,莫大虬的商馆里有个郝师爷,年纪挺大了,老杨就是他的外甥。”

    原来朱芷凌和伊穆兰的交往如此之密。

    苏晓尘心中一震,想起前几日夜里自己剖析银泉公主被劫的因果来,越发觉得碧海国与伊穆兰国之间的联系不简单,今日听朱芷潋这么一说,果真如此。

    要知道这几十年来在天下人的眼中,苍梧碧海联手抗击伊穆兰的形势已深植人心,几乎没有人去怀疑什么。但毒金之战后,看似平息的战火却从阳谋转向了阴谋,如今想来并非没有原因。

    伊穆兰兵势大减,国主病故后王位空悬,朝局不稳。碧海国似是寡弱,实则多钱善贾,近年来又力添兵甲有了金羽营。只有苍梧国这几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亦无居安思危之心。总觉得既有瀚江天险,又有碧海国在前抵挡,只要交好碧海国,便可高枕无忧。

    但假设有一日,碧海国忽然和伊穆兰国联手起来,那会如何?如今的碧海,手中钱粮不缺,剽悍的金羽营对外只称是护卫京畿,实则是不知到底有多少人数。说是瀚江天险,这天险防苍梧国入侵碧海国尚有用处,倘若是碧海国反过来攻打苍梧国呢?碧海国多的是战舰船舸,若是碧海国要过瀚江,苍梧国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过来吧?

    苏晓尘忽然想起瀚江上的那几十艘巨大无比的虎头舰鼋头舰来,如果上面载满了伊穆兰的铁骑……苍梧国如何抵挡?

    瀚江天险,从来就不是苍梧国的天险,而是碧海国的!

    看似风平浪静的几十年,也许真的走到尽头了。

    苏晓尘低着头沉思凝想到这里,额上汗水不由涔涔而下,心中一阵狂跳。朱芷潋恰好转舵扭身瞧见,还道他是不习水上有些晕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说:“这是清露丸,你要是头晕,服下两颗就好。”

    苏晓尘依言服下两颗,顿觉胸口一阵清凉,躁

    动之意大减。他定了定神,笑道:“碧海的东西真是好吃,连药都是甜的。刚才说到哪儿了?”

    朱芷潋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就说到老杨是郝师爷的外甥,然后你就开始晕船了。”

    苏晓尘心想,看来朱芷凌对莫大虬也是不放心,就连个师爷的外甥都要当成人质握在手里,便问:“那是你大姐要老杨住到岛上来的?”

    朱芷潋摇摇头说:“那倒不是,郝师爷说自己年纪大了,商馆的账又多,顾不过来这个外甥,央了莫大虬来找我大姐,问能不能让他外甥住过来,顺便读些书识些字,大姐便帮了他这个忙。”

    咦……是老杨自己要住过来的,苏晓尘有些意外。

    他又想了想,心下一动,又问:“总听你叫他老杨,他究竟有多老?”

    朱芷潋一听,哈哈笑起来,“其实他也不老啦,也就跟我大姐差不多年纪,只不过总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便叫他老杨叫惯了。他呀,是个可有趣的人了,知道的又多,你见了他一定不会后悔的。”

    两人又行舟划了一阵,转入一片方洲的浅滩。岸边芳草青青,一片雪白的鹅卵石铺出一个天然的码头来。朱芷潋跳到岸上栓好了船,苏晓尘则终于踏上了实实在在的地面,感觉心安了不少。

    朱芷潋并不走大路,又是引着苏晓尘从草丛里七拐八拐地绕了好一会儿。等苏晓尘站定环视四周时,发现已经站在了一个小小庭院之中了,原来朱芷潋是直接从庭院的花坛外面翻进来的。

    这公主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庭院并不大,但设计得很精巧。三面都是花坛,错落有致。旁围的香樟树遮得外面看不到庭院里面,私密性很好。中间有个凉亭,亭子的后面是一间清雅的茅屋,茅屋边横着几分薄田,颇有些采菊东篱的意思。

    两人穿过凉亭刚要走近茅屋,只听屋里传出一阵抚琴之声。朱芷潋朝苏晓尘做了个鬼脸,示意老杨就在里面。

    苏晓尘不通乐理,听了这一会儿,没觉得弹得有多好。不过音色动人,古朴浑厚,能感觉出琴倒是很贵重的样子。

    没弹几声,只听啪嗒一声,似是琴弦断了。屋中传来一声叹息:“无意惊弦有意人,心系天下奈苍生。”苏晓尘心中一凛,没想到老杨竟然是一位心系天下的世外高人,不由地肃然起敬。

    这时,屋里又传来一个婢女的幽怨的声音:“杨公子,您这小半日里都已经绷断十几根弦了,要等的人还没来啊?”

    “古人有摔琴谢知音之美谈,我是断弦候知音,岂不风雅。”声音有些洋洋得意。

    婢女小声嘀咕道:“您风雅,反正换弦的又不是您……换得我手都疼死了。”

    苏晓尘不觉绝倒,原来是这么个世外高人啊。再看朱芷潋已经捂着肚子正强忍着笑。

第二十九章 人面

    只听那声音又吟道:“我欲乘风去,抚琴诵平生。高处舞清影,潇洒戏人间。”吟罢又问:“你们碧海国的古诗果然是极好的。你可知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

    苏晓尘琢磨着这几句,平仄又不对,用词也古怪,正想是碧海国哪位诗人的奇作,只听那婢女又嘟哝道:“奴婢读书少,杨公子莫要骗我。从没听过哪位名家有这样的诗句,只怕又是您现编的吧,奴婢可不会又上当了。”

    朱芷潋这边已忍不住了,趴着窗边大笑:“老杨,我们碧海国哪有这种乱七八糟的诗句啊!你不要坏我碧海的名声。”

    那老杨慢悠悠地回道:“原来是三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亭中一叙。”言辞恭敬,态度却十分随便。

    朱芷潋边往亭子走边笑:“老杨你今日疯啦,跟我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听着别扭死了。”

    苏晓尘瞧着两人言语间这么一来一去,是平日里熟络惯的样子,大为好奇这老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跟着朱芷潋刚在亭中坐下,屋里就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身材平平,相貌平平。年龄看上去有个二十五六,白白净净一副书生的样子,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头戴一顶黑色小瓜帽,眼睛倒是很有神。他看着苏晓尘神秘地一笑,行了一礼,道:“伊穆兰刃族杨怀仁,见过苏学士。”

    苏晓尘听他上来便自报家门,忙站起来回礼道:“苍梧国苏晓尘,见过杨兄。”

    朱芷潋在旁边有些捉急,忙道:“哎呀你们俩个真是麻烦。大苏,老杨平日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你别看他装得一本正经的。老杨,你今天搞什么鬼呢?又是拨弦又是鞠躬的。”

    老杨陪笑道:“苏学士不是风雅之士嘛,我今日得见,也得附庸一下嘛。”

    苏晓尘暗笑,心想附庸风雅这四个字大约是被他曲解了,看来伊穆兰人学南边的词句是学不大好。

    这时亭外的婢女已奉上茶来。

    苏晓尘一看,是几盏乌黑色的土陶杯,宽口方底。摆在桌上,倒似是几截老树根,形状也各有迥异。

    老杨端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半盏,又给朱芷潋倒了半盏,最后才给苏晓尘倒了茶。

    苏晓尘思忖着,公主位尊,老杨又年长,纵使自己是客,最后才给自己倒茶也是情理之中,当下并不在意。

    老杨看他神色淡然,心中又赞了一声好,年轻人不骄不躁,很是难得。朱芷潋却叫了起来:

    “大苏,看来老杨对你还真是青睐有加,这茶第一杯最是味糙,第二杯方有起色,第三杯才是最好喝的,他居然给你倒了!”

    苏晓尘一懵,这什么茶,还有这样的道理。

    老杨哈哈一笑:“苏学士莫要怪我最后才给你斟茶,小潋说的确是真的。这是我们伊穆兰的土茶,名唤恶鸦。此茶性寒,但能驱恶除疟,对身体很有裨益。斟头盏茶时,一倾一收,壶内茶水回荡调和,药性方显。次盏茶二倾二收,倒出去的茶虽有药效,但不如壶内再次回荡过的药性好。所以替你斟的第三盏才是最好的。”

    苏晓尘听得十分好奇起来,以前舅舅爱喝茶,好茶他是见了不少的。什么佛白眉、四叶金瓜、柳丝青,都是听着就让人舌底生津的名字。这茶倒好,叫什么恶鸦,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还真像是伊穆兰人会取的茶名。

    而且还是第三盏才好喝?

    “那现在壶里

    的余茶倒成第四盏是不是药性更好?”苏晓尘不禁问道。

    老杨嘿嘿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婢女便连茶壶带茶盘全端走了。

    “苏学士,这第四盏已是三倾三收,药性大盛。饮入脏腑,寒气逼人,那便有害无益了,所以此茶只能斟三盏。其实世上之事也多如此茶,过犹不及。多了,就有害了。”老杨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瞧着苏晓尘,眼里大有深意。

    苏晓尘听了默不作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并不是在回味老杨的话,而是忽然觉得他嘿嘿的那一笑十分耳熟,可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足足喝完杯中的一半茶水后,苏晓尘忽然盯着老杨说:“劳烦杨兄跟着把下面的话重复说一遍,让我听一听。”也不等老杨回答,便兀自念了起来:“王母请我去赴宴,我却待此与君见,小哥,来一卦不?不准不要钱。”

    老杨一听,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倒是朱芷潋在旁边笑了起来,“老杨,我说你瞒不住大苏的吧?他可是聪明得很呢。”

    苏晓尘一听,果然自己没有记错。那日被从毛贼窝里逃脱下山,途中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算命先生,那声音和今日的声音十分相似,但看容貌则完全不同。自己和老杨明明是初次相见,但老杨对自己却是一种十分知晓的感觉。

    碧海之行,虽不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但老杨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不容忽视的一双。

    此人是敌是友?究竟什么目的?

    老杨也尴尬地笑了笑说:“也不是有意要瞒着苏学士,只不过那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就没想再提。”

    啥?举手之劳?苏晓尘看着老杨一副恩公自居的样子,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谈起。

    “可当日我记得你容貌不是今天这样的啊。那日好像还要瘦一点,而且要老很多。”

    朱芷潋拍手笑道:“哈哈,你可不是第一个被老杨的易容术骗过的人,他的易容术可厉害得很呢。”

    原来如此……那日你是易了容来跟我搭话,如此装神弄鬼,真不是个老实人。苏晓尘想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趁老杨端起茶杯喝茶时冷不丁地探身上前对准老杨的左脸就是一掐。

    饶是老杨也未料到他有如此举动,痛得右手一哆嗦,茶杯砸到桌上,左手捂住脸直叫唤。所幸那茶杯结实,倒把桌子给砸出个小坑来。

    朱芷潋也惊呆了,呼到:“大苏你掐他干嘛?”

    “此人虚虚实实,上次在山下就给我摆**阵,你说他那日是易了容骗过了我,焉知今日不是也易了容出来见我的?”苏晓尘后来每每想起那日毛贼解围的事来,就觉得十分蹊跷,今日见了此人,顿时觉得说不定就是此人在背后捣鬼,心中很有些忿忿。

    朱芷潋顿时哭笑不得,忙摆了摆手说:“大苏你误会了,老杨就是长这副模样的,他都住宫里那么多年了,打从我见他第一眼起,他就是这张脸。怎么可能易容嘛。”

    苏晓尘一听,再仔细一看老杨,只见他白白净净的左脸上已是红了一道,看来自己刚才也是使足了力气,当下又生出几分歉意来。

    朱芷潋见状帮着打起圆场来:“老杨你也是,当日救他就救他,干嘛还易容去逗他嘛。好啦,你也别怪他了。”

    老杨哼哼唧唧地捂着脸说:“是是,是我不对。我本来那日就是去给他指个路,一时好玩才装了个算命的而已。

    何况我又没有歹意。再说了……我哪儿敢怪他啊。”

    苏晓尘没注意他嘀咕的最后一句话,想想那日他给指的路也确实没错,要把他说成是歹人,也是牵强。当下作了一礼说:

    “是我鲁莽了,你骗了我,我掐了你,咱们就算是扯平了。还希望杨兄能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老杨又哼哼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其实那日呢,也是凑巧,我正好出宫找我舅舅。”

    朱芷潋见苏晓尘没反应过来,忙补充道:“就是莫大虬商馆里的郝师爷。”

    “我舅舅常说,我们伊穆兰人在这异国他乡想要立足,消息来源是很重要的。我舅舅知道那几个地痞毛贼素日里有些恶行,不过对太液城里的事儿却是一清二楚,于是就时不时地和他们的头儿有些来往,这个你也好懂吧。”老杨看苏晓尘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其实你们苍梧使团一进城,我们伊穆兰人就都看在眼里了。苍梧国和我伊穆兰国虽然台面上素无干戈,但毒金之战你们在背后是出了不少力的,伊穆兰国中早已视你们是敌非友,对你们的警惕之心并不敢懈怠。你们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有人跟踪回报。这个你也好懂吧?”

    苏晓尘见他说得坦诚,又点了点头。

    老杨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们刃族和其他两个部族是有些不同的。金刃王让莫大虬在碧海国都开商馆做生意,本来就是图个和气生财。你们两国使节互访的事,和我们这生意人其实没什么关系。那天我们的眼线看到你们被那群毛贼给劫持了,你又信口雌黄地说是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便回报给了莫大虬。莫大虬就跟我舅舅说,虽说你们这几个倒霉蛋被劫和咱伊穆兰没关系,但不如就出手帮上一把。倘若日后有机会把商馆的分号开到苍梧国去,说不定还得多亲近亲近,所以才把这事儿给揽了过去。莫大虬才说完,那个叫赵二的毛贼拿着刻着刃族印记的断箭来找我舅舅,之后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咯。”

    苏晓尘恍然大悟,原来那天素不相识的伊穆兰人替自己圆了谎是这么一回事。看来这刃族的心思果然和伊穆兰的血族与鹰族大不相同,多了几分圆滑。表面上凶神恶煞,实际上能伸能屈。吃了毒金之战的亏,还想着卖苍梧国储君一份人情,日后好把商馆开到万桦帝都去。那日自己能得逃脱,真是托了太子的福了。

    他忽然想起那日朝堂上明明是第一次见莫大虬,对方却好像早认识他一样还拼命对他笑。如此说来是不是想给自己留个好印象,日后万桦帝都相见,望多多照顾生意的意思呢?伊穆兰人行事,还真是难以捉摸啊。

    苏晓尘又问:“那后来你扮那算命的是来做什么?”

    老杨又是嘿嘿一声,“那是我舅舅心肠好,见那赵二走后,说你们人生地不熟,逃出贼窝也不认得路,偏偏七里坡又是个荒凉的地儿,就让我过来给你指个路。我也就是一时好玩,才逗了逗你。你想想,毕竟我们是帮了你,引你回了城,是也不是?哎,结果你还来掐我……”说完作势又捂着脸喊,“哎哟,好疼。”

    苏晓尘低头一想,虽然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老杨所说的句句合情合理并无破绽,便重新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礼,道:

    “多谢杨兄当日搭救之恩。”

    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掐的是老杨的左脸,现下老杨却捂着右脸假装在那儿穷叫唤。

第三十章 噩梦

    夜色浓重,如雾如织。

    清梧宫汶澜殿中,悄然寂静。一群侍女们低眉敛目地躬腰站在厚重的紫色宫帷后,眼见烛台上有些蜡烛已燃至殆尽,却没有人挪动一步去换上新烛。过了一会儿又有几枝蜡烛也跟着熄了,大殿上显得有些昏暗起来,空气无比凝重。

    这时,殿门外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看了看四周,跟着身子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女童。

    那女童嬉笑着,蹦着跳着跑到宫帷边,指着一个侍女的鼻子说:“你们怎么不换蜡烛啊,殿里这样昏暗,害得我都找不到爹爹了。”

    那侍女紧张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出地小声说:“回禀清鲛公主殿下,明皇陛下方才离去前,命令我等今晚在此守候,不得私语交谈,不得擅越半步,违者赐死。所以才没有换蜡烛,望公主明察。”

    那女童听了一点都不紧张,咦了一声:“你是说皇祖母让你们不要动的吗?她刚走吗?我从殿外来,怎么没遇到?”

