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炸裂
陈麒见她一手捂着裙摆处,似是崴了脚,脸色已被冻得发青,实是惹人可怜,不禁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在这里叫唤?”
“将军,小女子今日随家仆出来进香,因贪看雪景不意与下人们走散了。小女子不识得路,这雪地里又滑,适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故而在此喊痛,不想惊扰了将军。”
陈麒见她穿得一身华贵,言谈举止都是十足的小姐模样,再看那脸庞着实惊艳了一番,心想这是哪家的小姐,竟然如此好颜色。
“去,去将小姐扶起来。”
陈麒话音刚落,鹫尾已急忙摆手道:“多谢大人美意,小女子无甚大碍。”
陈麒还道她是嫌兵士粗鄙,刚想亲自去扶,不料鹫尾已蜷缩了身子道:“男女有别,还望大人见谅,小女子自己能站起来。”
陈麒一拍额头,心想把这茬儿给忘了,看来倒还真是个礼教极严的大家闺秀。
鹫尾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慢慢走近陈麒跟前,盈盈行了一礼,似不意间将掩在那大氅之下的柳腰身段显出几分来,看得陈麒身边的兵士眼睛都直了。
“将军大人,还请告诉小女子往城西的银弓桥去该怎么走。”
“你住在帝都,却不识路?”
鹫尾脸上一红,“小女子极少出门……”
“哦……”陈麒心想,深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是正常,于是指了指远处道:“你往那边向北拐个街口,然后一直走,最多不过百步,便是银弓桥。”
“多谢将军大人。”鹫尾离陈麒挨得近,又逢天寒地冻,一说话便是一阵柔柔的白气呵出口来,正好拂到陈麒的脸上,嗅得他心中一荡。
但陈麒却瞬间神色变得凝重,喝道:“慢着!”
鹫尾本已经打算扭头走了,只得回头道:“大人何事?”
“你既然是住在这帝都,不识得路也就罢了,如何口音也听着有些耳生?你不是帝都人!”
鹫尾将头一低,羞涩道:“小女子是庆州人士,虽在帝都住了多年,总是改不过这乡音……让大人见笑了。”
陈麒“噢”了一声,心想,原来是庆州人士,人说庆州美女如云,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当下再不生疑,便点点头道:“你去吧。”
鹫尾慢吞吞地向北走远了,陈麒也骑着马继续向南走。
他哪里知道郑崙躲在远处的角落早已将方才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郑崙见那女子行迹奇怪已有了疑心,又见她与陈麒挨得极尽,说了些什么也全然听不清楚。
待俩人一南一北分开后,他便拿定了主意要跟踪这女子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起初鹫尾走得还慢,她听得耳后脚步声响,知道是郑崙跟了上来,便越走越快。
郑崙见她一开始还装着腿脚不便的样子,到后来竟然疾走如飞,越发断定这女子有诈,也不知哪一国潜伏进帝都的细作,哪里还肯放过?
他忙将手下兵士分成几股,命他们速速从左右小巷提前包抄到前头,自己却悄悄
地跟在后头,想要将这女子活捉了去。
鹫尾不认得帝都其他的地方,却因盯梢了几日青槐山庄,对那附近很熟悉,于是一路朝青槐山庄赶去,眼见到了山庄前的一片空地上,忽然从四面八方的各条小巷里涌出一堆兵士,将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事已至此,还不速速受降?”身后传来郑崙的一声喝。
鹫尾缓缓地蹲下身子,身上大氅地跟着伏在地上,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双手在大氅之下做些什么。
郑崙见她不回话,心想何必多废话,捉了回去慢慢审讯便是。于是便打了个手势。
数百人的兵士慢慢向中央围拢,鹫尾身边的圈子也越来越小。
忽然,鹫尾将大氅一揭,脚下赫然出现了一些黑黝黝的珠子。
只见她十指微屈地夹起数颗珠子,接连朝不同方位掷了过去。
每掷一颗便是一声惊天巨雷般的炸裂,不仅将围上来兵士炸得飞上了天,还将地上炸出一个个的大坑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兵士们纷纷抱头鼠窜,郑崙则被阵阵的黑烟熏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坐下的战马吃了惊,一下将郑崙掀翻在地蹿了出去,哪里还管主将的死活。
然而鹫尾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还在继续不停地把地上的雷火珠拈起来掷出去,吓得郑崙只能紧紧抱住头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足足十几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后,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郑崙惊魂未定时,耳边传来一阵女人的娇笑。
“本来还可以多活几日,却偏偏要今日便赶着来送死……今日且与你们玩一玩,过几日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黑烟散去,郑崙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看,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然而他已无暇去想那女子的去向,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太令人震惊……
原本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现在却沿着自己身周的一圈炸出了一个完整的环形的坑道,把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生生地变成了正中间的一个孤岛。坑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兵士的尸体,肢体残缺不齐,看得人心中乱跳。
郑崙自恃是见过多少生死战场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狠辣又骇人的杀人手法,而且敌人只有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莫大的恐惧感飞快地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究竟……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潜伏在帝都?
她为何要一路朝青槐山庄来?
