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冰结
珲英暂时离了主舰,率领着鹰族开始准备投射落晶粉,鹰族的战战船渐渐与伊穆兰大军分离开来------因为他们必须比其他战船更靠近敌人才能将落晶粉尽可能地投射得更远。
祁烈见珲英离去,也一拱手道:“既然有没有我在这里,鲲头舰都冲上来了,就不必我继续装样子诱敌了吧?我血族不擅水战,也不擅驾船,还须得我亲自回阵中统率。”
祁烈说的是正理,骑着马的血族其实在瀚江上除了能一壮声威别无是处。说得难听点,他能让那些战船紧紧跟着大军而不是七零八落地被江水卷歪了方向就很不错了。
温兰点了点头,示意了默许之意。
鲲头舰的炮火还在继续,而且左一炮右一炮片刻也不停息,就算没打着,也把伊穆兰人轰得心惊胆战。
伊穆兰的军势多过碧海两倍不止是没有错,可架不住鲲头舰的射程太远火力太猛,眼下纯粹只有挨打逃跑的份儿。
再等一会儿,只要再等那么一会儿!
温兰不得不忍气吞声,他现在将所有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那落晶粉上。
只要再给我温兰一刻之寒,必换得冰冻三尺。
温和站在一旁同样十分焦虑,但他的焦虑与兄长截然不同。
他不太观大局,那个是兄长的强项。他是个察细微的人,这才是他所长。
但有时他很难说服兄长也是事实,这使他常常不得不放弃了上上策而选择下下策来换取兄长的妥协。
“兄长……虽然我没有什么更好的计策,但有些事,我希望兄长能多留一条后路。譬如……”温和指了指自己的脸。
温兰没有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不得已应了一声:“好吧。”
此时的瀚江之上,波涛起伏,北风呼啸,整片天空都已被染成了阴灰色。
苏晓尘站在船头倾耳细听,鲲头舰的整个甲板上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包括碧海明皇朱芷潋在内,无一人敢说话。
好一会儿,苏晓尘的表情忽然有了些变化。
“来了!”
众人紧张的神色顿时松泛了不少,纷纷吁了一口气。
朱芷潋问道:“大苏,你听清楚了?”
“不会错,这样多的鹰啸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定是鹰族将所有的鹰都放出来了。看来温兰已经咬饵上钩,咱们继续第二步!所有人,都暂时披上斗笠或毛布,遮住身子,免得被洒落的落晶粉伤了肌肤。”
柳明嫣闻言打了个手势,除了舰首炮的炮手立刻披上早已备下的斗笠,其余人纷纷躲入船舱内。
朱芷潋好奇道:“大苏,这落晶粉的功效果然那么厉害?”
“这东西的功效我亲眼见过,能把整片沼泽冻住,非同小可。 瀚江虽然宽广,但若是鹰族以神箭手和雄鹰前后同时投射,要冻结鲲头舰周边的水域最多用不了半个时辰。”
朱芷潋想起当初太液城中温兰化名杨怀仁时,曾三天两头掏出些稀奇玩意儿诱使她靠近,确实是有不少
奇思妙想的物件。单以才能论,温兰于炼金术上的造诣无异与鲁秋生于格致术上的造诣,都堪称一代名匠。
柳明嫣在一旁劝道:“陛下,落晶粉很快就要洒下来了,不如请先下船舱暂避?”
朱芷潋摆摆手道:“不必,我和大苏在一起便好。”
柳明嫣见她神色坚决,叹了口气,只得吩咐左右道:“去,在陛下和苏学士的前方支个布篷,挡住落晶粉。”
苏晓尘本想跟着劝朱芷潋暂避,然而目光相触的瞬间已然明白她不会改变心意,索性指着布篷笑道:“这倒让我想起当初与你游太液湖时你那只银边小船上的墨兰帐,也是这般遮风挡雨。”
“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再泛舟湖上……”
“只要你愿意,日后咱们可以游个够。”
苏晓尘话音未落,前方兵士喊了起来:“敌船出现了!”
苏晓尘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不会错,船头挂的是鹰族的徽记,姑姑的船到了。”
与此同时,空中鹰啸声大作,数不清的雄鹰从掠过云端。很快,落晶粉犹如细雪一般纷纷洒落,一时间空气犹如被凝结了一般,凭空生出许多寒意。
朱芷潋几乎眼看着鲲头舰周边的江面上开始渐渐凝结,湍急的江水也开始变缓,犹如江水中被勾了芡一样一点点凝滞起来。
“这落晶粉果然神奇!”
苏晓尘顾不得惊讶,转身对柳明嫣说道:“柳总督,请将鲲头舰的船速放缓,火炮的射程拉近,以免误伤了鹰族的船。注意不要放得太缓,以免露了破绽。”
柳明嫣因事先得了朱芷潋的命,一切调度皆听苏晓尘,起初有些不服。但一段日子相处下来,她确实发现这个慕云氏的高徒诡计百出,很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鲲头舰渐行渐缓,鹰族的箭矢带着一包包的落晶粉在空中爆开,精准地洒落在鲲头舰的前方。很快,前方的水域和两侧及后方的水域一样,也开始渐渐冻结。
温兰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果然看见鲲头舰追赶自己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竟是被冻在了原地,几乎不能再动。
温兰喜出望外,拍掌大笑道:“天无绝人之路,落晶粉果然有用……温和你快看,他们已经动不了了。眼下正是反攻的好时机,还等什么?赶紧把所有的大小蛇形舰全部放出去,大蛇形舰去撞沉霍青林的船,小蛇形舰趁势炸掉鲲头舰!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死都由不得自己了!”
温和迟疑道:“全部?要不要留个几艘……”
“不要留,一艘都不要留!”
这时,兵士匆忙来报:“禀告大巫神,血族的四艘虎头舰已返回滨州码头上了陆。”
“什么?”温和不解道:“血族返回岸上了?”
“是,据血族兵士来传,说不习水上颠簸呕吐不止的兵士太多,已过了半数,血焰王自己也站不稳,生怕被敌人看见了堕了士气,于是就先上岸了。”
温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随他们去,既然不需要诱敌,让他
们在水上呆着也是无用。”
温和越发狐疑起来:“兄长,珲英和祁烈都已经各奔东西,如今留在这里的只有咱们刃族的两万人,倘若有什么不测……”
温兰被这么一说,猛然惊醒。先前此二人一直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所以并不担心,而眼下则都各自带着自己的族人离了伊穆兰船阵,虽说都有正当的缘由,但的确让人有种不安。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大好战机便放过了吧?”
“兄长,蛇形舰可以放出去,但咱们须得更换船只,王舰过于显眼,必是众矢之的,若有不测,必然首先遭难。正所谓狡兔三窟,兄长换了舰船,弟弟我才能放心啊!”
“然而将士们得知我换了王舰,难道不会军心溃散么?”
温和笑了笑:“所以我方才才让兄长……”
温兰无奈,点了点头。两兄弟伸手入怀同时掏出一个小包,又从包里面各自取出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不过片刻,俩人犹如变戏法一般互换了面容,温兰将自己的那根黑曜手杖递了过去,说道:“温和,你自己要小心。”
“兄长……弟弟还想叮嘱一句。”
“你说。”
温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开口道:“兄长,无论胜败,留得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逞一时之血气。”
温兰哑然失笑:“我明明活得比你久,反倒被你说得好像不如个愣头青一般。放心,我虽换了舰船,但不会离你太远。有什么变化我自会使人递消息于你。”说罢,急匆匆地下船去了。
温和见兄长离去,多少放心了些。
只见远处的鲲头舰已彻底被冻在了原地,火炮落下的地方也越来越近。
温和见天上的鹰群已慢慢开始回撤向北飞去,知道落晶粉已投射得差不多了。但珲英的神射手们显然还没有停手,漫天的箭矢依然如蝗虫般地袭向远方。
这个珲英……倒是谨慎。也是,偌大的鲲头舰,多投些落晶粉才能冻得结实!
“敌船已停,咱们暂且不用后退了,让所有的蛇形舰都在附近待命,仔细看远处,一旦鹰族的船往回退了,就把蛇形舰都放出去!”
温和的声音、身形和神态与温兰本就差不多,两人互相易容之后,几乎没什么人察觉船上的统帅已换了人,而鲲头舰不再前进也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仅是鲲头舰,连两侧的霍青林的船队也似乎渐渐被波及而在挺在了原地。
温和眯眼拿手粗粗地丈量了一下。
这一段瀚江的水域和千凫沼相比要小得多,如果珲英将剩余的落晶粉一口气全部投出去,应该会比上一次冻得更结实。
很快,又过了半个时辰,温和依稀看到天上的箭幕有些稀薄起来,鹰族的战船也开始渐渐回撤。
是时候了……
“将士们,鹰族已经铺好了路,接下来就看咱们刃族的手段了。胜负在此一举,只要炸沉鲲头舰,伊穆兰必然一统天下!蛇形舰,出阵!”
第四百九十六章 沉江
鹰族的战船回撤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尽数列于刃族战船的后方。温和无暇去看珲英那边,只顾着看南面那一片被冻在原地的敌船。
所有的蛇形舰皆已潜入水下,料想不消一时三刻,鲲头舰就会被炸成八块沉入江底!
温和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心里默默地估算着时刻。
想起从青春年少潜入南华岛那一刻起,寒暑蛰伏不觉数十年,转眼两鬓成雪,发不胜簪。
而身边的人呢?林通胜、罗布儿、沈娴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掩了身影去。
北漠沙尘止不住,南华牡丹空留枝。
若让自己再选择一次,当初还会答应兄长的恳求,一同入了碧海国吗?
温和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他是个极其清心寡欲的人,他没什么喜好,也没什么欲求。
俗话说无欲则刚,可他也从来没能在兄长面前畅所欲言过。
这样说起来,也许保护兄长的安危就是他唯一的**。
就像此时此刻,他只有让兄长逃离碧海人的视野才觉得稍稍放心一些。至于自己会如何,他是真的没想过。
温和努力抑制住紧张的情绪,暗忖该是到了交战的时刻。
然而瀚江的水面上依然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声响。
难道船速稍稍慢了一步?
这不可能……由北向南无论是水流还是风向都是顺行,只有更快而不会变慢。
温和能感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吊上咽喉。
一同滋生蔓延的还有恐惧和惊疑,从心底逐渐翻涌上头。
同一时刻,鲲头舰上的兵士们已撤去了包裹在头上的头巾,苏晓尘与朱芷潋也走出了布篷。
甲板上再次聚满了人,但依旧维持着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紧盯着苏晓尘,看他竖耳倾听,不敢扰了分毫。
苏晓尘站在甲板的最边缘,神情凝重。听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举起一只手,紧接着重重地挥下。
“成了!”
顿时人群中泛起一阵欢喜雀跃,所有人心中的一颗大石头都落了地。
朱芷潋即刻号令道:“南疆的各位将士们,伊穆兰的狗贼们已成了瓮中之鳖。昔日的灭国之恨,屠城之仇,尽在此刻!今日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让温兰再逃了性命。只要是能擒住温氏二老之人,封侯拜将,我朱芷潋一定厚赐!”
鲲头舰上顿时欢声雷动,柳明嫣则高呼一声:“开船,全速向北!”
巨大的鲲头舰应声而动,铁墙一般的船舷犹如锋利的锯子毫不费力地便碾碎了方才被落晶粉冻上的薄冰,直逼伊穆兰的船阵。
阿葵和阿藤伤势方好了一些,听得甲板上人声鼎沸,忍不住也强撑着身子过来看,却不明就里。
她们见鹫尾也站在一旁,忙问道:“鹫尾姐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鹫尾见她二人脸色虽不大好,但看
起已无大碍,也是欣喜。
“伊穆兰人中了陛下的计策,蛇形舰已经尽数沉入江底,这场仗,咱们赢了!”
阿葵奇道:“这是如何做到的?伊穆兰人的蛇形舰不是比我们多多了吗?好好的如何会沉了江?”
鹫尾叹道:“陛下的奇思妙想,实在令人佩服。有一日,她说她想起了第一次上咱们蛇形舰的事儿。”
阿葵想了想,“第一次?那是……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夜她想偷偷逃走,然后在甲板上撞见了阿藤,还和阿藤打了一架。”
阿藤也想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奇怪她怎么会有咱们的银铃索呢。可是那一次怎么了?”
“那一次陛下从船舱出来的时候,偶尔看见了咱们船舱里各个角落都放着些‘大箱子’。”
“大箱子?”阿藤和阿葵对视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是不是说咱们的‘百机箱’啊?”
“是,陛下没见过那东西,觉得奇怪但又急着想要脱身,所以也没打开看。后来她又偶尔想起这事,颇有些惦念,就问了筑紫大人。于是大人带着陛下看了几处百机箱,告诉她这箱子其实并不是存放物件的,而是一个机箱,里面都是蛇形舰的铁管。”
阿藤抢过话头道:“陛下一定是不知道咱们蛇形舰为什么能变船型,其实这些铁管遍布全船,就像人身上的各处软骨一样,说成是咱们蛇形舰的蛇骨也不为过呢。”
鹫尾点头道:“陛下确实不知道,不过大人讲给她听之后,她立刻就明白了。原来这些铁管的聚集和接驳的各处关卡便是掩在了这些百机箱里面。平时不外露,也就不容易受损。”
阿葵还是不明白:“可是这和伊穆兰人的蛇形舰沉江有什么关联吗?我听说那个什么大巫神是让碧海工部尚书鲁大人亲自仿造,还说那鲁大人有本事能仿造得一模一样。”
鹫尾笑道:“陛下正是因为知道了百机箱的详细才想出了这个计谋,她知道鲁大人仿造的手艺了得,所以才故意让大人放出一艘蛇形舰让伊穆兰人抢了去,这样,他们就会把所有的取胜的希望寄托在蛇形舰上。”
阿葵继续问道:“然后呢?”
阿藤忽然明白过来,“啊,我知道了,难怪那一夜姐姐要派二十名雾隐流的好手去滨州码头!”
阿葵听得有些迷糊:“什么?你们还去过滨州码头啊?”
阿藤道:“是呀,你那几日还下不了床,在船上养伤。是鹫尾姐姐和大人带着我去滨州码头的。不过……我们是去林中伏击林通胜了。那二十名好手我只知道是奉了姐姐的命上船做些手脚,具体要干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鹫尾笑道:“你没问,所以我也没说。他们当时是带了锈水潜入船上的。”
“锈水?”
“咱们蛇形舰的铁管最怕生锈,一旦生了锈,铁管便不能灵活转动,所以平日里都必须拿油养护。鲁大
人虽然仿造得毫无差池,陛下也猜到鲁大人在仿造的时候一定会看出需要用油养护的关键,却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伊穆兰人。起初伊穆兰人用蛇形舰大破苍梧军时,百机箱内尚未生锈,所以无碍。而我们那一夜专挑那些小的装有火雷的蛇形舰,将锈水灌入了船中各个百机箱内。而那些铁管有箱壳罩着,伊穆兰人根本就没有发现船被动了手脚。以至于下了水才现了端倪。”
“原来如此!”阿葵终于明白了过来,“所以伊穆兰的小蛇形舰今日想要变形潜入水时勉强还行,但想要再浮出水面就会发现变不回来了?”
“哎呀!蛇形舰每隔一段时间必须浮出水面,要是不这样的话……”阿藤不由捂住了嘴。
阿葵幸灾乐祸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些船上还装有火雷?这下可好,哎,可惜船在水下,我们听不见那一声‘嘭’的爆炸声了。”
鹫尾笑道:“你们听不见,苏学士可听得见,他是鹰族的子孙,耳力惊人。方才他就是听到了水下传来的爆炸声,这才确定伊穆兰人的小蛇形舰全沉了。要知道鲲头舰虽然威猛,但如果被那些蛇形舰用火雷炸穿了船底,后果也是不堪设想。如今小蛇形舰全军覆没,剩下的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阿藤问道:“可是,不是还有那些大蛇形舰吗?他们怎么也没有半点动静呢?”
阿葵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你笨,你没看见水面都被冻成了冰吗?他们还怎么浮上来,当然只好在水下憋死了。”
阿藤不服气,回敬了一下:“你才笨,我都知道这次是伊穆兰的鹰语王暗中和咱们的苏学士合计好的,用大半的假落晶粉掺了点真落晶粉撒在鲲头舰周围,所以看起来像是结了冰,其实都是些薄冰而已。那鲲头舰也是故意放缓船速来迷惑伊穆兰人的。”
阿葵嘟嘴道:“我才不信,要是用的假落晶粉,那些蛇形舰想要浮上来不也随随便便就把冰层顶破了吗?”