    那侍女刚要答话,旁边另一侍女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免得丢了性命。于是便闭了嘴,只畏惧地看着那女童。

    女童一脸疑惑,自言自语道:“换根蜡烛都要赐死,我皇祖母哪有那么凶。我爹爹呢?”

    侍女的一脸苦相地摇摇头。

    “你们不告诉我,那好吧,我自己找。”女童撇下侍女们开始四下乱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你在哪里?凌儿找爹爹来啦。再不出来,凌儿可要哭啦。”尖细的童声穿透了整个大殿,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不一会儿,殿上巨大的屏风后转出来一个男人。

    一支松绿玉簪插在君子髻上,一身素净水纹的白袍,于腰间悬了一根五彩的罗缨,再无他物。

    那男人见了女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答道:“凌儿,爹爹在这儿,在这儿。”

    女童破涕为笑,摸着那男子的脸说:“爹爹是又要和我捉迷藏么?今天好奇怪啊,她们说皇祖母刚来过这里,可难道不该是我们去来仪宫给皇祖母请安才对吗?我从没见她来过母亲的清梧宫啊。”

    男人笑了:“凌儿长大懂礼仪了,凌儿说得对,是该我们去给皇祖母请安。但今天皇祖母是有事吩咐爹爹,才来这里的。你现在也知道了,爹爹有些事要办,不能陪你玩,今天你先回宫睡觉好不好?”

    女童小嘴嘟起:“不嘛,爹爹有什么事,就不能明天再办吗?爹爹不是一直说,凌儿的事情最重要嘛。我要在这里等爹爹,对啦,我今晚要和爹爹一起睡,嘻嘻。”

    男人忽然脸色变得无比柔和,他无法硬下心肠把女儿赶回去。至少此时此刻,他明白自己也许将再也没有宠爱她的机会了,如今能和她相拥的时刻也是分秒必惜。

    他顺手从旁边桌案上的果盘中取来一枚小小的青枣,递给女童说:“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等爹爹,你把这颗枣吃完,爹爹就出来了。只是爹爹教过你,要爱惜食物,

    你必须把核上的枣肉吃干净才可以。”

    女童兴奋地点了点头,接过青枣就要啃,被男人止住道:“要等爹爹走了以后才可以吃。”

    男人站起身来,抚了抚孩子的头,温言道:“凌儿,答应爹爹,日后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成为不输给皇祖母的一代明君,好吗?”

    女童嗯了一声,眼光却只盯着那颗枣,只盼着爹爹快些离去,好开始下嘴。

    男人眼有晶莹,不再说什么,对着那群侍女抛下一句:“照顾好公主。”便消失在厚厚的宫帷之后了。

    蜡烛又熄了几枝,女童已将青枣啃得干干净净,生怕还有未啃到的地方,又拿到烛下细细看了,才高兴地说,我啃完啦!

    但是爹爹还是不出来,真是奇怪。

    女童蹑手蹑脚地朝后殿走去,侍女们想要制止,但一想她是公主,犯了错也是公主,不比自己,要是挪了一步,搞不好真的要丢了小命。于是谁都当成没瞧见,只静静站着。

    女童走过屏风,绕过后殿,看到远处一处偏殿还亮着,就悄悄地走了过去。殿外既无人把守,也没有侍女当值。

    她寻思爹爹大约还在里面办正事,若自己就这么进去,爹爹要不高兴的,倒不如偷偷瞧瞧,看爹爹什么时候能出来。

    于是便从边上搬来一个空花盆倒扣在地上,踩在上面从窗外看过去。

    “咦,父亲怎么跪在地上。咦,陆爷爷和母亲也在。这大半夜的,母亲和陆爷爷怎么还穿着朝服。”女童边看边暗自纳闷。

    母亲……这是在哭么?为什么母亲要哭呢?她手里拿着的是……圣旨?

    只听屋内一声苍老的话音:“金泉公主殿下,圣旨已至,不可再误了时辰,还请宣旨。”

    女童看着自己的母亲缓缓拿出圣旨展开,一字一哽咽地念道:“上承天意,下恤四海。今赐金泉驸马陆文骏御酒一壶,以祷国祚安泰,千秋万代。钦此。”

    地上的男人平静地接过圣旨,又叩了一叩,才站起身来。他对着妻子笑了笑,想要说什么,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温柔地说:“你不要哭,不要哭了罢……”

    男人的妻子听了这话,越发难掩泣容,便转过身去。一转身瞧见的却是案上的那壶酒,脑中瞬间涌上这六年来无数点点滴滴的柔情暖意。纵使忍住了心如刀绞,手上也使不出半分的力道去端那酒。

    边上的老者见状,上前颤颤巍巍地替她端起了酒盘,放在了榻边的案上。男人走过去坐在榻上,看了一眼妻子,又看了一眼老者,解下腰间的那根罗缨郑重地放在案边,自斟了一杯饮下。

    饮完又斟一杯。又一杯,又一杯。

    事已至此,只求速死。不过片刻,酒便尽了。

    男人平静地躺在榻上,慢慢地从口中耳中流出黑色的血来。又一会儿,眼中也开始流血。一道道血痕像猩红的蚯蚓爬满了那张曾经温柔的面容。窗外的女童看

    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花盆上跌落。她不敢再看,爬下了花盆,蜷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皇祖母会下旨要母亲杀了爹爹?为什么陆爷爷也要杀爹爹?是不是以后凌儿就再没有爹爹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陪凌儿去湖上坐木莲了?是不是爹爹再也不能把自己架在肩上玩了?

    她越想越害怕,眼泪越流越多,她只想逃开这里,逃离那两个杀了爹爹的至亲之人。可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她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母亲的清梧宫太大了,感觉到处都有岔路。咦,那边好像有人,不如问问他要怎样才能走出去。

    那人的身影和父亲好像啊。

    女童看到那人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满是血痕,却十分温柔地对她说:“凌儿,答应爹爹,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啊-------------”

    一声尖厉的叫声划破深夜的寂静,抚星台瞰月楼上,朱芷凌忽然从榻上惊坐起来,一身的冷汗在这寒夜中分外刺骨。她大口地喘着气,鬓发已被汗水完全浸透,杂乱地紧贴在脸庞上。

    身后有人替她披上了一件衣服,轻声问:“又做那个梦了?”朱芷凌只是惊恐地喘着气,没有回答。摘下双鱼金丝冠的她,就像是一头柔弱易惊的小鹿。

    赵无垠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这已是数不清第几次她从梦中惊醒了。对寻常人来说,噩梦并不可怕,因为梦境不是现实,只要醒来便会烟消云散。但朱芷凌的痛苦却是自己亲见的现实变成了永恒的噩梦。她无法抹消这段记忆,也无法像寻常噩梦一般醒来便可释怀。

    现实变成噩梦,而且永不停息。

    最近,她惊梦的次数明显越来越多。她焦虑,她害怕。

    因为她在成年后也逐渐知晓了碧海国国祚的秘密,知晓了男人不寿的秘密。假如无法改变碧海国男人不寿的事实,那么由男人来继承大统,势必会因为频繁的更替帝位而使朝局动荡,民心不稳。所以,要想碧海国稳如磐石,必须世世代代都让女人来做皇帝。

    可在这个世上,女人要称帝统治男人一时虽不难做到,还要千秋万代永远让女人把持下去,并非易事。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料定在所有的男人中,最容易威胁到帝位传女不传男这一国策的,就是驸马,才会狠心立下碧海国储君即位前必先杀死驸马的密旨。

    起初她也不明白为何皇祖母会有此狠毒的心思。监国后随着年龄见长,她也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自古君王都是男子,后宫人数众多,想要后宫不得干政,尚不容易做到。君王若是女人,驸马只有一人,对君王的影响自然就更加举足轻重了。况且寻常君王的配偶都只需寻容颜姣好品行端正的女子便可。女人做了君王,配偶不可能只图其表不论其才。如此一来,能当驸马的,权力聚集且又有学识。时日久了,围绕着帝位便易生事端。

    事实上她的皇祖母正是因为当年经历过一次宫廷的政变,才会痛定思痛,得出这样的结论。

第三十一章 双思

    当年朱芷凌的皇祖父,因涉及党争与大臣勾结,受人怂恿一时利令智昏,欲趁明皇巡视南方时发动兵变继而改朝换代。所幸留守京畿的陆行远彼时有所察觉,拼死逃出京城,单枪匹马连夜奔行千里,将消息通报于明皇。明皇听闻后大为震怒,即刻从南疆集结了八千人的兵势,火速回剿。人数虽然不多,但当初太液城筑城时,初代明皇曾留下暗道直通城外,这暗道只有继帝位者方可知晓。是以当这八千人的士兵从城外通过暗道忽然出现在太液城内时,叛军尚如在梦中。

    事后,她的皇祖母亲自宣旨诛杀了所有谋逆之人。对于朝夕相对十余年的枕边人,她唯一施予的仁慈便是将其从谋逆之臣的名单中摘除后赐了一壶鸩酒,并称是病故。从此,她更加坚定了欲延国祚必先杜患的决心。

    事实上由于这次政变来得太突然,被镇压得又太迅速,大多数人并不知晓有哪些人是真正牵涉其中的,只有通过明皇下旨明示的逆党名单才能明白。所以当她的皇祖母宣告天下人她的丈夫急病去世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怀疑,从头到尾目睹并清楚一切的大臣里,大约也只有陆行远一人了。

    他和明皇一样,经过此事后深感要保住女系帝位的延绵既是必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也正因为他的忠诚和他的亲身经历,使明皇相信他将是执行并捍卫这一国策的不二人选。

    所以,她在为金泉公主择婿的时候选择了陆行远的儿子,世人眼里看到的,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完美姻缘。在明皇的心里,却有一种无比的安心感,这个人选才是让她最觉稳妥的。毕竟到了赐死的那一刻,她应该不会感受到太大的来自陆行远的压力。

    而陆行远在金泉公主将酒杯递给自己的长子的那一瞬间,固然痛心不已。但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悄悄地感到了一丝轻松呢?

    作为驸马,陆文骏已将陆氏一族与皇室的亲密关系交织到了极点。生儿育女后,他的后代又将成为未来的国君,然后不用数年便像昙花一样急急谢去,留下世子之位让纯正的陆氏血统的弟弟来继承。明皇的那一壶鸩酒,是不是替他实现了一个他使劲压抑了一辈子甚至想都不容自己去想的那个愿望呢?

    其实明皇那样睿智,那样善识人心,会不会也觉察到了这些隐秘的心思?或许就是这一壶鸩酒,了却了她和陆行远各自的烦恼,成了君臣几十年默契的最扎实的地基也未可知。

    人心到底能有多深?谁能知晓。

    不管怎样,朱芷凌的皇祖母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时,便趁着一息尚存,逼着朱玉澹宣了旨赐了酒,然后才放心地把帝位交给她,合了眼。

    她大约觉得除了毒金之战吃过慕云氏一次亏之外,一生都没有失算过。

    也许吧。

    赵无垠轻轻地搂住朱芷凌的肩膀,把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这样能让妻子感到放松一些。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朱芷凌才缓缓开口道:

    “母亲以为我只知道爹爹是病死的。其实我何止是知道……。”

    赵无垠的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澈,“其实从你皇祖母的考虑来说,虽然手段毒辣,但确实能杜绝后患,换做是我也想不出比这更有用的法子了。古时某朝某代也不是有过这样的帝王么?担心自己死后储君年幼而被人把持朝政,便先杀死孩儿的母亲。”

    “你是说那个以‘子幼母

    壮,必乱朝纲’为名,临死前赐死了太子生母的皇帝?”

    “不错。后妃尚且如此,何况驸马。只是你们朱氏的女儿,只要登上帝位便要孤影一生……”

    “那是我皇祖父一时糊涂,受人蛊惑才会行此祸事。我爹爹那样与世无争,那样谦谦君子……即使不杀他,也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其实后来想想,爹爹一定是早已知晓自己的将来,才辞去所有官职,只在宫里教我读书陪我玩耍。他总说要多陪几年,莫要留了憾事……”朱芷凌不觉泪珠又下。

    她伸手拭去泪水,恨恨地说道:“即使是皇祖母下的旨,我也绝不会原谅母亲的所为。她那时已是监国,手中握有金羽营,若抗旨不遵,皇祖母又能奈她何?她为何只惟命是从?”

    赵无垠摇摇头说:“毕竟你皇祖母尚在位,若不明诏传位于你母亲,她日后即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平天下之民心?”

    “那便任由看着爹爹死去么?即位就是即位,母亲是皇裔长女,继承大统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一纸诏书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她若真保住爹爹又即了位,天下人谁又敢说一个字?”朱芷凌说得不由怒火中烧。

    赵无垠笑了,“说到底,她大约还是更爱恋她的帝位,有一丝一毫损伤她九五尊容的事情我想她都是不会做的,所以才会对你爹爹那样绝情吧?”

    丈夫的话已经拨动了朱芷凌内心最敏感的那根弦。她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漫天的星光,冷冷地说道:“母亲当年不敢或是不愿,也许有她的顾忌。我敢不敢,只在于我。她凭一己私念便夺走了我的爹爹,我绝不会让她的私念再夺走我孩子的爹爹!幼时的经历已成了夜夜噩梦,如今我岂容这噩梦再变成现实?”

    她转身看着丈夫,哀伤地说:“无垠,我不要我的孩子将来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你也有丧父之痛。你懂我的,对不对?所以,相信我,再耐心一些,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你。”

    赵无垠听她这样说,大为动容。他轻轻执起妻子额前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温言道:“你有这份心思,我又夫复何求。其实我心里只要能报得陆文驰的杀父之仇,便是留不得性命也不会怨你什么,你不要太辛苦了。如此大惊大悲,容易惊扰腹中的孩儿。还是不要再多想了,好么。”

    哀痛、恐惧、愤怒、隐忍。

    两个站在云端的人,却只能在这样夜深人静的瞰月楼上悄悄地互相舔舐伤口,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 * * * * *

    天刚蒙蒙亮,太子李重延便起了身。他撩开帐子要下床,忽见身前一个人影,把他唬了一大跳。

    “王……王公公你怎么站在这儿?”

    “老奴估摸着殿下差不多要起身了,等着伺候您洗漱啊。”王公公一脸坏笑。

    自打出使以来,没了宫里的约束,李重延天天都睡到日头高照才肯起来,王公公自然是由着他。可打昨日内廷司的人来禀报说今日清乐公主朱芷洁要陪太子殿下一同寒之后,太子这期星盼月喜上眉梢的神色无不被看在王公公眼里。从小带大的孩子,这点儿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去么?

