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云端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跟我说,礼部虽不如兵部户部那般显要,但官场中打交道的门道礼部最多,而且与其余五部皆有联络,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至于叶知秋……父皇说他在御座上有些事瞧不真切,我去了之后,也是替父皇看看下面的情形,算是……暗查。”
李重延渐渐说得神色凝重,瞥见怀中朱芷洁一脸茫然,自笑将起来:“嗨,咱们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忘了跟你说。”
朱芷洁一听他说有趣的事,立时有了兴致。
“我在泾州时,时常觉得无聊,有时会微服出巡。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宅院,看见院中有一个少年正在耍枪舞棒,很是有趣,我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他舞得很好么?”
“嗯,不仅舞得好,还边舞边背书。”
“背书?”朱芷洁奇道,“那可真是文武双全了。”
李重延大笑道:“双全可就未必,他手中的枪式毫不含糊,可口中念的之乎者也却是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我听得好笑,忍不住要出口纠正他一二,忽然从院内出来一老妇人,似是他祖母,来与那少年说话。他祖母道,‘你日日练这些拳脚枪棒,仔细被你父亲知晓了又要打你’,少年不服,道:‘父亲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坐着也是背,站着也是背,不如边练武艺边背,岂不两得?’,他祖母啐道:‘休要以为我没听见你背得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怕你父亲听了要更生气’,少年笑道:‘祖母切莫说笑,我父亲也只会舞枪弄棒,哪里听得懂我背的这些,只要祖母不说,他听着我能背书就高兴了,不会生气的。’”
朱芷洁笑起来:“看来这父子二人肚中的墨水是半斤八两,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
李重延继续说道:“他祖母听他这样说,只好摇头,自回屋里去了。我便上前叫住他,问他如何不索性专心习武。他说他祖上都是武人,家中一直清贫,他父亲痛定思痛,觉得如今太平盛世,习武不如习文来得好前程,所以逼他每日读书写字。我说无论文武,但有出类拔萃者,都是前程,他一听便视我为知己一般,拉着我非要看他舞一遍枪,还说平日家中所有人都不喜他练枪,今日好容易遇上个说得上话的。”
“于是呢?”
“泾州那样的地方,也没什么乐子,我平日里也无聊,便看着他耍了一阵子,又顺势夸了他几句。不过凭心而论,他于武艺上的天赋确实远胜于读书,我指正他背的书文中的错处,他怎么也记不住,说起枪法来却头头是道。后来我就劝他,反正帝都年年都有兵部公示的征兵募集令,他既然志向于此,何不应征入伍,也好报效国家。”
朱芷洁点点头道:“这倒是正理。男儿志在四方,他若有志向,也不必非要困在泾州那样的偏远之地。”
“那少年却摇摇头道,征兵入伍,也只能为兵为卒,建了功勋也未必能升迁,自己父祖们都是踏着刀尖打出来的家业,到现在家中还总为口粮发愁,祖母常
说,将门之后,吃得又多,反不如那些文官们,摇摇扇子,便可丰衣足食。”
李重延说到这里,自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我并非不知,只是久居宫中,只是耳闻,并无感触,那日遇到那少年一番倾吐,方才察觉做武人的辛苦。”
朱芷洁有些猜到丈夫的心思,笑问道:“那你待如何?”
“我悄悄塞了那少年五两银子,告诉他数月之后,便是京中兵部的征召令,此次征召的不止是马步兵卒,还有一些军中护卫的要职,他要是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有自负,那便可去一试,若是成了高官的护卫,那么至少得的饷银要远胜过军中刚入伍的新卒了。这五两银子就算是去帝都的盘缠。”
“于是你便打定主意,到时候寻个门路把他招进来,带在身边?”朱芷洁笑问。她猜到李重延生了恻隐之心,既然塞了那少年银子,又指了门路,必然是有惜才之心。
“是,我瞧那少年一身英姿,很是喜欢,将来收在身边也是不错。回头他若真来了帝都,我便去兵部打个招呼,留意着他些。”
“可你到时候如何知道他来没来帝都?你问了他姓名么?”
李重延闻言又笑了起来:“自然是问了,说到这少年的姓名真是好笑。许是他父亲希冀太多,偏偏取了个违他心意的名字。”
“何名?”
“曹习文。”
* * * * * *
已经近三十年没有人踏足过帕尔汗宫的最顶端了。
那里是国主的御座所在,也是俯瞰整个沙柯耶大都下城的至高之处。
自从苏利鄂浑国主染疾卧榻之后,通往御座的通道便再未打开过,所有的军政大事都是在御座下三层的枢密院商议定夺。当然,这样的机会也少而又少。
鹰刃血三部的首领平日都镇守在各自的领土中,众人口中的“大管家”和“二老爷”------伊穆兰大巫神温兰与弟弟温和二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潜入了碧海国,一个藏在了太液城,一个踞在了南华岛。
伊穆兰身份最显赫的这五个人,常年来便是这样各居西东,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
不过今天不同,当帕尔汗宫顶上巨大的莹华石壁日夜不休地将枢密院的汉白玉露台照耀得璀璨生辉时,五个身影出现在院前许久未有人造访的阶梯上。
为首的一人,青袍无冠,一头花白的头发披在身后,脸上似笑非笑,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他神情怪异,其实是因为他戴了三十年的人皮.面具,脸上的肌肉僵硬,表情有些晦涩。
跟在他身后的也是一名老者,黑袍金冠,髻上的白发束得一丝不苟。他与青袍老人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和善,少了几分严厉。黑袍老人全身上下衣着华贵,大拇指上还套着一个绿莹莹的扳指,正是碧海国南华岛独有的苔玉所制。
黑袍老人之后依然是位长者,衣着灰袍,极是朴素,浑身无一件饰物,只清清爽爽
地执着一根手杖,杖顶处镶着一块小得不起眼的翡翠。然而这朴素之人,举手投足间却尽是富贵之气,绝非寻常。只见那朴素长者的脸上一团和气,仿佛见了谁都是久逢甚喜一般的高兴。他边走边笑着对身后的人说道:
“珲英,不如你再三思一番,我的这番提议实是两下裨益的好事,你若许我的人入了你们鹰族西台之地开采矿石,所得利益五五分成,岂不美哉?”
身后那女人神情冷峻,眼神极是犀利。她瞧了那老者一眼,淡淡说道:“罗布,你也是知道的,这西台之地毗邻我鹰神灵境之所,就算矿藏颇丰,我也不会允许异族人踏足那里半步。”
“哈哈哈,鹰语王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伊穆兰的子民,我刃族又哪里是什么异族,何况我金刃王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只要你首肯,我保证开采所至不会越出西台之地一步,更不会扰了你们的神龛所在。不如……你再想想?”
鹰语王珲英扭过头去,不置可否,显然是不想再说此事。她紧皱眉头,瞧着露台外莹华石壁光芒万丈,心里何曾不明白金刃王说的都是实话。他刃族精通矿理,善于开凿,若与耳目灵敏的鹰族勇士一起寻矿开矿,定是无往不利,但她没有办法答应。
刃族的话,她永远都不会相信。
金刃王罗布刚要开口继续劝说,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今日是觐见少国主之日,无关紧要的事,就暂且不提了吧。”
罗布放眼瞧去,正是走在最后面的血焰王祁烈发的话。
祁烈轻易不开口。
罗布叹了口气,依然是笑了笑,闭口不说了。
五人入了枢密院,并不坐下,一起走到了大厅的尽头。尽头之处是一条向上的台阶,阶上新铺了鲜艳华丽的地毯,但仍是掩不住阶旁旧壁年岁留下的痕迹。
五人皆是神色凝重。
温兰指了指阶上道:
“我等含辛茹苦三十年,为的就是今朝这扬眉吐气之日,你们可准备好了?”
四人齐齐地应了一声,随着温兰一同踏上阶梯。
阶梯盘旋而上,直通顶上的御座。御座封尘三十年,枢密院便是伊穆兰国的至高之所。如今御座再临,五人心里都清楚,伊穆兰三王一占的政局将一去不复返了。
御座所在,是帕尔汗宫的顶端,巨大的四根大理石柱支起弧形的穹顶,四面无壁,放眼之处可俯瞰壮丽河山,眺望深川溪谷,令人心潮涌动。
御座之旁,左右各站着一位伊穆兰的勇士,一人手执巨戟,一人扶着一面巨盾,两样皆是纯金打造。御座之上坐着一位年轻人,身形伟岸,眉宇英姿。只见他身着金边白袍,脚踏蛇皮蟒靴,头上戴着一顶金冠,冠状如荆,荆附刃齿,冠沿是火焰状的冕边,正中间竖着一只振翅雄鹰。那年轻人身上别无饰物,只在腰间别着一个琥珀小号角,显得很是不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即位
座旁转过来一位年长的妇人,正是赫桂嬷嬷。
“禀少国主,大巫神温氏兄弟二人与三部族首领已候在阶外。”
苏晓尘有些茫然,问道:“我当如何?”
赫萍在一旁小声提示道:“宣即可。”
“宣。”
脚步,待御座前的五人站定,温兰上前一步,率先高声郑重道:
“臣刃族巫神温兰。”
“臣温和。”
“刃族族长罗布。”
“鹰族族长珲英。”
“血族族长祁烈。”
“拜见少鄂浑!”
五人用的都是伊穆兰语,好在苏晓尘前些日子里已粗通了一些,今日觐见之仪上会用到的言辞也都由赫桂嬷嬷提前教授过,也都听得懂。
苏晓尘心中一阵激动,他忙着朝着那位五十开外的女人看去。
这便是我的姑姑?
只见那女人也正好瞧了过来,明眸中尽是慈爱之情。
“诸位不必多礼,快请起。”
温兰闻言,并不起身,继续说道:
“此礼是我等初拜少鄂浑之礼。然而少鄂浑既然已荣归大都,我伊穆兰喜迎新君,自然是时候要将这个少字去掉了。今日既是我等觐见之仪,也是少鄂浑御极登为国主之仪,自此我等将正式拜少鄂浑为伊穆兰之国主。少鄂浑之前为了我伊穆兰隐姓埋名于苍梧国,如今既为国主,旧名便不宜再用。当初为了纪念三代老国主,取苏字为少鄂浑之姓,如今还请少鄂浑再拟一字,添作新名才好。”
苏晓尘闻言,思量甚久,叹道:“那便……取‘佑’字可好?”
温兰一听,知晓其心意,又念及起恩师旧情,故意不说破,拍掌大笑道:“‘佑’字,甚好!愿少鄂浑即位后,率我伊穆兰大小百部众踏平天下,佑我伊穆兰万千子民安居四方!”
伊穆兰第五代国主,苏佑鄂浑。
一个日后撼动天下,注定被载入史册的名字。
温兰高声呼道:
“国主即位,启天门!受百臣礼拜!”
身旁的侍卫们也齐声呼道:
“启天门!”
只见御座前的阶梯忽然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缝隙中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平台,平台不断上升,直到与阶前的地面齐平,合为一体。
在平台下方,是一片广阔的广场,上下两层,皆是人头涌动。上层是各部各院的属臣,下层是伊穆兰万千民众,所有人见到帕尔汗宫顶端的天门开启,平台上坐着他们的新国主,纷纷振臂高呼,欢声雷动。
这里是下城,是平民无法踏足之地,惟有国主即位时,下城才会打开通往中上城的关卡,允许平民前来拜谒。
苏佑站起身来,走到平台边朝下俯瞰去,平日里城下空无一人的宽广大道上已经挤满了百姓,这些百姓有不少是生平第一次来到下城,面对雄伟壮丽的帕尔汗宫心中仰慕不已,见到高台上国主的身影,岂能不兴奋。
街道四处都设有花洒,这是刃族精工巧思所制成的巨型花洒。平日不仅浇灌城中各处花草,也可用来洒水于街道。每逢庆典,便会将花洒的头朝上,变为喷水,形似落珠。
天门一开启,城中围绕着帕尔汗宫的花洒一起喷水,顿时城下空中飘起一阵淡淡的水雾,莹华石壁光耀之下,竟折射出无数道彩虹,将帕尔汗宫裹在这五光十色中,放眼之处皆是缤纷,令人眼花缭乱。
温兰早已命人公示知晓举国上下,新国主为担大任,十八年间隐没于他国,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就为文武双全的英世之才,替苏晓尘解释了王位空悬的原委。
苏佑看着这观之不尽的人潮,闻耳不绝的欢呼,只见远处山河壮丽,一片锦绣尽收眼底,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这,便是指动乾坤,覆手天下的感觉?
佑伯伯,你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个读书人,而如今骤然被推在了这云巅,要与你同般境地,我如何经得起?
再看看眼前这千千万万素不相识之人,就这样毫无疑虑地把命运交到我这样一个异国人手中了?
哦,哪里是异国人?我分明与他们一样,是伊穆兰人。
苏佑嘴角一阵苦笑,还真就是一夜颠倒了乾坤。
下面温兰已缓缓起身,再跪,口中高呼道:
“臣等拜见国主!”
其余四人跟着再次跪下,这一次,是三叩九拜的大礼。温兰拜得尤其郑重,身子甚至有些颤抖。温和在一旁瞧见,知晓兄长心中感慨万千。确实,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久得让人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再难等到。
温氏、慕云氏、朱氏。
这一场谋局中,究竟谁是棋手,谁能笑到最后?
和胸有成竹的兄长不同,温和的心里其实依然没有底,他不觉得从今日起便能事事都如兄长的谋算步步成真,他在南华蛰伏了二十年,对南人智谋的了解实在是太深刻了,不到最后一步,他始终不能放下心来。
这并不是说兄长便不如他了解对手的深浅,相反,兄长的智谋和手腕一定是在他之上的,只是兄长的自负也是。
也许正是因为从小到大,他事事都比兄长略逊一筹,所以才多了一分兄长所没有的忧思和焦虑,不过在兄长眼里,他这是杞人之忧。
罗布放下手中的翡翠手杖,叩拜得也极是庄重,脸上的笑容倒像是刻上去一般,笑得纹丝不动。
听说温兰是要把碧海朱氏的小丫头撮合给这小子,若此事能成,将来我刃族便成了伊穆兰与碧海间的关卡,每一样东西从我刃族领地上过,我都可分上一分利。这样的好事,可比直接进献刃族的女子给这小子做穆拉要实在得多了。
当然,这些个事情,温兰自会去操心,我罗布只坐享其成便是了。
苏佑看向一旁的姑姑鹰语王珲英,珲英也抬起头来看着他,越看越是欣喜。
这孩子,真是像足了当年的父亲,连眉
梢的那颗痣都生得没什么分别。想这一别十七年,当初若非鬼迷心窍一时听信了温兰的凿凿之词,怎会答应我鹰族国主的嫡子就这么离开自己的视线。所幸鹰神庇护,让这孩子如今毫发无伤地归来,我鹰族重归三族之首的日子终于指日可待了!
珲英瞧了瞧苏晓尘的眉骨,暗想,论年纪已满十八岁,当是推开他身上鹰神骨的时候了,只是温兰再三叮嘱,万桦帝都不落,切不可推骨,不然便有可能失去这孩子。
他刃族的话我珲英是不信,可温兰是大巫神,他占出的天象如此,我不敢不从……我已经等候了十七年,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出什么差池来。
孩子,你且再等一等,时机成熟之时,我必让你成为我鹰族真正的勇士!
珲英身后是个巨大的身影,即使单膝跪地,仍是如小山一般。
祁烈望着苏晓尘,感觉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万民欢呼的日子里,自己随着父亲----血族的老酋长前来拜谒新国主察克多。其实他与察克多自小便是一起玩耍的伙伴,习武打猎几乎形影不离,不过父亲总是告诫他,察克多日后是一国的国主,尊卑有别,不可乱了分寸。
那日察克多坐在御座上,接受各部的朝贺,他也送了贺礼------一枚小小的号角,他亲自用牛角一点点削出来的,在号角的顶端,还挂了一颗牙齿,那是祁烈打猎时第一次打死老虎后拔下来的纪念品,也是他的吉祥物。
察克多接过那个号角,比得了什么贺礼都要高兴。
“祁烈,以后我有了儿子,我就让他也送你儿子一个号角!”
“有我祁烈在,决不让任何人动你分毫!”少年英姿的祁烈十分认真地望着天上拍着胸口说道。
“我察克多也对天神发誓,有我在,必保血族衣食无忧,族人安泰!”。
然而,我祁烈食言了……
踏着乌云狮,拼尽一身力,胜似手足的他就咫尺之处,却眼睁睁地看着叔父的剑刃刺入他的背脊,破膛而出。
他倒在地上,血珠喷涌,与黄沙混成了红色的泥浆,黏附在他的脸庞上。
为什么……被刺穿的不是我!
每每自问,祁烈便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世人都以为察克多没有遗言,然而只有我听到了,他最后说的每一个字我祁烈都听得清清楚楚。
察克多,我定会把你的遗言亲口告诉你的儿子,告诉他你受过的痛,遗下的恨!
