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邂逅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秦道元丝毫不提面圣之事,只每日定时差人送来各色新鲜的瓜果糕点。听闻太子好丹青,又送了上好的金花罗纹玉版宣,配上兔肩紫毫鎏金笔、玉带云纹香兰砚和岱山桐油烟墨,凑成两大箱的文房四宝,沉甸甸地抬过来。
太子在迎宾馆早已住得有些不耐烦,偏偏又无处发作。苏晓尘见状便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不恼,我们何须自寻烦恼。不如出门散散心,见识一下太液国都的风土人情。”实则心下打定主意,想要暗访市井,看看有没有银泉公主的蛛丝马迹。
太子睨视着苏晓尘,十分嫌弃地哼了一声:“这次你又有什么好去处要带我去看?”心里却是有些期盼。
“我那日问起秦侍郎,说从这边穿过菜市大街,再向西走个两三里地,有一座奇山,名唤观音座,形似一尊观音像,山腰峭壁处有一株垂柳,像极了菩萨净瓶中的那段杨柳枝。更奇的是,在垂柳边上,还真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如同净瓶中的甘露洒落人间,堪称一景。”
太子怔怔地听着,忽然回过神来,用手指了指窗外:“去,叫上老曹。”
不一会儿,差去成衣铺子的侍从回来了,抱了一堆寻常的衣服。太子摘了金冠,换上一方嵌珠皮缨小冠,拿上一把折扇,在衣服堆里挑了件如意格流纹水色长衫,又在腰里悬了块螭纹白玉佩,俨然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转头再看苏晓尘,头上换了一方逍遥巾,也拿了一把折扇,不禁笑起来:“好歹也是御赐青玉冠在身的学士,怎么打扮得像个落第秀才。”
苏晓尘顽皮地眨眨眼,实是学了舅舅平日里出门的装束。
再转身一看曹将军,简直要笑喷。曹将军似乎没找到合适的尺码,一件小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几乎要被撑破,连肚脐都遮不住。他搔搔脑袋,又挤了挤肚子,“我这算是殿下的……侍童?”
太子捧腹道:“你这样钟馗一般的侍童,哪个敢要。”
又闹腾好了一会儿,一伙儿人终于出了门。
碧海国的国土基本都是星罗棋布的千岛万礁,就算有大片的陆地也是以洼地居多,像太液城附近这么有山有水的,实是罕有。所以光居住的百姓就有近百万,乃碧海第一大都市。
明皇建国来人口不断涌入,排得上号的大商盟,又都在太液城开了分号,所售商货汇南集北,可谓是琳琅满目,无所不有。又过数十年,伊穆兰国、苍梧国的行脚商人也都纷纷来此集散兜售本国的货物,获利颇丰。直至百年后的现在,太液城的大街上看到各色服饰风情不一的外乡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
这也给太子李重延带的这群人打了个很好的掩护。譬如曹将军这种虎背熊腰却穿着紧身露脐装的,其实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倒是太子轻摇折扇,仪表堂堂,惹得扒着墙角偷看的年轻姑娘们实不在少数。太子仿佛又被春风拂了面似的心舒体畅,略略弥补了些前几日不能骑白马入城的遗憾。
所以,还真就有那么一小群姑娘尾随在他们后面扯着香巾掩面偷看不肯散去的。太
子也不在意,装成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晃晃悠悠招摇过市。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小群姑娘身后还有那么两个特别“小”的姑娘。
“银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苍梧太子啊?我看着没啥有趣的嘛。”一个白衫姑娘从一个菜筐里小心地探出头来。这时从她肩旁探出一个更小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
“是呀,就是那个太子,别看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胆子可小了。一支冷箭就能把他吓得险些尿裤子,嘿嘿。”
“这么废物啊,那我们不要跟着他了,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呢。”白衫姑娘嘟哝了几句,刚要起身,忽然“咦”了一声:“旁边那个高个子戴逍遥巾的是谁啊?苍梧国的男子不都是矮矮小小的嘛?”
“那个啊,胆子比太子大一些,脑子也好使,还知道不少咱们碧海国的事儿,我听他们叫他苏学士啥的。”银花托着腮又使劲想了想说:“噢对,叫太子扮猪!”
“是太子伴读啦!嗯,这个人看上去倒有点意思,不那么讨厌。”白衫姑娘又悄声说:“银姐,你教我的空蝉术原来就是躲菜筐子里偷窥啊,也不算什么厉害本事嘛!”
“啥?这可是银姐我的绝技!你要是练得像我一样炉火纯青,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啦!”银花忍不住弹了一下白衫姑娘的脑袋。
“还炉火纯青……除非把我也压成跟猴子一样小……”白衫姑娘做了个鬼脸。这时,菜筐边站着的卖菜大娘发话了:
“我说两位姐儿,你们打算在我这菜筐子里呆多久啊?”
白衫姑娘顺手一个银锞子丢出去,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下。大娘一看银子立马变了脸,也压低嗓门儿说:“姑娘明儿再来啊?我给你备个大菜筐!”
这时拐角忽然有人喊:“公主!公主可找到你了!”
白衫姑娘一听,沮丧得不行,说:“唉,这空蝉术一点都不好练,这都能被发现。”刚要站起身来爬出菜筐,被银花一把按回筐里示意她别说话继续看。
只见一个宫女服饰的丫头追上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稍稍掀起一角,但只是露了那么一角,白衫姑娘又是一声“咦”。
“车里怎么是二姐?今天是初五,她不是该去给母亲请安的吗?”
银花悄声道:“每月初五清乐公主是会去给陛下请安,但唯有十一月的初五不去。”
果然,那丫头递上一件色彩斑斓的什么东西给了车上之人,转身便走了,大约是出宫时忘了这东西,这让宫女回宫去取。
“哦对,十一月初五,二姐是不去请安的。”白衫姑娘一拍脑袋,“虽然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 * * * * *
清乐公主朱芷洁是个很无趣的人。
这一点大约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每天就是在自己的清涟宫里看看书,写写字,要不就绣点什么,再不就是发发呆,睡一会儿,反正都是不出声的事儿。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喜静,贴
身的宫女才知道她是怕扰了别人招人厌。
她贵为明皇的二公主,却怕扰了别人招人厌?这说出去谁信?
但她真是这么想的。
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这清涟宫,这是离明皇的来仪宫最远的一处宫殿。父亲在她还在不会走路的时候就死了,之后母亲几乎没有来看过她,一直都是宫女和嬷嬷们带大。
小时候她也会像别的孩子一样哭闹或是发脾气,有一次闹得狠了,一个嬷嬷吼了她一句:“你这样子吵,怨不得连你娘亲都不想见你!连宫殿都选了个最远的给你。”她记住了这句话,一记就是十几年。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吵了,她怕吵到母皇。她觉得母皇不来看她一定是她太招人厌了,假如她能安静那么一点,也许……也许母皇会多来那么几次,哪怕多来一次。
慢慢的,她也怕吵到别人,宫女、嬷嬷,怕她们哪天也厌了她,留下这偌大的宫殿只她形影一人。
再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母皇只是不喜欢她,和哭闹与否无关。因为一个老宫女某天不经意说了一句:“你和你父亲金泉驸马实在长得太像了吧。所以陛下才不想见到你吧。”
她又疑惑了,究竟父亲做了什么样的事情,让母皇如此震怒,甚至迁怒到自己。但没有任何人能给她答案。
慢慢的,她觉得大概这辈子母皇不会再回心转意了,每个月初五给母皇请安时,也永远是那么几句。
“给母皇请安,祝母皇身清体健,如意安康。”
“嗯,起来吧。天冷了,你也加件衣服。”或者是“天热了,小心暑气。”
于是,就可以行礼出殿了,月复一月。
直到某年十一月的初五,明皇在“你也加件衣服”的后面忽然添了一句:“以后十一月的初五,就不用再过来了,去祭奠一下你的父亲,这是他的忌辰。”又递给她一根五彩的罗缨,便不肯再多说了。
朱芷洁无法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在想什么?是恨父亲吗?所以也觉得像父亲的自己面目可憎。是不恨吗?所以还记得忌辰让自己去祭奠。
细细看那罗缨,锦绣的丝线已经泛黄,应该是有些年头。面儿上已被磨出光来,猜想应该是母皇时常拿在手里摩挲的缘故。
怀念?怀恨?
依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大姐永远很忙,小时候忙着读书,忙着习武。大了忙着看奏折,忙着和大臣开会,还要忙着替母皇巡视四方,比母皇见到得还少。小妹也很忙,忙着在母皇怀里嬉戏,或是跑出宫去玩耍。
算了,自己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还是不要去扰她们了。
但朱芷洁自己不知道,她恰恰拥有天底下最美丽的一张脸,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那又怎么样呢?她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知道,还会在乎自己美不美么。
第十三章 毛贼
每逢十一月的初五,她便会找一辆寻常的马车,去郊外的驸马墓拜祭父亲。恰好今天出宫时,不小心将罗缨忘在宫里,便让宫女回去拿了一趟。
这根罗缨也许是父亲的旧物,细细闻来,还带着一丝母亲宫里的金缕香的香甜。她把它握在手心里,觉得这么做好像能让自己离父母近一些。
马车继续行进着,忽然朱芷洁听到前头一阵骚动,好像是马首撞到了什么人。其实是那堆跟踪太子的少女跟踪团推推搡搡,其中一个姑娘被挤得没站稳,一个趔趄惊得手中红艳艳又香喷喷的汗巾子抛了出去,一整个儿覆到马脸上。
可怜的马儿瞬间觉得眼前一片红云,满鼻子怪味儿想要打喷嚏,耳边还一堆尖叫声,简直是一场视觉嗅觉听觉刺激的盛宴,瞬间惊得向前猛踏了几步。
这一踏不打紧,整个马车几乎要被翻过来。朱芷洁坐在车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颠得半截身子甩出车窗,手上那根罗缨脱手而飞,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李重延手上那把摇来晃去的折扇上。
李重延捡起罗缨转过身一看,结果看到了这辈子让他最难以忘怀的景象。
从一辆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半个身子,严格说是被车窗卡住了,既出不来又回不去。那姑娘满脸红晕,虽不知是羞得还是被车窗卡得喘不上气憋得,但都不妨碍把她那张绝美无比的脸庞衬得更加娇艳欲滴。
朱芷洁那一刻几乎想死的念头都有了,这寻常马车的窗子竟然那么小,卡住了自己不说,旁人看来还以为是自己腰粗。但其实她不知道,多亏了是寻常马车,这要是换成宫里的七宝香车,那窗口的大小……怕是她整个人早和那根罗缨一起飞出去撞太子的折扇上了。她现在唯有拼命挺着腰让身子保持水平的姿势,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那么滑稽一点。
李重延已经看呆了,这样美艳的一张脸,这样奇异的一个姿势……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去,说出了平生第一次主动对女人搭讪的话,而这句话甚至让身边的老曹都听不下去了。
“这位姑娘,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有比这更老套的搭讪方式了吗?这种话连我老曹都不说的好吗?
这时候,身周一堆人呼啦地就围上来了,明显围成了两个圈,扶公主的扶公主,护太子的护太子。但这不妨碍朱芷洁和李重延在这一刻保持着四目相对,尤其是李重延说完这句话后,觉得那姑娘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里嗫嚅着,好像要对自己表白什么。
李重延凑近朱芷洁的嘴边,终于听清了她憋出来的那句话:
“把……把东西还给我。”
李重延才想起手上还拿着她的东西,左手刚要递过去,忽然心念一转,右手解下腰间的螭纹白玉佩,把罗缨系上去又打了个结递了过去,对着朱芷洁深情脉脉地吟了一句: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一刻,朱芷洁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连罗缨带玉佩一把拿了过来。这时苏晓尘已从旁边卖锅贴的人手里夺了把锅铲跑过来,对准马车的窗棂就是一撬,窗棂应声而落。
朱芷洁忽然觉得气血畅通,逃出生天似地赶紧把身子一缩,退回车里。回想到方才种种,羞得胸口乱跳,死死往下拽紧窗帘,生怕再被人看到。
这一切,都被远处菜筐里的那两个小姑娘看在眼里。清洋公主朱芷潋轻声道:“银姐,这个人不仅脑子好使,好像心肠也还不错呢。”
马车兀自去远了,李重延还怔在那里。
老曹悄悄拍了他一下,“殿下?已经走远啦。”李重延忽然幡然醒悟似地斩钉截铁道:“不行!老曹!你必须得给我打听清楚了,这是谁家的姑娘。”
旁边那卖锅贴的小哥劈手夺回自己锅铲,话里带刺儿地挖苦道:“那是咱碧海的公主,你连公主都不认识,还想高攀?”
李重延听了不怒反喜,“公主?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
这边的菜筐里,朱芷潋已经憋不住了,开始埋汰银花:“你说这群人有好玩的,不就是个好色之徒嘛!我还傻乎乎地跟了半天!走了走了。”
银花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看他们身后,那两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朱芷潋一看,还真有两个蓝衣人,好像在交头接耳什么。
“要是我没猜错,刚才那太子的玉佩太招摇,他们已经被毛贼们盯上了。”银花嘿嘿嘿地笑起来。
朱芷潋一听,又来了兴趣:“毛贼!有意思。继续继续!”
两个蓝衣人一个叫王四,一个叫刘八,还真是两个毛贼。今天是来市井里看看有没有冤大头可以下手的,正好撞见了太子这几个。
紧身露脐装的侍童,尾随的少女团,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玉佩,简直想装看不见都难。
王四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刘八:“遇上买卖了,怎么开张(下手)?”
刘八悄声说:“其他几个还行,那个黑毛侍童看着不好惹,我去给老大送水(报信),你跟着他们,要是有机会就往七里坡带。”
“让我去想办法带人,你去老大那儿邀功?妈的,你就不该姓刘,你该跟我姓!”
“再瞎哔哔,上次桃花楼跟小翠喝花酒的钱先还老子!”刘八很有杀手锏,说完就消失在市井里了
王四不言语了,暗骂刘八无耻,心下开始琢磨怎么找机会引这几个人过去。其实这事儿不难,因为对方自己找上来了。
苏晓尘一推手,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观音座怎么走?”
“观音座?噢,好说好说,我家就那边儿,你们跟着来就是。”王四心里乐开了花,真是全不费功夫。
李重延这一行,一共就六个人。李重延和苏晓尘是富贵出身,老曹虽是沙场老将但没走过江湖,随行两个兵士也是一样,最后还带了个胖乎乎的王公公。所以王四这么一忽悠,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沿途风景甚好,李重延边赏着水乡风景边哼着小曲儿,满脑子都是刚才公主的婀娜身段,心中好不得意。苏晓尘则光顾着看远处亮晶晶的太液城楼,连路都没顾得上看,还好几次险些被石头绊了脚。
等众人觉得四周人迹渐少,路不成路时,已是来到一个破烂不堪的龙王庙前。老曹有些纳闷,刚要开口问那王四,王四忽然一溜烟儿地往庙里跑,边跑边喊:“赶紧出来,我把买卖带来了!”
李重延看看苏晓尘,一头雾水地问:“咱说了要买他啥东西了么?”边儿上的王公公已经尖叫起来:“天呀!妈呀!有坏人!”
老曹一看,跳出二三十个毛贼来,这是入了贼窝了啊!瞬间用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敏锐的军事直觉判断了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架不住人多啊!于是当机立断,双手一伸,施展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左手夹起太子,右手夹起苏晓尘,撒开腿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王公公,对不住!”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才气喘吁吁地把两人放下,看着毛贼没追来,当下松了一口气。
那俩人下了地,一起抱拳拜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老曹再定睛一看那俩人,几乎没昏过去!
“我说你们怎么也扮成秀才的模样出门了啊!”老曹一脸的哭腔。
两护卫对视了一眼,一脸窘相:“平日粗野惯了,想扮个书生……好……好找妹子。”
老曹顾不得埋怨,心想这再回去也还是打不过啊。立刻又用敏锐的战术直觉判断了一下,沉稳地说:“你们两个赶紧回城里找秦侍郎搬救兵,我回去跟他们拼一刻算一刻!”
两个护卫看着老曹坚毅的眼神,又一抱拳:“将军保重!”转身就跑,三人很默契地分头行动了。
老曹边走边琢磨怎么跟对方交手,一会儿忽然看到远处跑来两个书生,还以为是太子和苏晓尘,再一看,居然还是那两个护卫。三人一齐“咦”了一声。
老曹问:“怎么又回来了?”
几乎同时那两个护卫也问:“将军怎么走在我们前面了?”
三个路痴!
老曹这边正懊丧得要死,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菜筐,菜筐里还有两个小姑娘几乎要笑昏过去。
“哎哟,这几个糊涂蛋,笑得我都快不行了。”朱芷潋捂着肚子直笑出眼泪。银花也嘿嘿哈哈笑得停不下来,笑到一半忽然问:“你怎么把菜筐也带着来了?”
“我都花了钱了啊!”朱芷潋理直气壮。
银花暗想:碧海人就是碧海人。当下也不理会这些,一个跟斗跳出筐说:“咱去看看那两个公子哥。你正好练练我教你的赶蝉术。”说完,两人几个跳跃,入了草丛没影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支。这边龙王庙前,李重延、苏晓尘和王公公早被绑了个结实。李重延嘴里被塞了个破布团,只能心中暗骂苏晓尘。为看个破瀑布,差点被射死。为看个什么观音,又被贼人绑。我发誓这辈子要是再上当跟你去看什么鬼东西,我就不姓李!