鹫尾劝道:“好啦,别再吵啦,就你们这种脑瓜子能想明白才见鬼了。苏学士早就想到这一节了,他料到温兰会让小蛇形舰对付鲲头舰,而把大蛇形舰派去撞击霍青林的船。所以他用小鹰带信给鹰语王,要她在鲲头舰周边撒上假落晶粉,而在霍青林的船队附近撒上在真落晶粉。那些大蛇形舰到了附近想要上浮而拱不破冰层,当然只能沉入江里了”
阿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我说怎么霍青林那边忽然这么老实,说不动就不动,原来是真被冻住了。”
“苏学士也是怕霍青林临阵不肯听话到处乱跑,所以索性一并冻住了。”
阿葵也拍手叫好道:“原来咱们被冻住是假装的,现在伊穆兰人看见咱们忽然破了冰层朝他们冲过去,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吧?哎呀,可是伊穆兰的船速比咱们快,要是追不上可怎么办啊?”
鹫尾微微一笑道:“都说了,单凭你们的小脑瓜是想不明白的,苏学士早伏下了计策。”
第四百九十七章 温和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这话对此刻的温和来说就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谎言。
所有的蛇形舰入水之后悄无声息,再没有任何的动静。
让他从心底里升起恐惧的正是这江面上的一片沉默。
失了蛇形舰犹如狮子被拔了牙,空有血盆大口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然而真正让温和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远处的鲲头舰忽然动了!
温和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他哪里还有时间去思考这么多为什么,他脑中头一个闪过的念头是:逃!
只要能逃上岸,鲲头舰便鞭长莫及。而现在如果调转船头,大约还是来得及的。
“所有舰船,立刻调转船头,向北与鹰族会合!”
鹰族还有神射手,人数也有四万。上了岸,只要刃族的金甲兵挡在前面,鹰族的箭矢一定可以让碧海人知道厉害!
刃族的战船慌忙掉转船头。
所有人在远处越驶越快的鲲头舰的震慑之下都有些慌不择路,这让温和甚至一时分辨不清兄长在哪一艘船上。但他可以断定,此时的兄长也不会有勇无谋地想要上去和鲲头舰硬碰硬。
只要上了岸……有的是大展拳脚的战场!
然而温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自己的船速好像有些停滞不前,仿佛被人拽住了后腿,如果船有腿的话。
离船舷近的兵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指着水面大叫起来:“结……结冰了!”
温和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探头朝水中看去。
这一次,他要怀疑的是自己的眼睛。
冰……怎么会是冰?
越来越多的兵士开始惊呼,从江面上泛起的寒气已经笼成了一片,把所有刃族的船只全都罩入其中。而在那寒气之下,分明是白皑皑的冰层。
“快看!是鹰族人搞的鬼!是他们!”
温和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上游的鹰族战船上,士兵们正在将一堆堆白色的东西往瀚江中倾倒。
……落晶粉,是落晶粉!
珲英在回撤的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上游,然后顺着江流将落晶粉倒入江水,如此多的落晶粉一口气投下来,很快就在鹰族战船和刃族战船之间冻出一条厚厚的冰层,把刃族死死地挡在了冰层以南。
珲英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落晶粉?
温和猛然明白过来,一定是刚才投射鲲头舰时用了假粉,而真正的落晶粉却用在了此刻!
鹰族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和我刃族翻脸反目。
这会是珲英的智慧?
不管是谁的智慧,能今日彻底撕破脸皮,必然是有将我刃族斩草除根的把握了!
这才是让温和最心慌的。
身后的鲲头舰紧逼上来,船上的兵士已是心生绝望。
就像是眼看着身后有一头猛虎一步步地靠近,而自己却被堵进了一条死路。
兄长……至少要让兄长逃出去!
温和迅速地扫了一眼,估摸兄长的船应该是在船阵的东北角。于是高声喊道:“所有人,将能用的火种、火瓶、火油全都入抛到冰上,我大巫神今日与众将士亲自断
后,自有神谕护佑。只要能朝西北方融出一条水路,咱们就能逃出去。”
人的求生欲有多强,兵士们的动作就有多迅速。
危难时刻手足无措时,只要有一个人能提出个明确而坚定的办法,不管是不是有效,多半会成为众人心里的那根救命稻草。
随着鲲头舰的逼近,那巨大的船体也显得越发可怖,而在刃族的战船刚刚被纳入鲲头舰火炮射程的那一瞬间,末日般的轰鸣声立刻响彻了整个江面。
这大约是柳明嫣这些年来打得最爽快的一次水战。
她从未遇到过这么多的战船像被圈养在栏内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火炮当头落下。
珲英投放的落晶粉的角度简直刁钻到了极点,那道弧形的冰带逼得刃族的船密密麻麻地聚拢到一起,竟然没有一艘漏网。
尽管如此,朱芷潋还是吩咐柳明嫣仔细炮火,尤其是不要伤了王舰。因为她想活捉温兰,她不想让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一炮轰成渣,这完全不解恨。
这样做的结果,很快就让温和发现,不出半个时辰,除了自己所在的王舰,身周的一圈战船几乎全被击沉。
温和明白,这是故意的,朱芷潋一定是为了生擒兄长。
但这也许恰好是唯一的机会!
温和看到东北角的冰层在一堆火油的集中燃烧下渐渐已融解开去,江面上也打开了一个缺口,心中越发坚定。
兄长,你一定要逃出去!
他一改往日的和声细语,大声吼道:“所有战船往西北聚集冲上岸去!王舰上的所有将士随我来,今日便是死,也要把那鲲头舰撞出一个窟窿来!”
兵士们不知道此刻说话的是温和,因为此等凌厉的气势除了大巫神温兰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连大巫神都视死如归,甘愿为刃族其他战船上的弟兄舍命断后,自己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当下士气一振,纷纷呼应。
刃族的战船大半已经被炸沉,只有少数的几艘硬生生地在冰层的东北角撕开一个口子靠近了江岸。而温和所在的王舰正以最大的速度朝鲲头舰笔直地撞去。
柳明嫣远远地瞧见,皱眉道:“陛下,臣没想要这厮的性命,可这厮倒不领情啊。要不然咱干脆就……”
朱芷潋摆摆手,显然是不愿意。
“无妨,他要来就来。料想到不了跟前。”
柳明嫣闻言,即刻会了意,咯咯笑道:“原来陛下已有准备。”
当下再不多说。
温和指挥的王舰来势迅猛,又是顺风而行,在江面上宛如脱缰的野马直冲过来。
连温和自己都没有想到,内心中还有如此暴烈的一面。
也许是压抑得太久终于可以借着兄长的外形彻底释放一回,也许是年近古稀而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让自己感到再无牵挂,总之温和此刻反而没有多少恐惧。他坚信兄长的船已经突破冰层靠了岸,一旦遁入滨州的丛林,就能逃回太液城重整旗鼓!
“咚!”温和忽然觉得脚下的王舰似乎被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与其说撞上了什么,不如说被撞上了。
紧接着又是剧烈的几下撞击,王舰几乎要被撞得倾倒。
“怎么回事?”温和急忙喝斥道。
然而底下兵士的表情和他一样茫然不知,因为四周除了浩瀚的江水和远处矗立的鲲头舰什么都没有。
温和又惊又疑,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王舰的另一侧好似被人在腹部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甲板上已有不少兵士顺势被甩入海中。
这一次,温和终于看清了。
江面上出现了几条蛇一般的黑影……
两次撞击已将整条王舰撞得彻底转了方向,只在江心慢慢地打转。而更糟糕的是,温和分明能感到船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远处的鲲头舰还是岿然不动,看来……想要玉碎的念头是要付诸东流了。
王舰的桅杆终于撑不住倾斜角度的压迫,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重重地折成两段倒将下来砸入水中。落水的兵士几乎无人识得水性,有些幸运的离桅杆不远的急忙死命保住,其余的则扑腾了几下便沉入了江底。
温和叹了一口气。
原来自己的归宿会是在这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也好,流水不腐,干干净净。
他整了整衣衫,缓缓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看着江水一点一点地没过甲板,打算安安静静地迎接人生的最后这一刻。
娴云,若你愿意,下一世我再为你买一所宅院。西北格,青石砖砌的,可避风雨……
温和低头轻笑了一声。
人真是奇怪,一辈子唾手可得的东西却被压在了箱底,到死前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是想寻死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温和睁眼一看,是个素不相识的冷艳女子。
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你是雾隐流……琉夏人?”
鹫尾没有回答,然而神色间很有些鄙夷。
“闻名天下的大巫神,却选了这么个死法,真是令人失望。”
温和心中“咯噔”了一下。
此人没有否认是雾隐流,那么自然也应该识得易容术。假如自己此刻暴露了身份被他们察觉不是兄长,则一定会转头去追兄长。
能拖得一刻兄长便安全一分,眼下不说话也许才是最不容易露馅的方法。
鹫尾见他不接话,微感诧异,她从苏晓尘和朱芷潋口中都听说过温兰的为人,知道是个言辞犀利之人,却不知为何变得这般木讷。
秋月实和族叔秋月宗直带着蛇形舰本来就伏于鲲头舰周边的水下,见这艘王舰直冲过来,悄悄从两边以船头的长矛撞碎船底。朱芷潋猜到秋月实会有这一手,于是唤了鹫尾先一步上了王舰,务必要将温兰活捉回来。
鹫尾眼见水越漫越多,双腕一抖,各使出一条银铃索,一条攀住高处,另一条则卷向温和的腰间。收放之间,已是将温和拽到了甲板上最高的地方。
温和见她身手,知道在自己之上,索性也不挣扎,由着她用银铃索捆住自己,心里只盼不要露了破绽。
然而鹫尾刚刚靠近温和的瞬间,忽然发现他面皮与颈部交接处的肤色有异,惊觉到不对劲,喝了一声:
“你不是温兰!”
第四百九十八章 单骑
阴天与晴天的一大不同,在于无法判断时辰,有时让人甚至分不清上午和下午。
自从刃族的战船被鲲头舰轰得只剩下十之一二,已经过去了小半日。幸存的战船在珲英布下的冰层中找到了通往东北方的一个小缺口,那里也是相对离滨州码头岸边最接近的地方。
船上的士兵已是拼死护住扮成温和模样的温兰,尽管他们也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为何温枢密比起平时来要显得脾气暴躁了些,但显然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些细节。
而温兰则意外地发现,迄今为止他自以为以威严治军所赢得的尊敬也许还真比不上弟弟温和平日宽仁待下博来的好感。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离不开弟弟,刚柔并济才是兄弟二人最好的互补。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时候在瀚江江面上温和以王舰直奔鲲头舰的事,他心中除了忐忑和猜测这种玄无边际情绪以外,完全摸不着底。
回顾身边,能护卫自己的卫士只剩下区区三四百人。罗布儿留下的金甲兵基本上都被沉了江,刃族……怕是要名存实亡了。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温兰强硬的性子没有允许这种软弱而消极的念头在脑海中停留太久。
逃出滨州,一路向东!
只要能入了太液城,可攻可守可退霖州,宝坻城还在自己手中,莫大虬手中也还有钱有粮,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
没错,重头再来!
温兰几乎在赶走绝望念头的同时已经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对策。
不如干脆撤回到镰谷,把谷口用火雷炸坍后以碎石封死。
不管是碧海人、苍梧人还是琉夏人,不过是因为有自己这个共同敌人才会一时间蛇鼠一窝地聚在一起。只要堵住镰谷,再加以时日,他们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窝里反,而自己则可以在宝坻城休养生息,最重要的是,把珲英这个叛徒一并丢给他们,不怕他们不生出内乱来……
温兰一言不发地骑着快马带着那三四百人朝东疾行。
他忽然想到,珲英是叛徒,那么血族的祁烈呢?会不会也是同谋之一呢?
温兰仔细回想先前的每一个细节,依然说不出祁烈有什么异常,除了临阵忽然退兵上了岸。
但是此时此刻,温兰已经无法冒险去相信一个本来就对自己怀恨在心的人。他所处的局面已是几近崩溃边缘,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试探。
就在这时,他隐隐觉察到前方有些不对劲。
虽然林中看似空无一人,但他分明能感到一阵杀气。身为伊穆兰刃族来说,这杀气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
血族……
温兰急急地勒住马头,朝远处看去,然而已经迟了。
岔路口处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声,显然已将前方的道路全部封住。
此时,半空中一枝箭矢飞过,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血族的劈风箭!
能射此箭者当世只有一人……绝不会错,祁烈就在附近!
温兰心中一惊,已是勒转了马头。
身周数百金甲兵都知道血族骑兵的厉害,事已至此,知晓逃脱无望,纷纷涌到温兰身前。
“请温枢密走小路,此处自有我等挡住血族!”
温兰听见远处渐渐响起嘈乱的马蹄声,知道再不走便真要来不及,只得纵马朝左侧丛林中一纵,独自逃了。
向东去的大路被祁烈封了,还有哪里可以去?
温兰对着马屁股急急地抽了几鞭,忽然想到了什么。
北面的落英湖。
树林茂密,地上的枯枝败叶可掩住马蹄的足迹,湖水声震耳欲聋,也不会被听到的动静。虽然要向北迂回一阵,但确实是个难觅行踪的去处,当初无论是朱玉潇还是苏晓尘,从落英湖畔被劫走时都是无声无息不曾留半分痕迹……
是了,从落英湖边绕过去!
温兰心中主意一定便不再踌躇,全力向前策马疾奔。
时值初春未至,落英湖南面的树林中正是枝枯叶黄之时,疏疏落落的枝杈交驳间,透着说不出的荒凉。
温兰急急向前赶路时,隐隐约约瞧见前方树下坐着一人。
他以为又是有人埋伏在此,急忙勒住马头,再仔细
看去,发现那人动也不动。
温兰瞧着有些狐疑,便小心向前靠近。不料凑近一看不觉一惊。
靠着树干坐着的正是林通胜,他双手尚握着拳,垂头颓胸
看他脸色灰白身上的血迹已是墨黑色,显然已死去多时了。
“原来是死了……”
温兰喃喃道。
温和还说这世上没有谁能杀得了林通胜……所以自己以为林通胜一定是临阵脱逃了,可现在看来显然没有。
看似暗怀异心的,却不曾背叛。看似温顺服从的,却背后捅刀。
“哈哈哈哈。”树林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我温兰纵横世间数十年,自诩看人无数,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依然还是会看走了眼。
他忽觉得一股悲凉堵上心口,痛得险些跌下马来。
林通胜算是他半个老师,但多年来彼此又颇有些戒备。俩人之间没什么交情,不过是因为利益而相安无事。
可人与人之间,因利益而联手的关系有时反而更牢固,也不拖泥带水,干干脆脆。
温兰下了马,朝着林通胜深深行了一礼,心中默念。
你与我弟弟情谊颇深,恰好我现在又是扮成了温和的模样,也权当是代他来送一送你罢。
行罢礼,温兰复又上了马,继续向前赶路。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带他入苍梧的时候,好像走得也是这条路。那时他曾经感慨这落英湖畔风景如画,想在沙柯耶大都也造一方这样的瀑布来,哪怕只是瀑布的一角……
然而父亲那时的话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有了中意的,就该去夺过来,而不是照着样子再做一个。”
锦绣河山,能者掌之。
不夺了这天下,真是辜负了此生。
温和曾问过自己,夺了天下又将交托于谁。
其实自己何曾在乎过……就譬如那牡丹,若能镇得群芳,一季足矣,何必去在乎能不能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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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精神不好,更新篇幅略短,抱歉。
第四百九十九章 苍焰
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远处巨大的瀑布的轰鸣声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入耳来。
温兰思忖着该是沿着落英湖畔向东迂回的时候了,便循着瀑布声赶去。
时值天色渐阴,树林中已是暗淡一片,难分晨昏。
林中树木越来越密,路也渐不成路,温兰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避让沿路的枝杈。
行了好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横泼如镜的瀑布骤然映入眼帘。
落英湖……一切都还是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世间万象,宛如两个极端。一头是瞬息万变,另一头则是亘古不变,而不变的这一头则永远默守并见证着变化的一幕幕,目送其渐行渐远,成为历史。
空无一人的落英湖畔,温兰稍稍喘了一口气。这时他才感到脚底有些发软,再一细看,不知何时小腿上竟然被树枝划出一道口子。
毕竟是七十岁的人了,再如何在众人面前逞强也很难支撑太久。温兰扶着马背慢慢下了马,他想要稍稍歇息一会儿。
忽然,他依稀看见远处有一处院落,虽然不大,但青瓦白墙,甚是雅致。
不如……去讨杯茶喝。
温兰撕去了人.皮面具,用袖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又整了整衣冠,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
他牵着马走到院落前,只见那宅门虽小,门前挂着两盏藁式描金祥云灯,倒显得很喜庆。
他扣了扣院门,不过片刻,“吱呀”一声,一小童从里面探出头来,见了温兰,问道:“敢问先生是哪一位?”