祁烈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腰间,与御座上的苏晓尘一样,他也悬了一个小小的号角。
自从他在霖州境北第一次遇见苏晓尘,看到他带的那枚琥珀号角时,便被唤醒了这些尘封的记忆。那一夜他也削了一枚号角,与之前送给察克多的那枚一模一样。可惜,这次没有老虎的牙齿了。
这是我祁烈送给你的贺礼,也是对你的誓言。
我曾经没能守住你的父亲,这一次,祁烈定会守住你,绝不食言!
第一百四十九章 罗布
觐见之仪后,是按例的赐酒合宴。
面对数不尽的大小部族前来的朝贺,苏佑觉得身心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他不认识他们,却被他们尊为国主。他既不了解他们的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的将来。他只是按照赫桂在一旁的提示,一遍又一遍地示意他们免礼起身,再用生硬的伊穆兰语对他们“赐福”,便可换得他们脸上满足的表情,然后谦恭地退下。
大殿之上,最满足的人,是温兰。
眼前的这一切,是他三十年来的苦心布局得来的结果,没有人比他更享受当下的过程。
同样是君之重臣,他比其他四人不同的一点是,他还有个身份------大巫神。大巫神掌握着与伊穆兰信奉的神灵对话的资格,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宣告来自神灵的指引。
这意味着就算是一国之君的大鄂浑,也不能对大巫神的谏言置若罔闻。
毒金之战时不宜出战的谏言?
温兰毕生抱憾的,便是那一次。倘若大鄂浑苏利能将他的话听入耳去,何至于大败而归一蹶不振三十年。恨只恨他那时年少,初任了大巫神之职,国中上下人望不足,出言尚微,无力独挽狂澜。
但如今不同了,五大辅臣中,他年岁最长、资历最深、论地位也最高。眼前苍梧碧海已是强弩之末,鹰刃血三族俯首听命,连新任的国主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那么伊穆兰的宏图霸业还有何悬念?
但温兰很清楚,越是如此,自己也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苍梧之慕云氏、碧海之陆氏、无一不是把持朝堂的好手。与他们辅佐的国君们相比,苏佑虽然年轻,但既没有李氏的智亏之症,也没有朱氏的优柔猜忌。相反,他作为君王的资质相当的好,只是还未成长。
这样的少弱之君,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个欺主的骂名失了人心,这是成大业者最忌讳的地方。
其实温兰看得也很透。凭苏佑的资质,不出十年,便能脱了他的掌控,但那也无妨。温兰今年已是年近古稀,再过十年,也该到了大政奉还的时候。
何况,十年?
温兰不禁捋须一笑。
荡平这天下,十年足矣。如今箭已在弦上,剩下的不过是摧枯拉朽而已,又何须十年?
金刃王罗布举着酒杯凑了上来。
“大巫神,你这伊穆兰劳苦功高第一人,真是当之无愧。罗布当敬你一杯。”
“罗布儿,你又要来灌我**汤么?”温兰嘿嘿一笑。
罗布闻言,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反倒越发亲热起来。
“哎呀呀,罗布儿,你这都多少年没有唤过我的小名了。咱们同族中人,说起话来就是亲近啊。”
“多年不见,你倒是收敛了,这浑身上下竟没一件值钱的玩意儿。罗布儿,你这是藏富呢?”
“没一件值钱?哈哈哈哈。”罗布忽然大笑起来,笑中有几分得意,“老温,你且再瞧瞧?果真没有值钱的?”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手杖递了过去。
温兰眯着瞧去,黑黝黝的手杖极是普通,便是杖顶上
那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贝。
罗布自小便是在金子堆里打滚长大的,平日里挥金如土,连武具都以黄金相饰,奢靡之名早已风闻天下。
“罗布儿,你这人老爱财如斯,连这么小的一块翡翠,也要嵌得这样深,生怕嵌得不牢掉出来么?”
“老温,看来你年纪真是大了,眼神也大不如前喽。”罗布嬉笑道。
温兰凝神看着手杖,忽然心中一震。
这翡翠不是镶嵌上去的,而是露出来的!
这是……一整根翡翠手杖?
手杖足有一丈多高,哪里能寻得到这样的翡翠?
“这样的翡翠,确实难得。”温兰不由赞了一句。
“翡翠?”罗布一怔,随即叹了口气,拿回手杖,转身向温兰身边的温和递了过去。
“老温,还是让你弟弟看一看吧,你这碧海一呆二十多年,真是把咱们刃族的看家本领都给丢光了。”
温和接过那支黑黝黝的手杖,细细看了一会儿,在兄长的耳边悄声道:“手杖是一整根的翡翠,但更难得的是这外面浇铸的外壳,是黑曜金。”
黑曜金?!
温兰颜色一变:“罗布儿,这果然是黑曜金?”
“嘿嘿,正是黑曜金,如假包换。我知道你们哥俩儿喜好炼金,这黑曜金是最难得的材料。你也知道,刃族中最老道的矿师探个三五年也未必能得上一指头大小的黑曜金,我要凑够多少才够熔炼后浇铸成这一整根的外壳,你还说不值钱?”
炼金之术,千变万化。而改变甚至主宰这变化的,就是黑曜金这种稀缺的材料。往往寻常的配方里加上一点点这种材料,就能生出意想不到的珍石奇丹来,与一般丹石的效果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这根手杖的价值,已是无法估量。
温兰又嘿嘿一笑:“罗布儿,你把这杖特意拿出来给我看,是作何意思啊?”
“不过是根手杖,老温要是喜欢,就拿去。”罗布笑颜不改。
“如此珍品,你肯割爱。说吧,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罗布被温兰一句单刀直入,讪讪笑道:
“国主即位,谁都知道你是第一大功臣,我知道国主在太液城中就与你交好,你的话他最是肯听。我是想找个机会,能单独见见国主……”,言罢悄悄瞥了一眼那边的鹰语王珲英。
温兰顺着看去,已知其意。
“你还惦着他们鹰族领地西台边上的那片矿山?你是想私下单独与国主谈此事?”
“哎哟,那可是片好矿啊,我悄悄派人去看过,那里的富矿可比咱们伊穆兰国中哪个矿山的都多。就这么搁在那儿,可不是暴殄天物嘛。”
温兰冷哼一声:“珲英他们最忌惮生人靠近西台,你偏要去触这个霉头,如今还想拉上我。可你想过没有,珲英是国主的姑姑,你就算见了国主,凭你的口舌,能说得动国主得罪他姑姑而下令让你入西台么?你再精于算计,这一笔生意我也劝你还是收手的好。”
罗布第一次收了笑容,忽然严肃起来。
“老温,这你可就小
瞧了我罗布儿了。你道我只是利欲熏心才打的这主意么?我可是和你一样,放眼于伊穆兰的子民,想的是咱伊穆兰的将来。”
温兰嗤笑一声,温和在一旁也微笑不语。
罗布不理会二人的眼光,继续说道:
“这黑曜金不过是珍稀矿石中的一种,我已派人去勘探过了,那西台山上其余的珍稀矿石少说也还有七八种。这些矿石放在鹰族的眼里就是些烂石头,可要是到了你们兄弟二人手里,那能变出什么宝贝来,可真不好说,我也是掌着刃族一部之首,岂能连这些道理都看不明白?”
温氏二人听他这样说,对视了一眼,觉得有几分道理。
罗布一看二人不语,趁势又说道:
“我知道老温你心中雄才伟略,可再雄伟的计划,也都需要钱呐。再过些时日就要打仗了,眼下咱们的钱粮是充足。可打仗的事儿谁能说得准?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攻城下地,到后来拼得可不就是谁的钱粮多么?与其到了钱粮吃紧要勒紧裤带的时候,不如现在就未雨绸缪早做打算。这西台的矿取自伊穆兰的江山,用于伊穆兰的大业,真是再正大光明也没有的事儿了。我罗布儿对天发誓,西台采矿之事,的的确确是为了我伊穆兰的宏图大业着想,一点儿私心也没有啊!”
温兰明知罗布说的是一口昧心的胡话,但依然是被敲打到了心中最紧要之处。眼下伊穆兰筹备的钱粮确实充足,可兵家相争,诡谲莫测。碧海多金,苍梧多甲,若按自己谋划能各个击破自然是好,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又被他两国联起手来,速战速决怕是不能。一旦相持对峙……也许罗布今日说的胡话,就是他日的良言了。
可大战在即,倘若背着珲英将罗布送到国主面前去,只怕珲英事后知晓定要大怒,那女人生性倔强,搞不好撕破了脸皮就难收场了。她是国主的姑姑,初认了血亲,就算一气之下带着鹰族的军队回了领地不随自己南下,只怕国主也不会将她怎样,倒助长了他鹰族的气势。且还有更要紧的,我若牵头此事暗中推波助澜,事成之后不免要落人口实,被人说是逼迫国主,有欺主之嫌。
温兰想到此处,心中有了主意。
“罗布儿,国主初即位,正是他学习国政的好时机,凡事与其单独进言,倒不如拿到台面上大家一起商议,有我们五人各抒己见,最后由国主拿主意,这才是正道,没有必要去作些掩人耳目的事。”
罗布刚要开口申辩,温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急着反驳。
“罗布儿,我们五人都是辅国的重臣,国主对我们都是一样的信任。即使有意见相持不下,我相信国主总会偏向多数的一方,必不会失了公正。”
说着,压低嗓音又道:“你我同族,五人之中已有三人是相助相帮,你又何必担心太多?”
罗布一听,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笑得极是舒缓。
“老温,打小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玩,那时你指哪儿咱们就跑到哪儿,从不含糊。看来如今,还那样啊。行,罗布儿听你的。”
温和从旁端起酒杯,三人相视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第一百五十章 珲英
一拨接着一拨的人上来叩拜,苏佑有些乏了。赫桂瞧在眼里,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些人先止步,附在苏佑耳边道:
“国主,这赐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应是会持续到晚上,不如我扶国主先去偏厅歇一歇可好?”
“好。”苏佑连笑得都有些勉强。
他确实累了。
放眼过去,几乎没有几张脸孔是熟悉的,偶尔瞥到边上的宫镜中自己穿着伊穆兰衣装的模样,甚至一瞬间都会认不出来。
自己仿佛是从树林中一棵不知名的树,一夜间被连根拔起,被硬生生地栽到了一个华丽无比的庭院正中央。
每一刻都过得无所适从,每一缕阳光都陌生难奈。
赫萍与赫琳扶着神情黯淡的苏佑下了御座,消失在长长的宫廊之后。赫桂朝座下的珲英使了一个眼色,珲英立时会意。
没过多会儿,珲英也站起身来,借口更衣,朝偏厅走去。
一直走到拐角处,赫桂已候在了那里。
“族长,国主就在里面。大约能有一盏茶的功夫,请族长长话短说。”赫桂说着,朝厅里的赫萍与赫琳看了一眼,两人立刻退了出来。
苏佑仰靠在一张躺椅上闭目歇息,身下垫的是一整张的虎皮,他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赫萍,说道:
“赫萍,帮我端杯茶来。”
茶到身边,苏佑睁眼一看,却发现不是赫萍。
他怔怔地看了珲英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
“你是……姑姑?”
珲英被他唤了一声,泪如泉涌,放下茶盏将他揽了过来抱头痛哭起来。
“孩子,你一定是恨死我了对不对?你一定恨我为何在你生下来没多久,就把你丢到那样举目无亲的地方去。”
苏佑起初有些不知所措,由着她哭了一会儿,方宽慰道:“姑姑想多了,我自小长在苍梧不知身世,怎会言恨。我本以为这世上再无血亲,今天能再见到姑姑,心里很是欢喜。”
两人彼此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果然觉得眉宇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越发亲近起来。
“你如今是国主了,姑姑见了你也是该行礼的。”珲英拭去眼泪,站起身来就要拜。
“姑姑不必,这里并无旁人,何况我也不在乎这些。”苏佑硬托住珲英,不让她拜。
“果然是长成好男儿了,劲儿也不小。”珲英喜叹道,她从随身的包囊中取出一件物事递了过去。
“孩子,这是姑姑听说你要回来,特地去了咱们鹰族的圣地,请鹰神赐福后得来的鹰灵玉,你把它戴在身上,会得到鹰神的庇佑的。”
苏佑一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色玉石,雕刻成羽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他想依言戴在脖子上,那玉石上却没有穿绳索。
珲英笑道:“孩子,你把上衣先脱了,转过身去。”
苏佑闻言,不解何意,但见珲英不像是在说笑,只得忸怩地脱下上衣背了过去。
珲英看着他裸露的后背,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赞叹道,真是我鹰族的好男儿,脊骨如此齐整。说着,摸了摸靠近腰间的地方。
苏佑一惊:“姑姑是怎么知道我腰间有一处凹陷?”
“呵呵,凡我鹰族的嫡系子孙,腰间都会有一处凹陷,这也是鹰神的赐福,如今说太多你也还不懂,以后自有你明白的时候。”说着,苏佑忽然感觉腰间一凉。
“好了,姑姑已经替你将鹰灵玉嵌进去了。”珲英又看了一眼,确定嵌得端正,才将衣服替他重新披上。
苏佑伸手一摸,果然发现自己背后皮肤凹陷的地方已经镶入了那块玉石。
“这……这真的是我们鹰族子孙都有的印记?”苏佑半信半疑。
珲英笑着点点头,“若不是姑姑是女人不便与你看,姑姑的鹰灵玉也是这样的。”说着,拿起苏佑的手在自己腰间某处摸了摸。
手指触碰之处,苏佑果然摸到了一小颗硬物。
“此物作何用处?”
“暂时无用。”
苏佑一头雾水,待要再问,忽然厅外传来赫桂的咳嗽声。
珲英颜色一变,急忙低声道:“此物日后自有功效,当下不要让旁人看见,也不要提及。我在此不可久留,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要记住。”
“姑姑请讲。”
“如今有些事你还须顺着温兰,若有委屈到鹰族的地方,你且隐忍一些,不必太顾虑姑姑。但是,他的话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刃族绝不可信!”
说完,珲英站起身来,疾步朝外走去。苏佑刚想追问,忽然听到厅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国主在里面?”
“回大巫神的话,国主在里面与鹰语王说话。”
珲英显然也听到了,她回头作了个手势,示意苏佑不要出声。苏佑心领神会,躺回椅子上假装继续闭目养神。
珲英见他躺下,这才放心打开门,门外立着的果然是大巫神温兰。
“鹰语王叫我好找,大家都是欢天喜地一起喝酒,怎么你躲在这里与国主说话?”
“国主说想见见我这个姑姑,我也想见见这个亲侄子,就过来了。我们这骨肉重逢聊上几句,不会大巫神也不让吧?”
温兰大笑起来:“珲英,你不是个小家子气的女人,怎么今日说话这样尖酸。我不过是一问,你何必在意。国主在里面可还好么?”
“很好,只是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儿,你我就不要在这里扰他清静了吧。”珲英说着,半推着温兰离开了偏厅,转入了宫廊。
“累了?你这做姑姑就是心软。他是国主,以后累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你便一直这般护着他么?”
珲英被说得有些不悦:“温兰,国主年少,又是初回故国,难免辛苦,多体谅些也是我们为臣的本份。你这是何意?”
“倘若只是辛苦,那倒没什么。只是我听说,你们鹰族的人,一旦被推开了鹰神骨,便会困顿乏倦,需要睡上半天才能恢复
……”
珲英闻言勃然变色道:“你是怀疑我替国主推开了鹰神骨?温兰,推骨是迟早的事,但既然你说了时机未到,我便答应了你,不会擅自动手。你若有疑心,国主就在里面,你验一验他身上不就知道了?”
温兰见她脸上怒意渐起,哈哈一笑。
“不要急,你们鹰族的讲究多,我也只是听说,所以一问,何必在意呢?大战在即,三族同心最是要紧,我的打算自然也是为了国主为了咱们伊穆兰。我知晓你最识大体,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来来,让国主再歇一会儿,我们且去前面喝酒。”
苏佑在厅中听着他们走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苍梧、碧海、伊穆兰。走到哪里都是这些尔虞我诈,翻云覆雨。以前听佑伯伯说起军略,或者听舅舅提起朝堂之事,总觉得与自己隔了那么远,从不在意,如今却生生地活在了这些谋局之中。
小潋,你也是帝王家的孩子,却能无忧无虑不问世事。不过如今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日夜相思不成眠呢?这国主之位,我何曾想要过。我唯一能感到开心的事,便是做了国主大约也与你门第相当,即使向明皇提起联姻之事,也不用自作菲薄了吧。
只是你碧海,会愿意与我伊穆兰联姻么?
何况还有那个该死的三后制。我真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什么三穆拉能和我扯上关系。
苏佑想到这里,又头疼起来。
无论如何,就算是姑姑,或是祁烈,他们要把族中的女子嫁给我,我也是不能答应的。
苏佑忽然想起方才席间敬酒时,罗布还挤眉弄眼地悄悄对自己说,如果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只管与他说,不管什么样的,他都能送到身边来伺候自己。
当初怎么就瞎编自己是他的侄子呢?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呐……
苏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想起温兰在珍株园中的话来。
他们口口声声说大战在即,显然是要南侵。可不论是碧海还是苍梧,我决不能眼看着南国的百姓们惨遭伊穆兰人的屠戮,佑伯伯当初教了我这样多的军略,不就是希望我能保得苍梧国的平安么?