正恨恨间,为首模样的一个大汉示意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得意洋洋地说:“说吧,这位公子。打算让家里拿多少钱来赎啊。”
第十四章 生智
李重延又惊又怕,却还嘴硬:“贼人,你知道你绑的是谁吗?”苏晓尘一听急了,这太子爷这当口居然还要摆谱!赶紧张口说:“是啊!你们知道你们绑了谁嘛!你们绑了城东开钱庄的李员外的三公子的书童!”
为首的一听,一把拽过王四说:“你怎么带来个书童?那三公子呢?”
苏晓尘说:“三公子就是我呀!”
李重延再笨也知道这话的用意了,对苏晓尘的恨意顿时消了一半,忙低下头不吱声了。
王四忙道:“老大,别听他瞎说,给玉佩的时候我瞧见的,是个儿头矮的这个公子哥给的。”
“那是我递给他的。他一个书童,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相信你们搜!”苏晓尘强作镇静地说。
王四不信,趁机把李重延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果真是一文钱也没有。刘八忽然开口说:“别傻了,这年头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自己不带钱,都是身边儿的奴才掏钱,不信你搜那胖子。”
王公公尖着嗓子叫起来:“你才胖子!你们全家都胖子!你们要干什么?”他不介意被喊奴才,就是介意被人喊胖子。还没等搜呢,身子就开始挣扎,扭得怀里掉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首领一看,眼都直了,夸赞还是刘八的经验老道。苏晓尘急中生智,大吼一声:“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不就是李员外的三公子嘛?”
“我是伊穆兰国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你们要是再敢动手,我让我舅舅派人剁了你们!不相信你们就搜搜我身上!看看能翻出什么东西。”
龙王庙远处的一个菜筐里,朱芷潋听了苏晓尘喊的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问银花:“侄子不是该叫叔叔么,他怎么叫舅舅?”
可庙里的毛贼们谁也没注意到这一茬,光注意金刃王这三个字了。因为金刃王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早年碧海国商盟和伊穆兰国的黑市就是刃族酋长金刃王一手遮天地护着才蒸蒸日上。刃族领地本就靠南,金刃王又是三大部族中最唯利是图的酋长,所以即使是毒金之战之后,依然有不少伊穆兰的商人来太液城交易货物,其中就不乏金刃王的人。
苏晓尘这么一吼,贼首深感棘手,万一他要是跟城里的伊穆兰人有关系,那明晃晃的弯刀可惹不起。再细看苏晓尘,长得人高马大,越看越觉得和城里的伊穆兰人差不多模样,当下心里犯起了嘀咕。
王四却不信,一把扯住苏晓尘一阵乱翻,居然真的在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支断箭的尾部。
刘八见了,惊叫起来:“啊,我见过这箭上的纹样!就是金刃王在城下开的兵器铺里,不少兵器上都刻着这个。”
首领一听,也有点慌,但还是不甘心,说:“无妨,我认识一个人,在伊穆兰人的商馆里当差。赵二,你且拿着这箭去商馆,问那儿一个叫郝师爷的,就问这箭是不是他们馆里的,金刃王有没有个侄子是叫苏……苏……苏什么来着?”
苏晓尘大声说:“苏拉格加!”
远处朱芷潋又皱眉了,问
银花:“他刚才不是说叫苏勒哈加么?”
赵二拿着箭头转身走了,李重延和苏晓尘却暗自心中叫苦不迭,这还能不露馅儿吗?苏晓尘心想,佑伯伯说过,男儿要有担当,来看观音座是自己的主意,怎么说也不能让太子遭了劫难。于是心下一横,大声道:“不就是几个钱嘛,你们赶紧先把我的书童先放了,他口齿伶俐,回去跟我舅舅一说,保准带着钱回来。说吧,要多少。”
毛贼们本来就是为了钱,没想搞出别的事儿,一听这话觉得也在理。反正万一等赵二回来说没有什么苏不拉擦这号人,再拿这小子开刀不迟。
首领眯着眼,竖起三根手指,嘴里却说:“五…五百!”
苏晓尘问:“你这到底是三啊,还是五啊?”
“是三…三加五!八百两!你让书童拿八百两银子来我就放了你!”首领坐地起价。
“行!不过八百两银子书童可搬不了,你把两人都放了,他们一起搬过来。”
首领一挥手:“把那胖子也放了!”
王公公一听放人,也不计较胖不胖的事儿了,赶紧扶起太子往外走。李重延转头看了一眼苏晓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 * * * * * .
小雨过天晴,碧草怡人心。
碧海国一年四季雨水极多,就算是冬日里,也时不时会突来一场,把通往郊外的路淋得分外泥泞。
清乐公主朱芷洁坐在车里,听着马蹄声声,手里拿着那根罗缨,心下稍定。望着窗外,她想起不知从哪年起,忽然这条路就被整修一新,如今是光挞挞的青石板大路,一直通到父亲的驸马墓。
朱芷洁原以为是母皇的旨意,但细一想,母皇从不去祭奠父亲,平日连提都不许人提,修这路来做什么。可若不是母皇,修路到驸马墓的事儿谁又敢说一个字?
算了,不去想那许多了。
到了墓碑前,宫女们默默地拿出瓜果祭品摆上,跟着公主时间长了,主仆们都是一个风格,做事不紧不慢,不带声响。
朱芷洁看着墓碑上,篆着“敕封金泉驸马文骏陆公墓”十一个大字,泪水便下来了。
父亲陆文骏,是辅佐三代明皇老臣的丞相陆行远之长子。虽出身螟蛉,并非亲生,但学识出众,温润如玉,是陆行远的几个儿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坤平三十二年,自陆文骏得了科举殿试金科状元后,各家官宦小姐更是闻风而动,只要是门第尚可的几乎都蠢蠢欲动,纷纷出重金聘请最好的官媒。但她们很快就发现,没有一个官媒敢接手这件事,再高的酬劳也是一概被拒。
殿试结束不久,明皇赐宴瑜瑕殿,所有殿试学子皆可赴宴,金泉公主朱玉澹和银泉公主朱玉潇亦列席于明皇两侧。席间,两公主各自亲手斟了一杯酒,金泉公主的这一杯便是递给了陆文骏。
那夜酒席之后,各家的官宦小姐们都一起断了念想。
又过两个月后,金泉公主完婚了。
世间这种最优秀最完美的男人和最尊贵最美
丽的女人的婚姻,就像是御赐的玉如意,永远只能摆在高台上享受赞美而无法触及。
但非凡的婚姻往往也非凡人可以肩负。
坤平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五晚上,陆文骏忽然急病早逝,此时清鲛公主朱芷凌五岁,清乐公主朱芷洁才一岁多。
不过一个月,第二代明皇崩,金泉公主朱玉澹即新一代明皇位。登基时腹中已怀胎六月,便是日后的清洋公主朱芷潋。
关于驸马的死,全国上下无人敢提。碧海男子本就不多寿,鲜有活过五十的,但大多是过了四十才开始血气衰败。而驸马年纪轻轻只有三十几岁便急逝,着实令人生疑。起初坊间也有流言四起,但老丞相陆行远直言当晚就在驸马榻前,眼看着儿子闭了眼,于是关于这事的流言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朱玉澹即位后,厚恤陆氏一族,封陆行远为沛国公,世袭罔替,擢次子陆文驰为户部尚书,其余子弟也皆有封赏。
之后的十几年里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金泉驸马这四个字,就像一个覆满尘灰的瓷瓶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一样,曾经精美绝伦,如今却再无人想起。
朱芷洁焚完几张亲手抄的佛经,又拜了几拜。她看着墓碑,曾无数次想象父亲的相貌,父亲既然是陆丞相的养子,应该和陆行远长得也不像吧。听说自己是和父亲很像的,于是平日里她又会呆呆地看镜子,可怎么看都只有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每逢新年或重要的祭典时,朱芷洁都很想拉住陆行远问问父亲以前的事,然而陆行远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样,远远看见她便避开了。
自己还真是不招人喜欢……
朱芷洁缓缓立起身来,轻轻地抚了抚墓碑,转身回到马车上,沿着青石板的大路慢慢地走远了。
这时,才从墓边的林子里悄悄走出来一个人,一直走到墓碑前。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颗小小的青枣,放在朱芷洁刚才堆叠的果品上。然后也是深深一拜,没有说一句话。一袭青色斗篷的裘领掩住了脸庞,随着身躯在微微颤抖,头上的双鱼金丝冠依然流光溢彩。
不一会儿,林子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他走到那袭青色斗篷身边,肩并肩地站着。
“每年的今天,你来祭奠你父亲,我来祭奠我父亲。都葬在这酒堡山下,你父亲好歹碑上还有字,我父亲却躺在那边,连字都不让刻。你的皇祖母……真是心狠!”男子脸上尽是恨意。
“无垠,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和你一样的苦。只是我们还需要忍耐,待到日后,我定会厚葬你父亲,让你宽慰些。”裘领滑落,露出清鲛公主朱芷凌泪痕未干的脸,“但现在,我们能做的还很有限。”
“比如修这么一条青石路?”赵无垠望着伸向远方的大路,语气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自嘲。
“无垠……”朱芷凌眼神里有些责备,很快又用女人特有的柔软语调说:“别这样……现在还是母皇的天下,但总有一天,我会扭转这一切。”
第十五章 陆翁
“然后呢?变成你的天下?”赵无垠嘴角一扬,语气依然有些挑衅。
朱芷凌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还是忍了下来。身为碧海国的长公主,又是监国,除了母皇,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去忍耐。只有这个男人,她体谅他,他从小就受尽了世态炎凉,个性里有些冷傲有些刻薄都不算什么。她也有愧疚,因为他的父亲是死在朱家的手上,而她也是朱家的人。
但归根结底,她愿意忍耐他,是因为爱他。没有他的世界是一定是万念俱灰的。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我对母皇的恨意丝毫不比你恨她的少,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只是我们还需要忍耐,使团才刚到太液城。我们的计划也才刚刚开始!”朱芷凌有些焦虑地望着赵无垠,眼中没有丝毫的虚伪。
“是吗?”赵无垠还是以一丝冷笑相对,“也许你的忍耐还没结束,我就已死在你母亲手里了。”又恨恨地补了一句:“就像当年你父亲一样。”
朱芷凌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丈夫的讽刺,又或者说已经听惯了丈夫这样的口吻,神情反而变得坚定起来。
“我绝不会让她这样对你。”朱芷凌顿了顿,忽然恢复了监国公主的威严,说道:“你年内已新晋了户部侍郎,户部尚书陆文驰暂时不要再去惊了他,你在他下面且委屈一下罢。母皇已觉察到我有些急进,以她的聪明,如果我们太急于求成,定是会被怀疑的。”
“可陆文驰是陆行远的儿子,不扳倒他我们怎能动摇陆行远的根本。不动陆行远怎么对付你的母皇!试问你还有多少时间可用?”赵无垠有些急了。
“陆行远不能动!他是我父亲的父亲!”朱芷凌忽然浑身一股盛气。站在边上的赵无垠直被逼得退了一步,但嘴上依然不饶地小声地哼了一声:“又不是亲生的……”
“那也不可以!你记住!唯有此事你不准擅作主张!”朱芷凌的身上已是完全一副临战状态。说完她忽然觉得不该把谈话的氛围搞得如此僵冷,竭力柔声道:“其实他都已经八十二了,再过几年都不需要我们再操心什么了的。你又何必……”
“说起来,为什么这老头能活那么久?我们碧海国人哪有这么高寿的男人。”赵无垠也不想迎面碰撞妻子的锋芒,把脸别了过去,顺势转了话题。
朱芷凌低声道:“这也难怪你不知道,以前皇祖母就不让议论这事儿,所以只有我们朱家知道。他能活那么久,是因为他本就不是我碧海国人。”
“那是哪里人?”
“伊穆兰人。”
* * * * * * .
涌金门外,一辆八骏宝车缓缓驶来。牵引的八匹白马无一丝杂毛,四蹄稳健,踏在雨后洗刷过的宫门大道上,显得额外英武。再看那车身,通体的香樟木,刻尽“天官赐福”“魁星点斗”“五蝠捧寿”“鲤跃龙门”之类吉祥纹样。车顶上以黑玉为底,玳瑁珠贝为缀,镶出紫微垣华盖十六星的星象,披光戴耀,夺人眼目。
车门侧悬着一块牌子,上书“沛国公府”。
所有人都知道沛国公府多有钱。
所有人都不知道沛国公府多有钱。
侍奉三代明皇,获封土地矿藏无数,次子又是现任的户部尚书,碧海国八大商盟,其他几个儿子手中握着的就有三个,他家没钱,谁家有钱?
可沛国公自仕官以来是立了誓言的:“我陆行远此生不取一分俸禄,家中所有财物,日后若国有所需,可全数尽捐,一文不留。”此言一出,举国震动。
别看人家有钱,可人家看得很淡,是随时随地愿意全拿出来,这份意气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也不是嘴上说说只摆个姿态。当年毒金之战,为筑起金墙时,陆行远真的就把家里能卖的能值点钱的东西全换成金子拿出来了。所以陆氏虽富却不遭人嫉恨,虽贵却不落人话柄。
马车一路驶到涌金门前,看门将士打开了非皇族不得入的大门,请车入内。陆行远却手一挥,示意随从停了车,然后把所有随从全部留在门外,踏着方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不是皇族而能入涌金门的只有他一人,念他年迈可乘车而入的是明皇的恩典,也成了他唯一不遵从的一道旨意。
来仪宫鼎香殿。
尚未入殿,金缕香已飘然而至。
陆行远止了步,问殿外的宫女:“今日焚香似乎比往日多些。”宫女悄声道:“陛下今日心郁,命人多投了三分。”
陆行远“哦”了一声,心中大约有了分寸。
朱玉澹靠在美人榻上合着眼,但任是陆行远放轻脚步,她还是听到了。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宫女们会意,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阿翁,坐吧。”
陆行远有很多头衔,三代老臣、当朝丞相、沛国公、瑜瑕殿大学士,任何一个都足以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终生成就。但他没有一个是在乎的。唯有这一声阿翁,直击内心。
“陛下今日叫老臣来是?”陆行远在榻前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坐定。
“近日凌儿办了一些事,一件是和温帝李厚琮合手把她姨母送回来的事。一件是弹劾户部侍郎顾吾同渎职后,把清鲛驸马赵无垠补了缺。还有一件是南华岛开采新矿的事。”
陆行远一听,都是朝堂之事,有些奇怪。若是朝堂之事,何须叫他入涌金门来。
“陛下是觉得清鲛公主有什么地方办得不妥么?”陆行远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三件事都办得滴水不漏,章法有度,”朱玉澹紧锁眉头,玉手轻轻地扣着榻沿,一下又一下。
“但搁在一起,总让朕感觉凌儿急促了些。我也当面问过她,她似有焦虑,又不肯说。”
陆行远不言语了。他侍奉三代明皇,知道朱家最厉害的便是观心之术。当年的开国明皇朱兰淳善察颜色,能度人心,年纪轻轻就掌得一方商盟,做得一手的好
买卖,全凭自己领悟出来的识人断面的本事。建国后国强民富,并非只是明皇有治国之才,更多的是识得贤臣良臣。自己能被历代明皇如此看重,也是因为一心奉公,用观心之术亦看不到自己一丝杂念。所以如今明皇朱玉澹忽然这么提起来,那么清鲛公主就一定是有些隐情的。
“孩子年轻,急躁也许是有的。不过陛下既然担心,老臣就略盯着一些。不知陛下觉得从哪里入手较为稳妥?”
“户部尚书是你儿子陆文驰,清鲛驸马赵无垠近日才新补了侍郎位,一举一动你儿子瞧得最清楚,便让他留点心吧。只盯着便是,莫要惊了他。”明皇显然心中早有主意。
“陛下还是觉得赵无垠那孩子不好?”陆行远试探地问了一句。
“当初固然是先皇杀了他父亲,也是他父亲几十年前任户部尚书时偷天换日,贪污国库,咎由自取。赵无垠人虽有才,但对此事终有执念。”明皇越发眉头紧锁。
“可驸马与公主已成婚两年,又两情相悦,现下若要再做什么只怕投鼠忌器。”陆行远是看着朱芷凌长大的,朱芷凌对赵无垠的心意他一目了然。
明皇沉默了。
陆行远说的没有错,这确实不是一时间就能解开的难题,所以暂时也只能是盯着了,何况现在赵无垠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用人不可诛心。
朝堂之事说完了,陆行远能觉得明皇并不想让他退下,他就默默地坐着,等候明皇开口。
许久,明皇才低低地唤了一声:“阿翁。”
陆行远忙应道:“我在。”
“朕近日里尤其思念他,朕总觉得……朕当初是不是应该……”朱玉澹的声音越来越轻。
“陛下……陛下又说这些不该说的话了。”陆行远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起来,口吻倒更像一个父亲。
“可是……如果朕当初……”
“陛下!臣说了很多次了,没有什么应该与不应该。陛下只是遵从了先皇的旨意,何况鸩酒是臣亲手端给他看着他喝下的!他要怨也不会怨陛下,只会怨臣这个当父亲的!”陆行远忽然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可终究是因为朕才杀了他啊!”
