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渊源
“就算你们眼中早已忘了我们,我们对你们也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秋月说得有些无奈,却又很是诚恳,他既然知晓了朱芷潋的身份,那么不会不知道她能观心辨伪,隐瞒她反而是个弄巧成拙的选择。
“殿下,我会把我们琉夏国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可是你能不能也看在我们两国的渊源和我们救了你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帮你们一把?我连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答应帮你们?万一你是在骗我呢?万一你们是想干坏事呢?”
朱芷潋觉得既然已经被识破了身份,那便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素日里直来直去的性子又显露了出来。
秋月听她这样反问,不仅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宽慰起她来:
“殿下不要担心。一来,我说的一切你都可以用观心之术来观我,若有半点虚言,你可以不帮。二来,我们已经失了国土,眼下只是想寻条生路,并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若有半分违背道义之举,你也可以不帮。最后,我会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且还是会把你送到南华岛上去保你无虞。说到底,一切都随殿下的意愿。”
朱芷潋听着前面几条觉得还好,一听到要把自己送到南华岛上去,立时头皮发麻起来,哼哼道:“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到南华岛上去啊,别的哪个岛都行。”
“不行,殿下如此贵重的身份,如果有了闪失,我会心不安的。要送,就送到柳总督那里最为稳妥。”秋月心中暗笑,他已经察觉到朱芷潋是死活不想和柳明嫣见面,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拿这桩小事稍稍逼迫她一下也不算是违背了什么道义,所以故意说得斩钉截铁。
朱芷潋纠结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那我就先听听你们琉夏国和我们碧海国的渊源,再看看怎么个救你们吧。不过我可说好了,我虽然是皇室中人,但管事儿的是我大姐和我母亲,我的话可未必管什么用,帮不上你们你也不能怪我哦。”
秋月见她松了口,脸上有了喜色,忙道:“那是自然,我秋月实从来不喜欢逼迫人做事。这样吧,夜深风紧,不如我们去船舱里慢慢说来。”
说完,右手在刀柄上一弹,刀身“叮”地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朱芷潋的后方。
“鹫尾,去舱内备上茶,我要与公主殿下边饮边聊。”
“是。”鹫尾的声音刚落,人影已不见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小炉新煮,入汤生温。
秋月的居室之内,朱芷潋目不转睛地看着跟前的鹫尾一丝不苟地煮水烹茶。
只是方才这一会儿的功夫,鹫尾已重新换上了华丽的长袍,唇上一点深红娇艳欲滴,眼眸处俏眉生盼,很难想象甲板上如影随形的鬼魅身影竟会是这样一位的绝色妙人。
她身子向前微倾,颈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片雪肌,光洁如
璧。耳后没有垂下一缕青丝,每一络都细细地抓出新月般的弧线再盘在一起,两把小巧的鎏金骨梳左右一合,束成牡丹花大小的仕女髻。
秋月见朱芷潋瞧得仔细,也不去扰她,只是笑了笑问道:
“鹫尾,今日是什么茶?”
鹫尾手上的茶筅不停,轻声回道:“奴婢点的这一碗是小路千家的妙风之昔,入喉回甘,请清洋公主殿下品尝。”说完,手中茶成,将茶碗轻轻地推到朱芷潋的跟前。
朱芷潋见碗深如盅,碗中却只入了浅浅三分的茶汤,汤色浓郁似抹,翠深如潭,与自己饮过的茶大为不同。
正细看间,鹫尾已是又点完了一盏,推到秋月跟前。
“为大人所点的,依然是相国寺的三友之白。”
秋月听了,颇有些惆怅,叹声吟道:“昨日落雪急,梅骨暗自香。今夜伏蝉懒,惟待碧叶黄。想起上次饮此茶还是在相国寺赏梅之时,转眼便事过境迁了......”
朱芷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只觉茶液润在齿间,起初有些苦涩,饮入喉中却是说不出的香醇浓厚,尚在回味时已是一阵甘甜返上舌尖,两颊生津。
如此好茶,她刚要道一声谢,鹫尾已行了一礼,自退出去了。
“你的这个侍女哪像是奴婢,倒像是一位富贵家的小姐。”朱芷潋朝秋月嘀咕了一句。
“她不是像,她就是。”秋月放下茶碗,似不在意地说道:“鹫尾是我国出了名的才女,她父亲是弹正少弼,相当于你们的正四品官,官阶虽不高,但家教是极严厉的。”
“难怪她的举止不似寻常侍女,我的侍女里面可找不出这样的。”朱芷潋忽然有些羡慕。
秋月笑道:“你碧海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还需要羡慕旁人么?”
“那当然,单是你这些精巧的家具我就羡慕得很呢。”
秋月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公主如果中意,我这船上有一些能工巧匠,日后将这些技艺教授给碧海的匠人可好?”
“好啊好啊。”朱芷潋刚拍手称好时,忽然反应过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准是又要我帮你忙了吧?”
“看来我秋月的名声在你这里不太好,让你这样防备。”
“你们这样神神鬼鬼的,我哪里知道你如此献殷勤,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目的啊。”
秋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又何须防备我。我的曾祖母还是你们碧海的皇室中人呢,我们本来就是是沾亲带故的。”
“咦?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我琉夏国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百余年前是叫琉夷。那时你们碧海国初建成,周边的海邦小国纷纷朝贡,其中就有我们琉夷国。当时的琉夷国主年方二十,正是少年英姿风华正茂之时。开国明皇陛下见了他十分喜欢,便收做了义子,还将族中的贵女许配于他。除此之外,明皇陛下还赐了他国主的金印,又将自己名讳中的一个字赐予琉夷国做国名
,以示殊荣,所以后来我们便改名为琉兰国。”
“琉兰国?”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名字我是听过的。好像皇曾祖母确实有过这段往事,她老人家的名讳中有兰淳二字,取了兰字给了那国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便没了后话。”
“当时被赐婚的这位贵女就是我的曾祖母,她一生都用着七角兰花纹,但也一直恪守着在花纹旁镶边的规矩,只因她是旁系的血脉,所以我看到你身上的兰花纹,却听你说是柳明嫣的妹妹,便生了疑心。”
“原来如此……”
“我曾祖母一生共生下十一位皇子,九位皇女,除去几位未成年即夭折的也余有十二位皇裔。这十二位皇裔分别袭了十二处封地的封号,并且独立门户,自成一姓。”
“所以你的祖上便是秋月一族?”
“不错,秋月是筑紫半岛的由来已久的大姓,我祖父自入主筑紫半岛后,便改了这个姓,据说到这个古老的姓氏已有二十七代的传承。”
“二十七代,这还真是久远。可你们皇室如此人丁兴旺,如何忽然与碧海国失去了音信呢?”
“这得从这十二皇族说起,这十二皇族中,除了我秋月氏,还有一族的实力不相伯仲,那就是林氏,与我秋月氏一样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族。林氏自立姓以来,处心积虑一直想要凌驾于我秋月氏之上,两个家族纷争了十几年,都是亲生的皇子,便是当时的国主也难以调停。后来国主崩逝,将皇位指定给了林氏的后人继任。其实这其中谁也说不出是真是假,我秋月氏的封地虽然比林氏要大,但在国土的最北边,而他们的封地就在京畿附近。国主的噩耗一出,我祖父即刻策马赶往京城,不料赶到时已是迟了一步……”
“你的意思是说,那林氏趁你们国主病危,把控了朝局?”
秋月苦笑道:“这些事已是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了,总之据林氏所持的遗诏,皇位是传于他林氏的。”
“皇权啊,最是累人了。你看我们多好,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好学上进勤于国政,一个无欲无求嫁作王妃,剩下我自在逍遥,根本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骨肉相残的事来。”
朱芷潋虽然理解秋月的苦楚,但并不以为然,在她的心里,姐姐便是将来的继承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碧海皇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当然,她的分内之事,就是只管自己开心。想到这一点,她又觉得秋月有点可怜。
“其实我秋月氏也并没有非要争夺皇权的心思,我的祖父是个性子很平和的人……所以林氏即了皇位后,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尽好做臣子的本分。不料林氏自从掌权后,对碧海国换了态度,觉得自己不该是被赐封的国主,而应是天授的皇权。后来林氏的国主派出了使节,与你们碧海国断了交,又将国名中的兰字弃了,改为琉夏国,以示与碧海国再无瓜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舟
“原来如此……”
“我们秋月氏与其他的皇裔氏族纷纷反对,可终究是拗不过君臣的纲常,也只得服从。恰逢那时你们碧海国有了内乱,听说是二代明皇南巡时皇城内有人谋逆,无暇顾及我琉夏国断交之举,之后也没有追究。大约是隔得太远,又无甚利益冲突,便丢开不管了吧。”
“那后来呢?”
“其实林氏倘若就此收手,安心做他的国主倒也罢了。不料国主日渐残虐,酒池肉林,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我祖父在朝堂上实在看不下去,以理力谏,反而被国主趁势削了封地,夺了官位。”
“这样的国主,会有这般德行也是迟早的事吧。”朱芷潋自小就听见惯了母亲和姐姐处理国政,虽然雷厉风行,有时铁面无情,但无不公正,绝无半分徇私,所以对明君二字的理解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你与我祖父说的一样,他也说,如此民不聊生,不能长久。后来苛捐杂税越来越重,百姓苦不堪言纷纷揭竿以下克上,我祖父便趁势与其他氏族合谋,在某个夜晚忽然同时举兵,同时围攻皇城,灭了林氏。之后,因为我秋月氏最为势大,我祖父也德高望重,便被举为国主。”
“那你岂不是成了皇孙了?”
秋月摇了摇头:“我祖父虽然成了国主,但他说,十二皇族本就是一脉的血缘,除了林氏一族背信弃义必当严惩之外,当再不分彼此才是久远之计。所以,只要是皇族中的嫡系子孙,皆可凭人望与才干成为将来的国主,并非只需局限于一个氏族。所以我祖父之后,国主之位是传给了另一异姓的皇族,而非自己的秋月氏了。”
皇权,就像一把刀,不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永远要战战兢兢,时刻盯着刀口向着何处。可真要是握上了刀,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因为天下所有人都成了夺刀之人。
秋月的祖父很清楚,即使是一时被其他氏族推上了皇位,也是因为有着林氏这样共同的敌人,一旦林氏被剿灭,彼此又会生出嫌隙来,所以索性放言,不拘于一族之人继承皇位,至少可以压住眼前的局势。
放权之举看似仁德,其实不过是以退为进。皇权在手,若非无奈,又岂会拱手于人?
朱芷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方才在船上问到一个人的名字,叫……林……童生?”
“林通胜,他是唯一逃脱的林氏后人。他精通五行之术,也是护卫京畿的巡营教头,他麾下雾隐流的门人曾是我们琉夏国最精英的存在。你刚才看到的阿藤,便是传承于他的门下。他任教头时,曾助恶为虐,替林氏暗杀了不少各氏族中人,这其中,就有鹫尾的父亲。所以林氏一倒,各氏的族人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惜……”
“可惜你们没能抓住他?”
“是……此人的五行之术已是出神入化,且遁形无影,难觅踪迹。银铃索是他独创的武具,他掷飞镖的手法也是秘不外传的心法。所以当你使出来的时候,我们才以为你与林通胜有瓜葛。”
“可是……我的银铃索确实是银姐给我的啊……”
“这就奇了
……”秋月亦是不解。
朱芷潋忽然啊了一声,她猛然想起一个人来。
南华岛闻宅上的林管家,他不仅一眼认出了银铃索,还送了一条给大苏!
“我知道有一个人,姓林,而且也有银铃索!不过他……他死了。”
“什么?”秋月一惊。
“几个月前我在南华岛上见过他,他不仅认出我的银铃索,还送了一条给我的……我的……同伴。”朱芷潋说到苏晓尘,忽然神情不自然起来。是啊,除了同伴,我还能叫他什么呢?
秋月全然没有关注这些,急着问道:“他在南华岛?你怎么说他死了?”
“听说后来岛上爆炸,把整个宅子都炸了,他也在里面……”
秋月一愣,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会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宅子都成废墟了啊。”
“我不是说他不可能死,但他怎么死都不会是被炸死,他自己就是个擅长调制火药的高手。只是我该想到的,南华岛离琉夏国这样近,他逃到这里,我本该想到的……”
朱芷潋却在想,这银姐和这林通胜也不认识啊,怎么会有银铃索呢?可刚才阿藤掷飞镖的手法确实与自己如出一辙,自己可是从没和什么雾隐流还是琉夏国有过交集,这又怎么解释呢?
秋月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说到这个叛徒倒说岔了去。不过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不多就是这样。阿苏山这一炸裂,我们侥幸逃出了这几千人来,大多都是秋月氏的族人,其余的氏族基本都尸骨无存,各族皇裔的直系后人中,也只剩下我一人,所以我必须担起重责,保我族人平安,保我琉夏国的血脉。”
秋月说到这里,忽然一改颜色,一本正经地对着朱芷潋拜了一拜。
“说了这半日,我秋月实已是将所有的事都坦诚相告于殿下了。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恳请公主殿下看在一脉相承的情分上帮我们一把,助我们另寻家园。”
朱芷潋见他忽然行此大礼,唬得赶紧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拜。
“你们没了家,是挺可怜的,可你要我帮你,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帮起啊,你且先起来说话吧。我这人不习惯这种的,你就跟我像刚才那样说话行不?”
秋月这才抬起身子,恳切地说道:“我们听说在瀚江的入海口不远处有一处岛屿,无人居住,那个地方既不属于苍梧国,也不属于碧海国。我们族人人数不多,估摸着大约一个岛是可以暂且安置的。”
朱芷潋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想让我替你们找母皇说情,送你们一个岛,那可有点难。”
秋月苦笑一声:“当初是我们弃了陛下赐下的国名,改成了琉夏国,断了两国的情义,如今岂有厚颜再求割一块领土的道理。”
“既然那个岛不归碧海国,岂不是好得很?你们有船,去了便是。”
“可是……那岛在西边,我们要去那里,必须要通过南疆总督府所辖的海域。”
“柳明嫣?那也简单,这个我可以替你们去说情,放你们过去呗。”
秋月听了不仅没有喜色,反而显出几分窘意,却没说话。
朱芷潋观他神情,疑道:“你定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没说。”
“观心之术果然厉害……你这便看出来了。其实,我们是想尽可能地不被柳明嫣知道,悄悄地溜过去。”
“这是为何?”
“柳明嫣……大约不会想要放过我们的。”
朱芷潋越发惊奇了。
“殿下可知道刚被柳明嫣剿灭的红毛海贼?”
朱芷潋想起抚星台上听柳明嫣说起过,当时母亲还大为赞赏。
“听说过,那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与我们……确实有关系。”秋月白皙的脸忽然红了一阵。
朱芷潋一思索,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你们在后面搞的鬼,是你们在不断地资助红毛海贼是不是?”
秋月没有说话,只是用尴尬的表情回答了这一问。
“我大姐数次说起,说红毛海贼很是狡猾,且狡兔三窟,有时明明快追上了,却总遇到大雾就寻不见了。”
“那是我们暗中资助他们的雾影散,是雾隐流中的独门武具。我们白日里遁形于海上,全靠这东西。”
“可你们为什么要去资助红毛海盗呢?”
“我们筑紫半岛与你们南疆实在太近,之前柳詹在的时候倒还好,相安无事。柳明嫣成了总督后实在太厉害,把海上清得干干净净,我们是担心她清完了海盗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琉夏国,毕竟琉夏国这些年一直没有臣服于碧海,所以才想着用红毛海贼扰乱一下。海贼能多撑一天,我们便安心一天,不过终究还是被柳明嫣给剿灭了。”
“所以你们才不敢去见她,是不是?那先前说要送我去南疆总督府的也是诳我了是不是?”朱芷潋有些不高兴,她最不喜欢别人骗她。
秋月见她脸有愠色,心中暗叫不好,当下把心一横,忽然从颈中解下一物,奉在手中。
“殿下,只要你肯出手救我族人,我愿将此物奉上。”
朱芷潋一看,是一条不起眼的项链,绳上串着的一颗鱼身形状的勾玉。
“这是……?”
“这是八尺琼曲玉,共有十二颗,是我琉夏国皇族的象征,有此玉在手,琉夏国人无不听从号令。本来是十二皇族各执一颗,如今只剩下我这一颗……”秋月忽然眼圈一红。
宁可舍弃皇族象征的唯一信物,也要保得族人平安,朱芷潋看他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他也是这般地为别人着想,全然不顾自己。
真是又直又迂!