就算我现在是伊穆兰的国主,可我岂能就忘了他的教导之恩背信弃义?
看来当务之急,是必须拖住开战的时机!
然而三族的人马现在还在各族的手中,我名为国主,实则一举一动都是温兰在驱使,并无实权。这几日看下来,血鹰两族对刃族忌惮颇深,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温兰的发号施令他们都不得不遵从。他的根基必然远胜过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国主。姑姑方才劝我要隐忍,要顺着他,多半也是出于这般的考虑。
温兰又如此足智多谋,我若从中作梗,他必然能看得出来。眼下与其与他正面硬扛,不如借其他部族之力制衡他为上。
厅内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潋,碧海是你的母国,倘若我便这样被他们带着南侵入了太液,我有何颜面去见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枢密
苏利、察克多为伊穆兰大鄂浑时,与苍梧碧海相仿,都设有类似三省六部的机构,只不过名称不同,不称部而称院。
后来国主之位空悬,改了三王一占制。于是温兰与三部族商议,便撤了各院职,只留下一个,就是枢密院。所有大小国政,全划分为部族自治,小部族可依附大部族,大部族之间可靠族长协调。遇悬而不决的大事,可上奏枢密院。
枢密院虽然设在了帕尔汗宫的上层,但枢密五老各居一方,这枢密院实际上是常年闭锁的。
真要是遇上了须上奏枢密院的大事也屈指可数,到那时就只能是三部族派人南下入碧海,温兰温和派人传消息出太液南华,汇总到隐秘之所,再作商议,实是无奈之举。
譬如上一次汇总碰头,便是在太液城外湖上的一艘游船上,那时不仅敲定了下一步骚扰边境的计划,还通报了朱芷潋与国主一同上南华岛探销金案的消息。
不过如今五老尽归大都,且苏佑也登了国主位,按理说是应该复了前几代国主在位时的政制,把那些撤置了的院部一一还原。
但温兰不答应。
台面上的原因很简单。
改制是个大手笔,如果还原院部,不仅需要时间承前续后,让官员们重新适应新的行政流程,对国主来说熟悉各院的官员也是个大功课。大战在即,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磨蹭,只能暂时维持现状,先将三王一占改为御前枢密制。
意即,机要大事由枢密五老在国主的面前共议,有了决定之后再交予国主定夺。这样既维持了之前的政局,又没有架空国主。
那台面下呢?
温和自然不会与兄长意见相悖,罗布多年来也一直保持与温兰步调一致。祁烈与珲英先前只是担心国主登位,温兰会不会仗着先前统领大局的身份而趁势对两族不利,于是时刻防备着刃族。但温兰提出的御前枢密并没有削弱两族的发言权,原先枢密院五个人说话,现在还是五个人,只不过上面多了个国主。且从时局看这样的判断无可辩驳,所以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但此二人的智谋比温兰终究是不敌,他们哪里能想到其实温兰提出的御前枢密制并非是针对血鹰二族,而是针对另一人的。
那就是苏佑。
温兰与苏佑在太液城相交了大半年,知道他对苍梧的感情深厚,对他的心性也非常清楚。虽然温兰见缝插针地旁敲侧击,一有机会就想从中劝解将他的观念扭转过来,但温兰深感慕云佑对苏佑启蒙留下的影响太大,一时半会儿也难做到。照这样下去,在进攻苍梧碧海的事情上,苏佑很可能会有抵触。
那便迂回一下来解决。
国主想要的方案,我温兰只须让它通不过枢密五老间的决议,通不过五老,那就到不了御前。而能到御前的方案,就必须是我温兰认同的才行!
如此,就圆满了。
我温兰三十年的心血之局,谁也不能破坏。
对,连你父
亲也不能!
觐见之仪后的第三天一早,枢密五老第一次在御前商议国政。
议政之所依然是枢密院的议政厅,温兰在大厅的正上方增设了御座,恳请苏佑国主屈尊亲临。
这是我温兰的枢密院,此处是我掌控!只有在这里,小国主的气势才能被压制到最低。
苏佑只是点点头。
苏佑得了慕云佑足智多谋的真传的同时,也受藏山敛水的叶知秋的熏陶。他从小就看惯了舅舅的隐忍,知道有时面对强势之人时,未必需要针锋相对,隐忍待发反而是更好的选择。寻常的年轻人,若步了青云,难免刚愎自用生出些骄躁之心,他不会。
温兰瞧他似乎不在意的样子,心里略略落定。不过温兰依然决定今日不先开口,藏一藏锋芒。
身处伊穆兰权力顶峰的这六个人,一大早看似从容地坐在原来的枢密院议政厅内,实则暗流涌动。一时间,厅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罗布一把年纪了,平日里笑容常驻,也爱插科打诨。常人很难摸透他哪句笑话里含着真意,哪句掏心窝话里又满是刀锋。
他见苏佑坐在御座上沉默不语,温兰也不先开口,便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地说道:
“既然大家都不开口说话,我便先提一件事。此事关系我刃族存亡的安危,也关系到族中血脉的存续,实是重中之重!”
温兰心中暗自鄙夷,这罗布儿为了一个矿,真是夸大其词得可以,还关系刃族存亡?少挖一个矿你不也活蹦乱跳的么?
但收了他的黑曜金,总还是要替他牵线的。于是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既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那就说出来让国主和各位听一听。”
罗布脸上肃穆不改,继续说道:“大鄂浑乃是我伊穆兰一国之君,出言便是敕令,举国上下无敢不从!我想问各位,是也不是?”
祁烈听他这样说,接了一句:“那是自然!”
“那么国主说过的话,不知道作不作数?”
苏佑一怔,问道:“我说过什么话?”
罗布忽然改为满脸堆笑道:“国主去年在太液城外曾说,是我罗布的侄子,我知道那是国主一时的说辞,不过我罗布听到这句话之后可是高兴得三天三夜没睡着觉啊!就不知道我罗布有没有真有这个福分呐。”
众人呆住了,这场合下谁也没料到他能正儿八经地在说笑话。
珲英素来瞧他便是厚颜之人,当下有些不耐烦。
“你罗布的侄子?国主在上,今日是来听我等议国政,我这个亲姑姑都没敢开口唤他一声侄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鹰语王此言差矣,我知道你的兄长是察克多大鄂浑,是当今国主的嫡亲姑姑,可察克多大鄂浑的生母可是我刃族的穆拉,国主的身上也有我刃族的血液,论起辈分来,我还正当是国主的叔辈,怎么是凑热闹呢?”
温和在一旁不觉暗自好笑,这罗布儿从小就是个爱
胡搅蛮缠的,还总能抢到理,让人反驳不得。
珲英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想不到他这么能拐弯抹角,只得皱眉道:“那也是隔得远得不行的表叔,值得拿来一说?”
罗布扪掌道:“所以嘛!当国主说他是金刃王的亲侄子的时候,我才高兴得睡不着嘛!我罗布平生膝下无子,倘若有国主降尊肯认我这个族叔,我将来便能放心地将整个刃族都交予国主来打理,国主就是我刃族的族长!”
珲英喝道:“使不得!国主乃是我鹰族的嫡系勇士之后,怎么会去做你们刃族的族长!你膝下无子是你刃族的族内事,如何来要我鹰族的血脉?”
罗布一脸委屈道:“珲英,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我现在要把刃族交到国主手里,就算不是父子,有何不可?我不也是袭了我叔叔的族长之位么?我伊穆兰并无律令说族长之位必须是父子相承啊。你鹰族是大族,我刃族也是大族。你鹰族人丁兴旺,你是族长,你侄子是国主,如何我这边后继无人,关系族人血脉存亡,你便要袖手旁观了呢?”
当年金刃王老族长膝下也是无儿,只有一女,本来是打算交予亲生女儿来继任,罗布自小就甚是精明,呆在老族长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待老族长胜过生父,又善于用言语哄得他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竟诱得他把族长之位让给了自己,而罗布儿偏偏又是个不近女色喜好龙阳之人,故而继任族长之后并无后人,此事人尽皆知,却不好拿到朝堂上来讲,何况珲英一个女人更不屑提这些羞耻之事。
祁烈在一旁也颇为不悦,三族中围绕国主的血脉之争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不断。鹰刃两族因忌惮血族的彪悍,都极不愿与血族通婚。即使是国主娶了血族的穆拉,也尽量避免有后,为的就是不让血族的后代染指王位,所以在王嗣一事上,血族一族总是被迫徘徊在边缘地带,有苦说不出。如今罗布骤然提到要将刃族交给苏佑,岂不使血族越发要被隔于门外了?
祁烈瞥了罗布一眼,沉声道:“那件事只是国主偶遇危难时的托辞,此一时彼一时,就算你将来要把刃族交给国主,那也得看国主愿不愿意接!”
温兰一直冷眼看着这三人,依然不言语。
让国主接任一族的族长,莫说史无前例,实际上也难以施行。可明知如此罗布儿依然在这里一通歪理纠缠个没完,以他从小对这家伙的了解,知道他的打算没可能就这么简单。
苏佑见罗布儿一脸诚挚地瞧向他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应道:
“金刃王,我当时只是一时情急,信口一说,还请你不要当真。”
“可是国主的话我罗布句句奉若神明……”
“何况我出身鹰族,如何能接手刃族。”
“可是国主的身上确实有我刃族的血液……”
“我年纪刚过十八,金刃王已过六十,称叔侄也太悬殊。”
“可是国主与我的辈分确当叔侄……”
苏佑头大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祁烈
这以奢华成风闻名天下的金刃王,泡蘑菇的功夫居然如此了得。但他毕竟是三族的首领之一,怎么说也不好将话说得太绝,只能婉言相拒。
祁烈也不耐烦起来,斥道:“国主已是不乐意,你还待如何?”
罗布被祁烈那雄狮般的气势一压制,显得越发可怜巴巴起来,口中嗫嚅:“我只是以理相论,这哪一句说得不对,你们可以驳斥我嘛。”
温和忽然开口了。
“罗布,你这要国主坐在御座上,还接任你的族长之位,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族中大小事务繁琐,试想国主若真接手了,每天忙你一个刃族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功夫来忙国政,岂不耽误?”
罗布瞧了温和一眼,似是被说到了重点,点头道:“嗯……温和,你说的是实情,可我说的道理也摆在那里,你又怎么说?”
温和转向苏佑,拜道:“国主,我看不如这样。接手刃族之事不切实际,理当作罢。但国主在刃族的辈分与血缘也确实存在,不如就请国主封他个王叔的称号,也好安抚他刃族的人心,如此折中一下,可否?”
温兰笑了。
这个弟弟,真是最擅做这种斡旋的事了。有时一推一就之间,旁人还真分不清他是在帮谁。可他知道,他这个弟弟从小与罗布就默契得很,常常是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果然,温和这么一说,苏佑还真不好拒绝。
苏佑暗想,若说接手刃族不合实际,封个王叔的称号也只是个虚名,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动静,若这样的要求都不答应,岂不是让刃族的颜面大伤,当下踌躇起来。
珲英和祁烈见温和来打圆场,说的也是中肯,也不好逼迫太紧显得过于严苛,于是都不说话。
场面一时沉寂,苏佑颇感有些无助。
他原本打定心思,如果遇到侵攻碧海之类的事,一定要想尽办法表示反对,可一上来就遇到这么件无关紧要却又可大可小的事,竟有些懵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温兰,温兰依然不说话。
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说一个字,看样子是不打算开口了。
苏佑叹了口气,道:“那便按温和所言,认金刃王为王叔,其余的事,就不提了,可好?”
罗布脸上浮出一丝诡笑,应道:“哎,国主能肯认我这个叔,我罗布也心甘了,别的事再重要也比不上国主这一句话啊,就搁下再说了吧。”
温兰见他神情,心中了然。
罗布一开始就没想要把刃族给苏佑,他就是要这个王叔的称号。温和与他相熟,知道他所求为何,所以替他开了口,至于其他的说辞,都是障眼法。
刃族素来擅长商贾,与碧海人不相上下,罗布这样的老滑头,当然是明白讨价还价的诀窍。这就好比买东西,我若开口就说卖你一两银子,你自然不答应,那么我便开口说卖你二两,甚至三两。你讨价讨回到一两,我便成交。
这种如双簧一般的小伎俩,温和与罗布从小就是玩惯了的,也只能哄
一哄苏佑这种不通市井的官宦子弟。不过以苏佑的聪明,就算当下不明白,事后也能明白过来,只是到那时王叔也认了,又终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反悔。
可温兰此时心中想的是另一件事。
这个罗布儿,盯着这个王叔的称号想要做什么?
祁烈见罗布沾沾自喜地谢恩复落了座,也站起身来,开口说道:
“我也有一事要说。”
祁烈的嗓音低沉得如同夏日闷雷,气势逼人,在场的人都听得是“如雷贯耳”。且他带有浓重的伊穆兰漠北口音,这让初学伊穆兰语没多久的苏佑很是辛苦。
温兰打了个手势,示意请讲。
“国主已归故里,理当知晓其父察克多国主当年之事。”
苏佑没听懂这句话,但他听懂了一个词,察克多。
他父亲的名字,自从温和与他说过之后,便铭记于心了。
他急忙朝温和招招手,让他帮着通译。
温兰则点了点头,也用伊穆兰语回道:“祁烈啊,在你还未回大都之前,温和就已经把当年的事都告诉国主了。”
说完,又用改用南语向苏佑说了一遍。
苏佑点了点头,生硬地用伊穆兰语对祁烈答道:“说了。我知道。”
祁烈听了苦笑一下,继续说道:
“既然国主知道了,那么是不是应该去拜祭一下察克多国主的陵寝?”
苏佑见温和忽然住口不译,急问道:“他说什么?”
温和迅速地和温兰交换了个眼神,有些不情愿地说道:“血焰王说,您是否应该去拜祭一下您的亡父------察克多国主。”
苏佑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是自然!我早有此意,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询问诸位此事。父亲的陵墓现在何处?”
祁烈听不懂他的话,温和闭口不说,反倒是温兰开了口。
“在蚩骨山。温和,你把国主的话,传给祁烈。”
“蚩骨山?那是什么地方?”
有了温兰的首肯,温和开始两边通传,苏佑与祁烈的交流一下子顺畅了许多。
“那是我的血族领地,也是察克多国主当年遇难之所。他留下遗言,让我把他就地埋葬,还叮嘱说什么时候你回来了,就让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祁烈说得缓慢,但苏佑能听得出来,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隐忍,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珲英闻言脸上也尽是为难的表情,却背过脸去,不看苏佑。
察克多……她的亲哥哥。她心里明白,若论感情的亲疏,只怕祁烈在察克多的心里比自己要更有分量。
只见温兰慢条斯理地摇了摇头。
“祁烈啊,我知道你与察克多国主的感情深厚,拜祭亡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眼下确实不合时宜啊。”
“为何?”不等祁烈开口,苏佑已出声问道,语气中很是不悦。
温兰一笑:“国主啊,你从落英湖走到大都,紧赶快赶花
了几日?”
“这……一月左右?”苏佑忽然被问到,一时记不清了。
“一共花了二十八日。血族的领地在伊穆兰的北部,而蚩骨山又在血族领地的最东北端。论远近,落英湖到大都和从大都到蚩骨山行程是差不多的……”
苏佑听他的口气,已察觉是想劝他作罢,当下先声夺人道:
“那也不过是再二十八日的路程,难道大巫神想说路途遥远不宜拜祭?”
“国主稍安勿躁,同样的行程却不可同日而语,落英湖畔鸟语花香,这一路走来倒有一半的路程是风和日丽大路坦荡的,所以只用了二十八日。可出了沙柯耶大都再向北,越走就越是荒漠,路不成路毒虫猛兽出没不说,时不时地就会遇上沙暴。眼下已快入秋沙暴将起,倘若途中遇上,至少也得就地安营避过风头才可行进。这么走走停停,可就不止二十八日喽。按现下的时日算,再过两个月就是深秋,就算顺利到了蚩骨山,就要入冬,如何能返回大都来?难道要国主在你们北漠极寒之地过了冬等开春了再回来?祁烈,如今大战在即的紧要关头,你且说,这行得通么?”
说完,温兰示意温和通译给祁烈。
果然,祁烈听了,和苏佑一样也皱眉不语。
两人因一场沙暴相遇,尤其是苏佑,几乎险些丢了小命,此时想起还心有余悸,而祁烈的姐姐祁楚当年更是遇上沙暴后便杳无音信。
不过祁烈对温兰的反应似乎早有准备。
“大巫神所言在理。那么我想问问诸位,什么时候适合国主前往蚩骨山拜祭?”