陈麒到底暗通了多少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郑崙忽然觉得,也许是到了该想办法保命的时候了。
* * * * * *
裴然身为户部尚书,对钱有着一种职业性的灵敏度。
这种惊人的灵敏度使得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他能长久掌控户部的最大原因。
其实不然,裴然还有一样更强悍的本事,这项本事才是让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根本。
那就是嗅觉。
叶知秋之前一直让他莫要断了温帝的军粮补给,他照做了。
可前些日
子忽然又要他断了补给,他也照做了。
按常人的思维会觉得,被断了补给的一方那是死定了。
但裴然并不这么想。
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叶知秋如此紧急地突然派人命他断粮,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很快,周边邻邦的各种援军已渗入城内的流言开始四处泛滥,这当然也传入了裴然的耳朵里。
领军打仗这种事裴然不擅长,但是分斤拨两却是他的强项,他很快就看出了一些常人所看不出的端倪。
显然包括叶知秋在内的所有叛军都相信了城内混入了增援的敌军,但是唯独裴然不信。
原因其实很简单,人是要吃东西。
如果真的混入了敌军,那势必需要补给,这补给从何而来?
裴然悄悄地盘查了各处粮庄的流通情况,发现整个帝都几乎没有什么异动。
不吃粮的敌军只有一个解释:不存在。
也就是说,这是温帝方面设下的一个迷惑敌人的计策。
虽然不知道这个计策的最终目的是想干什么,但至少初步的效果已经显现。
裴然看着帝都中每日气急败坏地巡着城的陈麒,阴晴不定的郑崙,和忧心忡忡的叶知秋这三人,想起雪庐中受辱的一幕,忽然有种无比的快感。
这个计策的破绽被他看出来了,但叶知秋他们还没有。
既然如此,就要想办法将这个破绽给填补上,暗中助圣上一把才是。
裴然的嗅觉很灵敏,思路也很清楚。
叛军就是叛军,天下终归得是圣上的,只有跟着圣上混才是王道,无论叶知秋许了什么承诺,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做不得数。
何况自己所在的百官邸所在帝都的最西北侧,和所谓的“援军”出没的城东和城南离得甚远,即便交战,自己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只要在含元殿里别再当出头鸟便是了。
于是裴然开始仔细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毕竟是官场老吏,行事的能力和反应的速度还是很优秀的。
不过半日他便拿定了主意,开始暗中行事。
首先,他将暗中派了人出城去了东郊的私家粮仓,直接从那里运送补给去瀚江。东郊的那所粮仓是他夫人娘家的东西,粮草出入当然不用行走公文,自然也就不会被叶知秋所察觉。而他夫人的娘家又是承袭国公的世家,家底殷实得很,即便运走所有的粮食,也不至于伤了元气。
然后他又以南城百姓过冬不易,加上援军流言四起,民心浮动为由,建议樾王爷不如在南城各处增设粥棚施舍些薄粥。
叶知秋正值焦头烂额之时,一听是这等琐碎之事,并未在意,便同意了。
他哪里知道裴然一旦设下大量粥棚,城中粮食的流通数量势必会起波动,皆时如果自己再想以粮食流通数量判断和验证城中混入敌军的人数,便不得而知了。
于是,在叶知秋以为城中一切照旧的情况下,裴然已经悄悄地从釜底抽了薪。
第四百六十八章 脱壳
裴然不仅是个算术国手,更是个善于投机之人。
他看准了眼前的形势,觉得这应该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机遇。只要能暗中助圣上渡过这次难关,借出去的粮草,怕是日后十倍奉还都不止了。
他又想,听说圣上本人还在瀚江边,也不知这次设计攻城的是圣上派来的哪一位将领,计策虽是好策,终究还是有那么点破绽。得亏了这次的对手只是叶知秋,这若是换成了昔日的太师府,定是欺瞒不过去的。
裴然被太师府捏在手里多少年,虽然吃了不少苦,反过来说也得到了非凡的磨炼,倒成就了一副韧性十足的筋骨。
裴然正思索着接下来的事,思绪忽然被打断,一个仆人禀报说青槐山庄那里来了人,要请老爷过去议事。
裴然苦笑一声,这个叶知秋已是俨然把皇家别院当成了自己的小含元殿啊。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还是该蛰伏为上。他随即换了身衣服,往山庄而来。
裴然的宅子和青槐山庄都在帝都的西侧,离得并不远。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捧着个鎏金的小手炉,马车晃悠得让人昏昏欲睡。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巨雷般的轰鸣,把裴然吓得捧不住手炉直接趴了在角落里,炉中的炭块儿顿时撒了一地。
响了足足有十余声,终于没了动静,车外这才有人探进头来。
“老爷……老爷您没事儿吧?”
“是地崩了么?”裴然趴在地上还不敢起身。
“是西头传来的动静,大约隔了一条街,咱们这儿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声响吓得小人魂都快没了。”
下人们和裴然一样,也是一脸的苍白,好似被抽了魂。
裴然定了定神,心想这附近最安全的当属青槐山庄,先保命要紧,于是急忙命道:“快,别耽搁,赶紧去山庄!”