    只要是太子殿下中意的,那便是好的,何况对方还是碧海的公主,再般配不过了。王公公暗叹孩子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不觉自己也是老了

    。又想起以前宫里的情景历历在目,竟然一夜没合眼。他猜准了太子的性子,早早地就候在床前等他起身。

    李重延其实也是一夜没怎么睡,满脑子都是那张芙蓉般的清楚面孔。想到朝堂上朱芷洁拿出玉佩示意于他,还表示要挂在屋梁上每日都看看,不由地暗喜不止。昨夜吃了晚饭就上了床,也盯着屋梁看。看到一半傻笑起来,再看看窗外,唉了一声,恨不得立刻把月亮撵下去把金乌给捧上来。好容易捱到天亮,起身就撞见了王公公。

    “咦……王公公你今天怎么看起来胖了一些。”

    王公公笑笑未答话。

    今天是撮合殿下和公主的大好良机,得额外小心伺候,不能有半分疏漏,所以他半夜起身思前想后,又添了十几样东西塞进了百宝衫。

    哎,老奴虽然无根,但也是有**的人啊。说舐犊情深怕是玷污了殿下的尊贵身份,老奴只要看着殿下能如愿和公主百年好合,便此生无憾了。

    “那个……苏学士,怎么样了?”李重延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今天的好事可不能让他给绊着了。

    “殿下放心,老奴昨日就派人去盯着了,说是苏学士和什么朋友喝酒聊天去了,醉到半夜才回来。想必今日在床上躺着碍不了咱们的事儿。”

    “噢……”李重延懒得再问更多。

    * * * * * *

    清涟宫飞燕台。

    早上的露水未消,朱芷洁便披着件大氅靠在冰冷的汉白玉楼栏边,看着远处朦朦的朝阳出神。宫里的侍女们隔着窗子瞧见了,暗自嘀咕,还不到该起身的时候,当什么值啊。你自己要起这样早,我们可不伺候。各自假装没看见,继续蒙头大睡。

    “他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娶我……也,也真是荒唐。”

    朱芷洁紧锁眉头地自言自语,颇有些责意,脸上却不自觉地笑出个小小的酒窝来。

    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被冷落被忽视。贵为公主,她只要在必要的场合像一个摆饰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就好。从没有人会想要问她的意见,她的一切都是来仪宫里的母皇全部安排妥当了的。

    可就是这样习惯多年的无欲无求的心境,却在那日的朝堂上忽然被掀了个底儿朝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自己,那种被瞩目到极点的感觉让她感到晕眩而慌乱,自己的存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和耀眼。

    她心里很有些感谢这个少年。

    直白又纯粹的宣言,毫无遮掩地牵扯着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避,让她不得不转身来,面对他正视他,让她的心在狂跳。这颗狂跳的心,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你还活着,而不是被人遗忘的一尊木偶。

    昨日姐姐派人来告诉自己今天要陪他寒,换成别人她也许就托病不去了。但这次她不想再逃避,她想去面对他。去体验那种心跳又真实的感觉,去体验人生的滋味。

    想到这里,光洁如玉的脸庞上透出一丝红晕,映在朝阳淡淡的金辉之下,美得像一尊雕刻的玉像,温润而柔和。

第三十二章 南华

    抚星台上,朱芷凌正埋头看着加急呈上来的南华岛民变的折子,礼部侍郎秦道元步入殿来。

    “回禀公主殿下,臣已将寒一事按殿下的吩咐上奏给明皇陛下,特来复命。”

    朱芷凌头也不抬地问:“都说清楚了么?”

    “臣都回禀明白了,就说是您说双泉亭幽静雅致,风景宜人。望陛下能借半日与二公主殿下和苍梧太子一同寒,增两国之良谊。”

    “陛下听了说什么?”

    “陛下只沉吟了片刻,便答应了。”

    朱芷凌听了,停了手中的笔,抬头问:“陛下可有不悦?”

    秦道元一听,俯首敛目,答道:“臣……臣隔得远,看不真切。”

    朱芷凌脸上略有失望之色,挥了挥手,秦道元便退出殿去了。

    双泉亭,母亲最喜欢的地方。拿去给苍梧那小子胡闹一番,想必是会心疼的。虽然秦道元没敢说,母亲的脸色一定是难看之极了。其实早在十日前,她就下令开始整修双泉亭,秦道元不过就是通报一声,料母亲也不会不答应。想到这里,朱芷凌感到心中一丝得意。就好像背地里偷偷地弄坏了大人的珍爱之物,以回敬大人责骂时的小小复仇一样。

    她合上折子,走到殿外,看着耀眼的阳光射得抚星台上灿灿生辉,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南华岛……这会不会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呢。  .

    当阳光晒满整个伊穆兰商馆的后院时,莫大虬才懒懒地起了身。他瞥见窗外一个瘦瘦的身影,嘿了一声。

    “郝师爷可真够早的,这就起来练拳了么?”

    郝师爷擦了擦汗,慢吞吞地说:“我已经练完了。”

    莫大虬走近他低声问道:“昨晚可有什么消息么?”

    “南华岛那边的百姓受了咱们派过去的人的鼓动,前几日已经闹将起来,听说把那知府大堂都给砸了,想必管辖南华岛的清州知府的折子此时已递到宫里去了。”

    “宫里可有什么消息没有?”

    “据宫里来的探报,赵无垠自从上次咱们暗中设计他和朱玉潇见面之后,就有些耐不住性子,几次三番催朱芷凌动手,都被朱芷凌给压住了。”

    莫大虬点了点头:“朱芷凌真是个问题。她若脑子不清醒,这事儿成不了,可她若脑子太清醒,我们也不好办。这次南华岛的饵是丢给她了,可其中分寸把握,还是得靠大管家的调度。说起来,这大管家近日没什么吩咐下来么?”

    郝师爷摇了摇头,说:“这几日大管家就没出过宫,只差人过来过一次,说想吃沙棘果了,让送些去。”

    莫大虬一摸胡子,咦了一声说:“南华岛都闹起来了,大管家怎么还没有吩咐?他行事还真是高深莫测啊……那就挑些上好的沙棘果,然后把南华岛的事儿写成字条,

    一并送进去,等他传话出来咱们再走下一步。”

    郝师爷点了一下头走了,留下青石铺地的庭院里莫大虬一个人。他眯着眼看了看初升的太阳,赞了一句:“今儿也是个好天儿。”

    * * * * * *.

    碧海国东南境的南疆四州是千湖万岛最星罗棋布的地域。除泊州、润州、津州皆是寻常岛屿以外,只有清州的岛屿遍布矿藏,矿质最好,藏量最为丰富,足足占了碧海的十分有六。而这清州辖下的各处矿洞中,最大的几处都是在这南华岛上。

    别处的矿山大多只主产一两种矿,或金或银,或铜或锡,至多伴生一些其他的少量矿石。按碧海的律法,所有开采的矿石经选矿造册记录后,皆运往太液城。在城郊的铸币工坊铸造成币或金银宝锭后再入库,此工坊称宝荣局,隶属于工部。

    而南华岛有所不同,岛上除了有金矿和锡矿,还有煤矿,且藏量颇丰。碧海国熔铸金锭,是按一定比例将锡掺于金水中而制成。陆行远当年巡查此地时,发现金锡煤三样齐全,便因地制宜,奏请二代明皇在岛上直接建造熔炼及铸币工坊,开源节流,减少损耗。明皇闻奏纳其言,大兴土木,于南华岛中将铸币所需工坊造得一应俱全,赐名宝泰局,归户部直属。

    所以别的岛产出的是矿石,而南华岛产出的是直接能流通的金锭。近年来碧海国内由工部的宝荣局所铸的钱币因矿藏逐渐枯竭,矿料只减不增,新矿又青黄不接,在铸币数量上已少于户部的宝泰局。另一边,宝泰局所铸钱币不仅产量稳定,且成色较好,如今百姓手中所持钱币已大多数是出于南华岛的了。尤其是三代明皇朱玉澹登基后,将官币从宝荣局的银锭改为宝泰局的金锭,国中百姓便越发喜欢用金锭来做家底的私藏。

    然而事情总不会一直都风平浪静。在二十年前,曾经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渎职案。前任户部尚书赵钰因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被那时的户部侍郎陆文驰上奏揭发后,前后不过短短数日,立刻被明皇雷厉风行地判了斩刑,世称南华销金案。

    案情之简洁,人物两证之齐全,明快得让人反而觉得有些扑朔迷离。而更加离奇的是,赵钰死后不久的某一日,那矿洞中忽然出现了一头妖兽。当时所有入井采矿的劳工都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弃下镐头,四下逃窜。所幸无人伤亡,然凡是亲眼目睹者皆是一样的说词:

    “那妖兽忽然从矿洞深处爬出来,尚未见到下半身,上身已有五六只蛇的脑袋涌过来,每一个都有钟那般大,上下游动,几乎要把整个矿洞都挤满了,还闻得阵阵恶臭,真不知已吃了多少人在肚子里。还好我等跑得快,不然也一定是葬身在那妖兽口中了。”

    恰逢代行尚书职的户部侍郎陆文驰召户部要员正聚于南华岛上,要与清州知府沈娴云商议重刻度量之事。惊悉矿洞有变,果断传令卫兵就地炸毁洞口,以乱石掩住。又令岛上的工坊用熔炼的铜水浇筑洞口,以求彻底封住妖兽。饶是如此,仍有阵阵恶臭从洞中溢出,闻得人心惴惴,夜不敢寐。不过数日,

    逃出来的劳工中已有几人吓得连夜呓语不断,高烧不退就死了的。

    一时间举国上下流言纷起。有说此矿挖得惹怒了地下的神灵,所以派了看门的妖兽来作孽的。也有说这是个妖岛,其他矿洞里也还有各种妖兽住着,只不过还没现形。更有甚者,说赵钰死前是被冤枉的,死后阴魂不散化作妖兽前来报复,所以才盘踞在那金矿洞里。

    此事一直上奏到明皇面前,明皇思量了许久才下了旨意。命将此矿洞永世封存,不得打开,再有流言蜚语传谣者流放北漠,又厚恤了死去的劳工,才算平息了事端。

    至此,南华岛上的三处金矿仅余两处。自陆文驰任户部尚书以来,所有采矿铸币之事宜,无论巨细皆亲力亲为,从不怠慢。二十年下来,南华岛上倒是祥和一片,也就在这事情被世人忘得差不多的时候。

    妖兽又出现了。

    早春未至的某一天,在另一处的金矿洞中,劳工们正如往日一样丁零当啷地挖得热火朝天。正在矿洞最深处的张二狗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恶臭,他正要转身询问身边的父亲张老三,扭头看见父亲皱着鼻子凝神地嗅着什么,显然他也是闻到了这股恶臭。

    臭味萦绕着张老三的鼻尖,猛然唤醒了他记忆深处最可怕的那段往事。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臭味之后,立刻就有五六个巨大的蛇头袭来,乌黑而狰狞的蛇身扭动得迅捷而妖魅。就算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这股恶臭,毕生不会忘记。

    张老三瞬间脸色大变,丢下手中的铁锤,拉起儿子张二狗就往矿洞口跑。边跑边大喊,是妖兽!妖兽又来了!

    像张二狗这样年轻的矿工是没有见过妖兽的,但这骇人的往事从小就一直听说,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如今一见父亲惊慌得抢天夺地般地逃向洞口,恐惧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很快就传给了沿途所有的矿工。

    这些矿工里有像张老三这般当年也亲眼目睹过妖兽的老矿工,也有像张二狗这样从小在被妖兽吓唬的管教声中成长起来的小矿工。但不管是谁,在妖兽又来了这五个字被喊得此起彼伏的时刻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

    先逃出洞口的人里,有的已吓得瘫在地上一步都走不了,有的被恶臭熏得呕吐不已。相比之下,还是经了事的老矿工们要冷静一些,他们让腿脚快的年轻人先去官府通风报信,自己则像上次一样,开始四下收集石料堆在洞口,只等后面的人一逃出来就堵上。

    很快,所有人都逃了出来,洞口也顺利地被暂时封住了。张老三们还是不放心。当初是陆文驰下令炸矿才将洞口封得严实,如今只是堆了些石头,倘若妖兽力大想要突围,未必就能拦得住。想到这里,他们又把矿井口的矿车、镐头、木棍全都堆了上去,又在缝里严严实实地塞满了草根。能管多大用他们心里没底,但多填一分总是心里多踏实一分。

第三十三章 抜寒

    清州知府沈娴云得到急报后也不含糊,立刻上报了户部。按理说南疆总督才是清州知府的上司,要递奏章,应该是递往总督府方合情理。但南华岛于碧海国非同一般,宝泰局也是户部直属,就连每次钦选的清州知府人选都是要过问户部之后方作定夺,所以沈娴云心里很清楚斤两,平日里紧要的奏章都会递给户部然后抄送一份到南疆总督府,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对此,南疆总督府心知肚明,一直隐忍不发。因名义上清州是受其管辖,但清州所辖区域大抵都是矿区,所奏之事也十有**是与户部相干。与其桩桩件件都与户部搅在一起,不如睁眼闭眼都交与户部拿主意,自己只将奏章转呈抚星台便完了。更重要的是,户部是陆文驰的地盘,就算总督府高过户部半级,看在背后还有沛国公陆行远的面上,平日里也是让他三分的。

    二十年前南华销金案后,陆文驰极力荐举沈娴云替任了前任知府,她也深谙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任知府以来凡事惟陆文驰马首是瞻,对南疆总督府总是草草应付了事。这次妖兽之事,她甚至连抄送的奏章都没有递给总督府,只是急报给了陆文驰。

    陆文驰的回答也很干脆:实查严办。

    沈娴云跟了陆文驰这么多年,寥寥数字陆文驰的心意便能了然于胸。于是她亲自唤了张老三父子等带头逃出矿洞的几名矿工细细盘问,

    待问清只是闻到了恶臭,并没见到妖兽之后,立刻勃然大怒,将众人投入牢中。

    “在场矿工一百三十二人,无一人亲见妖兽,不过是凭些气味,便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真是用心歹毒之极!此等刁民,必严惩不贷。”

    三日后开堂公审,以张老三父子欲以妖兽为托辞妖言惑众,实则想趁机浑水摸鱼怠工不进的罪名,判各罚四十大板,其余人等责令即刻复工,不得延误。

    张二狗思忖爹已年近五十,央求沈娴云能替父领罚,沈娴云心中盘算只要是能立威,打谁倒无所谓,于是便应了。可不料张二狗自己也瘦瘦弱弱,连挨了八十大板,竟然直接被打死了。

    张老三见没了儿子,哭昏在地。其余众人听到沈娴云要勒令复工,本就满腔愤恨,又见打死了张二狗,觉得进洞是被妖兽咬死,不进是被板子打死,横竖是死,不如拼了,当下在堂上开始反抗。

    这一闹,把堂外观审的百姓激了起来。清州各地皆是矿区,十人里足有六七人是下井挖矿的劳工。见南华岛的矿工受此欺凌,一时同仇敌忾起来。乌泱泱的人群如潮水般涌进来,把知府衙门的大堂砸了个稀巴烂,吓得沈娴云一把年纪的老妪,竟能从后堂翻墙逃走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几个人,把堂上的明镜高悬的四字牌匾拆了下来,把那张二狗的尸首放了上去,又扶起张老三,簇着人群一同上了街。

    街上百姓起初不知何事,只见那几人把尸首抬过头顶,边走边高声陈情痛诉,

    又见边上的张老三已哭得半死不活,越听越是激愤,加入哭诉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

    又不知是哪里的几个人,迅速地将这些事传了出去,不过一日时间,已传遍了清州各大矿区。到了第三日,离南华岛近的几处矿区都已生起了民变。

    碧海国本来就没有多少军士,毒金之战后虽然建了金羽营,有数万之众,但主要是驻扎在太液城周边,地方上的州县依然没有什么兵士,所以区区民众才能毫不费力地冲垮知府的府兵,砸了大堂。如今乍生民变,实是多少年来未有过的事。事已至此,沈娴云也不得不将奏章递到南疆总督府,她盘算着毕竟总督府下的白沙营还是不少兵力的,哪怕派一小部分来救个急也好。

    而后者,一看是户部直属的宝泰局的矿洞作乱,将奏章往抚星台一转,便幸灾乐祸地抛在脑后了。

    不过半月,南华岛的事态,就已一发不可收拾。

    * * * * * *

    双泉亭紫竹林边,几十年不曾变过的亭台楼阁被装点得焕然一新。侍女们奉了清鲛公主朱芷凌之命,将原先摆设的石桌竹椅都换成了华贵的紫檀桌椅。紫碧双色的雕梁花栏因有了年代而略显斑驳,这次也被全部改刷成绚烂的朱红色。