罗布压根儿就懒得理会这些,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他正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珲英很奇妙地依然缄口不言。
温兰倒是明白过来了,这才是祁烈想要说的,他猜到自己会反对,他也一时改变不了血族受自己挟制的现状。所以逼迫自己表态,说出个具体的时间,省得被自己遥遥无期地一拖再拖。
当年因祁烈叔父叛乱杀害察克多之事,将血族扣上了谋逆之族的罪名。是温兰建议祁烈大义灭亲,亲手讨伐了叔父夺回族长之位后,极力维护了血族的荣誉,以将功抵过为由,主张把血族谋害国主之事一笔勾销。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血族都不得不对温兰俯首帖耳,每每霖州边境滋扰生事,血族都甘愿充当急先锋。
此外,血族地处北漠,常年孤贫,也是温和从中斡旋,每年让罗布从刃族的南地运粮北上接济。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也使顶天立地的祁烈在温兰面前不得不矮一头。
但他的心思,温兰是知晓的。
他无时不刻想创造要和苏佑独处的机会。一听说苏佑出使碧海,便自告奋勇要亲自来落英湖劫朱玉潇,被温兰以“此事隐秘,不可大动干戈”为由拒绝。后来听说苏佑北归,借着奉命去霖州挑衅便带着轻骑百人一路南下,结果又被温兰以“调兵五千,讨伐霖州知府蔡守信”为由调离了苏佑身边。
他的目的就是要靠近苏佑!
第一百五十三章 蚕食
听温和安插在苏佑身边的眼线说,祁烈向苏佑提了察克多的事,却不肯让人转述,只说让他学伊穆兰语,日后好亲口告诉他。
必是察克多临死前对祁烈说了什么。
温兰心里很坚信一点,不管说了什么,都是个隐患,甚至可能会阻碍他的南下大计。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祁烈达到目的。
温兰面不改色,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明年春末夏初之际,最是合适。各位以为如何?”
那是伊穆兰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建议的理由正当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各位都没有说话,包括祁烈。
春末初夏,不算太晚。
他点了点头。
“各位都没有意见,那么国主觉得意下如何呢?”
只字片语间,苏佑隐隐能觉得祁烈与温兰之间已较量了一个回合,尽管温和把他们的话都通译给了自己听,但似乎仍然有太多的事情被掩在了水面下。
他看了一眼祁烈,后者朝他和善地笑了笑,一如在沙漠时那般。
“好,那便明年春末夏初。”
温和在一旁看了看兄长笃定的神情,暗叹一声。
看样子,兄长果然是不会等到春末夏初的。
第一次御前枢密,便让人如此心烦意乱。
苏佑站起身来,走到绕满常春青藤的露台边,看着远处一群鸿雁飞过。顶上莹华石壁泛下万丈光芒,映得天地间一片煦和,照在身上却毫无暖意。
这不是真正的阳光。
罗布见状,轻轻凑了上来,讨好地问道:
“国主可是有些乏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小金罐,旋开盖递过来,“国主试试这个,只需抹一些在额角揉一揉,立刻就能精神不少。”
苏佑嗅到瓶中飘出一丝辛辣的气味,依言抠了一点抹在额角上揉了揉,凉意顿生,还真是清醒了一些。
“这可是用大巫神独家方子制成的摄神膏。”罗布显得无不得意。
苏佑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温兰,默默想道:是啊,他在太液城的时候,平日里就经常捣鼓这些。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杨怀仁。
罗布见苏佑没说话,继续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摄神膏啊,说到材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些寻常的草药,还有些鹿脂马油,可就有一样最是难得,国主知道是什么?”
苏佑全然没在意他说什么,随口应道:“不知,是什么?”
“晶芒硝。”
温和一声轻笑。
这个罗布儿……
罗布依旧笑眯眯:“这晶芒硝啊,可是矿中的珍宝,我伊穆兰现有的矿山中都难觅踪影,所以就算有了大巫神的好方子,也制不出多少摄神膏来。可是有一个地方,晶芒硝那是成堆成堆地长在石头缝里啊……国主知道是哪里吗?”
珲英闻言,忍不住出言呵斥道:“罗布!你真是贼心不死。”
苏佑见姑姑珲英忽然神情恼怒,不明就里,问道:“为何鹰语王一听到晶芒硝便如此不快?”
温和在一旁笑道:“因为罗布想说,这晶芒硝最多的地方,在西台山。而西台山的边上,就是鹰族的鹰神灵境所在。”
罗布看着温和一脸惊喜状:“哎呀,温老二,我还道你在南华岛呆久了不清楚这些呢,看来你识矿寻矿的本事没丢啊,连这都知道得门儿清。”
“你们俩人不必在这里一唱一和!西台山连着鹰神灵境,是我鹰族的圣山,就算是族中之人,非我的许可也不能入内。想要入西台采矿,门都没有!”
苏佑大约听明白了,这个西台山显然是鹰族的一个重要的地方,珲英并不想让别的氏族进入。看他们之间的对话,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为此而争执。
罗布从一脸的惊喜立时转为一脸的困惑。
他看看苏佑,又看看温兰。
“国主,其实西台山只有一小部分是在灵境之内,其余大多都在境外,我知道鹰神灵境寻常人不得入内,可若要采矿也只是在境外的那一边山脚下动工,实是两下无碍。”
“不许就是不许!”珲英毫不退让。
罗布被她一声喝得手一抖,装着摄神膏的小金罐咣当砸到地上了,倒把膏药磕出来不少。罗布心疼地跪在地上拿手揩着膏药,哭丧着脸道:“国主……您瞧瞧这事儿……”
苏佑瞧在眼里,其实他看出来了,罗布很善于示弱。可他这么个老者,又是一族的族长,愣是匍在自己脚边拾掇什么药膏不起来,自己少不得要伸手去扶他一把。
“王叔,这西台是鹰族的领地,既然鹰族不答应,那也不好强求。不如再看看别的矿山如何?”
罗布听苏佑这样说,就势抻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道:“哎,国主这一声王叔哦,叫得我老罗布心又软了。国主说怎样,自然就是怎样。只是今日这事若教别人知晓,定要说这叔不如姑。国主是伊穆兰的大鄂浑,只听了这几句话,就劝我打消采矿的念头。国主的心,还是向着鹰族的……”
苏佑被说得脸上一红。
西台采矿一事不过寥寥数语,自己事先并不知情,方才自己那么一劝,似乎是有些护短。
温兰却心里有数了,这个王叔的称谓原来是罗布要来当砝码的。来日方长,罗布与珲英叫板的事儿肯定还少不了,他要了王叔的身份,不时地拿出来说一口,逼着苏佑酌情一二。
不愧是刃族的族长,这商贾的本事与碧海人相比,不让分毫。
罗布小心地旋紧了摄神膏的金罐,叹了口气。
“其实这采矿一事,并非只是我刃族得利,西台山上稀矿无数,只须采得十之一二分,制成各类膏药或是火药,就够咱们整个伊穆兰用上好几年的了。何况还有各类金矿宝石矿,获利丰厚那是一定的。国主啊,那么一座宝山放在那里不动多可惜,就算采下来拿去碧海换些粮食,也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说着,转向另一
边问道:“祁烈,你说是不是?”
血焰王祁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粮食是血族永远的痛处,年年都是罗布调粮北上救济血族。祁烈纵使不想帮罗布说话,也不好太强硬,当下只能不作声。
苏佑见祁烈不甘的神情,心下猜到了一二。这些时日里来,他一直努力掌握伊穆兰的国情概要,血族缺粮之事他也知晓一些。他眼见罗布拿粮食之事挟口祁烈,立时生出几分反感来,严词道:
“金刃王,古语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西台山是鹰族的圣地,是族中信仰所在,倘鹰语王不允而强入或是让我逼迫她答应,那与劫掠何异?这样做岂非先利后义而取辱?古语又云:荣者常通,辱者常穷。你若凡事利字当先,就算得了一时之利,又如何能长久?我并非袒护鹰族,但我也知道君子取财之道,绝非巧取豪夺。刃族是国中商贾之族,王叔又是一族之长,怎可不以仁义示人,率以表姿?”
罗布被眼前的这个年轻国主说得惊在了原地。
他只是耳闻苏佑自幼饱读诗书,是学士出身,可被这样言语犀利地针锋相对他还是第一次,这一席大道理压得他是猝不及防,何况尊卑有别,当下无言以对。
他只能看向温兰,哀求道:“大巫神,这事……”
要知道迄今为止,温兰一句话都没有说。
温兰缓缓站起身来,鼓掌称赞道:“国主真是好口才,佩服,佩服。看来慕云太师教导有方,不曾辜负我等几十年的期望。珲英,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珲英听苏佑方才为自己作辩,把罗布噎到语塞,心下欣喜。她暗想:“这孩子,心里果然还是认我这个姑姑的。”
温兰继续说道:“我本不欲多言,因为依我看来,这不过是鹰刃两族之间的分歧,各自协商解决便可。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
“还是国主点醒了我,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正是因为我只看到了两族之利,才忘了大义所在,伊穆兰的大义!”
伊穆兰的大义?
众人一时屏息而闻。
“国主,伊穆兰几十年王位空悬,不得已才采用了老臣的提议,改为三王一占制。这三王一占固然有它的好处,可也有它的弊端。三族分治长达二十年,分得久了,族与族之间便生了私心。你们看看现在,哪里还像是一个国家在这里商议国政?分明就是三个国家在这里互相推诿扯皮!”
温兰一声高喝,大厅内回音荡漾,三族首领听得尽皆低头不语。
“鹰语王,这二十年内,同样是在霖州边境起兵滋扰,你鹰族一共派出过多少人?你大约不记得了吧?没关系,我记得。一共是两万八千二百人,死了十七人。”
珲英一怔,每次出兵的人数她是知晓的,可二十年的合计之数她确实没有算过,没想到温兰竟然脱口而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狮辩
温兰见她不语,继续说道:“那么你知道血族派出过多少人?合计十八万六千三百二十八人!为国捐躯者四千七百六十八人!其中三千九百五十三人是从霖州撤返伊穆兰途中遭遇沙暴时不幸遇难的。鹰族与血族的全族人口几乎相当,何以这二十年中你鹰族的出兵人数竟只是血族的十分之一?难道你族中无人男丁匮乏?你的鹰族是伊穆兰子民,他血族的那些战死沙场的好男儿不是伊穆兰的子民吗?那些人的背后没有老小妻儿吗?亦或者你珲英觉得历代国主都是出身鹰族,你们鹰族人出身高贵染不得血?国敌当前,驻步不进。敢问,你们鹰族的大义在何处?!”
珲英被温兰的气势震住了。
对她的私心,温兰并没有全揭出来,是留了面子的。
鹰族有历代国主庇护,地位尊崇,可王位空悬之后,珲英便心生不安。
这二十年来,她为了不落后于另两族,事事以牵制为要。她思忖着三族的实力是此消彼长的,于是温兰提的所有事,她总是消极对应,能少花一分力气绝不多使一分。
她只道血刃两族多消耗一分,鹰族便安泰一分。
温兰对她的心思其实早已洞若观火,只是迫于大局,这些年来一直是睁眼闭眼,如今当着苏佑的面骤然发难,实是出乎珲英的意料。
她刚想出言辩解,忽然厅中一声巨响,苏佑甚至觉得整个大厅都好像晃了一下。
众人定睛一看,血焰王祁烈身前的桌案已被他硬生生地一捶两断!
珲英暗叫不好,温兰的这番话不仅揭了自己的短,还挑到了祁烈的痛处,想到他暴烈的性子,不禁将到嘴边的话先咽了回去。
祁烈站起身来,背对众人扶着一旁的大理石柱,手上还沾着方才的木屑,身后的披风不住地颤抖。尽管苏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明显能感到一股骇人的气势压迫得人严阵以待。
此时的祁烈心中已是澎湃万千。
血族,自我祁烈任族长以来,就没有一天不是在屈辱中渡过的!
谋逆弑君之罪的帽子一扣就是二十年。是,温兰和其他两族只问责了叔父一人,但他们却拿着这污名压了我整整二十年!
我血族为了正名雪耻,出人出力,永远把血族的兄弟推到最前线,死伤了那么多兄弟我祁烈心中岂能不知?
可我祁烈又能奈何?
老天给了血族最贫瘠不毛的一片土地,自古族人生存就只能靠抢,靠夺,靠杀人,杀得远近闻名,震慑了整个北漠。
所以自伊穆兰建国以来,鹰刃两族一直联手提防着血族。
名为三族并立,血族却无时不刻受着两族人的挟持。
粮食接济靠刃族,寻找避身的洞窟靠鹰族,枉我血族男儿一身的血性,竟然沦作他二族的马前卒。
二十年间死在霖州的四千弟兄,我祁烈,无颜以对啊!
面对祁烈的一腔悲愤,厅内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惟有温兰丝毫不惧。他冷笑道:
“祁烈,想起死去的兄弟了是么?心有不甘是么?那你想过他们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祁烈回头盯着温兰,那眼中凶狠得几乎要渗出血。
温兰依旧淡然:“他们为了的东西很简单,粮食。”
没错……粮食。那么多次霖州出兵,祁烈甘愿当急先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将掠夺的物资私藏下一部分。此事温兰并非不知,只不过他要的只是骚扰碧海,其余的东西他并不在乎。
祁烈想要,那就给他。
“可就算是为了一口粮食,那些死去的将士也比你祁烈要明事理得多!”
祁烈不觉一怔,此话何意?
“这一口粮食是为了供养家中老小,即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男儿的担当,是义不容辞!这义虽小,但堂堂正正,留得千古!反观你祁烈,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心里放不下是什么?你心里放不下是和察克多二十年前的私人情谊,想的尽是些拜祭死人的虚无之举!而这些事能让你的族人四季平安吗?能让你的族人不受冻挨饿吗?不能!就算苏佑国主明日就拜在他的亡父墓前,也只能让你二十年前未能救下察克多时留下的遗憾添上那么几分慰藉而别无他用!你这等缠绵优柔哪里还有半分血族该有的血性?!”
祁烈大吼一声,众人只是觉得眼前一晃,温兰的跟前已经多了一座如山一般的身躯,没想到他形似雄狮,却敏如山豹。只见祁烈弓下身子凑近温兰,仿佛一头獠牙毕露的野兽。
温兰毫不介意祁烈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血族这些年来奋勇善战,堪当表率。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作为族长,该有的大义在何处?”
祁烈被他方才讥讽没有血性实是触了逆鳞所在,多少次他也曾想过,索性不忍这口气,带着族人冲进鹰刃两族的领地抢个痛快。可之后呢?
若是鹰刃联手报复,血族必定抵挡不住
他是族长,不能图一时之快就让血族遭了灭族之灾。
他强压住火气,咬牙问道:“那你说,大义在何处?”
温兰笑了,指了指一边的罗布。
“你看看罗布,这一点上,他这个族长可比你称职多了。自他任了族长以来,刃族的钱粮比起以前来可是只多不少。”
罗布在旁依然嬉皮笑脸。
温兰又道:“祁烈,我知你心中不服。你血族领地寸草不生,沙暴雪灾遍地,不比刃族领地水草丰美。但是你们血族不是自古就是靠抢的么,我说此话并非是让你去抢刃族或是鹰族,可眼前就有一个大好机会。等我们南下开疆扩土之后,还怕没有好山好水来供你族人丰衣足食,休养生息吗?”
苏佑在旁一听此话,不禁恼怒,出言阻拦道:“南下之事大巫神须慎言!”
温兰瞥了他一眼,笑道:“国主不要恼,南下之事咱们之后再说,请容老臣先把他们的这些小鸡肚肠给拾掇一下。”
转身又向祁烈说道:“你血族骁勇,族中之人以战功为威望之首。霖州之扰对你血族来说不过隔靴搔痒,犹如儿戏。两军对阵才是你祁烈大展身手震慑神州的好机会!血族想要有出头之日,那只能是放眼于将来,而不是纠缠于旧日里的魑魅魍魉。想想将来,有战功就有新的领地封赏,有战功就有新的荣耀威名。到那时,你的族人丰衣足食,你扬伊穆兰国名于四海,天下人都将知道你祁烈是我伊穆兰的大元帅!谁还会想起血族那些谋逆弑君的陈年往事?谁---还---敢?这才是你祁烈戎马一生的终极之道,是你血族的大义所在啊!”
一席话说得祁烈血脉贲张。
祁烈并非不知道温兰的用意,只要有短兵相接的地方,温兰一直是驱使着血族冲在最前面。一来确实三族之中血族的战力无可匹敌,二来温兰也总能捏着血族的软肋。
他不想为温兰所用,一点都不愿意。
他也知道这次南征损兵折将的人数势必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但就如温兰说的那样,这也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只要能攻城下地,自己就有资格讨要南境中有山有水的好地盘,他的族人也许真的可以不再受冻挨饿,也许自己真的可以让血族之名显扬天下!
眼前的这个老头子,是南征的关键,没有他的坐镇,南征的局势将无以为继,这让他不得不再一次低下了头。
也罢,就再听你一次,待我血族有了出头之日,到时候我再与你来算一算往年的旧账!