裴然急急忙忙赶到山庄门口时,恰逢被鹫尾炸得灰头土脸的郑崙也到了门口。
只见郑崙被熏得一脸的乌漆墨黑,活活跟个卖炭翁一般。裴然顿时猜测大约是与方才那崩雷般的声响有关系。
雪庐那一夜郑崙对裴然很是不客气,如今被炸得七荤八素,着实让裴然心中暗爽。
“哟,郑大人这是怎么了?”
郑崙正没好气,又被撞见自己狼狈模样,真当有苦说不出,只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自己进庄子去。
那边叶知秋也早听到了动静,正往院外赶来,想要看看是个什么光景,走到中庭恰好遇上郑崙与裴然。
“郑大人……这……”叶知秋看得一脸惊愕。
郑崙刚想说事情的来龙去脉,瞥见裴然在一旁,忍住没说话。
叶知秋会意,转头对裴然道:“裴大人,请往厅中稍坐。我与郑大人稍后就来。”
裴然装得漠不关心的样子,径直往前走。
青槐山庄他来过很多次,能侍驾的机会他从不放过,每每温帝到山庄设宴赏花开诗会,他从来都是不被请也会自己强凑上去的“座上宾”,
相反叶知秋素来低调又从不掺和这种场合,对山庄远没有裴然来得熟。
所以裴然知道,花厅两侧皆是长长的回廊,想要偷偷听这二人在中庭的谈话简直轻而易举。于是他假意朝花厅走,行至一半忽然转了向,掩到了回廊的柱子边,竖耳偷听起来。
只听得郑崙言辞激烈,似乎将自己被袭的缘由归结到某个女子的身上,又说瞧见这女子与陈麒甚是亲近,分明是早有暗谋。
叶知秋显然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方才的炸裂声响彻了整个帝都的西北角,连他这个在山庄里坐着的人,都分明能感觉到四周的墙壁在颤抖。而下手之人仅仅是一个女子?
郑崙大声喊道:“叶大人!刚才足足炸死了我一百多个弟兄,这可不是小事啊!”
叶知秋急忙看了看左右,劝道:“郑大人不必这么大声说话。”
裴然在暗中也有点奇怪,这郑崙的嗓门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了,随即明白过来,定是那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把他震得一时耳鸣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还用偷听么?早知道这样怕是自己坐在厅中也能听见了。
那二人还在两相争执,显然郑崙的情绪已被不安和愤怒占据了大半。
“如此铁证如山,叶大人若再不信,只怕你我今夜就要死于他手!”
裴然终于从郑崙的怒吼声中明白过来。
陈郑二人已反目了,难怪叶知秋会如此烦心。
狗咬狗,一嘴毛,真是好得很呐。
庭中的争论还在继续,裴然悄悄沿着回廊绕到厅中,笃悠悠地开始喝茶,虽然不知道叶知秋今日叫他来有什么事,不过眼下的局面越是混乱,他就越是高兴。
浑水才好摸鱼。
过了好一会儿,叶知秋闷闷不乐地回到厅里。
裴然见郑崙没有跟着,佯作关心的样子问道:“郑大人可有受伤?方才恰好我也在附近,那动静真是骇人得很呐。也不知是什么人……”
“裴大人,明日朝上郑大人自会禀明,今日是帝都西北角的妙岱山腰处偶有山崩,所以有些动静,其余的事,裴大人无须多言。”
叶知秋的语气里警告的成分很明显,裴然当然听得出来。
“原来是山崩啊,哦,那我就放心了。”裴然指鹿为马向来是惯了的,言语间说得跟真信了似的。
“我今日请裴大人过来,是想起了一件事。”
“叶大人请讲。”
“裴大人可否帮我查一下帝都各处的粮庄,主要是看看最近的这十日间粮食的流通有没有什么异常。”
裴然心中“咯噔”一下,这叶知秋果然精明,即便当时不曾想到,现在也想到了这一节。
“叶大人怎么会忽然想要查这些?”
“哦,也没什么,民以食为天,要想维系帝都人心,帝都中粮食供给的局势当然是要心中有数的。这对裴大人来说,没什么难处吧?”
裴然心想,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分明是想暗查城中潜
伏的援军人数,我既然先你一步拿了主意,又怎会让你看出破绽。
当下拱手道:“好说好说,这本是我分内之事,既然叶大人想知道,我即刻就去查便是了。”
叶知秋见既他不多问,又只管应承,口气缓和了不少:“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有些疑惑……前几日裴大人说要开粥棚,这动用的粮食数量混杂其中,会不会让裴大人查不清楚呢?”
裴然暗叫不好,本以为隔行如隔山,叶知秋一个礼部尚书当不至于知晓得如此清楚才是,哪料到他一问便问到了关键之处。
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识破自己设粥棚的真正目的。
于是脑中一转,笑道:“不会不会,叶大人多虑了。这粥棚中所用粮食乃是官粮,并非从城中各处粮庄处购得,要想相互区分很是容易。若叶大人需要,我也可回头将这几日粥棚中所花费的粮食数量制成文册派人送过来。”
叶知秋见他说起户部之事甚是井井有条,心中一喜:“如此便有劳裴大人了。”
他哪里知道官粮看似和民间流通的粮食不相干,但户部为了稳定帝都的粮价,常常会与粮庄买卖官粮进行调控。裴然只需在买卖官粮的官册公文上动些手脚,便足以遮掩过去。
然而裴然的比叶知秋料想得更狡猾……
从叶知秋开口询问粮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是时候逃出帝都了!