    “明皇陛下为国操劳数十年,如今圣情不怿,此等休憩之所更须细致用心才好。尔等不可有半分的懈怠!”朱芷凌以请苍梧太子寒之名借机重修双泉亭时,曾如此严令四下。

    众人深感清鲛公主此次孝行乃是发自肺腑,更不敢有一丝大意,还有些侍女自告奋勇提出各种修整的方案,清鲛公主听了也不吝夸赞之辞。很快,不过六七日工夫,整个双泉亭已脱胎换骨,除了那两尊喷水的龙石像,再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朱芷凌亲自巡视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好似一个恶作剧刚刚得逞的小孩子一般。

    但李重延和朱芷洁怕是感觉不出来什么不同,因为两个人都是头一次来这个地方。

    “没想到公主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李重延有些诧异。

    朱芷洁神色有些黯淡,她母亲珍爱的亭子,怎么会让她来,万一撞见了怎么办。说起来若不是眼前的这个太子,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被允许来这里吧。

    “我平日里不太出来,走动得少,太液城里未踏足过的地方其实还有不少。”朱芷洁解释得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多没劲。我住的地方叫允杨宫,宫里的每一寸我都熟极了。”李重延脸上几分得意之色。

    “允杨宫……这名字倒是很有几分古韵,也是在湖边吗?”朱芷洁对外面的事情大有兴趣。

    “万桦帝都可不像你们太液城在湖边,是在一座山上,叫妙岱山。皇宫就在帝都的最高处。虽然没有湖水,但是有瀑布流下来,顺着‘龙涎’……噢,‘龙涎’就是我们

    在一道道护城墙下面开凿的小洞,水顺着洞口流下去就可以灌溉全城,父皇说可以免去百姓挑水辛劳。所以,我们万桦帝都一年四季也大多是郁郁葱葱的。”

    龙涎……好有趣的名字,帝都各处都有这样的小洞流水,从皇宫看下去,必是一道奇观。朱芷洁听得暗暗称奇,忽然回过神来今日自己是主,对方是宾,如今却呆在林子外面不进去,忙作了一礼,盈盈一笑说:“请殿下移步林内。”

    李重延见她目转流连,明艳动人,又掩了几分羞涩,两丝叶眉藏不住俏意,不由心神一漾,答了声“好”,跨入了竹林。

    朱芷凌本来是吩咐了内膳司按自己的规制预备了茶点菜肴,朱芷洁却差人告诉她不用费心,一切由她清涟宫来安排。朱芷凌虽然有些奇怪这个妹妹难得还有自己想要做主的事,想来不过是几碟菜,便应允了。

    但朱芷洁其实是很有些厨艺的。

    一来是确实很闲,二来自己想要吃些什么有时又不想麻烦下人的时候,索性就自己做了。每每做出点心分给侍女们吃的时候,见她们都是笑逐颜开,心里也会舒畅许多。其实那些侍女们不过是见她亲自动手省却了自己许多麻烦,才乐得开心而已。但赞扬之辞倒非虚假,朱芷洁做出来的各色酥点,确实清甜可口,精致喜人。

    所以当朱芷洁陪李重延走入竹林中的亭子坐定,请他试试自己的手艺时,李重延真是吃了一惊。

    当然,最吃惊的要数身边王公公了。他入宫前家里是开点心铺子的,自小就袭了手艺。自伺候太子后,因太子嘴刁常要吃新鲜玩意儿,王公公眼瞧御厨里菜色是黔驴技穷,便挖空了心思变着法儿地自己下厨做与他吃。这十几年下来,王公公的手艺可以说是日渐精纯,毫不逊色于温帝的御厨了。

    可饶是如此,当他看到眼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点心后,也是有不少见都没见过的,着实惊讶不已,不由夸赞。

    “王公公过奖了,不过是碧海国的食材与贵国有些不同,瞧着眼生罢了。其实都是些寻常点心,不知是否合殿下口味。”朱芷洁脸上一红,谦逊了一番,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李重延拿起一块金黄色的薄饼,入口是一股橙香,又混了些牛乳的味道。

    “这是……掺了陈皮?但味道与我吃过又有些不同,似是一两年的新陈,又好像十几年的老陈,奇怪。”

    朱芷洁笑了,笑得很是开心。“殿下真是辨得清楚。寻常陈皮饼都是用一味陈皮,我用的是一年新陈、三年旧陈、五年藏陈、十年古陈和十五年玄陈。一共是五味陈皮,所以吃起来新中有旧,滋味才有些变幻。”

    李重延细细回味了一阵,赞叹道,“如此奇思妙案,令人回味无穷,不知可有名字?”

    朱芷洁低头有些黯然,“我把它取名叫……五味杂陈饼。”

第三十四章 龙须

    李重延哦了一声,不太明白为何取了这么个名字。他又拿起一块酥饼。饼身是淡淡的灰色,面儿上是一层薄薄的翠绿,好似石上的青苔。咬了一口,却是咸的,入口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味道我熟悉,我们苍梧国也有这样的糕点。应是用紫苏、九层塔混了黍粉烹炸而成。烹炸的火候真是恰到好处,香味如此浓烈。”李重延正赞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为何还有荷花的香味,而且饼身也要更酥软些。”

    他不知道,这一碟点心其实是朱芷洁偶然间听人说起,父亲金泉驸马以前爱食紫苏与九层塔,便试着做成点心。实是自己凭空得来的点子,不想竟对了李重延的口味。

    她听李重延这样说,也咦了一声,“原来苍梧国有这样的点心,用的是黍粉。碧海不产黍,所以我是用了藕粉,吃着就轻软了些,果然是不够绵密。”

    “原来是藕粉,我说怎么还会有荷花的清冽。”李重延恍然大悟。

    朱芷洁笑着点了点头说,“其实荷花的清香里藕粉只是一半,另一半是我掺了莼叶。”

    李重延用力点了点头,又问:“可有名字?”

    朱芷洁脸有些羞红,小声说:“三味芳草,附于一处。我取名叫……三生石上。”

    李重延却并未看见,口中连称好吃,还说:“这你若是做给我父皇吃,他也必然赞不绝口。”

    朱芷洁正被三生石上这句话给引得心中乱跳,听李重延说要她做给他父皇吃,以为他又在暗示将来婚嫁之事,不禁羞得无以复加,索性转身过去假意看那远处的龙石像,心里却暗想,他……他又这样唐突起来了。

    王公公是世故之人又有年纪,看在眼里怎会不懂,便顺水推舟地说打趣道:“陛下的口味老奴也是很清楚的,公主殿下这道点心必合陛下心意无疑。殿下的手艺如此了得,若是……若是他日能有机会,老奴还想求教一番呢。”嘴上说着,故意把“他日能有机会”几个字拖得老长,听着额外分明。

    朱芷洁一听,心想若再任他们说下去,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赶紧收了收心神,道:“不如太子殿下也说些贵国的事情与我听听,我很是好奇呢。刚才那个什么龙涎?听着甚是有趣。”

    王公公见此情形,暗想点到即止方是正好,向二人拜了一拜说:“老奴先去林子外面守着了,若有吩咐再唤老奴便是。”朱芷洁见状,对身边的侍女说了一句:“小蝶,你也一起去吧。”

    那小蝶正懒得在跟前伺候,听她这样一说,喜孜孜地与王公公一块儿出林子去了。

    “龙涎?哦,你说那个啊。那是当时高祖筑城时在各道城墙下开凿的小洞,洞口大约只有一拳大小,再引了细细的水道往下绵延。所以我们万桦帝都处处都可听得泉水淙淙。”李重延说完又拿起一块五味杂陈饼。

    “那若是入了夏,也必是清凉之极吧。”朱芷洁听得一阵心怡。

    李重延

    闻言不答,却忽然坏笑起来说:“说到龙涎啊。跟你说一件有趣的事。在我八岁那年,闲来无事忽发奇想,让王公公去御厨那里把猪血牛血鸡血灌了十七八个大桶,然后命人偷偷抬到太常寺黄少卿家的房子后面。你不知道,这城中的龙涎口有成千上万,但有些龙涎地处偏僻,水流若急了,会积出水洼来,这黄少卿家边上的龙涎口就是这样。”

    朱芷洁奇道:“你弄那许多猪血去他家后面做什么。”

    李重延嘿嘿地笑道:“我命人到了傍晚时分就从后面地势高处将十七八桶血一起灌下,一时间血流成河,把他家的院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我又叫了两个侍卫去御所巡捕营通报,说发现他家门口全是血,都积血成池了,疑是有命案。”

    朱芷洁惊呼一声,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也真是太……”,硬生生将“促狭”二字咽了下去。一边又忍不住要听,忙问然后呢。

    “巡捕营的人赶到府前一看,见血流得如此之多,又是阵阵腥臭,以为是起数十人的大命案,不敢擅动。一边悄悄围住了府邸,一边又急报给了京兆府尹。没多久,京兆府尹的府兵赶来,两处的人马一合,把黄少卿的家给围得一只虫都爬不出去了。”说到这里,李重延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朱芷洁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怜他个京中小吏,受你如此消遣。”

    李重延摇摇头道,“我确实是顽皮了些,不过他也并非无辜。”

    朱芷洁一听,问道:“他有何事?”

    “那日他家被围,巡捕营因疑心有命案,便忽然闯入他家中清查府上所有人口。结果发现全府上下一人没少,反多了一人。”

    “多了一人?”朱芷洁听得疑惑。

    “是个妇人,清查人口时,和黄少卿两人衣衫不整地跑出房门,被卫兵们给拿个正着。一查,却又不是他府上的人。”

    朱芷洁听到这里,登时领悟过来,脸上一阵绯红,忙啐了一口:“作死作死,果然不是无辜之人。”

    “但京兆府尹也在,要想查清那人也是易如反掌的。所以很快就便知晓,那妇人是原河营协办统领的遗孀。”李重延叹了口气,“其实黄少卿正好也是个鳏夫,两人大约是两情相悦。”

    “哦……”,朱芷洁听到此处,又不由生出几分同情来。大约是两情相悦,才会情不自禁。可说起来终是鳏寡之人,怎可如此不顾廉耻。情通理不通,这要如何收场。

    “后来这事儿也闹大了,又被发现是我在搞鬼,京兆府尹便上奏给了我父皇。”

    朱芷洁哀怜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大的祸,必定是被重重责罚了。这要是换成自己,真不知道母皇会怎样大发雷霆,便又追问后来。

    “我父皇说,闹出这样的事来,官就别做了。让京兆府尹做个官媒,让那两人明媒正娶,回乡过日子去吧。”李重延吃下最后一块三生石上,掸了掸手,轻描淡写地站起身来。

    朱芷洁怔住了。

    如此大动静的恶作剧,竟然就这样风平浪静了。温帝的性子究竟是有多温和,究竟是有多爱自己的孩子,想必平时就一定是这样宠惯了的。

    说起来,对那两个人的处罚也如此之轻。不,与其说处罚,倒不如说是成全。知道俩人之后必为世间唾弃不得善终,还赐了名分,让二人远离帝都的喧嚣,好安心度日,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都说苍梧国历代君主多仁厚,果然名不虚传。

    朱芷洁想到这里,看看李重延,又想想自己,不由心中暗羡。倘若自己的父亲尚在世,不知道会不会也像温帝爱护他一样地来爱护自己。李重延有这样的慈爱又温和的父亲,真是她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奢望,顿觉胸口一阵塞闷,眼中湿了起来。

    李重延本是想说个笑话逗她乐的,说完之后却发现,朱芷洁竟然落下泪来,一时不知这悲从何起。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还是你觉得我做得太过了?”

    朱芷洁被他这样夺过手去,一时慌乱,忙挣脱开退了两步,摆摆手道:“不是殿下说错了什么。只是一时想起我自小便没了父亲,有些羡慕殿下有这样的好父皇,才有些伤感。”

    李重延听了这才明白,靠上前去温言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我虽有父亲,但很小就没了母亲。我连兄弟姐妹都没有,从小就只能自己玩耍。所有人都因为我是唯一的皇子,才无人拘束,任由我把整个允杨宫都翻过来也不敢说一句。其实……其实我心里也是寂寞得紧。只是我没有和人说罢了。”

    朱芷洁见他靠得近,又闻得一阵年轻男子的气息,不由心里一阵恍惚,想要再退,却已挨到了亭柱。

    李重延又轻轻地说道:“我父皇人很好,他若见了你,也必定会很喜欢的。你若……你若愿意……,他也可以成为你的父皇的。”说完,也觉得耳根发烧,暗想自己平日里没天没地惯了的,今日说话居然也会结巴。不禁自己退了开去,假意转头去看那喷水的龙石像。

    朱芷洁怎么会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又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头,也只好默默地看着龙石像。

    一时间,亭中只闻泉水叮咚,俩人心里各自乱跳。

    从亭子里望出去,左右方各有一根七八丈的锦云柱,柱上盘着一条碧色的石龙,龙角傲然矗立,龙须铮然分明,显得有筋有骨,宛如活物。一股细长的泉水从龙口如白练贯下,注入亭前的莲花池中。再看那龙身,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阳光之下,与池中波粼相映成辉,点点耀耀,煞是好看。

    碧海国的南华岛上矿藏富足,除了金矿与锡矿,也盛产各种奇玉异石。这雕作龙像的石料便是产于南华岛上的一种奇石,称为苔玉。当年二代明皇有一件颇为头疼的事,那就是金泉公主朱玉澹与银泉公主朱玉潇每年生辰时的赐礼。

第三十五章 怠政

    两个女儿从小就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生辰隔得又近,小时候一到了赐礼的日子,都要互相比来比去闹上半天小性子。所以赐什么好,两个女儿能不能满意,明皇花的心思比起别的国政大事可谓只多不少。

    恰逢某年陆行远任南疆四州宣抚使,奉旨督办清州南华岛新矿开采一事。开采时,无意在岛上发现了苔玉,便差人取了样呈递明皇,并奏请雕成两尊龙像,待新建一处景观摆入后以生辰之礼赐予两位公主殿下。

    明皇一听,两份赐礼并作一份,女儿们又能于一处和睦同享,觉得大合心意,于是很快便有了这双泉亭。

    李重延和朱芷洁一同看着龙像,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朱芷洁后悔没有再多做几色点心,此时脸红心跳得无话可说,便是说些糕点也是好的。偏偏这时候一样点心都想不起来,脑中尽是万桦帝都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的景象,每一棵古树的后面好像都随时会跳出一个顽皮少年的身影朝她笑着说:“看,这就是龙涎口。”

    李重延却是搜肠刮肚地在想还有什么可以逗她开心的事,人家做了点心来,却被惹了一脸的泪。虽非他的本意,但总是过意不去。他看了龙像半响,忽然又坏笑起来,口中一声“有了。”

    朱芷洁怔怔地看他拿起桌上的空盘子钻进竹林,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鬼。过了一会儿,只见他捧着一大盘的泥土出来,一脸的恶作剧相,不由好奇心大盛。

    李重延从池中舀了些水倒在土上,然后取了一坨泥开始揉捏。边捏边得意地说:“我不知道你们那个什么‘寒’是怎么的,不过要想身子热乎呢,动动筋骨是最好的。我小时候啊,最喜欢拿土做成泥团子丢出去,一丢一个准,王公公都夸我百步穿杨例无虚发呢。每次入夏,宫里别处都是拿长杆子粘蝉,我允杨宫可不用。只要我几个泥团子,就都清静了。”

    说完,已搓出一个圆滚滚的泥团子放在手上掂了掂,皱眉自言自语道:“碧海的土有点轻,这捏出来的团子准头可能会差点儿意思,凑合用了。”话音刚落,对准右边的那座龙像首就丢了出去,只见不偏不斜,正好堵在了龙口中。本来口中的一道清泉被堵得从前面出不来,只能从龙嘴两侧滴滴答答地溢出来,倒成了名副其实的“龙涎口”。李重延一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朱芷洁真被惊呆了。

    这太子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可是母皇最珍爱的双泉亭里的龙石像,是皇祖母留下的赐礼,他居然敢这样胡闹。李重延看到她一脸惶恐的神色,安慰说:“别怕,就是一团泥,冲洗干净就看不出了。”又递过去一把泥,嘿嘿一笑:“你试试?”