朱芷潋几乎忍不住也要泪下,忙以笑掩泪,说道:
“我答应你啦!我帮你。”
“此言当真?”秋月闻言喜上眉梢。
“自然当真。不过呢,我不要你的这个什么玉,我只要你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找一个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调虎
清晨一大早,柳明嫣刚刚吃罢早饭漱完口。
她寻思着今日起就该去矿洞那边转一圈看看,顺便把宝泰局在岛上的几个熔炼工坊也探一遍。清州知府王惟寿是赵无垠的人,他在身边盯着自己肯定不方便,不如轻装上阵,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先去摸一摸底。
心里这么想着,便去了银甲白袍,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练武服,紧身束腰,轻捷稳便。又唤来左右几个心腹侍卫,也都去了重甲,命他们跟在后面,不要惹人眼目。
不料才刚出营帐,就有兵士来报,说有个码头驻军的兵士,称是有关于寻访人像上的事禀报。
柳明嫣最不耐烦这种节外生枝,但寻人的圣旨在身,也只好按下性子先坐下来。
不一会儿,那驻军的兵士就匆匆赶到。柳明嫣见那兵士贼眉鼠眼,很是猥琐,心中已生出几分不喜,厉声道:“有何事要禀,快说。”
那兵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胆子又小,结结巴巴道:“小……小人听说,说王爷您在找人。”
“怎么?你见过画像上的人?”
兵士惶恐地摇了摇头。
“没见过你说什么?岂不耽误本王的功夫?”柳明嫣喝道。
那兵士吓得开始磕头,边磕边说:“小人虽然没见过像上的人,可前几日确实遇到件奇怪的事。”
“说!”
“从太液城到南华岛的客船上,小人发现了一位姑娘,小人曾上前盘查,那姑娘居然……居然拿出一枚三羽金牌!”
“此话当真?”柳明嫣闻言立时站起身来。
“千真万确……那姑娘虽然长得有点儿磕碜,但穿着倒是一身的富贵相。”兵士说完,悄悄地抬头瞄了柳明嫣一眼。
柳明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兜里掏出一枚令牌让人递过去。
“你看清了,可是这块令牌?”
那士兵只瞧了瞧,便一口应道:“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三羽金牌。”
柳明嫣横眉一挑:“你可要看清楚了,到底是不是,你若胡说,我不饶你。”
那士兵见柳明嫣撂下狠话,吓得魂飞魄散,忙说:“容……容小人再看一看。”
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犹豫。
“如何?到底是不是?”
“小人……初看觉得是,可细看又觉得有点不一样。”士兵哭丧着脸,声儿都抖了。
“哪里不一样?”
“小人记得……记得那姑娘的金牌上,只有三羽纹,是没有这一圈花边的。”
柳明嫣心中一震,果然是朱芷潋!
她手中的金牌虽然也是三羽,但与涌金门内的皇室所持金牌还是不一样。宗亲之人,所用徽纹一律都是没有纹边的,这样的三羽金牌也只有明皇、银泉和当今的三位公主持有,如今有可能出现在南华岛上的,也只有朱芷潋了。
柳明嫣睨视了那兵士一眼:“起来说话。”
士兵如蒙大赦,站起身来。
“我且问你,那姑娘去往何处了?”
“不……不知道。”士兵见柳明嫣又要怒,忙呼道:“可是,可是方才那姑娘又来码头找小人了。”
“什么?你说是前几日拿着金牌的那个姑娘?”
“是是是。”
“你怎么不早说啊!她人呢?”
“她让我带话给王爷,她说她还想玩几天,叫王爷不要找她了。她还说,只要把话带到,王爷一定会赏小人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望着柳明嫣,搞不懂到底这小姑娘什么来头,但看她手里有金牌,心想要不就来碰碰运气。
柳明嫣一听朱芷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溜走了,气得冷笑一声:“赏!自然是要赏你!你方才说那姑娘很丑?码头上的姑娘你也能分出美丑来是吧?平日里没少看吧?来人,赏他五十马鞭,赏完了给我丢矿洞里挖矿去!”
身旁的偏将悄声说了一句:“王爷,这兵士是金羽营的……跟咱白沙营……”
“那又如何!我便替清鲛公主殿下管教了这样的败类。”
偏将再不敢吱声。
柳明嫣又高呼道:“来人啊,即刻派人去码头。守住岸边,所过之人挨个盘查!遇到可疑又年纪相仿的,不论相貌如何,一律全部扣押。”
将士领命刚去,柳明嫣一想不对。
这小丫头是出了名的古灵精怪,且通晓五行之术,她这样明着来报信,分明是想调虎离山。码头既然在南华岛的东边,那她也极有可能溜去西边,想到这里,又一声呼:
“你们几个,去岛的北部仔细查探,你们几个,去南边,也要细细搜查。剩下的人,都跟我去西边!”
说完,撇下地上已瘫作烂泥的兵
士,大步流星地出营地去了。
小丫头,东西南北,我看你往哪儿逃。
柳明嫣出了营,跨上玉玲珑,刚要出营地,远远地看见王惟寿正带着几个人往营地这边赶来。
这个王惟寿,好麻利的腿脚,定是得了赵无垠的交代,连一刻也不肯松懈地要盯着我。
柳明嫣左手缰绳一勒,调转马头,右手马鞭一狠抽,踏尘而去。几个亲兵也都纷纷策马扬鞭追了上去,掀起老大一阵子的灰土,全扑王惟寿脸上了。
过不多时,这数匹快马已是到了西岸边。柳明嫣皱着眉头看着一地的荒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阴森森的。”
偏将忙禀道:“这里原先是闻宅,上次炸毁了宅子,里面的人也都被炸死了,想必是有不少的孤魂野鬼,才这般阴森森的。”
柳明嫣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地的残垣断壁就是闻宅的废墟!看着这片废墟一直从西岸延伸到南岸,真不知这闻宅当初是得有多奢华。这时,偏将忽然叫了起来:“王爷!您看那边!”
柳明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岸边依稀有个女子的身影,不由心下一喜,往前赶了几步。
那人好像忙着在岸边摆弄什么东西,并未察觉到他们的到来。柳明嫣加紧脚步继续往前走,越看越清楚,分明就是一个白衫的小姑娘,正在努力把一艘小船往海里推。
那身形,那装束,不是朱芷潋又是谁?
柳明嫣心下暗笑,这样的小丫头,还能从我手中逃走?高声道:“殿下,殿下!臣奉旨来接您回去!”
那小姑娘一听柳明嫣高喊,不仅不住手,反而越发使劲儿地推船。
柳明嫣手一挥,偏将得令,立刻和其他几个侍卫疾步冲了过去,不料还是慢了一步,那小姑娘已坐上小舟,划出去了。
偏将看了看四下,朝左边一指:“那儿!那儿还有船!”其他人一看,果然还有几条小舟横七竖八地泊在岸边。
柳明嫣见状,急忙赶过来指挥道:“你们两个上一条船,从左边抄过去,我们上那条船,从右边拦住她!”边上船边恨恨地嘀咕道:“小丫头,跟我耍花样,我还不信拿不住你了。”
两条船的士兵都是使劲儿地往前划,虽然劲道不小,可士兵们人多,又都是大汉,比不得远处朱芷潋轻身一人,只稍稍一桨就划出好远去。
柳明嫣有些急了,拢起手来高喊道:“殿下,快回来吧!臣那里有好吃的点心!殿下一定饿了吧!”
船上的那几个士兵肚中暗笑:这柳总督带兵打仗是没得说,可对哄孩子真是一点儿都不在行啊。又不是三岁小儿,听这话能转回船头就见鬼了。
只见远处小舟上,那小姑娘忽然站起身来,朝海里噗通一声跳了下去,转眼就没影了。
这一下可把柳明嫣给唬得面如土色,正慌得催促侍卫下水去救,却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正在这时,岸边有人高喊:“王爷,王爷!快回来,人已经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那刚才落水里的是?
柳明嫣登时醒悟,暗骂了一声,这才是调虎离山。
她一招手,命侍卫赶紧划回岸边,岸上站着的不是先前遣去南北两岸的兵士,却是鲲头舰上的统领。
“王爷,大事不好了!方才忽然有十八艘蛇型的舰船从鲲头舰边大摇大摆地驶了过去。”
“什么?难道是海贼?”
“瞧着不像,倒像是前几日我们追击的那一批舰船。”
“那你们为何不动手?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过去了?”柳明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清洋公主殿下在舰上,她喊话让我等放行,还说,她找到要找的人之后自会回太液城去,不用王爷操心。”
“混账!”柳明嫣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指着统领骂道:“我是在说你混账!她这么说你就信了?万一是假的呢?”
就是啊,万一是假的呢?刚才不就有个假的跳海里了?
柳明嫣正懊丧自己方才上了当,又不好明说,一股子怒气全撒在统领头上了。
“公主殿下命人用弓箭把这个射上岸来,小人瞧着……瞧着不像是假的。”统领说着,拿出一枚金牌,赫然是三羽,无边。
柳明嫣真是要气晕过去了,却仍是不甘心,又骂道:“糊涂东西!你不是说有十八艘舰船吗?你至少把公主不在的那些船给扣下一两艘下来啊!全放过去了,还如何能探明他们的去向?”
统领一脸委屈,说道:“末将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每一艘船上都站着一个公主殿下……一共有十八位公主!”
“什么?”柳明嫣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
“此事千真万确,鲲头舰上所有将士都瞧得清清楚楚,穿得一样,脸也差不多,每一艘船上都有!末将想动手发炮,也不知道该瞄准哪一艘啊……”
“这……这是什么巫术?”柳明嫣定了定神,“是了……易容术,定是易容术!易容术本来就是五行术里的花招,我只听说她是略略通晓这些个旁门左道,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精通!”
又厉声问道:“他们走了多久了?”
“末将不敢耽搁,他们刚过了一半的时候,就赶过来禀报了。先是去了大营,遇到了知府王惟寿大人,他说听闻王爷来了西岸……”
柳明嫣吼了一句:“这会儿子不要跟我扯什么王惟寿!赶紧,立刻,马上跟我回去,起锚!追击他们!”
这时偏将在一旁又低声道:“不行啊,追不上啊……王爷。”
“怎么会不行?”
“咱们的船已经装满了……”偏将忽然压低了声音。
金锭!
柳明嫣忽然想了起来,这一口气噎到胸口,真想立刻找个人抽上一鞭子。
王惟寿从昨天开始就不停地往鲲头舰上装金锭,早上回报时说船身已是下沉了七丈有余,拖着这分量要想追击,等同于拖着半根船锚在航行。
“那也要追!”柳明嫣的骨子里还是有一股子狠劲儿。
这时远处一人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王爷!王爷不可啊!”
正是王惟寿。
柳明嫣见他一手托着腰带,一手扶着官帽,顶上的四根雀翎已经东倒西歪,活像脑后插着个秃了毛的鸡毛掸子,狼狈不堪。
“王爷……王爷不可啊,船上的货物事关重大,切不可临时改了航线啊……此事要是被监国殿下知道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柳明嫣其实根本不在乎王惟寿的哀求,但她想的是另一件事。
鲲头舰形体巨大,对阵十八艘舰船,本来不在话下。但拖着沉重的金锭,无论是转头还是追击都会行动迟缓落了下风,一旦被怪异的蛇形舰以游击战术围攻,就算放出舰中的虎头舰与之对阵,难保母舰不会受创。金锭实在太沉,只需船体受到任何一处损伤,都可能会使船身的重量失了平衡,到时候就不堪设想了。何况如果追击交战,此事势必会被明皇知晓,届时和朱芷凌合力私运金锭的秘密就再难保得住了。
孰利孰弊,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柳明嫣心中就已打定了算盘。
她瞥了一眼蹲在地上还在喘气的王惟寿,一改方才怒气冲冲的脸色,换了笑脸道:“王大人所言甚是。运送货物事关重大,绝不可掉以轻心。那就请王大人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上去,就说并非我柳明嫣寻人不力,实是不敢负了殿下的所托之事,还望殿下体谅。”
王惟寿见她忽然转了性,不似先前那般颐指气使,一时摸不透她在想什么,可既然她肯老老实实呆在南华岛运金锭,那便是头等的大事。至于找不找得到清洋公主的旨意,反正又不是传给我的,与我何干呢?
于是,忙堆了笑脸道:“哪里哪里,卑职怎及王爷思虑周全。卑职定当如实禀报上奏,请王爷放心。”说完,一刻也不想和柳明嫣多呆,急急地走了,生怕又吃上一蹄子灰去。
南华岛的西南水道上,十几艘细长的舰船正飞快地向前行驶。为首的一艘船上,人面蛇身的船首像在阳光下的粲然生辉,甚是显眼。
甲板上,立着一男一女,正是秋月实和朱芷潋。两人看着渐离渐远处的鲲头舰,不禁相视而笑。
“你的主意真是不错,把柳明嫣引得在岛上团团转。”
朱芷潋也笑道:“你的主意也不赖啊,我没想到你们的易容术那么精湛,我自己都看呆了呢。”
“易容术本就是我们琉夏国五行术中的秘术,不过通常都是只易容一人,像今天将十七个人都易成一样的,我也还是头一次。”
“不是十七个,是十九个,你算错啦。”
“哦,对,还有阿藤和阿葵,一个去东边找你说的那个兵士,一个去西边划船,她们也是立下大功了。”
“可她们能追上来么?”朱芷潋有些担心。
“这个你就不用多想了,这几分本事她们还是有的。”秋月微笑道。“说起来,你刚才朝他们大喊说找到人就回去,就是要我帮你找的那个人么?他叫什么名字?”
朱芷潋轻轻地点了点头,看着远处海鸥忽高忽低地飞着,颇为惆怅地念道:
“他姓苏,叫苏晓尘。破晓的晓,红尘的尘。”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现身
“我姓苏……我姓苏……”
沙柯耶城,帕尔汗宫旁的珍株苑中,一条溪流潺潺流过。一个银衫男子坐在岸边,呆看着溪中淌过的落叶,兀自独语。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大苏,怎么你连自己姓什么都念叨上了,是还没睡醒么?”
苏晓尘一回头,正是太液城沐恩院中的杨怀仁。
“老杨?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苏晓尘又惊又喜。
“咦,温和没跟你说么?我要回来见你。”
苏晓尘想起温和确实说过老杨要回来,可没说他什么时候到,更没说老杨会直接来找自己。
“老杨,小潋还好吗?”
老杨看了看他,没说话。
“怎么了?她是有什么不好么?她怎么了?”苏晓尘察觉老杨神情不对,顿时心被吊了起来。自己到了沙柯耶这么些时日,失踪的消息一定是传到小潋那里了,她岂会不担心。
“小潋她……她去找你了,离开了太液城。”
“她去了哪里?”
杨怀仁作了个不知道的表情。
苏晓尘登时急了,“她去了哪里你真不知道?”
“哎呀,虽说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呢,银花传了她不少本事,她找不到你,过些日子自会回太液城的,你不必太过担心啦。”
老杨伸手想要拍拍苏晓尘的肩,以示劝慰,不料苏晓尘一下将老杨的手拂开,冷笑道:
“金羽双花是你们的人,闻和贵是你们的人,我舅舅替你们办事,我也稀里糊涂成了伊穆兰人。你们如此遮天蔽日,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使出来?想当初,我和小潋与你相交那样亲密,把你当成知己,如今连你都不肯说实话了?”
“我怎会不说实话?难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让温和与你交代的实话还不够多吗?”
“温和是温和,你是你!我以前把你当朋友,觉得你是可交之人,但现在我觉得,你也有太多的事瞒着我,是不是?说!你到底是谁?!”
杨怀仁依然嘻嘻笑着:“在下伊穆兰刃族杨怀仁,这在我最早见到你的时候就说了啊。”
“杨怀仁?我瞧着你倒像是个杨坏人。你是不是跟闻和贵一样,也用假名掩人耳目?”
杨怀仁眯着眼睛瞧了瞧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你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何事?”
“我说过,我这个人行事有些不走寻常路,他日若是你对我有误会之处,务必坐下听我解释。你可记得?”
苏晓尘想起之前去南华岛前的某日里,在凉亭中老杨确实说过这话,当时他用瓜儿翠替自己做龙须,那时的自己对他很是感激。
“原来……你在那时起就料到会有今日,是不是?”苏晓尘顿觉一阵寒意平地而生。
“你只说,你记不记得。”
苏晓尘没有回答,一屁股坐了下来,迸出一个字:“说
。”
杨怀仁见他虽然肯坐下来听,但明显是强压着心火,很是气鼓鼓的样子。
“哎呀,这没桌没椅的,席地而坐,倒要弄脏了我的新衣衫啊。”
苏晓尘“噌”地站了起来,怒目而视道:“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走了。”说完径直就往园子外头走。
杨怀仁大笑起来:“哎,我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明明是你说我是个英雄人物,不知我是否健在,还很想拜见我,我这大老远的倒送上门来,你又这般臭脾气。”边说边摇头,依然是平日里言语尖酸的样子。
苏晓尘一阵惊愕,转过头来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个英雄人物?从我见你的第一次起,你就装神弄鬼来糊弄我,如今依然藏头掖尾出言不实,你若是英雄,只怕天底下就没有狗熊了。”
杨怀仁不怒反乐,依然哈哈而笑:“你呀,真是不知道我。没错,我这一生确实是装神弄鬼了三十年,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我是谁,可我唯独不曾瞒过你啊。”
说着,杨怀仁在颈下细细揉搓,不一时,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把苏晓尘惊得目瞪口呆。
这张脸……比方才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知为何还瞧着有些眼熟。
苏晓尘忽然指着杨怀仁口中结舌道:“你……你怎么会是那个算命瞎子?”