“在下姓杨,路过此地,想冒昧讨一杯茶喝。”
“哦,先生请进,我去通报我家主人。”
温兰瞥见院门前有一根拴马柱,思忖着万一若将坐骑留在院外总是不放心,便陪笑道:“我这马儿也行了不少路,不知可否也寻些草料于它……哦,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说着便要向怀中掏去。
那小童笑道:“不过是些草料,不值当不值当,院子西头便是马厩,我先替先生牵了去再去通报主人,还请在此处稍待。”
温兰见小童言行举止颇有礼数,暗忖这家主人虽住的宅子不大,却定是有些家世的人家,连底下的仆人都调教得如此出众,于是应了一声“有劳”。
不过一会儿,小童又匆匆复返,作礼道:“请先生入堂稍坐,我家主人说且容他更衣片刻。”
“如此,便叨扰了。”温兰跟着小童走了几步,步入一间草堂。
只见那草堂清简,瞧着淡泊素雅。看似是乡间民宅,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书香墨气。四壁上皆是竹窗,大多都紧闭未开,只有东首边略启了一扇,显然是有人居住。
小童引着温兰入了座,再行一礼道:“我家主人说了,难得有客人来。先生不必拘束。”说完便留下温兰一人在堂中。
温兰看了看四下,除了几张竹子做的椅子和桌案和门口摆的几盆兰花便没有什么了,倒是在屋角有几排书架,上面放了不少书。
温兰有些好奇,心想也不知这家主人看的都是些什么
书,于是走过去看了几眼。
他随手抽出一本,只见写着书册陈旧,却保存得甚好,似是不可多得的孤本。封面上的字体用的是碧海国宫中流传的拈花体------《古茶经》。
温兰翻了几页目录,从碧海国的黑岩青针到伊穆兰国的恶鸦,到苍梧国的无艳春都有记载,后面甚至还有阴牟国的冷心草。
书倒是好书,只可惜自己没什么兴趣,原本就不爱饮伊穆兰以外的茶,看也是白看,不过看来这家的主人倒是个爱茶之人。
温兰搁下《古茶经》,又抽出一本书来看。
只见书名写的是《碧海苍焰录》。
温兰心想,这书名倒是有些意思。翻开一看,竟然是天下诸国的人物传记。
他翻到其中一页,页首写着“朱芷洁”三个字。
“咦?竟然会有她?”
自从朱芷洁远嫁苍梧国,温兰离了太液城后,便再也没见过这位绝世容颜之人。但因为温兰很早便潜伏在太液城中,朱芷洁从小到大的成长倒也算历历在目。
温兰草草翻了几页,多半都是宫中寂寥之事,也无甚要紧,翻到最后是一首诗。他轻声念道:
无波无澜半世安,
龙须断得风云转。
天寒雪落难白头,
遗却双生香殒散。
诗的正下方画了一枝荷花,只是花瓣尽皆凋残在池中,惟有莲蓬中莲子密密麻麻,甚是饱满。
温兰知道朱芷洁是个无欲无求之人,也素来不太在意,对诗中意思看过就罢,并未深思。
他信手向后翻看了几页,只见页首又是一个名字:鲁秋生。
竟然还有这一位?
温兰对鲁秋生的本事很清楚,但对其身平倒知之不多,于是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那书上写得甚是详尽,除了鲁秋生,连带他的祖父、父亲、叔伯兄弟都有提及。当然,大多都是在写他鲁氏历代的杰作。
从鳯头舰到阡守阁,从太液城到蛇形舰,无所不仿,无所不精。
直看得温兰心中暗叹,碧海国放着如此人才却不能善用,真是误国之极。倘若自己是碧海的国君,早就委以重任了。
不过现在鲁秋生已是降了伊穆兰,也不知这本书有没有记载他之后的事。温兰有意知晓,便捉着文末逐句细细看去。
起初仿造蛇形舰时的内容尚且对得上,看到后面忽然写道:“蛇形舰成后,假意托病不处,意在暗中与琉夏族人接应,以图金蝉脱壳……”。
温兰的脑子极快,瞬间明白了什么,不觉大怒。
原来这狗贼是假降!
他再往下看,也是四句诗写在那里。
格致无双夺天工,
拙口藏心掩孤忠。
假降意真伺机伏,
留得太液名与功。
诗下也是一幅画,画了一支七巧九连环。
这厮……这厮!若日后擒了此贼,一定要把他碎成几段喂狗!
温兰怒气冲冲,继续往后翻去,一下翻到了苍梧国的部分,其
中一页的页首上写着“慕云锡”。
温兰想了想,这不是之前的慕云三太师中最小的那一位么。其长兄是左右太师之父慕云铎,仲兄是与璟妃私通的慕云铉。说起来,只听说此人善卜,却知之甚少,因是末子,也没能留下子嗣。不过若论生平,大约与那两个兄长是差不多的。
翻了几页,果然大多都是知晓的,只是提到其中一段,说慕云三太师当年北伐淞阳的常氏余党,回万桦帝都时,慕云锡不意走失了方向,不知所踪,直到大半年后才突然回到太师府。然而对于这大半年中到底去了何处,遇到了什么人,慕云锡皆是闭口不提。
虽然此事有些奇怪,温兰暗想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不看也罢,于是直接翻到了文末,只见也有四句诗题在那里:
绝凌山下一线天,
西台古道有奇缘。
孤鹰难阻祥云去,
飞过千山不复见。
那诗的下面画了一条崎岖的山路,一人扶着山壁,步步维艰,身后的路已经塌方,而前方的尽头却是一处悬崖。
温兰有些看不太明白,也只能暂且搁下,又翻了几页,可连翻了许多页,仍未能翻过慕云氏。
温兰又看到某页上写着“慕云佐”这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
此人名为慕云氏,光有些刚愎自用的性子,智谋却平庸之极,实是辜负了祖上的威名,稀里糊涂被银花炸死在瀚江里,这种人的生平,不看也罢。
温兰继续连着翻,一直翻到页末的诗句处,也有四句写在那里。
螳螂在前雀在后,
瓦石在左玉在右。
天妒英才易摧残,
暗里藏拙方得寿。
诗的下方画着一只猴子,蒙着眼睛和耳朵,嘴巴紧闭。
温兰已不耐烦继续看慕云氏的事,继续往后翻了一大沓,不料翻得太过,却直接翻到了琉夏国的人。
温兰认识的琉夏国人就只有林通胜一人,虽然相处多年,却依然彼此遮遮掩掩不曾交心,更不用说知晓其他人了。
然而当日在落霞湾琉夏人以蛇形舰接走苏晓尘和朱芷潋后,温兰便颇有些好奇,到底那都是些什么人。
他看到书上写着“秋月实”三个字,依稀想起林通胜曾经提过,便是此人率着琉夏族人一直维护朱芷潋于左右,于是便仔细看了起来。
秋月实的生平的头几页显然很是无趣,不过就是读书、练剑、操练水军,把温兰看得颇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样年轻的人能担一族之长,一定与旁人颇有些不同。不料看了好几页,味同嚼蜡,毫无新意。
他心想不知那四句诗是如何写的,索性翻到了文末,果然附了一首诗。
十二皇支血裔真,
移花接木错枝横。
斩尽余鬼反成恶,
无心插柳余荫生。
温兰暗想,琉夏国的事实在是知之太少,不能读懂。可惜林通胜已死,不然他看了这诗句,定能为我解答一二。
他正想着,脑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是宅子的主人来了。
第五零零章 诘问
温兰转身一看,果然见一中年男子踱入堂来。这人一身水色长衫,头戴逍遥巾,手执紫竹扇,身上无一饰物,惟有腰间有悬了一根五彩罗缨。
那人见了温兰,笑吟吟地便是一礼,道:“杨先生别来无恙?”
温兰闻言一怔,心想自己何曾见过此人,当下只好含糊应道:“年老体衰,不记得何时曾与先生有过面识。”
那人见温兰想不起来,丝毫不以为意,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都是些陈年旧事,想不起来又有何妨。杨先生既是口渴了,就请饮茶。只是我这山间野地里,没有什么好茶相奉。”
言语间,小童已奉上茶来,尚未揭盖,已是茶香四溢。
温兰素来不爱饮这种香气外露的茶,然而实在口渴,当下也不挑剔,举起茶盏略一颔首,便咕嘟咕嘟饮了半盏。
不料那茶闻着香气甚重,饮入喉间时却是一阵厚苦。
温兰不禁奇道:“这茶怎么是恶鸦的滋味?”
那书生“哦”了一声,道:“原来杨先生品出来的是恶鸦,我这茶名唤思乡茶,有个奇妙的好处。只要是思乡情切,那么入口时的茶味就会化作家乡茶的味道,以解思乡之愁。”
“哦?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奇茶。”
小童奉上茶盏后,又捧着一碟果子上来,温兰一看更是惊奇。
“没想到这滨州之地还会有伊穆兰的沙棘果?”
那书生依然笑颜不改道:“看来杨先生真是思乡心切……”
温兰暗忖,难不成这果子也是什么思乡果幻化而成的?
“方才我踏入堂时,看到杨先生在看书架上的古籍。我这里好书确实不多,杨先生博览群书,大约觉得那几本书无趣得很吧?”
温兰说话向来直截了当,说道:“鄙人有个胞弟,平日对品茶知之甚精,方才拣起那本《古茶经》翻了几页时忽然在想,若是舍弟今日在这儿,必然对此书爱不释手。”
一句话,既说明了自己没兴趣,又不至于贬了竹舍主人的古籍。
那书生果然连连点头道:“不瞒杨先生,此书已是孤本,很是珍贵,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的。不过杨先生也不必抱憾,令弟虽然今日不在,但日后品尽天下名茶的机会数不胜数,倒不用在意眼下。”
温兰听着竹舍主人这话似是知晓温和一般,隐约奇怪,刚想发问,却接着被问到:“后面那一本《碧海苍焰录》又如何?”
“那一本书……玄妙甚多,有茅塞顿开之处,也有未知方圆之处。若能承蒙指点一二……”
“哈哈哈,言重了。敢问杨先生可知道这书共有几册么?”
“几册?”温兰一怔,“我只看到一册啊。莫不是还有其余的分册。”
“嗯,此书虽然名为《碧海苍焰录》,却不止一册。可一共有多少册,我也说不上来。须知过往成史,史上有名有姓者,皆可入册
。之前不知道已经写了多少册,之后也不知道还会再写多少册。不过是因果轮回,周而复始,换个名头把戏文再唱一遍罢了。”
温兰听着自觉此话大有深意,试探地问道:“先生是否读过书上所载之事?”
“读过。”
“那可读到过记录在下的那一章?”
书生大笑道:“杨先生?没有,那一册书里没有姓杨的人物。”
温兰听了好不尴尬,这话似是在指他故意用假名之事,但又未全然说破,只得跟着讪讪笑了两声。
他忽然心念一转,接着问道:“那敢问先生自己可也是书中之人?”
书生点了点头。
温兰奇道:“方才我翻看了不少,并没有什么人是我不认识的,如何没有看到先生的章节?”
“许是杨先生翻看得太急,亦或是以为知道了,便连着翻过了。”
温兰心想,那倒也有可能,点头道:
“不知此书著者是谁,竟然能对天下事洞察得如此清楚。若此人肯辅佐明君,定然是安邦定国的稀世之才。”
书生摇头道:“那也未必。这世上智者不计其数,智冠天下者当属苍梧慕云氏,可即便是两代太师府,也未能使苍梧国一统天下,何况是这样一册史书的著者,至多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又说什么安邦定国呢?”
“慕云氏智冠天下不假,不过苍梧国不能一统天下,是因为天下智者也并非只有他慕云氏一家。再者,慕云氏同室操戈,矛盾相击,前任太师慕云铎设下所谓的暗渡之策,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席空话。若是转而辅佐我伊穆兰国,只怕早已荡平天下久已,何来这天下纷争。”
“哦?一席空话?”书生显然不以为然,“即便慕云铎已作古多年,杨先生焉知将来这天下不会是慕云氏的天下?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看似一败涂地的局面,也未必没有转机啊。就像瀚江之上,伊穆兰军势众众,碧海兵寡将稀,可一日之间便颠倒了乾坤,胜负扭转,杨先生可曾料到?”
温兰骤然被戳中了痛处,心中怒意顿生,高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我伊穆兰败于碧海不是因为敌势太强,而是被鹰族暗中谋算前后夹击,这才失了胜机。若非鹰血两族背后断我后路,又岂会陷入如此局面?”
“哦?那么敢问杨先生,为何鹰血两族会暗中谋算吗?”
“因为……”温兰说到此处已是一肚子气,摆摆手道:“算了,三族之间积怨已久,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然而竹舍主人依然追问道:“那为何三族之间积怨难解呢?”
温兰被说得眉头皱起,反问道:“先生知道为何?”
“知道,因为伊穆兰的大巫神呐。”
温兰几乎要忍不住怒气,就算是来给了杯茶喝,也不能如此信口开河,当面出言不逊啊。
然而他终究是耐住性子,冷冷问道:
“与那大巫神有什么干系?”
“杨先生可知道,那大巫神在国主之位空悬时,设下了三王一占制?”
“知道。若非那三王一占制,如何能保得伊穆兰国几十年的三族相安无事?”
“哈哈哈哈。”竹舍主人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是不屑:“保得相安无事?若是真无事,哪里会有今日血鹰两族倒戈呢?三王一占,看似井水不犯河水,维系了几年太平,却犹如一把利刃,彻底切断了三族间的干系。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一断就是几十年,再小的积怨也积年累月成了难解的恨意。本来嘛……国主之位空悬,正是三族之间化解纷争的好机会,那个大巫神非要搞个什么狗屁不通的三王一占制,说白了就是干活儿都得听他的,吵架就别来聒噪。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相安无事不过是暂时的,到了紧要关头,一旦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那血鹰两族岂会放过?”
温兰被骂得一头狗血,然而背上直渗出冷汗来。虽然这书生说得不留情面,字字一针见血,无不直指三王一占制的要害。
“可笑那大巫神自以为鬼谋神算,却不懂得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只是利用手中把控着国主,身居高位,而只想着调拨三族人去对付碧海。这就好比一人身体虚弱尚未调养好,就急着要下地犁土插秧,即便插了秧,也是根基不稳弱不禁风,到头来连自己都保不住。”
温兰终于再难听下去,厉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有外敌方可内聚。有碧海,才能让三族合力干一番大事业,要不然就只能为了北漠的那一亩三分地咬来咬去,伊穆兰的大巫神虽不敢说谋略百发百中,但至少到昨日为止也没什么失算之处。若是从一开始便弃了瀚江只在陆上应敌,无论碧海还是苍梧,还能有胜算吗?”
竹舍主人见温兰声音渐高,知道他动了怒气,微微笑道:“所以杨先生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即便今日伊穆兰胜了,占尽瀚江两岸的苍梧碧海,难道便真的是天下一统了吗?”
温兰不觉一怔:“此话何意?”
“天下一统,统的不是疆域,而是人心。倘若打下了天下,却依然鹰族归鹰族,苍梧归苍梧,血族还是去劫掠,刃族还是去卖奴,三王一占变成五王一占甚至八王一占,结果还不是一样吗?听说那大巫神到现在也喝不惯除了恶鸦之外的茶,若是占了温帝在常青殿后的茶园子,是打算一把火全烧了吗?我还听说他打算将宝坻城让给血族,而把鹰族继续留在西台山,这还有半点一统的意味吗?”
“如不这样,还能怎样?”
竹舍主人反问道:“你可听说过血族的长公主在霖州以东的山谷里建了一个小村庄?”
“祁楚?”温兰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何忽然会提到这个女人,“未曾耳闻。”
“血族的长公主将南下的刃族逃奴还有一些其他氏族的伊穆兰人聚拢在一起,建了个村子,她自任了村长。”
第五百零一章 碎骸
“还有这等事?”温兰自知当年骗得祁楚被拒婚后一气之下失了踪影,对她之后的遭遇能不过问就不过问,省得被血族翻了老账,这是头一次听说久居霖州还建了个村子。
“长公主虽然只是女流,可她的眼光要比那大巫神不知道远大了多少。她既不以血族自居,也不让村里的人提自己是刃族的逃奴,所有人都只称是伊穆兰人,不分部族彼此。渐渐的,在村中出生长大的孩童也就不知道还有鹰刃血三族之分,只留下一个伊穆兰人的身份了。杨先生,那村子自建村至今也不过区区二十年左右,倘若再过个二三十年,你觉得那村子里的刃族和鹰族或是血族之间,还会又记恨,还会有分歧么?”