祁烈慢慢地退开身去,寻了把椅子兀自坐下,不再说话。
罗布看着温兰把两人说得无言以对,心中不由得意,刚要出言奉承温兰几句,忽然看见温兰一道目光射来。
“罗布,论身份,你还是我的族长。”
罗布一听话音不对,忙堆笑道:“哎哟,大巫神,您这是打趣我了。您是国主的臂膀,我只是一族的族长,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怎可单以部族而论呢。”
“你也说了,你只是一族的族长,而我是伊穆兰的大巫神,那想必你也能知道其中的区别。是身份高低么?不是,是格局!”温兰的语气根本就不像是对一个族长说话,倒像是对着自己的学生。
“刃族地处南地,性情上与那碧海人的商贾习性相近了些,我也能明白,可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精打细算的心思用到对自己人的身上!我说的自己人,不是单指刃族,更是指伊穆兰大小百部众的所有人!你的领地,处在碧海和伊穆兰的中间,依着你雁过拔毛的性子这些年你盘剥了多少真金白银,你心里应当有点儿数,休要以为我不知道。但你不要忘了,刃族只是对内的称谓,对外我们只有一个部族,那就是伊穆兰族!你手中握着钱粮,自然衣食无忧,可是你也要想想是谁在替刃族挡在边境上,是谁震慑得苍梧碧海两国偏安一方二十年不敢北上一步?当他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时,你还在后面克扣他们的饷粮,盘算他们的矿山,试问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国主方才说得很对,先利而后义者辱,你若一直这般利欲熏心,刃族受千夫所指之日只怕不久矣!”
温兰劈头盖脸一通骂,毫不留情面,直把罗布一张白白胖胖的脸骂成了猪肝色。
罗布见他抖露自己克扣军饷之事,已是气短,再看他脸色,知道是真怒,早不敢再吱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温兰后面一起玩耍,对温兰的察言观色是再熟悉没有的了。
他也知晓其实温兰是为了他好,与其日后被鹰血两族发现从中偷利的事,倒不如今日由他一并挑出来,借着另两族也被揭短的机会蒙混过关。
挨一通骂就挨一通呗,反正又不少一文钱。
温兰看着三族首领尽皆默然,依然气势不减。
“为了这二十年的太平,是我,提出了三王一占。我自以为是条良策,可我万万没想到,再好的良策也有时过
境迁之日。如今国主已归,我虽想复了各院的旧制,想到非常时期不宜大动,便折中改为御前枢密。哪想你们三族人马依然是各怀心思,盯着别人的短处,打着自己的算盘。这实非我本意!当然,也不止你们三人。便是国主方才一席话之前,我也还想着这是部族间的纷争,不想插手太多。可国主这个年不到二十的年轻人都看得清的道理,我们几个加起来有三百岁的老人却就是看不透!伊穆兰已经建国百年了,我们却还在这里斤斤计较彼此嫌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们还有老脸自称是枢密之臣吗?我们日日盘算的就是这些族之小利,那么伊穆兰的国之大义还能有吗?”
苏佑由先前的恼怒之心已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被折服的敬佩之情。虽然苏佑心中还是习惯把伊穆兰当成一个敌国,可温兰的这些话句句坦坦荡荡,没有丝毫的狡诈诡辩,作为曾代替国主二十年的执政官,他的格局确实让人心悦诚服。
苏佑忽然想了起来,这个曾经在亭中与自己喝茶聊天嬉皮笑脸的人,第一次相见时,曾在茅屋外听他吟道:“心忧天下奈苍生。”那时只是觉得他是无病呻吟十分好笑,可今日听他说的这些话,才知道他的确是有天地一方的器量。
王位空悬之下,三王一占是明智之举,这一点佑伯伯也颇为赞同。
试想若没有一国之君还要集权相制,势必会生乱互噬,只能分权而释。但分得久了,彼此间就疏远了。
温兰出身刃族,难得的是他从来都是着眼于大局,事事以伊穆兰三字为重,而非部族利益,不愧是大巫神,难怪为佑伯伯所称道!
温兰站起身来,指了指露台之外,叹道:“你们看看,这座大都,这座王宫,哪一样东西不是我们鹰血刃三族联手才做出来的。没有鹰族的勘探,没有血族的劳力,没有刃族的工艺,何来这沙柯耶?何来这帕尔汗?我们如今坐享着先祖们精诚合作的结果,却忘了他们的初心。假设现在国主命我们再造一座帕尔汗王宫,我们还能做到吗?”
三人默然。
“不能!现在的我们连一座矿山都争论不休相持不下!何谈再造一座王宫?其实说到底,一座矿山能有多少利益?不就是一些蝇头小利吗?可我们如今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都分不均了,为什么?人心不齐啊!我今天揭了你们短,不是想要与你们算旧账,是想让你们明白,不可以再只顾着私利而置国体于不顾了!以前的事怎样我不想再追究,但是从今以后,如果再有损人利己不顾我伊穆兰大局的心思,我温兰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温兰转向苏佑,深深一拜,道:“国主,我倒觉得,这座矿山可以成为一块试金石。请国主允准开山采矿,所得利益的一部分均分给三部族,其余的归国所有,借此也好看看这三族的人心究竟齐也是不齐!”
珲英忍不住高声道:“不可,那是我鹰族的圣山……”
“那首先是我伊穆兰的领地!”温兰当头一喝,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中不容她有半分的质疑。
温兰先是揭了三族的短,气势上占尽上风,然后又提出往事不究一笔勾销,只求将来三族齐心和睦。
这对三人来说这实是翻篇儿的好机会,谁也不想得寸进尺。
旁边的温和眼见厅内气氛已是硝烟十足,和声细语地劝道:“国主,我有一个想法。”
苏佑示意他说来听听。
“这外族人进入鹰神灵境是鹰族的大忌,珲英的担忧是情理之中。罗布虽然保证只在另一边开采矿石,但难保不会有什么疏漏。倘若发生了争执,两相说不清,反倒麻烦。倒不如……让祁烈派一支人马拦在灵境周围,既不会偏了刃族,也不会偏了鹰族。这样一来,采矿所得利益分给血族一份,他也不算是无功受禄,岂不正好?”
众人闻言,纷纷暗叹,这温氏二老一刚一柔,果然是绝配。
祁烈忖道,西台采矿,本来与血族是没有关系的,既然能为族人凭空添一份利,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派一支人马过去监工,算不得什么辛苦,当下没有作声,算是默许。
罗布心想,反正是鹰族的山,采一点算一点,拿出帕子拭了拭一额头的汗,笑道:“我听大伙儿的。”
珲英眼见厅上的局势自己已是落单,何况温兰已经将采矿之事说成了是三族齐心与否的试金石,自己若再不顺着温和的台阶下,只怕要难收场。当下也只好说道:“若有血族在一旁监督,我也能放心一些了,但是采矿之地只限西台山脚,绝不可踏入灵境一步!”
罗布忙陪笑道:“那是自然。”
苏佑见珲英投来宽慰的一笑,虽有些勉强,显然是示意他不必为她强扭局面。他想起珲英之前曾叮嘱过他,现下最好不要和温兰正面冲突,便点了点头道:
“既然你们皆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故颜
那一日之后,御前枢密又有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将近数年来积下来的难题解决了不少,每一次苏佑都严阵以待,等着温兰将南征之事拿到台面上来说。
可温兰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
苏佑是打定主意要拖延南征的,温兰不提,他自然不会主动提及。但温兰究竟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也猜不透。
接连三日的御前枢密,五老和苏佑都深感疲惫,于是商议,明日且休上一日。
苏佑当夜就离了帕尔汗宫,回了“叶府”。那王宫虽然金碧辉煌,但自己怎么都住不惯。倒是叶府,能让他静心不少。
温和见苏佑出宫去,吩咐赫氏三人好生伺候,自己则带了林管家和三族首领归了中城,那里自然有他们的府邸。
温兰则留在了下城,虽然他不住在宫中,但他有他的巫神殿就在王宫侧近,从那里的高楼往下看去,“叶府”的一切都尽在眼中。
苏佑从来就不曾逃脱过他的视线。
从苏佑出生在沙柯耶时起,到苍梧的万桦,碧海的太液,没有哪一刻不在他温兰的注视之下。
苏佑以前不知道这些,可如今知道了,心中定是反感的。温兰并不想在这样心里起毛的关系之下讨论南征之事。所以,他要迂回一下……
次日一早,苏佑用罢早膳,自沏了壶茶,打算在窗前好好看看《云策》。赫琳忽然进来禀道:“国主,大巫神有事求见。”
苏佑不觉一皱眉。
“请他进来。”
“他说,还请国主移驾,他在珍株苑相候。”
这个温兰,不知道又搞什么鬼。
苏佑叹了口气,只得收起《云策》,随赫琳出了“叶府”
珍株苑并不远,从叶府的后门有条小路可以直通过去。
苏佑已经习惯了这地下冷淡的“阳光”,他看着路上的树影婆娑,忽然有些怀念起万桦帝都的绿荫遍地,凭空添了几分落寞。
珍株苑除了珍奇树木,还有大片的花圃,因紧邻着河水,在沿岸一带还造了些观景台与纳凉亭。
苏佑之前随意逛过几次,只并未登上过那些亭台,今日随着赫琳一路走来,觉得景致大好。从高处朝河边望去,别有一番秀丽江南的趣意。贪看间,不觉耳边赫琳说道:
“国主,就是此处了,奴婢先退下啦。”
苏佑定睛一看,感到眼前的凉亭十分熟悉。再一看,与太液城沐恩院中杨怀仁的那座凉亭是一模一样。
他踏入凉亭,亭中坐着一人。只见他灰布长衫,带着瓜皮帽,正在沏茶。
“老杨?”苏佑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荒谬。
这世间哪有什么老杨……
杨怀仁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地朝他笑着招呼道:
“大苏,你来了啊。快来坐下,我刚沏好的恶鸦,今天不喝完两盏不许走啊。”
就是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句话,苏佑忽然几近泪盈。
恶鸦极苦,每次喝都是皱着眉头
,能喝完一整盏茶已是咋舌。杨怀仁曾经笑过自己:“总喝些曲逢人意的温柔茶,舌头都被惯坏了。”于是自己就与他打赌,赌自己某天能不能连喝两盏恶鸦。
话仿佛就是昨天才说的,人却再不是昨天那个人。
苏佑摇了摇头,黯然道:“温兰,你既然已经摘下了面具,又何必再戴上?我又不是不识你真面目。”
杨怀仁笑了笑。
“大苏,我知道你这几日心中烦闷,今日到我这亭中解一解闷,岂不是好事?”
“解闷?如何解?”
“你先坐下。来,吃个沙棘果,这可是今早罗布儿刚命人送来的。”
说着,递了一个过去。
苏佑一看,果子下面还包着层金箔,显然罗布是极尽讨好之意。
杨怀仁一看他神色,猜到他所想,笑道:“这个罗布儿,真是画蛇添足。”
“可偏偏是这一层金箔,我倒觉得是眼前的这一切中最真的。”
杨怀仁不接他的茬,笑道:“大苏,咱们今天来个约定如何?今天我不叫你国主,你也不要叫我大巫神,咱们只如往日里那般喝茶聊天,可好?”
苏佑苦笑一声:“行,你说怎样便怎样,只是你再如何功夫这些细枝末节,结果也是一样。”
“哦?此话何意?”
“老杨,在你的心里,不管是将我送到苍梧,还是在碧海扰乱朝堂,南征才是你这场谋局的最终目的,所有的事都是为这一个目的。你今日戴了这面具,无非是觉得我会念及旧情,你再与我提南征之事,便好说话一些。说实话,我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你。我知道你善捕人心,可是有些事,你再怎么费劲心思,或是强迫于我,我也不会心甘情愿。”
苏佑这几日夜中辗转反侧,即使自己是国主的身份,即使自己绞尽脑汁,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拦得住温兰。整个伊穆兰都在温兰的掌中,他一个连王宫的路都不认识的国主,能奈他何?
杨怀仁大笑起来,笑得极是爽意:“大苏,你这一开场就把话给说得如此直白,真教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我说得对么?”
“也对,也不对。”杨怀仁倾了茶壶晃了晃,先替自己斟了一杯,口中问道:“你知道,今日我为何要戴这副面具?”
苏佑摇了摇头。
杨怀仁手中倾了倾茶壶,又晃了晃,取了个空杯子放在一侧,往那无人之座上斟了一杯。
“大苏,你想小潋么?”
苏佑鼻尖一酸。
那杯茶是给小潋的,她总是坐在那个方位,喝恶鸦的时候也总喝第二盏。虽说她总抱怨老杨不把最好的第三盏恶鸦留给自己,但其实她嫌第三盏太苦,是不愿意喝的。
想起这些,苏佑心中已是心如刀绞。
为何欢乐的时光总是一瞬即逝。
“我也很想她。”杨怀仁见苏佑不答话,自答了一句。
他再次拎起茶壶,晃了晃,终于替
苏佑斟了一杯。
“大苏,我今天的这个面具,不是为你戴的。”
苏佑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太液城下二十年,那里的一草一木,我已经快比沙柯耶大都还熟悉喽……他们那里的鱼我几乎都吃过,他们的船我也几乎都坐过。抚星台还没造起来的时候,我就看着工匠们搬着石料木梁进进出出。像赵钰、秦道元这样匆匆谢场的人我也看了一茬又一茬。太液城呐,对我来说,就像是个戏台子。唱一幕,就重搭一台,再唱一幕,就变一张脸。日日想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卸了戏装宽泛几日,不再唱下去。可真把面具摘了,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老杨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大苏,不瞒你说。这几日早上起来我对着铜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几十年了,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易容,把自己变成别人。现在不用易了,但还是忍不住会对着镜子坐一会儿,犹豫要不要易容。于是我今天早上就想,想易就易上,何必纠结这些烦恼。所以,这面具,真不是为了与你说话才戴的。”
苏佑被他说得心酸,不由细细看了看他的脸。三十多岁的模样,面皮白净,没有半分苍老的痕迹。
老杨继续说道:“人就是这样奇怪。不论好的,坏的,喜欢的,厌恶的,跟着自己久了,便会离脱不开。有时甚至会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喜欢的。就像这张人皮.面具,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但得戴久了,反而心安起来,而不去在乎是否舒服。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苏佑低头细想,忽然觉得老杨有些可怜。
老杨见他不语,点了点头:“你应当是能懂,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你自记事起就觉得自己是个苍梧国人,吃着那里的水米长大,不论你的身形高大得多么像伊穆兰人,你和你身周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你会是个异族人。你从小就受着那边的教诲,他们会教你,伊穆兰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苍梧国是君仁臣智和睦一体的。可这不是真的!他们永远不会告诉你,我伊穆兰的子民为了填饱肚子辛勤挖矿劳作,也不会告诉你李氏与慕云氏之间的尔虞我诈!”
老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悲叹道:
“但是啊。假得时间长了,还真就会让人误以为是真的了。就像我每日早起易完容看着这张假脸一样,瞧着舒坦。你也是啊,你每天一睁眼就有人教你那些所谓的‘真相’,等到温和把真正的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也大为恼怒不愿意相信了啊。这些年来,其实我和你都在易容,我与你的区别只是在于,我知道,而你不知道。你从未揭下过面具,你以为这就是你的脸,如今要你揭去面具了,你就觉得痛了!”
苏佑听到此处,已是不悦,刚要反驳,却被老杨止道:
“且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叶知秋是出于何种目的,不管慕云佑如何教导,他们都养育了你。你对他们的感情,我都知晓。之前我与你说过那个沙湾村与白水村的故事,你记得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击掌
“弟弟有亡父之恨,但他对小芸就是恨不起来。这不怪他,所以大仇得报之后他想要为小芸做点什么都不为过。但你记得么?他再如何喜欢小芸,也不曾忘记自己的杀父之仇啊!”
苏佑第一次听老杨讲起沙湾村的故事时就想过,如果自己是弟弟,当如何抉择,其实那时自己并未能得出答案。佑伯伯说要凭本心行事,可报仇和情爱都是自己的本心,如何取舍?
苏佑不想被杨怀仁看出自己心中的动摇,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真是极苦……
“老杨,佑伯伯和舅舅对我的恩情我此生不能忘,他们对我的托付我也不能视而不见,何况我对他们并没有杀父之仇,所以要说抉择取舍,我比沙湾村的弟弟要容易得多。无论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同意你铁骑南征,荼毒百姓的。”
“没有杀父之仇?那么毒金之恨呢?苏利老国主中了慕云铎的伪报之计,致使我十二万铁骑数日间被毒死了一半,尸体几乎塞住了整个镰谷!他们仇当谁来报?就连老国主自己中的毒都是出自慕云铎的妻子黎柔之手,你亲祖父的仇,由谁来报?如此歹毒之人,你也要与他们讲恩情,岂非黑白不分失了纲常!”