杨怀仁长叹了一口气:“老夫戴着面具过日子已是第三十三个年头了。这一张面具是最近戴的,不过算起来也快有十年,真是时光荏苒啊。”
苏晓尘猛然想起朱芷潋第一次带自己去见老杨那日,自己在凉亭中掐了杨怀仁一把,说他也许是戴了人皮.面具。那时,小潋说,自从她见了杨怀仁之日起便一直是这张面孔,怎么可能是人皮.面具。如今细想起这句话,才是蹊跷。试想一个人的容貌怎么可能过了多年而没有变化的,自己那时就早该觉察出来才对。
杨怀仁将人皮.面具随手一丢,抛入了小溪中,不一时那面具已随着一堆落叶漂得不见了。
“托少国主的福,老夫也终于等到不用戴面具的这一日,从此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啦。”
苏晓尘一呆:“你方才唤我什么?”
杨怀仁忽然收了笑容,肃然道:“少国主,老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从您随使团到碧海来的那一天起,老夫就一直等着这一天,想着至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不要戴了着面具,以真面目相见才好。您刚到碧海过不久后,那日老夫听说朱芷凌要在嘉德殿上接见使团,唯恐在太液岛上带着面具初遇少国主,实是对少国主的大不敬,这才急急地特意提前几日出了城,摘下面具几天几夜都候在伊穆兰的商馆里,只为等待与您相见的机会。后来少国主被毛贼掠去,是老夫让莫大虬替您圆了场,之后又赶去途中拜见,只是……只是那时确实时机未到,虽以真面目见了少国主,之后还得再潜藏于太液城中,所以才有了不得已的欺瞒之举……老夫也是心苦啊。”
苏晓尘木然了。
不是说伊穆兰是为了
把商馆开到苍梧国去才替自己解围的么?
到底什么是真的……到底有多少层真相?每每自己相信了的时候,真相就变成了骗局,而真正的真相依然遥不可及。
苏晓尘自觉脚底发软有些站不稳,索性坐在了草地上,指着杨怀仁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杨怀仁缓缓地跪了下来,以额叩地,郑重无比地回道:“老臣温兰,拜见少国主。”
伊穆兰第三代大巫神------温兰。
苏晓尘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耳鸣声,脑中一阵晕眩。
这就是定下三王一占,把持伊穆兰国政数十年的温兰?这就是精通炼金在毒金之战中败中求胜的温兰?佑伯伯说过,当今天下智者,只有碧海明皇朱玉澹和伊穆兰大巫神温兰能入他的眼。
就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果然厉害……”
苏晓尘一直认为自己也算是个谋士,却第一次有一种在仰视不可攀爬的峭壁时的绝望感。
人外有人,谋外无边。
然而,现在被谋的,是自己。
苏晓尘紧接着感到一阵无比的愤怒。
“少国主?你叫我少国主是吗?我们不再是在亭子里三人把盏言欢的好朋友了是吗?”
温兰陪笑道:“只要少国主愿意,老臣愿随时陪少国主把盏言欢。这帕尔汗宫金碧辉煌,丝毫不亚于太液城中的任何一所宫殿。或者少国主如果喜欢老臣替您备下的‘叶府’,我们在那里喝茶也是一样的。”
苏晓尘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的一个密友,忽然换了脸孔,换了称呼,改了尊卑,先前与他之间的情谊瞬间被扫得荡然无存。
“温兰……”
温兰立刻恭敬地应声道:“老臣在。”
“这三十年里,这伊穆兰的上上下下便是由你这般控于股掌之上,听你发号施令的么?”
这句话可轻可重,若说是给他扣上个无冕之王的帽子也是足够了。温兰闻言色变,不过瞬间又复了笑容。
“这个……老臣不过是略有些人望,得了众人的信任,才忝居这大巫神之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少国主回归之日时能有个好局面。”
“好局面?为了这个好局面,你便擅作主张地将我送至他乡,让我自小就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我身边养育我的人,教诲我的人,不是受你的要挟,就是为你所算计。对我而言,身边可有哪个人哪件事是真的?即便是我到了碧海国之后见了你,你依然是前欺后瞒,你们兄弟二人满盘的复仇大计,满口的为了少国主。我究竟是你的少国主,还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温兰顿时板下脸来,字字严厉地说道:
“少国主,你出生后不久,就已经是无父无母之人。老臣将你送到叶知秋那里去,这十八年间老臣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时时警戒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为了让那叶知秋尽心尽意养育你,老臣还……”
第一百三十六章 苦心
温兰忽然一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有些事也不必提。总之不管这叶知秋是真情实意也好,还是对我伊穆兰有所求也好,他们夫妻二人对你的照拂你心里是清楚的,何曾有过半分的怠慢,他们对你尽的心意比起寻常的父母来可有半分的逊色?说到慕云佑,老臣确实是有意安排你入他门下受教。可这对他对你,有何害处?慕云佑被朱玉潇害得膝下无子日日寂寥,你去承欢膝下他岂不开心?而少国主你,受教于智冠天下的慕云氏,成长为今日这般的好儿郎,最后还得了他的《云策》承了衣钵,与你又有何损?老臣既没有像碧海朱氏那般下毒害人,也没有像慕云铎当初那样驱虎吞狼,老臣只是殚精竭虑地想要做到两全其美,如何在少国主的眼中就变得如此狡诈不堪了呢?”
一时间苏晓尘竟然被说得无言以对,温兰却依然没有住口。
“少国主初归故里,一时间理不清这心中的千头万绪,老臣感同身受。可是少国主请想一想,我们这些潜伏在太液城中的伊穆兰臣子们,一年前见了少国主的尊容想认又不敢认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老臣为了复仇大计,不惜孤身犯险潜入太液,这一张张的人皮.面具一戴就是三十年!这一切为的又是什么?倘若当年老臣就将你养在这帕尔汗宫,足不出户地替你这个一岁小儿执掌这伊穆兰国,岂不比现在要容易百倍?又何至于到如今再受少国主你的猜疑?老臣年纪已经大了,从您的祖父、父亲到现在已是历经三代,于自己又有何望有何求?不过是想把当初未能救下苏利国主、未能保住察克多国主的遗憾弥补于你这个嫡亲的皇长孙身上而已。你如今来对老臣发这样的火,老臣受了也就受了。只是他日见了三部族的首领若还是如今日这般言语,怕是要寒了伊穆兰万千子民对您的期盼之心了啊!”
温兰言辞慷慨激昂,说得苏晓尘无言以对。半晌,苏晓尘落下泪来,泣声道:“只是……只是这十八年来,你们骗得我好苦……你们这样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天地都换了模样,要我如何去认,如何敢认?”
温兰见他如此悲切,又伸过手去抚慰他,这次苏晓尘没有抗拒。
“少国主,你可还记得那一夜在清涟宫,小潋和她姐姐清乐公主,还有我们两个,四人一起饮酒聊天的事?”
苏晓尘点了点头。
“席间老臣说了一句,大丈夫行走世间,当顶天立地,不可纠缠于小情小爱,先要清楚自己肩上的重负。老臣也是父母早亡之人,年纪轻轻地就任了族中的大巫神之职,下面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可为了伊穆兰,我兄弟二人常年骨肉分离。太液与南华不过近在咫尺,却始终都不见上面,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两个村庄的故事吗?兄弟二人为了报仇,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多年,最后方大仇得报。倘若老臣也一直纠结于父母早亡或是兄弟之情,甚至是男欢女爱,何来今日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的大好局面?少国主是伊穆兰之主,肩
上的担子要比老臣还要重得多,理应比老臣更明白这个事理才是啊。”
苏晓尘一惊,“什么?碧海与苍梧,大厦将倾?此话何意?”
温兰拍了拍他的肩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老臣自当细细禀于少国主。如今这两国之间已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刻,看似宁静,实则一触即发。老臣也是赶着这个时候回来见少国主,好辅佐少国主成就这番大业!”
大业……
一年前自己还是策马扬鞭于万桦帝都郊外的无忧少年,一年后便成了身负家仇国恨每日思虑万千尚不知真伪的异邦国主。
佑伯伯……我该怎么办?
苏晓尘伸手向身边的一棵松树扶去,不意碰到一块硬物,转眼看去,是一条晶莹碧绿的松香挂在树干上。
这便是瓜儿翠?
……果然是色泽动人。
苏晓尘慢慢弯下身去,看到树根处有几株红花开在那里。既无花瓣,也无花萼,只有几根花蕊,好似刚经历过火焰的洗礼,开在风中微微作颤。那花,与小潋送给自己的那只号角中的花一模一样。
烬丝花……
苏晓尘忽然心中有感,喃喃吟道:
“生于大漠无依凭,承荫方得半寸安。
无花无萼三分蕊,留得丝骨在人间。”
他看着这烬丝花,想着自己的身世,悲从中来,再也承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背。苏晓尘泪眼看去,却是赫萍。
“公子,已是晌午过了,可要用膳?”
苏晓尘刚想以袖拭泪,见银叶衫上崭新的绸面丝光如洗,一时又舍不得,赫萍忙抽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怎么是你……”
“奴婢见公子久出未归,怕公子路不熟迷了方向,便找来了。大管家已经走了,他要奴婢留话给公子,说他自知刚才对公子言语多有冒犯,这两日就回府闭门思过。如今血焰王和金刃王都已经到了大都,鹰语王路途遥远,大约三日后到。大管家说希望公子这几日也能好好静一静思绪,三日后,他会请公子登御座受百臣朝拜。”
“原来……他就是大管家。”苏晓尘已经不再意外了。
“是,大巫神总说,这国家再大,他也不过是就是个管家,都是替公子在打理一切,再加上这些年他也一直是隐姓埋名,所以大家便用这称呼叫惯了。”
“赫萍……”
“奴婢在。”
“你说……倘若你的叔祖父在世时便告诉你,他其实是你的生父,你会不会更高兴?”苏晓尘出神地望着蜿蜒向远方的溪水,问得颇有些踌躇。
赫萍淡淡一笑:“其实奴婢也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最初是有些不甘,总觉得为何他要欺瞒于我,可后来我想通了一件事。他是我叔祖父也好,是我生父也好,自我出生之日起,他都爱
我,护我,疼我,并无差别。而我就算不知道他是我生父,我依然敬他,尊他,孝他。也许我和他的关系在世人眼中很是惊世骇俗,但于他于我之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倘若一味地去苛求他的欺瞒之意,岂不是自寻烦恼,反倒生出嫌隙。”
苏晓尘听了,忽然想起温兰方才对他说的那句话:你从出生起不久,就已经是无父无母之人。
是啊,无论温兰是否欺瞒,也不会改变自己落地不久即成孤儿的事实,可自己为何就是纠结于这件事上呢?难道是心有不甘之余,非要找一个人为自己是孤儿所带来的遗憾而负责么?
“赫萍,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不少,多谢。”
赫萍慢慢扶着苏晓尘站了起来,脸上已是绯红:“公子何须言谢,奴婢知道公子此时此刻心中苦闷,早几年前赫桂嬷嬷就和我们说过,公子初到沙柯耶大都的日子只怕是最难熬的,只希望公子能早日渡过难关,奴婢也就能放下心了。”
正说着,忽然远处赫琳跑了过来,只见她跑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根大辫子甩在身后一蹦一跳的。
“哎哟……公子,原来……原来你在这里。我和赫萍姐姐打赌看谁先找到你,果然还是我输了。走,快回去吃饭吧。今天赫萍姐姐弄了好几道苍梧国的好菜呢,有莺舌草炖鹿脯,还有十菇烩牛髓……”
苏晓尘向赫萍投去感激的一眼。
“你有心。”
赫萍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明日起,你不必刻意为我弄这些苍梧的菜肴了。之前我们在路上吃的那个……那个叫……黑椰糕?还有我看你们常吃的肉骨炖面,那个就很好。”
赫萍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意,抿嘴应声笑道:“是,奴婢明白了,从明日起,奴婢也会多做些伊穆兰的菜肴来让公子品尝。”
赫琳惊讶地看着苏晓尘,“哎?公子转性儿了啊,怎么忽然也想吃我们伊穆兰的菜了?能吃得惯嘛?”
苏晓尘苦笑一声:“……总归要吃惯的。”
温兰离了珍株苑,回到帕尔汗宫旁的巫神殿。
这里是历代大巫神日常起居的地方,也是他们的祝祷占卜之所。
自从初代国主忽骨尔之后,皇宫虽然一直在扩建,这个巫神殿却从未有过变化。
据说历代的大巫神们觉得,修建祝祷之所最重要的是虔诚,而非奢华,所以没有扩建的必要。
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所巫神殿中有着太多的秘密,无法扩建。
在巫神殿的后方是一片墓园,长眠着先代的大巫神们,穿过墓园是一栋螺旋而上的塔楼,那里是大巫神的炼金之所。
没有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因为常人根本就连入口都找不到。
温兰孤身一人来到塔楼前。
塔楼的大门紧闭,门前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双叟
温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中的液体莹莹发绿。他小心地将绿液灌入门上的钥匙孔,一会儿,沉重的门扉慢慢地自行移开了。
温兰踏入楼门,按下门内的机关,大门在他身后徐徐合上,整座塔楼显得孤寂而冰冷,似乎从未有人踏迹至此。
温兰继续一路独行,直到登上了塔楼的最顶端,一个可以平视看到帕尔汗宫最高处的楼台。在那里,站着一个老者,正悠然自得地看着远处的山河风光。
“温和,我来迟了。”
那老者转过身来,呵呵笑道:“兄长来了啊。”
“哎唷,许久没来这巫神殿,我这老腿爬得有些吃力。”
温和看了看哥哥的脸色,问道:“少国主那里,可是费了些口舌?”
“我倒没费多大口舌,他一个小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在这帕尔汗宫再住上两个月,锐气也就磨得差不多了。”
温和闻言,点了点头:“这孩子性子还是柔弱了些,养在南人那里,总是缺点儿血性,不过现下对我们而言更易调教,也是好事。”
说着,从桌上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温兰接过茶杯瞅了瞅,问道:“什么茶?恶鸦?”
“黑岩青针。”
温兰皱眉道:“怎么如今你也爱喝这种女儿国的茶了?”
“哈哈哈,弟弟我在南华岛上住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喝惯了,当初怕被人怀疑,几十年来都不敢喝咱们伊穆兰的茶。兄长要是不中意,我再去泡一壶别的。”温和说着,站起身来。
温兰伸手止道:“罢了,就是杯茶,不折腾了。我还有要紧事要问你。”
温和闻言复又坐下。
“该说的大约你都已经跟少国主说了吧?”
“说了。”
“他父亲的死……”
“也说了。”
“他可曾有什么疑问?”
“他是初次听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孩子有时会不露声色,让人瞧不太透,不知道是不是与精通观心之术的朱氏呆得久了,有些近朱者赤。”
温兰摆摆手:“那不至于,他们朱氏的观心之术都是面面相传,且只传嫡系。如今朱氏后人中得观心之术的,也只有朱芷凌和朱芷潋二人,连朱芷洁都没有传。”
“咦,这是为何?”温和问道。
“嗨,他们自家造的孽,爱传不传。且不去扯这些,我问你,少国主提到祁烈了没有?”
温和想了想,回道:“提是提到了,只是问了一下血焰王的坐骑乌云狮,并没有提别的。”
“乌云狮?怎么会问这个?”
“听说血焰王亲自护送少国主回来的时候,送了一匹小乌云狮给少国主。”
温兰冷哼一声,“小乌云狮……祁烈对察克多的情义还真是多年不减啊。”
“兄长是担心……血焰王?”
“温和,祁烈这个人你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太清楚,他号称我伊穆兰国第一凶神,看似一介莽夫,其实粗中有细,是个人物
。你见了他,也须得小心说话。”
“兄长是怕他对少国主……说些什么?这个我觉得倒暂时不必担心。一来少国主还不懂伊穆兰语,二来如果他们私下交谈,我安插的眼线应该是能回报与我。”
“哦?你安插了什么人?”
“少国主身边有两个从苍梧国掳来的丫头作侍女,其中的一个是我的眼线,有什么事我自然是会知道的。”
“好,你做这样的事向来稳妥。你要叮嘱她,务必小心血焰王和少国主之间的接触,但凡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温和微微一笑,应道:“兄长放心。”
“对了,说起来你那里的那个林通胜如何了?”
“他倒是安分做事,并没有什么大的举动,他也知道碧海国一日不灭挡在中间,他琉夏国便一日复不了国。所以碧海国国破之前他该是不会有什么异心。”
温兰又是一声冷笑。
“琉夏国?琉夏国都没了你不知道么?”