“这……”温兰渐渐明白过来竹舍主人的意思。
他是想说,越是想要区分部族的不同,就越是难以一统伊穆兰,惟有忘却鹰刃血族的名头,才不至于架空了伊穆兰之名。
竹舍主人继续说道:“与此同理,想要一统天下者,便须得摒弃对异族的仇视,天底下氏族繁多,多如牛毛。若是只靠武力去收服,去镇压,即便太平个三五日,能压得长久吗?碧海国一心偏安一方且不去说,苍梧国的慕云氏、伊穆兰国的温氏都有一统天下雄心壮志,可他们谁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妄想用些阴谋诡计投机取巧,做些损人利己的事。可惜啊!那慕云铎多少还忖度过人心所指,知道即便得了碧海也得不了人心,难以长久,所以动了歪心思想借朱氏的肚子生出个名分来。而那温氏却更是愚不可及,竟然觉得灭了碧海苍梧两国便可得了天下……试想他连鹰血两族的积怨都平息不了,又何谈天下,岂非鼠目寸光,惹人嗤笑么?”
温兰听得脸上已冒出了汗,羞愧难当,竹舍主人却仍不住口。
“听说那大巫神温兰还自诩不求子孙蒙荫,只想挣得一世英名,可他挣的哪里是英名,分明是骂名。二十五年前败于慕云氏的毒金之战,二十五年后败于慕云氏门生的瀚江之战,苍梧碧海两国无不想拿住他替自己的君主讨一笔血债。鹰族珲英记恨他紧逼西台神山,血族祁烈记恨他断送血烟六骑,就连他亲手扶上族长之位的莫大虬也不过是阳奉阴违貌合神离。天下之大除了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弟,竟找不出一个愿意追随他左右的人,无不欲除之而后快!如此狼狈之人,即便苟延残喘,还有何颜面可言?”
一席话说得温兰胸口气血一阵翻涌,直气得“哇”地一口血吐出来,落在茶盏中猩红点点。
他勉强撑住桌案,抬头望向竹舍主人。
“你……你究竟是何人。竟然对我的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我?”竹舍主人轻声笑道:“我不过是酒堡山下一孤魂野鬼,是你浸满毒液的算盘中的一颗珠子。当年被你从苍梧掠至碧海,活了半世便妻离子散,肉身俱灭,只留得一点怨念徘徊不散。今日终得见你气数已尽,在此相候相送而已。”
温兰一听相送二字,惊觉不好,紧接着腹中一阵莫名
的寒意升起。
“这茶……这茶有毒?你竟敢在茶中下毒?”
“茶中无毒,心中有毒。”竹舍主人将左袖一摆,顿时整间草堂竹舍消失了一半,青砖白墙变成了荒郊野岭。
温兰又惊又疑时,竹舍主人又将右袖一甩,另一半草堂连同整座宅院也都消失不见,身边哪里有什么奉茶的小童,只是一株细细的杨柳树,而柳树旁正拴着先前的那匹马儿正低头吃草。
“大巫神,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世道轮回,因果有报,恶行孽业,岂能逃得脱呢?”竹舍主人叹了一声,“何况你已是山穷水尽了……不如满饮了杯中茶,就此解脱吧。”
温兰这才发现,不仅是腹中寒冷,口中呵出的是白气,就连手里的茶盏中也氤氤氲氲地飘着冰冷的烟气儿。
呵……一统天下,百族相融。
此间道理我何尝不懂……然而真到了抉择之时,却从未抛开过门户之见,也许这一次……我温兰真的是败给了自己。
山穷水尽,尽得连唯一的胞弟都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若世上真有《碧海苍焰录》那样的史书古册,又会如何评写我这一生呢?
罢了,功过自有后人述……左不过是成王败寇,付诸笑谈。
温兰举起那盏茶,一口饮落,那茶液清冷凛冽,似有回甘。
然而他哪里还有心思品茶,只觉身上越来越冷,不禁蜷紧了身子。
黑暗的树林中,很快恢复了寂静,再也听不到方才的那个白发老人的自言自语。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远处泛起些火光,接着一队人马举着火把渐渐靠近。为首的一男一女,骑术精湛,不一会儿已将四下转了一圈。
“哥黎罕,咱们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那老东西的踪迹,会不会已经跑远了?”
“我觉得不会,鹰语王当初悄悄来见咱们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么?她守大路南边,血焰王守东边,咱们来围堵北边,除非他插了翅飞出去,要不然绝对逃不出咱们血烟骑兵的包围圈。”
“也是。”说话的正是血族长公主祁楚,她擎着火把照着林间细细看了一会儿。
“咦?哥黎罕,你看!那儿好像有个人!”
哥黎罕一拽缰绳,奔了过去,随即喊道:“找到了!”
祁楚急忙冲上去,果然看见树旁靠着一个白发老人,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熟了的样子,正是伊穆兰大巫神温兰。
“他……他是睡着了还是死了?”祁楚越看越觉得古怪,说睡着了却看着气息全无,可若说是死了,又不似死人那般面色灰沉。
哥黎罕挡在祁楚的身前一手拔出长刀,小心地靠近温兰,果然是一动不动。他试着伸手去推温兰的肩膀,不料手才刚刚碰到一点,就听到一阵碎裂声,紧接着温兰整个的身躯犹如碎裂的琉璃一般裂成了无数的冰碴落在地上,看得祁楚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
“怎会如此?这……这是什么妖术么?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从未见过这么邪门的事儿。”
两人正面面相觑间,头上一阵鹰啸,身后又来了一队人马,正是鹰族族长珲英。
她见祁楚怔怔地站在那里,问道:“我见哨鹰一路向北飞来,估摸着大约是在这里,如何?可抓到人了?”
祁楚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指着地上那滩白色的碎冰说:“算……算是抓到了吧。”
珲英看来看去也没看见人,奇道:“抓到了?我如何瞧不见?”
“喏……我们也是刚看到,哥黎罕见他坐着不动似睡着了一般,想要上前推醒他,结果一碰他,他就碎了……”
“碎了?”珲英听得莫名其妙,急忙下马凑上前去看,果然如祁楚所说的,地上些碎裂的冰碴,可全然看不出是个人,只有残留的衣物似乎是温兰平日所穿的服色。
她小心地用手指抹了一点冰碴在鼻下嗅了嗅。
“原来如此……”
祁楚见珲英有了头绪,忙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碎了?”
“他大约是自尽了,吃了些落晶粉……”
“落晶粉?”
“嗯,我那里有许多当初他交给鹰族的落晶粉,也是这般气味。这落晶粉入水成冰,立竿见影。想必他自觉走投无路,又不想被俘受辱,于是索性吃了落晶粉,五脏六腑连同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都结成了冰,整个人都成了冰块,所以哥黎罕一碰,就碎了……”
祁楚听了珲英的话,茫然地看着那一堆冰碴,一时不知所措。
是这个人骗得自己险些葬身大漠,又负了二十年的韶华光阴。她想过要如何报仇,也想过他会怎么死,但她从未想过温兰会自绝得这般尸骨无存。一时间恨意虽消,却满脑子空白。
原来……人还可以死得如此干脆。
三日前,珲英悄悄地来找她,与她说了活捉温兰的计划时,她只觉得兴奋不已。以前一心想杀朱玉澹,后来又一心想杀温兰。可现在这两人都死了,接下来呢?
我祁楚的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只是为了恨意吗?
哥黎罕见祁楚的脸色铁青,见到最憎恶的温兰死了也没有丝毫喜色,有些担心,于是轻声问道:“长公主……长公主?是不是累了?要不先回营歇息?”
温柔的语气犹如春雪初融,祁楚忽觉泪眼朦胧,顺势靠在哥黎罕胸前。长发虽然遮住了脸庞,但哥黎罕分明能感到胸口有些湿意。
珲英对此二人常常形影不离之事早有耳闻,今日亲见只觉这祁楚虽然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十足是血族女子的性子,说爱便爱,说抱便抱,当下只得当成没看见,转过身去干咳了两声道:“碎成冰也好,化成灰也罢,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赫桂!”
赫桂立时上前应声道:“在。”
“找个稳妥的盒子,将地上的那些冰碴连同残留的衣物一并装进去。小心带回营去。”
第五百零二章 谢意
寒冬之后,必有回春。
苦难也和太平一样,终有中止的一日。
黎明之后的瀚江两岸,不再有硝烟四起,也不再有战鼓震天,只有奔腾不息的江水,一去不复返地奔向南去。
朱芷潋在柳明嫣与秋月实的簇拥之下,将鲲头舰泊于滨州南岸,自己则亲自入了滨州府。在那里,鲁秋生已换上了碧海的官服,伏地相迎。滨州知府再一次诚惶诚恐跟在身后,心里琢磨着上一次自己差人将朱芷潋从滨州府送去太液城时把人给丢了,转眼间公主变明皇,大战也落了定,只盼朱芷潋不要想起先前的旧账才好。
朱芷潋显然早就忘了这个滨州知府,只顾着与鲁秋生说话。
忠臣、智臣、良臣。
鲁秋生无愧于以上任何一个称谓,朱芷潋除了连声夸赞,更好奇的是母皇如何命他暗中埋伏在温兰的眼皮子底下的。须知太液城中加冕的那几日中,朱芷潋并不曾见到母皇与鲁秋生有什么交代,相反母皇还故意在殿上挑明压死血烟骑兵的阡守阁是出自鲁秋生之手,引得祁烈差点没掐死他。
鲁秋生只是一笑,应道:“先皇陛下确实没有叮嘱臣什么,臣也没有对先皇陛下开口说过话。不过先皇陛下看了臣一眼,臣相信臣有忠心几何,那一眼足以能让先皇陛下心照不宣。”
朱芷潋被说得大为感动,君臣之间的信赖,有时真不需要说出来。何况母亲之前便说过,以心观心,方是观心之术的上乘。如鲁秋生这般虽不言语但显露心迹的人,自己也只是一眼,便能信了。
秋月实在一旁叹道:“先前听陛下提过鲁大人的奇才,后来再看到鲁大人仿造的蛇形舰,实在是令人叹服。我筑紫秋月氏造这蛇形舰已有近百年的传承,可鲁大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日内改良成各种用途的船型,这造船的工艺真当远胜于我琉夏。实不相瞒,如今那梅陇屿的岛上还有不少秋月氏的造船匠人,只盼日后还能得鲁大人指点一二为幸。”
鲁秋生机敏地看了看朱芷潋的脸色,答道:“说指点是太过抬举了,我鲁秋生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切只凭陛下圣断。只要陛下允准,我便是去梅陇屿住上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柳明嫣笑道:“梅陇屿有什么好的,秋月君不如把琉夏匠人叫到我的总督府上来,总督府中还有些船匠,叫他们也一并受一受鲁大人的教诲,岂不两得?”说着,凑近鲁秋生轻声道:“回头我还想请鲁大人替我也造一条船呢。”
鲁秋生以为她是指什么新式的战船,点头道:“好说好说,恰逢之前仿造蛇形舰时也悟出些好点子,回头也把柳总督的鲲头舰给重新捯饬一番,定叫焕然一新。”
柳明嫣抿嘴轻笑,悄声道:“我要的不是战船,是那种……有趣的船。”
鲁秋生一怔:“有趣的船?”
柳明嫣不觉粉霞扑面,羞颜道:“是俩人用的船……回头再与鲁大人细说吧。”
鲁秋生恍然大悟,忍不住也嘿嘿暗笑。
这边朱芷潋恰巧没听见二人说话,只因听到秋月实说到梅陇屿,忍不住问道:“你们还打算呆在那远海荒岛上么?”
秋月实迟疑道:“若不然,我也想不出有何处可去。”
“梅陇屿终究是太荒凉……我方才想了想,碧海太液国都东北处紧邻的是景州。那景州节度使阙超已病故了,本来军政事宜都掌于其妻河泽将军吴青手中,如今吴青死于霖州之战,治理景州之职已成空缺。我琢磨着你若愿意,可带着族人去景州安身,由你族叔接了景州节度使,让鹫尾来任河泽将军一职,既保得景州一方百姓太平,也可护得你族人……”
秋月实原想在碧海国能有一处容身之所让族人安居乐业便心满意足,不料朱芷潋竟以一州之地相托,不由又惊又喜。他知晓碧海州县中小州只设知府直属抚星台,大州才有节度使,州中大小事宜能自主的不少。
他当然明白朱芷潋此番用意,琉夏人是外族之人,无论怎样入乡随俗都难免会有分歧。然而若是族叔秋月宗直能做了一州节度使,便能有十足的权限与把握局面护住族人,更何况还将景州的兵权托于鹫尾萤,足见对琉夏人的信任。
秋月实当下跪拜叩首道:“陛下如此深信我琉夏族人,我秋月氏发誓代代效忠碧海,永世不怠!”
朱芷潋伸手扶起他,悄声笑道:“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不托你去做景州节度使吗?”
“这个……”秋月实心想族人的平安已有了着落,已是放心了大半,倒还真不在乎自己有何封赏。
“秋月君,我若把你调任去景州,那柳总督怎么办……”朱芷潋眉角尽是笑意,还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把秋月实说得一脸通红。
恰好柳明嫣与鲁秋生嘀咕了半天说完了话,见朱芷潋把秋月实说得满脸通红,好奇道:“陛下说了什么,怎么秋月君的脸都红成了桃子一般。”
“我方才在问秋月君,将来打算住到哪里去。他说……”朱芷潋故意拖慢了语调,吊得柳明嫣一阵心痒。
“秋月君如何说?”
朱芷潋瞧了一眼的秋月实,笑道:“他说,柳总督的宅子很别致,很他合心意……”
柳明嫣心中暗喜,却装出酸不溜丢的样子说道:“原来是宅子合心意啊。”说得秋月实一脸窘意。
“柳总督身居高位,又是皇室血亲……”秋月实当然知道朱芷潋赐婚之意,觉得有些话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好。
他对朱芷潋的确暗藏爱意,然而他也知晓朱芷潋心有所属。至于柳明嫣,脾气虽然大了些,性子却直爽得很,先前相处时,彼此间都很是欣赏。
他原本因为自己是琉夏皇族,与柳明嫣相处时还能不亢不卑,自从被林通胜点破了身份之后,反而生出些不安和自卑,总觉得身世中有些不可告人之处。
然而柳明嫣哪里知道他
的这番心思,见他话语中似是要望而却步,心中一急,道:“什么高不高位的,你只说我的总督府比那梅陇屿如何。”
“这个……”
朱芷潋在旁以观心术看秋月实,分明能觉得他觉得有些自卑,只猜测他还在介怀自己只是一亡国流民,于是开口劝道:“秋月君,待出了滨州回了太液,我便昭告天下,封你国公之位。一来是彰显你此次助我夺回碧海之功,二来也是为你正名。”
柳明嫣一怔,问道:“正什么名?”
“柳总督还不知晓么?他是琉夏十二皇族之一,当年的琉夏王后之曾孙,琉夏王后与我曾祖母开国明皇又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所以他身上流的也是我朱氏的血脉,这一点与你是一样的。”
柳明嫣一听到“同父异母”四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原来他祖上也是庶出的身份。
柳明嫣自然知晓嫡庶有别,她母亲就因为是皇室旁支而吃足了苦头甚至让柳明嫣还改了姓,这时忽地听说秋月实也使庶出的后代,不禁心有戚戚。
她能领悟朱芷潋的好意,赐了国公之位,便足以与她的身份相匹配,这是在替她牵线搭桥。
秋月实一听此话,心中好不感激。这观心之术连自己的这些说不出口的难处朱芷潋都能体察甚微,若再拂了好意,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琉夏沉海之后,他一直觉得有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族人不过六千,又朝夕不保。现在被朱芷潋一提醒,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和自己血缘相连的人。就连清乐公主朱芷洁留下的那俩个孩子,都与自己有一脉之缘,当下眼圈一红,又躬身拜谢。
朱芷潋对柳明嫣悄声道:“柳姐姐回头陪我回了太液城后,自己去西北格好好转一圈,见着哪一处宅子觉得中意的,就告诉我。料想那些逃出国都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敢回来见我,柳姐姐只管拿去拾整拾整做新房用罢。哦,对了,金子不够就从鲲头舰上取,横竖这笔钱是我长姐留下的,我不知道有多少呢。”
说得柳明嫣心花怒放,咯咯直笑,把秋月实笑得脸越发红了。
此时,鹫尾正掩了身影站在暗处,众人彼此间说笑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
她听到朱芷潋要她与宗直大人共赴景州,好不惆怅。
景州……也不知会离太液国都有多远。
其实她宁愿哪里都不去,也不要做什么河泽将军,只要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偶尔弹一曲给他听,或是替他点一碗茶,便再无他求了。
鹫尾时不时会想起和他逃出伊穆兰商馆后的那几天的事。那时他蛰伏在落霞湾附近的小客栈里养伤,而她则日日烹制了鲜鱼于他滋补。有一日,客栈的掌柜还误以为他们是私奔的夫妻,问她相公的伤势如何了。她听在耳中,羞在脸上,喜在心头。
相公……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几天是自己人生中再不会有的最快乐的日子了。
第五百零三章 浑水
瀚江之战,苍梧大败。
温帝李厚琮的岱岩舰连同五万大军尽数被温兰撞沉了江,一时间消息传至万桦帝都,已是一片混乱。
自从陈麒被斩首悬了城门,郑崙死于新阳县外,叶知秋在青槐山庄被烧成了灰,掌控帝都之实本应该落入樾王爷之手。
然而帝都一场大火,已将整座樟仁宫烧得焦黑,无论是樾王爷,还是先前被称为养病于宫中的“太子李重延”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整个朝堂之上根本就是群龙无首。
这种情形之下,有人欢喜有人愁。
谁欢喜呢?自然是善于浑水摸鱼的人。
说到浑水摸鱼的好手……?