朱玉澹的一声嘶喊,响彻了整个宫殿,好像一层黑色的面纱忽然被揭开,露出一张骇人的扭曲脸孔一样。朱玉澹伏倒在榻上,发泄般地抓着软榻上的织锦缎面,泪水一滴滴地渗了进去。
“我那么喜欢他,却眼睁睁看着他死,看着他的血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却还在努力宽慰我,对我笑着。后来,他的眼睛也开始流血,他发现慢慢看不到我了,还叫着我的名字。多少个晚上,我只要一闭上眼睛,看到的就是他脸上的血,满身的血啊……”朱玉澹方寸大乱,已是泣不成声,头上的松绿玉簪不知何时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身周。
第十六章 脱身
陆行远上前颤巍巍地跪下身子,也不禁泪眼婆娑。
“澹儿,你和骏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虽然起初不知,但从你母亲在瑜瑕殿赐宴那晚,让你把酒递给骏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结果。这就是命运,碧海之君所需要背负的命运,每一代明皇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人能例外。你和潇儿不也是很早就没了父亲吗?”
“阿翁……你恨我母亲吗?”朱玉澹慢慢抬起头,看着陆行远的眼睛。
陆行远苦笑了一下,“陛下,臣不过是伊穆兰刃族的逃奴出身,当初父母南逃,无意入了南境。父母不识水性,误入深潭,唯有将我使劲推上岸边,我懵懵懂懂四处乱走,被先代明皇陛下巡视时的车驾撞见,得以收留,这才捡了性命。若没有先皇陛下,何来如今的这把老骨头。怎敢言恨?”
陆行远慢慢拿出一方手帕,不管自己老泪纵横,却轻轻地擦着朱玉澹的脸庞上的泪痕。
“所以臣立誓不取一分俸禄,但凡碧海有用,臣必倾所有!”陆行远在如磐石一般坚定的诺言后面,缓缓地加了一句:“也包括骏儿。”
朱玉澹止住了哭泣,她看着陆行远沧桑的脸,觉得此刻已不需要什么观心之术了。想起母亲曾说过:观心之术,可分三等。以目观心是下等,以耳观心是中等,以心观心方是上等。观心之术只对心有执念之人有用,若是心如明镜,此术无用。
陆行远便是那种心如明镜的人。
他缓缓站起来,出神地望着殿中巨大的香炉,好像在回忆昨日一般:“臣当时年轻,先皇陛下还为臣指了婚,只是总不得子嗣。臣以为是自己命太硬克死了父母,天要罚我才有此结果。哪知某日去霖州办差,途经一山脚,竟然看到一个弃婴,臣想起自己的身世,哪有不救之理,便带回家中。想来膝下无子,如今上天赐我一个也是恩情,于是尽心养育。说来也怪,自从骏儿进了门,内人就有了身孕,接连生了四个儿子。连内人都说这是福报,对骏儿也是视如己出。”
说完,回过头来,对榻上的朱玉澹温言:“臣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旦夕祸福,不可强求。所以还望陛下不要执念太深,免得又起因果事端。”
朱玉澹点了点头,用从小就说惯的语气对陆行远笑了笑:“阿翁说得是,澹儿记下了。”
陆行远慈爱地抚了抚朱玉澹的手,起身退了出去,又轻轻地掩上了殿门。
金缕香依然丝丝缕缕地萦绕着大殿。
逝者是生者永远的痛,朱玉澹每每看到朱芷洁的脸,都会想起那一夜的事情。看到她的小脸一哭,自己便会心如刀绞,是自己夺走了女儿的父亲。看到她的小脸微笑,自己又会不敢直视,好像笑着笑着,那眼中就要流出血来。
无数次在夜梦中,朱芷洁的脸和陆文骏的脸重合在一起,用哭声和微笑把她惊醒,让她彻夜不眠。她觉得真的无法再靠近这个孩子,她只能把孩子放到远远看不到的地方去。
清涟宫,离自己的来仪宫那么远,也许那孩子在那里会很孤独吧。
对了,文骏还留下了一根贴身的罗缨,还是送给她吧……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
原谅朕。
* * * * * * .
一场急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会发生。比如太子李重延和胖胖的王公公刚跑到半路就被浇了个透。赵二拿着根破箭头才到坡下也成了落汤鸡。在千万个忘了带伞而被浑身淋透的人里,有两个小姑娘很幸运地成了例外。
因为那个菜筐还挺挡雨的。
银花打了个哈欠,觉得有些无聊。她摸了摸身上,从怀里掏出一包桃脯,递给朱芷潋。两人吧唧吧唧开始边吃边聊天。
苏晓尘还被绑在龙王庙里,面对二三十个毛贼围了他一圈,他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放弃希望了。不管佑伯伯教过他多少计策,秀才遇上贼,那也是没辙。要是自己平时也学点武艺就好了,这一路上怎么就没跟老曹学两手呢。
算了,说起老曹就是一肚子气!
朱芷潋吃着桃脯,看着苏晓尘的背影说:
“银姐,那个贼人的头儿在说谎,估计他拿到钱也不会放人,还会再讹他钱。”
“你咋知道?”银花从怀里又掏出一包杏条递给身旁的朱芷潋,朱芷潋则默契地把桃脯换给她。
“笑话,我朱家的观心术岂是浪得虚名,母亲教我的那些我都学了七八成了,方才我一看那贼脸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朱芷潋脸上颇为得意。
“是嘛,那你咋就看不出那个苏……苏个拉擦说的也是假话呢?”银花一挑眉毛,明显是平时抬杠抬惯了的。
“我……我学的是观心术!又不是观臀术!他就那么一直用屁股对着我坐到现在,我能观到个啥?!”朱芷潋很不服气。刚说完,又生出一丝担心来。
“银姐,既然他说的是假话,那等下毛贼回来咋办?要不要现在去救他?”
银花“噗”地朝筐外吐出半颗桃核,嘴里正含糊不清,摇了摇脑袋,意思是不用不用。她摸摸怀里又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朱芷潋接来一看,问:“这是什么啊?”
“拿错了,这是火药,不好意思。”银花赶紧收了回去,又换了一包梅干出来。
“那你说不救他他怎么脱身啊?我看他人还挺好的。”朱芷潋本能地有些焦虑起来。
“哎呀,银姐在这儿呢,你急个啥?这群毛贼再翻一倍我也能救他出来,你看着就行。”
“喔……”朱芷潋想想也是,银花是谁啊,那可是大姐的左膀右臂,交给她的差事还从没有办砸过的,毛贼能算个啥?当下心宽,也是半颗桃核“噗”地吐出筐外,往嘴里填了片梅肉。
等到筐外已经是一地的桃核瓜子壳的时候,赵二回来了。
赵二一看见头儿还捆着苏晓尘,老远路就一脸惊恐地喊:“头儿!咱摊上大事儿了!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头儿见赵二这模样,心里开始发憷,问:“咋了?金刃王
还真有这么个侄子啊?”
赵二喘着气说:“我跑到城里伊穆兰人开的兵器铺里,找到那个郝师爷,把箭头给他看了看。他看了也没说话,叫我先等着,自己就上楼去了。给我口水……”
咕嘟咕嘟喝完,赵二的口齿利索了些。
“没过一会儿,从楼上呼喇就下来十几个伊穆兰人。个个手里都拿着弯刀围着我,把我给吓得……噢,对!我还瞧见他们的刀柄上也都跟那箭头上一样的纹样。”
头儿听得眼睛一瞪,说:“郝师爷有那么大排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账房先生,有这么厉害?”
赵二脸皱得跟苦菊似的,摆摆手:“郝师爷就是个账房先生,厉害的是他叫来的主子,商馆的莫大虬!”
莫大虬!
太液城中谁能不知他的名字?金刃王在碧海国的生意全都是交给他一手打点。其实他的真名谁也不清楚,伊穆兰人那曲里拐弯的名字也不好记。莫大虬是因为据说姓莫,又长了一脸的虬须,才得了这个名字。
莫大虬除了财大气粗生意广,手下还有一支金刀卫队,虽然只有区区百人,但个个长得凶神恶煞,在普遍身材不高又阴盛阳衰的碧海国,简直就是吓唬半夜不睡觉的小孩子的最佳题材。
好在莫大虬也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所以这金刀卫队平时极少露面,也从不扰民,毕竟是碧海国的地盘,这一点莫大虬心里还是很有数的。
赵二又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莫大虬见了我就笑,他这一笑我更害怕……他问我是不是拿了他家的小主人。我说,是是是,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是偶遇到苏公子,大家坐着拉拉家常,我们头儿不太信,就让我来问问。”
头儿瞬间觉得赵二的口才和脑子都棒极了,感激地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拿出一百两银子给我,说,今儿我不打你,回去给你们哥几个带个话。我们家小主人到这儿人生地不熟,我这儿生意忙,难免有照看不到的时候。你们对这儿的地盘熟,以后多帮衬着点,要是他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你们给我走点儿心,我莫大虬亏不了你们。听明白了么?我忙说没问题没问题,包在小的身上。然后他就放我回来了。这不,银子在这儿呢。”
说完掏出十锭白花花银子,果然是百两之数。
远处的朱芷潋又皱起两道小眉毛说:“那赵二又撒谎,准是收了莫大虬二百两却只拿出一半来。”
头儿见了银子,心下又喜又怕,忽然瞥见苏晓尘还绑在地上,赶紧亲自给他来松绑。边解边说:“小的眼浊,公子勿怪。以后若有差遣,只管来金带巷一家卖豆腐的店里找我。今日就此别过,我们先走了啊。”说完赶紧揣起银子给小弟们使了个眼色,瞬间跑了个精光。留下龙王庙里瞠目结舌的苏晓尘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银姐,金刃王真有个侄子叫苏勒哈加啊?”朱芷潋不禁惊呼道。银花笑眯眯地夸赞道:“公主你真聪明!”
第十七章 瞎子
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看起来那么胖,其实是有理由的。
除了出门要给太子带银子,还要带替换的香囊、汗巾、袜子。还有没染色的纯棉手帕,在太子偷偷溜到外面酒楼吃饭时擦拭一下碗盏。还有苍梧国特产的橘木牙签,枝细签柔,自带清香,不易伤到牙龈。还有信笺纸和一小段墨炭笔,可以随时记录太子诗兴大发时的佳作。也有火引,经常刚记录完太子就说写得不好的时候立刻烧掉,以免扫兴。所以王公公的身上光口袋就缝了有几十个,堪称百宝衫!
这就已经比太子小的时候少带很多东西了。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最多带过十几个花色不同的拨浪鼓,或者身后背了十几把木制的刀剑矛戟,把自己插得跟个刺猬似的。如今这些东西都被王公公小心地存放在宫里的库房中,满满皆是回忆。
因而王公公对太子来说,真就像是聚宝盆一样的存在。当然,他确实有点能吃,太子吃剩的东西他会照单全收,但他一直认为这只是自己肥胖的最不起眼的一个原因。
李重延平时也是习惯把手一伸,都不用说要什么,王公公就会递上来。
可今天伸手也没用,因为王公公根本没带伞。
“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啊!老奴也想不到这碧海国还真能冬天下场雷阵雨啊……”王公公还能引经据典。
关键是肚子饿了,却又没了银子。
没钱怎么办!跟谁借点儿?李重延眼见青石板的大路上愣是一个路人都没有,不禁抱怨道:“这什么鬼地方!路修得这样好,却一个行人都没。”
他还真说对了,这就是个鬼地方。
酒堡山脚下是太液城风水师们最推崇的风水宝地,达官贵人们最爱把自己埋在这儿了。若去墓地走一圈,他准会发现埋着的不是什么国公的儿子就是什么将军的爱妾,所有墓碑上的字儿都能延绵出好几代的公侯将相来。平常百姓谁上这儿来啊。
所以等了半天,不识路的这俩人好容易才等来了一辆马车,心下颇喜。
等等,这马车好像很眼熟。难道碧海国的马车都是一个工坊批量产的么?嗯……这个车窗也有点眼熟……
李重延忽然看见耷拉在那儿的半截窗棂,发现这不就是那个“玉佩结罗缨”的马车吗?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他赶紧冲上去,倒也没忘了礼数。先做了一揖,然后说:“公主有礼了!”
朱芷洁在车中一听,真是冤家,怎么又遇上这家伙!是来取笑自己的么?但毕竟没有得罪自己,好歹还是他的人拿煎锅贴的锅铲帮自己解了围,总不好不吱声吧?于是隔着窗帘问道:
“公……公子何事?”
太子一听车里应声而答,心想果然还没忘了我,于是对着心仪的女人说出了生平最掉价的一句话。
“公主,可否……可否将我的玉佩还给我。”
好歹玉佩还值些钱吧!还能换点吃的吧!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朱芷洁一听有些懵……这,这公子也太……不
过确实是他的东西,还他也是应该。当下解下罗缨,打算递出去。结果刚撩起窗帘,一见到李重延的样子,愣住了。这和刚才领着少女团在街头风头十足的公子完全判若两人嘛。
镶珠的小皮冠也歪了,折扇也没了,水色的长衫彻底被雨淋成了名副其实的水衫,腰下的部分快揉成了破抹布,一脸的狼藉。
“公子这是……”
“唉,想去看什么观音座,结果撞上了贼人,总算死里逃生逃到这儿,还好遇上了公主。”李重延都已经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太子了,这一刻他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哈哈哈哈……”朱芷洁一开始还努力掩着嘴,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干脆笑出声来。她乐的不只是看到这公子的滑稽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下两相扯平,自己没什么好尴尬了,心中一阵轻松。旁边的侍女都看呆了,伺候公主那么久,从没见她这样笑过。
朱芷洁忽然也觉得自己笑得有些不厚道,忙正了颜色,将玉佩递了出去,又吩咐道:“小蝶,拿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公子。马夫,把马套解下来,分一匹马给他,这儿离城里还有些路。”
李重延一听给了银子又给马,一时帝王家的气势又出来了。忙摆摆手说:“银子和马我先借去,玉佩你收着!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的!”
朱芷洁一听,刚刚笑完又忍不住要捂肚子,看看李重延一脸的认真,也就把玉佩收了回去,掩嘴笑道:“那公子保重。沿着大路一直向东便是城里,莫要再撞上贼人了。”说完,便坐着马车走远了。
李重延接过银子,刚想顺手丢给王公公,想了想,还是揣进了自己怀里。
这边龙王庙前,苏晓尘拍拍屁股站起身,满头雾水地深吸了一口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金刃王的侄子真的叫苏勒……不不不,苏晓尘使劲晃了晃脑袋,暗想说谎真不是好事,说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又转念想想刚才那帮毛贼,这种鬼话还真有人信啊?是傻子吧?
七里坡下,朱芷潋忽然打了个喷嚏,嘟哝道:“不知道谁在骂我……对了,银姐,怎么说走就走那么急啊,我还想逗逗金刃王的侄子呢。”
银花打了个哈欠说:“公主啊,银姐我可是晚上还有活儿要干的人呐,不赶紧回去睡一觉,没力气出工啊。听话,姐赶紧把你送回城,今天都陪你一天了,下次再陪你玩哈。”
朱芷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得是我在陪你呢……”
银花假装没听见。
这边苏晓尘看看天色已是下午了,肚中辘辘作响,却全然顾不上,心中打算赶紧先回迎宾馆看看太子是不是安全到了。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瞧见一条大路,喜孜孜地觉得这应该不会错了。没走几步,看见大路中央有个老瞎子摆了个摊,旁边插着一幡,上书“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似是一个算命先生。
苏晓尘瞧着就觉得古怪,这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谁会在这儿摆摊儿。真是眼瞎看不见?算了,懒得理会,赶紧回城是正经。反正是瞎子,我就蹑手蹑脚从他身边绕过去
刚走几步,那瞎子算命先生忽然高声道:“王母请我去赴宴,我却待此与君见,小哥,来一卦不?不准不要钱。”苏晓尘一听,觉得好笑,说,原来你不瞎啊,还能看见我。
老瞎子嘿嘿一笑,我耳朵灵。
“我没什么可算的,我急着回城呢。”苏晓尘不想纠缠。
“客官可是在找人?”瞎子又是嘿嘿一笑。
嗯?这假瞎子有些门道。苏晓尘刚停住脚步,忽然恍悟,说我找人,说的是找谁?找太子,找老曹,找银泉公主,都是要找的人,他哪里知道我在找谁,一准是看我神色匆忙,才故弄玄虚。当下童心一动,决定逗逗他。
“可我没钱。”苏晓尘摆出一副无赖的口吻,幸灾乐祸地看着瞎子先生怎么回应。
“无钱我也可以算。”
“可你说了不准不要钱,你不要我的钱,岂不是卦要不准了?”
“这也简单,我只往反了说,你往正了听,这样一来,听着不准的卦,我不收钱也行。”
苏晓尘一听,觉得这倒有意思。顺口说:“那你算算我今天穿的衣衫是白的还是绿的。”
“小哥这就不厚道了,我若说对了,你就会说我不瞎,是个骗子。我若说错了,你就会我说不准,还是个骗子。是不是?”瞎子先生嘻嘻一笑。
苏晓尘心下一凛,咦,这瞎子果然聪明。细细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说:“说吧,你我素不相识,专门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瞎子问:“何出此言,我在这里摆摊,不过是和小哥有缘。想给小哥算上一卦。”
苏晓尘走近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生,这雨过天晴才一会儿,你就衣衫不沾一滴水地在这儿摆摊儿,这算命幡上也是一点雨水都没有,但墨迹尚潮,也是刚写的吧?不是等我却是等谁啊?”