温和一惊,“没了?”
“你呀,这离了南华岛怎么连天下大事都不关心了?琉夏国的阿苏山炸了,把整个国都炸成了两半,沉海里去喽,哪里还有什么琉夏国……。”
“那林通胜……”
“还复个屁国,国都没了。”温兰嗤笑一声:“不过也得亏了你们没注意到这事儿,不然林通胜一死心撤手不干了,这样的人才岂不可惜?我看他把银花就调教得挺好,而且他那时教我的易容术也很是不错。”
温和低头想了一会儿,沉声说道:
“他确实是个人才,这些年在南华岛他已是我的得力之人,是替我办了不少事情的。不过得亏了兄长的提醒,他之前对我言听计从,如今若真知道琉夏国没了,我也不能保证他会怎样。这琉夏国沉没了的事儿能晚一天让他知道就晚一天,这一次我就把他留在大都吧。”
温兰嗯了一声,把空茶杯推了过去,温和又替他斟了一杯。
“对了,当初你和林通胜离了南华岛后,说是回太液城来,我也没见着你人呐。我去问了莫大虬,他只说二老爷说有事儿,并不敢多问。那会儿恰逢叶知秋出使碧海到了太液城,我要在太液城内与他见面,所以脱不开身。你倒好,神龙见首不见尾,差不多十天半个月都没你消息。再要叫你办事的时候,赫桂说你已经先一步去瀚江等少国主了?这些日子里,你到底去哪儿了?”
温和脸上有些尴尬,说道:“……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在西北格住了几日。”
“西北格?咱们楠池大街好好的商馆不住,你跑去西北格做什么?”
“就是……这不南华岛的事儿终于了结了么,我就想清静个几日。我知道兄长随时要找我,所以我也没敢离太远。西北格嘛,挨得也近。”
温兰眯起眼睛看了弟弟一会儿。
“你这老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瞒着兄长,我这三十年来还有什么是兄长不知道的么?”
“这倒是…
…”温兰又饮了一口茶,皱眉放下茶杯。
“我还是喝不惯这些个娘里娘气的茶,下次别泡这个了。”
温和笑了笑。
“那这几日你就替我盯着少国主一点儿,我方才跟他是说我闭门思过三日,正好这一路上颠得我老骨头都疼,让我休养几天再说。等珲英到了,再行迎贺国主的仪典。对了,她三日后能到么?”
“鹰族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三日后可以到。鹰语王的事,我也按兄长的吩咐与少国主说了,少国主很是想见一见这个姑姑。”
“见是没问题,只是现下还不能让珲英把少国主身上的鹰神骨给开了。”
“少国主如今已经归了国,为何还不能开?”
温兰嘿嘿一笑:“叶知秋这个人的心思很不老实,这次太液城一见,我越发觉得,得留上一手以备后患。”
* * * * * *
盛夏炎炎,艳阳终日。
万桦帝都城中,龙涎水流不断,树木成荫成片。比起城下的平地里,樟仁宫所在的半山腰处恰好被妙岱山的北峰遮住了一半,很是凉爽。而宫中最凉爽的地方,就当数太子允杨宫附近了。那一大片参天古木遮下来,绿荫遍地。在树下呆着,完全感不到夏日的暑气。
朱芷洁自从太子李重延赴了泾州,每日颇为无聊。本来她在清涟宫里十几年来是闲惯了的。可遇到李重延之后,他总有说不尽的趣事,出不穷的花样,如今骤然离去,顿时难熬起来。
原本没事时还可以和王公公切磋下厨艺,现在王公公也随着去了泾州,她跟前已是一个相熟的下人都没有。有时实在闷得慌,她就会去允杨宫附近转一转。见不到他人,看看他以前住的宫殿也是好的。
这一日,朱芷洁又出来信步闲逛,身后只跟了两个宫女。刚逛到一半,她忽然瞥见上次拜见太妃时遇到的岔路。那时王公公很是遮掩地引她去了左边的那条路,对右边的路却避口不谈。
究竟那里有什么呢?
朱芷洁好奇心动,往那里走了几步,一时心里有了主意,转身吩咐道:
“我出宫时忘了让你们把黑岩青针晾上,你们先回去烹茶吧,待我回宫时正是喝的时候。”
两个宫女应了一声,兀自去了。
朱芷洁见她们走远,又望了望四下无人,蹑步往右边的岔路走去。
这条路果然是长久无人行走,路沿边一层如绿绒般的青苔,宫墙之上肆意地爬满了藤蔓,溪水流到墙角根,入了墙下的沟渠便再也不见了。
朱芷洁走近宫墙,墙上是几处冰裂纹漏窗。她踮起脚朝墙内看去,只见草木丛生,几乎就是荒郊野岭的景象,看不出还有宫殿的样子。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朱芷洁正暗自琢磨时,脑后忽然响起一个严厉又苍老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朱芷洁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时,发现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老妇人,神色很不客气。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太后
“我……我只是路过,没做什么。”朱芷洁也说不出为何自己会如此心虚,只是面前的这个老妇人瞧上去总让人觉得心中发毛。
“路过?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朱芷洁细瞧了那老妇人几眼,发现她虽然身穿布衣,但干净整洁,妆容精致。举手投足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言语中更是带了久居宫中身高权重之人才有的气势。
“我初到苍梧国不久,皇宫各处还不太熟悉,如有惊扰,还望您见谅。”
老妇人嘿嘿一笑:“你就是那个嫁给太子的碧海公主?”
朱芷洁见她道破自己的身份,却丝毫没有恭敬之意,心下更加确定此人身份应是不凡,想要出言询问又恐唐突,当下只是应了一声:
“正是”。
老妇人脸色略好看了一些,朝她招了招手,道:
“你来。”
“敢问……长辈欲指我往何处去?”
“你不是想看看这里面的园子么?你不认识路,我领你去。”
朱芷洁心中有些害怕,这里面的园子方才只是窥视了几眼,就觉得荒凉得不像有人居住,这老妇人如何会熟悉?
当下踌躇不前。
老妇人笑道:“怎么?害怕了?这青天白日,不过就是逛个园子,有何可怕的?我带你去看看,园子里是有好东西的。”
“什么好东西?”
“那里是我的草药圃,种了许多可以入膳的草药,还有苍梧特有的香辛叶,用来炖煮食物最是入味。”
朱芷洁一听是苍梧国当地的香料可以入膳,顿时有了些兴趣。她虽然对自己的烹饪手段颇有自信,但太子李重延仍然有时会吃不惯她所制的冷食小菜,毕竟两国之间的口味还是有差异。何况有新的调味之物,怎会不心痒想要见识一下。
老妇人不等她回答,往墙边上走去,走到一处树丛旁,伸手一拉,竟然拉出一道门,门内显露出一条蜿蜒的小径。
朱芷洁这才看清,门上因爬满了藤蔓,早已和树丛混为一体,平日里是看不出来有门的。
“你来不来,不来我就自己去了,已是有几日不曾给花草浇水了。”老妇人盯着朱芷洁问道。
也罢,就跟她去瞧一瞧。
朱芷洁拎起长袍的裙底,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妇人进了那扇小门。
入门之后,老妇人复又把门掩上,才回转过来带路。小路很窄,只够一人通行,朱芷洁跟在她身后,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树木草丛比外面更茂密,阳光已几乎透不进来。这大夏天的,朱芷洁居然感到身上有一丝寒意。
老妇人似是全然没觉得什么,边走边念叨:
“我住在这里啊,已经有五十多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极了。你看到那棵歪脖子树了么?那是我进宫那年亲手种下的枣树,它以前可不长成这样,奉运……奉运……多少年来着?唉,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总之是先帝还在时,某一年地崩之灾,把那棵树啊,给震歪了。后来就越来越歪,再后来呢,
干脆枣也不结了,只长叶子苟活着。唉,苟活就苟活吧,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朱芷洁看了一眼那棵歪脖子树,树干虽然粗,却扭得跟折了一般,树干的大半都靠在了另一棵大树上,姑且还像是活着。
“你再看那边,那个池子边,那儿原来可有个泉眼。这整个皇宫里啊,就这一个泉眼,冒出来的都是极好的水。那时候我养这些草药都不用浇水,隔三差五地冒一阵子就够了。后来也是某一天,忽然泉水就枯了……”
朱芷洁见那老妇人东一拐西一折,行走得极其熟悉。心中暗自好奇,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敢问,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从不知道皇宫内院还有这样荒凉的地方。”
“荒凉?”老妇人冷哼一声,“这里可曾经是皇宫内最华丽最高贵的地方,便是先帝的常青殿也比这里要逊色三分。”
朱芷洁闭口不语了,宫中旧事她不想触及太多,既然这老妇人是宫中老人,想必如今居住在这般荒凉的地方一定是有什么缘由。
每一个皇室都有秘密。
这样的秘密,只有装成不知道才最是安全的。
朱芷洁本能地有些后悔踏入这里,可已经到了这里,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何况她也确实想要见识一下那些入膳的草药。
又走了一会儿,树丛的后面露出宫宇的一角,尽管藤蔓已经将殿门侵占得几乎认不出来,但朱芷洁仍然可以辨识出整个殿门的宏伟和绮丽,也许……以前这里真的要比常青殿还要华丽。
老妇人止了步,指了指殿旁道:
“这里就是我的药圃了”
朱芷洁细看去,殿旁的一块空地上,青石地砖都已残破不堪,露出来的土壤反而变成了一片独立的空地,里面种了一棵棵的草药,有些花开正艳,有些已经结了些奇异的果子。
“你,去那里,替我找一根木棍来。”
老妇人明明知道朱芷洁的身份,却毫不客气地差使她。
朱芷洁暗忖此时也不要与她计较这些,便顺从地在旁边草丛中翻了翻,挑了一根小木棍递给她。
老妇人接过木棍,对着边上的一面墙壁戳去,只见墙上的一块砖立时被戳得转了向,露出一个缝隙,从缝中射出一道水练,正好浇在苗圃之中。
“这墙后面啊,有个一个大缸,雨天攒了雨水便囤在那里,我这老骨头可挑不动水,有这块活砖,每次只要戳一下,就够浇这一整片的了。等浇完了再一戳,砖头就又把水堵上了。”
朱芷洁暗叹这法子倒是好。
“嗯,还得浇上一会儿,我带你看看这些宝贝吧。”
老妇人拿着小木棍,指了指身前的一颗碧绿的草,叶子宛如锯齿。
“这个是狼牙草,看着青翠,吃着辛辣,和别的菜凉拌着吃最好。”
“那个是十里香,切碎了抹在肉上烤,去腥又增鲜。”
“这个,像麦子一样的东西,这个是紫莜,扎成束,日头下晒干去了顶端的细毛,拿细纱裹住扎紧,再包入香囊,驱蚊
是再好不过的了。”
朱芷洁听得有趣,指了指右手那株红艳艳的花问:
“那是什么?”
老妇人嘿嘿一笑:“那是忘忧果,如今花未谢你还看不到果子,等到了秋天把果子给摘下来,只是取些果壳丢在汤里,就足够鲜美,且还有止咳祛痰的功效。”
“那……那串白色的铃兰呢?”
“呵呵呵,那不是铃兰,那是蛇鞭兰。”
“蛇鞭兰?这草有什么妙用?”
“这草可是个好东西啊,只要把花蕊取下,晒干,碾成粉,然后悄悄扑在人的肌肤上面,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老妇人忽然阴笑起来,“罢了,不教你这些,我还是领你看些别的吧。”
朱芷洁冷不防被她说得汗毛倒立,正要说想回去了,不料那老妇人忽然开始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有些喘不过气。
老妇人指了指殿门方向,示意她过去。
朱芷洁走过去一看,是一柄茶壶和几个茶杯放在殿前的台阶上。
朱芷洁猜想她是想要喝口茶缓一缓,急忙倒了一杯。只见倒出来的水色泽倒是清亮,只是泛着淡黄,似茶非茶。朱芷洁正犹豫间,老妇人急着招招手,呛声道:
“就是它了,快……快拿过来。”
朱芷洁依言递了过去,老妇人一口饮下,顿时舒缓了不少。
“一不留神离败魂草近了些,就咳成这样,罢了,这草下次还是拔了吧。”
朱芷洁听着这草的名字便觉得骇人,见她这般剧烈咳嗽,暗想该不会是毒草吧,转身想要逃走,却被老妇人一把抓住手腕。
“既然来了,就陪我坐下来说说话吧。反正这深宫寂寞,你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来聊聊天如何?”
“长辈,我出来有些时候了,也是该回去了,不如改日再陪长辈聊天可好?”朱芷洁害怕起来,想要挣脱,哪料那老妇人方才咳得跟痨病鬼一般,现下手劲却丝毫不弱,抓得她动弹不得。
“长辈?呵呵呵,你这样称呼我,真是太见外了。好歹,你也是我的孙媳妇不是?”
朱芷洁被她说得一怔。
“您说,您是谁?”
老妇人松开了她的手腕,慢慢踱到宫殿门口的台阶前,端庄无比地坐了下来,那姿势仿佛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坐在凤鸾宝座之上。
“我就是这座未央宫的主人,先帝在世时最得宠的妃子,当今圣上的生母,庄顺太后。”
未央宫?……太后?
朱芷洁脑中一片混乱,父皇的生母,那……岂不就是太子的皇祖母?
可是庄顺太后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朱芷洁此时此刻,不仅有些害怕,还有些后悔,倘若当初真的向姐姐学了观心之术,此时此刻必能知道这跟前这人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或者……是人是鬼。
老妇人见她吃惊的表情,丝毫没有意外,微笑道:
“你以为,我早就死了,是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鬼魂
“也是,这宫中人人都道我死了,何况你才嫁过来多久,哪儿能知道这些?来,你过来。”
朱芷洁与她四目相对,听她说的话明明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只好顺从地走到石阶前。
“来,给我行个礼,叫我一声,皇祖母!”
声音慈祥,却极是威严。
“皇……皇祖母。”朱芷洁竟然有些身不由己,勉强屈膝行了一礼。
老妇人却不在意,脸上顿时红润了不少,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发钗。她头上本就没什么饰物,拔下之后,雪白的发髻上更是空无一物,显得越发孤冷。
“来,这是我给我孙媳妇的见面礼,你可要收好。”
朱芷洁待要婉拒,话还未出口,老妇人又是严厉的眼神射来,容不得她有半分反抗。
朱芷洁只得道谢接过,趁机近身又细细打量起这老妇人。
只见她身上穿的衣衫虽然只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但确实十分干净整洁,不像是穷苦出身,头上的鬓发梳成的宫髻也与那日见的两位太妃的发髻相似,都是老年嫔妃梳理的模样。
再看接过来的这支凤钗,钗头处凤眼是一点红玛瑙,黄金凤翎镌得精细无比,翎下还镶着赤紫碧三色碧玺宝环。
碧海国盛产奇珍异石,朱芷洁从小见过的只多不少,但眼前的这支凤钗显然是品中极品,绝非寻常物。
“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有些事我未必肯说,你也未必肯信。今日你我祖孙相见,也是上苍可怜,许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将来重孙儿的母亲。”
“你……你真的是重延的祖母?”
老妇人眼中有泪,点了点头。
“可为何您住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朱芷洁不禁恻隐,如此破败不堪的宫殿,怎能住人?
“你这样问,足见你心地善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今日我不意初见了你,心里面实在是乱得很,千头万绪也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你想知道我苟且于此的原因,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我只希望你每过段日子就能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好让我不要过得如此孤苦,你可愿意答应?”
老妇人忽然失了先前的威仪,眼中黯然,颇有哀求之意。
朱芷洁见她十分动情,不由心软,应声道:“好,那我过几日便来看你,重延如今去了泾州,等他回来,我与他一起过来。”
“不可!”老妇人忽然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今日你我相遇之事,你不可以与任何人提及。如今在宫中,所有人都只道我是死了。也只有世间都觉得我死了,我才能悄悄地留得住性命。你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那我这个老太婆也就活不长久了。你可清楚?”
朱芷洁惊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竟然让一位身份显赫的太后要如此小心地藏身于深宫之中才能留得性命。但此情此景,也容不得她摇头拒绝,当下应道:
“好,我明白了,我不会与别人说的。”
“你记住,你来的时候一
定要独自前来,就从方才的小门进来。但也不可来得太频繁,不然容易被人发现。你若愿意,每隔七日的这个时辰,我会在这里等你。下一次,你也与我说一说你与重延的事,好么?”
朱芷洁看着老人眼中的渴求,不禁点头微笑道:
“好。”
“那你便去吧,免得出来久了,宫女们来寻你。记住,每隔七日。”
朱芷洁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回头问道:“皇……皇祖母,下次我过来,可要给你带些什么东西吗?”
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朱芷洁回到昭华殿,宫女见她额上有汗,忙奉上一盏黑岩青针。
朱芷洁心神不宁地啜了一口,怪道:“怎么是凉的?”