既然自己做了手脚,那么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叶知秋这样的人,说翻脸就翻脸,赶紧躲远点才是正经道理。
何况这圣上派来的神秘援军隔三差五就闹出些动静来,眼下已是人心惶惶,万一隔日那陈麒和郑崙再起了内讧,自己难免被卷入其中。
逃!
裴然前脚出了青槐山庄,后脚就赶紧赶回家里告诉夫人,时候到了。
其实从设下粥棚的那日起,后路就已经备好,裴然不过是在等待出逃的最佳时机。
很快,叶知秋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裴然信誓旦旦地说,只需两日,便可查清帝都内所有粮食流通的情况,然而两日后文册还没送来。
叶知秋让郑崙直接去裴然的尚书府看,不看则已,一看才发现,原来整座尚书府早已人去楼空,连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得一分不剩!
郑崙实在是觉得惊异不已,又见府中还留下了一叠厚厚的文册和一封书信,上书叶知秋亲启。
郑崙只得将文册和书信带回青槐山庄向叶知秋来复命。
叶知秋拆开信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家父重疾病危,只得匆忙返乡,未及辞行,还望叶公见谅。另:叶公所托一事不敢有怠,已悉数制成文册,可供参阅。”
这个老狐狸!
叶知秋气得将信撕得粉碎,不觉怒火中烧:“什么家父病危,他爹都死了十几年了,这是欺我不知么?”
“可他怎么忽然就逃了呢?咱们也没逼他做什么啊。”郑崙已是瞠目。
第四百六十九章 待兔
“裴然为人向来狡诈,朝中一有风吹草动他总能最先感觉到。我自忖入了青槐山庄以来便没有大用过他,也不曾逼迫于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时生了这出逃的心思?”
郑崙道:“这裴然府上大大小小二百余口,便是除去下人,单论亲族也有四五十人,这样多的人,如何能一口气逃出城去还不被咱们发现?而且裴然府上颇有钱财,如何还能把一堆沉甸甸的金银财宝带出城去?莫不是又是陈麒……”
“不会!裴然也是个小心之人,绝不会贸然向陈麒求助。何况陈麒帮了他只会惹祸上身,岂会出手相助?”
“那究竟是……”
叶知秋的眼光停留在那一沓厚厚的文册上,忽然他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郑大人,你速速去各城门处查一下,看这几日出入的车马行人有什么异动?”
郑崙领命去了,不过小半日便折返回来,脸色甚是难看。
叶知秋见他的神情,心已凉了半截。
“叶大人,这裴然果然狡猾……”
“粮车……是不是?”
“是!那裴然在帝都各处设下粥棚后每日都会以运粮为名,早上出城往城外的粮仓去,晌午方才回来。城门看守的守将也曾盘问过,说城中便有粮仓,为何要舍近求远。运粮之人说是奉了裴然之命,因帝都内的粮仓存的是新米,还可存放,要先用郊外粮仓中的旧米才好。于是守将也就没在意。想必金银钱财都是藏在车中运出去的,那些亲族也一定是乔装成运粮之人,然后到城外换了别人再回来。”
“这个裴然!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城门的守将就没有查看粮车么?”
“出入往来向来是宽出紧入,进城来的人马货物盘查得细,是唯恐混入什么可疑的东西。出城门的时候便没有那样严格,再者那运粮之人又有户部出具的通行公文,设粥棚一事也是满城皆知,守将便并未查得太细……”
“啪!”郑崙话音未落,叶知秋已将桌上的一个茶盏狠狠地掷在地上。
“裴然在朝中党羽甚多,如今他一出逃,不出几日,含元殿上就会有人察觉到此事,皆时只怕人人自危,要生风波。”
郑崙急忙说道:“叶大人,这朝中的大臣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尚且还好说,关键是这城中的伏兵不知多少啊。”
叶知秋想了想,拣起方才郑崙从裴然府上带回来的粮册,翻看了几页,说道:
“无妨,这裴然人虽然逃了,我要他查的东西倒是不曾马虎。你看,这城中各处粮庄的买卖数额都写得清清楚楚。你且等一会儿,待我细细查看一番。”说着,翻开那粮册逐页看了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郑崙见叶知秋神色渐渐凝重,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确实不妥,按这粮册上所记,某些粮庄近一个月中卖出的粮食比上个月多了将近多了一半!这若不是城中有大批流民涌入,怎么可能差了那么多?”
“可这段时日里哪有什么流民涌入啊?”
“所以,这就说明城中确实有伏军……”叶知秋紧锁眉头。
“会不会是裴然有诈?故意胡乱写?”
“他人都逃了,若是有诈不想让我知晓真相,完全可以一个字都不写,何必故意使诈?”