瞎子先生的心里也是一凛,暗想:“这小子果然天资聪颖,不错不错。”当下又是嘿嘿一笑说:“小哥好眼力,我是见小哥人生地不熟,想给指条回城的路,并无恶意。”
苏晓尘心想,这想给人指路的方式也够奇特的,而且他怎知我要回城不识路?也罢,就听他说说看。也一抱拳,说:“请指教。”
瞎子指着右边的一条岔路说:“沿着这条岔路走上三里地,有个湖,向东绕半圈,就是西霖门,一进门就离迎宾馆不远了。我与公子有缘,日后定会再相见。”说完,摊子旗幡都不要,扬长而去了。
苏晓尘心下狐疑,这到底是什么人,连我住迎宾馆都知道,当下也没力气细想,赶紧沿着岔路走了。
那算命先生笃悠悠地往前走了一会儿,迎面跑来个黑毛侍童和两个精壮的秀才,看见自己就问:“敢问先生,迎宾馆怎么走啊。”
算命先生一皱眉,破口大骂:“你瞎啊?没看见我是瞎子啊?找瞎子问路?”
老曹刚要发作,一想也是,跟瞎子问什么路啊,便转头又走了。
第十八章 无悔
涌金门外,朱芷凌站在城墙上看着天上银盘如水。这地方是个城墙的一个死角,她有时在殿内处理政务倦了,就会来这里站一会儿歇一歇。值哨的士兵也会很识趣地退开。
温帝、姨母、母皇、陆行远、慕云佑、莫大虬……每一个人都让她费劲心思,每一步棋都走得如履薄冰。在这盘棋里,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棋手,别的人都是棋子。但最终,整盘棋的胜者只能有一个,即使撑到最后才输掉,也只是胜者踏往顶峰的垫脚石,和早早被摘出棋盘的那些残兵败卒没有区别。
我朱芷凌绝不会是那块垫脚石!
忽然身子一阵暖意,青色斗篷被轻轻地覆在了肩上。耳边传来赵无垠低沉的声音:“我在殿里没寻着你,猜你大约是在这里。外头风大,出来怎么也不披上一件。看你眼神这么吓人,又在想来仪宫的事儿?”
朱芷凌报以温婉的一笑,眼中的战意瞬间散去。
只有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可以感到完全的放松。倚靠在他的怀里,让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得到舒张。
“无垠……我这样靠着你,重不重?”
“重”,赵无垠伸出双臂环抱住妻子,在寒夜里呼出一口白气,“重又如何,你靠着便是。”
“无垠……”
丈夫的话就像一把熨斗,将公主之前紧锁的眉头彻底拓平。赵无垠从不阿谀奉承妻子。她是公主,但他们首先是夫妻,就要有夫妻的相处之道。
朱芷凌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是光环遍身,她什么都不缺,也注定会成为九五之尊,世界一切的谄媚在这个理由之下都变得顺理成章。
小时候在太学府和那群王公贵族的子弟们一同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所有人都避让她,讨好她,不敢与她争锋,连学士们对她的赞美之词也是不绝于口。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显得那么真诚,那么自然。
当然,这一切其实并不难做到,因为朱芷凌确实聪慧过人,而且还十分刻苦。在她眼中,自己是皇者,就应当胜过所有人,她从来就没有输的习惯。
直到十四岁那一年,太学府进来了一个干干瘦瘦的少年。
少年姓林,叫林无垠。朱芷凌见他平日里总是一人独坐,也不说话,便打趣他:“林无垠,这个名字……你家里是有很多树吗?”
“按你这么说,我若是姓金,那就家里该很有钱咯?”
朱芷凌第一次听身周的人用“你”来直呼自己,不禁瞪大眼睛。如此自以为是……这小子是很有才吗?然而瑜瑕殿的学士们和先生们出的考题也没见他答得有多好,至少没胜过自己。
“小小年纪,倒有脾气,”朱芷凌哼了一声:“你很有才么?今日堂上讲义对答,可胜得过我?”
“胜不过。”林无垠十分干脆地回答道。
朱芷凌十分得意,但林无垠的下一句话噎得她死死的。
“你学富五车,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朱芷凌好像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世上的事,不就是我胜过你
,你胜过我吗?你若输了,你就应该服我拜我尊我。所有人都是这样低伏在我身前,你怎么就能是个例外?
林无垠不搭理她,事实上他谁都不搭理,只管念自己的书。
“那你念书是为了什么呢?”朱芷凌实在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我要做户部尚书。”
奇了,要做尚书,还有明确目标得是户部。这人是得有多爱和钱打交道。这么有一聊没一聊的,两人话渐渐多了起来。林无垠并不会去讨好她说些温言软语,朱芷凌也发现自己也不用再端着公主的架子,比起和常人说话,和林无垠在一起更自在。
有时朱芷凌会背靠在林无垠的身上,然后问,重不重。
“重!”林无垠会使劲撑住,那瘦瘦小小还未长开的身躯确实很是吃力,而朱芷凌已是少女的身材,比他还高一点点。
慢慢的,朱芷凌知道他父亲早亡,之前是寄养在舅舅霖州知府林乾墨的家里。近年林乾墨调职太液国都任了太常寺卿,举家迁回,才有了林无垠入太学府之事。
“原来你也没了父亲。”朱芷凌怜意顿生,怜得是他,也是自己。
五岁之前她也是有父亲疼爱的掌上明珠,母亲那时是监国公主,每日政务繁忙,都是父亲形影不离地带着她。父亲是殿试状元,在她出生后,便辞任一切官职,只在宫里陪她。说是女儿大了便不需要父亲了,趁幼时多陪伴几年,莫要留了憾事。
然而所有的幸福都在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你可比我好多了,我是遗腹子。”不知道为什么,林无垠每次提到父亲时,看朱芷凌的眼神总是有点点恨意。
朱芷凌不是很明白,观心之术她学过,所以她能感受到,但原因不知。
“我一直觉得,我父亲是最有才最正直的人!”林无垠眼中几丝向往,又有几丝悲凉。其实他连见都没见过,只能是听母亲说起罢了。
朱芷凌听他赞美自己父亲最如何如何,并不想去反驳他,只是甜甜一笑,点点头。
他说最,就是最。
他心喜,我便好。
六年后,朱芷凌刚册封为监国公主,凡事都跟在明皇身后见习。御前殿试那一天,朱芷凌也跟着坐在瑜瑕殿上,看着殿下坐着几十人,林无垠赫然在列。
还是那么瘦……朱芷凌从上面看得真切,心有悯意。
御前殿试是明皇亲自阅卷,所有考卷皆藏头掩尾,不知名氏,绝无徇私。朱芷凌侧身奉茶到母皇身边,眼见朱批飞舞:“言无饰,策有度,可用。”下方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
十日后金榜昭告天下,明皇按例赐宴瑜瑕殿。朱芷凌之前就打听到了林无垠位列探花,心中欢喜,早早盛装列席于殿上右侧。
她第一次戴上了母皇亲赐的双鱼金丝冠,穿了一身朱色锦袍,上绣白鹤迎松万霞图,又点了朱唇,施了珠粉,看得殿下学子纷纷仰首,暗叹不已。而她,只看着殿下的林无垠。
宴起,先是以沛国公陆行远为首的老臣恭贺明
皇喜得人才,然后是明皇分赐三甲进士簪花和文房四宝。朱芷凌好容易等到状元和榜眼都领花谢恩,轮到林无垠了,听得公公一声喊:
“赐花,一甲进士探花,林无垠。”
林无垠不紧不慢地走到明皇阶下,庄重无比地叩拜在地上,高声道:
“罪臣之子赵无垠拜见陛下!”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整个瑜瑕殿瞬间如结成了冰一般,朱芷凌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凝固,浑身颤抖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赵无垠?罪臣之子?你这忽然是想做什么?!
这里是瑜瑕殿,是母皇的御阶之前,你疯了吗?
殿上所有的人都和朱芷凌的表情一样,惊恐、疑惑、慌张的情绪,瞬间变成了窃窃私语在大殿上地萦绕着。
明皇朱玉澹依然保持了那一份云巅之上的威严,缓缓地开口说:
“你-说-你-是-谁?”
也许这是母皇赐予的改口的机会,这是金榜赐宴,是举国欢庆的大典,即使是母皇也不惜仁慈一下可以假装未曾听见刚才的话,以免坏了这气氛。
只要重新再说一遍,你是林无垠!
朱芷凌的心已经提到了咽喉,金冠上的金丝颤做一团。
“罪臣,前户部尚书赵钰之子,赵无垠,参见陛下!”
口齿清晰,辩无可辩。
“赵…钰,原来你是他的儿子。”明皇慢慢站起身来,群臣一见,立时皆跪下了。
赵钰的旧案是先皇亲断,今日重提,纵使口称罪臣,但语气中的恨意谁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借赐宴之机公开喊冤,根本不需要明皇用观心之术再去揣摩什么。而且之前分明是用林无垠的名字答了殿试,如今公然改姓,无礼之极,罪无可赦。
此时,朱芷凌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母皇的愤怒就像一只踏着云烟的狻猊兽,绕着大殿的盘龙柱把皇家的威严洒落到每一个角落。
朱芷凌看着殿下跪得直直的林无垠,高高瘦瘦的身躯,却一丝恐惧都没有,神色坦然。
忽然间,她不再颤抖。
这些年对他同为丧父人的怜意、数年同窗的情意、还有如云山雾罩般暧昧不清的爱意,在这一刻有如一根根的丝线交织到一起,结成一条坚韧的罗缨。
她平静地倒了一杯酒,绕过跪了一地的人群,在明皇的注视下,走到他旁边,慢慢扶起了他。她看着他的双眸,盈盈一笑,清声道:
“贺,探花赵无垠,金榜题名。”
然后把酒杯奉上,转过身肩并肩地和他站在一起,眼中的泪水喜悦而坚定。她镇静地看着远处高高在上面如寒铁的母亲,没有一丝犹豫。
此生愿,与君长伴。此情长,莫失莫忘。
朱芷凌的命运,也许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第十九章 双泉
银花看着月亮,靠着宫墙,嘴里噼里啪啦的瓜子壳像蝴蝶一样飞舞出来,一直等到一整包瓜子都吃完了,自言自语道:“嗯,差不多到时候了。”把身子一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瞬间就飞上了墙边,也不知手上用了什么东西,每在银色的墙面上攀一下,身子就往上飞一截,没几下就已经挂在涌金门城楼的飞檐上了。
银花把双脚一勾屋檐,倒探头望去,清鲛驸马赵无垠刚刚转身离去,清鲛公主朱芷凌如往常一样还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一声唤:“出来吧。”
银花熟稔地把身子藏入了公主身旁墙角的阴影里,离公主只有三步之隔。
“说吧,有什么事。”朱芷凌依然看着那轮明月。
“松岚行宫那边有些劝不住,银泉公主说最晚三日内必须回到太液城,她不会继续等待了。”女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过来。
朱芷凌皱了皱眉,毕竟是姨母,论脾气当年丝毫不在母皇之下,如此说一不二,也是像足了朱家的性子。最近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原本指望使团离了太液城后再接她回来,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那便接她回来吧,三日后正好是母皇见使团的日子,还必须得想个法子……”朱芷凌沉吟了片刻,简洁又明快地说:“你去带话给莫大虬,告诉他有个三万两黄金的生意上门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三日后带上两个金刀随从,来太清岛我的嘉德殿上坐一会儿就行,不用说一个字。”
“陛下那边……”银花有些迟疑。
“我自会去说,你去吧。”朱芷凌胸有成竹。
半个时辰之后,来仪宫鼎香殿中明皇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耐不住也是应该的,熬了那么多年,好容易回来了又把她锁在行宫里,难免胡思乱想。只是你这么把她接回太液城来,三日后和使团又怎么说?难道先把她藏在我这来仪宫么?”明皇看看朱芷凌,心想竟然自作主张这就让接人了,事后才来通报,看你要如何应对。
朱芷凌笑了笑说:“此等细枝末节的事母皇就不要费心了,三日后嘉德殿上女儿自会处理,母皇但看着便是,做得不好,只管罚我。”明皇轻轻地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思索了片刻,吐出一个字:“好。”
有时一个“好”字,便等同于一张军令状了。
* * * * * * .
城南靠近柳条湖的附近是一大片青瓦楼,这里有无数的商馆和市肆,延绵七八里,叫楠池大街,是太液城下最热闹的地方。金刃王在碧海国的商馆就占据了这条大街里最好的位置。
到了夜里商馆早已关上了门,郝师爷还在楼下的柜台点着灯算着账,忽然眼前一个黑影闪过,拿起郝师爷跟前的一包山楂条就不见了。郝师爷眼睛也不抬,依然看着账本,只是摇头笑了笑。
楼上莫大虬正点了袋烟抽得喷云吐雾,呵呵一笑:“姐儿来啦。”
银花眨眼就坐在莫大虬的跟前,厌恶地说:“又抽烟了。”
“就抽两口!”莫
大虬也是拿她没辙,“说吧,朱芷凌又让你干什么来了?”
“她让你挣钱,三天后带两个弟兄去嘉德殿,就坐着不说话,三万两黄金。”银花说得极其简单。
“哦。”莫大虬回答得更简单,又问:“还有别的消息么?”
“也没别的了……哦,对了,朱玉潇吵着要回来,三天内到太液城,你禀报大管家一下,”银花问,“咦,大管家呢?”
“睡了,说是折腾了一天。”
“说起来你今天还把那几个小毛贼指给小公子干嘛?那几个毛贼能顶屁用。”银花不解地问。
“我哪儿知道,是大管家的意思,我不过是照做。”莫大虬猛吸了一口烟,很享受地吐出一个大烟圈,感觉能把银花装进去。
“呛死了……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记住了啊,三天后,嘉德殿。”说完,已没了踪影。
银花刚走,隔壁的灯亮起。莫大虬一看,忙问:“大管家您醒了啊。”
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银花这家伙,大半夜的也不让人安生,又嗑瓜子又上梁的。”
莫大虬回道,“银花要我禀告大管家,朱玉潇三日内到。”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了,那就提早几天按计划行事。想办法把消息传给那个叫小贝的侍女的耳朵里,接下来这些人自会把这出戏唱下去,我们只看着便可,嘿嘿。”
* * * * * * .
楠池大街还是这么热闹,柳条湖的荷花又衰败了。哦,姐姐把这条巷子给拆了么,去城东倒是方便了。
朱玉潇坐在车里,目不暇接地看着街景。阔别二十四年,离开时自己正值妙龄,而如今已两鬓斑白,孑然一身。
人生如棋,一子踏错,全盘落索。当初下这步棋的时候,谁会认为自己是错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由时间来裁决,可真的等到结果见了分晓的那一天,也都离那一黄土没有几步了。
你若对了,你也看不到了。我若错了,更是负了这一生。母亲,如今你在地下看到女儿这般模样,可满意了么?
七宝香车缓缓驶进了太液城门,一路畅通无阻,一直过了沁馨门,在太瀛岛北侧的双泉亭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陛下就在前面的亭子里,奉陛下命,奴婢们守候在这紫竹林外。”
双泉亭……多少次魂牵梦萦思念过的地方,是母亲当初送给我和姐姐的礼物,小时候最爱和姐姐来这里戏水玩耍。周围是一片紫竹林,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和着轻风,望着夕阳。姐姐总是穿着那一身紫色的袍子,说与林子的颜色相配,我却爱穿绿的,想映着那泉水潺潺……
朱玉潇慢慢走过竹叶相掩的九曲桥,眼前出现一座亭子,亭中站着一个娉婷的身影。忽然,她的泪水冲垮了她的视线,二十四年间,所有的怨戾、不甘、恨意和痛苦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留下一段白色的沙滩。
一件淡淡的紫袍,转过身来的是朱玉澹芳华已逝的容颜。
“姐姐……”两个女人拥在了一起。
“我该叫人把你的绿袍子也备下的……”朱玉澹的语气温柔如水。
朱玉潇破涕为笑:“二十四年了,我一直在想再见面第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却是这个。”
朱玉澹细细地看了看妹妹的脸,叹道:“我们都是老太太了,我不让他们进林子里来,一来是不想让他们扰了我们,二来也是怕被看到我还穿这么嫩的颜色偷偷笑话我。”
朱玉潇也笑了,傲然道:“姐姐管他们做什么,我们朱家的女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玉澹听了,却是苦笑了一下。朱玉潇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
是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她们俩人一辈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朱玉澹缓缓说道:“原先是想等使团走了之后再接你回来,凌儿说你在那里辛苦,我也是不忍。早回来些也好,终究你不用再受苦了。”
朱玉潇脸上一红:“松岚行宫倒没什么不方便,只是终日如入牢笼,心中烦闷,便跑了回来,是给姐姐添了乱。只是不知我这一回来,要如何和那苍梧使团解释。”
朱玉澹笑了笑:“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凌儿说她自会处理,还说明日使团觐见,你也去嘉德殿上见一见。”
朱玉潇心下一凛,说:“早有耳闻凌儿深得姐姐的真传,当年母皇就夸过她聪慧。好,那就明日看她手段。”
朱玉澹给妹妹亲斟了一杯茶,问道:“我听闻慕云府上的黎太君很是不好惹,还有个厉害的姐姐,幸亏死得早。这些年想必你是受了不少苦了。”
“她姐姐是钦文帝的妃,温帝李厚琮的生母,母凭子贵才谥了个庄顺太后,我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听闻确实厉害,钦文帝本来还有两个儿子的,妃入宫没几年后就都夭折了,好在妃后来有了儿子,李家才不至于断了后。但其他嫔妃也没再生育,所以只有李厚琮这么一个独子,也就顺理成章地登了帝位。”朱玉潇轻抿了一口茶。
“其中可有蹊跷?”朱玉澹问。
“这就说不清了,不过连坊间都在纷传此事,说是妃手段狠辣,造孽不少,死得早定是遭了报应。谁知道呢?”朱玉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难道那钦文帝就没半分疑心?”朱玉澹听得有些好奇。
“我听慕云府上的那些老奴说起过,那钦文帝也是个智亏之症,起初身体还健壮,后来就变成了个药罐子,每日都拿汤药吊着,大小事都交给了那时候的慕云三太师,哪还管得了这些。他们李家近族通婚,世世代代都是傻子,还能延绵至今,也是天下奇事了。”朱玉潇脸上尽是讥讽之色。
“温帝李厚琮可不是个傻子。”朱玉澹想起朱芷凌和温帝联手瞒天过海将妹妹送回国的事儿,就觉得温帝毫无智亏之症。忽然心念一动:“你就没用观心之术看看那温帝?”