“殿下吩咐说要奴婢们把这茶晾凉了才好喝……”宫女不解。
“哦……”朱芷洁脑中依然想着方才的老妇人,全然忘了这回事,她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朱芷洁独自坐下,十指轻轻扣着茶盏上的翡翠环,环佩叮当作响。
太后。
重延的皇祖母,温帝的生母。
如何会独居于荒废已久的未央宫中。
皇室中人,倘若犯了忤逆大罪,要么被赐死,譬如自己的皇祖父。要么被幽禁一生,这也是有的。可这位太后,不但可以来去自由出入皇宫内苑,还有闲情种花种草,也没有人限足于她。
从气色容颜看,已是满头华发,依然保养得极好,说明平日里应是衣食无缺,生活上也没什么亏待。
朱芷洁不禁又取出那支凤钗细看。
她记得先前大婚时内廷司奉上的各色钗饰中也有凤钗,李公公曾跟她提过苍梧国的规制,皇室女眷皆可戴凤钗,但其中是有区别的。
皇后、太子妃,为正宫,所佩凤钗的凤头居中,凤眼顾东,皇后的凤钗凤翎下为双色宝环碧玺,太子妃的为单色宝环碧玺。公主为嫡系帝姬,也可配凤钗,凤头居中顾西,凤翎下为单色宝环碧玺。
其余嫔妃的凤钗凤头居侧,以示侧室之意,凤眼顾下,凤翎下没有碧玺。
而这一支钗,不仅凤头居中,凤眼顾东,翎下竟有三色宝环碧玺。分明是最尊荣的太后方可佩戴之物。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她就是太后,可因为某些原因,只能隐姓埋名换了个身份,才能安然养老于这宫中?
朱芷洁一边看着凤钗,一边思索着。
听姨母说起过,太后是阴牟国国主的长女,是慕云府黎太君的亲姐姐。这阴牟国人极擅制毒,方才见那老妇人似乎对草本的毒性甚是清楚,看年纪也确实差不多是祖母的年纪,这一些细节倒是对得上。
可她说世上的人都道她死了,难道连她的亲妹妹黎太君也以为她死了?
朱芷洁心中越发疑惑起来,想要找人问,又想起老妇人叮嘱她不可走漏了风声。
确实,若是去问那些宫中老人,不仅容易包不住秘密,而且还会像上次王公公一样含糊其
辞,倒不如问一问那些不起眼的下人。
想到这里,朱芷洁唤了一声:“来人。”
先前奉茶来的宫女立时从殿旁走了进来,应道:
“殿下。”
“我问你,那日我去拜访两位太妃时路过一个岔路口,往右边去我看着景致甚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往未央宫去的路。”宫女丝毫不避讳。
“未央宫……那是何人的居殿?”
“回殿下,那是庄顺太后的居殿。自太后仙去后,便再无人居住了。”
“无人居住?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么?”
宫女摇了摇头,“那里已是荒废已久,草木横生,已不能住人了。听李公公说,陛下前几日还说起过打算把未央宫拆了,为殿下添一座花园。”
“既然是皇祖母的居殿,若为了我等小辈便拆了,岂不是……”
宫女笑道:“众人都说殿下是好心肠,果然事事为他人着想。殿下不必担心,太后的灵位已迁入帝都西侧的榕庆宫,拆了未央宫也不算是不敬,不会有损殿下的清誉。”
朱芷洁皱了皱眉,心想,这苍梧国果然是极看重名声的,凡事都以清誉为首位。看这宫女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撒谎,倒是可以问一问。
“皇祖母生前有何喜好你可知道?”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毕竟奴婢进宫的时候太后就已仙逝。不过……听一些老宫女们提起过,说太后的性子喜静,平时也不太爱走动,只喜欢在自己的花圃里摆弄些花草。碰巧先帝爷也是个爱花草的,便常常与太后在未央宫中评论花草。哦对了,奴婢还听说,连常青殿的殿名都是太后取的,之后还同先帝爷一同种了许多铁树,取国运常青之意呢。”
“哦,这么说来,先帝爷与太后的感情很好吧?”
“那是自然,”小宫女眉飞色舞,“咱们苍梧国的先帝爷是以仁爱治国,这脾气更是好得没话说,听说先帝爷后来身子不济,都是太后日日夜夜守在榻前亲自伺候的呢。后来先帝爷驾崩,太后伤心过度不能自已,没过一个月,也追随先帝爷去了……”
“原来如此……”朱芷洁听得不动声色,她不觉得小宫女在故意欺瞒,相反,宫女所说的一切都十分自然,就好像世间从来就没有对太后之死有过任何怀疑。
“你下去吧,我今日只是偶尔想到了,就问上一问。但说起来,我也是不该问这些长辈们的事,所以你也不可与他人提及,免得我被人误会是不懂规矩。”
宫女立刻回道:“是,奴婢不敢多嘴。不过……”说着,小心地看了看朱芷洁的脸色。
“不过什么?”
“不过奴婢觉得这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事,先帝爷与太后伉俪情深的事,宫中上下都是知道的,要不然奴婢也不敢冒然说出来,殿下实不必太过担心。”
“知道了。”
朱芷洁看着宫女退了出去,疑惑不减反增。
宫中上下都知道?那我方才遇到的是谁?难道这宫中上下只有我瞧得见那太后么?
第一百四十章 寿宴
不过几日,便是小暑。
苍梧国国泰民安,朝中无事,如此炎热之季,温帝十分体恤地让城中大小官员都减去一个时辰的当值,又将城内宵禁之时推迟一个时辰。于是夜市大盛,万桦帝都到了傍晚,灯火不减,商贾依旧,各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民间百姓安乐,宫中也是歌舞升平,欢宴不断。
但什么样的宴席,都比不上小暑后第三日的大宴。
因为那一日是温帝的寿辰。
户部尚书裴然年初就把这一笔开销早早地单独列了出来,足有二十万两之多。内廷司也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绞尽脑汁地安排这场百官盛宴,所用之物都拣着顶好的物件来采办。可即便这样,银子也一定是不够的。
必须不够。
要是有结余,那怎能显出对圣上的诚意?
所以裴然还预备了另一笔银子,就等着内廷司来讨要。当然,这笔银子不会真的花出去了,只是走个账面,实际上内廷司的大太监和自己该怎么分那都是有往年定例的,按规矩来就是了。
圣上的寿辰庆典,追加了银子有面儿,底下的人多分了银子高兴。这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事儿啊。
百官们也纷纷挖空心思地准备上自己的贺礼,可送贺礼这事儿就十分有门道了。
官职高的,自然得送得重一些,不重不行。礼轻了不仅是大不敬,还逼着下属也不好做人。可送得太重了,又会被疑心平时油水揩得太多。这时候,有个富裕点的妻家就好办多了。
譬如这户部尚书裴然,自己平日里两袖清风的样子,可他的夫人是卫国公的千金,乃是世家。贺礼上使了多少银子,只说是夫妻二人共同孝敬的,便一句话遮掩过去了。所以,当裴然派人远从千里之外的南华岛采来苔玉铸成整整一座假山送到御花园的时候,满朝百官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也有像礼部尚书叶知秋这样超凡脱俗派的。
叶知秋的书法在朝中堪称一绝,他的字妙笔藏锋,润泽有力,且极少肯为人题字。如今龙诞庆典,叶知秋亲书了一个大大的寿字,叶夫人以簪花小楷抄录的千字佛经,拿去玉窦寺开了光,再一同附在寿字之后,足见诚意。
众人都知道叶知秋的书法精妙,待后来见了叶夫人的手书,才发现其功力丝毫不在丈夫之下,不禁叫绝。
这样的上司,倒也不会让下属太头疼,反正人家是有技傍身,送的礼物估不了值,自己就看着办吧。
当然,也有傻乎乎自以为送得好的。
老曹为了送贺礼,平日省吃俭用改啃白馒头,总算心疼自己儿子曹习文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没让他跟着一起啃。足足啃够了两个月,嘴里都淡出了鸟,才省出了五两金子来。
老曹拿着这五两金子找金匠打了个纯金的寿桃。可桃子太小,小得跟个枣似的看着就磕碜,他左瞧右瞧不满意。没办法,只好重新再打成了个空心桃。打完后还不能碰,生怕一用劲儿给戳破了桃子壁。
老曹小心翼翼地捧着金桃子奉了上去,想着这片心意该是够了吧。他自然是不知道,那桃子刚送到内廷司,隔日就被熔成金子了。
所有送礼的人中最受瞩目又最不用在乎别人送什么的,就要属当朝太师慕云佐了。
他送了一把辇椅,一把用千年楠木雕成的九龙沉香辇。
附上的礼表说,臣此生愿为扶辇人,护卫陛下的江山千秋万代。
话是说得好听,可也有人心中嘀咕,这太师是不是藏着另一个意思。
龙椅是我送你的。
当然,这诛心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
若是慕云佑还在世,不管弟弟有没有这个意思,想必都会拦下来。可惜他不在了。
奇怪的是,黎太君居然也没有阻拦。
哦,说起这黎太君,送的是亲手调制的香料,据说是采了二十八方奇花异草花了半年时间才炼制成的,凝神安枕最有功效。
谁知道呢?
反正李公公第一眼看到这香料时就猜想,准是跟上次那个草枕头一样,回头又搁库房搁到天荒地老了。
其实这次送礼之人中,还有一个人也极受瞩目。
那就是太子妃朱芷洁。
她母国出尽天下奇珍异宝,她又是出身皇裔,一等一的眼界儿,真不知道她会送出什么样的珍品。
可朱芷洁也是个玲珑心思,她先不去物色什么宝贝,而是找了李公公问了问,圣上最爱什么?
李公公笑着就说了一个字。
茶!
朱芷洁心里有数了。
之后就再无后话,也不见她有什么物件呈上去。
直到大宴那日,合宫的皇亲国戚,满朝的文武百官,都端坐在万寿殿上。当一道道美肴端上来时,众人才知道,原来宴席上的每一道菜的菜式都是朱芷洁反复思量,亲手设计而成。
而这些菜里都有一样东西:茶。
这便是她的贺礼了。
按她的要求,大宴开席先是一盏白茶虾丸鲜菌盅清胃,然后是柳丝青末配口条、佛白眉拌鲜藕丝这一荤一素的双冷碟,接着是乌桑茶梅蒸鳝背、千年红袍煨鱼唇、碧海毛尖炒莲心、紫苏双叶炸响铃这两荤两素的四热碟,配以八宝珍茶凤骨粥和青茶油笋焖米饭这一荤一素的主食,末了再上一碗四叶金瓜炖桃脯,以作润口。
起初,御膳房见她这般指点,面儿上恭敬,心里全不当回事。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御厨们见她亲自下厨只露了两手,立时心服口服,再无异议。
原先的苍梧国国宴,每个人跟前是三冷三热,一共就上两次菜。到了朱芷洁这里,改成了一汤二冷四热二米一羹,一共要上五次菜。不仅工序更考究,菜色也更新奇。
这样清香四溢的菜碟端上殿来,莫说在坐的众人闻所未闻,连温帝都喜出望外,赞不绝口。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个明艳绝伦的太子妃,居然还能有这般灵巧的心思。
温帝手执银箸夹了
一口碧海毛尖炒莲子细细品来,龙颜大悦道:“你们碧海的毛尖虽然茶香淡逸,不比我苍梧妙岱的毛尖来得芳醇,但经薄油这么翻炒再配上莲子,香气外露又不喧宾夺主,真是恰到好处。”
朱芷洁闻言,婉然笑道:“父皇评点得很是精要,我在碧海时常用泡开的黑岩青针切碎与炖好的莲子凉拌,只是碧海素喜冷食,怕父皇与在座的诸位大人吃不大惯,故而改用热油煸炒,毛尖味道虽淡但经得住明火翻炒,叶瓣也不会散了形。”
温帝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更是赞叹:“看来我这常青殿后面的茶园子,也该让你进去转一转,看看有什么能入膳的好茶,拿去琢磨琢磨。”
朱芷洁早有耳闻温帝的茶园内植遍天下名茶,就连碧海的黑岩青针也有栽培,而且还听说温帝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拿这碧海的黑岩青针与苍梧的四叶金瓜嫁接于一处,培出一种承两家之长的新茶。
这茶叶的样子极丑,炒完后如同烧焦的黍米一般蜷作一粒粒,但一经沸水就变了模样,不仅茶色金黄如珀,且叶展如丝,银毫密披。更奇特的是,此茶刚泡好的时候是一种香气,待到凉透,又换了别样风味了。
也因此,此茶得了温帝取了个诨名,叫无艳春。
朱芷洁听说温帝准自己入茶园,再欣喜不过了,忙拜身叩谢。
户部尚书裴然瞥见此情形,忙着在下首凑趣道:“正所谓好马配好鞍,陛下的好茶经了太子妃殿下的手定会大放光彩,相得益彰的。”
其余大臣唯恐落了后,也纷纷称是。
只有慕云佐冷眼瞧着,一言不发。按他的性子,不去抢白裴然几句就算是客气的了。在他眼里,裴然这种的“锈才”早该拔了去,要不是如今太师府势弱,哪里容他这般沐猴而冠,在人前聒噪。
也罢,忍一忍,眼不见为净吧。
慕云佐别过头去,他忽然看到母亲一边吃菜,一边若有所思。
“母亲,怎么了?”
黎太君被他一唤,回过神来,略笑了笑道:“没什么,老身就是觉得这道菜滋味不错。看来这个碧海朱氏的太子妃,确实有几分手腕。”
慕云佐奇怪地看了看她跟前的菜。
紫苏双叶炸响铃。
苍梧国人人喜食紫苏,这能有什么特别的?
他哪里知道,黎太君心中正是在疑心这道菜。
每一道菜中都有茶,唯独这道紫苏双叶看起来没有,但黎太君能尝出来,这双叶中,一叶是紫苏,另一叶却是阴牟国的一种草,叫冷心莲。
冷心莲新鲜时可作时蔬入膳,烘干后也可当成茶叶泡水,是阴牟国人常食用的半草半茶之物。这茶本身没什么害处,但若是失眠之人服了,便会加重症状。
黎太君寻思,此物只产于阴牟旧地,若说帝都中要找,也只有她太师府上的药圃中有,这太子妃是如何寻到这些新鲜的冷心莲?
且说到失眠的人,难道不正是圣上的困症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讨银
冷心莲,混于浓郁的紫苏叶中,拿重油炸入腐皮,再蘸上椒盐,不细尝几乎尝不出来,连菜名中都隐了去,只留紫苏一味。这般掩饰,用意何在?
难道……难道这碧海朱氏下毒的心思……
黎太君猛然想起朱玉潇的事来,忽然一阵惊觉,怒上眉梢。
有我黎柔在,岂容你朱氏再行此阴毒之事?
黎太君斜眼看去,只见朱芷洁面如春风似白水鉴心,对自己警惕的目光毫无察觉。
不对……若说当年朱玉潇投毒投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是因为那时鲡鱼的秘密只有她朱氏清楚。如今这冷心莲完全是阴牟国之物,且虽有毒性,却要不了人命。她若要下毒,为何要用此物?
何况今日之宴席,宫中人人皆知所有菜肴都是出自她手,她怎会行此下策引火上身?
黎太君脸上阴晴不定,但无论如何,她都打定主意,宴罢之后一定要会一会这个太子妃,解开心中的谜团。
温帝耳边响起的是群臣的朝贺,眼前赏的是欢愉的歌舞,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惆怅之事。
今日寿辰,可惜不见我儿。
李重延上任地方县令已大半月,温帝当初命他一月一归,那时并非没有算到自己寿辰庆典之事,却对他故意严词嘱咐,不可因私废公,要安心任职,要的就是让他明白,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先。
他这个独子,有几分骄纵,有几分才学,温帝身为父皇是最清楚不过。但如今慕云氏气数将近,为了李氏江山的将来打算,再不忍痛放他出去历练,怕是要来不及了。
所以上任之事,这头一个月里温帝瞒得极严,朝中上下大约也只有几个暗中保护的龙禁卫、自己贴身的李公公和太子妃朱芷洁知道。务求做到真正的历练,而非敷衍行事。
只盼他能懂得这番用心才好。
不过用心良苦归用心,真到了寿辰这一日,温帝的心中还是有些落寞的。
离不开父母的孩子,也往往拥有离不开孩子的父母。
李公公在侧旁瞧着温帝的脸色,其实猜到了几分。他琢磨着不如先分一分陛下的心神,于是暗中朝阶下使了个眼色。
裴然最是乖巧,接了眼色回身抛给了后面,立时有三四个官员也端起酒杯来,跟着裴然出列到丹樨御阶之前,打算把一整车的吉利话轮流往外倒。
忽然殿外通传太监高声道:“泾州府新阳县县令求见陛下。”
满殿愕然。
裴然骤然被打断了贺词,心中好不恼怒,脱口而出:
“区区一县令是个什么……”,言未毕,见殿外疾步走来一人,惊得硬生生地将“东西”二字咽了下去。
怎么会是太子。
最惊喜的反而要数知情的温帝了。
温帝一扶龙案,已是忘情地站起身来。唤道:“皇儿,你……你如何回来了?”