苏佑被他戳中了痛处,他从小就知道黎太君的毒曾经毒死过苏利国主,这是佑伯伯曾经教过的,但他从不知道苏利便是自己的亲祖父。无论何种理由,祖父死于黎太君之毒都是不争的事实,杨怀仁拿人伦纲常与自己理论,实在令人难以驳斥。
“兵家之道,胜在诡谲莫测,两军对阵,必有伤亡。只能说当时苏利祖父动了贪念,才被诱致镰谷大败。可如今你要执意南征,势必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你伊穆兰的大义所在?以血换血,以战养战,如果这就是伊穆兰的大义,那么我决不能成为如此暴虐无性之国的国君!”
杨怀仁冷笑一声:“大苏,你方才说的话若是老国主听见,说不定还要被再气死一回。贪念?是为了谁的贪念?难道不是为了躲在洞窟中濒死的饥民吗?是慕云铎那样的卑鄙之徒,利用了国主对百姓的慈悲之心才能得手的伪报之计,在你口中便成了诡谲莫测的兵家之道了?你是苏利国主的嫡亲子孙,如今血海深仇不肯报,慕云佑不过教你几年学问,你便念念不忘。在你眼中可还分得清黑白轻重?想想那些死去的六万冤魂,他们若知道以命相护的伊穆兰如今的国君只是个对敌国曲意相奉的懦弱之人,只怕碎骨难安!”
苏佑被骂得不禁心中狂怒,数月以来的压抑、惊惧、悲愤顿时卷到一处化作一声怒喝。
“温兰!你放肆!”
杨怀仁仰天大笑起来:“温兰?如今你想起你国主的身份了?方才我说了,今天这里没有国主,也没有大巫神,大苏你不记得了?”
苏佑自小涵养甚好,他知道呵斥并不解决问题,当下强忍下火气说道:“老杨,我并非你说的不知人伦之人,但我也不能因一己之仇祸及苍生。如今天下太平,三国鼎立。倘若你非要打破这局面南征,试问铁蹄之下,百姓何
辜?你我岂非千古罪人?佑伯伯当初授我兵法,是托付我力保苍梧国国泰民安,小潋与你我也曾是知己好友,碧海是她母国,你若对碧海动武,日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她?”
杨怀仁看了看他,沉默了半晌,方开口道:
“依你的意思,只要他们不动手,你便不会动手是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我问你,若是碧海来攻我伊穆兰呢?”
苏佑不由嗤笑一声:“这如何可能?”
“我只问你该当如何?”
“自然是对阵应敌。”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苏佑暗忖,虽然杨怀仁这话问得蹊跷,然而真要是碧海以卵击石打过来,自己毕竟是伊穆兰的国君,总不能眼看着碧海的金羽白沙来侵占伊穆兰的国土,坐视自己的百姓被邻国欺凌吧?
杨怀仁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伸出手来说道:
“说话算数,当与我击掌为誓。倘若碧海偏安,我伊穆兰绝不主动南征。可倘若碧海来犯,那便是你率领我伊穆兰百部众起兵相击之时!”
苏佑心想,若他守得住“不主动南征”这个承诺,倒也值得击掌。于是仔细地推敲了杨怀仁的每一个字,确认无误后才伸出手去。
一、二、三!
两人共击了三下,苏佑方放下手,杨怀仁又说道。
“你说慕云佑授你兵法是让你保得苍梧国国泰民安?”
“不错。”
“那假如苍梧国战乱四起,国将不国,你又当如何?”
“自然是助圣上……呃,助苍梧国皇帝平定内乱,铲除奸佞。”
“可你刚才还说过不愿南下……”
“这……”
杨怀仁看苏佑一时语塞,微笑道:
“这样吧,瀚江是苍梧国的边界所在。如果苍梧国乱,你又有意带兵相助,那我等自当追随过江。如你不愿意,我也保证绝不让一兵一卒过了瀚江。这样一来,你算是遵了慕云佑对你的嘱托,如何?”
苏佑听得越发奇怪,如何他便能断定苍梧国要作乱?但想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违背自己的初衷与道义,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来,再击掌三下!”
杨怀仁与苏佑击完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是高兴。他伸手把桌上的茶杯茶盏一捋,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苏佑正奇怪他要做什么,杨怀仁已高声呼道:“来人,上茶!”
赫琳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捧了两壶茶来。
杨怀仁撕下面具往边上丢开,复又露出温兰苍老的脸孔。
他拱手一礼,指着茶壶说道:“国主,这一壶是苍梧国的四叶金瓜,这一壶是碧海国的黑岩青针,都是您爱喝的。”
“你不是要与我喝恶鸦么?”
“喝什么,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大事上国主能若能把持得当,其余的事老臣没有什么是依不得,莫说是一壶茶
,一座叶府。只要国主高兴,就是明日说想把整个樟仁宫都仿到帕尔汗宫边上来,老臣瞧着都很好。”
苏佑被他这一转变惊得有些转不过弯来,如何击掌之后温兰便同变了个人似的?
温兰站起身来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既然国主愿意与老臣击掌为誓,还有一件大事,老臣自当替国主筹谋。”
“何事?”
“老臣知道国主对小潋念念不忘……”
话音未落,苏佑已是耳根发烫,满面通红起来。
“小潋与国主的身份也很是般配,此等良缘,老臣定教国主心满意足。”
说到小潋,苏佑不由心神不定起来,问道:“当真?可我听说伊穆兰不是有什么三后制……”
温兰白眉一扬,嗤笑道:“三后制?还不和三王一占一样,能立便能废。有老臣在,国主不必太操心。”
苏佑心中一动:“难道……你知道小潋在哪儿?”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她这个鬼丫头啊,还真有几分本事,不枉我早年让银花传她的那些五行功夫,这一次居然把柳明嫣给耍得团团转。”
“柳明嫣?”
“她去了南华岛寻你不着,遇上了一支船队。后来大约是与船队的首领联了手,在柳明嫣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溜了过去,如今听说已跟着船队过了西南水道,看着方向大概是往瀚江去了。”
“瀚江?那……赶紧叫人去寻她啊。”
温兰故意调侃道:“国主,那可是碧海境内,国主可是让我现在就派兵南下?”
苏佑见他成心揶揄,待要发作,一想若要找到小潋,还是得靠温兰,只得讪讪道:“老杨……莫要寻我开心了,早日找到小潋,不然我当真寝食难安。”
温兰见他服软改称老杨,正色应承道:“放心,我已是派人去了,一有消息必当回报。”复又一脸诡笑道:“我老杨心里有数,她对国主来说,可是不可或缺的人呐。”
苏佑闻言,心下略安。他哪里想得到,温兰的心里比他更在乎朱芷潋的所在。他更想不到,这简简单单的六下击掌,竟会击得日后苍梧碧海风雨飘摇,惶惶天下。
* * * * * *
罗布在中城的府邸叫金刀毗罗宫,这是历代刃族族长的旅居之地。罗布一年中大半年在自己的领地,那里与碧海的霖州相毗邻,商路往来很是便利,只有余下的小半年时间在这里。
小半年的居所,宫内的陈设也没有一样是含糊的。世人皆知罗布好以黄金饰武具,以为他好武成风。其实不然,他只是以武具为饰装点宫殿而已。
黄金武具好看的是黄金,不是武具。
譬如这金刀毗罗宫就是因宫中正殿两侧各插着十二把纯金的龙鳞雁翅刀而得的名。这二十四把金刀中每一把都有三丈余高,刀柄刀背上雕的图案各有迥异,依次罗列。明明是威风凛凛的杀器,看上去却让人心生爱意。
这是罗布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金库
他每天坐在殿上看着这些金刀就深感心情舒畅,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金灿灿的东西更赏心悦目的了。
今日是御前枢密休议的一天,罗布清晨坐在殿上,正翻阅着往来的账簿。忽然殿外有人高声一笑:
“罗布儿,又在数钱么?”
罗布定睛一看,原来是温和,满脸笑意下了座迎上去。
“温老二这是来陪我一起数钱的?”
温和眨眨眼,笑道:“我不是来数钱的,我是来查账的。”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林管家。
罗布看到林管家,笑得越发亲热起来,招呼道:“好说好说,是有些日子没给老林查账了。”
林管家面无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既不像傲慢,也不像谦卑。
“你们二位先稍坐,”罗布说着,又高声道:“殿上的人,都下去。”
等到仆从们都退了个干净,罗布从怀中掏出两条黑色的丝带,笑着递了过去:“来,老规矩。”
温和与林管家接过丝带,熟稔地蒙住双目在脑后扎了个结。
“罗布儿,我说你这也是多此一举,且不说我年纪大了看不清东西,这丝带戴了也白戴。”
罗布直到二人绑好了丝带,才走到殿左侧,抱住其中一柄金刀转了半圈,口中答道:“那也不管,要我罗布儿替你们看好金子,那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说着又跑到殿右侧,换了一柄金刀开始转圈。
温和口中嗤笑:“罗布儿,你蒙我的眼也就算了,可林管家这等本事,他若是想偷看你的,你也藏不住啊。”
罗布转眼已是旋了四柄金刀,脚下蹭蹭地又跑回殿左侧旋了第五柄。
“他就算能看到也没用,这该旋几把刀,先旋哪把刀,过些日子我就会变。”
话音刚落,殿中的地上轰隆作响,只见地砖慢慢下陷,现出一条坡道来。
“哎,你给自己整那么麻烦干嘛?回头自己记岔了,岂不是进不去了?”
“记岔?嘿嘿,我要是记岔了,就不是罗布儿。行了,摘下来吧。”
温和与林管家依言摘下了蒙眼的丝带,地下通道已赫然眼前,再看看四周,那二十四把金刀已复了原位,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罗布儿走在前头,引着那二人入了地道。
地道的左右上方镶嵌着莹华石做的长石条,散发出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沿路时不时还能看见零散的碎金块幽掩在墙角边,偶尔映射出几丝光泽来。
“罗布儿,都说你的金子都藏在自己领地里,可沙柯耶大都里的这小金库也是遍地黄金啊,谁要是溜进来拾掇个犄角旮旯,也够丰衣足食一辈子了。”
“温老二,你又取笑人是吧?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这些年也没少藏。南华岛上的宅子里,只怕你金库比这儿只大不小吧?”
“这你也清楚?”
“陆文驰在你眼皮子底下私运了这么多年金锭,你会不分上一杯羹?光你那所闻宅就值不少了。”
“那不也炸成废墟了么?”
罗布头也不回地嘿嘿一声笑。
“有林管家替你出手,地上是炸成废墟了,地下的金库只怕一点儿没损。你这一招瞒天过海倒是高明,别人一定想不到,你的金子还埋在南华岛上吧?”
温和跟在罗布后面,想了想道:“我倒忘了,岛上还有莫大虬的人,你知晓得这样清楚,是他告诉你的?”
“啥?谁?不知道哇。”
罗布开始一本正经地装傻。
温和知道他不会承认的,当下也不追问,自言自语道:“这地道还是暗了些。”
林管家在旁一直没说话,听到温和这么说,右手拂袖甩了出去。只见袖中飞出几片像叶子般的东西,尾部拖着一抹白绿色的光芒,地道顿时明亮了不少。那叶子飞到墙上便附在了那里,光芒不减,犹如明灯一般。
“哟,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地底下寻矿时一定用得上。林管家肯不肯开个价传授给我刃族啊?”
“要是金刃王喜欢这碧炎箔,回头着人送些铂金箔和碧磷粉来,我做上几盒送到金刀毗罗宫。”林管家淡淡地说道。
“老林也是大忙人,亲手做那多过意不去。不如将制法告诉我,我让工匠们制去。如何?”
温和在一旁打断道:“罗布儿,这些年林管家已经授了你不少东西,你倒贪得无厌。”
“这怎么是贪得无厌呢,这叫学无止境。老林身上这么多绝学,不传授给我们,岂不是可惜?何况他确实需要钱不是?”
“行了,赶紧引路吧,你这雁过拔毛的性子就不能改一改。”
罗布知道温和没那么简单肯让林管家把制法传给自己,不过他更清楚,林管家需要钱,很多钱!
“到了,就这儿。”
温和与林管家起初觉得幽光昏暗看不太清。林管家挥手又是几片碧炎箔掷了出去,不料那箔叶飘飘悠悠地飞在空中却无处依附,慢慢地掉在了地上。
俩人借着微光站定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不再是狭长的地下通道,而是一大片空旷的平地。地上纵横着十七八羊肠小路,把这一片平地划成了大小一致的田格。每一格的地上,都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面上拦着拇指粗的黑铁条打造的网格。
温和笑了起来。
“罗布儿,这就是你的金库?怎么挖了这么多水池子,不知道的人还道你是在养蚌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地下藏金本是个好法子,偏生这中城往下是紧挨着下城王宫的萤光石壁,壁中夹着各种矿石,再加上阴湿温润,就算是真金,日子久了也容易被蚀。所以我特意挖了这沉金池,把金锭都沉在水下,便可无忧了。”
“你怕的是阴湿,怎反倒沉到水里去?”
“水里我掺了些护金的矿粉,可保无虞。只是这矿粉近年出产渐少,西台山上倒是很多……”
“难怪你死盯着珲英的那块儿地不放,原来还有这一图。”
“嘿嘿,这不是有你们兄弟二人帮忙,国主也应承了么。”
温和当初就觉得西台采矿没那么简单,听罗布这么一说,
才恍然大悟。
罗布边说,边引着二人来到一方沉金池边,掏出火折子照了照,顿时水下映上来一片金光。
“这每一方沉金池里是三万锭黄金,按当初大巫神与我约定的数,林管家每年的俸禄是黄金一万锭,所以我每过一年就会往这池子里沉一万锭的金子。林管家迄今为我伊穆兰效力十八年,该得十八万锭黄金。”
罗布说着,指了指邻近的几方池子道:“这边,那边,还有那边,这五方池子里一共是十五万锭黄金,分毫不少。”又指了指另一方池子:“这十八万锭黄金里,每年林管家还得付我这替他藏金的花费、将来他要运出去时的车马费、这人工的吃住行也都还得算钱,还有这……”
林管家皱眉没说话,温和已开口打断了罗布。
“罗布儿,你别拐弯抹角地这么算,你就直说,这十八年来,林管家该得多少。”
“十六万两千六百四十九锭金。”罗布显然在舌头底下藏了这个答案好一会儿了。
“嘿,罗布儿,你这一开口就黑了一万七千锭黄金,林管家这十八年里倒有近两年是替你罗布在干活了。”
罗布刚要摆出苦相准备讨价还价,林管家忽然开口道:
“行!”
苦相立马变笑脸。
“哎,老林就是爽快,我罗布爱财可是取之有道。每一分钱都来得正,老林你来看,这一方池子里现在还差大约一万七千锭就能填满了。你啥时候要用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全给你搬过去。”
温和有些于心不忍,林管家与自己已经形影不离近二十年,他虽然素日里沉默寡言,但心里想的自己几乎都能猜个**不离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通胜就算明白罗布是当着面在克扣他,他也只能忍着,金子在罗布的手里,而林通胜只有一个人,在这件事上,他无可奈何。
何况小不忍则乱大谋,林通胜的谋局,从一开始就是孤掌难鸣的。
温和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拍了拍罗布的肩膀高声说道:
“罗布儿,这些金子,都是林管家的对不对?”
罗布一怔,一时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是……是大巫神付给老林的酬劳。”罗布每一个字都答得很小心。
“既然是酬劳,那自然是林管家说了算喽。”
“呃……是啊。”
“那么林管家哪日要用,要怎么用,都是他的事,你罗布可插手不得。”
罗布以六十多年来的商人本能感觉到这句话里有问题。
林通胜的金子,我罗布本来就没打算要克扣多少,他手里好东西还多着呢,岂能闹僵?
那为何温和要逼问我这句话?
是了,他这是说给林通胜听的,无非就是安抚人心罢了。
罗布随即哈哈一笑:
“那是自然。”
温和继续说道:“不仅你罗布不能插手,我温和、甚至是兄长也都不能。你可听清楚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芸
罗布见他还把温兰掰扯进来,更加料定他是为了让林通胜听了安心,也凑趣道:“那是一定的。这六池金子,只由老林说了算。”
“你日后说话若不作数……”
“当罚我罗布三倍奉还!”
温和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管家一眼。后者显然领会到了他的用意,报以感激的神色。
“既然这十八年的帐也查了,金子也看了,誓也立了,那林管家你也可以安心了,咱们这就回了吧。”
林管家低声应道:“是。”
十八年的默契使得二人已不用在第三个人面前显露太多,便可知道彼此的心意了。
就像当初温和对着沈娴云,林管家既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的决断,便替他出手斩断了那一缕念想。
罗布见二人似是心满意足了,也不想让他们在这隐秘之所多逗留,便殷勤地引着二人复回到殿上添了几句客气话,送出了金刀毗罗宫。
他看着温和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了一阵,越发觉得温氏兄弟的大不同来。二人虽然都是老谋深算,但性情上很是迥异。温兰行事雷厉风行,形同烈火,温和却是绵密细致,无孔不入。亏得这俩人是兄弟,长短互补,珠联璧合,若是对头,还真说不准是谁更胜一筹了。
沙柯耶中城,城东是各部族首领的聚居之地,城西则是一片好水之地。
怎么个好法?这里的水热气腾腾,浸上个半日,便可肌肤滋润,还可缓解身乏骨痛,尤其是皮肤上有些什么冻疮或是疥藓,连泡上几日,可保一年不复发。
没错,就是温泉。
沙柯耶的地下,有着天然的温泉分流至中城各地,不过疗效最好的当数城西源头的那一段。
温和与林管家出了金刀毗罗宫,便慢悠悠地上了马车到了城西,这里有十几家温泉馆。按温和的安排,林管家已事先将最大的那一家叫“津玉汤”的温泉馆包了下来。
馆内的老板早早地候在了门口,见温和下了马车,忙亲自迎入了馆内。
温和打了个手势,林管家自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老板,示意他不必再跟着。老板欢天喜地地接了金子,吩咐伙计们把馆门紧闭,自己则亲自守在了门口。
温和带着林管家走过馆内的长廊,泉水的热气已扑面而来。温和笑着指指廊下苑中栽培的牡丹。
“你看,这牡丹比起咱们当日闻宅上的那一片牡丹如何?”