    朱芷洁一时哭笑不得,自己别说泥了,平时连桌上的灰都是不沾的,何曾搓过泥团子,忙推说:“我……我不会。”

    冷不丁被李重延抓起手来,只觉手心一凉,那团泥

    已稳稳地被按在了手上。朱芷洁瞬时感到一种激烈的心跳,就像一个一直穿着鞋走路的人忽然被要求光脚走在地上一样,一股莫名的羞涩从手掌缠绕而上直至头顶,耳边还有些嗡嗡作响。

    李重延轻声说:“好玩的事儿可多了,你要是不试试,就永远不会知道有多好玩。”

    朱芷洁看看手上的泥,心想手脏了也是脏了,再看看龙嘴口水滴答的滑稽模样,还真有点好笑。她看了看四下,确认没有人看到,低头怵怵地开始揉搓起来。边搓边想,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呀。自从遇到他,竟然也会去做这样顽皮的事,简直跟三妹没两样了,真是匪夷所思。

    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不含糊,平时捏面团子是捏惯了的,所以泥团子捏出来也是工工整整圆润得很。

    “嗯,捏得很好,这样不容易失了准头。”李重延俨然一副师父的口气。朱芷洁依言举起团子,怯生生地对着左边那尊威严十足的龙像丢去,却连柱子都没有挨到就掉在池子里了。

    朱芷洁倒有些松了口气,回头一笑,道:“我果然是不会,还是殿下投得准。”

    李重延并不死心,拿起土搓了个小一点的泥团放在她的手上,又用自己的右手擎起她的右臂,从身后半撑着她的身子,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肘不可曲,肩不可浮,看准龙头,腕沉时泥团便可出手了。”说完半推着朱芷洁的手臂把那泥团掷出。

    朱芷洁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一靠,心慌意乱得抬起右臂也是颤抖无力,只得勉强掷出。只见那泥团在空中抛了个圆弧后稳稳落下,没有砸到龙口,却砸在了龙口旁的龙须上。

    细长的龙须“啪嗒”一声,应声而碎。

    苔玉虽是石头,比泥团要硬。但雕成龙须的那点苔玉实是已经研磨得很细了,平日里的风雨没什么,忽然这样一大坨泥巴从天上坠下,被砸成两段也毫不奇怪。

    何况这样的事谁敢?

    所以朱芷洁看着到龙口边有一半的胡须被砸断在地,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背上冷汗阵阵,心被拽得几乎要沉落肚肠。这要是母皇知道了如何是好?会不会以后连请安都不让请,再也不愿见她了。姨母会不会再也不让自己去清辉宫了。想到这里,心中一急,泪水又涌了上来。

    李重延也是呆了,想要逗乐她的,结果逗出更多的眼泪。他这个太子,从小捅的篓子成千上万,可从没有道过一次歉。不过这次他是真的心里过意不去,只是嘴上依然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来。他迟疑地问道:“你……很怕你母亲?”

    朱芷洁含泪点了点头。

    李重延不作声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怕爹娘的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又伸手取了一坨泥搓成一团。

    朱芷洁正惊疑又要做什么,只见他对准另一尊龙像就丢过去。又听“啪嗒”一声,那

    一尊的龙须也碎落在地。

    不等朱芷洁开口,李重延就高声喊道:“王公公何在?”

    一会儿,王公公就从林子外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公主的侍女小蝶。李重延指了指龙像,一副讪讪的表情说:“是我顽皮,想丢泥团给公主看的,结果丢得偏了,把两尊石像的龙须都给砸了下来。”

    王公公听了还未答话,小蝶早已尖叫起来,“天哪,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把龙须砸断了!”然后根本不管太子和公主,直接一路跑出林子,仿佛天塌了一般,边跑边继续尖声叫唤:“太子殿下把龙须砸断了!天啊!”

    朱芷洁惊魂未定,看看王公公,又看看李重延,张大了口说不出一句话,一时眼中的泪都像凝结了一般落不下来。

    李重延一伸手,王公公会意,递上了一条棉帕。朱芷洁看他执起自己的手,一下一下仔细地擦拭着,边擦边笑道:“哎,你可算是不哭了。别怕,你看我也砸断了龙须。出了什么事儿,有我在前头呢。”

    亭中只听得泉水滴滴答答声,两尊龙像各少了一边的龙须失了威严,表情变得有些怪异,看起来倒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

    双泉亭掷断龙须的事很快随着小蝶的大呼小叫传遍了整个皇宫。明皇自然是皱了半天眉头,一声不吭。能说什么呢?为了两尊石像,难道还要与一个小辈去较劲不成?

    朱芷凌听秦道元急奏此事,冷笑了几声,叮嘱道:“苍梧国乃是世交盟国,龙须事虽大,但当以国事为重,使团离国都之前,此事不宜再议,可先搁置。”

    碧海国的冬天并不长,太液国都在碧海国的南地,寒冷的日子前后加起来最多不过两个多月,所以寒之后没几天,其实湖边的野鸭子就已经纷纷耐不住寂寞下水衔草了。

    飞往苍梧国的鸽鹞早已将太子李重延上奏的书信传到了万桦帝都。温帝看了看,依然是放入了一个锦盒,在朝上只字未提。除了三万两黄金以外,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内容。但他此时心中盘算的,是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银泉公主替他毒死了慕云佑,他也把银泉公主送还给了碧海国。行凶之人只要不在苍梧国,他便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一点一点地掰碎慕云氏的势力。

    之前慑于慕云门阀的大臣中,其实也有不少人是迫于无奈,太师府一支独大,虽然慕云佐行事骄横,好歹还有他的哥哥慕云佑从中调和。如今慕云佑一死,朝臣有一大半都从慕云氏的门阀下作了猢狲散,一半是出于审时度势,另一半倒是因为再不能忍受慕云佐平日里目空无人的性子了。

    那些忍不住的大臣,就会来找温帝讨杯茶喝。

    说起来,这温帝即位后的这二十几年来,就只做了两件事。

    喝茶和下棋。

第三十六章 诱饵

    温帝在樟仁宫的后面,特意辟了一个茶园。茶圃数顷,植遍珍茗。旁边又搭了炒茶的茶房,品茶的茶室,再配上几副棋盘,实是一个幽静雅致的好去处。

    温帝时常会邀些大臣们入宫品茶对弈。他虽是国君,但对大臣们一向和颜悦色,温言善语。每每拿出好茶来品,不分官位高低,从不吝啬,总令大臣们心满意足。不过温帝也从不赐茶,要是想喝了,可以请奏品茶,基本上温帝都是应允的。

    “你们这点茶道功夫,若泡不好,反倒糟蹋了朕的宝贝。不如入宫里来,朕亲手泡于你们喝。”温帝每次说起这话,大臣们纷纷赞美温帝的爱茶之心。何况御泡珍茶,求之不得,有谁会拒绝呢。

    于是久而久之,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去茶园里喝过茶,会下棋的还能和圣上搏上一局。不过温帝棋艺甚精,大臣们根本无须刻意让子,反倒经常被杀个汗流浃背。这温帝的棋艺堪比国手,传言能胜过他的大臣里,似乎也只有慕云佐一人。

    大臣们喝着茶,赏着美景,蒙圣上询问些家常,觉得亲近,时间长了,也会提及些朝中之事,或有建言,或发牢骚。温帝总是边笑边听,听完了好言相慰,从不定夺朝政。有些大臣问得急了,非要温帝断个是非黑白,温帝就搬出四字真言来:

    “爱卿莫急,爱卿莫急。”然后就举杯继续喝茶了。

    所以二十几年下来,对于朝臣之间的千丝万缕,温帝已是了然于胸。而对温帝的事,朝臣们觉得大概只有喝茶和下棋这两样了。他们哪里想得到,自从碧海国的清鲛公主朱芷凌监国以来,每隔两三个月,他们的圣上便会和这个千里之外的监国公主互通一次书信,而内容永远都超乎他们的想象。

    下一步,便是拔除慕云佐了。既然朱芷凌胸有成竹地答应了此事,那就姑且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只是她本人的书信未到,届时还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自己需如何呼应她行事,皆是未知,一切惟有等朱芷凌的书信到了再做计议了。

    说起来,延儿看上了碧海的二公主,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朱氏的女人虽然狠辣,但天资聪颖。听闻这个二公主又是个柔弱的性子,如能嫁到苍梧,既无后顾之忧,将来诞下孩儿,必不致智亏之症。以后就算没了慕云氏,我李氏的江山稳矣。

    想到这里,温帝不禁微微一笑,延儿还真是替自己走了一步好棋。

    太师府内,慕云佐刚刚喝下黎太君亲手调制的汤药,缓了一口气。自从慕云佑过世后,慕云佐所有经口之物都是黎太君一手打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慕云佐皱着眉头,靠在榻上,脑中思索着母亲与他说的这一切。从朱玉潇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害死了他兄长,到传闻失踪被劫,到含元殿上母亲亲讨了丹书铁券,他始终无法相信的一点是,那个性子里柔柔弱弱的温帝,与兄长之死能有关系?

    事实上母亲说的一切都根据甚少,就连朱玉潇毒死兄长的事,她也难以解释,只是说凭自己识毒的本事,断定兄长的死状

    必是中毒。尽管如初,慕云佐毫不疑心母亲所言,因为母亲认毒是从没有出过差错的。

    但对温帝,母亲的样子就有些奇怪了。

    她既说温帝对我慕云氏有忌惮之心,很可能与此事有脱不开的干系,又劝自己收敛性子忠心辅佐,不可对温帝有二心,这岂不是首尾矛盾?母亲虽是妇人,但杀伐决断从来都是行事果断,缘何此次说的话藏头掖尾,满是踌躇,似有难言之隐。

    慕云佐呆呆地望着厅上供着的丹书铁券,他寻思着,温帝能有多大的能耐,能逼着母亲不惜亲上含元殿讨来这东西,母亲究竟在害怕温帝什么?

    自己昏昏沉沉的一个月以来,朝里朝外之事已脱手了大半不知分晓,母亲如此担忧也是无不道理的。想到这里,他遣退左右,与母亲低声道:

    “母亲放心,兄长生前于碧海国布有眼线,朱玉潇与兄长之死的干系,我必回头细细查探,就算她逃回碧海,我也要她血债血还!”

    慕云佐顿了顿:“至于圣上……若他对不住我慕云氏,也休怪我……”

    话音未落,黎太君一声喝:“不可!断然不可!”

    这是母亲第二次明明白白地护着温帝了,慕云佐不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黎太君迟疑了片刻,又改口低语劝道:“我慕云氏忠心侍主已逾百年,世人皆知慕云一族智冠天下而不骄,名扬四代,我绝不许你坏了祖宗的清誉,坏了慕云家的基业。儿啊,你要相信娘,圣上纵有不是,也是一时为人蒙蔽,他是不会害我们慕云家的,你切不可有丝毫的异心,不然莫说日后九泉之下的先祖不能饶你,我头一个就不能放过你。”

    慕云佐甚少看母亲如此声色俱厉,也只好勉强点了点头。慕云之策,以后只剩他一人了,以前自己有鲁莽的地方还都有兄长劝诫着,如今兄长已逝,凡事确实是要谨慎着些了。

    想起当初使团出行前,他拦住朱玉潇,告诫她休生歹心,不然就算回了碧海,他也会想办法把她生擒回来让母亲发落!想到此处,慕云佐心中主意已定,不管温帝和此事有没有干系,哪怕起兵讨伐,也一定要拿回朱玉潇来,以慰兄长在天之灵的!

    * * * * * *

    太子李重延惹了事儿,虽然觉得不至于会怎样,但脸上也终是讪讪的,于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蓬莱阁里。倒把朱芷洁给感动得心里过意不去,每日都尽心尽意亲手做了点心差人从清涟宫送过去。

    其实这事儿李重延也和苏晓尘说了,想问他有什么可以善后的方法,这让苏晓尘还真是为难。想来想去想到老杨鬼点子多,兴许见了他能有什么好法子。自从那日初见,闲来无事时便和朱芷潋一同去找老杨聊天玩耍,倒也不生疏。恰好这一日,朱芷潋又找了苏晓尘去和杨怀仁喝茶,便轻车熟路地往沐恩院来了。

    杨怀仁似是料到他们要来,正往那亭子里摆茶具。朱芷潋眼尖,远远就看到亭中的果盘里放了一堆黄橙橙的果子,拍手欢声

    道:“沙棘果!我好久没吃了!”

    杨怀仁见状哈哈大笑:“你只管吃,我这儿还有好多呢。来,大苏你也尝一尝。”

    苏晓尘看这果子从未见过,尝了一口,感觉酸甜可口,舌底回甘,猜想这又是伊穆兰国的特产。看来这郝师爷对这个外甥还真是疼爱,这水果从北漠之地千里迢迢运来还能这样新鲜,一定是花了大价钱的。

    杨怀仁见他只吃了一个便止口不尝怔坐在那里,似是有什么心事。开口戏谑道:“你这样心神不宁,今日过来必是有事要说。多半是太子殿下的那桩事?”

    苏晓尘被他说破,心想此事果然是皇宫上下人人皆知,不由脸上一红,答道:“太子殿下有时……有时确有些不拘小节,不想那龙像乃是明皇陛下的珍爱之物。若早知如此,也不会冒然行事了。如今龙须已断,还不知道怎样向明皇陛下赔礼才好。”

    朱芷潋嘴里正塞了两三个果子,也附声说:“你们太子还真是胆大,这石像换成我都不敢碰。母亲最珍爱那处亭子,也不知道大姐这次是犯了什么迷糊竟然借给你们太子去寒。听说母亲生气得很,我这几日都避着没敢见。”

    苏晓尘听了心里越发开始打鼓了,他看看杨怀仁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只好叹了口气,木然地坐在那里。

    杨怀仁心里十分好笑,故意拖慢了声音说道:“这事儿如要补救……办法呢,不是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块碧绿色的东西放在桌上。

    朱芷潋见了,拣起拿过来,好奇地问:“这是何物?”

    苏晓尘也挑了一块拿来细看,只见这东西颜色如同翡翠,质地却有些像凝脂,还有些透明,十分奇特。

    只听杨怀仁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伊穆兰北境有一种松树,只有寻常的松树一半左右大小,凝结出来的松香通体碧绿,名唤瓜儿翠。颜色与那龙石像的苔玉十分相似,如果做成龙须再粘于像上,应当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这烧制……”

    话音未落苏晓尘一把抓住杨怀仁的手说:“老杨,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东西做成龙须确能以假乱真?”

    杨怀仁被捏得手腕吃痛,嘴上直叫:“哎哟,我话还没说完。”

    苏晓尘忙撤了手道:“对不住,一时情急,还望告知详细,我替太子殿下先行谢过。”

    老杨瞪了他一眼:“我要你们太子谢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心急,才拿了出来。”他从两人手里取过松香,复又揣入怀里说道:“龙须又细又长,松香只是这样的一团,又经不得明火。要想刻成须状,需以温热炙之,轻风扇之……”

    朱芷潋听他用词生硬晦涩,十分难懂,早已不耐烦起来,说道:“哎呀,你就只说要我们做什么。”

    老杨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转,神秘兮兮地说:“龙须的事儿呢,我替你们办了。可你也得替我办件事。”

第三十七章 黄雀

    “快说!你今日真是不痛快。”朱芷潋忙问,她见苏晓尘那样焦虑,也是想帮点什么。

    “听说南华岛的矿区有生民变,有些矿洞已经闹得不能开矿,我舅舅说商馆所用的锻造材料大半都是产自南华岛,如果三个月内还不能开矿,我们这边材料必定用完。再要打造武具,就得从伊穆兰运过来,这样一来本钱可就大了,搞不好造出来的武具还要蚀了本。所以我想让公主帮我们商馆去岛上探探究竟,看看能不能及早平息了民变,给我们报个信,也好让我们商馆早日安心。”

    朱芷潋听了有些迟疑,问道:“老杨,这事儿你们怎么不自己派人去查,却要我跑过去。你知道我是不管这些政事的,都是大姐在管。”

    杨怀仁嘿嘿一笑:“我们倒是也想自己去探一探,可你们碧海国奉明皇陛下旨意,但凡矿区,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内。南华岛遍地矿藏,清州知府早就将整个岛封得严严实实,寻常人连岛都不许上,我们这些伊穆兰人一看就是异族,如何能探?”