猜对了,裴然呐!
说裴然浑水摸鱼那是小觑了他,说如鱼得水才更为贴切。
裴然素来在朝中结党营私,先前叶知秋把一群刚直的大臣砍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除去唯唯诺诺之辈,其余基本上和裴然都算交情不错。
这也不难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于是温帝死,太子死,樾王死,叶知秋死,龙鳞军三统领死,敢说话的大臣死,然后那句话俗话怎么说来着?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裴然凭借着火烧帝都时以私家粮草接济大军的美名,又靠着和徐孚将军一面之缘拼命套近乎后以他手中的四千兵士做了靠山,竟然成了帝都中最有话语权的人!
当然,裴然的头脑也很楚,他再怎么着也终究是个臣子,扯着虎皮耍威风是没问题,要是自己飘飘然就扮起老虎,肯定是死路一条。
那么现在谁能做当成虎皮让自己扯呢?
裴然想来想去,有两个关键人物。
一个是太子妃朱芷洁。
李重延是他亲眼看见死在雪庐的,如今温帝再一死,皇室血脉岂不就剩下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了?
那太子妃能逃出去唯一的出路就是母国碧海,不管她是死是活,哪怕早死在哪个山沟里了,也一定要遥尊太子妃腹中的孩儿,暂时稳住局面啊,因为那孩子就是自己的护身符!哎呀呀,说起来那天去雪庐前还找了个婆娘哄得太子妃倍儿高兴,现在想来真是先见之明,回头若是给自己指个太子太傅之类的头衔就更好了,嘿嘿嘿。
咳……言归正传。
另一个就是霍青林了,有了霍青林的五万人做后盾,这徐孚的四千人算个屁啊。眼下霍青林护着谁,谁就是真正的苍梧之主。所以说什么也要尽快和霍青林那边搭上线!
于是裴然一边纠集了一帮大臣哭哭啼啼地替温帝办了丧事,一边又急着赶着派人去了泾州给霍青林去送信,信中极尽恭维谄媚之辞,假惺惺地请他与自己一同拥立新君。
至于新君在哪儿……这个嘛,还在全力寻找太子妃下落。
先前的一把火把樟仁宫内的鸽鹞给烧了个精光,裴然无奈只好派出快马八百里加急送信过去。霍青林收到信时恰逢瀚江大战刚刚结束
,正是想要报信回帝都之时,他手头倒是有两只鸽鹞幸存,于是急忙回了封信。
霍青林是武人,说话向来简短扼要,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信也写得不长,大致就几点。第一,拥护新君这事儿我赞成。第二,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新君就在碧海人手里,听说还是由两个太妃亲自养着,你赶紧多派些官员过来,咱在瀚江边就把迎立新君的事儿给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霍青林本想把慕云太师也在瀚江的事儿给写上去的,一琢磨这裴然见太师犹如老鼠见猫,别是被吓破了胆又推托不来就很让人烦躁,于是索性按下没写。
鸽鹞飞得极快,裴然很快就收到了信,看完信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霍青林赞同自己的计划迎立新君,忧的是……什么?这就找到新君了?也太快了吧?这鸡毛令箭捏手里没爽几天就要作废了?
也罢,眼前顾不得这许多了。
裴然将消息立马告诉其余大臣,悲戚戚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迎立新君越快越好,只是如今瀚江战火未息,眼下要远赴泾州势必凶险,这等吉凶未卜的事儿怎好让诸位同僚大臣以身犯险,少不得我裴然一人去便是了。倘若不幸丧于伊穆兰人之手,还望诸位念及旧情对我府中老小照拂一二。”于是便大义凛然地快马赶往泾州来。
那些大臣们听了裴然的话之后,碍于情面也纷纷挤出几滴眼泪来宽慰,信誓旦旦地说“待汝儿如吾儿”,“奉汝父如吾父”之类的肺腑之语,所幸没顺口说出“视汝妻如吾妻”这种话来。
只等裴然前脚刚出帝都,那些大臣们后脚便松了一口气。
看来瀚江战事已定,必是伊穆兰大败了!
若非如此,你裴然会敢踏入泾州半步?什么吉凶未卜,信你个鬼噢!只不过眼下你小人得势不想得罪罢了,还真当别人蠢么?
裴然这边快马加鞭,一心想要独自在新君面前表忠心,不日已入了泾州。那泾州知府李卓早已得了消息候在驿馆,讨好似地告诉他,霍将军和新君明日便到泾州。
裴然刚听得心花怒放,李卓下一句话把他吓得差点没尿裤子。
“伊穆兰人也来了。”
“什么?伊穆兰人?过江了?不是仗都打完了吗?”裴然觉得自己双腿开始乱抖。
“是啊,打完了啊,说是剩下的伊穆兰人想要和咱们苍梧国议和。”
裴然总算心中稍定,又问:“伊穆兰方为首的是谁?”
“为首有俩人,一男一女,说是血族和鹰族的族长。哦,还有他们伊穆兰国主。”
“国主?”裴然一怔,“伊穆兰国主也在泾州府?”
“是啊,”李卓悄声道:“我还见着了呢。只是有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裴大人可还记得当年太子殿下出使碧海国的事?”
“记得啊。”
“当时殿下身边有位伴读的学士,我记得姓苏。”
“嗯,那是叶知秋的外甥,怎么了?”裴然故意不提在帝都郊外被苏晓尘擒获之事。
李卓犹豫了一下,踌躇道:“我瞅着那伊穆兰国主怎么和那位苏学士长得一模一样……”
“哈?”裴然被说得丈二和尚的大光头上被淋了一头雾水------又摸不着头脑又搞不清状况。“行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不必多说,那些伊穆兰人现在何处?”
“他们自带了兵马扎营于滨州码头,待明日霍将军与新君陛下一到,便要议和。议和之堂设于泾州府衙门内,不如下官先引裴大人今夜就宿在那里可好?”李卓一脸谄媚,很想讨好一番。
裴然听说伊穆兰人远在码头,还有七八十里地,稍稍松了口气。一听让他宿在泾州府衙门,忙摆摆手道:“我不过去,我今夜就先住这驿站。等明日霍将军和新君陛下到了,我跟着他们去议和便是。”
实是暗忖,这伊穆兰人凶神恶煞,须得多远些才好。霍青林带着新君来,必然有亲兵护卫,我跟着他才是无虞。
主意一定,便不再前行,倒把李卓弄了个没辙。
裴然又问:“听说泾州多有匪盗,在泾州府议和,会不会不稳妥?”
李卓满脸堆笑道:“裴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新君陛下驾到,皇威之下,匪盗岂有不望风而逃之理?”
裴然心想,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有个屁皇威,皱眉道:“别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说人话!”
李卓立时老老实实悄声道:“那伊穆兰血族族长才刚上岸没多久,流言就传开了,远远路躲着瞧见的匪人说,那族长有那---么高,手里的刀有那---么长,骑着的马简直就跟狮子一样!单是瞧上一眼,已经让人心惊胆战。所以啊,裴大人过虑啦,那群匪人早就躲起来了。”
裴然直听得头皮发麻,心想这样凶神恶煞的人,霍青林怎么会放心让新君亲临呢?万一那个巨灵神一样的族长忽然动起手来,新君岂不是小命危矣?”
李卓见他神色慌张,宽慰道:“裴大人是真不用担心,除了霍将军,陪同新君陛下前来的,还有慕云太师呢。”
“什么?”裴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撞钟的钟锥木狠狠地敲了一下,莫不是要见鬼了?
“你是说左太师还是右太师?”裴然话刚出口觉得不对,不管是左太师还是右太师,不是都死了吗?俩人的丧事都是自己亲自操办的,怎会有错呢?
李卓想了想,说:“霍将军只说了太师要来,倒没说是哪一位。”
裴然越发惊疑了,要说他平生最怕的人是谁,那必然是慕云府的那两位太师了。慕云佑还略好一些,那慕云佐哪一次见了他不是一顿臭骂?简直一听到慕云这两个字的瞬间,自己的头皮已经开始阵阵发紧了。
他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年慕云佑下葬时他瞧得清清楚楚,只有慕云佐被说成是鳯头舰炸裂后葬身鱼腹,并未见到尸首,难道说没死的是慕云佐?
第五百零四章 国境
深夜,伊穆兰王帐,灯火通明。
帐内众人分列成两排,一排是血族祁烈为首的血族将领,另一排则是鹰族珲英为首的鹰族勇士。
高处设了一王座,座上坐着一人,白袍金边,正是苏晓尘。
无论是珲英还是祁烈,都是满心欢喜。
温兰已死,国主回归,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么?
虽然此战伊穆兰折损了不少人马,但损的都是温氏麾下的刃族兵士,鹰族和血族则毫发无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能设计让这两族人置身事外,实是因为苏晓尘的妙计,两族的将领无不松了一口气。
当初苏晓尘逃出落霞湾,温兰便对国主失踪之事含糊其辞。其实落霞湾那么多双眼睛都亲眼看见国主出逃,这样的事哪里能瞒得过去。不过是温兰势强,所有人只能默不作声罢了。
如今刃族大势已去,伊穆兰营中之事都是珲英和祁烈坐镇裁定。而瀚江之战结束的当晚,苏晓尘就以小鹰送了信给珲英,以议和为名,约伊穆兰所有的高阶将领一同过瀚江,共商大事。
俩人见了信自然是欢喜,觉得正是迎接国主回归的好时机,便趁势昭告所有人,咱们的苏佑国主又要回来了。
待过了瀚江一见,果然苏晓尘已候在了码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与他的小乌云狮久别重逢,顿时一阵嘶鸣,好不亲热。珲英则立刻让赫桂重新奉上国主的白袍和金冠,她见苏晓尘顺从地更衣着冠,暗忖大约是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定。
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有些忸怩,不肯回来,哪料全不用多费口舌去劝说,也就故意按下不提。
珲英不提回归之事,苏晓尘也只字不提,只说入了帐后,有要事要说,请所有部族高阶将领都过来。
待众人齐聚之后,苏晓尘终于开了口,而他一开口,就把除了祁烈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口流利的伊穆兰语,口齿清晰,毫无滞涩。
珲英看了看苏晓尘,又看了看暗自偷笑的祁烈,忍不住问道:“祁烈,原来你知道?”
祁烈只是笑着点点头,实际上他知道苏晓尘能说伊穆兰语,可明显这些日子没见,这一口伊穆兰语又精进了不少,而且不知为何,还多了些似是而非的血族口音,让人忍俊不住。
“伊穆兰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现在松了一口气。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句话,群声沸腾,惊得帐外的几只哨鹰也跟着啸了几声。
“这二十年来,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政事萧条。三族间各自为政,各为其族,但姑且还算能保得一方太平。此事一码归一码,还得归功于大巫神温兰才是。”
苏晓尘此言一出,珲英与祁烈皆是一怔。
这话是何意思?南征之事都是温兰一手策定,说他是祸国乱民之人也毫不为过,好不容易兵败身死,换来了今后的太平日子,如何还要感谢他了?
苏晓尘说完,话锋一转:“然而三王一占制果然便是个好计策吗?以三族之名合为一体的伊穆兰,却总是彼此提防,只为了自族的利益而算计,这是好事?当然不是!温兰总是主张三族一起南征便可将伊穆兰人拧成一股绳,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只想借着外力一统伊穆兰,等得了天下之后呢?不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吗?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北漠?南域?譬如我问一问血焰王,从今日起,血族的家在哪里?是蚩骨山?宝坻城?还是沙柯耶大都?”
祁烈迟疑了一下:“这……”。
他带着族人征战南北,为的就是为族人谋一份丰饶的土地,可现在怎么办?让他退回蚩骨山那必然是不肯的,可让他就地劫掠碧海疆域,怕也是很难。
苏晓尘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帐外道:“你们知道吗?就在这帐外,是苍梧国的地界,我受教于此成长于此,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念头------此生一定要替苍梧国的百姓守住这条瀚江国境,不许任何人侵入!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是伊穆兰人,不知觉中我成了外来者,成了我以前需要防范的那一方。所以起初离开落霞湾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很迷茫。我在想,难道我的身份变了,就必须从防守的这一方变成侵攻的这一方了吗?难道所有的事都必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吗?就像三王一占时一样,刃族赚了便宜,血族就迟了亏。血族抢到一块地,鹰族就少了一块地。难道咱们大家之间的得失必须是此消彼长的吗?”
珲英和祁烈对视了一眼,一时不清楚苏晓尘的这些话用意何在。
“国主,那依你说,此番议和该如何划定疆域呢?”
苏晓尘道:“自古以来,疆域好定,人心难统。譬如绝凌峰下,瀚江天险已存在了无数年,成了最天然的国界。然而这国界防得越是坚固,战火就越容易被点燃。因为国界这头是你的,那头是我的,泾渭分明。多一分就是赚,少一分就要打。这简直就是成了人人心中的铁律!”
珲英心想,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么?国界可不就是如此?谁也不会愿意多让出一分。
苏晓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伙儿会觉得我不在理,觉得乱世中就是弱肉强食。可是事实证明,即便像温兰那样纠集了所有伊穆兰的精锐,只要人心中存有那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三族领地的界线,那伊穆兰就永远不能是一个国家!一旦打起仗来,也必败无疑。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刃族的土地上就只能住刃族的人,为什么鹰族人不允许其他的族人进入鹰族的领地?倘若宝坻城中住着的不止是刃族人,而是什么族的伊穆兰人都有,那一旦它被入侵,鹰族的哨鹰会不警告吗?血族的勇士会不死战吗?血焰王你告诉你,你的勇士,会保护宝坻城吗?”
祁烈斩钉截铁地答道:“只要有血族人生活的地方
,都永远受血族勇士的庇护!”
血族的将领跟着一同点头,血族对族人向来维护甚严,祁烈说的话等同于族训一般。
“说得好!”苏晓尘接过话头道:“可是如果将来血族不仅在北漠营生,也许会在碧海太液国都,也许会在瀚江两岸,甚至是万桦帝都呢?你们也会拼死保护自己所在的家园不被侵扰吗?”
“这个……”祁烈忽然觉得听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可能性。
“诸位将士,我想说的便是这句话: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这天下的沃土良田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愿意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分是哪一国哪一族。只要大伙儿同意,这一次议和咱们就可以与苍梧碧海商议,定地界而不定户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祁烈喃喃道:“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
边上哥黎罕悄声问道:“族长,国主的意思可是咱们血族以后也可以住到太液国都去?”
祁烈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北漠了么?”
哥黎罕搔搔脑袋说道:“长公主她……说在南边呆得久了,不想回北漠了。还说南边比北边吃得好住得好,想这次打完仗之后就把那霖州东边村子里的老老小小全接出来见见世面……”
祁烈皱眉叹了口气。
这个姐姐,真是随心所欲。祖宗几代人打下来的血族领地,难不成就不要了?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能住到南域来,自己还真有些犹豫。
珲英忍不住向苏晓尘问道:“敢问方才的这些念头是国主自己一人的主意,还是……倘若咱们伊穆兰人愿意来南边,可南边的苍梧碧海却不愿意咱们进来,那岂不是一厢情愿?”
苏晓尘点头道:“这样的大事,自然是需要两边都点头才办得成。不过方才的这些主意虽是我所想,却也深得碧海明皇的认同。正是因为我与她的念头如出一辙,所以才会分头行事,她去滨州府说服碧海诸臣,而我来这里告诉你们。”
“滨州府?”
“是,你们大约还不知道。仗刚打完,碧海明皇就着人急召太液城中的大臣们赶来滨州,哦,还有刃族的莫大虬也一同前来。所以咱们明日要做的,就是先和霍青林与裴然他们通个气儿。然后等滨州那边人都聚齐了,就可以共聚一堂,彻底把这事儿给议定了。所以我觉得,此次议和,议国界事小,议人和才是大事!不知道两位族长是怎么个意思?”
“三国聚首共议天下事,此举真是前所未有。若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么敢问国主是以我伊穆兰国君的身份与那两国交涉喽?”祁烈问得有些警觉,他知道苏晓尘对苍梧碧海都有不少牵挂,只怕他身为伊穆兰人却替南人说了话。
“这是自然。”苏晓尘笑了笑。
深夜,伊穆兰王帐,灯火通明。
帐内众人分列成两排,一排是血族祁烈为首的血族将领,另一排则是鹰族珲英为首的鹰族勇士。
高处设了一王座,座上坐着一人,白袍金边,正是苏晓尘。
无论是珲英还是祁烈,都是满心欢喜。
温兰已死,国主回归,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的事么?