第二十章 相弑
“姐姐啊!”朱玉潇瞪了她一眼:“他是君,君不见臣妻乃是古礼,就算是重要的庆典,也是隔着远远的瞧上一眼,哪里还能观什么心。”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每日只观观黎太君那死老婆子就够累的了。”
朱玉澹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姐姐只顾着想那温帝,倒忘了礼法。”
朱玉潇略一沉思:“不过慕云佑倒是说过,温帝是聪颖之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怠于朝政,只喜欢品茶下棋,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
听到慕云佑这三个字,朱玉澹望向妹妹,眼中无限温柔地问:“他对你可好?”
朱玉潇一听姐姐这样问,神色变得黯然。
“好,他待我很好。若不是他,黎太君也容不得我活到今日。我…我是对不住他的。母皇当初答应我只要十年毒死慕云佑便可接我回来,哪知我入了府才发现,黎太君本就是个制毒的高手。”
朱玉澹不禁大惊,问道:“怎会如此?”
朱玉潇放下茶杯,边回忆边说道:“当年苍梧国南境有个小国,名唤阴牟国,尽是湿林沼地,毒虫遍生,当地人极擅制毒。本来自苍梧国招降了阴牟国为属国后,阴牟国年年纳贡,两下相安无事。直到某一年国王黎摩带着两个公主前来朝贡,钦文帝赐宴款待。席间酒醉,有一大臣见那两个公主年轻貌美,便出手调戏,被国王看见。阴牟国本是南蛮之地,尚未驯服王化,那国王又视女儿为珍宝,也是一股子酒劲,当下拔出腰刀将那大臣刺死。殿上顿时大乱,御前护卫见那国王驾前持刀,立时围了上来。黎摩本就是国中勇士,才登得国王之位,见此架势拼死砍倒了几个护卫。也不知是哪个大臣喊了一句,“勿伤圣驾”,兵士们一涌而上,仗着人多一阵乱刺,将国王黎摩剁成了肉泥。”
“真是岂有此理,毫无体统!慕云太师难道就这么看着吗?”朱玉澹听得眉头紧锁。
“恰逢慕云三太师率军北伐漳州常氏余党,不在朝中。那钦文帝见此局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又不知是哪个大臣献了一计,说事已酿成,无可挽回,南蛮之人戾气又重,如知道自己的国王被杀,必生祸乱。索性趁阴牟国尚无防备,以黎摩图谋不轨,欲行刺圣上之名,火速发兵南境,一举灭国,纳入苍梧国之疆域,以绝后患。钦文帝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当即应允。派人倾万桦帝都畿地驻军十万,星夜出兵,将那阴牟国三日之内夷成了平地。等太师班师回朝时,早已事过境迁,木已成舟了。”
朱玉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怜那两个公主,本也是如你我般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却一夜之间遭此横祸……钦文帝灭了阴牟国,人心不服,南境民乱纷起,只好来问慕云太师该如何是好。慕云三兄弟又入室研墨,足足研了半日才出来。说,若要安抚民心,惟有立黎摩之长女为妃,承诺日后若有子嗣,立为太子。如此,阴牟国之血脉便可入了帝祚,那些旧人日后当再无谋反之名分。钦文帝一听只是立个妃子,便一口答应,娶了黎摩的长女为妻,见慕云铎恰好尚无婚配,便把次女指给了慕云铎,也是想两家连亲,作拉拢慕云氏之意。于是姐姐就成了妃,妹妹就成了黎太君。”
朱玉澹颔首叹道:“我竟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难怪黎太君是制毒高手,原是她祖上的手艺。”
朱玉潇笑了笑:“姐姐还有不知道的呢,当年毒金之战的毒液还是慕云铎让黎太君调制而得的方子,再差人送给咱们碧海国的呢。”
朱玉澹想起毒金之战之事,伊穆兰十二万铁甲不过区区十日便冰消瓦解,可见毒性之狠,纵使过了几十年,如今想起依然背有寒意。可黎太君如此识毒,妹妹又如何能得手呢。不禁又问:
“如此凶险之人在侧,妹妹也真是好本事能下得了毒?”
“黎太君再识毒,也怎及我朱家的心思。”朱玉潇依然不屑。
“那倒是,母亲的心思确实无人能及。我知道母亲是传了你些个法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朱玉澹心中的这个疑团已埋了几十年,不吐不快。
“鲡鱼。”
朱玉潇轻轻地说了出来,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几十年来第一次卸下了重担一样。
朱玉澹叹道:“原来是这个,母亲好厉害的心思。这等关乎我碧海国运的秘密,竟拿来当成计策教于你用。我不能及!”
朱玉潇点点头道:“是。鲡鱼本是我碧海国遍地皆可捕获的东西,碧海的百姓自古就多有食用,谁也不会想到这鱼会有毒性。建国的老祖宗当初一直苦思为何碧海男人皆早亡,女人却高寿。恰好老祖宗爱养猫,又偶尔将鲡鱼喂食之,发现雌猫吃了精神抖擞,雄猫却不过数月便尽皆死去。终于发现鲡鱼实是至阴有毒之物,只是女人食了身强体健,男人食了却元折神损。老祖宗也想过下令禁食此鱼,但发现碧海人食用鲡鱼已逾千年,余毒代代相传于体
内,吃不吃也是一样,便把这个秘密封了起来。本来这秘密是只传帝王,连我也不该知道的,为了给慕云氏下毒,才告诉了我。”
“正是如此。母亲当初告诉我时,我也是惊讶万分,母亲说所以陆行远能如此高寿,是因他本就是伊穆兰人,又不嗜生腥,连鱼都很少吃。我才恍然大悟。不然哪里能想到这个缘故,想想你我自小便爱吃鲡鱼,三日不食,便想得厉害,真是造化弄人。”朱玉澹长叹一声。
“自我到了慕云家,母亲便月月派人送了各色鲜鱼过来,也有那鲡鱼。慕云佑不像咱们碧海国的男人,他又不爱吃生腥,我便蒸熟了喂他,几年下去,都没什么异样,我心里急便暗差人来问母亲。母亲这才传了我的仙云五味碟的方子,母亲说其实青橘桂粉的那四碟皆是掩人耳目,唯有那碟椒粒才会让毒性发作得更快。不料即使如此也足足花了二十四年……”
朱玉潇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叹花的时间太长,还是叹慕云佑死得糊涂。随后又道:“黎太君见我同食同饮,依然不放心,为保儿子安危,自己也一样一样尝遍,可吃完仙云五味碟反而神清气爽,毫无可疑之处,也只能作罢。”朱玉潇举起茶杯小饮了一口。
“他不是还有个兄弟慕云佐,怎的他倒没事?”
“慕云氏分宅不分府,平时是在他自己家里吃的,偶尔要过来,我就先让人把仙云五味碟撤了。便是不巧撞见吃上几次,也无大碍,慕云佑月月都吃,不是也捱了二十四年才死么。”
茶尽了,朱玉潇又自斟了一杯。该向明皇复命的,都已经复完了。接下来该轮到她想问的话了。
这二十四年,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毒死一个人。而目的,却只是为了另一个人。
朱玉澹见妹妹自斟自饮,知道她终是想要说到这件事,便放下茶盏,纤手破橘,等着她开口。
朱玉潇足足饮完了一盏茶,才苦笑道:“他……终究还是死了啊。也是,都二十四年了,就算母亲没杀他,他如今也差不多快老死了。”
朱玉澹点点头:“你若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的了。虽然当时我替母亲巡检楚州去了,一切都是母亲断的案,不曾亲见。我回来后也仔仔细细看了卷宗,人证物证俱在,他私刻度量,中饱私囊,人赃并获。你知道,我碧海当初能合盟为国,皆是因老祖宗统一度量,公信天下。他以户部尚书之职便,偷换度量,致使金锭成色有异,实是罪无可赦,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姐姐,你相信赵郎会那样做吗?以你我观心之术当初可曾观到过他心中有半分蝇营狗苟之念?难道我们都错了吗?”朱玉潇的这几句话显然已经在心里问了千万遍。
“也许……也许人是会变的。毕竟你也离开那么多年,我又忙于政事。赵钰虽有初心似洁,终是误入泥沼。”朱玉澹只能温言相慰。
“我不信!此事焉知不是有人嫁祸于赵郎?”朱玉潇横眉一挺,一脸忿然。
“你就算不信他人,难道还不信母亲?她为皇一生,除了金山之策吃了慕云氏一次亏,可曾误判过一件事?!”朱玉澹说完又放低了语调,苦口相劝道:“我知道你伤心,可就如你说的,就算母亲没杀他,他如今也是阳寿将近之人,不能与你再做夫妻,你又何必继续纠结下去,自寻烦恼呢。”
朱玉潇一行泪下,忆起往事,脸上却是笑容:“想当初,母亲瑜瑕殿赐宴,让你把酒递给了陆文骏,却让我随意而为。我那时觉得开心极了,觉得比你幸福百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意中人,而你只能选择母亲给你的。我端着酒,递给他,他也那样欢喜地看着我。我们是那样的两情相悦,本该是无忧无虑的一对夫妻。谁知慕云铎带着两个儿子和叶知秋来了碧海,母亲忽然变卦,要我嫁给那慕云佑。我本想以死抗之,奈何母亲以十年为期,说只要慕云佑一死即刻接我回来与他完婚,还特意提了他做户部尚书,让我欢喜。我见他领了户部之职,那样高兴,便狠了狠心答应了母亲,哪知这一去,便是二十四年……”
朱玉潇边说边轻轻拭去一行泪,立刻又是一行流下来,叠在那泪痕上。她哽咽道:
“姐姐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他最景仰的人便是母亲,那样睿智,那样多谋,又精通算术。我还笑他,一个大男人,却总喜欢做分斤拨两的事。他却一脸正色反驳我说,你不知道,你家祖上可是靠着分斤拨两拨出一个碧海国来的,你竟敢小觑。还说他若能在一直在户部,像当年老祖宗一样,为我们朱家算清每一笔账,就此生足矣。试问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去做那些龌龊之事呢。到头来竟然是他最景仰的母皇杀了他!”说完忍不住伏在石桌上放声哭起来。
朱玉澹料到她今日来必定会发作一场,也只能好言相劝。
“人也已是死了,妹妹哭出来会好受一些。”边说边轻轻地抚着朱玉潇的肩膀。朱玉潇忽然停了哭声,抬起头来望
着姐姐说:“姐姐说的是,人也死了。事到如今我只求姐姐一件事。”
“何事?”
“还望姐姐告诉我,他葬在何处。”朱玉潇眼中满是哀求之色。
朱玉澹一脸难色,道:“母亲当时十分震怒,下了旨意说死后墓碑上不得刻字,连葬在哪里我也是不知道。母亲做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私吞国库这事又是触了她的最忌讳的……”
朱玉潇不言语了,姐姐没有骗她。母亲的心性要比姐姐狠上十倍,又一向是精打细算,在她眼皮子底下中饱私囊,那死后无碑之事也十分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只是想到熬了二十四年,却连个墓都见不到,不由地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
朱玉澹只能默默坐在旁边守着她哭,一直哭到太阳西沉,云霞齐暗,才拍了拍她说:“我已命人把你的清辉宫收拾出来了,离我的来仪宫不远,闲了就过来与我说说话,”又思索了一下:“好像你贴身有个叫小贝的婢女,这次随他们使团回来了,凌儿说之前暂住在她那儿。如今你回来了,让她依旧回来伺候你,省得你跟前连个熟络的下人都没有。”
朱玉潇听了,点点头说:“小贝这丫头这些年是随我吃了不少苦,这次我随使团脱身,也多亏了她留下来断后,才没使李重延他们起了疑心。”
“那得好好赏她!”朱玉澹瞬间已是明皇附体,不是那个温柔姐姐的样子了。
朱玉澹看着七宝香车离了双泉亭,缓缓解下了紫色的袍子,重新戴上了巍巍的九凤朝阳紫金冠,默默地坐了好久。
朱玉潇也默默地坐在车里,看着岛上的宫楼台阁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同样是一脸忧伤。母亲的意志锁了姐妹二人几十年,如今母亲早已不在了,却依然余威赫赫,缚得人喘不过气来。
车出了太瀛岛,刚要入涌金门,从路那边也来了一辆车要入门。那车中人一见到朱玉潇的车,立刻下车走到窗前,恭恭敬敬地说:“女儿拜见母皇。”
朱玉潇一怔,猜到那人是看到自己坐着姐姐的车,车前又挂了御用金牌,才会误会。她抬起窗帘一看,看到一张无比秀丽的脸庞,便问:“我不是你母亲,你是……凌儿?还是…洁儿?”
朱芷洁一看,果然不是母亲,却和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想起母亲昨日令人传话告诉自己姨母不日回国,立刻明白了。又拜道:“洁儿不知是姨母在车里,认错了人。”
朱玉潇下了车来,拉着朱芷洁的手,细细看了看,边看边说:“果然很像,非常像。”
朱芷洁猜到是说她像父亲,也只能由着她盯着看。这个姨母她一直都听说过,下嫁了苍梧国慕云氏,但要说到见,还是头一次。
“姨母与母皇长得也好像,连声音都有几分相似。”朱芷洁也笑着说。
“亲生姊妹,哪里有不像的。”朱玉潇笑了起来,不自觉地用观心之术又细细看了看,发现这个小姑娘心如明镜,十分纯净。
“就连看我的眼神都很像呢。”朱芷洁又笑笑说。
朱玉潇心中咯噔一下,暗想,她不知道我是在以观心之术看她,姐姐竟然没有传她这个。当即换了话头问:“洁儿,你住哪里。”
朱芷洁回道:“我住在清涟宫,姨母住哪里?”
“我还是住我的清辉宫,隔得倒有些远……”说到这里,朱玉潇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如此……姐姐你还是忘不了陆文骏啊,即使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依然忘不了。这孩子和陆文骏长得那么像,所以不想看到这孩子,把她放到那么远的清涟宫了吧。观心之术须面面相传,你连她的面都不想见,所以没有传她吧……
想到这里,朱玉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说:“你若不嫌远,就常来我这里坐坐,或者……我去你那里也无不可。”
朱芷洁忽然脸上有了光彩:“真的?姨母,我可以去看你吗?不会…不会太烦扰到姨母吗?”朱芷洁其实从刚才起就很想这样问了。
这个姨母和母皇长得很像,却丝毫不讨厌自己,和她在一起,有点……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对自己来说已经渴望了很多年了,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足矣……足矣。
想到这里,朱芷洁几乎要流下泪来,忙不迭地说:“姨母放心,我不会总来的,我不会总来烦姨母的。姨母有午寐的习惯吗?要不……我傍晚时分过来?”
朱玉潇被感动了,拍拍她的手说:“孩子,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姨母等着你。”
曾经无欲无争的两位公主,此时相见甚欢,可怎能料到站在彼此面前的那个人,日后竟仿佛被神灵交换了命运,替自己走完了那条半途逃脱的路。
第二十一章 针锋
太清岛,太液三岛中最大的一个岛,宫殿却是最少的。因为这里的宫殿一个就有寻常的五六个大小。和太瀛岛那峰回路转,宫阁楼台如见缝插针一般插满各个山腰的情景不同,从入了流芳门踏上太清岛起,便只有一条笔直的汉白玉铺成的大路。大路的东侧分列着宣德殿、建德殿、章德殿、崇德殿,称东四殿。西侧分列着承德殿、安德殿、景德殿、显德殿,称西四殿。
大路的尽头便是这太清九殿中最为宏伟的嘉德殿。
自初代明皇以来,便有了嘉德殿,专在这里接见外臣或使节,后又添了其余的八个偏殿。每逢有小国使节或不紧要的属臣来,都只能在偏殿面圣。苍梧国乃碧海国最重要的盟国,所以自使团入了国都之日起,朱芷凌便吩咐内廷司将嘉德殿里里外外布置得焕然一新,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使团这边也是严阵以待。
太子李重延换上了出苍梧国时穿的那一整套光鲜夺目的行头,左手执御赐的紫金铜叶旌,上刻着象征苍梧的古梧常青藤帝纹,右手捧着温帝亲笔的国书。
苏晓尘也换上了墨叶衫青玉冠,配上舅母亲手缝制的黑封白底踏云靴,十分精神。“荀大夫”和曹将军等人也都换了朝见的官服。就连身边的王公公也换下了百宝衫,显得苗条了不少。
巳时一过,只听宣礼太监一声高喊:“苍梧国太子率使臣觐见。”李重延便昂首挺胸率着众人踏入殿去。
这对他来说很熟练了。该走多快,眼睛该看哪儿,下巴抬多高,表情该是什么样,还没出来的时候温帝就花了好几个大半夜陪他在含元殿上练了很多次了,不可谓不刻苦。
所以李重延的表现很完美,站在殿两侧的碧海国的那些大臣也都纷纷点头称赞,这让太子又一次如沐春风。
苏晓尘就没那么拘谨了,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又东看西看。
最先看到的是正前方金碧辉煌的御座。只见那御座共分三层,最高的那层正中间是明皇的金辇,但却空在那里。第二层左右各摆了张坐辇,右首也是空着。左首坐着一位丽人,头戴双鱼金丝冠,脸上不怒而威。最下一层左右又各是一张坐辇,右首也坐着一位丽人,清新脱俗,有倾城之姿。苏晓尘一眼就认出是那日为他锅铲所救的姑娘,暗想,原来真是位公主……再看左首却坐着一位更小的姑娘,正盯着自己朝自己笑。
咦……我认识她么?苏晓尘暗自奇怪,怎么好像她倒认识我似的。再张望了下左右,看到大臣的旁边还列了个座位,坐着一个大胡子,插在大臣中间非常惹眼。大胡子身后站着两个魁梧的护卫,头上插了根羽毛,着装极具异域风情。那护卫虽然没有武器,双手交叉架在胸前,袒露的胳膊上竟然有个烫金的刺青,正是那金刃王的刃族纹样!