    “可就算你这么说,我又怎么和我大姐去说呢?她知道我对这些事从来都没兴趣的。”朱芷潋大为踌躇。

    “你就说,大姐为国政日益操劳,南华岛民变的事不如交给你去探查一番,顺便领略一下岛上的奇特风光,她会答应的。”杨怀仁依然一副神秘的笑容。

    苏晓尘听得大为皱眉,说:“为了太子殿下还要小潋跑到民变的矿区去,这太危险了,不如……”

    杨怀仁立刻接着他的话头说:“不如你陪公主一起去啊!”

    苏晓尘被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说得一怔,本想说的是不如作罢另作计议,怎么就变成了自己陪去,自己又不是碧海的臣子,怎么能插手碧海的政事。

    朱芷潋听了,心中却有些萌动起来,和这个大个子一起去南华岛逛逛,也许还真不错呢。老在皇宫里也是憋闷,找个投机的人同行岂非乐事?当下大有心动之意。只是她和苏晓尘想的一样,外朝之臣如何能参与其中呢。

    杨怀仁倒了一杯茶,晃了一晃端给朱芷潋说:“你先不要迟疑,且按我说的去与你大姐说说看,她若不同意,我便不提此事,只一心一意给你们做好龙须。”

    朱芷潋一听,真是比苏晓尘还高兴,忙说:“你说的可算数?我找大姐去说,成与不成,你都给我做龙须。”

    杨怀仁点点头,“那当然,我既然说了,必不食言。只一点,这是我商馆之私事,不想掺于你碧海国的民变之事中去。你与你大姐说时只说你想替国分忧,也顺便领略岛上风光,要大苏陪着去,切不可提我伊穆兰半个字,你能答应我么?”

    朱芷潋十分干脆地迸出一个字:“行!”

    苏晓尘看看这两人,居然这么三言两语就把这样一件大事儿给定了,还要拉着自己一起去。但想想此事是自己提起的,又不好袖手旁观,也只好默认了。

    朱芷潋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前脚答应了杨怀仁,后脚便要离了沐恩院往抚星台去。老杨也不拦她,还笑呵呵地说回头把沙棘果给她送一筐到宫里去。苏晓尘反倒过意不去了,这事儿其实不干他们俩的事,却还愿意这样帮衬,心里大为感激。看着朱芷潋蹦蹦跳跳往抚星台去了,自己又不能跟去,正想着要回壶梁阁,老杨又伸手一把按住了他:

    “急什么,且再吃上几杯茶。”

    苏晓尘拜了一拜,正色道:“老杨,我知你热道心肠来帮我。只是无功不受禄,小潋帮你去看南华岛,我却不能帮你做些事,总是心中有愧。”

    杨笑道;“你我是好朋友,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要事事都算得分明,你当我是在与你做生意么?”

    苏晓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可是这瓜儿翠估计也是稀罕之物,怎好让……”

    老杨板下脸来,伸手示意他勿要再说。

    “什么稀罕不稀罕,我觉得稀罕就稀罕,我若视同草芥,它便一文不值!”说完脸色一缓,又递给他一个果子道:“你若有心呢,我就提个事儿。我这人呢,行事有些不走寻常路,他日若是你对我有误会之处,务必坐下听我解释,不可像上次一样又来掐我的脸!你可做得到?”

    苏晓尘只道是他还对上次的事心存芥蒂,忙应道,那是自然,必定洗耳恭听。老杨听了这才转了笑容。

    苏晓尘饮了半杯茶,又叹气说:“你说要我陪小潋去南华岛,可我就是个书生,半分武艺也未曾习得过,若是真遇上歹人,我顶多也就能当个肉盾,就像上次龙王庙,几个毛贼都对付不了。”

    老杨眯着眼,漫不经心地说:“这有何难,只看你是不是想学。你若想学,自会碰上有缘人来教你武艺。”

    苏晓尘一听,忙说:“想啊,我确实想学。咦……听闻莫大虬手下的金刀护卫勇猛过人,你说的有缘人莫非是想找他们来教我?”

    老杨摇摇头说:“金刀护卫算个屁,也就是用来吓唬吓唬碧海国的那群矮矬子。有缘人嘛……我就是那么一说,你也别当真。”说完打了个哈欠:“我要去睡个回笼觉,你自便。”并不等苏晓尘回答,就径自进屋去了。

    * * * * * *

    抚星台瀛泽殿。

    金丝楠木的御方台上,如小山一般的奏折。朱芷凌手中正朱批飞舞,半响,方才想起朱芷潋已进来坐了好一会儿。

    这个妹妹,平日里从不来抚星台,今天这样找上门来,准是又想讨要些什么。她头也不抬地笑问道:“说吧,看上什么了?”

    朱芷潋虽然和姐姐见得没有那样多,但从小一直是撒娇撒惯了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有时母亲还会唠叨几句,姐姐总是有求必应。所以她有想要的东西了,从不找母亲,因为找姐姐更方便。

    但这次不同,南华岛民变是朝堂之事,她这样忽然开口,姐姐心里肯定是要生疑的,得变个法子提这事儿才行。

    想到这里,朱芷潋脸上堆了堆笑,甜甜地叫道:“姐姐。我看你……每日在抚星台上坐着,闷不闷啊?”

    “我若不坐在这里,你来替我批这堆折子么?”朱芷凌觉得好笑,拿起朱笔指了指妹妹:“你这丫头,有什么事就直说,别逼我还费神用观心术来猜。”

    “姐---姐,我真的只是看你平日里太辛苦,所以想看看有什么可帮的才问的啊。”朱芷潋脸上装出三四分委屈的神色,又一拍手道:“啊,对了。譬如呢,最近这龙须的事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吗?我知道姐姐也心烦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就替姐姐寻了个好法子。”

    朱芷凌一听,暗忖此事初入耳时,自己心中是有些痛快,但这摊子事儿总还是要收场的,不能让龙像就半撇胡须一直晾在那儿,不然对母亲也是不好交代。不由止了手中的笔,抬起头问:“哦,你倒有什么好法子?”

    朱芷潋又有了几分得意,说道:“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寻得一种碧色松香,颜色与龙像所差无几,做成龙须保证龙像看上去完好如新,算不算是帮了姐姐一个忙呢?”

    朱芷凌听妹妹这样说,心下也是一喜,笑道:“

    总算平日里没白对你好,能替姐姐分担些了。”

    朱芷潋一听,趁势说道:“其实龙须之事都是小事,姐姐都是把力气花在国家大事上的,说起来,我也是朱家的女儿,也想替姐姐分担些政务呢。”

    朱芷凌听闻妹妹这样说,十分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从不过问国事,今天忽然这样说,必有缘故。便不动声色地问:“好啊,你想分担些什么?”

    “听闻最近南华岛有民变,闹得很是厉害。咱碧海国近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忽生民变定是有蹊跷。妹妹是想如果姐姐放心,愿悄悄地去南华岛探个究竟,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芷凌一听南华岛三个字,顿时眉头紧锁,疑云四生。

    无垠,我与你苦心经营的计划,南华岛便是其中最最紧要的一环。清州知府沈娴云是个老狐狸,又是陆文驰的心腹。我若亲查此事,即使成功也必费周折。如今小妹忽然上门来说要替我查探此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这一切如何来得如此之巧?当真是天要佑我成就大事?

    朱芷潋见姐姐脸上忽然阴晴不定,心想,老杨果然也有古怪,居然料到姐姐有可能会答应。南华岛这样的事,若是搁在以前肯定就被姐姐一句话“你还是宫里给我好好呆着吧,别出去乱跑”给堵回来,今天却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到底是什么原因。

    朱芷凌沉思了好一会儿,厉声问:“是有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朱芷潋吓得赶紧摆摆手,心里却早备下了应对之辞,嘟哝道:“就是听闻南华岛风景雅致,岛上珍石异玉颇多,想去见识见识……论私心也就这么点儿了,还被姐姐给察觉了。”

    朱芷凌松了一口气,暗忖这倒还有点像实话。这个妹妹别的心思没有,论贪玩的心思可是无出其右,就怕此话有诈。想到这里她刚要拿观心之术看妹妹,又转念一想,这小妹的心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从小到大都是单纯得很,绝不会有半分歹意。难得替自己解决了龙须之事,便是趁机提出要去南华岛游玩一下也未尝不可,何况还能帮自己成就大计。她也是得母亲真传识得观心之术的,此时若再用观心之术看她,便知我要疑她,如此多了猜忌,日后姐妹的情分生疏了反倒不美。

    于是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你若想去也可,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此事是你私访,非我授命,与清州官府中人前一概不许提我!第二,查明真相即刻回来告诉我,不可与其他任何人提及,更不可擅作决断。我会叫人跟着你,护你周全。另外,此次民变的矿洞与二十年前的南华销金案的矿洞相距不远,我会私下取来当年的卷宗让你查阅,你须用点心思才好。”

    朱芷潋听她竟然应允,喜出望外地连声应道:“好好好,妹妹记住姐姐说的了。派人就不用了,我只要大苏……噢,那个苍梧国来的苏学士陪我一起去就行了。他脑子又灵光,卷宗什么的有他帮着读我更省心。”

    “胡闹,他是外朝之臣,怎可参与我碧海国的政事!”朱芷凌又是眉头一皱。

    “姐姐啊,你也说了,反正这事儿不是你授命的,横竖你装不知道就行了嘛。”

    苏晓尘……说不定他在的话,事情进展得会更顺利一些。朱芷凌忽然心念一动,对妹妹笑了笑,脸上装出无奈的神色,算是答应了。

    看着妹妹三蹦两跳地出了殿去,朱芷凌脸上收了笑容,沉声道:“即刻传户部侍郎赵无垠来见。”

    无垠,我们的机会来了。

第三十八章 暗控

    夕阳西沉,涌金门巍峨的门影斜铺在城楼下。

    晚风轻送着钟鸣声,惊起湖面上野鸭一片。

    朱芷凌从抚星台上望去,城楼下远方的市井阡陌处已是炊烟四起。

    涌金门前金羽营的士兵们依然精神抖擞地警戒着四周。这是皇室禁地,非寻常人可入内。自从明皇命朱芷凌监国,深居简出于这涌金门之后,这边的警卫就足足添了一倍。金羽营的统领澄浪将军铁花还会时不时地亲自来到涌金门的岗哨,与寻常士兵一同值勤,这使士兵们更加不敢怠慢。

    每当铁花身后插着两杆梨花枪,小山一般的身躯往涌金门前一站,那气势已是退人三丈。士兵们私下都曾议论过,这样威武的女武神,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她的对手。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谁和铁花单枪匹马地对过阵,也没有人敢。

    倒是有传闻说,有士兵悄悄瞥见铁花在军营的边上的树林中练武,兴起时一枪搠入碗口粗的树干里,暴喝一声,将那棵树连根挑起。

    又有人说,澄浪将军的坐骑也是神驹,若是寻常马匹,不出几日就被压垮了。总之对于这位澄浪将军的各类传说从未间断过,但对她的来历,却无人知晓。

    事实上,就连委以重任的朱芷凌,也知道得很有限。在她刚任监国的那年春天,她与莫大虬在城外约见相谈与伊穆兰重开商馆之事。在回城的途中,遇到一对姐妹来投。细细问来,说是出身霖州,因家乡遍染瘟疫,父母已亡,不得已逃了出来谋寻生路。因早年遇到一异人指点,识得些武艺,想投入军门,为国效力。

    朱芷凌见姐姐身材奇小,精通五行之术,妹妹身形巨伟,颇有神力,心中十分爱惜,便收入了金羽营。

    她也曾派人去铁花说的村庄中打探底细,只是探子到了那里才发现,整个村子瘟疫过后早已是死地一片,空无一人了。

    这姐妹俩自此对朱芷凌惟命是从,这些年来不管是阳面上的军务还是阴面里的计谋,铁花和银花都不负她的期待,完成得无可挑剔。所以多年下来,就连朱芷潋都知道,金羽双花已是大姐的左膀右臂,忠心不二。

    这简直就是毋庸置疑的。

    世人以为可以出入这非皇族不能入内的涌金门的只有沛国公,其实还有这金羽双花。当然,铁花因为身衔警卫之责,出入涌金门无可厚非,银花的出入却是无人知晓。

    因为银花根本就不用走城楼上的路,就能入涌金门。每逢夜里有急信要通报朱芷凌的时候,连赵无垠都不清楚她是何时来的,藏在哪里。除了朱芷凌和朱芷潋,她也不会和宫里任何一个人说话。

    朱芷凌望着远处的来仪宫,心里琢磨着。

    自己作为监国公主,对内的明面上有铁花替她掌握着举国最大的战力金羽营,暗中银花替她还执行着各种隐秘的计划和刺探,对外她还笼络着伊穆兰的刃族,并合谋着苍梧国的温帝。

    这碧海国,实际上几乎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但“几乎”二字,就是不完全的意思。

    她心里很清楚,她还需要再攻下最后一个地方才

    能名副其实,那就是户部。

    在她的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需要钱。

    她是监国,掌管着国库。库里有的是钱,可没有一分钱是可以挪来用的。

    只要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陆文驰就会告知给他父亲陆行远,紧接着就是母皇。

    这些年来有些隐秘之事所需的花费,倒有不少是莫大虬的商馆帮衬着。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有难言之隐,但又很是识相,从不会因为替自己开销了,便来问这钱的用处,这让她着实轻松不少。

    金刃王真是个识时务的人,虽至今都未谋面,通过莫大虬多年交往下来,她深感到这一点。

    所以对于伊穆兰在碧海的商馆她都是尽量行其方便,照拂有加。上次的三万两黄金,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回馈。

    不过考虑到将来,金刃王的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要想瞒天过海,必须拿下户部!这不仅是替无垠报仇,也是势在必得。

    夕阳西沉,生出一丝凉意。

    朱芷凌回到殿内,看到自己的夫君从殿外匆匆赶了进来。她手一挥,侍从们都退出了殿外。抚星台的瀛泽殿是她处理政务的地方,在殿的后方有一条通路,直通往瞰月楼,那是她和驸马的私所。

    当驸马疾步而来的时候,侍从们知道,今天公主的政务结束了,他们可以退下了。

    朱芷凌和赵无垠穿过殿后的花园,走过碧波池上的九曲桥,沿途朱芷凌一言不发,赵无垠也一句不问地跟在后面。直到俩人入了寝殿,一直登上最高的瞰月楼,四下再无旁人,朱芷凌才转身凝重地看着丈夫说:“无垠,事情终于有转机了。”

    她从怀中缓缓地取出南华岛民变的奏章递了过去,赵无垠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这道奏章是南疆总督府转呈上来的。清州知府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向来不把南疆总督放在眼里。此次民变,想必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求助于总督府。按理说,宝泰局的矿洞上出了事,应是户部管,可陆文驰近日里的奏章中却没有提到一个字。也就是说,矿洞妖兽再现,他是真想隐瞒什么。无垠,我们之前的怀疑,看来是对的。”

    赵无垠合上奏章,眉头紧锁,恨恨地说道:“当年他栽赃陷害我父亲,说是私刻度量,我就从来没信过。但我也确实不知道该从何查起。直到有一天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秘密就封存在那矿洞之中,只要能重开矿洞进行查验,自然真相大白。”

    朱芷凌轻声道:“无垠,我是信你的。只是当年南华销金案陆文驰人物两证俱全,而你我都仅仅是臆测。就算有人送来书信,他是何方神圣出于何种目的,是真是假都没有办法判断,我乃一国监国,是不可能师出无名地就下令打开二十年前皇祖母下旨封存的矿洞,你应是能明白。”

    赵无垠点了点头,语气略有些缓和:“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逼着你太紧。你是我妻子,但也是监国公主,是我报仇之心太烈,让你总是两难。”

    “你没有逼我……”朱芷凌听到丈夫这样讲,心里一阵酸楚,刚要出言安慰他,却被他打断了。

    “……你先听我说。”赵无垠伸出手指在她的唇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正如你所言,矿洞妖兽再现,南华岛生了民变,陆文驰的奏章中却只字未提,这事极不寻常,他一定是在掩饰什么。如果说,之前给我送信的那个人的来头还让我怀疑,那么陆文驰这次避而不言让我确信,那个矿洞一定藏着我父亲真正的死因。我只希望你能想尽一切办法,找机会打开矿洞!”