几分责意,几分喜意,都隐在这一句话中。
朱芷洁见他入殿来,心中满是欢
喜,却只静静坐着瞧他。
这才是彰显你太子功德的时机,我若上前,岂不分了你风采。
太子李重延大步流星,目不斜视走到丹樨阶前倒身拜道:
“臣泾州府新阳县县令李重延,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殿上的大臣们都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对父子。
这整的是哪一出?
如今的温帝眼中哪还有别人,已是亲自下了御阶来扶。裴然见状脑子转得飞快,隐约猜到了些,立时斜身退了开去。
“皇儿,泾州离帝都最快也要七八日路程,你如何能赶来。何况朕不是叮嘱过你,当好好在那里历练,不要分了心么?”温帝见他脸上兀自有汗,想他必是赶得急,心有怜惜,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依然是要摆出一副严父的样子。
其实他这语气,于严父二字相去甚远,只不过众人听他这样说,都明白了他的心思,心照不宣罢了。
李重延笑道:“父皇,孩儿虽然是来给父皇拜寿,但也是公干在身,算不得擅离职守。”
“哦?你有何公干?”
李重延瞥见一边的裴然,转身说道:“正好,裴尚书在这里,我问裴尚书便是。”
裴然正潜心想着该如何措辞恭维这千里拜寿的孝心,冷不丁被李重延点了名,忙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殿下有何明示?”
“泾州府上个月遭了涝灾,赈灾的银两到现在都还没到我新阳县上。可我见别的州县都已领了赈灾的款项,独我新阳县没有。所以我就去泾州府问了,知府说是户部拨款中只有新阳县的赈灾银尚未到,我就纳闷儿了,怎么这一同受灾的州县,拨款还分先后的么?可巧裴尚书在这儿,不如问你来。”
裴然脑中只是转了瞬间,便清楚了其中名堂。
泾州赈灾的银两他早拨下去了,不过银子到了知府那儿肯定是过个几日才能再分发到下面各县的。这几日不为别的,就是在等各县县令的例银。
按官场中的做法,县令先是私下奉上孝敬知府的例银,才能领到赈灾的官银。别的州县能领到官银那是因为别的县令都奉了银子。
这太子哪里能知道这些关窍,想必也是隐了身份去打探的,知府见了他这样新上任的愣头青,肯定把官银子扣手里了啊,然后找个借口推户部头上。
若说知府为何要这么费劲拿私下的银子来换官银,直接从赈灾的银子里克扣一部分,别的发下去不就完了么。这就又是门道了。
一来官银都是新银锭,用起来烫手,招人眼目。二来下发款项的时候都是要公开验银,造册入账的,数目要是对不上,这罪名可吃不起。
这样的事其实大家都清楚,就你太子不清楚罢了。如今忽然拿到这大殿之上来理论,还当着圣上的面……说得好听是公干在身,可天底下有哪个县令拿不到赈灾银就敢直接跑来问尚书的?不过是这县令的爹惹不起罢了。
众臣们在一旁鸦雀无声,如慕云佐这般看不惯裴然的,
正好幸灾乐祸作壁上观,也有像叶知秋这般老辣之人,只是一笑,因为他知道,这种小事,怎会难得倒裴然?
裴然脸上笑容不减,先是卑躬一礼,问道:“臣斗胆,敢问殿下,您不辞辛苦从新阳县动身赶到万桦帝都来是何时之事?”
李重延掰着指头想了想,迟疑道:“应是七日前的正午时分。”
裴然正等着这句话呢,立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脸严肃地说:“那就对了嘛!殿下,赈灾之银,关乎一州的百姓生计,那可是天大的事,臣怎敢怠慢?臣清楚地记得,泾州的赈灾银虽然是分了两UU小说发的,可前后不过只差了两日,后面那笔银子是三日前一早就发下去了的。殿下是七日前正午动的身,只怕正好是擦肩而过。臣相信,此时此刻那银子一定是已经到了泾州了!”
李重延见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半信半疑道:“此话当真?”
“怎的不真?臣对天发誓,那银子一共是十三万两千八百两,前一笔是八万四千二百两,后一笔是四万八千六百两,新阳县遭的是重灾,应该是别的州府赈灾银的双倍,当领三万六千六百两!”
不得不说,裴然掌着户部还是很有些看家的本事的,单是账目上的金额便能倒背如流,每一处的出处都如数家珍。
只是听在众臣耳中,都暗骂他狡猾,分明是欺负李重延是个愣头青。
只有叶知秋心想,此话说得是给自己下了套了。
李重延被他嘴里噼里啪啦一堆数额一搅合,脑中已是有些乱,末了又说自己所辖州县当领双倍,心中一喜。
他知道周边的州县中比新阳县遭灾严重的大有人在,眼前这裴然忽然说新阳县是重灾区,他自然不愿意点破,只要能拿到银子,一时间连继续深究的心思都不大有了。
其实裴然嘴上说这些话之前,心里早有了主意。既然泾州到帝都要七日,那么不等宴席结束,就让人急忙另拨一笔银子先递到泾州去,干脆让那个敢在太子爷头上动土的糊涂蛋知府直接把银子发到新阳县里完了,等到这个太子爷回了泾州,定看不出破绽来。
温帝在一旁瞧在眼里。
这样的把戏也只好糊弄太子,太子遇上裴然这样的老狐狸,被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自然是再正常不过,让他去下面历练,可不就是让他去碰碰这种壁的么?
不过话说回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耍弄,当爹的心里确实有些不爽。
想到这里,温帝看了裴然一眼。
只是这一眼。
裴然顿时觉得背上开始冒汗了。
不好……这眼神,圣上是要护犊子!方才为了搪塞太子,自己说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是瞒不过圣上的,圣上看过来的这一眼,分明是不满我忽悠太子,没把他当回事,这下可真是要惹祸了。
叶知秋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心想,果然是把自己给套住了。
不过他觉得,裴然这老狐狸官场多年,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
第一百四十二章 操戈
果然,裴然不等温帝开口,自己先说道: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这赈灾之银虽分了两笔,后一笔也晚了两日。但若是没这两日,银子早早地到了新阳县,太子殿下就来不了帝都为陛下祝寿了。陛下用心良苦让殿下打理江山,殿下孝心一片想要入京贺寿,又怕辜负了陛下的期待,忠孝实在难两全。如今殿下为了催款回了帝都,便也不算是违了陛下的旨意,还请陛下看在臣这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份儿上,宽恕臣这晚了两日的过失吧。”
温帝没料到他会先声制人来讨饶。他想了想,说起来要不是误了这银子,还真找不出什么由头来让太子回来的。近日里对太子甚是思念,可是自己义正言辞地把他送出去的,又怎好明着说出来。
温帝点了点头,微笑道:“裴然,你很是聪明,也很会办事。太子还年轻,有什么不懂的事,你们这群老臣是要多指点多帮衬,你们对太子忠心,就是对这江山社稷忠心,朕心里自然是会有数的。两日之期虽不算大过,但也是过失。朕就罚你一月俸禄,以示警醒。”
裴然喜出望外,这点钱,不痛不痒,等于是放过了他。不过他暗自觉得,这位陛下自从慕云氏势弱后,威严渐盛,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说“爱卿莫急”四字真言的和善之主了。
这档子功夫,李公公早已命人在太子妃的上首又添了一张桌几,满脸喜气地过来说道:
“殿下,请上座。”
温帝欢喜地瞧了儿子一眼,自回了御座。
李重延见银子的事儿已了,不知觉中已恢复了往日太子的架势,早忘了自己方才进来时自称新阳县县令之事,喜孜孜地到了太子妃身边坐,低声笑道:
“想没想我啊?”
朱芷洁羞红了脸,也不答话,悄悄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
正是当日系在罗缨上的那块玉佩。
李重延瞧了,心中欣慰,嘴上依旧调侃道:
“这是刚从屋梁上解下来的么?”
两人小别重逢,正是亲密时,全不察觉身后也有一人瞧见了这样东西。
李公公无意瞥见朱芷洁把那东西从袖中露了出来,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顾暗自纳闷,差点连温帝唤他都不听见。
温帝连唤了两声,他方回过神来。
“去,将这杯酒,先递给慕云太师。”
慕云佐见温帝命李公公亲端御酒而来,不知何意,站起身来。
“慕云爱卿,朕要敬你一杯酒。”
温帝说着,竟然站起身来。
众臣讶异。
圣上的寿诞,反而要敬臣子的酒?
“朕这一杯,是要敬你慕云氏百年来辅佐苍梧江山,劳苦功高。回想这百年间,四海皆平,百姓安泰,大小友邦,尽皆来朝。这其中的功绩,你慕云氏无出其右,当名留青史!”
温帝说罢,已自饮尽。
慕云佐对温帝再有龃龉,此时此刻也不敢怠慢,忙应道:
“皆是陛下仁德之政,才有今日国运昌隆之局面
,陛下的褒奖臣闻之有愧。”
也一杯饮尽了。
温帝搁下酒杯,脸色忽然有些黯然。
“都说慕云氏智冠天下,能为我苍梧所用,实是社稷之幸。奈何天不佑人,慕云氏如今人丁单薄,朕每每想起此事,就心痛不已。”
几句话,忽然将方才殿上的喜气一扫而空。连裴然都赶紧回了座位,低头聆听。
不知道圣上的心意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低调。
天下人都知道,慕云氏智冠天下,但末子血亏。慕云佐是末子,不能生育,举国皆知。所以慕云佑一死,又没留下后人,实际上就等于是断了后。
倒不是说慕云这个姓氏从此就没了,尚有些旁支的血亲子嗣,可旁支终归是旁支,比不上正源之流的子嗣的天资,只怕将来智冠天下这四个字,是要大打折扣了。
慕云佐被温帝说得脸色惨然,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由默然。
温帝叹道:“朕并非是要这喜庆的日子里自寻烦恼,可自右太师亡故后,朕总是有些愧疚。觉得他付出得太多,朕却给予得太少……”
慕云佐听得这话,心中火起。
分明是你与碧海朱氏勾结,坐视害死我兄长的朱玉潇逃回国去,如今却来惺惺作态,博个仁君之名。就算只是猜测,以我慕云氏的智谋,岂有错判之时。
温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朕很想弥补缺憾,碍于左太师先前一直休养在府中,未能如愿。今日见太师已是大好,朕心甚慰。”
说完,作了个手势,李公公会意,即刻命人取来备好的圣旨,高声道:“圣上有旨。”
“臣接旨。”
“自高祖建朝以来,筚路蓝缕,百废待兴,慕云氏文武兼备,薪火相传,安邦定国,忠勇可嘉。今封慕云佐为定远王,掌太师府,辖六部五寺,以辅社稷。封黎氏为昭明太君,配享太庙。赐黄金三万两,丝绢八千匹,良田六千亩,钦此。”
“臣谢恩!”
众臣顿时议论纷纷。
眼见慕云氏已是门势凋零,他门阀下的党众也多作了猢狲散,如今骤然受封,是要复了往日的荣光么?
慕云佐心中更是激荡,本以为想要恢复元气东山再起,总得要个三五年,不料今日圣旨明言于殿上,他太师府可辖六部五寺。这岂不是又恢复了慕云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旧势了。
这得来的,也太容易了。
黎太君却不这么想,她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君臣和气,万不可互存了睥睨之意。
至少……现在不可。
“朕不怕说这一句让诸臣们唏嘘,朕是有这满朝的良臣,可其中没有谁的才干是能够与慕云爱卿相比的。”
慕云佐一时摸不清温帝的用意,只淡淡回道:
“陛下谬赞。”
“……所以,有些事朕一直等到今日,等着爱卿身子好了,才拿出来,让爱卿帮朕出出主意。”
“哦?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大约半个月之前,碧海国发来国书,想
请我苍梧国合同北伐,共讨伊穆兰。”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两国合同北伐?这是要大动干戈了。
朱芷洁更是吃惊不已,心中暗想:这是姐姐的主意,还是母亲的?
“想我苍梧国,已是太平了多少年不曾有过战事,合同北伐,势必劳师动众,可碧海国与我苍梧国又是世代友邦,而且……如今还联了姻。”温帝说着,和蔼地瞧了太子妃一眼,“所以其中两难之处,朕也很是不决。北伐与否,想听听慕云爱卿有何见解。”
慕云佐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跳。
……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父亲的暗渡之策,兄长的细作密报,都指向了合兵北伐。温帝果然不出所料,今日提了此事。
他忽然心里明白了过来,怪道今日要封官赏赐,说什么有愧于慕云氏,分明是意在动武,又恐朝中无人罢了。这大殿之上人头涌动,可能谋定三军荡平天下者,除了我慕云氏还能有谁?
太平日子里似裴然这等跳梁小丑上蹿下跳,到了这用兵之时,看他们哪一个敢来接这个帅印?
温帝这是在求我!
可我堂堂慕云氏,岂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就算是这大好时机,我也要不能就这么爽快地应承下来,倒让天下人小瞧了去。
慕云佐心思一瞬万千,脸上只是淡淡一笑。
“臣久病不在朝中,天下之势有失察细,不知这碧海国如何忽然便动了这北伐的念头。”
“据说,是伊穆兰在边境滋事,难堪纷扰。”
“边境滋事……可臣记得,伊穆兰年年都会在边境滋事,如何今年就……”
“朕起初也有些奇怪,不过这监国公主朱芷凌的手书中还细述了原委,天时、地利、人和。似是颇有些道理,爱卿可以看一看。”说完,温帝看了一眼李公公,示意他把手书递过去。
朱芷洁在一侧暗忖,这果然是姐姐的主意。
慕云佐接过手书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赞道:“这位监国殿下倒是很懂得一些用兵之道,所述之事句句在理。”
“如此说来,爱卿是赞同北伐的了?”
慕云佐摇摇头。
“这手书中所言之事再合兵法,也是于碧海国而言,臣看不出此次出兵于我苍梧国有何裨益。若说是为了两国盟约,他碧海北有金羽南有白沙,何至于要向我苍梧邀兵十万如此之多。且我苍梧出兵,花费甚多,千里迢迢只为保友邦边境平安,实是得不偿失啊。”
温帝一怔。
他以为,以重新把持朝局为诱,再将十万兵马大权交付于慕云佐,慕云佐应当是会毫不犹豫地吞下这个饵。不料他居然自以为奇货可居,就地起价了。
“爱卿所虑甚是,不过对我苍梧国,倒也并非全无好处。这朱芷凌明言,她碧海国以五年为期,共要造五百艘鼋头舰,以供与我苍梧国的通商之用。如今三年已过,五百艘鼋头舰已完工过半。待到北伐之后,即可先交付这二百五十艘舰船赠予我苍梧,以作酬谢。”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复荣
叶知秋与裴然离得近,朝他使了个眼色。裴然何等的精明,立时会意。他想起之前叶知秋与他提过赵无垠想要开两国通商之航路,只是没什么机会与圣上提起,如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然见缝插针地站起来奏道:“圣上明鉴,碧海国造船之术闻名天下,这二百五十艘鼋头舰本身已是价值不菲,若能通商往来,每年的收益那可是相当可观的啊。”
温帝一听他这话头,正中下怀,笑着追问道:“看来你早已盘算过了,说说看,是如何个可观啊?”
裴然见温帝垂问,甚是得意,口中早已七七八八地算开了,这一笔笔帐算得唾沫四飞风生水起,直把众臣听得昏昏欲睡,各自举杯饮酒提神。
慕云佐只把冷眼瞧他,心中暗笑。
锈才!我不过是摆个谱,这北伐的帅印非我莫属,我又岂会拒绝出兵,你这样卖力地游说北伐的好处,也不过是我落脚的台阶。
裴然这边滔滔不绝,温帝那边津津有味,众臣边饮酒边纷纷称好,只有李重延目不转睛地看着朱芷洁,充耳不闻。
说了好一会儿,裴然才意犹未尽地自掐了话头。
慕云佐难得和颜悦色地称赞道:“裴大人这一席话,很是在理,我素不知原来通商还有这样多的好处。”
裴然见连慕云佐都点头赞同,更是得意了。
慕云佐回头瞧了一眼母亲,母亲也正看过来,眼中与他一般的喜色。
慕云佐转头正色向温帝拜道:“看来臣确实是病了太久,有些朝政之事已是孤陋寡闻,裴尚书此番话臣听着颇感柳暗花明,看似无所利的北伐之事,从长远看倒是一件利国利民之举。”
温帝哈哈大笑:“慕云爱卿过谦了,便是病了些时日,不过盏茶功夫也能明白过来,不愧是朕的栋梁之臣。那么依爱卿的意思?”