林通胜想起闻宅后花园内的那几株白牡丹,摇头微笑道:“不如。”
“是啊……花色虽然相近,精神劲儿就总是差了点意思。这还是我特意让莫大虬从太液城物色了个花匠带了珍种到这儿培育的。沙柯耶地下阴湿,原以为借着温泉的暖气儿能催出几朵花来,不想还是差强人意。咱这一方水土啊……”
林通胜默不作语。
两人都是在南华岛上住了近二十年,虽然闻宅已被炸成了废墟,但原先里面的一草一木还是会有些惦念。
温和自从定了炸毁闻宅之事后,就偶有感慨:
人生不过几十年,且不说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伴了二十年,便是假的也快成真的了。
于是便让人把白牡丹栽到了这沙柯耶的温泉馆内。
林通胜也问过,为何不栽到温宅里去。
“算啦……想看的时候,就来看一看。人若是喜欢上什么就都搬自己家里去,那家就成库房了。”
但其实,温和只是不想让兄长看见这白牡丹。
两人脚步不停,又路过一处假山。这个温泉馆地域不小,在各处的温泉池边又造上了各色园景花卉,边泡澡边赏景,很是写意。
温和指了指一处能瞧见那片牡丹的池子说道:
“就这里吧。”
林通胜刚伸手要替温和宽衣,却被温和伸手拦住了。
“老林,今日你我一同沐浴,就不要讲究这些了。这些年来,你我名为主仆,实是良友,这里也没有旁人,你宽泛些吧。”
林通胜点了下头。
两人脱去衣服,慢慢踱入池子,池中漂着几只蜜柚,柚香四溢。
林通胜见温和呆呆地看着那丛白牡丹,低声问道:
“老爷还是忘不了沈大人?”
四下寂静,惟有泉水潺潺。
良久,一声叹息。
“她总说,咱们种的那几株白牡丹最好。”
有时候,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却是最明确的回答。
“也许我那日不该下手太快。”
温和摇摇头道:“你没有做错,你知道我终是下不了手才唤了你进的茶室。若不是你在,只怕回头兄长要责备我坏了大事。”
“其实在我琉夏国有一种秘法,可以让人假死数日,等瞒过大巫神……”
温和伸手止住了林通胜的话头。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沈娴云只要活着,就始终是我的弱点。即使瞒过兄长几日,也不能长久。他最忌讳因为这些事碍了他的大计,何况……他也不知道沈娴云与我之间有何关系。”
说完自苦笑了一声。
“莫说是兄长,沈娴云自己也浑然不知,一切不过是我痴人说梦罢了。”
林通胜沉默了。
沈娴云与温和在南华岛上共处了二十年,平日里无事时,沈娴云也会到闻宅来与温和饮茶赏花。温和当初是出于算计才有意接近沈娴云,沈娴云则以为他是志同道合之人,也乐于亲近。只是沈娴云一门心思地想要升迁调离南华,温和又克制得不露痕迹,两人间的事若说成“情”字,倒不如说是个“伴”字。
只是有些事,人死了才会觉得痛彻。
温和与林管家炸毁了闻宅后,让赫桂先去了滨州等候,自己则悄悄地入了太液城。莫大虬派了人想接温和回伊穆兰商馆,被温和摆手回绝了。
除了林管家,谁也不知道温和那几日里是如何的失魂落魄。
他去了西北格,找了一户姓沈的府邸,开口说要买下这套房子。
那沈姓的人家是个破落贵族,不过官拜四品,可祖上有人曾经做官到过太傅,家里很有些门第里遗留下
来的傲气,见这么一个老头子过来开口就要买西北格的宅子,刚要喝斥叫人打出去。温和手一挥,命人抬进来几箱物事。
打开来一看,一箱是十成新的金锭,一箱是上好的碧海东珠,还有一箱是各色翠玉玛瑙。
当晚,那所沈宅就成了所空宅,那户人家除了攒在箱底里的一点点金银细软,什么都没有带走。
温和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前,望着那高高悬着在那里的“沈府”二字,几乎坐了一夜。
林通胜默默地陪在那里。
三日后,朱芷洁出了太液上了鲲头舰。
同一天,他也和林通胜出了太液,去了霖州。
娴云啊……听说明皇让翰林院将你的生平记录成册,传颂于世,你若有知,是不是能欣慰一些?这所沈宅,就算是老哥替你还个心愿吧……
池内雾气缭绕,泉水浸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无比舒畅。
“老林啊,我记得你也是个爱洗温泉的吧。”
“是。”
林通胜靠在池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太久没有泡温泉,他甚至有些耐不住这水温了。
在琉夏国的阿苏山下,遍地都是温泉。当地人有时出门赶路时,觉得身子有些乏了,就会随便找个露天的池子进去泡一会儿,遇到彼此不认识的,还会聊上几句风土人情。那里的温泉,有一种硫磺的气味,对于疗伤很有奇效。
“真想哪一天能再泡一次阿苏山脚下的温泉啊。”
温和闻言默然。
阿苏山没了,琉夏国也没了,只是林通胜还不知道。
当初林通胜落难逃到南华岛,是自己将他引荐给了兄长。他教了兄长易容术,又教他如何乔装,深得兄长的信任。
之后他向兄长求助,想让伊穆兰助他打回琉夏国去。兄长说,借兵可以,但军资须得他自己出。
可他一个流亡之人,哪里有钱。
于是兄长说,只要他肯尽心为伊穆兰效力,最终助他荡平太液,每年就会给他一万锭金子。到了碧海国破之日,他有多少金子,就借给他多少兵。
于是林通胜便在南华岛的闻宅呆了下来,一呆就是十八年。
这十八年里,他在南华岛上打点着闻宅的一切,替温兰调教了银花,还教会了自己一手暗器的好功夫。
这样隐忍不发的人,能任劳任怨,无非是有着极强的信念。
可如果这信念一夜之间随着阿苏山崩塌了呢?
温和起初是不知道琉夏国沉没了的,是兄长在御前枢密的前几日告诉的自己。且昨天接到了急报,说碧海的朱芷潋坐着琉夏国的蛇形舰逃向了瀚江。
温和看着林通胜坐在自己的对面,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心里有些犹豫。
然而他终究是开了口。
“老林……琉夏国……没了。”
林通胜没有睁眼,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温泉的水汽还是什么。
“我知道。”
温和心中一凛,他竟然知道,却只字不提。
第一百五十九章 蹊跷
“你打算离开么?”
“离开了,去哪里?” 林通胜摇头反问,这个习惯他几乎已经和温和一样了。
“我以为,你知道了就会离开。”
“你希望我离开?”
“怎会。”
“那你为何会告诉我。”
“我终是不想瞒你。”
“你不欺我,所以,我没打算离开。”林通胜睁开眼睛,看着温和说道:“你和大巫神不一样。”
温和也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离开南华岛的前一夜,海啸忽至,淹了三州八县的那一天。我能听到海那边隐隐传来的轰鸣声。你们不知道,那是阿苏山炸裂的声音。我自小就听过一次,永远都忘不了。”
“可是你没有说。”
“我只猜到阿苏山炸了,但不知道会把琉夏国炸沉了。直到大巫神的探报送到了沙柯耶。”
温和忽然背上一紧。他知道林通胜的本事,但他不知道他竟能偷听到兄长的探报。要知道探报都是在巫神殿将消息传递给兄长,他居然可以自由出入巫神殿而不为人察觉!
“你没有说是因为在等?”
“对,我在等,等你什么时候会告诉我。”
“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呢?”
林通胜笑了笑:“到那时,我再离开不迟。”
温和也笑了。
出入巫神殿的事,若是兄长知道了,不知道会把林通胜怎么样。可他依然肯告诉身为温氏的自己。这是相惜,也是自负。
他既相信自己不会转告给兄长,也相信兄长不能拿他怎样。
是啊,琉夏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以牵制他的呢?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琉夏国没了,我不清楚我此生还有什么可做的事了。”
“听说,有一批人逃了出来,坐着一种奇异的蛇形舰。”
“蛇形舰?”林通胜忽然眼中精光大盛,“当真?”
“千真万确,大约有个十几艘,向西南水道去了。”
“秋月氏……我琉夏十二系王孙,竟然只有秋月氏逃了出来。”
“何以见得……是秋月家?”
“秋月家所封的筑紫藩离阿苏山最远,蛇形舰又是他家独有的船舰,必然无疑。”
林通胜忽然双眼涨得通红,恨得已是眉头紧扭。
“不管琉夏国还在不在,只要秋月家还有一个人,我必斩尽杀绝!”
温和并不清楚林氏与秋月氏之间的纠葛,因为林通胜从不曾提起。但十余年来他从未见过林通胜脸上如此忿恨,猜想他与那个秋月一族应是有不解之仇。
“既然他手上有十七八条舰船,大约人手不少,你若与之为敌,当仔细盘算。”
“是,如今秋月氏的当主应该是秋月实。此人不仅心机了得,且手握家传的灵刀荒鹰,是国中一流的好手,他私下还笼络了几个我雾隐流的门人,这对我很是不利。”
温和忽然觉得看到了一丝新的希望,也许可以将林通胜继续留在身边。
“老林,我有个打算你且一听。我见你与那秋月实似有深仇,我无意来过问你们的恩怨,但既然听你说他也是个人物,
你若孤身犯险未免太冒失,碰巧我兄长也是要派人盯着他们,不如由我伊穆兰替你先打探消息,再作计议如何。”
“大巫神为何要盯着秋月氏?”
“呵呵,兄长他不是想要盯着秋月氏,他是想盯着秋月氏船上的另一个人。”
“谁?”
“朱芷潋。”
* * * * * *
碧浪银沙,青天白云。
浩瀚的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鸟飞得高低四处,自在觅食。忽然一阵海浪急推,远处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船影。
只见那船的船身蜿蜒,驶得极快,后面还跟着十几艘同样形状的舰船。远远看去,就像成群的海蛇游走于水面上。
先头的那艘船的船首立着一尊像,像身是个妖艳的女子,下半部却是狰狞的海兽。
那船的甲板上站着几个年轻男女,笑语不断。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一袭淡灰色长袍,别无饰物,只有项中挂着一枚勾玉,一看便是非寻常之物。腰间别着一把弯如新月的长刀。此刀名曰灵刀荒鹰,正是琉夏国筑紫秋月氏的镇族之刀。
“我们筑紫大人的刀法在我们琉夏国可是国士无双呢。”
出言夸耀的是阿葵。
“没错没错,去年御前试合胜出的就是我们筑紫大人呢。”
随声附和的是阿藤。
“大人执刀的样子简直太迷人了呢,你说是不是啊,鹫尾姐姐?”
被阿葵追问的鹫尾低眉瞧了一眼秋月,柔声道:“我倒觉得筑紫大人作诗的时候……更显我琉夏风骨。”
秋月闻言笑道:“你们若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夸下去,就要被公主殿下误认为我琉夏国尽是些阿谀吹捧之辈了。”
朱芷潋这边已哈哈笑出声来:“不必担心,我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她们将你视作天神下凡了。”
阿葵和阿藤立刻齐刷刷地望过来,那眼神仿佛是在问:难道他不是天神下凡吗?
鹫尾指了指身后的船舱道:“我方才出来的时候,看到千机箱上已经蒙了层灰许久未清扫。”
阿葵和阿藤会意,知是鹫尾想要支开她们,便顺从地行了一礼,笑嘻嘻地下舱去了。
“什么是千机箱?”朱芷潋好奇问道。
“就是你这几日在舱内看到的放在过道各处的大箱子。”
“那是做什么用的?”
秋月不紧不慢地耐心解释道:
“说起千机箱,这话就有些长了。琉夏国与碧海国一样都是临海之国,擅长造船。我琉夏十二皇裔各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工艺,有的擅造商船,有的擅造战舰,我筑紫秋月氏也不例外,擅长的是造快行之船。到了我曾祖父的那一代,他老人家就想,秋月氏的船行得快是因为船身细小,所以除了勘察敌情或是传递消息很难再做他用。可如果要搭载货舱或是舰炮导致船身变宽,就会减缓船速。”
朱芷潋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所谓一船不能两用。在我们碧海国,什么船做什么用是分得很清的。譬如打仗行军用的是鲲头、虎头舰,侦测用的是雀头舰,运送物资或是通商就是鼋头舰,还有王公大臣乘用的头舰。”
秋月实哈哈大笑道:“你们碧海海
域辽阔,这样分开用自然是可以。我们琉夏区区岛国,即使有深水良湾也没那么大的地方,又常有风暴侵袭,船要是太多,是顾不过来的。所以我曾祖父就想了个法子,他在船身各处用活的机关代替了原先的接驳之处,就好比原本是一艘一成不变的船,现在只要启动各处的机关,使船身各处如生了骨骼一般能伸能屈,船形就能生出变化来。”
朱芷潋听得大为新奇:“这船身还可以变化?”
“是,想速行时,可以紧缩各处关节,成蛇形。想运载时,可以展开关节,成蝶形。”
朱芷潋恍然大悟:“控制这些关节的机关,就藏在那些大箱子里?所以叫千机箱?!”
秋月实含笑点了点头。
朱芷潋想起那日在房中,两个侍从转眼间就把一张床榻折叠成了一张椅子,工艺精巧,令人惊叹,可没曾想还能把这工艺用到造船术上来。
秋月实对鹫尾作了个手势,鹫尾立时会意去了。
朱芷潋不知何意,不一会儿忽然感觉脚下一阵震动,似乎船舷两边都在隆隆作响。朱芷潋寻声俯身朝船舷看去,只见细长的船舷后方忽然伸出两条侧翼展开去,拼在一起好似一把团扇。船速顿时慢了下来。
秋月实用刀鞘指了指船翼的边缘道:
“你看那里。”
朱芷潋看到那里有几处钩子,每一个钩子上都挂着一张张渔网。
“再行个一炷香的功夫,差不多就可以收网了。一次的渔量足够吃上三四天了。”
朱芷潋不禁拍手叫好,都是临海之国,果然是各有各的妙法。
她探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可惜他不在,不然和他一起看这些新奇的物事,定是有趣之极。
秋月实见她改了愁色,猜到几分。这些日子里,朱芷潋时不时地就会这样闷闷不乐,他已经看到好几次了。
“是想到苏学士了?”
“嗯。”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你可有什么头绪?”
朱芷潋摇摇头。
“我只听银花说,他曾经出现在南华岛,可我没有找到。”
“他是在哪里失了踪迹?”
“据说是在瀚江边,滨州地界。”
秋月实略略沉思。
“瀚江……这很有些蹊跷。”
朱芷潋不解他的意思。
“瀚江之西是苍梧,之东是碧海。也就是说,苏学士是在两国交界的地方不见了的。”
“姐姐曾让滨州知府搜遍了境内,都不见踪迹。说也许是过江去了。”
“那么苍梧国那边呢?”
朱芷潋摇摇头。
“也没有消息,他若是回了万桦帝都,一定会捎信过来的。可是……杳无音信。”
“既然是在瀚江之东失踪的,是碧海的地界。又听你说,他是太子伴读,受赐衣冠,也不是个无名之辈,那么苍梧国就不曾向你们碧海国来讨要过人么?”
“这一点我也很觉得奇怪,只是之后很快就得到了有人在南华岛见过他的消息,我就没再多想。”
“苍梧不问,碧海不寻,这两边倒是默契得很呐。”秋月若有所思。
第一百六十章 卿问
朱芷潋正细细寻味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冷不丁后面一句:
“倘若你寻他不着,当如何呢?”
朱芷潋立时怒目瞪了秋月一眼。
“不会的!他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寻不着!他脑子那样好使,就算遇到什么事,也一定会想出逃脱的方法。”
“嗯……你说得对,这么看来,他会不会是被人暗算劫了去,比如中了迷药,所以才没能逃脱。”
朱芷潋越发急了。
“你们琉夏国的人怎么动不动就是这些下药啊,易容啊,暗算啊。他一个书生,得罪过谁了?不就是护送我姐姐过个江嘛,有什么理由要被人劫持呢?”