“说不定已通了敌?”
叶知秋摇头道:“自从雪庐一夜以来,他一直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和任何人来往过,说他通敌应该不大可能。”
“叶大人,能不能把这粮册也给我看一看。”
叶知秋顺手递给了郑崙,自己则靠在椅子上抬头叹气。
郑崙看不太懂那些数字,只是朝那些粮庄的名字一一看去。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叫道:“不好!”
“怎么?”
“叶大人请看,这些有异动的粮庄都聚集在城西南角。”
叶知秋循声看去,果然发现郑崙所说的不错。
俩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因为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城西南是陈麒的驻营所在,城西北则是郑崙的主营。如果大量卖粮的粮庄都在城西南,而城西北的粮庄却毫无波动……
“叶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如今这宫墙外的城下之地,混入外邦援军不说,陈麒也跟着被策反,咱们再不动手就晚了!”
郑崙脸上尚残留着些伤痕,那是前几日被那不知名的女刺客用火雷炸起的飞砾所划伤的。在郑崙的心里早已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下一次可能就不是划伤那么简单了。
叶知秋思索再三,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吧……”
* * * * * *
鹫尾用雷火珠大闹一场之后,接连好几日都不曾再入城,尽管她再三保证说不会显了痕迹,苏晓尘仍然不让她入城。
“眼下的分寸正好,已没有入城的必要,只须守株待兔。”
鹫尾当然言听计从,便不再提入城之事。
然而有一人听了鹫尾入城之后却越发按捺不住,尤其是知道鹫尾把郑崙给炸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后,更是嚷嚷着要下次一同入城。
“那狗贼下手好生狠毒!我定要亲手剐了他!”曹习文如是说。
不过还不等苏晓尘来劝,鹫尾和叶茵就已经一边一个地扯住了他不许他去。
“苏学士自有主意,你可不能坏了大事!”
俩人的理由都很是充分,但心里都是一样的心虚……一旦入了城,曹习文会不会就发现他爹的真相?要知道他爹的首级还挂在城中……
鹫尾其实早就想把首级取下来安葬,可是她怕这么做了会刺激到叶知秋,万一分寸太过打乱了苏晓尘的计划,毕竟担待不起,所以只能隐忍着。
徐孚这边倒是老实,苏晓尘没交代他干什么他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后来他想,城内虽然去不得,埋伏些人守在城外看看动静总是好的。
于是他便派人躲在城外隐蔽处盯着,连盯了几日。
这一盯,还真盯出了些名堂。
徐孚发现,从前几日起,每天都会从城里出来几辆运粮车,那些粮车只要到了城外就开始换人换装束,还把车里的东西换成粮食。
徐孚命人细细窥探,发现车里藏着的居然是大量的金银!而且数量之多令人震惊。
他立刻将此事禀告给苏晓尘,苏晓尘沉思不语想了好一会儿。
“咱们放长线,看看后面有没有大鱼。”
果然又过了几日的某一天,粮车的数量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些,随行的人也增加七八个。徐孚按苏晓尘叮嘱的那样一直尾随其后,直到那些人带着满载的金银离开帝都四五十里,才忽然发难将其团团围住。然后一车不拉一人不少地全拉回了营中。
等到了营中,苏晓尘和灰头土脸的裴然一见面,两下都是吃了一惊。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机,谁也没有料到会遇到对面的那个人。
苏晓尘见他乔装打扮又带着金银家眷,已是猜到了几分意图,当下好言宽慰。
裴然却远比苏晓尘要震惊得多。
他起初思忖着苏晓尘是叶知秋的外甥,定是和叶知秋属一丘之貉,如今落入敌手只怕保不住性命。不料苏晓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帝都中的十八国伏城之计是他的主意,又有徐孚在旁证言,此次是奉了圣上之命来平定帝都。
裴然的脑子转得极快,既然清楚了利害关系,当即改了笑脸,不仅将城内的情形和盘托出,还把自己暗中替苏晓尘遮掩了破绽之事吹嘘了一通。
他指着帐外的那些马车道:“苏学士,那些都是家私,但只要苏学士肯放了我,我便愿意双手奉上,算是资助各位将士一点心意,而且圣上那边的军粮补给我也不曾耽误,都自己掏腰包填补上了!还望苏学士能看在我忠君爱国的份上,护我周全……”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匆匆闯进来一人,劈头就问:
“你有没有遇见我爹?”
裴然见到曹习文,猛然想起是雪庐那一晚抢了他的上座坐在太子李重延身边的那个小子,心想,他爹不是死了么?刚要答话,却瞥见苏晓尘使劲给他使眼色。
裴然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开始装傻,说道:“你爹?你爹不是逃出去了么?我那晚喝得晕了,等醒来再看时,发现你爹已没了踪迹,郑崙不是还出去追你们了么?”
曹习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略安。
自从和爹失散之后,他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焦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心里如猫挠一般的感觉挥之不去。
今日碰上裴然,至少验证了鹫尾的话没错,爹确实逃出了雪庐。
那么总还是能遇上的,不是么?