“合当北伐!”
“那么其余诸位爱卿的意思是?”
“正是正是。”
“所言极是。”
“圣上英明神武”
“太师高瞻远瞩。”
“珠联璧合,必入史册。”
百家争鸣的口,百鸟朝凤的词。
众臣正说得热闹,冷不丁的温帝又冒出来一句:
“那么众爱卿,此次出师谁堪当执帅领军之大任啊?”
人声鼎沸的大殿上,瞬间如冻结了般,鸦雀无声。
爱谁谁去,反正轮不到自己。智冠天下安邦定国文武双全算无遗策的慕云氏不是坐在那儿么,让他去呗,圣上不是刚封的定远王嘛?封得妙,这下名副其实了。
慕云佐见众人缄口,心中甚是得意,故意清了清嗓子,泰然自若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他这一句话,众臣绷紧的嘴角都舒缓了。
他们刚准备纷纷道贺,恭维些“太师神武睿智,出兵必旗开得胜。”温帝断然一句:
“不可!”
众臣愕然,包括慕云佐。
黎太君心中暗叫
不好,难道圣上起了疑心不愿将兵权交给儿子?
温帝又站起身来,急道:“别人皆可挂帅,唯独爱卿不可!”
此言听得众人越发疑惑。
李公公扶着温帝走下御阶,一直走到慕云佐面前。
只见温帝眼中现出几分哀愁:“慕云爱卿,朕已经没了右太师,实在不能……不能再让慕云氏族有什么闪失。否则,朕如何对得起故去的慕云铎老太师啊。朕知道慕云氏智冠天下,朕也深信爱卿率我苍梧雄师必将凯旋而归,可……可朕这心里就是……”话未说完,竟然眼圈一红,身子一晃,似是有些晕眩。
李公公忙上前扶住,口呼:“陛下,陛下保重。”
只见温帝面皮发白,长目微闭,眼角处已然晶莹,颌下几缕精心修整的清须微微作颤,好一副仁德儒雅之君的模样。
慕云佐见他这般,不得已上前去搀扶了一把,心中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这般嘴脸,也只好蒙骗殿上的那群朽木枯叶之辈。我如今且陪着你唱完这出戏,待我带了兵过了瀚江,那时天高任鸟飞,你再也休想拘得了我。
这边早有裴然、叶知秋等几个大臣围了过来。朱芷洁也欲站起身来,却被李重延一把按住,在耳边说道:“不碍事。”
果然,温帝自睁开了眼,微笑道:“不碍事。”
人群中,忽然有一人高声道:“臣不才,也愿意为陛下分忧。”
众人瞧去,是淞阳大营统领韩复。
帝都御三营,淞阳、青锋、松风,其中又以淞阳大营居首,是苍梧的精锐之师,平日卫戍帝都较多,轻易不出京畿。上次太子李重延出使碧海,才调拨了两千人沿途护卫。不过出了落英湖之劫,淞阳大营面上无光。众臣见韩复此时请命,纷纷猜测他是想一雪前耻,替淞阳大营争回一口气。
慕云佐见是韩复应声,心中也有些诧异。韩复所率的淞阳大营乃是百年前对阵漳州常氏时倒戈降李的旧部,并非李氏嫡系的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但一直为慕云氏所打压。
慕云佐清楚地记得三叔曾经占过一卦,说韩氏虽降已久,然而日后必有反心与我慕云氏不利,须得防范。所以他对韩复也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上一代的慕云三太师,父亲慕云铎善谋,二叔慕云铉善断,三叔慕云锡善卜。三叔的占卜之术乃是一奇,有时二叔难断之事,就会求助于三叔的占卜之术。只可惜三叔是末子,血亏之体未能留下后人,占卜之术也失了传,不过他当年的预言,慕云佐却一天都没有忘记。
这样让他不放心的人,与其留在帝都围着温帝,不如跟着自己东征。只要帅印在自己手中,就不怕他能翻出慕云氏的五指山去。
想到这里,慕云佐郑重地对着温帝叩拜道:
“陛下体恤我慕云氏,实是天恩浩荡,没齿难忘。然而臣若只贪图安乐于帝都,又如何追附得起慕云先祖们为高祖、太祖、高宗皇帝征战四方的精诚之心,又如何完成英年早逝的兄长遗下这安邦定国的夙愿。臣虽病了些时日,如今已是
无恙,理当替陛下阵前效力,方不辜负了陛下晋爵加封的恩赐。况且有帝都御三营为首的淞阳大营入了臣的帐下,臣是如虎添翼,定替陛下与碧海合兵荡平伊穆兰,扬我苍梧国威!”
言下之意,淞阳为先锋,我为帅,你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温帝闻言大喜,命李公公重新取来酒杯,对着众臣一扬,高声道:“朕何德何能,得汝等这般良臣相伴左右,朕江山何忧?百姓何虑啊?如此,朕便借这吉时,命太师为三军统帅,命淞阳大营为先锋军,与碧海商定后,入秋后择日出师,共同北伐,讨伐伊穆兰!”
说罢,饮尽了杯中酒。众臣见状,也纷纷举杯恭贺道:“今日陛下寿辰大吉,借陛下齐天洪福,太师出师必将所向披靡,教那伊穆兰贼寇望风而逃!”
温帝意犹未尽,仿佛已忘了刚才的晕眩,高声道:“取朕的七星宝剑来!”
不一时,李公公颤巍巍地捧了一口剑过来。
“此剑是朕登基时,慕云铎老太师赠予朕的贺礼,随朕多年未曾离过左右。此剑剑身轻薄如翼,却削铁如泥,用来防身是再好不过了。如今朕把它再赐予你,既是缘分,也是情分。望太师能早日得胜归来,朕在帝都等着你!”
慕云佐骤然见到父亲的遗物,心中澎湃万千,忙不迭地道谢,这时的谢意倒是出于真心。
父亲的暗渡遗策,父亲的七星宝剑。
天意如此,儿子定然不辜负了父亲!
温帝笑意连绵,望着慕云佐,心中也闪过一个念头:
许你一日荣华,葬你百年家业。
这口剑,朕从来就没想要过!
欢宴把酒,终有一散。
大寿、封赏、出师,嘴上的吉利话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当所有的人都笑到疲惫,也就到了宴散的时候。
黎太君心中惦记着先前的冷心草,便让儿子先行回府,自己朝御阶前走去。太子李重延见她过来,迎上去亲热地叫了一声:“姨祖母,近来身体可好?”
“好,好,都好。太子妃……怎么不见?”
“哦,她方才说妆容有些乱了,在殿后更衣,稍后即出。姨祖母是寻她有事?”
黎太君呵呵笑道:“太子妃远嫁而来,我还从未与她说过话。我平日里要照看你病了的佐伯伯,不大能出门。今天趁着圣上寿诞大家都在,和她来见一见。”
李重延素来不喜慕云佐,听黎太君提到他,有些懒得接茬,假装没听见病了二字,直接说道:“那就请姨祖母稍候,我去叫她。”
“哎,不必不必,就是等上一会儿也无妨,正好让姨祖母好好看看你。”
黎太君朝李重延细细望去。这个侄孙,倒没有那么像他父亲,多半还是袭了母亲的模样。阴牟国人细眉长目,眼角上扬,李重延却是地道的苍梧国人的样子,圆目短眉。
可毕竟是阴牟国遗留下来的最珍贵也是唯一的血脉了,像与不像都是自己的掌中宝。
第一百四十四章 疑窦
祖孙俩正说着话,太子妃朱芷洁从殿后出来,见是黎太君,盈盈地躬身道:“拜见姨祖母。”
黎太君早有耳闻这位太子妃是倾城之姿,如今近身一见,心中不禁再叹,天底下竟然真有如此标致的美人。只是一想到她是朱玉潇的侄女,忍不住又要生出几分恨意,当下捺在心头,脸上淡淡回道:“果然是个美人。”
李重延道:“你怎去了这样久,姨祖母说要与你说说话。”
黎太君不等朱芷洁开口,先说道:“太子,你就先回宫吧,我难得来樟仁宫,让太子妃陪我去园子里逛一逛。”
李重延心中一奇,问道:“姨祖母是不许我跟着么?”
“我们女人家说些婆婆妈妈的梯己话,你跟着做什么?你父皇今日喝了不少酒,你好不容易回了帝都,不去常青殿伺候着,倒跟着我们这些婆娘们凑热闹?”黎太君一嗔怪,李重延无奈,只得朝朱芷洁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先走了。
朱芷洁见李重延走远,复又赔礼道:“本该是我这个小辈先去太师府拜见姨祖母的,只是大婚后太子即刻去了泾州,未能寻得机会。失了礼数,还望姨祖母宽恕。”
说完,又是微微颔首作礼,顶上满头的簪饰跟着环佩作响。
黎太君的目光忽然被钉住了一般,她死死地看着朱芷洁的发髻,脸孔煞白,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此物?”
朱芷洁似是不解,黎太君指了指她头上的凤钗,又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支凤钗?”
三色宝环凤钗,自朱芷洁收入手中之日起,心中的疑惑便没有停过。她想问,又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她得知今日温帝寿诞,黎太君也会道贺,寻思良久,生了一计。
之前在未央宫见到的太后,她后来又去见过一次。太后将花圃中的草药教了她几样,其中便有方才席间众人所食的冷心莲。是太后告诉她,此草半药半茶,阴牟国人一尝便知。
朱芷洁知道黎太君也精通草本药理,用了冷心莲,必然会使她心生疑窦,引她来与自己说话。
方才席间她一直暗中看着黎太君的反应,吃到紫苏双叶炸响铃时,果然脸色有异,便知道她会过来。
三色宝环凤钗的规制于己身份不合,早戴上了惹人眼目。于是宴罢之后她先去殿后重梳了妆容,才将暗地里备好的凤钗戴上。
按她的设想,黎太君若见了凤钗忍不住出口询问,那说明此钗确实是太后之物,老妇人所说的话也就更真了几分。
如今,黎太君果然问了。
朱芷洁心中有了数,脸上故作不知,答道:“这是我在宫中无意间捡到的,因瞧着工艺精湛,十分不凡,便忍不住拿来戴了。”
“你……你在哪里捡到的?”
“一处荒废的宫殿墙角边,我初到苍梧,皇宫内苑的道路不太认识,也是误入了那里,便随意各处看了看,这才捡到的。”
“是哪一处宫殿?”
朱芷洁抬眼想了一会儿
,答道:“应该是叫未央宫,我瞧着殿上的牌匾还写着殿名。”
黎太君身子一晃,几乎要站不稳。
朱芷洁拔下凤钗,拿在手上,故意问道:“姨祖母觉得这钗有什么不妥么?”
黎太君摇了摇头,眼中朦胧有泪:“这……这钗是我姐姐的旧物。姐姐生前最爱这支钗,几乎日日佩戴。可她去世后,这支钗遍寻不着。都说宝物是有灵性的,莫不是追随姐姐去了地下,所以我也没再去寻。未央宫正是姐姐的居殿,谁知道它竟然会被你捡到,真是缘分啊。”
朱芷洁见她说得情真意切,毫无虚色,忍不住将凤钗递了过去又追问一句:“姨祖母再仔细看看,这凤钗果真是皇祖母的旧物?”
黎太君接过凤钗,轻轻摩挲,使劲地点了点头:“绝不会有错,这就是姐姐的凤钗。”说着,又指了指凤翎处:“你看,这里的凤翎缺了一羽,这是姐姐有一次与我为了某事争吵,她出门时走得急,头上的凤钗撞到了殿门框上,才折了这一羽。如今想想,真是宛如昨日之事一般。”说着,老泪滚落下来。
朱芷洁见她如此一说,再不疑心凤钗有假,便劝解道:“既然是皇祖母的旧物,不如就由姨祖母代为收藏吧,若能让姨祖母宽慰一二,那也不枉我遇见这宝物的缘分了。”
黎太君睁大眼睛看着朱芷洁,殷切地问道:“你果真愿意将此物交给我?”
朱芷洁微笑道:“我起初不识此物,如今知道是皇祖母所用之物。那必然是年长之人所用的规制,我年辈太小,是戴不得的,倒不如给姨祖母来得合适。”
黎太君怔了怔,破涕为笑道:“也是,你这孩子的心思很是仔细。那老身就不与你客气,收下这凤钗了。说起来这凤钗上缀了不少祖母绿,与你年纪不大相符,回头我另选一柄精巧合宜的与你送来,更显你好颜色。”
黎太君小心翼翼地凤钗收入袖中,复又瞧着朱芷洁,先前的嫌恶之心已是大减。
她执起朱芷洁的手道:“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
“姨祖母请讲。”
“方才席间奉上的菜肴中,有一道紫苏双叶炸响铃。这双叶中一叶是紫苏,另一叶可是冷心莲?”
朱芷洁料到她会问此事,答道:“果然瞒不过姨祖母,另一叶确实是冷心莲。”
“你居然知道这冷心莲?这可是我阴牟国独有的草药。”
朱芷洁笑了笑:“碧海国有一本古籍茶经,记载了天下各种茶叶,其中就有这冷心莲。我记得书中曾说,这冷心莲半草半药,可入膳也可作茶,所以识得。不过以前只是书上读过,来了苍梧才初次见到”。
黎太君将信将疑,叹道:“竟然有这样的奇书?老身倒是想借阅看看。”
“这本茶经由来已久已是孤本,藏于我母皇的来仪宫中,若姨祖母想要看,日后我差人禀明母皇,让她派人从碧海带过来便是。”朱芷洁早已备下了应对之辞,说得不动声色。她猜想黎太君不至于为了一叶冷心莲还特意跟她借阅这本根本
就不存在的古籍。
果然,黎太君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老婆子终是孤陋寡闻,天下之大,这样的古籍也一定是有的,既然是孤本,想必珍贵之极,就不劳烦明皇陛下大费周章了。”
黎太君话锋一转,又问道:“只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冷心莲在帝都中并无栽培,你又是从何处取来这些新鲜的冷心莲叶的呢?”
“哦,这也是巧合了。重延去了泾州后,我居宫中无事,有时便会四处闲逛,昭华殿与百藤青苑不远,我那日闲逛到苑外时,发现宫墙边上有一大片花草,其中有不少都是古籍上有记载的珍草,后来便进去转了转,意外地发现也有这冷心莲。”
黎太君越发匪夷所思,问道:“你是说……你是在那未央宫前,你发现的这冷心莲?”
“正是。”
黎太君默然了。
姐姐生前确实在殿前开了一大片的花圃,种植了不少阴牟国的草药。自己则在太师府中开了一片田地,若论起品种来可能还不如姐姐种得齐全。可自从姐姐死后,花圃再无人打理,任由其自生自灭,未央宫也成了空殿一座。有些花草若留了根存活至今,倒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如何便这般有缘,又让这个太子妃给遇到了呢?
黎太君心中有些狐疑,但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远从碧海嫁过来的小姑娘,能和早已去世的姐姐有什么瓜葛。
姐姐去世的时候,这丫头还没生呢。
黎太君方才受了金钗,不愿又用恶意去揣摩朱芷洁的心思。听她这样解释,不由地暂且信了。
她笑了笑道:“既然你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那改日便来太师府坐一坐,我那里也有个花草园子,重延小时候常来玩。下次你得闲了过来,我也好奉茶招待你,以谢今日赠钗之事。我那园子里多的是奇花异草,功效也颇多,你会喜欢的。”
朱芷洁听李重延说起过这个花草园子,倒是真有兴趣,只是之前姨母朱玉潇告诫过她,不可与黎太君靠太近,当下有几分犹豫。
黎太君见她脸上有难色,还道她是与自己不相熟有些拘谨,笑道:“我终日都是在府中的,你什么时候想来了,来便是了,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朱芷洁顺从地应了一声,心生踌躇。
太师府,去还是不去呢?
黎太君见她神色依然犹豫,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是在害怕。
朱玉潇与自己势同水火多年,既然回了碧海,不会不将自己的厉害说于朱芷洁听。
我阴牟黎氏的毒天下皆知,当年毒杀伊穆兰六万铁骑也不过十日。
她必是在忌惮这个。
想到这里,黎太君微微一笑,“孩子,你若想来就来,若是觉得我老婆子脸生说不上什么话,那与重延一道来也很好。”言下之意,有重延在侧,我也不能把你怎样。
话已至此,再难推脱。
朱芷洁盈盈一笑:“如此便依姨祖母之言,改日登门叨扰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多福
未央宫的殿前,草长没足,深荫蔽日。
阶前坐着两个妇人,长者粗布清簪,若者华贵貌美,正是太后与朱芷洁。
“这么说,你拿我教你的冷心莲去做菜给他们吃了?”
“是,冷心莲与紫苏叶的风味确实相配,又有几分异域的新奇滋味,父皇吃了也很是称赞呢。”
“他虽然是苍梧国的国君,可也是我阴牟国的血脉,自然会喜欢冷心莲这样的滋味。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啊,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太后说完,犀利地瞥了朱芷洁一眼,又问道:“可你,就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相配,便拿去做菜了么?”