伊穆兰人?!
苏晓尘一惊,再看那大胡子,居然正咧着嘴冲着他笑!
难道他就是赵二口中的那个莫大虬?赵二说莫大虬一冲他笑他就心里害怕,今日得见
果然名不虚传!这长得凶神恶煞的脸却非要故作温柔地冲人笑,真是让人越发的毛骨悚然!苏晓尘赶紧低了头不敢再看。
太子走到阶前,刚要对着御座开始背词儿,忽然看到明皇的座位是空着的,愣住了。
嗯?人不在,背还是不背呢。
太子呆在那里,瞅瞅身边的“荀大夫”希望他能给点提示,“荀大夫”却两眼看天只顾装傻。
这老东西,回了国就让你去扫茅厕!
双鱼金丝冠的丽人却先开了口:“我乃碧海国监国公主朱芷凌,苍梧国太子殿下不远万里,为两国交好而来,实是辛苦,就请递上国书。”声音高亢清亮,宛如凤嘹,响彻整个大殿。
这话说得客气,可这应该是明皇说的话,怎么你这个公主替她说了呢。而且还没见到明皇,就要我递国书,这章法不对啊。
递,还是不递呢……太子心里开始犯嘀咕。
苏晓尘见状,看出这是故意刁难太子,心想我苍梧国威怎可受辱,当下深作一拜,站出人群,朗声道:“古语云:君有信而不窥其私,士有义而不违其言。此乃我苍梧国圣上亲书国书,嘱我等务必承转碧海国明皇陛下亲启,敢问明皇陛下何在?”
言下之意,君子是不会去偷窥给别人看的东西的,这是给你母亲的,不是给你的。就算你母亲不在,你也不能看。
朱芷凌冷笑一声:“你是何人?”一道目光射来,声音甚是凌厉,吓得座下的朱芷潋赶紧坐得端正起来,再看那朱芷洁却是面无表情。
“在下苍梧国文澜殿学士太子伴读苏晓尘。”
“原来只是个伴读的书生……”朱芷凌刚要出言呵斥,苏晓尘张口就把她的后半句给堵了回去。
“久闻清鲛公主殿下亲贤近德,慧眼识人,绝不会因为在下一个书生的身份就否了圣贤之言吧。”
众人一听,这好话坏话都让这年轻人给说了。表面夸的是你清鲛公主遗传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本事,但这本事靠的是看人的内涵,不是看人的头衔。你有本事就驳我的道理,若只拿我身份卑微做文章,那就是坏了你家识人断物的招牌。
朱芷凌没想到这书生如此厉害,想要发作又发不出来。偏偏此时朱芷潋还在下面跟苏晓尘挤眉弄眼嘿嘿偷笑,这死丫头!
太子一看,场面镇住了。心想,不错不错,可造之材,回国定好好赏你。又怕局面闹得太僵,便接了话头说道:
“不如先将礼单奉上,请公主代为过目。”
这就算是各退一步了。礼单嘛,反正不是我太子念,自有人会念的,也不算折了我苍梧国的面子。
朱芷凌一听,心想那就顺着台阶下吧。答道:“请递上礼单。”
礼单这玩意儿可是很长的!
念礼单的人也是王公公亲自挑选的,嗓门大,声线好,特别
适合大殿上念诵。而且这礼单一读就是小半个时辰,没点底气是念不来的。所以其实说穿了,念礼单的时间就是台上台下双方的中场休息时间,开开小差嘀咕几句聊个天什么的,完全没问题。
于是苏晓尘又开始东张西望了,他惊奇地发现,刚才冲他笑的那两个人,居然还在冲他笑!
一个大胡子和一个小姑娘……谁啊这到底是……
太子李重延也没闲着,他可没有像苏晓尘那样东张西望,他的目光始终如一。
当然是坐在那儿的朱芷洁啦。
光四目相对多无聊,有点沟通才有趣啊。
于是李重延像打哑语一般朝着朱芷洁张张嘴,又拿手指指了指腰间配玉佩的地方,然后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意思是,我给你的那块玉佩,还在不在啊?
朱芷洁一开始哪里想得到他真是太子。起初殿上一见,也是吓了一跳。后来想想,反正那天这太子的惨状比自己要惨多了,猜他也不敢张扬出去,心里倒没那么窘了。
一会儿又见太子冲她打手势,开始还忍着不去看他,可越忍就越忍不住想去偷看他一眼,越看他那哑语手势又越觉得好笑。好在平时定力要比身边的朱芷潋好多了,倒也没笑出声来。见太子指指腰间,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玉佩,在袖口稍稍露了一露。
言下之意,我没丢。
太子见状,心中一阵小暖。挺好,姑娘还没忘记我。于是伸手用手指做个缠绕状,再做了个扎紧的动作。意思是,没系在你那根罗缨上面吗?
这个可就有难度了,朱芷洁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啥意思,只好手指绕着衣角,抬头看看屋顶假装没看到他。
太子看看朱芷洁的表情,也跟着抬头看了看屋顶。心想,这是要把玉佩挂在房梁上的意思么?是打算晚上睡觉也看看么?不由脸上一阵困惑。
两人正你来我往打得火热,全不知深得明皇真传的朱芷凌却全神贯注正用观心之术看着太子。
这可是苍梧国未来的君王,将来也许要和自己打一辈子交道的人,如此大好机会能够窥探一下,怎能放过?
可是这太子的表情……太难琢磨了!
母皇曾经教过,人的恐惧表情有六种。太子初始的这种应该是第四种吧……没错,是恐四之像,应该是被我的下马威整得有些害怕才会这样。而后是佯六之像,这是……装傻的样子吧?准是不知该不该交国书才有的这样的表情。可按理之后不是沮丧的颓三之像就是不知所措的呆七之像,怎么会忽然呈现出喜二之像了呢,这满脸的欢喜从何来而呢?为何又忽然看天呢?这样子翻着白眼看天应是悲五……或者也有点接近疑四之像,可喜像无论立刻接着悲像或是疑像都很不常见,除非是疯癫之症……这太子也没疯癫啊。
硬是把上面的朱芷凌看出一身汗来!
正在此时,忽然有太监一声喊:“陛下驾到。”
第二十二章 暗算
一听明皇到了,众人都立刻屏息凝神,跪拜而候。那念礼单的人心想:阿弥佗佛,现在轮到我歇一会儿了,也立刻闭了口。
等明皇坐定,说了声“平身”,太子再站起来时,忽然发现朱芷凌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已坐了一个人,正是落英湖畔被劫持了的银泉公主!而银泉公主眼看前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一样。
使团的人几乎都要被惊掉了下巴。怎么会?怎么银泉公主突然就出现在这里了?
太子定了定神,觉得好像也不好就这么忽然开口问:“咦,婶母你怎么在这儿?”好歹自己是出使来的,不是四郎探母来的,总得先把正事儿办完。
而正事儿是从背台词开始的。
于是太子开始按先前背熟的词儿张口说话了:“苍梧国皇帝谨致书于碧海国皇帝阙下……”巴拉巴拉背了足足有一刻钟。把众人听得昏昏欲睡,只有朱芷洁一人倒还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子。
背完之后,明皇又寒暄了几句什么你父皇身体可好啊之类的客套言辞,就转向朱芷凌说:“今日的仪式由你来代朕主持吧。”
朱芷凌应了一声是,便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大殿,高声道:“苍梧国与碧海国世代交好,每五年便互遣使团一次,从无间断。想我碧海国二十四年前奉先皇之命,将银泉公主远嫁苍梧国,实是为了两国情谊。听闻银泉公主此次亦随使团同行,敢问太子殿下,为何银泉公主不在使团中啊?”
太子一听,愣住了。为何不在使团中?明明就坐在你身旁却问我为何不在使团中?这显然是在问责,问护卫公主不当之责!说实话如果银泉公主不在这儿,自己也许还可以扯点小谎敷衍一下。可银泉公主就坐在上面,只要自己说的话里有一个字不对劲,都立时可以把自己否得体无完肤,这当如何回答才好。当下只好答非所问地陪笑道:“没想到银泉公主殿下先使团一步到了太液城。得见殿下一切安好,我等便放心了。”
不料朱芷凌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敢问太子殿下,为何银泉公主,不在贵使团中。”言语中盛气凌人,丝毫不把太子李重延的陪笑当回事。
饶是李重延自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被逼得十分窘迫,一时语塞。谁能料到,会在这当口遇到银泉公主呢?场面的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尴尬,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低声笑了几声,隐隐约有讥讽之意。
苏晓尘可笑不出来,他暗忖果然这一波攻势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会当着银泉公主的面来问。在这件事上,银泉公主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如何平安归来,显然碧海国要比苍梧使团清楚得多,太子如今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被动。
苏晓尘抬起头来又看了看银泉公主,眼神空洞,毫无表情,与那一夜太师府上曾待自己和蔼可亲的师母真可谓判若两人。
他把心一沉,又站出人群跪拜道:“明皇陛下,臣苍梧国学士苏晓尘,因银泉公主殿下事出之日恰好就在太子身旁,请容臣代为禀奏。”
朱芷凌刚要“哪轮得到你个书生……”一句话喝出声来,忽然想起刚才的事,硬生生地又咽了下去。
明皇看了看他的脸,说:“你且说来听听。”
苏晓尘又是一揖道:“那日使团刚入了滨州,听闻附近有个落英湖景色迷人,银泉公主殿下也称曾随贵国的先皇陛下巡游过,赞不绝口,我等便一同前去游览。公主殿下因脚力不胜,略离开了几步,就在那时一群伊穆兰的歹人忽从四面袭来,太子险些中箭,再回头时,银泉公主已被那群歹人劫持走了。护卫公主殿下的苍梧侍卫十人,尽数殉身亦未能抵挡。皆因那群伊穆兰人凶残异常,又埋伏在暗处。我等皆是使团之人,并非出征的军旅,能存得性命已是侥幸。再者公主殿下被劫的是在滨州地界,我等既无外援,也不熟地势,无法追击,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言下之意,我们出去玩是没看好公主,但我们就是群文臣,哪里抵挡得了伊穆兰人。而且敌暗我明,怎么防?况且还是在碧海国出的事儿,这要搁我们国家早通知四周的州县一同围剿了,在你们境内我们找谁去啊。
众人听了,觉得好像是有些道理,这搁哪个使团也挡不住伊穆兰人啊。何况还是中了埋伏。明皇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朱芷凌却已按捺不住,转头对苏晓尘厉声说:“那你又是如何断定那是伊穆兰人的呢?”
“当时的箭头上有金刃王的刃族纹样。”
莫大虬一呆,他没想到苏晓尘会忽然冲着自己来,可想起让他来是只让坐着不让说话,只好闭紧了嘴,眼睛扑楞扑楞地看看朱芷凌。
朱芷凌笑了笑,说:“你倒仔细,没错,这确实是伊穆兰的歹人所为。”
太子忽然道:“那边坐着的就是伊穆兰人吧?既然是他们干的事,为何不去问他们反来问我们?”
朱芷凌又笑了:“坐着的这位伊穆兰人不仅没有劫持公主,还是救出公主的有功之臣。”
莫大虬又听糊涂了,我什么时候又救了公主了?可还是不能说话,于是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朱芷凌。
“这我就听不懂了,他们的胳膊上不是刃族的标记吗?和那箭头上的一模一样。”太子奇道。
“看来太子殿下对伊穆兰国的形势还不大了解。那就由我为殿下答疑一下吧。”朱芷凌心下暗骂,草包,今天就给你授一课。
“伊穆兰自毒金之战后元气大伤,国主苏利不久就病故了,留下王位空悬,刃族、血族、鹰族相持不下。大巫神温兰便以三王一占制代以摄政。即平日国政之事由三族的族长商议而定,但凡出兵征战之类的大事由温兰以占卜之术定下凶吉后再定。而这二十几年中,刃族与我碧海相邻较近,又通商较多,故近年来已冰释前嫌。且血鹰两族每每想要南下滋事扰境,也都是刃族从中斡旋,得保太平。此次劫持乃鹰族所为,我国得知殿下送来的急报后,便找了刃族在碧海国的这位首领,代我方与那鹰族交涉。最后以黄金三万两的赎金将银
泉公主赎回,太子你说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呢?”
莫大虬听到这里,很配合地做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太子看了,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至于太子殿下说的那个刃族纹样,那是因为伊穆兰国中会锻造的只有刃族,不管是谁只要去刃族的商馆转一圈买点什么武器,上面都会有这个纹样,但不能因为有人用他们的武器做了案,就把帐都算归到他们刃族的头上吧?”
苏晓尘觉得很纳闷。
朱芷凌的话无懈可击。那一开始就客客气气解释地给大家听不就就好了吗?就说公主救回来了,虚惊一场,大家别担心。不就完了吗?人都坐在上面了,干嘛还凶巴巴地质问我们呢。
太子陪笑道:“是是是,好在如今公主平安归来,真是万幸。”
朱芷凌忽然脸一沉,说:“此次劫持虽然得以幸免,也得吸取些教训才是。说起来,人是在贵国使团中丢的,这三万两黄金的赎金,我碧海虽然已先垫付了,可终是该由你们出吧?也不必给我,你们就直接给他便是。”说完指了指下面的莫大虬。
莫大虬心想,原来是让我这么挣三万两黄金啊,随即又很配合地对着太子摆出一个谢谢惠顾的表情。
太子心下肉痛,但想到钱要是能解决问题,我便此刻答应了,回头父皇估计也不会太责备。忙说:“是是是,这赎金自然是该我苍梧国出。”
朱芷凌又说道:“听闻慕云太师不幸病故,按理说已嫁之人不该回门,但此次没能保护公主之事实在让明皇陛下难以放心,这若是再将银泉公主送回苍梧国,岂不是让明皇陛下日日担心,夜不成寐?所以,请苍梧国答允银泉公主留在碧海国颐养天年。”
苏晓尘终于恍然大悟,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将银泉公主留在碧海国,可为什么非要离开苍梧国呢?难道银泉公主在苍梧国会遇到什么不利吗?而且这件事太子也不好做主吧。
果然,太子面露难色,说:“兹事体大,需我父皇圣裁方可。”朱芷凌一听,步步紧逼道:“听闻贵国有至宝鸽鹞,请太子殿下将今日殿上所言录成文字传回万桦帝都,我等静候佳音便是。”
其实银泉公主到了碧海国,再想让碧海国交出人来是不大可能的事。只不过两国既然交好,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不好失了礼节。何况朱芷凌知道这条件本来就是和温帝商量好的事,毫无悬念。有了鸽鹞的信带过去,温帝也就可以拿来去堵群臣和黎太君的口。那三万两黄金虽是临时附加的,不过九牛一毛,必不会在意。
碧海人就是碧海人,能多抠出些金子定是不会放过的。
最该说的正事儿基本都说完了,太子又按流程背了一大段词,耗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家觉得差不多该准备叩拜散场了,太子却忽然高声道:“明皇陛下,我此次秉承父皇之命为两国交好,此情永固而来。为使两国情谊更上层楼,我有个请求,还望明皇允准。”
第二十三章 半解
“荀大夫”在身边一呆,礼部拟定的章程里没这一段啊。
明皇听了,手一挥道:“请讲。”
“请将二公主许配于我,使两国再结秦晋之好。”太子说完,脸上也是一红。
此言一出,饶是处事不惊的朱芷凌也惊得合不上嘴了。若是旁属小国的使节这样说,她可以一甩袖子直接轰出殿外去。可这是苍梧国的太子,与碧海国的公主也确实是门当户对,并不过分。但此等大事,怎么能这么轻轻松松说出来了呢?就算我们答应,也不能在这儿就说,噢好的,祝你们早生贵子这种话吧?