虽然此战伊穆兰折损了不少人马,但损的都是温氏麾下的刃族兵士,鹰族和血族则毫发无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能设计让这两族人置身事外,实是因为苏晓尘的妙计,两族的将领无不松了一口气。
当初苏晓尘逃出落霞湾,温兰便对国主失踪之事含糊其辞。其实落霞湾那么多双眼睛都亲眼看见国主出逃,这样的事哪里能瞒得过去。不过是温兰势强,所有人只能默不作声罢了。
如今刃族大势已去,伊穆兰营中之事都是珲英和祁烈坐镇裁定。而瀚江之战结束的当晚,苏晓尘就以小鹰送了信给珲英,以议和为名,约伊穆兰所有的高阶将领一同过瀚江,共商大事。
俩人见了信自然是欢喜,觉得正是迎接国主回归的好时机,便趁势昭告所有人,咱们的苏佑国主又要回来了。
待过了瀚江一见,果然苏晓尘已候在了码头。祁烈胯下的大乌云狮与他的小乌云狮久别重逢,顿时一阵嘶鸣,好不亲热。珲英则立刻让赫桂重新奉上国主的白袍和金冠,她见苏晓尘顺从地更衣着冠,暗忖大约是回心转意了,心中大定。
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有些忸怩,不肯回来,哪料全不用多费口舌去劝说,也就故意按下不提。
珲英不提回归之事,苏晓尘也只字不提,只说入了帐后,有要事要说,请所有部族高阶将领都过来。
待众人齐聚之后,苏晓尘终于开了口,而他一开口,就把除了祁烈以外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一口流利的伊穆兰语,口齿清晰,毫无滞涩。
珲英看了看苏晓尘,又看了看暗自偷笑的祁烈,忍不住问道:“祁烈,原来你知道?”
祁烈只是笑着点点头,实际上他知道苏晓尘能说伊穆兰语,可明显这些日子没见,这一口伊穆兰语又精进了不少,而且不知为何,还多了些似是而非的血族口音,让人忍俊不住。
“伊穆兰的诸位将士们,我知道你们现在松了一口气。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一句话,群声沸腾,惊得帐外的几只哨鹰也跟着啸了几声。
“这二十年来,伊穆兰国主之位空悬,政事萧条。三族间各自为政,各为其族,但姑且还算能保得一方太平。此事一码归一码,还得归功于大巫神温兰才是。”
苏晓尘此言一出,珲英与祁烈皆是一怔。
这话是何意思?南征之事都是温兰一手策定,说他是祸国乱民之人也毫不为过,好不容易兵败身死,换来了今后的太平日子,如何还要感谢他了?
苏晓尘说完,话锋一转:“然而
三王一占制果然便是个好计策吗?以三族之名合为一体的伊穆兰,却总是彼此提防,只为了自族的利益而算计,这是好事?当然不是!温兰总是主张三族一起南征便可将伊穆兰人拧成一股绳,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只想借着外力一统伊穆兰,等得了天下之后呢?不还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吗?仗打完了,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北漠?南域?譬如我问一问血焰王,从今日起,血族的家在哪里?是蚩骨山?宝坻城?还是沙柯耶大都?”
祁烈迟疑了一下:“这……”。
他带着族人征战南北,为的就是为族人谋一份丰饶的土地,可现在怎么办?让他退回蚩骨山那必然是不肯的,可让他就地劫掠碧海疆域,怕也是很难。
苏晓尘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帐外道:“你们知道吗?就在这帐外,是苍梧国的地界,我受教于此成长于此,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念头------此生一定要替苍梧国的百姓守住这条瀚江国境,不许任何人侵入!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是伊穆兰人,不知觉中我成了外来者,成了我以前需要防范的那一方。所以起初离开落霞湾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很迷茫。我在想,难道我的身份变了,就必须从防守的这一方变成侵攻的这一方了吗?难道所有的事都必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吗?就像三王一占时一样,刃族赚了便宜,血族就迟了亏。血族抢到一块地,鹰族就少了一块地。难道咱们大家之间的得失必须是此消彼长的吗?”
珲英和祁烈对视了一眼,一时不清楚苏晓尘的这些话用意何在。
“国主,那依你说,此番议和该如何划定疆域呢?”
苏晓尘道:“自古以来,疆域好定,人心难统。譬如绝凌峰下,瀚江天险已存在了无数年,成了最天然的国界。然而这国界防得越是坚固,战火就越容易被点燃。因为国界这头是你的,那头是我的,泾渭分明。多一分就是赚,少一分就要打。这简直就是成了人人心中的铁律!”
珲英心想,这孩子莫不是糊涂了么?国界可不就是如此?谁也不会愿意多让出一分。
苏晓尘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大伙儿会觉得我不在理,觉得乱世中就是弱肉强食。可是事实证明,即便像温兰那样纠集了所有伊穆兰的精锐,只要人心中存有那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三族领地的界线,那伊穆兰就永远不能是一个国家!一旦打起仗来,也必败无疑。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刃族的土地上就只能住刃族的人,为什么鹰族人不允许其他的族人进入鹰族的领地?倘若宝坻城中住着的不止是刃族人,而是什么族的伊穆兰人都有,那一旦它被入侵,鹰族的哨鹰会不警告吗?血族的勇士会不死战吗?血焰王你告诉你,你的勇士,会保护宝坻城吗?”
祁烈斩钉截铁地答道:“只要有血族人生活的地方,都永远受血族勇士的庇护!”
血族的将领跟着一同点头,血族对族人向来维护甚严,祁烈说的话等同于族训一般。
“说得好!”苏晓尘接过话头道:“可是如果将来血族不仅在北漠营生,也许会在碧海太液国都,也许会在瀚江两岸,甚至是万桦帝都呢?你们也会拼死保护自己所在的家园不被侵扰吗?”
“这个……”祁烈忽然觉得听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可能性。
“诸位将士,我想说的便是这句话: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这天下的沃土良田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愿意安居乐业的百姓,而不分是哪一国哪一族。只要大伙儿同意,这一次议和咱们就可以与苍梧碧海商议,定地界而不定户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祁烈喃喃道:“天下何其大,四海皆可家……”。
边上哥黎罕悄声问道:“族长,国主的意思可是咱们血族以后也可以住到太液国都去?”
祁烈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北漠了么?”
哥黎罕搔搔脑袋说道:“长公主她……说在南边呆得久了,不想回北漠了。还说南边比北边吃得好住得好,想这次打完仗之后就把那霖州东边村子里的老老小小全接出来见见世面……”
祁烈皱眉叹了口气。
这个姐姐,真是随心所欲。祖宗几代人打下来的血族领地,难不成就不要了?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能住到南域来,自己还真有些犹豫。
珲英忍不住向苏晓尘问道:“敢问方才的这些念头是国主自己一人的主意,还是……倘若咱们伊穆兰人愿意来南边,可南边的苍梧碧海却不愿意咱们进来,那岂不是一厢情愿?”
苏晓尘点头道:“这样的大事,自然是需要两边都点头才办得成。不过方才的这些主意虽是我所想,却也深得碧海明皇的认同。正是因为我与她的念头如出一辙,所以才会分头行事,她去滨州府说服碧海诸臣,而我来这里告诉你们。”
“滨州府?”
“是,你们大约还不知道。仗刚打完,碧海明皇就着人急召太液城中的大臣们赶来滨州,哦,还有刃族的莫大虬也一同前来。所以咱们明日要做的,就是先和霍青林与裴然他们通个气儿。然后等滨州那边人都聚齐了,就可以共聚一堂,彻底把这事儿给议定了。所以我觉得,此次议和,议国界事小,议人和才是大事!不知道两位族长是怎么个意思?”
“三国聚首共议天下事,此举真是前所未有。若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么敢问国主是以我伊穆兰国君的身份与那两国交涉喽?”祁烈问得有些警觉,他知道苏晓尘对苍梧碧海都有不少牵挂,只怕他身为伊穆兰人却替南人说了话。
“这是自然。”苏晓尘笑了笑。
珲英暗忖,这倒是好事,总算这孩子是肯回来了。
第五百零五章 太平
“毕竟过几日三国议和,如果我能借着这顶金冠使得百年干戈化玉帛,即便我不是察克多国主之子,我也愿意冒名一次,可这终究不是我一辈子想要走的路。”
珲英听得绝望之极,几乎要哭出来,她不禁双手抓住苏晓尘的衣袖,泣声道:“孩子……你听姑姑说。”
“不,请姑姑听我把说完。从落霞湾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我的路也许在这天底下任何一个方向,但一定不会在帕尔汗宫的王座之上。姑姑你也看到了,即便我不在王座之上,我依然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和我该做的事。瀚江之战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我相信此次议和之后,天下一定会太平很长一段日子。但世事无常,难保乱世不会再袭来。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站出来,就像在霖州,在瀚江一样,保护所有善良无辜之人!”
珲英已然痛哭起来。
她觉得苏晓尘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已是坚定异常,她已经没有信心再去说服他什么。
她望着苏晓尘那张与兄长如出一辙的面孔,颤声问道:“孩子……是不是国主的这个位置让你觉得不快乐?”
“是……我会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被捆在那个王座之上,再没有快乐可言。”
珲英垂目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也罢……你说的一切,姑姑都明白了,只是要放你离去,姑姑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
“什么事?姑姑请讲。”
“你可以不再提你的身世,但是,你还是要认我这个姑姑……好吗?”珲英的语气,几近恳求。
苏晓尘被惹得鼻尖一酸,忙扶住珲英道:“姑姑要是愿意,便一辈子都是我的姑姑!”
祁烈在帐外等了良久,终于等到珲英出来。
他急忙上前问道:“珲英,如何?那小子怎么忽然说出那样的话来?”
珲英苦笑道:“是我们认错了,他……他确实不是我兄长的儿子。”
祁烈一阵惊愕:“这……这不可能!他的脸和察克多简直一模一样,你做妹妹的怎么会……”
“我说不是就不是!”珲英的语气忽然变得如生铁般坚硬,“他只是长得有些像,但我兄长的孩子,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被温兰给害死了!咱们是被那老东西骗了这么多年蒙在鼓里罢了。”
祁烈有些回不过神来:“被骗了?”他心想,这温兰已死,这么说也是死无对证啊。
“你果真认定他不是察克多的儿子?”祁烈依然半信半疑。
“祁烈!眼下大战已定,认定他不是我兄长之子对我鹰族有何裨益?我若是为我鹰族着想,就咬定他是我侄子才对啊。”
祁烈一怔,觉得此话无不道理,可这件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那……那这孩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三国议和,大约是他最后一次以国主的身份示天下人了,之后我想……他应该自有主意,咱们就不要再勉强他了。我鹰族有句话,雄鹰终究会飞入云端。我珲英没有要拦住他的意思。”
祁烈想了想,也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个当姑姑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
不说什么了。”
珲英似是没有听见,只顾自己出神。
她忽然想起温兰曾经说过一句话,“若不过瀚江就推开他身上的鹰神骨,就一定会失去这个孩子。”
如果当初没有用那么多颗鹰灵玉强行催开那孩子身上的鹰神骨,是不是他就真的会留在自己的身边了呢?
这个大巫神……没想到真的会一语成谶。
* * * * * *
春暖梢头几枝绿,映得湖光三分明。
转眼间,瀚江大战已过去了两个月,伊穆兰、苍梧、碧海间的三国议和也早已尘埃落定。
太液国都的城下阡陌间又复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模样。
楠池大街与朱雀四条的路口的交汇处,伊穆兰商馆整修一新,千客万来,看上去要比国都陷落之前的生意还要好。
只因这商馆出售的不再仅限于兵刃武具,而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当然,商馆的馆长依然还是伊穆兰人,但不是莫大虬,而是郝师爷。
哦,现在人称郝馆长了。
郝馆长依然还是那副精瘦的样子,坐在商馆内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人头涌动。
新来的账房先生还年轻得很,被这眼前这好得出奇的生意给催得手中的算盘是一刻也不敢停。偶尔还要被郝馆长给皱着眉头给点拨几下------“这帐不能那么算,得这么算。”
郝馆长抱着一本账本正与那账房先生说着话,忽然觉得身后一暗。他头也不回便知道来者是谁,转头笑道:“族长今日怎么得空来这儿?”
这个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朝夕相处十数年,断没有认错认的理儿。
莫大虬笑道:“来看看咱商馆这生意如何。”
“还行,自从碧海明皇和苍梧仁帝准了咱们同时在太液和万桦开商馆,这商行两岸,货通天下,比先前咱们那会儿赚得多多了。”
莫大虬眯起眼悄声问道:“我听说盈利比之前翻了三番,可是真的?”
郝馆长嘿嘿笑了两声,摇摇头道:“不真。”
“嗨,我就说嘛,赚得再多还能翻三番?”
“三番……太少。”
莫大虬一听,又惊有喜道:“什么?三番还少?到底翻了几番?”
郝馆长甚是得意地打了个手势。
莫大虬结巴了一下:“八……八番?!”
“嗯,说翻了三番那是我故意放出话去骗陆氏的那龟孙子的。咱们刃族嘛,就是要闷声发大财才是,对吧?”
莫大虬一听获利如此之丰,不禁心花怒放,连声称赞道:“好,好,好得很。当初将商馆托付给你,我果然是没看错人。”
“族长如今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舒坦呐!刚带着老爹老娘从宝坻城回到太液,这春日里啊,还是南边儿滋润,所以就让他们一并过来了。”
“看来族长确实清闲,我还说这刃族举族迁到了南地,且得忙上一阵,没想到看见族长还胖了不少啊。”
莫大虬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笑道:“这不是托咱国主的福嘛,让明皇和仁帝答应咱刃族
可以自由来去苍梧碧海,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只要按律纳税,想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生意。说是刃族没了自己的领土,可这天下哪儿不是咱刃族的地盘啊?我啊,早看明白了。”
“看明白什么?”
“抢地盘儿就是一时的,抢生意才是一辈子的事儿。只要咱们把这生意做遍天下,把商铺分号开遍各国,咱刃族人就是那无冕之王!这个皇也好,那个帝也罢,他们想要过安稳日子,要吃要喝我能卖。他们要是一言不合想打仗,要刀要盾我也能卖,反正只要咱手上有好货,怎么都是爷。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族长果然看得明白,当年老罗布也没族长这般精明。”
“放长线钓大鱼嘛!”
“不过族长今日来,总不会真的就是看看这商馆生意几何的吧?”郝馆长和莫大虬实在相处太久了,莫大虬一个笑脸他就知道后面有什么算盘。
“咳……可不是么。这个这个……有人托我过来探望一下院子里的那一位。”
“哦……”郝馆长立刻会了意,他伸手入怀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把黝黑的钥匙递过去。
“还在院子里。”
“人怎么样啊?”
“就那样呗,反正族长不是嘱咐我要好吃好喝养着么?”
“这哪儿是我嘱咐啊,这不是那一位的意思么?要换我赶紧往井里一推得了,还费这老劲。”
莫大虬接过钥匙,叮嘱了一句:“且替我把着门啊。”
“知道。”
两人说完,莫大虬便熟门熟路地往边上一拐,入后院去了。
伊穆兰商馆的后院还是那样,光哒哒的青石砖地,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依然杵在正中间。
以前有人说过,院里中间别种树,那是个“困”字,不吉利。
莫大虬压根儿不理会。
本来就是个“困”字,起初是自己被困着,现在则成了专门困着别人的地方。
他绕过廊下转身看去,当初被鹫尾萤的雷火珠炸坍的那堵墙早已修补好了,只是墙角被炸秃了的地方再也没长出草来。
莫大虬感觉那一夜的事儿好像还历历在目,转眼那俩个琉夏人一个成了景州的河泽将军,一个成了明皇身边辅政的琉国公,身居赫赫,可谓世事变迁出人意料。
他走到墙边对着某处轻轻一按,立刻显露出一扇小门,门内掩着一道向下的铁梯。
莫大虬勉强将魁梧的身子挤了下去,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来郝师爷不欺我,果然又胖了。”
铁梯之下是一条隐秘的小路,沿路两边青苔遍生,显然极少有人到此。小路走到尽头又是道门,莫大虬拿钥匙小心地打开门之后,才终于到了院子前。
他轻轻地推门而入,只见萤石壁下,日光柔和。院中凉亭依旧,只是亭边的梅花早已落尽,替了杏花依然芳菲满园。花落池中,时不时又诱来几尾锦鲤相逐,搅起几朵水花来。
亭内依稀有个身影,灰衣木簪,满头的白发。
莫大虬轻轻走近凉亭,添了些笑脸开口问道:
“温老,别来无恙?”