鹫尾在一旁出了一身冷汗,刚要柔声劝他几句,忽然叶茵拦在身前冷冷说了一句:“我陪着他就好。”
鹫尾一怔,何以叶茵这些日子里忽然对自己如此敌意?
苏晓尘有意要扯开话题,便又开口询问帝都中的情形,裴然也是知无不言。
这么一问一答,足足答了一个多时辰。
第四百七十零章 崩坏
苏晓尘终于出言允诺道:“裴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鉴,裴大人的家私我也不会动分毫。然而若是就这样放裴大人出去,只怕沿途保不定还会遇上什么风波。不如这样,裴大人就在我这营中住几日,待我落城之后自是要回瀚江向圣上复命,届时替裴大人在圣上面前言明事情的经纬,也好替大人请功,如何?”
裴然眼珠子一转,心想莫非这小子真有本事平定帝都?看他的十八国伏城之计倒也使得不赖,不如索性就赌上一把,随他在营中住上几日。真要是能落了城,我还跑什么呀?带着金银回家继续过日子去啊。到时候朝中一片萧瑟,我裴然能挺身而出,和这个什么苏学士一文一武,那岂不是能将平定帝都的功劳抢过一半来?
想到这里,方才的惶恐之意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心花怒放。
“苏学士既然这么说,我裴然当然求之不得。如今国贼当道,匹夫有责,我裴然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若要平定帝都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定不推辞!”
苏晓尘暗自好笑,心想若是小潋在这里,观得他这等的花花肠子,只怕恶心得当场要吐出来,当下忍住笑意回道:“那好得很。”
不过两日,帝都忽然躁动起来,从一早上便从城门处涌出大批的百姓朝四面八方逃散开去。苏晓尘命鹫尾易容后前去打探后才得知,那些百姓都是暂时出城避难去的。
“城中出了什么事?”
“陈麒的首级已挂在城楼上了。”鹫尾答道。
苏晓尘闻言微微一笑:“舅舅果然下手极快。具体说说,是怎么个情形?”
“是苏学士的离间之计奏了效,叶尚书和郑崙私下商定暗算了陈麒。叶尚书先是假意请陈麒去青槐山庄,说是替陈麒和郑崙调和,郑崙又佯装服了软,哄得陈麒多喝了几杯。两人趁着陈麒大醉,便割了他的首级,对外宣称是陈麒通了敌,想要安抚人心。”
“安抚人心?可怎么百姓反而逃了呢?”
“这个就是老天开眼了。前些日子里裴尚书在城中各处布了粥棚,结果他逃跑之后,粥棚自然就无人料理。那些贫苦百姓本来得知是能布施个十日八日的,不料才三四日就不布了,个个恼火,于是开始滋事寻衅,恰逢叶知秋心里有鬼,觉得这定是十八国伏兵乘机闹事,于是大肆镇压,打死了不少闹事者,还误伤了四处的百姓,结果就激起了民变。”
“这可真是节外生枝了。”苏晓尘皱眉道:“可城中毕竟有龙鳞军,百姓一时间应该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时间不是对手,但百姓毕竟人多势众,于是叶尚书就被逼得将所有的龙鳞军撤离的城池的四边,退居皇宫附近的百官邸所,将权贵和百姓用高墙彻底隔开了。有些百姓觉得帝都动荡不太平,城门也无人看守,所以便趁机逃散了。”
“好得很,我等的便是这一天。只要舅舅他把百姓隔在外围,我要动手便再无后顾之忧。
鹫尾,我前些天吩咐你准备的事都进行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最多再一两天便可齐备。”
两人正说话间,恰逢徐孚探头进来,听到苏晓尘要动手,兴奋地摩拳擦掌道:“怎么个动手?苏学士快吩咐,我老徐好早做准备。可是要大杀一场?”
这段时日里徐孚对苏晓尘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言语间早忘了自己只有区区四千人。
“哈哈,徐将军来得正好,是要交代你些事,只不过不是大杀一场。”
“那是……?”
“徐将军,如今龙鳞军已悉数撤往城内固守皇宫附近,城门各处防备空虚。三日后,你可将四千人分作三批,守在迎曦门、崇景门、百泰门这三处城门,只看城中火起,便会有人四处逃窜。若是百姓你就放过,若是官兵就地招降,若是权贵么……俘虏起来严加看守!”
“火?”徐孚尴尬地看着苏晓尘,笑道:“苏学士……你这是要火烧帝都?”
“是!以下攻上,火攻是最好的法子,只要火势一强,自然会朝上烧,胜过千军万马围城。”
“可是苏学士啊,你也知道咱这万桦帝都……”
“徐将军是在担心龙涎口?”苏晓尘显然猜到了徐孚的忧虑,“不错,世人都以为龙涎口是用作灌溉城下良田之用,其实当年慕云太师们凿了这龙涎口,最大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以火攻城。千万个龙涎口中的妙岱山飞瀑之水经流不息遍布全城,一般的火攻难以奏效。”
“既然苏学士知道这龙涎口的妙用,为何还……”
“徐将军,龙涎口的妙用可不止于此,徐将军只管按我说的去围住城门,到时候这把火烧不烧得起来,却看我的手段便是。”
徐孚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心中惊异不已,慕云太师设下的龙涎口岂能轻易就被破去?就算是如今天寒地冻,龙涎口的水已被冻成了冰,可一旦着了火,还是会把冰融成水,这不是依然烧不起来么?