    朱芷凌报以宽慰的一笑:“这也就是今天我这样急地找你来的原因。”说完,把朱芷潋午后来找她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赵无垠听了,若有所思地说:“就算如你所说,她是贪玩才想去南华岛,你又怎能断定她能助我们成事?”

    “那是你不知道我这小妹的性子了。她那些精灵古怪还真不是我所能及的,这些年她跟着银花学了不少本事,她若是想要去打探什么,应是难不倒她。且如能查明真相,她必会先来告诉我,我们便可相机行事。将来此事一旦浮出水面,我会让她自己去奏明母亲,她与当年的南华销金案毫无干系,母亲对她一定是深信无疑的。我们俩个身居事外,正好推得干净。尤其是你,身居户部侍郎,母亲对你又始终心有芥蒂,你说什么她都不会信的,倒不如让小妹去说。”

    赵无垠听了想了一想,亦觉得很是如此,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她这样让总督府递上民变的折子,却把陆文驰给蒙在鼓里,就不怕陆文驰回头找她算账么?还有……那个什么苏晓尘又是怎么回事?他个外朝之臣,搀和进来做什么?”

    朱芷凌又笑了:“沈娴云是陆文驰的人,可是闹到民变这一步,她呈报总督府怎么说也是上传下达的正经道理,陆文驰也不好明着去恼她。可她要是不报,将来事情闹大了,是要掉脑袋的,这可不是她一个知府能担当得起的。沈娴云身居官场二十余年,不会打不清楚这算盘来。至于那个苏晓尘……”

    朱芷凌拿起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笃定地说道:“横竖小妹和他去南华岛的事我是装不知道的,他个外朝之臣又如何,我清楚母亲的性子,她极在意皇家颜面。将来事情若是闹大了,有外人在,母亲就算想看陆行远的面子也不好徇私,倒不是说他有多大分量,只不过撑个场面。所以他一起去,有利无弊。何况我看那书生脑子倒是好使,我已跟小妹说了,将当年销金案的卷宗偷偷借给她查阅。有那苍梧国御封的学士在一旁,能瞧出些端倪来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声音调皮了起来,轻声笑道:“他要是陪着小妹替咱们立了功就算了,要是办事不力,我就拿这个外朝参政的帽子扣给温帝,再讹他三万两黄金出来。”

    赵无垠不禁就势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也笑道:“这姓苏的当初就不该在殿上噎你那几句,如今被你这样子算计。哎……听说过干活儿克扣工钱的,没听说过干活儿还反被讹钱的。我看这个户部尚书,真应该让你来做才对。”

    朱芷凌被丈夫说得一时娇羞,偎在他的颈边。远处余霞泛红,映得两人脸上柔然,一时亲密无限。

第三十九章 来仪

    夕阳尚未落下,银泉公主的清辉宫里已掌起了灯,小贝却还在殿外和明皇的来仪宫的一个老宫女不紧不慢地聊着天。这位资深的老丫头十分清楚,公主的午睡一向要延续到傍晚才起身。

    “说起来,你的容颜和几十年前比还真是没怎么变呢。”来仪宫的老宫女十分讨好地恭维着。

    小贝听得心中说不出的受用,画得浓浓的黛眉一挑,得意地笑起来:“那是自然,公主待我向来宽厚,好些她用不完的珍珠肌玉膏都是赏了我的。”

    谎言说得多了,自己都信了。她每次逢人说起肌玉膏时,都绝对想不起来自己蹑手蹑脚地从朱玉潇的梳妆台揩油的情形来。

    “哎,说得就是啊。哪像我们,不如你有福,你都想不起我当年的样子了吧?咱们可是一起绣过花样的。”那老宫女又嗟叹起来。

    小贝被说的脸上一讪,这个老宫女她确实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说是绣过花样,可二十多年前一起绣过花的宫女多了去了,谁还想得起这个来。不过上次多亏了这老宫女替自己打听来赵钰的墓在哪里,毕竟是来仪宫的人,年岁又大,知道的事儿确实不少。也正因为这样,小贝才刻意和她套着近乎,想着日后也许还有可用之处。

    “难道陛下就从不赏赐点什么给你们么?”小贝问道。

    “我不是伺候梳妆的,有赏赐也论不上我呢。”老宫女的回答滴水不漏。

    小贝心中一转,拉起那宫女的手,现出几分亲热的样子低声道:“下次我把公主赏我的分你一些!”其实心里早打定主意,就和朱玉潇说在来仪宫插了个眼线,要给些甜头,回头再从公主赏的东西里抠出一半来。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

    那老宫女咯咯咯地笑起来,“哎呀,你也太费心了。还是别把那些珍件儿浪费在我这老脸上了罢,不值当,你就自己留着用。回头我也好和人瑟一下,看看这水嫩水嫩的,跟咱可是同一年生的。”

    老宫女连谢绝的话都说得像挠痒的不求人一样,抓得恰到好处,让小贝听得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坦。

    “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公主该醒了,我先进去伺候了,回头咱们再说话。”

    老宫女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小贝消失在清辉宫的殿门后,自己也慢慢地走了出去。

    只见她没有向来仪宫走去,却径直出了涌金门。

    这边朱玉潇方才起身发了一会儿呆,见小贝捧了一盏茶进来,就着手里漱了一口。

    她抬头瞥见外间的桌上已摆上了晚膳,问道:“今晚吃什么?”

    小贝压根儿就没看是什么菜,哪里答得上来。

    她搁下茶盏扶着朱玉潇不慌不忙地回道:“厨子说是做了几道咱碧海的地道菜,不如公主自个儿瞧瞧去,奴婢先说了就没意思了。”

    朱玉潇也不戳穿她,冷笑一声:“还不就是那几样。”

    正言语间,外头宫女来报说清乐公主求见。

    朱玉潇哦了一声,想起自上次涌金门外见了以后倒也一直没遇上,今日来了也好,便让快请。

    不一时,朱芷洁只带着两个宫女盈步踏入殿来,见了朱玉潇就是深深一拜:“姨母万安。”

    朱玉潇一生膝下无子无女,与丈夫也是隔心隔肺了几十年,没说过一句梯己话,骤然有朱芷洁这样心纯如镜的孩子过来,又是至亲之人,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怜爱。

    她忙一抬手,示意不必多礼。

    朱芷洁转身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看着朱玉潇,觉得那张脸真是像极了母亲,竟然有些心慌起来,低眉道:“听……听宫女们说姨母午寐要到傍晚……洁儿就做了几道菜,想着要是姨母不嫌做得粗鄙,就请姨母尝一尝……”。说到尝一尝这几个字时已是悄不可闻,又偷偷地抬头看了看姨母的脸色。

    朱玉潇见她这般拘谨,怜爱之意更甚,招呼她坐到身旁来,说道:“什么粗不粗鄙的,你这样来看姨母,姨母就很高兴了。正好我一个人吃饭无趣,以后你没事就过来陪我一起吃罢。”

    朱芷洁一听,喜得一脸的红晕,立刻拿起一只空碗盏,从食盒里盛了些菜出来,口中不迭地说:“姨母这样说,洁儿实是乐意之极。让洁儿来伺候姨母吃饭吧。”

    她把碗盏放在朱玉潇的跟前,转身又取了一碟菜来。朱玉潇一瞧,只见一片片雪白的东西,瞧着十分素净,如鳞片般层层叠叠,却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琅州新进的菱角,我选了肚心儿的这一段切成了片。配上早上刚挖出来的雪芋,蒸熟了也切成片,一起轧成盒子,只拿些细盐撒在上面。我琢磨着姨母大约有些日子没尝过碧海的菱角了吧。”

    朱玉潇吃了一筷子,觉得被细盐淡淡的咸味一衬,口中雪芋温温软软,菱角清清甜甜,真是糯中有脆。尤其是汁水润在齿中,确是久违了的美味,忍不住又夹了几片。

    朱芷洁见姨母大合心意的样子,心下有些笃定起来,又端出一盘来:“这是咱们自己鹿苑里养的黑毛鹿的鹿脯,最是补气。我从早上便拿鸭油煨着枸杞慢慢炖上了,该是嚼得动,姨母也尝尝。”

    朱玉潇依言夹了一块,鹿肉入口酥烂,纹理间皆是鸭油的焦香,偶尔嚼到几粒枸杞,又掺出几丝甜味来,当下点头称赞。

    “这是东海龟脚蟹,洁儿把蟹腿肉剔出来酿在花菇的褶子里,小蒸片刻再晾上半日,现在应是正入味的时候,吃的时候再淋些香醋便好。”

    “这是瑶柱丝拌藕带……”

    就这样,东一筷西一勺,边上的宫女们听朱芷洁嘴里这么说着,看着朱玉潇这么吃着,一个个口中都忍不住涎水打转。

    小贝更是嘴都合不上,恨不得能抢上去也尝上一口。

    这要是搁往日在太师府,肯定就大声说:“老爷,公主,我先尝尝这菜有什么不妥当。”然后就以试毒为名夹出一碗来大饱口福。

    现下她总不能说:“公主小心有毒!让奴婢先尝!”之类的蠢话吧。

    直把她给看得心痒难耐,一转身喝茶解饿去了。

    朱玉潇见她端得殷勤,做得精致,吃得心满意足。反倒瞧她没怎么顾上自己,便让左右侍女也伺候她吃了饭。

    膳毕,小贝已奉上茶来。朱玉潇指了指茶盘边上的几碟果脯说:“这些是从苍梧带来的。红的那一碟是赤芭蕉,回味浓郁,配茶最好。黄的是猫儿球,瞧着毛茸茸的,有些酸甜,女孩子家都爱这个。还有这碟白的,是蜜渍椰瓜

    条,我喝茶时总爱拿一根在茶里搅一搅,你也都尝尝。”

    说到椰瓜条,朱玉潇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以后这些东西也是吃一点少一点了。”

    朱芷洁刚刚依言拿起一根在茶里正搅着,见姨母神色黯淡,便搁下瓜条问:“姨母可是有些思念苍梧?”

    朱玉潇一阵默然。

    思念?还是怨念?其实自己早已说不清楚了。慕云佑在的时候,她还知道该恨谁,知道该做什么,知道为了什么。慕云佑一死,她感到忽然失去了方向。就像马车上的骏马,二十四年来从不敢懈怠地一直朝前跑着,如今忽然被解了套去了鞍,要让它自由驰骋了,反而不知该跑向哪里。

    朱玉潇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瓜条,似是忘了眼前的朱芷洁。

    是啊,在苍梧的时候,日夜思念碧海。回了碧海,却又开始牵挂苍梧的点点滴滴。

    二十四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想起他这些年里,确实不曾亏欠过自己一丝一毫,不管自己如何同床异梦,始终都善待如一。

    想起来,这椰瓜条还是他手把手地教我掺在茶里,说他从小就爱这样吃。

    后来每次吃茶,都先把那碟瓜条端给我,再自己取了吃。

    转眼二十四年了,我端给他的却是……

    朱芷洁正奇怪姨母怎么好像神游四方一般,忽然见她泪下,被唬了一跳,猜想是自己的这句话勾起了姨母的伤心之事。

    听闻姨夫新逝,中年丧偶,想必是痛心之极的。她正要出言安慰,见边上小贝悄悄摆手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似是见惯了这般光景,便只好也一声不吭地端坐着。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朱玉潇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泪水,勉强笑道:“哎,人老啦,就忍不住会想起些以往的事儿来,你别在意。”

    朱芷洁也笑了一笑,心里却很有些为难。

    今天她来清辉宫,其实是想问问姨母李重延的事儿,姨母这样心有哀念,自己反不知该怎么张口问了。

    正左右思量时,朱玉潇却开了口:

    “听说前几日你与那李重延去双泉亭拔了寒?”

    朱芷洁一听,知道双泉亭也是姨母的心爱之地,龙须已断,定是恼得很,急得口中又打起战来:“姨…姨母,他,他也是一时不小心,才砸断了龙须……”

    朱玉潇目光如灼,眉间一紧,已是用上了观心之术,不过瞬间便了然于胸了,嘴上却故意调侃道:“我只问了寒一句,你便替他开脱龙须之事,这是为何啊?那龙须与你可有关系?”

    朱芷洁哪里会说谎,听姨母这样问,早已六神失了三神,更加慌张了。

    “龙须……龙须其实是我打碎了一边,他打碎了另一边。”

    观心之术只能观得虚实,观不得事情的来龙去脉。

    朱玉潇听她这样供了出来,心里大约猜到了个七七八八。想想这些孩子们的小把戏,真是和自己年轻那时候没什么差异,心下觉得好笑。

    她故意板起脸问:“你砸的龙像是东边那一尊,还是西边那一尊?”

    朱芷洁不解何意,只好老老实实说:“是……西边那一尊。”

第四十章 夜行

    朱玉潇笑了:“你们有所不知,当年母亲给我和姐姐建了这双泉亭时,指着龙像说过。说西边的那一尊是我的,东边的那一尊是姐姐的,叮嘱我们以后就算各奔东西也要相亲相爱。如今你砸的是西边的那一尊,我说原谅你便是原谅你了,你也不必再和你母亲去说起此事,以后也不用再提,你可明白了?”

    朱芷洁听到这里,方才觉得这个姨母长得和母亲一样不怒自威,心肠却是极软,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冷不防又被姨母后面一句话给问得窘了起来。

    “你可是喜欢李重延了?”

    朱玉潇见她脸红得已经渗出汗,却一个字也答不出,连边上的小贝都忍不住笑出一声来。

    “你呀……其实又何须你替他跟姨母来辩解什么。他那性子,在苍梧国就已经是无法无天的了,姨母难道还不清楚么?他小时候来太师府玩,把黎太君种了满园的药草都给拔了个七零八落,黎太君非但不恼,还夸他年纪小力气大呢。”

    这已经是朱芷洁听到的又一桩旧案了,若把迄今为止听到的都入编成册,估计都能成一本《太子从恶录》。想到这里,脑中又浮现出李重延的身影,好像在说:“这是龙涎口,那边就是太常寺卿的家,嘿嘿嘿。”真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朱玉潇看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道:“看来你是真喜欢他。”

    朱芷洁憋了半响,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他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倒也没否了朱玉潇的话。

    “他父皇倒是个性子和善的人,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跟谁发过脾气,他们李家不就是推崇以仁治国的么。”朱玉潇话锋一转,“你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与李重延的联姻之事妥与不妥是不是?”

    朱芷洁未想姨母会如此单刀直入,口中支吾起来。朱玉潇却不等她回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妥!”