第五百零六章 新朝
亭中人慢慢抬起头来,面容清瘦,颇有些憔悴,正是温和。
“原来是你……”温和答得波澜不惊,转回身去。倒不是他与这莫大虬有什么冤仇,见了他不想理睬,而是他早已无牵无挂,见了谁都是没什么兴趣搭理。
莫大虬见他冷淡得很,便坐到他的对面,见桌上摆着茶壶茶杯,便作势替他斟了一杯。
“温老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温和没说话。
“缺什么就和郝师爷说,他一定会给温老办妥。”
依然没说话。
莫大虬碰了个钉子,觉得脸上有些讪讪,姑且还挂着笑脸叹了一句:“哎呀,其实不瞒温老,我也是刚回到国都,前些日子里一直都在宝坻城转悠。这前脚刚踏进国都,就有人传话给我,要我来探望温老了。温老可能猜到是谁么?”
温和淡淡地讽了一句:“能差使得动族长大驾的,现在也只有碧海明皇了吧。”
“哈哈哈,温老这可就猜错了。碧海明皇虽然能差使得了我,可她毕竟才四个月大,连话都不会说呢,如何能传话给我?”
温和诧异了:“半岁?”
“看来温老对这些日子里的事还不甚了解啊。不过也难怪……听说瀚江之战中,温老被河泽将军捉上船后就一直被关押在私密之处,不知道现在的世道也是应当的。”莫大虬诡笑道:“温老一定想不到,如今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加起来也还不到一岁吧?”
温和稍加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这两个人,难不成是……”
“温老猜得没错,正是昔日嫁去苍梧国的清乐公主,数月前生下了一男一女的双生子,姐姐成了碧海国的第五代明皇,弟弟则成了苍梧国的仁帝,都还是襁褓中的孩子,虽然各自登了帝位,但都还在吃奶呐。”
温和的神情有了波动,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坐镇南域两国的会是这样两个婴儿。
“她……她竟
然甘心退了位让于一个孩子?”
莫大虬自然明白温和口中说的她是指第四代明皇朱芷潋。
“是,泾州三国议和之后不久,她就退了位。”
“让这么小的孩子登了帝位,身边必然有辅佐之人,是谁?”
莫大虬呵呵笑道:“原来温老还是想知道的。我以为温老在此住得久了,于天下之势已经懒得看了。”
温和被说得默然。
兄长一心所系的天下,他便是不关心,也忘不了。何况兄弟二人为了夺取天下蛰伏了一辈子,走到这一步,岂能甘心?
莫大虬依然和颜悦色,说道:“无妨无妨,本来我今日前来就是陪温老说说话解解闷的。这些事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温老也该知晓一下。”
说着,他清了清嗓子,“要说这辅佐之人呐,其实温老也不难想到。琉夏的秋月实受封琉国公,又和理郡王柳明嫣结了夫妻,他二人加上沛国公陆行远,三人一起辅佐明皇。说起这个秋月实啊,他的族叔还领了景州节度使的职。景州是个什么地方,温老肯定要比我清楚啊,对吧?”
温和喃喃道:“景州……紧邻着太液国都的东北角,是碧海国往东北去的门户,他又娶了柳明嫣,掌了南疆,这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朝中岂有敌手……她,她这是想要制衡陆氏一族啊。”
莫大虬摇摇头道:“他娶了柳明嫣不假,但南疆却是陆氏所辖。柳明嫣现下已卸了南疆总督的职,常驻国都,新任的南疆总督是原来的九门提督,陆行远之子陆文骠。所以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的,是陆氏与秋月氏。”
“原来如此……琉国公和沛国公势均力敌,做明皇的才更好驾驭,不愧是朱氏之后,年纪轻轻便能识得帝王驭人之术。可是说到底,那秋月实与陆文骠都算不得什么将才,日后万一有什么战事,以他二人为帅,能负得起这担子么?”
“温老眼光还是独到啊!”莫大虬恭维道:“所以现在的碧海国
中除了琉国公和沛国公,还有一人风头最盛。”
“谁?”
“血族祁烈。”
温和简直不能更惊讶,“你是说祁烈他……他居然投靠了碧海人?!”
伊穆兰第一勇士,竟然会甘愿成了一个碧海小丫头的下臣?
“哎……投靠这个话就不好听了。血焰王还是血族的族长,只不过他兼领了碧海的兵马大元帅一职,碧海除了三州节度使各治其地,以及南疆总督府仍然辖着鲲头舰之外,其余所有兵马都是由祁烈来统领。温老说祁烈投靠了碧海人,可碧海人也把一半儿的身家性命交到祁烈手上了啊。”
“她……她怎么会肯?”温和怎么都觉得想不通。
“她说,兵马自然是用来护国的,倘若能交给祁烈,再加上他的血烟骑兵,那天下便再无敌手,碧海当然就很安全了。”
“哼,其实她终究还是对琉夏人和陆氏一族有提防,所以才想用祁烈来牵制。可她就不怕祁烈哪一天忽然把碧海国给翻过来么?是不是她还给了祁烈什么别的好处?不……不可能,再大的好处也不能彻底收服像祁烈的心。血族自古就是掠夺成性,她这么做,即便能牵制住琉国公与沛国公,可代价呢?这和引狼入室又有何分别?”
“温老稍安勿躁,给祁烈的好处自然是有的啊。他如今将大元帅府设在了霖州,血族的族人也大举南迁,现在多数居于霖州和宝坻之间,可从所辖地域来看,依然领着原先的蚩骨山。而且明皇还承诺他伊穆兰与碧海之间国境永不封闭,血族也可自由出入太液国都。”
温和恍然大悟,不由叹道:“实在是高明。这看似是血族将霖州宝坻收入囊中,还得了碧海一半的兵马,实际上却是明皇将血族吸纳了进来,这碧海国的疆域可说是延伸到了蚩骨山了!本来对碧海威胁最大的就是血族人,如今化敌为友,竟然让血族人反过来维持两国太平的局面,着实妙得很!”
第五百零七章 贵和
称赞之余,温和忍不住长叹一声。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为此我当年特意以‘闻和贵’为名,意在向兄长旁敲侧击,奈何他终究性子刚烈,不曾听入耳。尤其是对三族的门户之见,总是耿耿于怀。他若能有那丫头的宽和与度量,今日便是我伊穆兰并了碧海,而非碧海并了我伊穆兰了。”
“大巫神嘛,若是能听得进劝,那还是大巫神么?”莫大虬嘿嘿一笑。
温和又道:“可终究是咱们伊穆兰人降服了碧海人,难道国主便咽得下这一口气么?怎么说他也是察克多国主之子……竟无半分为伊穆兰人说话的意思?”
“苏晓尘不是察克多国主之子。”莫大虬见温和说到此事,颇有些不满,“温老和大巫神这一手瞒得咱们所有人好苦啊。”
温和一怔:“我瞒你们什么了?苏佑国主当然是察克多国主之子。”
“好啦,温老,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坚持呢?连珲英都说了,是认错了人。那苏晓尘虽然是鹰族之后不假,但却不是察克多的骨肉。连她这个亲姑姑都这么说了,难不成还会有假?”莫大虬显然全不信温和的话。
温和呆呆地愣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清楚地记得兄长曾经跟珲英说起过国主的身世,也说过暗中向叶知秋将孩子做了手脚。可珲英怎么会转头就颠倒了黑白呢?关键是如今兄长不在了,珲英又是鹰族的族长,她出言否认,便再无人怀疑。
荒唐,真是荒唐之极……兄长骗了一辈子的人,对珲英说的那段话可谓是屈指可数的真话却成了谎言,而珲英撒了谎则变成了天下人都相信的真话了。
“哈哈哈哈哈。”温和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这世上的荒唐事啊,真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难怪这个苏晓尘于三国议和时对伊穆兰毫无偏颇,只怕连明皇收服血族和刃族之事也是出于他的主意。
“他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察克多之子,那他现在去了何处?”
“……他和朱芷潋一个弃了国主之位,一个弃了明皇之位,俩人没多久就离开了碧海,先是回了苍梧,又有人说在瀚江边上见到过。总之是一身轻便,逍遥得紧。”
“回苍梧?苍梧国如今举国皆知他是伊穆兰人,他如何还敢回去?”
“那就不劳温老操心了,苍梧国买他帐的人可多得是呢。且不说那个霍青林掌着六万大
军,在朝中好不威风,独独见了他是一口一个师弟亲热得很,其余大臣哪里有不见风使舵的。想来他与朱芷潋成了婚,连仁帝都要喊他一声姨夫,岂有不尊之礼?还会有谁敢去计较他是不是伊穆兰人。再者,他此次回苍梧,是陪着朱玉潇和慕云佐一起回去的……”
“慕云佐?他……他不是早死了么?”
“嘿,要不说慕云氏就是有些本事呢?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呢这位左太师论智谋不怎么样,论保命的功夫还真是过人。先前是装成痴呆的样子,见天下太平了,便忽然复了神智,还说服了朱玉潇与他一同回了帝都。我听说有个叫裴然的,一听说太师要回来了,特意自掏了腰包把整个太师府重修了一遍,还叫了一帮的大臣专门候在府外恭迎。”
温和听得默然。
慕云氏……机关算尽,手足相残,本以为太师府一倒,李厚琮一死,慕云氏便再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如今碧海苍梧无不是慕云氏的血脉。纵然慕云铎再世,怕是也料想不到会有如此柳暗花明的局面吧。
莫大虬还在自顾自地说得起劲:“说起来,大巫神虽不在了,但我还得好好谢谢他才是。”
“谢他什么?”
“我原觉得,朱芷潋允准我刃族自由往来和居住碧海与伊穆兰已是出人意料。没想到这苏晓尘还说服了苍梧国也让咱刃族把商号开到万桦帝都去!他还说,当年我在国都郊外从毛贼手中救下他,是为了先备个人情好在将来某一天把商号开去苍梧,如今就当是还了当年的恩情。我思忖着还有那么一会儿事儿呐,怎么全然想不起来了。他说,是大巫神告诉他的,所以他记着。温老,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大巫神?”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在苍梧国长大,终究心里还是偏着那边多一些。他这么回了苍梧,是长居不归了吧?”
“霍青林和裴然倒是奏请仁帝要赐侯给他,只是他坚决不受。嗨,也难怪,他连国主之位都不要,区区一个侯爵还会稀罕么?总之是没呆几天就走了。”
“转眼间……我泱泱伊穆兰一大国,就这么不见了。”温和苦笑一声,忽然觉得也许兄长不在更好,若是知道了这些,只怕也是要气死的。
“温老这话可就说差了,刃族和血族的日子,可比以前过得好多了。咱刃族现在做生意,也不用担心被血族抢,血族也被喂得饱饱的,心满意
足得很,这不挺好么?何况珲英依然占着沙柯耶大都……哦,忘了告诉温老,三国议和之后,珲英带着鹰族人回了西台山自立为西台国,拿沙柯耶大都做了都城。她呀,还是死死守着她的西台山。也挺好,替咱伊穆兰人留着根儿呢。”
“西台国……”温和若有所思。他不明白为何珲英会这样偏执地只肯呆在西台山,那座山究竟有什么?
可是他最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为什么……要留着我的性命?他们既然杀了兄长,何不索性将我也一并杀了,岂不干净?”
“温老啊……大巫神不是他们杀的,是自己服了落晶粉才死的啊。”
“哼……这又有什么分别?”
“温老,这事儿我也不想多争论,总之呢,朱芷潋是希望温老好好地在此颐养天年。”
“大虬,你就丝毫不念旧情么?”
“温老,这不是我不念旧情,实是爱莫能助啊。要知道把温老看守在这儿的人,看似是郝师爷,其实是血焰王祁烈啊!”
“怎么会是他?”
“温老难道还不明白么?祁烈领了兵马大元帅之职,纵然有两国公彼此牵制着,朱芷潋也还是有些不放心。她知道血族最忌惮的就是刃族,所以才留着温老的性命。她也知道温老在刃族中的威望,所以她偏偏就让祁烈来亲自看着温老。留着这么一根肉中刺在祁烈心里,又不让他拔,这是意在制衡啊。”
所以……她不肯杀我,原来是要留我的性命去提防着祁烈。
想不到当初那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数年,便能如此老辣,心思缜密已全然不输给她母亲了。
也难怪,她父亲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她母亲是识人断面的朱氏。若论心思,还有人比她更天赋异禀的么。
“温老,所以啊,为了咱刃族,您也得好好地活着是不是?这万一那祁烈哪天生了邪门的歪心思,说不定温老还有出头之日呢?”
莫大虬说了一车轱辘的话,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打算行礼告辞,温和从背后忽然叫住他:“大虬,我还有一事不明白,希望你能告诉我。”
“温老言重了,您说。”
温和盯着莫大虬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银花,是不是你杀的。”
莫大虬依然是谦恭地一笑:“银花,不是我杀的。”
第五百零八章 忆然
春秋相易,物转星移。
一转眼,瀚江之战已过去了十二年。
世境变迁万千,太液巍峨依然。
涌金门内的来仪宫前,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正兴奋地在香丘边的草地上互相追逐嬉笑。一明黄一朱红的服色甚是鲜艳,犹如春日里的两只蝴蝶。
红衣少女年龄略小,追了好一会儿怎么也追不上黄衣少女,忽然脚下步法一变,身影顿时快了许多。她眼见小手就能勾着那黄色的裙角,只觉眼前一闪,黄衣少女忽然没了踪影,正诧异间,冷不丁背后一脚绊过来,顿时收不住势跌倒在绵软的草地上。
红衣少女抱怨道:“忆然姐姐你耍赖……居然用缝影术来绊我。”
黄衣少女笑道:“你还说我,你不也用了赶蝉术来追我?一定是阿藤她们教你的是不是?”说着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俩人正忙着掸去膝上的青草,一名宫女匆匆来禀:“陛下,理郡王求见。”
话音刚落,远处十数名宫娥簇拥着一位白衣贵妇走了过来,正是理郡王柳明嫣。
柳明嫣论年纪已是四十有余,然而自幼便教习军中,又常年征战,头上钗环琳琅,依然掩不住一股武人的英气。
红衣少女瞧见了,忘了方才摔的那一跤,忙着朝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娘!”
柳明嫣年过三十方得此一女,甚是疼爱,见女儿膝盖上隐约有泥土的痕迹,问道:“夏儿,这是又去了哪里打了滚,怎么还能摔着?”
秋月夏不服气道:“还不是忆然姐姐使诈,要不然我才不会被她给绊倒呢。”
说话间,黄衣少女也到了跟前,柳明嫣对女儿斥道:“说了多少遍,要称陛下!怎么可以忘了尊卑!”转头又向黄衣少女恭敬一礼:“臣见过陛下。”
这黄衣少女正是第五代明皇朱忆然,比秋月夏大了两岁,俩人年龄相近,虽不同姓却是同一血脉,所以朱忆然时不时地会将她召入宫来陪自己玩耍,两下十分亲近。
她见柳明嫣斥责秋月夏,忙摆手道:“姨母不必如此在意,昔日清洋姑姑也说过,嫡庶固然有别,太拘泥了反倒坏了情分。这里是涌金门内,我和夏妹妹姐妹相称,好得很呢。”
秋月夏见朱忆然替她说话,有些得意,拽着母亲的衣袖道:“爹爹呢?怎么不见他一同来?”
“你爹爹现下和沛国公正在抚星台上有要紧事要说,可没这闲工夫来陪你。”
“可是我找爹爹也有正经事啊。”
“你个成天胡闹的小家伙,能有什么要紧事?”
秋月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让爹爹叫河泽将军来国都住几天。”
柳明嫣知道女儿口中的河泽将军是指昔日丈夫身边形影不离的鹫尾萤,只因那鹫尾萤美艳如花,又对丈夫尽心尽意,多年过去依然是自己心里颇为介怀的存在。
“你个娃儿要叫河泽将军过来做什么?”
“娘你不知道,忆然姐姐她都学会缝影术啦!肯定是河泽将军教的,女儿还只会赶蝉术……阿藤阿葵她们都说不会缝影术,可女儿想学嘛。”
缝影术?柳明嫣听丈
夫说起过,这是雾隐流的秘术,非资质绝佳之人无法领悟,朱忆然年方十二,竟然能习得这样高深的秘术?
“呵呵呵,恭喜陛下,五行之术又有所精进。”柳明嫣口中道贺,脸上却有些不自然。
朱忆然不过凝神之间,便以观心之术察觉柳明嫣似有疑惑,问道:“姨母好像有话想说?”
“哦,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缝影术……可是河泽将军传授给陛下的?”
“是啊。”
“河泽将军常在景州,不知是何时入了国都,我竟然不知?”