苏晓尘却不再不肯多说,只让他回营分兵编队,好准备三日后的袭城。
* * * * * *
瀚江边,温兰手搭凉棚看着隔江而对的苍梧国。
“如何,江对面有什么动静?”
林通胜在旁谦恭地说道:“已探明,国主入了李厚琮的王帐,讨要了些兵马回帝都平乱去了。”
“哼!好好的国主不当,却非要去当别人的奴仆,真是胸无大志!怎么,他没和朱芷潋在一起么?我还道他眼里只有儿女私情,别的一概看不见了。”
“并没有,他带着李厚琮给他的兵往西面的帝都方向去了,朱芷潋则是去了南边。”
“南边?”
“是,她上了秋月实的蛇形舰,很难继续追踪,所以暂时不知她的去向。”
温和站在一旁问道:“兄长,她真的会像兄长预料的那样偷袭太液国都?”
温兰摇摇头
道:“她会不会偷袭我不知道,我也只是让祁烈埋伏在国都附近。她手上不过就是鲲头舰厉害,海上咱们打不过她,但若她自不量力敢上陆偷袭太液,祁烈自会给她苦头吃。我故意放消息出去说伊穆兰三族人马尽集结于瀚江边,想必这消息也一定传到了她耳朵里,至于上不上当,就随她去了。不过国主去向李厚琮讨兵马,倒是很中我意,这么一来,我们与李厚琮对阵时便会轻松不少。”
说着,转头又问林通胜:“李厚琮给了国主多少兵马?”
“四千。”
“什么……四千?”温氏二老都是脸色一变,“区区四千人,如何能攻下万桦帝都?”
“准确说,应该是四千两百人,国主向李厚琮还讨要了二百人的裁缝。”
“这……”温兰与温和对视了一眼,心中是同一个念头:难道又是慕云兵法中的什么诡谲之策?但不管怎样,李厚琮只给了四千人马,足见对苏晓尘毫不信任。
林通胜又禀道:“另外,霍青林的五万大军已驻扎于泾州南岸,和李厚琮的大营相隔并不太远,倒成了掎角之势。”
“嗯,老林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温和见林通胜退下,这才与温兰说道:“兄长,这琉夏人的蛇形舰神出鬼没,只怕是个隐患。”
“确实是个隐患,不过此事,我已有了对策。”
“哦?”
“琉夏人隐伏在梅陇屿已经有些时日了,那里的蛇形舰也有不少。既然已经探明所在,我自会派兵想办法捕获一艘过来。听林通胜说,那蛇形舰船速又快,又能变化船型,很是好用。”
“兄长这是想要……仿造蛇形舰?可这等异国船舰,只怕轻易间仿不来吧?”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咱们这次招降了碧海的众臣中,有一个人你大约没在意,有他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哦?是谁?”温和不禁大为好奇。
“工部尚书鲁秋生。”
“哦……就是那个格致世家、当年造了第一艘鳯头舰的鲁氏后人?”
“不错,这碧海鲁氏很能仿造,只要能捕获一艘蛇形舰交给他,定能琢磨出图纸来。相信凭碧海的国力,这等小小舰船一旦有了图纸,不出月旬,要造个几十艘出来又岂在话下?碧海在这滨州岸边本来就有造船之所,所需物资一应俱全,咱们到时候用这蛇形舰渡江过去,便是于江面被拦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温和疑惑道:“这鲁氏的名头我虽然听说过,但从未亲见过,果真有如此本事?”
“那是自然,这鲁氏颇有才智,偏生这性子却懦弱得很,得了太液国都之后,我便暗中使人数次胁迫于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让他听话了。”
“碧海人,终究是没几根硬骨头,兄长只看那些陆氏子弟便是,亡国之臣居然还能偏安一角。”
“那岂不正好?”温兰闻言,哈哈大笑。
第四百七十一章 炎上
子时,黑夜如幕。
苏晓尘站在万桦帝都的百泰门外,抬头向高处巍峨的樟仁宫看去。
向来灯火通明的皇宫显得黯然无光,仿佛早已失了皇室的生气,犹如一堆枯朽的楼阁,只等着腐朽成土。
百泰门……苏晓尘想起自己曾无数次策马郊外,总是从这里出城去,玩得天色晚了才回来,而康叔也总是一脸焦虑地候在这城门口……
没想到昔日策马的无名少年,今日却站在这庞然大物般的帝都之前,要将其收入手中!
城门口早已没了龙鳞军,取而代之的是徐孚的兵士,月光下还有城中的百姓陆陆续续地逃将出来。
徐孚曾经担心地问过苏晓尘,万一要是有什么达官显贵像裴然一样乔装成百姓怎么办?
“由着他们去吧,咱们的目标是拿下帝都。”
“可若是叶知秋和郑崙也混在里面呢?”