朱芷洁冷不防被她这样一问,低目不答,有些心虚起来。
太后嘿嘿一笑:“我知道你心中始终信不过我,又不敢问,也无从问起。你知道我妹妹黎太君精通草药,也料到她会来赴宴,所以才故意用了这冷心莲,又以重油烹之。紫苏的气味霸道,寻常人是觉察不出还有冷心莲的,而我妹妹则一尝即知。这冷心莲遍寻整个帝都也只有我妹妹的花圃中有,她必定来询问你缘故了是不是?于是你就趁机向她打探了我的底细?”
太后说完,朝朱芷洁的顶上扫了一眼,又冷笑一声:“怕不是连我送你的凤钗,也给她看过了?”
朱芷洁被她一一说中,不由慌乱起来。她从小就惧怕母亲,又一直听说自己的皇祖母比她母亲厉害十倍,所以对皇祖母这三字的忌惮之念是根深蒂固的。如今太后也合当她的皇祖母,她即使有猜疑也不敢不敬。
“洁儿……洁儿只是觉得这一切太惊人,洁儿初到苍梧,确实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
太后听她小声辩解,显得越发楚楚可怜,便收了先前的冷峻颜色,叹了口气道:
“唉,其实你有疑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又怎会怪你。深宫旧处忽然遇上我这么个老婆子,神神鬼鬼地在这里摆弄些花草,又是个世人口中早已死了几十年的人,换成是谁也难以相信。其实我在教你冷心莲时,你问我可否入膳,我那时看你的神情便猜到了你用意。我若不想如你意,只答你不可入膳不就省去这些麻烦了?我只是觉得,你若有猜疑,那就不妨去解疑,如今你可释怀了?”
朱芷洁被她说得句句中的,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后继续说道:“我为何改头换面地被困在此处,这些宫中旧事我答应过你,要一一告诉你。只是你现在还不够格让我告诉你。”
朱芷洁一呆,暗忖这不够格是作何意思?
“你虽然已嫁作苍梧国的太子妃,那就应该知道为李氏皇室分忧解难,可你连李氏的痛处都不知道。”
朱芷洁心想这李氏皇室的痛处莫不是指族内通婚所致的智亏之症?此等有损皇室颜面的话怎好说出口。于是当下缄口不语。
太后却毫无顾忌地说道:“我知道你觉得说智亏之症是对苍梧国先帝们
的不敬,所以不肯说。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桩。”
另一桩?李氏皇室还有别的痛处?
“想他李氏自高祖开朝以来,子孙后代人丁不盛,我那孩儿厚琮已是独子,如今我那皇孙重延又是独子,如此一脉单传,皇室的血脉岂不单薄?这便是当今圣上最发愁的一件事了。”
朱芷洁听懂了她的意思,这痛处是指皇室后继无人。
太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固然太子将来成了国君,也会纳妃于侧,我也期冀于后宫的嫔妃们能替李氏开枝散叶,但如今他毕竟只有你一个不是么?他将来终究是要有别的妃子的。常言道:韶华转瞬即逝,白头不过明日。帝王的情爱,岂是靠眼前的风花雪月能长久的?可你若有了嫡子,就不一样了。”
朱芷洁心中咯噔一下,她与李重延自相识以来,全心全意只想着如何能朝夕相守,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将来纳妃之事。尽管她知道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可被太后这么骤然一提,还是不由地心头一懵。
他真的会喜欢别人去么?
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也会对别人去说么?
太后瞧她一脸落寞,笑了。
“你这样的担忧,后宫里每一个女人都有。所以我说了,你若身怀龙裔,便不一样了。不仅重延会对你更加爱护,你的中宫之位也无法撼动。”
朱芷洁睁大了眼睛看着太后,茫然道:“此言当真?”
她并非不知道历代君王的后宫轶事,只是在她碧海国一直是女帝持国,后宫之事完全是空白一片,她也无从耳闻目睹。所以太后这么一说,她便信了。
太后笑道:“远处不说,你只瞧瞧我便是。我当初只是一介宠妃,先帝自有皇后立于中宫,可是最终能留下子嗣的只有我一人,皇后也只能是终日郁郁寡欢,到头来早早便病故了。而我,生下了皇儿,皇儿又继承大统,他们不也给我谥了个皇后?我有哪一样,是不如当初的皇后的?所以说,只要身上有了皇裔,不仅江山安泰解了李氏皇室的痛处,你渴求的情爱,宫中的地位,也都能一一保住。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么?”
朱芷洁听得出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太后微笑道:“你若有了龙裔,我心中最牵挂的一件事也可落定,这才是我真正的皇孙媳。到那时,你才够格知道你该知道的事。”
说完,太后朝朱芷洁挥了挥手神秘地说道:
“你来,我与你看一样东西。”
她领着朱芷洁走到花圃边上,在草丛中拨寻了一会儿,拔了一株草下来。朱芷洁瞧那草长得叶如新月,层层叠叠,在端头还开着一朵娇小的白花,花下结了一串红色如花椒般大小的果子。
“这是我们阴牟国的草药,将这个果子摘下捣碎,夜里用纱布裹了敷在肚脐上,每三日敷一次,女人便更易受孕。”
“当真?”
“怎的不真?我们管这草叫多子多福草,以前我阴牟国中有总怀不上的女人,用了这草,不出半年,多半就能有了。这一株你先拿去用,回头我再寻几株,过几日你再来取。你若能早有个一男半女,圣上也能睡得更安稳些不是?”
朱芷洁方才被她关于子嗣的一席话说得心中忐忑,如今又被塞了一株草药,由不得心中又有了些疑心。
她如何这般急切地劝我怀上身孕。
这花圃中奇花异草不少,哪些有益哪些有毒,我全然不知,怎可冒然就用。
朱芷洁边想边道谢,接过了多子多福草,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心中想的却是,上一次取了冷心莲,是先试了毒才敢做成菜的.如今得了这多子多福草,单凭她一面之辞终是蹊跷,也得先打探一下才好。
朱芷洁回了昭华殿,太子李重延正坐在殿上,见了她就问道:“你去了哪里?我派人去寻你竟然寻不到。”
“我去花园里转了转,也没什么。你这次难得回来几日,怎么不在父皇那里多坐坐?”
李重延嬉皮笑脸道:“你反来问我,你难道就不想我与你多呆会儿么?”
若是平日里,朱芷洁早羞红脸了,今日听他这样说,忽然想起方才太后所言太子日后纳妃之事,不觉有些闷闷,脸上不喜反忧。
“你且先别逗我,我有一事,你须帮我。”
李重延见她说得郑重,奇道:“何事?”
朱芷洁取来一方帕子,将那株多子多福草小心地包了进去,又装入一个密封的信封中递了过去。
“我记得你说过,黎太君精通草药,我想让你将这株草药让她瞧瞧,是个什么草,有何功效,但别说是我要问的。你可帮得?”
李重延迟疑:“别说是你要问的……?这是何意?怎么那日你见了我姨祖母一面,便多了这些玄虚。都是一家人,还不让知道是你想问的?”
朱芷洁玉指在他眉间轻轻戳了一下,嗔道:“问这许多,你帮还是不帮?”
“帮!自然是帮!新阳县县令接旨!”李重延也装得极郑重地接过信封,揣入怀中,立马就凑近她脸庞,亲了一下。
朱芷洁这次真是猝不及防,羞得满脸通红,啐道:“大白天的你又做什么?”
“做什么?嘿嘿,本县令要以下犯上。”李重延作势要扑过去,吓得朱芷洁忙闪到一边,拿衣袖来挡。正暗想这促狭鬼怎么总是没个正经,却发现没了动静,待放下衣袖一看,李重延早已拿着信封出殿去了。
“这便去太师府了?果然对我的事是上心的。”朱芷洁心中一暖。
正思虑间,王公公从殿外折了回来。
“咦,王公公,你不是随着殿下的么?怎么回来了?”
“哦,太子殿下说,有好几样东西是想给您看的,既然殿下先去了太师府,他说让老奴先拿给您看也是一样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胶
“是何东西?”
王公公笑着拍了拍手,身后出现了几个小太监,每人手上都捧着个漆盒,足有七八个漆盒,依次放在案上。
“太子妃有所不知,新阳县所在的泾州离帝都甚远,饮食口味也大有不同。太子殿下知道您喜欢收集各种烹食所用的调料,便特地寻了几样泾州当地独有的种类过来,让您试试入膳合否。”
朱芷洁最喜欢琢磨这些,一听是没见过的调料,立刻揭开盒盖一一看来。只见盒中所盛的调料果然有不少都是初见,远远的便能闻到奇异的香味来。
王公公见她脸上喜色,笑道:“殿下还说,调料是为您找来了,可也有一件军国大事,须得您帮忙才好。”
“军国大事?”朱芷洁一怔,“这样的事怎么会要我来帮忙?”
“殿下说,自上任新阳县县令后,发现泾州地处苍梧南地,潮热湿重,百姓的口粮和周边驻军的军粮也易腐坏。尤其是驻军的行军粮食,倘若制成易保存的干粮,行军时固然方便,但滋味就差了一些。所以殿下希望您能帮着想一想,怎样在军粮中加些调料,既添了滋味,又不易腐坏。”
朱芷洁闻言大喜,“此事我倒愿意一试,我碧海国也是地处南地,为解暑气,常以冷食入膳,比热食更不易馊腐。我且试一试这些香料的食性,若能将行军粮制成可冷食的可口之物,那便能省去生火堆灶的繁琐了。”
王公公眼前一亮,赞道:“太子找您真是找对人了啊。俗话说兵贵神速,若能省下生火堆灶的功夫,那对行军打仗必是大有裨益。”
朱芷洁凝神想了一会儿,又道:“我碧海国暑气甚重,寻常饮食中还会以药入膳,添些解暑之物,回头我也一并想想,怎的让将士们吃得欢喜,还能裨胃健体。”
王公公见她言语间已是想得入神,一会儿伸手拿起香料来闻一闻,一会儿又掰开几颗细嚼,很是专心。于是便默默地守在一旁,不去扰她。
自己在碧海国时就瞧得这位公主殿下性情温良,贤淑至极,那时成天心里惦着若能与太子结秦晋之好便是幸事。哪想不过一年便如愿以偿,真是老天成人之美,烧了高香了。
老奴虽然年岁已高,余生只要能守着二位殿下平平安安,他日再添上一位小殿下,那此生再无奢求了。
王公公侧身眯眼瞧着朱芷洁忙碌的背影,心里暗自盘算着日后,真是越瞧越是欢喜。
又过了一会儿,朱芷洁不仅不罢手,还索性命人将其他调料香草都取来,又摆上研钵、案板、菜刀,随时切磨取用,昭华殿的正殿竟变成厨房一般。直瞧得边上宫女暗笑,被王公公瞪了一眼方复了恭敬。
足足忙了小半日,太子李重延回到宫中,一入殿便发现锅碗瓢盆摆满案上,殿内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将炉中的熏香都压了下去,不由大笑起来。
“我父皇自号茶痴,没想到我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公主,竟是个厨痴,你和我父皇真是一般的性情啊。”
朱芷洁见他
入殿来,脸上一喜,朝他招手道:
“快来,你取来的八样香料,我已经想出了三样的妙用。这三样都是气味浓郁,浸味入骨的好香料。我想回头先用来炖一炖獐子肉制成肉干试试,若连獐子肉这般老柴之物都能入味,别的肉就更不在话下了。你再看这个,这一味香料形似冰片……”
朱芷洁正说得兴起,忽然见太子满目春风地紧盯着她,似是对她说的全然不觉,不觉忸怩起来,“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太子依然是目不转睛,只是抬手一挥,高声道:“你们都下去。”
殿上的宫人们立时又退了个干净。
“王公公,你也下去。”
王公公一呆,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是”
哎,这年轻人,就爱心血来潮。
朱芷洁看着众人都下去了,才羞笑道:“做什么?你个新阳县县令又想要以下犯上了?”
李重延不答话,从身后取出一个长长的漆盒。
“这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看。”李重延一脸坏笑。
朱芷洁打开漆盒一瞧,惊呼道:
“这么多?你哪里来的?”
只见盒中放着的是捆好的一整束的多子多福草,每一株上结的红果子都绵绵密密,饱满透亮,显然是精心栽培的良种。
“我哪儿来的,我还想问你那株多子多福草是哪儿来的呢。”李重延脸上坏笑不改,又添了几分兴奋。
朱芷洁支吾道:“我?我不过是花园中偶然拾得的。”
“是未央宫吧?”李重延不等朱芷洁回答,便笑道:“姨祖母猜得果然不错,她说你八成又是在未央宫遇到了你们碧海古籍上记载的草药,想要问一问这药效,所以让我带过去。”
朱芷洁一惊,问道:“你说了是我要问的?”
李重延大笑起来:“哪里还须要我说的,姨祖母一见此草便猜到了。”
“她如何能猜到?”
“她说,此草名唤多子多福草,是他们阴牟国以前常有的一种草药,有了此草……”李重延说到此处,压低嗓门说:“便可催得妇人得孕,收效甚好。你方问过她冷心莲的事,她自然是能猜到你要问的。只是我没想到……你心里原来是比我还要急,难怪你不让我说是你要问,这样的事倒确实是难以启齿的。”
李重延说得挤眉弄眼,倒把朱芷洁给逗得哭笑不得。
原来这真的是一株寻常的草药……难道我错怪她了?
朱芷洁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问:
“那姨祖母可说起此草有什么别的功效不?”
李重延摇摇头道:“倒没有,姨祖母说了,此草将果实碾碎敷在肚脐处,每三日一次,大约半年即见功效。不过……”
朱芷洁心中一紧:“不过什么?”
“不过姨祖母说你们碧海的那本古籍中记载的草药虽全,用法却颇有偏颇,捣烂敷于肚脐处那大多是年岁较大的妇人求子
不能才用的方子。姨祖母说你芳华正好,是用不上这样重的方子的。若真是想要早些怀上,只需采新鲜的多子多福草捆成束置于瓶中,放在殿内,这功效就足矣了。这不,她亲手选了些好的束了起来交给我的。”
李重延说着,从盒中取出那束草来瞧了瞧,又坏笑道:“哎,没想到公主这般心急,不过,我喜欢得很。”
朱芷洁被他这番调侃,已是羞得红透了脖子根,佯怒嗔道:“你再取笑,我就去告诉父皇去了。”
“好啊好啊,这样的良方,让父皇知晓了他也一定很高兴。”李重延清了清嗓子,学着温帝的样子,指了指殿外道:“朕瞧着茶园边上还有一片空地,不如都种了这多子多福草去,好让太子妃常常取用,早添皇孙,那可真是江山安泰……”言未毕,李重延忽然觉得口中被塞了一口粉末,不由呛了起来。
“咳咳咳……你给我嘴里塞的是什么?”
朱芷洁没好气地答道:“花椒、山椒、辣椒,祝县令大人口中骄阳似火,寿比南山!”
嘴上说着,心中却想道,原来这多子多福草真的是催孕之效。之前见太后那般劝我,望我早怀龙裔,如今看来,就算是皇祖母想要早早抱上曾皇孙,可也太忒心急了些。
她转眼见李重延咳得厉害,心软起来,伸手递了杯茶过去,李重延忙就着手里饮了一口,方平缓了些。
“好啦,我不取笑你了。其实这一路上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我只道只有我是这样想,不想你与我一般的心思,你怎不早说呢?”
朱芷洁听他这样说,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起,半晌方道:“这样的事,你让我如何说?”
“也是……哈哈,是我问得蠢了。不管怎样,姨祖母都送来了,咱们就把它给插上。如何?姨祖母说了,每隔几日就会差人送新鲜的来。”
“那……那就置于内殿,不许人瞧见。”
“自然自然。”李重延满口应承,心下已是喜不自胜。
朱芷洁依在他怀中,幽幽叹道:“只是你我如今聚少离多,真是心苦难言……我知道我本不该说这些来碍了你的心志,可你不在身边,我终日无趣,真与之前的清涟宫一般无二了。”
李重延忽然明白为何她如此不喜清涟宫了,顿时心生怜惜,劝慰道:“你放心,我昨日已与父皇说了此事,说你一人在宫中辛苦。父皇想到龙裔一事也是犹豫,说我夫妻二人新婚确实不易分别太久。他答应我下个月满后即可回京,调任京中礼部,先任个主簿。”
“此话当真?”朱芷洁眼中大放异彩。丈夫能调任回京,那便比什么都好。
“怎么不真?父皇想要皇孙的心思可不比你轻呢。”李重延刚又要调笑,想起方才的事,忙改口道:“如此一来,我只要下了朝,便可与你在一起了。”
朱芷洁已是喜得红霞满面,也不在意他的调侃,她定了定神道:“礼部,那应是叶知秋所辖,好得很啊,我瞧他很是个稳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