朱忆然忽然有些尴尬,她这才想起鹫尾萤特意恳求过不要提她近日来过国都之事,只得掩饰道:“哦,此次河泽将军公干到国都来去匆忙,是朕开口说不必再去拜见琉国公,早早回景州办差要紧,所以姨母不曾知晓。”
“哦……”柳明嫣见朱忆然将此事拦在自己身上,便不好再问。
她知道鹫尾萤对自己的丈夫依然情愫暗藏,只是怕自己心生不快,所以这些年能避着不见总是不见。其实柳明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真要是把话说开了,也不会恶语相向。反而是鹫尾萤如此刻意躲开,让她心里好生别扭。
“陛下若日后又见到河泽将军,还请替臣带个话,就说闲来无事请来琉国公府坐一坐,都是故人,不要见外。”
朱忆然点头一笑:“好。”
这一笑,双瞳剪水,眉角流连,看得柳明嫣心头一震。
朱忆然不过年方十二,已是一副绝世容颜,与其生母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真不知日后长大成人,会是何等的倾国之貌。
秋月夏见母亲有些出神,嘟嘴道:“娘啊,女儿刚才说的话娘到底听到了没有啊……”
柳明嫣作势轻轻在秋月夏头上拍了一下道:“你要学的东西多了去了,你爹的密妙流刀法你可在练习?鲁伯伯的格致术你学得如何了?娘还想骑术没教你呢,你快别给自己添乱了。快,随娘出宫去,你爹爹差不多也该下抚星台了,咱们一块儿回家去。”
朱忆然听说她们这就要走,颇有些舍不得,“姨母这便要走么?不再坐一会儿?”
“今儿个就先回去啦,改日臣再让这孩子进宫陪陛下。”柳明嫣一边躬着身子,一边按着秋月夏的脑袋给朱忆然行了一礼,带着一堆宫娥走远了。
秋月夏随着母亲出了涌金门,心里还惦着朱忆然,忍不住问道:“娘,那我啥时候才能再过来找忆然姐姐玩啊。”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陛下也已经十二岁了,你爹和沛国公这几天都商量着要让她多往抚星台走动走动呢,哪儿有工夫玩啊?”
“可是……可是我看忆然姐姐总是好寂寞的样子。”
“嗨,为国君者,哪有不寂寞的。娘不是也觉得陛下小小年纪便没了父母实在可怜……所以才总送你入宫来么?要知道嫡庶尊卑有别,娘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就进得了这涌金门,娘长到十八岁,一共也就进了三次。”
“三次?哎哟,那看来先前的老太太陛下一定是很不寂寞。”
“什么老太太陛下,你再说
话没规没矩,我要打你手心了。”柳明嫣面儿上严厉,心里却忍不住被女儿给逗得一乐。
“可是娘啊,忆然姐姐不是还有个亲弟弟么?为啥就不能过来陪她呢?”
“你呀,就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陛下的弟弟如今是苍梧国的国君,年纪虽小,也是一国之主,怎么能说过来就过来。人家苍梧国不要治国安邦的啊?”
“可是他是忆然姐姐的亲弟弟啊,这都见不上,岂不是太可怜了?”
“哎,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不过咱碧海国与苍梧国不是有约定嘛,每隔五年,便在瀚江边一见,既是骨肉相聚,也是维系两国贵和,陛下五岁和十岁那年都与苍梧仁帝见过的。”
秋月夏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是吗?我怎么不太记得了。”
“你压根儿就没去,你能记得个啥?”
秋月夏又想了想,忽然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娘!女儿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
“女儿决定好好学些本事,然后呢替忆然姐姐当使者,带着使团去苍梧国,有什么东西啊,信啊,都带给那个仁帝弟弟,省得她见一次就要等五年。”
柳明嫣不禁好笑,小声嘀咕道:“人家有鸽鹞,要带信还不是几天就带到的事儿……”
“嗯?娘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柳明嫣笑眯眯地说道:“娘说咱们的夏儿真是善解人意。”
“那当然,姨祖母不是一直说,苍梧碧海是一家嘛,女儿要是去了苍梧国还能见到姨祖母呢。”
柳明嫣知道她说的姨祖母是指随慕云佐一同回了万桦帝都的银泉公主朱玉潇。
养育苍梧仁帝的职责多半都是托付给了朱玉潇,一则太师府复了昔日的权势,二则朱玉潇又是仁帝姨祖母,于情于理都是至亲之人。而朱玉潇这些年来最灌注心血的除了养育仁帝,便是斡旋于两国,消除隔阂与猜忌。
也许对朱玉潇来说,她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边是她的母国。也许如此尽心养育仁帝的动机里也隐含了一份她当初因一己私念而劝嫁朱芷洁的悔意。
说来真是世事奇妙,于碧海养育明皇朱忆然的却是苍梧国的两位太妃,听说如今都已九十高龄了,还依然精神抖擞,彼此斗起嘴来伶牙俐齿,以至于朱忆然甚至也下了一道令,将这两位太妃挪入涌金门来与自己同住。只是听说那两位老太妃总是闲不住,有时会偷偷用城中的密道溜到城外逛集市去,也不知真也不真。
柳明嫣望着马车窗外的日头渐斜,太液湖上波光粼粼,映得边上的亭台楼阁相映生辉。
忽然远处抚星台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宛如青竹。
柳明嫣忽然童心一动,低头对女儿附耳道:“去,悄悄告诉你爹爹,待会儿咱不回家,今儿晚上咱们改去船上用晚膳。”
秋月夏眼中一亮,她最喜欢去父亲的蛇形舰上玩,一听此话拍着小手便下了车,用赶蝉术朝父亲急急地奔去。
远处传来一声男人清朗的呼唤:“夏儿,你慢点儿,爹爹在这儿!”
余辉渐染,岁月静好。
终章 如意
落霞湾,潮水正涨,拍浪不绝。
时值初夏未至,碧海国已颇有些炎热,引得岸边不少小舟上的百姓坐在船沿处,将双脚伸进海水里消暑纳凉。
远望码头边,数不清的大小船只错综排列,有些是出海打渔的寻常渔船,有些是载货满当的外来商船,也有一些是邻邦小国的客船,颇有些异域风情。
其中有一艘客船,船体不大,也就雀头舰左右,三四层船舱,错落有致,从船舷到船头边都仔细涂成了碧色,泊在码头一角显得十分精致。
岸上不远处上有两男两女,皆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正聚首话别。
忽然从北面一个伙计急急地策马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那伙计瞧见有四人站在那里,衣着不凡,上前下马行礼道:“敢问几位中可有一位是曹府的曹夫人?”
青衫妇人转头见那伙计手中提着食盒,不答反问道:“你是从柏瑞居来?”
“小的正是柏瑞居的。”那伙计忙将食盒递上,殷勤地把盒上保暖用的一层盖布掀了去,“按府上的吩咐,刚出炉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酥脆热乎的时候。”
曹夫人接过食盒,要给那伙计些碎银子。伙计却不敢接,堆笑答道:“府上的管家已付了双倍的钱,不好再收夫人的银子。”
曹夫人依然递了半两碎银过去,喜得那伙计千恩万谢,心想也不知是今日是撞见哪里的贵客,出手竟这般阔绰,乐滋滋地自去了。
“哥,这算是太液国都里最好的苍梧风味的馆子了。他们家的紫苏肉酥饼和咱们烟波大街的那一家的味道差不了几分,你们带着路上吃。”
“咦,你怎么给他们俩就备了这么一盒?这哪里够吃的。”
曹夫人白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你道我哥和你一样么,一顿要吃三斤肉。这东西又不能放,冷了便不好吃了。”
说话的是曹习文和妻子叶茵,俩人成婚虽然有**载了,仍是改不了平时说笑的顽皮模样。
曹习文讪讪笑道:“我得管着九个门呢,跑得多自然吃得多。”
接过叶茵手中食盒的正是其兄苏晓尘,也笑道:“妹夫是习武之人,当然要多吃些。我和小潋有这一盒足够了。难为你能在太液国都找到这紫苏饼,确实好久没尝,想念得紧。”
叶茵叹道:“可惜你们难得回来,又不肯久住,若不然我还能陪你们好好逛一逛。”
苏晓尘身边的朱芷潋叹道:“是啊,数年不回这太液国都,好些路都修得不认识了,我这个太液城长大的,反成了外乡人了。”
叶茵忍不住问道:“嫂子何不索性回了太液城住,这样咱们也可常常见上。你们这一走便是数年没了音信,叫人好生牵挂……”
曹习文轻轻戳了妻子一下背后,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苏晓尘柔声道:“茵妹,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与小潋已逍遥惯了,隐了踪迹也是为忆然那孩子着想,倘若小潋总在国都现身,不免要惊扰朝中众众。”
“可那孩子也想你们得很呐,刘太妃和郭太妃常说,这孩子自小没爹娘就孤单得很,你们可是她为数不多的血亲之人了……”
曹习文急忙又戳了戳妻子,叶茵不耐烦地说道:“好啦,我知道啦,又是事关朝局是不是,我不说就是了。”
朱芷潋朝叶茵招了招手,“妹妹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叶茵依言跟了过去,朱芷潋悄声道:“他……还不知道他父亲过世的事儿么?”
叶茵当然明白是说当年曹飞虎被埋于雪庐之事,脸色为之一白。
她踌躇道:“其实我也不大知晓……若说他不知道,只是头一年派人去寻过,后来就再没动静。可若是他知道,却总说父亲哪天一定还能回来,年年除夕吃团圆饭的时候,都要多备上一副碗筷。”
朱芷潋奇道:“他也没问你么?”
“没问,他从不和我提雪庐那一晚的事,他不提还好,我这光想想都觉得心慌,又怕告诉他惹他伤心,这些年时日久了索性就闷在心里不说了。”
朱芷潋叹道:“也好……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的。留一份念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我与嫂嫂想得一样,所幸自从有了一儿一女承欢膝下,他又封了九门提督,每日奔走辛苦,总算念及他父亲的时候少了些。”叶茵说着,悄笑道:“嫂嫂什么时候也添个一男半女……”
朱芷潋脸上一红,只是笑笑。
这边苏晓尘与曹习文见她们俩附耳私语,笑道:“果然女人们就是梯己话多。”
两人闲话间说到归乡之事,曹习文感叹自从将祖母从泾州接到太液后,便再没回去过,想到是在那里结识的李重延,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兄长有所不知,明皇前些日子封我为九门提督之后,还召我入宫说了话。”
“哦?她是有事想问你?”
“是,想问问她生父的事。毕竟是遗腹子,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打听个一二,也是可怜……”
苏晓尘心想,这孩子的身世与简直和小潋没什么两样,从未见过父亲,只希望日后也能像小潋一样不要过于感伤才好。
他本想说声贺喜,九门提督之位毕竟是提了门楣可慰宗族,尤其是曹飞虎生前对儿子的前途极是看重,想到未免又要提到老曹,终究还是将话压了舌底。
不料他藏了话未说,曹习文却快人快语,也和妻子一样问道:“怎的哥哥嫂嫂成婚至今,也没个孩儿,好不寂寞。”
苏晓尘含糊其辞道:“顺其自然,不强求。”
送别千言终有时,船上的仆役们一切收拾停当,来请苏晓尘和朱芷潋上船。
叶茵依依不舍,几乎要哭:“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苏晓尘强作笑颜宽慰道:“自有见的时候。你与习文好生过日子,他脾气好,你切不可随性欺负他。”
朱芷潋自上了船挥手作别,苏晓尘朝远处望了一阵,奇道:“琉国公不知道咱们今日动身么?”
“知道。”
“他没说来送送你?”
“他说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过来了,只差人送来一样东西。”
苏晓尘与朱芷潋已成婚多年,多少知道些秋月实的心思,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是什么?”
“一张椅子,已搬上船了。”朱芷潋望着碧波荡漾,想起初上蛇形舰那一夜曾提过那把可以折叠的椅子,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秋月实居然还记得。
风起,帆立,云过,人去。
很快,落霞湾在一片斜阳余辉中渐渐远离了视野。
船帆已鼓足了劲儿,推着船笔直向南驶去。
朱芷潋与苏晓尘驻于船头望着海面良久,皆是一缕惆怅袭上心头。
“有舍方有得。若想逍遥自在一身轻,还真是不得不忍却这心头的离别之苦呢。”朱芷潋勉强笑道。
“你若真是这样想倒好,太液城毕竟是你成长的地方,只怕心里要放下不大容易。”
“咱们这些年游历无数,日日都过得新鲜,我年少未出宫时便想着有朝一日要游遍天下,如今正是遂了愿。何况还有你陪着我,怎会放不下?”
“放得下便好。”苏晓尘其实知道,妻子只是逞强不愿承认。
朱芷潋忽然有些迟疑,踌躇道:“……大苏,惟独有一事……已过了这些年了,我怕真的要辜负了你。”
苏晓尘见她神情落寞,已猜到她所指何事,不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这又有什么打紧的。余生有你我便心满意足,孩儿有了便有了,没有也不必介怀。”
“可我终究……”。
苏晓尘伸手按住妻子嗫嚅的嘴唇,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目光中满是宽慰之情。
朱芷潋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也不明白,虽说我是末子,但从小到大并无血亏之症,何以会……”
“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了,有些事冥冥中自有注定,想也不过徒增烦恼。譬如谁又能料到苍梧李氏自钦文帝起,三代人都承了帝位却皆不姓李,可不是造化弄人么
?”
朱芷潋默默念道:“你说的也是,仁帝那孩子既是双生末子,将来也注定不会有子嗣,可怜他小小年纪……对了,大苏。那若按这样推论,日后他长大成人,这苍梧国的江山又当如何?”
苏晓尘笑道:“这可是越俎代庖的心思了,莫不是你朱氏打起了主意想要把苍梧国并入碧海国么?”
“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却说这些戏谑之言。”
苏晓尘一摊手:“还当如何?待仁帝长大成人之后,自然会察觉其中秘密,然后多半会效仿温帝,寻一螟蛉之子掩人耳目罢了。”
“何以见得?万一那孩子心思纯正,并不像温帝那般诡计多端呢?”
苏晓尘微微一笑,“你忘了太师府么……即便仁帝自己想不到,多半佐伯伯也会暗中撺掇,毕竟他是知道仁帝的血脉承于慕云氏,为了江山稳固,岂有不替他出谋划策之理。”
朱芷潋也跟着笑道:“我道你这些年早已淡泊了朝堂,不大挂心这些事了,原来你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仁帝只要尚未亲政,苍梧国多半还是能安泰些年头。我只怕这孩子将来不知心性如何,若也被调教成温帝那般……”苏晓尘说着,皱紧了眉头。
“大苏,你这意思是放心不下我姨母?”朱芷潋有些不服,“我姨母可是一门心思都花在那孩子身上了,我听说连我朱家的观心之术都传了他……”
“宝刃虽好,却要看握在谁人之手。”
“那倘若仁帝日后不能成明君,而是像温帝一般兴风作浪呢?”
苏晓尘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地说道:“那便是我再返万桦之时。这天下无论是谁做主,谁掌权,只要能造福百姓,他姓不姓李我都不在意。但只要心存恶念,为了一己私念搅得天下兵荒马乱,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朱芷潋见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嗔了一句:“你呀,我与你说笑呢。好歹也是姐姐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学坏了的。反倒是你,弃了这国主之位,成了一介百姓之身,你果然不可惜么?”
“可惜什么?人这一生所求之事不过十指之数,能得一半已是如意,正所谓知足者常乐。何况有些世间所逐利禄于我看来可有可无,我只过我想要过的日子便好。”
朱芷潋靠在丈夫的怀中,望着远处叹道:“只可惜你满腹经纶却不能施展……你佑伯伯知道了定要怪我。”
“怎么会……说起来,小潋你知道为何我舅舅要给我取晓尘这个名字?”
“我倒从未想过。为何?”
“其实我舅舅也没告诉我为何,但这些年我自有些感悟。人生在世,有如尘埃渺渺,纵是波澜万丈惊天动地,入了史册,也不过后人手中寥寥数页,口中只字片语。只为了能在史册上添一笔便碎身成墨,把一生都填进去,我是不愿意的。”
朱芷潋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与我朝夕相伴,渔猎东海。这样的日子我姨母、我长姐都曾想要过,没想到最终却是被我得到了。”
说着,轻声笑道:“不过可惜啊,苏大学士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我想封苏学士为咱们碧海国的侯爷怕也是瞧不上呢。”说得揶揄,语气却心满意足。
苏晓尘也笑道:“那时我不稀罕,如今却稀罕了,你待如何?”
“你这人,原来也会无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过我,坐过我多少次船,日后便陪我骑多少次马?”
“如何不记得。你若喜欢,咱们东海呆得厌倦了,我便陪你去沙柯耶大都,那里的景色可是壮观得很呢。”
“果真?”
苏晓尘笑而不答,只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极响的一声哨。云端紧接着传来鹰啸声,悠长而响亮,似是对朱芷潋最好的回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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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灯火阑珊处》今日完结,神州的历史也终于翻到了故事的最后一页。感谢所有订阅至此的书友们,是你们的陪伴才让我得以专注地写完了这个故事。明后日会附上后记,欢迎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