还是看看母皇怎么处理吧。朱芷凌转过头去看明皇,结果发现母亲脸上居然和她一样的表情!自然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当然,最最吃惊的要数朱芷洁本人了。她上一刻还打算差不多起身回宫去小睡一会儿,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全场的焦点。可当她偷偷看向太子时,心中又有一种小小的窃喜,原来他有那么喜欢我,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想娶我。这世上竟有人喜欢我至此,真是不可思议。
就在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丞相陆行远咳嗽了一声,禀道:“老臣有个建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需父母首肯,再找一合适人选做媒,方可周全。还请太子今日暂且搁置,择日再议。”
太子心想,也没指望你们这就点头,反正我把我想说的说了,剩下的我就让我父皇帮我想办法呗。
使团的觐见告一段落,本来太子李重延过几天就应该按原定计划带着“小朝廷”回国的,朱芷凌非要他把之前商定留下银泉公主和三万两黄金的事儿用鸽鹞传给温帝,然后在答复之前不让他走。
但这事儿其实真不能说是朱芷凌太霸道。
将银泉公主送回国,是朱芷凌给温帝开出的条件没错,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苍梧国上上下下一个交代其实是温帝的需求所在。某种程度上说,朱芷凌没有温帝那么关心是否需要这些官方的说法,这其实是在替温帝打圆场。
当然,话还是说得很客气的。
“我与太子殿下都是国之储君,将来尚有不少大事需要同心协力。太子殿下初访碧海,怎可不让我替母皇尽一下地主之谊呢?何不趁鸽鹞传书之际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略表寸心。”
女人对男人的优势就是,她对你凶的时候能凶过你百倍,而对你温柔的时候,又能让你忘了凶你百倍的事儿。
所以当朱芷凌满脸笑意对李重延这样说的时候,李重延立刻就开始动摇要不要多住几日。
“迎宾馆终究还是简陋了些,不如我命人将太清岛的蓬莱阁整理出来,太子殿下可挑几个随行之人一同住在那里。那里离我二妹的清涟宫也不是很远,我若有政事缠身,她也可替我陪殿下行木莲于湖上,游览这太液三岛。”
杀手锏就是杀手锏,太子一听到“二妹”二字,顿时眼中放
光,什么犹豫都没了。心想,巴不得你天天政务缠身,然后鸽鹞再飞上几个月才好。朱芷凌看他脸色真是把喜一之像到喜九之像凑了个清一色,心中暗笑。
她说的“行木莲于湖上”,其实是件很享受的事。太液三岛之间的行走方式有好几种。赶时间的就驾马车走城楼,比如那些大臣们。不赶时间的就坐船在内湖往来,比如那些皇族们。而这个船不是像普通的两头尖中间宽的形状,却是做成圆形,既没有船头,也没有船尾,称为“木莲”。
“木莲”的前方会有两叶小舟拖引,就像水上的马车。坐在这样圆形的船里,可以观赏四周的湖景而没有任何视角遮挡,闲来无事的时候在湖中飘个半日,船上有吃有喝又能躺能睡,实在是写意之极。
当然,也有像朱芷凌这种连马车都嫌慢,直接自己骑马往来的,根本不会去什么木莲行湖。记得上一次她坐“木莲”,还是自己五岁的事了。
太子想了想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带几个贴身随从就行。”
“哦,对了,请务必让苏学士也来一同小住。”朱芷凌忽然说。
太子一怔,心想你倒还挺不介意的,他大殿上那么噎你,换我肯定要不爽的,反正你没意见我就带上呗。
其实朱芷凌哪有不介意,而且还介意得很。只是半个时辰前,三妹朱芷潋一听明皇说起大姐要把太子暂时留在岛上,就立刻跑到她这里来,死缠烂打地要她把苏晓尘也叫到岛上来,要不然就去求母皇来说这事。朱芷凌一听,这要是不答应,回头母皇还真能亲自来,与其到时候再让步,不如赶紧把这个小家伙给支走算了。
“反正就是个咬文嚼字的书生。”朱芷凌心想。
她说对了。这个书生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逐字逐句地回想昨日使团觐见的事。
昨日大殿,苏晓尘看到银泉公主毫发无伤地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忽然想起《云策》有云:欲思其果,必究其因。欲知其真,必去其伪。想要推测事情的结果,必须了解事情的动机,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必须破除遮掩的伪装。
道理很明朗,真相很迷茫。
银泉公主被劫持显然是早有预谋,现在想来,射太子的那一箭多半不过是调虎离山而已。可从时间上算,伊穆兰人若劫持了公主,再返回伊穆兰国,再派人找碧海勒索,交涉完再把人送回太液城,立刻出现在昨日的大殿之上,根本没可能来得及。
只有可能就是劫持到了太液城,勒索、交涉、放人一气呵成。但太液城是朱芷凌的势力范围,她那样精干,怎会让一群绑匪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绑了人拿了钱还全身而退?这不可能!
也就是说……朱芷凌是默许这件事发生的。
不!与其说是默许,不如说她的动机比伊穆兰人更充分。如果伊穆兰人只是单纯的绑架,太子这个储君的身价难道不比已至暮年的公主更值钱
?但朱芷凌如果将她姨母劫持回国,不仅可以堂而皇之地将护卫不力的责任归咎到苍梧使团的头上,还可以此为由逼迫太子做出留公主在碧海的口实!
苏晓尘忽然明白为什么昨天看到银泉公主是那样的处事不惊了。因为她很可能本身就是这桩碧海国贼喊捉贼的劫持案的参与者,只不过从表面看,她是被动承受的受害者,所以绝不会被引起怀疑。
碧海国想要回银泉公主,但又不想得罪苍梧国,于是拿伊穆兰人做了挡箭牌,反正伊穆兰人是无所谓得不得罪苍梧国的。那支箭尾多半也只是障眼法,诱导自己以为是刃族所为。其实昨天朱芷凌自己也说了,只要是在太液城的伊穆兰商馆中买到的武器,都可以带有金刃的纹样。
想到箭尾,苏晓尘心中咯噔一下。那日被那群毛贼绑了的时候不过是逼不得已编了些谎话,没想到赵二回来后会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放了,还把箭尾还给了自己。今日再想来,这箭尾定不简单,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在灯下细看。
看了一会儿,不由额头沁出汗来。果真如此……
箭尾的金纹在灯下显出的耀眼金色中竟然有一丝银白色闪过。这不是伊穆兰境内打造的刃族兵器!
苏晓尘想起慕云佑曾和他提过,金刃王奢靡成风,排场的事从不小气,而这箭尾上的金纹分明是掺了锡才会有这一丝银白色!伊穆兰产铁不产锡,如果是伊穆兰境内打造,哪里来的锡可掺。而且按金刃王的性格应该是纯金烫印才对。与此相对,碧海国不仅产锡,还习惯于金中掺锡,毒金之战不就是因为这个习惯才吃了亏么。
这支箭,根本就是出自碧海国之手!
苏晓尘不由得涔涔汗下,如此诡计,却又如此缜密。到头来被劫了人,勒索了金子,还要落得理亏!这样精打细算的计策不是朱家的手笔还能有谁?佑伯伯若在,就算能想出这样的计谋也不会还去勒索这三万两黄金的。
苏晓尘感觉已经把心中的谜题解开了一半,但疑惑依然存在。其实就算把刚才所有的推断和掺了锡的箭尾都摆在朱芷凌的面前,她只要问一句:“如果不是你当初要去看什么瀑布,公主身边有两千御甲护卫,能被劫走吗?”自己便无话可说。
是啊,朱芷凌千算万算,总不可能连自己要去看瀑布的事儿都算进去吧。作为一个周详的计划,看瀑布导致离开两千御甲护卫只能算是碰巧,但又是不可或缺的一步,没可能听天由命。何况这瀑布还是舅舅和自己偶然说起,自己撺掇太子去的,总不能说舅舅和自己也是朱芷凌的帮凶吧。
苏晓尘觉得想得脑袋都涨了。在这件事里,到底有多少人被卷了进来。银泉公主为什么非回到碧海国不可。还有,为什么使团没走几天,佑伯伯就病故了。这里面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
夜深了,苏晓尘感到从未感受到的危险正在缓缓袭来。就像慢慢涨上来的潮水,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陆地直至完全看不见。
第二十四章 冻土
资深丫头的炼成是长年累月的。
小贝的母亲曾经伺候过上一代的明皇,所以当她和银泉公主差不多时间呱呱坠地时,就被明皇指名给了银泉公主,注定了她的人生。
她在十二岁那年被送进宫,在自己还不太端得稳洗脚水的时候,就开始一茶一米地伺候银泉公主。三十多年下来,银泉公主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她都能立刻心领神会。
说起来,她也是年逾四十的妇人了,言谈举止却依然像个年轻的小姑娘。她会在被公主呵斥的时候适时地做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也会在开心的时候发出像孩子一样无忌的笑声。
古语曰:相由心生。也许她一生未嫁使她一直自我催眠,保持了少女的心态和声音,但日积月累的生活阅历还是很内敛地历练着她的头脑,丰富着她的智慧。
不管是在慕云府上,她一次次用看似笨拙的大呼小叫阻挠黎太君偷窥银泉公主,还是在落英湖用一堆的糕点名字不知所云地诱导着曹将军的盘问,她的每一个任务都完成得很出色。
她的发挥甚至超出了主人的期待。就像公主明令呵斥她归国前不许带多余的东西,她还是偷偷多带了几十箱,并且一箱不拉地全部拉回了清辉宫。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她自己的梯己物件。
资深的意思就是,既能让上司无可挑剔,又能尽可能地善待自己。这在古往今来哪个职场里都是一样。
但这次回国,这个资深的丫头也遇到了一个艰巨的任务:银泉公主希望她能探明前户部尚书赵钰的墓在哪儿。
赵钰之死是前一代明皇的亲裁,死后不许立墓碑,所葬之处拒不公开的旨意,这都足以让天下人三缄其口。何况人都已经死了十几年,真正知道的人实是不多了。小贝这十几年不在碧海,人脉已失了大半,一时间也无从打探起。
但是机缘巧合有时就是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寻上门来。
目睹银泉公主回到清辉宫后每日闷闷不乐,小贝也是一脸的愁容。某日早上,一个自称是来仪宫的老宫女过来悄悄跟她说,依稀记得那赵钰是被葬在了酒堡山下。
“有墓无碑?那就算知道在酒堡山下,又如何寻起?”刚喜上眉梢的小贝又泄了气。
“但别人墓都是有碑有字的,只有他的墓……所以……”那老宫女朝她狡黠地笑了笑,便匆匆走了。
小贝一想果然不错,正要道谢,眼见对方已去远了。心正琢磨怎么这样老的一个宫女以前不曾见过,又想到二十几年光阴似箭,又不是每一个宫女都有她这样可以不时地偷用公主的珍珠肌玉膏的福分,能保养得这样好。认不出来那宫女也是正常,便丢开一边不想了。
资深丫头办事是很稳妥的。她先是出宫去酒堡山下转了一圈,细细地把所有的墓地都查看了一遍,发现确实只有一处是无碑无字。当下欣喜若狂,立刻回宫禀报给了银泉公主。后
者听闻之后,又悲又喜,心里已经似小猴子敲鼓一般咕咚开了,思量一番之后,她决定在十二月初八去祭奠一下。
十二月初八也是碧海国祭奠先祖的日子。虽然最多的祭祖是放在了清明,但年关之前担心祖先的魂魄受冻挨饿,多烧一篓锡箔,多添一壶老酒,也是让自己能安心过年的一份心情慰藉。所以十二月初八在碧海也被称为是“小清明”。
寒鸦、冷食、孤香、冻土。
“小清明”的氛围便是如此。当朱玉潇走下马车,望着这样一片冷若死灰般的墓地,想到他的身躯便是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胸口不禁又是一阵剧痛。
小贝见状,立刻伸出手搀扶住公主的臂腕,低声说道:“公主小心路滑,奴婢已先去探看了一番,应该就在前方那棵老柏树下面。”
朱玉潇转过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回了一句:“多亏了有你。”
这个丫头随自己这么多年,虽然有时有些冲撞,有时还会偷偷用些自己的东西,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倒是交给她的事,每一件都尽心尽力。就连姐姐不能告诉自己的,也能替自己打探清楚,真是难能之极。
主仆二人提着食盒,拿着白烛,缓步走在霜痕满地的路上,朱玉潇边走边回想着当初瑜瑕殿上的情景。
那一夜,明烛高烧,华帷重重。她满满地斟了一尊十五年陈的“呖白”,跟在戴着高高的紫金冠的姐姐身后,走到那赵钰的面前。殿上之人都赞着陆文骏温润如玉,她眼中却只有赵钰高高瘦瘦的身影,挺拔得宛如一支青竹。
是啊……我与你情投意合,母皇也随我心意。我那时觉得,便是姐姐拿将来的皇位与我来换,我也是不肯的。我真是至幸至福之人,有你便有了一切,只要能看到你眉上的笑意,叫我抛去这公主的身份与你日日渔猎东海岸边我也是心甘情愿。
可转眼你便躺在这样荒冷的山脚下,等不到我从苍梧国回来再见上一面,就已成了枯骨一堆。
朱玉潇泪眼恍惚,望向那无碑的坟头,仿佛又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那身影不仅没有随拭去的泪水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起来,她不由地被惊到了。
这是上天眷我,又使赵郎回来与我相见了么?这怎么可能?可那高高的身影,那瘦削的侧脸,不是他又能是谁?那副年轻又一身书生气的模样,真是和当年没什么分别。
朱玉潇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身上的白狐披肩滑落在枯草的泥地上亦浑然不觉,口中失声唤道:“赵郎……”。跑到那男子身前忽然猛地站住,那男子听到呼唤也转过身来,看着朱玉潇。
这不是赵郎……
男子的脸庞与赵郎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年轻,而且眼中透着几分陌生的冷漠……。他见了自己,嘴角扬了扬,似有几分讥笑,又似有几分恨意,但终归都消失于冰冷的表情下。他恭恭敬敬地作
了一揖道:“拜见姨母,多谢姨母挂念亡父,前来祭奠。”
朱玉潇惊得退了一步,“亡父?你说你是谁?为何唤我姨母?”
那人又带了几分讥意笑道:“在下正是姨母日思夜想的赵钰的儿子,赵无垠。内人是清鲛公主朱芷凌,她唤您作姨母,我自然也是要唤您作姨母的。”
短短两句话,已如翻江倒海般地将朱玉潇的思绪搅了个天翻地覆。
赵郎遗有一子?娶的还是凌儿?双泉亭中为何姐姐对我只字未提?他怎知我日思夜想他父亲?
朱玉潇收起适才方寸大乱的仪态,定了定神。恰逢小贝手捧披肩从身后追到,她顺手接过,一边假意掸去上面的尘土,一边用侧眼悄悄以观心之术看那赵无垠。
赵无垠又笑了笑:“姨母若想用观心之术,可正眼仔细瞧便是,赵无垠不敢欺瞒。”
他居然立刻识出我在用观心之术看他!是凌儿告诉他的?难道真的是清鲛驸马?
朱玉潇戒备之意减了几分,细看他眉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不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轻声说到:“原来你是凌儿的夫婿。我不在碧海久已,所以不识得你。”
“是,姨母久去苍梧国二十四年归来,物是人非,不识得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好像二十四年前,我父亲也曾是瑜瑕殿上人人羡慕的榜眼进士,而不是现在这般几根骸骨一堆黄土。”赵无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问道:“姨母日思夜想这些年,可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朱玉潇摇了摇头:“我去了苍梧国的第四年,忽然听闻他因私刻度量,中饱私囊,被先皇处死了。只是……只是我不信他会那样……。”脸上尽是哀色。
“私刻度量,中饱私囊?哈哈哈哈哈!”赵无垠忽然仰天一阵大笑,“连远在苍梧的姨母都能不信,可明察秋毫的先皇陛下就是信了!姨母不觉得奇怪么?”
朱玉潇听他言语中尽是讥讽先皇之意,不由生出几分不快,说道:“先皇一生励精图治,善察人心,所断之事无差分毫,天下皆知。你难道想说先皇是误判了?”
“如果说先皇不是误判呢?”赵无垠朝着朱玉潇又是一笑,语气中丝毫没有退让。
“此言何意?”朱玉潇冷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揶揄,厉声道:“他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又是堂堂户部尚书,先皇判错他于国于民又有何好处?”
“如果说为了能让姨母一心一意地毒死慕云佑而不坏了失衡之策的大计,您觉得先皇会不会故意错判呢?”赵无垠说得风轻云淡,听在朱玉潇的耳中却是字字胜似雷击。
一连串的回忆忽然如梦方醒,原来一切的一切依然全在早已不在世间的母亲的掌控之中。
朱玉潇感到身子一软,伸手扶在身旁的树干上,脑中一片混乱。
第二十五章 伯仁
这时赵无垠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二十四年前你与我父亲两情相悦,本是我父亲的一大幸事,可自你下嫁慕云氏,先皇陛下看你越是思念我父亲,就越是不能安心。我父亲虽然自觉是有才之人,但也十分清楚能被一举擢为户部尚书都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所以他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做得名副其实,奈何你嫁去苍梧国不到两三年,三番五次令人传信回国说要回来,使得先皇陛下棘手不已,怕你半途而废坏了她的大事。父亲听闻每日惴惴不安,因为他也深知你的性子,若是动了想要回来的念头,说不定真的会想办法自己逃回碧海,到那时无论自己如何勤勉,先皇定会迁怒于自己。”
说到此处,赵无垠看着面前的那座无碑之墓,忽然哈哈笑了几声,笑里皆是悲凉,眼中却是两行泪下。
他摇了摇头,忍住哽咽,继续说道:“他为了取信你的母亲,匆忙寻了一门亲事,为的是绝了后患,让你母亲好放过他。哪知……哪知……你母亲已动了杀机……恰好那时的户部侍郎是陆行远之次子陆文驰,此人狼子野心垂涎尚书之位久已,趁机嫁祸栽赃于我父亲,指证他私刻度量,中饱私囊。当时父亲知道大事不好,本想求助于当时的监国公主,如今的明皇,奈何她正好巡视楚州不在朝中。于是短短不过三日,先皇便断了此案,判了斩刑……”
“不------你说的我不信!你一派胡言!”