    不管你们如何两情相悦,那里都已成虎穴,当年母亲定下失衡之策之日起便已注定如此。如今慕云佑虽死,慕云佐和黎太君尚在,你若是嫁过去,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黎太君那样的用毒高手,日后若清楚了我昔日所做之事,必会转恨于你。

    这岂是你这样一个不谙世事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姑娘所能承受得了的,反倒要送了性命。只是这些几十年的家仇国恨,我又如何能让你知晓,与你说清呢。

    朱玉潇想到这里,把脸色转缓了一些,好言劝道:“太多的原委姨母也不好说太多,姨母只是为了洁儿着想。这辈子能在你母皇的庇护下将来寻一门王公,锦衣玉食平安度日,岂不更好?何必非要离姊妹于千里之外,去受那异乡之苦呢。”

    朱芷洁本来满心欢喜地想来和姨母说说李重延的事,却被快刀斩乱麻一般地给断了话头,真是说不出的委屈。其实她起初只是想来探一探姨母的口气,问一问苍梧国的情形,并没有想要谈婚论嫁。被姨母这样一说,反倒失落了起来,越发思念起李重延了。

    就这样,一个话到嘴边不能诉,一个满怀心事说不出,寡淡地又坐了一会儿朱芷洁便起身

    告辞了。

    朱玉潇见朱芷洁失魂落魄般地走出殿去,惟有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句:“也是孽缘。”

    * * * * * *

    壶梁阁的书斋里,一盏琉璃灯照在窗前。

    苏晓尘刚用过晚饭,打算拿出《云策》来温习一下。

    自从佑伯伯留给他这套书后,已经翻看了无数次,虽然自己保护得很是小心,书盒还是有些旧了。苏晓尘爱惜地摸了摸书盒底部略略翻起毛的地方,看着窗外远处的涌金门,心中生出几分无奈来。

    明明知道银泉公主就在那门里,明明她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就是不能问个究竟。佑伯伯,我到底该怎么办。

    琉璃灯前忽然一个人影晃过,苏晓尘一惊,尚未看清时,那人影已从窗外跃了进来。

    “怎么是你?这个时辰你是怎么躲过湖上那些巡逻的侍卫的?”苏晓尘十分疑惑。

    朱芷潋取下身上的斗篷,呼了口气:“可算是到了,还好你没出去,不然扑个空,我就白操这心了。”

    她见桌上又是一壶黑岩青针,很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嘟咕嘟喝下去,这才坐下。苏晓尘见她一脸的汗,猜想是湖上这一路划得急,大晚上黑灯瞎火地划船过来,一定是来说之前答应老杨查看南华岛之事,心中不由地感激起来。

    “我不是答应老杨去南华岛了吗?我就去和大姐说了这事儿,她还真允准了。噢,我也说了,你也一起去。”

    苏晓尘一听,自己这个外臣一起去,那凶巴巴的大姐肯定是一声狮子吼,不行!

    朱芷潋一瞧他脸上神色不以为然,不急反笑:“她没说不行!就是要我们答应要私访,不可与她扯上干系。她还说,那南华岛二十年前是有旧案的,与此次民变可能有关,要想查清还需翻阅旧档卷宗。卷宗都封存在抚星台,她已安排了地方让我们今晚过去悄悄看,湖上的巡逻也都是她帮忙给支开的,不然你以为我哪儿那么大本事能过来找你?”

    说完白了苏晓尘一眼,又嘟哝了一句:“瞧你,老把我大姐想得那么坏。”

    苏晓尘一听,朱芷凌居然会答应自己这个外臣去矿岛,觉得这事儿听着总是有些蹊跷。待要细问时,见灯下朱芷潋娇小的脸庞上红晕未消,细细的毛孔上还兀自渗着汗。一想这姐妹俩一个帮忙安排一个前后奔波,最终受益的还不是为了自己揽下的龙须之事,便又把话给噎了回去。

    朱芷潋喝了半壶茶,又坐得这一会儿,气息舒缓了不少。她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窗前,看到灯下那盒《云策》,刚要随手翻看。背后苏晓尘一声喝:“别动!”

    吓得朱芷潋小手一缩。其实话刚出口,苏晓尘自己也是悔了。见朱芷潋脸上几分窘迫几分委屈,忙柔声说道:“这是我的一位很重要的人去世前留给我的。方才言语冒犯,你……你不要介意。”说完作了一揖,以示赔礼。

    朱芷潋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便是大姐有时恼了,最多也只是瞪她一眼。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为他的事

    儿来回折腾,却被他这样呵斥,心里真是五味瓶打翻了一地。正欲抢白几句,见他还弯腰躬在灯下,说得言辞恳切。转念又想,他说是重要之人的遗物,也许真的是很重要的人呢?算了,不去计较了,气儿竟然就消了大半。

    她一托窗棂,又翻出窗外,低声嗔道:“呆子,还杵在哪儿呢?来还是不来?”

    苏晓尘这才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转身把《云策》藏好,也翻出窗外。不一会儿两人便没入了边上的芦苇丛中。

    新月如钩,湖面如镜。

    整个太液城下的湖上一艘巡逻的船只都没有。只见一叶扁舟悄然曳来,船的两头分坐着两个身影。

    方才这样一闹,两人都有些尴尬,一路上便沉闷了些。朱芷潋其实是个雨过天晴的性子,过了一会儿,她指了指桌几上的点心说:“那是我二姐午后让人带过来的。她亲手做的榛子酥,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苏晓尘其实晚饭吃得并不少,听她这样说了,倒不好拂了面子,便探身拿起一块尝了尝。

    确实美味!碾碎的榛子裹在松软的莲蓉里嚼起来真是满齿溢香!

    朱芷潋见他吃得开心,自己也笑起来,之前的小风波已作云散。

    “你二姐的手艺当真了得。”苏晓尘赞叹道。

    “那是自然。她今天去看我姨母,所以就多做了些点心分给我,你才有这口福呢。”其实朱芷潋见了点心便想到晚上拿来给苏晓尘尝一尝,姐姐的点心,可比宫里寻常的点心要好吃百倍。

    苏晓尘一听,问道:“姨母……可是银泉公主?”

    “是啊。”

    “她……她近来可好?”苏晓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私下里我也没去过清辉宫。其实虽是姨母,她嫁去你们苍梧国的时候,还没有我呢。所以……”朱芷潋说的倒是实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见一见银泉公主殿下。”苏晓尘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涌金门,喃喃自语道。

    “你想见她?”朱芷潋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不要了。上次嘉德殿上你把我大姐惹得不快,她已经既往不咎了。如今你还想进涌金门看我姨母,再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

    苏晓尘不做声了。

    毕竟是在碧海国,皇城之下,怎能容他肆意行事,还是另寻办法吧。

    朱芷潋迟疑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我也问你一件事。”

    “嗯?”苏晓尘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你说那本书是重要之人的遗物。那人……那人是男是女?”

    “嗯?是佑伯伯。噢,就是银泉公主的夫婿。”苏晓尘依然想着自己的事,答得很随意。

    “噢,是他呀,原来是他呀,哈哈哈。”朱芷潋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快,这一路上千缠万绕的思绪终于拨云见了日。

第四十一章 疑云

    小舟转眼到了抚星台,台上已是一片漆黑。楼下的台阶前站着一个侍女,见了朱芷潋和苏晓尘便迎了过来,低声说:“殿下,请随我来。”

    那宫女引着二人从殿旁偏门入,左绕右绕,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前。

    “此处是藏卷阁,阁中都是重要的卷宗和文牍。殿下要看的东西奴婢已放在二楼的案上,奴婢就守在这楼前。”

    苏晓尘心想,这必是政要重地,朱芷凌竟然放心自己这么个外臣进来。跟着朱芷潋上了楼才发现,原来所有放置卷宗的箱盒都是上了锁的,唯有案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卷文书。

    朱芷潋点上灯,坐下来轻舒卷身,展于案上。卷宗的纸张已泛了黄,显得很有些年头,但卷首和卷尾的朱印依然纹理清晰,鲜艳夺目。

    苏晓尘自小出身官宦之家,深知这些机要文书的厉害,心里并不愿置己于他国的旧案中,便故意说,这是碧海国的卷宗,你先看着,等你看完再转述于我吧。

    朱芷潋见他谨慎,点了点头开始埋头阅卷。

    苏晓尘转身去看那些放着卷宗的箱盒,盒子大多乌黑锃亮,似木非木。苏晓尘虽然年轻,但苍梧国盛产各类木材,他从小就看得多,一观那盒子的纹理,知道是防火的上等沉铁木。

    那些盒子里面有些是上了锁,有些盒子上除了锁还有明皇的封条。

    东首角落里的那批箱盒显得最旧,盒上的锁头都铸成了一朵兰花,苏晓尘想起初代明皇的名讳中有“兰淳”二字,估摸这大约是开国明皇使用过的徽纹。再看南首的那批盒子略有些新,锁头变成了莲花。再看西首的箱盒的锁头,是一簇波浪的模样,苏晓尘思忖着大约是因为三代明皇曾用过金泉公主的封号。最后看到北首的箱盒,锁头已变成了两条交汇的锦鲤。苏晓尘暗想,那日殿上见到朱芷凌,戴的也是双鱼金丝冠,难道是这个缘由?说起来,她虽是监国,但尚未登基,怎能就更替了她母亲所用的徽纹,这不是大不敬么。

    他又慢慢地绕着那些箱盒转了一圈,几乎可以断定,每一个锁头的纹样,就是每一代明皇的徽纹。可朱芷凌还不是明皇,这到底是……。

    正琢磨的时候,朱芷潋伸了个懒腰说道:“可看完了,这事儿还真是有些意思。”见苏晓尘完全没听见她说话,只盯着那些箱盒出神,有些好奇,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敢问你皇祖母的名讳或是用过的封号里有没有莲花之类的字样。”苏晓尘不答反问。

    朱芷潋想了想摇摇头说:“名讳和封号里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母亲说过她戴的金冠是莲花冠。你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锁头的纹样果然是和历代明皇相关的。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说:“你看这些箱盒的锁头上,都有各种花纹,我猜想应该是你们历代先皇御用的徽纹。”

    朱芷潋一听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说

    这个。没错,从我皇曾祖母开始,就是用这些徽纹的。按年头顺序应该是兰花、莲花、泉纹和双鱼。”

    “可你姐姐尚未登基……”

    “这倒不是非要登基了才可用,我母亲做监国公主时就已经开始用泉纹了,只是我听说这些锁头的徽纹有个规矩,只要是用了新的徽纹,旧的徽纹就再不用了,旧锁头的模具也一概销毁。说是为了方便日后归档封存,好区分是哪位明皇经了手的。”朱芷潋解释道。

    苏晓尘依然心有存疑:“那若明明是前代的案子,却在后代翻了案的呢?”

    “卷宗箱盒的锁头是开启即毁的,哪一代明皇经过手,若再想上锁,就只能用新锁,为的就是可追根溯底,一清二白。”朱芷潋说的确是实情,碧海国的历代女帝各个心思缜密,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滴水不漏。

    苏晓尘忽然心念一动,走到案前,拿起装南华销金案的盒子细细端详,边看边问道:“你姐姐用双鱼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朱芷潋又细想了一会儿,很确信地说:“应该是两年前,大姐虽然监国已有六七年了,但开始用双鱼锁我记得是在她大婚后不久的事。嗯,没错!”

    苏晓尘指了指锁头,“听你说过,这是桩二十年前的旧案,为何两年前你姐姐忽然重开卷宗了呢。二十年前的话,你姐姐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吧?”

    朱芷潋见锁头上的双鱼在灯下相映成辉,分明是把新锁。细细想了想,方叹了口气,说道:“我大约知道了。”当下把前任户部尚书赵钰、姐姐朱芷凌与驸马赵无垠的关系大致交代了一番。

    “当年姐夫在瑜瑕殿上冲撞我母皇,为的就是想替父喊冤,多亏姐姐极力保全了他。听母皇说起过,姐夫一直都对皇祖母断的这桩旧案腹诽心谤,想必是因为他,姐姐才打开了皇祖母封上的卷宗。但估计也没有找出什么可疑之处,只好又拿新锁封上了吧。”

    原来如此……苏晓尘心下有些明白过来了。朱芷凌大约是想替夫婿翻案,但又不想和她母亲冲突,明知道当年的旧案有可疑之处,却故意置身事外,让妹妹和自己这个外臣去查探。若查出了什么,自有她妹妹出头。若没查出什么,她也无碍。难怪她在这件事上,查阅卷宗、遣散护卫、每一件事都这样地上心。

    不过怎么说小潋也是替自己才应承了南华岛的事,她姐姐的这些心思怕是说了她也不信,反要着恼。不如就默不作声地陪着她探一探南华岛,也好照顾她一下。

    想到这里,他对着朱芷潋笑了笑说:“算了,不去管这些了。卷宗里怎么说?这个什么销金案是怎么回事?”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卷宗上说,二十年前南华岛上又发现了数座矿山,其中有座金矿,藏量颇丰。时任户部尚书赵钰与户部侍郎陆文驰亲自去南华岛上勘看实地,前后一共十日。经开凿、选矿、取样后,发现是上等的好矿,于是上奏圣听。明皇下旨

    让户部的宝泰局和工部的宝荣局一起,共派矿师会同勘验,发现百斤矿石约能炼化六七两黄金,实是稀世好矿。之后便交予户部的宝泰局开矿采金,就地熔炼。”

    “然后呢?”

    “但半年之后,陆文驰忽然上书弹劾赵钰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证据是这半年里采矿数量虽丰,但熔炼之后所得的金量远不足当初勘验时所得之数。若说熔炼时难免损耗尚情有可原,然而据陆文驰所言,熔炼前投入熔炉的矿石皆是精选的好矿,熔炼后百斤矿石所得黄金不足二三两,相差甚远。又有宝泰局负责铸造矿车的工头作证,是赵钰授意将矿车改为大小两种,平日里用小车,若有官员巡查则用大车,大小车皆称百斤之量。平日里克扣下来的矿石便藏于洞中,择日再行熔炼。”

    “如此说来,人证、物证俱全,案情倒是十分明朗了?”苏晓尘问道。“只是仅凭一个工头的证词,便来断案,万一要是这个工头扯了谎……”

    朱芷潋摇了摇头说:“碧海国但凡矿石开采、熔矿成金、融金成锭,其中每一步都有不同的人记数入簿,造册归档。陆文驰交出的物证里,这半年来所有的矿石、金锭的数量均有稽可查。这些记数造册的人当时共计有四十二人,如果说只是一个工头所供之词不可信,那么这四十二人所造之册又如何解释。卷宗上写了我皇祖母是细细审看了这些册簿,发现数量上大有出入,才最后定了罪的。”

    “原来如此。那么赵钰本人认罪了没有呢?”

    “卷宗上说赵钰被下了大牢后,并未做太多的申辩,入狱后也是每日以泪洗面,对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所陈罪名皆供认不讳,三日后便押往刑场伏法就诛了。”

    苏晓尘听得胸口有些发闷,转身看了看窗外,四下漆黑一片,只有高处巍峨的抚星台上还点着一点亮。

    就像卷宗上描述的一样,这个南华销金案,明明白白,毫无疑点。

    可就是这样看起来寻常之极的一个贪敛之案,和南华岛的民变有什么关系呢?

    阅完卷下了楼,那侍女还守在楼前,见俩人下来,低声道:“奴婢要先上楼去封一下卷宗,请公主殿下稍等。”转身便入了藏卷阁。

    苏晓尘见四下寂静,偶尔有几声鹧鸪的啼唤,听着有些人,不禁挪了几步,走到月下明亮之处。

    朱芷潋见他这般反应,暗笑他居然会生怯,故意问道:“你可信这世上的鬼神之说?”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我是不信的。”苏晓尘嘴上还是在逞强。

    “倘若真有鬼魂,你怕也不怕?”朱芷潋依然追问,实则不肯放过这个戏弄他的机会,脑中已开始搜罗些鬼怪的传说。

    “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倒真希望,能有鬼魂。”苏晓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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