秋月实瞧她一脸嗔怒,却更觉惹人怜爱,忙陪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想不知不觉劫走一个大活人,对那些雾隐流的门人来说确实是太简单了。不如你再仔细想一想,苏学士真的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么。”
朱芷潋闻言,细细想了好一会儿,方支吾道:
“若说有,那就只剩下陆阿翁了。”
当下把南华销金案的经纬说了一遍。
秋月实听完,摇了摇头道:
“不是他。”
“何以见得?”
“依你所说,陆行远已经辞官告老,但他族中子弟依然在朝为任的不少,若要对苏学士不利,一旦事发,不仅是违了你母皇的本意,也会得罪苍梧国,陆行远得保族人平安,避嫌还来不及,怎会再去生事招惹你母皇?此其一。”
朱芷潋听他说得有理,催问道:
“那其二呢?”
“纵然苏学士曾经帮着柳明嫣证言过南华销金案,那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证人,而非主告。陆氏一族要算账也当把账算在柳明嫣的头上才是,怎会反去算计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陆氏三代显赫,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朱芷潋见他言犹未尽,问道:“还有其三?”
“是,这第三件也是我最奇怪的一件。陆氏若要劫持苏学士,目的何在?只是泄私愤?劫持之后又当如何?若杀了他?那还得料理干净,不然就是给自己找麻烦。若不杀他,留了苏学士能言善辩的这张嘴,就更是麻烦。陆行远老谋深算,岂会行此稚子之举。”
朱芷潋被说得如梦方醒,叹道:“你说的这些并不难懂,可为何我就是没有想到呢?”
“正所谓关心则乱,我不过是旁观者清,所以想得清楚。”秋月实说着,从旁取了一袭斗篷来亲手披在朱芷潋身上,“你看天边的云越来越厚了,海风骤起,怕是有风暴要来,先回船舱吧。”
朱芷潋被他一句“关心则乱”说得越发心乱如麻,毫无主意,只得点了点头,朝船舱走去。
秋月实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刀鞘上铮然弹了两下,很快鹫尾出现在船舱口。
“公主殿下要先回舱歇息,你扶她下去。风暴马上就要来了,把船舰收回蛇形,再去知晓后面的船舰,在天黑之前寻个小岛,避过这一夜再说。
“可是!”朱芷潋猛然回头,眼神无助地看着秋月实:“不是陆阿翁,又会是谁呢?我到底要去哪里寻他呢?”
“殿下……方才说的这这些事情,我也不曾亲见,容我推敲一番,待有了主意再说可好?”
朱芷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顺从地下了船舱。
论聪颖,朱芷潋绝不在秋月之下,但论朝堂上的历练和利害,她远不如秋月实来得老道和明白。
虽然她与秋月不过是萍水相逢,可如今有诚心又有人手帮她的,也只有秋月了。
离了太液这么多日子,母亲一定很担心。好在前几日自己在南华岛现身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母亲的耳朵里,至少也算是报了个平安。
母亲,等我找到大苏,就立刻回去……
秋月的船队在无名岛边宿了一夜,第二天已是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朱芷潋一早便披着衣裳立在船头,呆呆地看着远方。阿葵正指挥着几个随从洗刷甲板,心里琢磨着怎么逗她开心。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葵觉得这个公主不仅没什么架子,性情也很好,彼此年龄也差不多,很是聊得来。只是说到那个什么苏学士就闷闷不乐,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忽然边上一个随从指着海面喊道:“你们看那边。”
阿葵探头看去,看到海水的颜色有些变化,知道要紧,忙转身下了船舱。
不一会儿,秋月带着鹫尾也上了甲板。
“不会错,这海水比前几日黄了一些,且浑浊不少。应是离瀚江的入海口不远了。”
秋月说着一伸手,鹫尾已递上一幅地图。
“你们看,按这地图上的标示,从入海口向南行驶,大约两日之后就应能看到梅陇屿了。”
“梅陇屿?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岛吗?”阿藤在一旁插嘴问道。
“不错,咱们琉夏国的渔民为追赶鱼群,有时会偷偷越过碧海国境,有些渔民不止一次地误入这里。因为这座岛形似抱月,很能避风雨,方圆有小半个筑紫半岛那么大,所以,应该能让我们暂时安身一段日子。”
“这么大的岛,怎么碧海和苍梧都没归入自己的国境呢?”阿葵不解。
“苍梧周边接壤的邻邦都是陆上小国,自古也只顾地上的事,到了瀚江之外的海上就鞭长莫及了。碧海则是因为这个岛既无人居住,也无矿藏,离国境远且不好管辖,索性就不在意了。”
鹫尾点了点头道:“我也听我父亲提起过,这梅陇屿看上去风景秀美,实则无半分用处,就连鱼群都因岛附近的泥流又急又多而不愿靠近。”
“所以,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这岛上还算宽阔,咱们就先安顿下来。眼前先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秋月一抬手,高声道:“传我令下去,各舰船调转船头,转向西南。所有人开始打理行装,准备三日后登岛。”
众人一听要登岛,都忍不住欢呼雀跃,纷纷散去开始
准备。朱芷潋依然是独自一人伫于船头,一动也不动,仿佛方才的那一幕与她毫无关系。
秋月见她神色落寞,心中不忍,轻声道:“我见你脸色疲惫,可是昨夜雨声太大,不曾睡好?”
朱芷潋摇了摇头。
“你们要登岛了,既然前方就快到瀚江的入海口,不如你借我一小舟,让我独自回碧海可好?”
“殿下何出此言?我们不是约定好,只要到了岛上我安顿好族人,就陪你一起去寻苏学士吗?”
“不用,你们几千族人好容易找到一片家园,登岛后怎可群龙无首,他们没有你不行。你只要肯借船于我,我便心存感激了。”
“不可!”秋月一声高呼,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鹫尾本已退入舱内,一听到秋月的呼声急促,心下大骇,立刻形似鬼魅夺身而出,转眼闪到秋月身边,见到秋月好好地站在那里,方松了一口气。
秋月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下去。”
朱芷潋看着鹫尾顺从地退了下去,惊讶地望着秋月。与他共处的这些时日里,秋月一直是个谦和有度,和声细语的儒雅之人,她不知道秋月为何忽然如此动容。
“殿下是觉得我秋月过了柳明嫣那道关,便将当日的约定抛诸脑后了?”
“我……我并非此意,我只是觉得出宫时间太久了,若再耽搁下去,我也很担心我母皇……”。
朱芷潋所说并非托辞,苏晓尘让她心神不宁,母亲那边同样让她牵挂不已。她自小到大从未出宫过那么久,也没有闹出过那么大的动静。如果这次回了太液城,母亲一怒之下罚自己三五年不准出城她都不会意外。假如真会有那么一天,眼下就更要尽快在此之前找到苏晓尘。日子一天天地过,母亲如今一定是逼着大姐到处派人搜寻自己的踪迹。
寸阴必争。
“秋月君……我那日与你约定让你帮我找苏学士,是一时情急,没有深思熟虑。我这几日觉得,我是不该和你们在一起的。”
“为何?”
“柳明嫣虽然一时半会儿没有追来,但我母皇眼下一定已经得知了消息,她若知道我和你们在一起,一定会派人紧追不舍,那么你的族人就一定会被殃及。不过只要你借我一艘船,等我上了岸现了踪影,这消息再传到太液城后,我母皇就不会再追你们了。”
秋月低头不语,其实朱芷潋说的这些道理他并非没有想到。且不说明皇,柳明嫣在自己手中吃了亏,岂肯善罢甘休。但他有时看到她望着海面发呆,或是与阿藤她们说笑时忽然变得郁郁不喜,都觉得心中不忍,更不想把她一人抛下。
他不知道那个苏学士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不想看到她愁云四遮,神色黯然。每次她眉间紧锁,他也会跟着心中一沉。
“你说得对,你确实不应该继续和蛇形舰呆在一起。以我的身份,应该为族人的安危考虑。”秋月的语调恢复了平日里的柔和,清澈如水,似是决了什么心意。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登岸
朱芷潋正奇怪他如何这般容易地就被说服了,秋月已摘下腰间的灵刀荒鹰。只见他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对着鞘上的花纹挥指弹去,瞬间如金玉相击,铮然入耳。
鹫尾第一个跃上甲板,紧接着阿藤阿葵,和众侍从也都纷纷赶来。然而秋月手中依然不停,敲击声犹如急雨入夜,经久不息。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甲板上,船速也逐渐减慢,到最后竟然停在了海上。朱芷潋惊奇地发现,就连远处跟随的那十几艘舰船也都停了下来。
秋月终于止了手,执刀望向众人,高声道:“琉夏不幸,国破人亡。我秋月氏承蒙上天垂怜,留得族人六千有余。然而方逃得性命,便遇虎狼之师,所幸遇到碧海国公主殿下,出手相助,才使我等残喘至今。你们说,如此恩情,我琉夏国人能不能忘?
“不能!”
“公主殿下微服出宫是为了寻一个人,我曾答应她等我们到了梅陇屿便助她找寻此人。如今梅陇屿已近在眼前,公主殿下担心再与我们在一起,碧海国派来接她回太液的人会对我硫夏族人紧追不舍,为不让我等受到牵连,她想独自上岸。”
阿藤忍不住轻声呼道:“啊……独自上岸,这怎么可以啊……太危险了。”
阿葵也附声道:“是啊是啊……这大江大海的,公主要一人独行,多不放心啊。”
秋月实点点头,赞许道:“阿葵、阿藤,连你们都懂的道理,我怎会不懂。既然向南是梅陇屿,向北是瀚江岸边,那么这里便是最好的分开之地。因此我决定,由我亲自陪殿下上岸寻人,你们所有人向南登岛,待我帮公主寻到了人,就回来与你们汇合。”
鹫尾惊呼道:“筑紫大人怎可只身陪殿下上岸,大人是我琉夏国十二皇裔的后人,是秋月氏的统帅。倘若大人有什么差池,秋月氏当如何是好?”
朱芷潋听他忽然开口说要陪自己上岸,顿时心中激荡。她暗忖,我道他想着族人,是个宅心仁厚的,却不知他如此重信重义。
当下忙摆手道:“不可不可,碧海终是我的母国,我只要上了岸,便没什么不安的,况且我出宫时也不是没有准备。”说完掏出一个口袋,从里面提溜出一大串令牌,各种花纹的都有。
“看,有这些令牌,走到哪儿都够我吃喝不愁还有人护驾呢。”
秋月微微一笑,“殿下休要瞒我。这些令牌是不假,但殿下只要一出手便显露了踪迹,只怕立马就要被送回太液城去,还如何寻人?殿下现在拿出来,只是想宽慰我等罢了。”
朱芷潋哭笑不得,抱怨道:“你能不能别那么聪明啊。”
秋月不理会她,继续高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再议。即刻让家老宗直大人来见,我要与他交托一下族人之事。”
秋月宗直是秋月实的族叔,声望颇高,他的舰船就紧护在主舰后面。秋月实这么一声,立刻有人传令去了。
鹫尾仍不死心,劝道:“筑紫大人,就算是您已定下此事,也请允许鹫尾与您同行。既然是寻人,路上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何况鹫尾的本事您应是能信得过。”
秋月闻言,有些迟疑。
鹫尾凑上前来低声又道:“……大人再细
想,公主殿下终是未出阁的姑娘,与大人两人结伴而行……只怕路上多有不便……”
秋月醒悟过来,点了点头道:“这种事还是你细心,那你便随我们一同去吧。”
阿藤阿葵听见了,立时也凑上来说要同行。
“不行,这么多人,太招人眼目,反而不便。”
“大人……人多是不假,可招人眼目这话我和阿葵可听不下去了,我们若想隐去身影,寻常人瞪大了眼睛也未必寻得到。”
“就是就是,大人信不过我们就算了,可不能信不过雾隐流的本事啊。”
“放肆,你们对大人越来越无礼了!”鹫尾杏眼一瞪,两人已缩回头去。
秋月哈哈笑起来:“好好,是我不好,是我小瞧了你们雾隐流,你们想去,那就约法三章。”
“好好好,哪三章?”阿藤和阿葵立刻来了精神。
“不许顽皮,不许拌嘴,还有,我让你们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依得?”
“我是做得到的,不知道阿葵怎样。”
“我是做得到的,不知道阿藤怎样。”
两人皆是异口同声,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朱芷潋见这几人商议得热火,已全然不管自己答不答应,都要陪自己同行,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如何舍得与你们分开。”
鹫尾见秋月答应带自己随行,心下甚喜,笑道:“只要能早日帮公主找到苏学士,那便什么都好。”
这话倒是鹫尾的真心话,她心中已暗暗觉得筑紫大人对这位公主很是不一般。凭私心论,如果找到了那个什么苏学士,是不是就可以送走这位公主殿下了?
朱芷潋看着她不觉一怔,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女人偶尔肯笑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好看。
* * * * * *
清晨,碧海滨州的海边,一个老渔夫正在慢慢地收拢渔网。
今日海上大雾,迷蒙一片,还是早些回家歇了吧。
老渔夫正思忖着要回头,依稀看见雾中好像有一艘柳叶小船,船上透着橘黄的灯光。
一会儿功夫,小船已驶近身边。原来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擎着一盏油灯。
那男子笑盈盈地向老汉一躬,道:“老人家,请问从这边上了岸,可是滨州界了?”
“正是,上岸就是滨州兰亭县了。”
“多谢指引。”
年轻男子语气甚是柔和,只是透着些异地的口音。
老渔夫琢磨着这男子莫不是从苍梧国的那一头顺着瀚江误入了此地?瀚江西岸临着的是苍梧国泾州的地界,可又觉得他的口音不像是泾州的口音。
正思索间,那叶小船已漂得远了。老渔夫依稀听得雾中传来几名女子的笑声。
分明只看见一个男人,如何会有女子发笑?
老渔夫看着海上迷雾渐浓,女子的笑声三三两两地回荡到耳边不断,心下有些发怵,暗道今日怪异,不如赶紧收工回家,莫要撞见什么鬼神。
这边男子的小舟又漂了一会儿,已是到了岸边。
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已多了两位年
轻的女子,白衫的清丽脱俗,紫衫的艳如桃李。
白衫女子四下看了看,咦了一声,“阿藤和阿葵藏得真是好,连我都没瞧出来她们藏在哪儿了。”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从雾中飞来一样白色的东西,白衫女子伸手一接,攥在手中一看,是一枚光洁的贝壳。
“我们就在公主身边呢,嘻嘻。”阿藤与阿葵依然闻声不见人。
紫衫女子低声斥道:“不得对公主殿下无礼。”
说的正是碧海国清洋公主朱芷潋。
朱芷潋摆手笑道:“无妨无妨,正好我也练练这些接暗器的功夫,银花好久都没陪我练了,都生疏了呢,鹫尾不要责怪她们了。”
眉头一蹙,又道:“不过说起来,你们两个刚才吓唬那个老渔夫干嘛?看着怪可怜的……”
鹫尾脸色淡然:“这倒是殿下错怪她们了,她们是好心。”
“嗯?好心?”
“她们方才应是在水下瞧见老渔夫离暗礁不远了,这海上大雾弥漫,与平日里的光景不同,稍有不慎就容易失了方向,误入了暗礁群就不好了,所以让他及早回头。”
“哦,原来如此。”朱芷潋醒悟过来,“嗯,那是我错怪你们啦。”
阿藤和阿葵都很喜欢朱芷潋的这种性子,坦率又直爽,雨过就天晴。
秋月也是。
自他决定上岸陪同朱芷潋寻人后,他发现她心情好了不少,这甚至使他有些后悔,为何不早一些做决定,倒让她先前白白地愁眉不展了那几日。
“公主殿下,既然此处已是滨州的地界,我们就事不宜迟,尽快向北赶路吧。”
“秋月君,你说要向北走,可是想到什么头绪了?”
秋月实点了点头。
“我细细将殿下前几日说的话推敲了一番,虽说有消息说苏学士曾经出现在南华岛,但他毕竟是在瀚江边上失了踪迹。我寻思着应该去事发之地看看,也许能寻着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这里是滨州界的最南岸,那么渡江应该是在北面,我打算沿着江岸走,应该就能到渡口了。”
“秋月君你说得很是,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虽说当初是银花亲自传来的消息,可我总是有些不放心,这消息是否真的可靠。”
鹫尾上前道:“既然二位殿下定了主意,那么容鹫尾先行一步。”
秋月点头道:“有劳你了。”
“咦,她要去哪里?”朱芷潋看着鹫尾转眼便失了踪迹。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还卖关子呢。”
秋月笑了起来:“我是真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不过她做什么我都放心,殿下勿急,稍后自见分晓。”
朱芷潋叹道:“她行事确实无可挑剔,我也不得不服气。真不知道她这样一个官宦家的小姐是怎样做到的。”
“你想知道?”
“倒也……”
“殿下想知道的事,我自然知无不言,这路上闲来无事,只当是消磨时辰。”秋月长眉轻舒,笑得极是云淡风清。
浪涛阵阵,拍岸不绝,长长的沙滩上留下一男一女的两行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