朱玉潇听得肝肠寸断,一声尖利的叫声划破天际,回荡在空旷的墓地上显得分外凄厉。
“我胡言?姨母你且细想一想,按你母亲的性子,若我父亲真是私吞国库的大罪,哪会只判他一人斩刑,而肯开恩事后不株连我这个儿子?哪会斩首之后虽不许立碑还许家人草葬入坟而不弃尸荒野?皆因她心中明白其实这是桩冤案,我父亲冤死也就罢了,怎可再绝人子嗣?”赵无垠每一句反问都像一把利刃直刺入朱玉潇的心里。
此刻的她心中已经比谁都明白,这确实是再清楚不过的真相,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自己青春年少,从满是幸福的天堂跌入步步惊心的地狱,虽然为了意中人强忍了一时。可当远嫁的队伍渡过瀚江的那一瞬间,她早已泪如泉涌,悔意无限。若说想偷偷逃回碧海的念头,更是暗暗萌生过不知道多少遍,在自己托每月贡送鲜鱼到苍梧国的人带回去给母亲的信里,也是各种哭诉与哀求,远在碧海的母亲哪会不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呢。
朱玉潇想到这里,纤纤玉手几乎要抠进那坚硬如铁的老树皮中。若不是自己的任性,怎会引得母亲动了杀机。像他那样老实的人,又怎会去贪污什么国库,赵无垠的话虽然刻薄,却句句合情合理,自己几十年的存疑宛如拨云见日,瞬间便水落石出了个干净。以前自己一直恨母亲、恨姐姐、最恨的是那慕云佑。若不是这个男人,自己怎会辜负了青春落得如此田地,所以二十四年来,待他冷若冰霜,不予半分真心。可如今,最恨的却是自己,是自己害得赵钰无辜丧命,死后亦背负骂名不得安宁。
她接过小贝递来的绢帕,掩面哭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着赵无垠那高高的身躯,生出无限的怜意,柔声问道:“可怜了你这孩子,可你当时应尚在襁褓,如何能知道这些事情?”
赵无垠从地上捧起一土撒在坟头上,头也不回地说:“姨母可知这坟中还葬着一人,那是我母亲。她比你认识我父亲更早,我父亲科举之前和她家是邻里,自小便有交往。她对我父亲心中有意,只是我父亲不知。
瑜瑕殿赐宴之后,她自知无法与你争锋,便不做念想。哪知两年后某日我父亲忽然问她是否愿意成婚,我母亲虽是京中小吏之女,但也是书香的门第,官宦的世家。她听了喜极而泣,因父母早亡,就急忙去求了我舅舅找了官媒,我父亲又催得急,十日后便完了婚。她只道是喜从天降,快快乐乐地过了一年的时光,却不知为了这一年她付出了一辈子作为代价。
一年后我父亲觉得大事不好,将所有的事与她和盘托出,才不过几日,两人便阴阳两隔了。我舅舅也因此被迁去了霖州,我母亲在那里生下了我,为了避人耳目,让我随舅舅姓了林。自我从小记事起,我母亲和我便受尽了舅舅一家的冷眼,说要不是我们断送了他的前程,怎会被迁到那边境之地。
我母亲忍气吞声,日夜哭泣,郁郁终日,不过几年便亡故了,临去世前将所有的事告诉了我,所以我才知晓了一切。她又嘱咐我说,将来出人头地之时定要记住,我姓赵,不姓林。还要我悄悄地将她的遗骨放入父亲的坟中合葬,说生前只做了一年的夫妻,只能死后再续。纵使碑上无字,也心甘情愿……”言罢,泪痕已干,满脸只剩下恨意。
朱玉潇抬头看着天,任由泪水滑落颈中。
母亲,如今你可满意了吗?
赵无垠叹了一口气,眼神忽然有些温柔,向朱玉潇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母亲也清楚,我父亲心里至死都只有你一人。”
朱玉潇脸色本已十分苍白,听到此话不由泛起一丝红晕,追问道:“她果然这样想?”
赵无垠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物,是个一指长的雕刻精美的酒樽,只是年代久远,上面鎏的银已十分斑驳,看得出其主人时常把玩手中。
朱玉潇一时语结,“这……这是……”
“这是我父亲生前最珍爱的一件东西,他说那一夜你递给他这一杯酒,他饮完后便将酒器藏入了袖中。这也是他一生偷过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如今还是物归原主吧……”赵无垠说完,将酒樽递了过去,朱玉潇仿佛见到稀世珍宝般地小心地接过。
赵无垠脸上恢复了严肃,正色道:“姨母,我父亲已死,纵有哀思,还望珍重。”说完深躬一揖,话锋一转:“只是死者已矣,仇者尚在!姨母心中难道不觉得不甘么?”
朱玉潇正拿着酒樽端详着,本来思绪已飘回数十年前的那一晚,被他这么一说,不由地一呆,问:“你说什么?”
“杀我父者虽是先皇陛下亲下的
旨意,但最可恨的乃是当时觊觎户部尚书之位的侍郎陆文驰!此人包藏祸心,无中生有,如今依然堂而皇之地出入朝堂,坐享我父亲生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户部。天理难容!只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赵无垠脸上恨意一转,又现愁容。
朱玉潇耳闻其声便知其意,收了收几乎失控的心神,冷笑道:“他若包藏祸心自然是罪无可恕,你若要趁机兴风作浪,凭这样一个酒樽和这些言语就想拉我入了你的局那未免可笑了。”
赵无垠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只报以微微一笑:“兴风作浪?我父亲一生清白,我岂会以复仇之名玷污我赵家门楣。他陆文驰若是正人君子,我绝不会行那些构陷诽谤的龌龊之事。但如他劣迹斑斑,恶行累累,我定会将他的罪行揭于白日之下,不容他再惑乱朝纲。如此一不做损国利己之事,二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何来兴风作浪之说?姨母如愿坐视我父亲死后无字无碑,孤魂野鬼般地薄葬于此,如愿坐视奸佞之人继续存害于碧海之朝堂,蒙蔽于天下……”直说得言辞激昂,字字顿挫,却忽然戛然而止,恭敬地鞠了一躬,口中哽咽地低声拜道:“……那就请姨母以后不要再来这里看望我的父亲了,以免他含恨于地下,就算见了姨母,亦觉无人可诉,更添凄凉……”
朱玉潇方才的一股傲气先是被这一席话驳得减了一半,听到最后这几句,心里被催得涌上一股酸楚,已将先前的防备之心消融得一丝不剩。
赵钰,我一直不相信你是贪图富贵之人,不管你儿子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要有人想过要陷害你,我定会让此人惨淡收场以慰你之灵。我这一辈子,为了你去杀了一个无辜的男人。现在再为你去杀个应死之人,又怎会犹豫?
她将酒樽小心地收入袖中,看着面前的坟头,点了点头道:“赵郎,原是我负了你,一去苍梧二十四年,竟不知你如此凄苦一生。你若有冤,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说完转向小贝吩咐道:“日后如清鲛驸马有事传递于你,你可禀报与我。”似是说与赵无垠听,却背朝着他。说完又看了坟头一眼,便匆匆上车离去,留下赵无垠一人负手立在那坟前。
赵无垠看着坟上的几棵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作抖,心中却有些疑惑。
有了朱玉潇的协助,有些事就好办不少了。之前听闻她回到碧海,自己虽是驸马的身份,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去单独拜见。就算是有凌儿在,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就跑去清辉宫。朱玉潇和朱玉澹如今关系深浅尚且不知,她们又都擅用观心之术,自己若是不小心,反而会打草惊蛇。谁想到天赐良机,能在“小清明”的坟前偶遇到她,又借着父亲生前的情分软磨硬泡地总算揽住了她。凭她刚才最后那几句交代,日后必可为我所用!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父亲葬在此处的?要说是天赐良机,怎能如此巧合……
可世上的事便是这样,但凡生了执念,哪怕是心有谨慎,也不过立刻就抛诸脑后,因为自己愿意去相信自己的选择。执念越是深,谨慎的忖度就越像一个草率的过场。
第二十六章 初渡
万家灯火,千姿百态。有人在灯下批折阅章,有人在灯下冥思苦想,有人看着灯思绪万千,有人背着灯心有惆怅。各有各的心事,却都是一样地埋在心里,暗自独享。
其中就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对着一盏灯一会儿傻傻地笑,一会儿又皱起眉来。
“他果然不叫苏勒哈加!”朱芷潋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原来是苍梧国文澜殿的学士……看他那天把大姐给气到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说起来,他被毛贼困住的时候,倒没看出来一个读书人居然还挺仗义的。”想到这里,不禁又傻笑起来,笑得都不知道自己为啥笑。
“对啦!”朱芷潋一拍手,“我要把他带去见那个人,他们俩人都那么有趣,要是在一起一定会更有趣!哈哈,绝妙绝妙。”
太子搬入蓬莱阁是觐见明皇五六天后的事了,“荀大夫”刚殷勤地提出想要陪伴左右,被太子一个白眼就打发了。老曹听说太子要入皇宫去,乐得卸了护卫之职,赶紧约了几个弟兄去找赌坊酒楼。
只有苏晓尘心下有些踌躇。
宫里的银泉公主、宫外的莫大虬,都是他想摸索的对象。对于公主被劫一案,他始终觉得只知道了一半,而后一半一定不简单。佑伯伯当初把公主托付给他,自己却亡故了,其中的缘由只能由自己去打探。但一旦入了宫,怕是再出宫就不大容易。当下太子召唤,眼下也只能先入了宫再想办法了。
苏晓尘不觉叹了口气,就在一年前,他还是那样的无忧无虑,每日读书骑马,郊外一野就是一天,搞得康叔鞍前马后没少操心。每次到家舅母都让人给先自己备好了洗澡水,留下饭菜,真是无微不至。想想自己虽自幼就没有父母,可有舅舅舅母和表妹的陪伴,每天都过得心满意足。但打从出使碧海,才发现这世上有如此多的凶险之事,肩上的担子顿时觉得重了千斤,有时觉得真是恍如隔世。
自己不能再是昨日的那个顽皮小子了,佑伯伯交代过的遗愿,一定要帮他完成!
* * * * * *
太清岛上的蓬莱阁和别的宫殿不同,独占了一个小山头,除了主楼的蓬莱阁外,还有两处偏楼,分别是壶梁阁与岱舆阁。
太子入了主楼,把壶梁阁指给了苏晓尘。苏晓尘见壶梁阁离主楼略远,出入不用经过太子门前,心想乐得清静。太子盘算的却是,如果二公主偶尔来他这儿,也不会被碍事的人撞见。
当真两下欢喜。
那边早有人分别通报给了监国公主朱芷凌和三公主朱芷潋。前者正忙着看奏章,只是淡淡一声“知道了”,后者则喜不自胜,因为她知道,壶梁阁的背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山下湖边,只需一叶扁舟,就可以避开正门上岸了。
“正好避开那个讨厌的太子。”朱芷潋觉得大为合意。她对太子李重延一直印象不佳,不仅是因为他总是色眯眯地看着二姐,被毛贼围困的那件事里,撇
下苏晓尘也让她觉得此人很不仗义。
“简直就跟宫里的那些王公子弟没两样嘛,绣花草包一个。”朱芷潋这么想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也是王公子弟,还是最显赫的那一类。
太清岛的早上总是霞光万丈,映得湖面一片粼粼之光。太子李重延早早地吃完饭,便琢磨着怎么找个由头去拜访一下二公主朱芷洁,王公公忽然过来禀报说监国公主朱芷凌派内廷司送来了些东西。
李重延走到中庭一看,已有两大车的物事摆在那里。一些是御冬用的狐皮褥子和羊毛毯,一看就是从伊穆兰运过来的上好货色。一些是冬季滋补的贡品,北地的鹿茸、南海的花胶、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草药茶也是满满地几大盒。
之后又是一大堆的文房四宝,和上次礼部侍郎秦道元送的不同的是,封口处有好几处“宫制”的字样。内廷司的人满脸堆笑地说这是宫内御用之品,单是笺花上的碎金和紫毫笔上缀的东海墨珠的规格就比之前礼部赠予的要高了不少,是明皇陛下特意备下给太子殿下的。
王公公向来是识货之人,自然知道贵重,但李重延从小就见多了这种世面,所以口中称赞,脸上也就淡淡一喜。内廷司的人继续禀告说:
“清鲛公主托小人带话给太子殿下,明日乃是腊月十六,在碧海有年关将近,驱寒健体的风俗,有‘扣松针’、‘拨云环’、‘饮幸杯’等可玩耍的游乐,称为‘寒’,本来应该陪殿下一同的,奈何近日厘务缠身,只能让清乐公主陪殿下一同寒了,还望殿下海涵勿怪。”
李重延一听,问了声:“谁?”他初来碧海,对于这三个公主的封号还有些分不太清。
王公公附在他耳边一脸坏笑地说:“清乐公主就是二公主,您惦着的那个。”
太子脸上登时把喜一之像到喜八之像显现出来,又添了点惊二之像,凑成一副混一色。这可真是惊喜啊!他忙回道:“不怪不怪!怎么会怪呢!那就有劳清乐公主了。”一边悄悄嘱咐王公公,这事儿不用告诉苏晓尘。
其实就算告诉苏晓尘,他也会找个理由推掉的。难得清净一下,他才不会去做什么碍眼之人,正好把佑伯伯给自己的《云策》拿出来好好读一读。
于是就在太子在中庭喜滋滋盘算明日寒的时候,这边苏晓尘已替自己泡了壶清茶,坐在窗前,笃定地开始读《云策》。
《云策》的上卷他已经在路上读完了,虽然还有个别之处不太懂,但佑伯伯所撰写的内容和之前授他学问时所举的例子大多相通,读起来并不费力。现在翻开中卷,忽然觉得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用兵之道,和上卷已大有不同。
如果说上卷更多的是各种用兵的章法调度,讲究的是严丝紧密,中卷则出现了许多虚虚实实的诡异兵道,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但不管怎样,苏晓尘都越读越觉得慕云氏的策略果真了得,有很多计策并不会立竿见影,而是会潜伏一段时间后才触
发。就像当年的金山之策,胜只是一时的结果,影响的却是之后几十年的政局。
苏晓尘一直从早上读到晌午,读得有些饿了,才想起除了一肚子茶水什么都没有吃。他想起以前自己读书时有时也会忘了时辰,然后表妹叶茵会忽然从在窗外蹦起来吓唬自己。也不知道表妹现在怎么样了,那个鬼灵精怪的家伙,可能把康叔折磨得够呛吧。
想到这里,苏晓尘不禁站起身来推开窗户。不料一开窗,窗外一个身影忽然蹦起来大叫一声:“哇!”把他吓了一跳!难道是表妹?这怎么可能?
他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天朝堂上见到的清洋公主朱芷潋,一身白衫,正捂着嘴朝他笑。
呃……好歹是公主。
苏晓尘姑且作了一揖,“公主殿下,不知……殿下为何在这窗外。”
朱芷潋小手一撑窗棂,身子像只蝴蝶一样就飘了进来,明显是平日里蹦惯了的。她瞅瞅苏晓尘,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好啦。我又不是我大姐,你这么拘谨做什么。还公主公主的……。”
苏晓尘愣了一下,心想不叫公主那叫什么?
朱芷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尝点点头说:“你倒会喝,这黑岩青针就是要冷了以后香味才更浓。”
苏晓尘一怔,问:“是么?我不知道贵国的茶还有这样的妙处,我只是倒了许久忘了喝。”
朱芷潋听了笑逐颜开,“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实在得很,不像那些纨绔之辈,只会装腔作势,碍眼极了。你呀,也别叫我公主了,就叫我小潋。我呢……叫你……叫你大苏好了,反正你个子又高,年纪也比我大。嗯,就这么说定了。”
苏晓尘被朱芷潋这自来熟的性子一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让叫公主,叫小潋又觉得有点别扭,只好结结巴巴地问:“……哦,那你……找我有什么事?还有,你是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窗前的?太子没看见你?”
朱芷潋一脸得意的颜色:“这是我家啊,我当然熟得很了。你这壶梁阁后面就是条小山路,直通岸边,我划着船就过来啦。我才不要见那个太子呢。他那个人这么不仗义,上次你们被毛贼给捉了,他不是丢下你就不管了嘛。”
苏晓尘一听,奇道:“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哎呀,我和银姐一直在旁边看到的嘛,银姐还夸你脑子好使呢。对不对,苏--勒--哈--加--。”朱芷潋一边拖着长音调侃苏晓尘,一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她那天居然就在旁边看到的,可她怎么会在那儿,银姐又是谁?苏晓尘脑中闪过一堆疑问,但有一点他开始确信了,那就是这次的碧海之行,身后总有各种眼睛注视着自己,这绝不是自己疑神疑鬼,而是确凿无疑的。这些人的动机也许各有不同,目的也不清楚,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自己也始终不曾逃离过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