“他不会的。”苏晓尘的语气坚定得不容反驳。
徐孚思忖着莫不是苏晓尘念及旧情想要放他舅舅一马,又觉得口说无凭,更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便没再吱声。
苏晓尘知道他不信,也懒得与他多解释。
舅舅的心思他明白,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会再回头。其实整盘棋中他判断得一直都很精准,只不过他没有估算到会等不到温兰过江的这一天,其实他大可等苍梧大军和伊穆兰大军彻底开战之后再动手,然而他又害怕温兰以此为由认定他坐收渔利……
毕竟他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伊穆兰人,只要伊穆兰人拒绝出手相助,淞阳国便永远只能是虚幻泡影。所以在温兰面前,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在这一点上,苏晓尘十分可怜甚至有点同情舅舅的卑微。
然而有一点,舅舅还是误判了。
他以为自己蛰伏了几十年,万桦帝都是他的主场,但他忘了万桦是慕云氏筑造而成,更是慕云氏的主场。
而慕云佑则把一切都传授给了苏晓尘。
兵书、暗道、地图、以及军中的各种秘密,慕云佑无不倾囊相授。
慕云佑坚信这个少年是值得托付的对象。
苏晓尘双手背在背后,袖中紧紧捏着一封信。
那是他离开鲲头舰打算去温帝营中借兵时,银泉公主朱玉潇亲手交给他的。
“这是左太师递给我的,我看上面写着是你的名字,便送来给你。”
苏晓尘很惊讶,他以为左太师已没什么神志,没想到还能写信。更没想到还会让朱玉潇转交给自己。
信中没有一个字,只是寥寥数笔的山水画。
但苏晓尘一眼便能辨认出画的是樟仁宫后方的妙岱山。
这幅画虽然简单,然而风格与《云策》中的附图十分相像。
只有通晓慕云兵法之人才能明白画中的含义。
没想到,左太师他……
苏晓尘再次领略到慕云氏的算无遗策的可怕。
按慕云氏的想法,万桦帝都必须是难攻不落的。
然而万一敌人发动的是由内而外的攻势,比如宫廷政变之后紧锁宫门盘踞不出,那么慕云氏为万桦帝都设计的一切防守利点反过来都会成为敌军的优势。
所以必须伏下一策,以防这个万一。
这是慕云氏埋下的秘密,也是万桦帝都的秘密。
自以为占据了主场的叶知秋,其实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慕云氏的主场之上……
苏晓尘看了看高升的月亮,问道:“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过。”
“鹫尾……是时候动手了。”苏晓尘自言自语道。
话音未落,远处城中的各个烽火台边忽然出现了些零星的火光。
那些火光飞快地向上蔓延开去,将火苗送入坚固无比的宫墙之中,很快,最高处的樟仁宫附近开始被火光所包围,无数的参天古树被点燃,成为熊熊烈火中的薪柴。
徐孚惊异地看着城内,他不知道这是如何能点着的火。要知道宫墙脚下有成千个龙涎口,这火势如何能瞬间就被点燃而且还只围着宫墙焚烧,却不危及下方百姓所在的城池外围。
避祸出城的百姓中也有不少人驻足观看,他们越看就越暗自庆幸,要不然留在城中,只怕是要丢了性命。
苏晓尘正看着火势渐起,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哭喊:“哥,你怎么能这样做,爹和娘还在城里,你是想把他们烧死吗?”
“茵妹!”苏晓尘将她揽入怀中护住,柔声道:“放心,舅母的事我已经交给鹫尾了,她必然能将舅母救出来。而且火势只会沿着皇宫的宫墙附近烧,舅母在青槐山庄,还有些距离,你不必太担心。”
“真的么?”叶茵将信将疑,她知道哥哥从不骗她,当下略转心安。
徐孚忍不住问道:“苏学士,我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火势有些奇怪,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条条脉络一般齐齐地往上聚,所过之处又像是通着龙涎口的水道,可是水道中就算没有水,也有冰啊,如何能燃得起来呢?而且为何火势只往上走,却丝毫没有向下蔓延呢?”
苏晓尘朝高处的妙岱山上遥指道:“龙涎口分了飞瀑之水,越往下走,龙涎口就越多,那么徐将军可知道,越往上走直到源头之处,那里有什么吗?”
“不知……”
“那里有个山洞,洞中是飞瀑水泄之后形成的一个水池。如今天寒地冻,那个水池中应该早已结了冰。”
徐孚显然没听明白这池子和火势有什么关联。
“历代慕云太师们都觉得万桦帝都固若金汤,但他们为了防止万一不慎落入敌手,还是想了一道计策。他们在那个山洞中伏下了两百桶的火油。”
“火油?!”
“是,如果想要攻下万桦帝都,那就必须等到结冰之日。就像现在!我已命鹫尾和其余的十名琉夏高手趁夜色事先潜入那个山洞,将两百桶火油全部倾倒到那个池面之上。池面地势较高,火油就会像飞瀑之水一样被龙涎口分散到皇城宫墙边的各个地方。因为水道结了冰,所以火油流过的地方,会在冰面上敷上一层油膜。再等到了子时,只需鹫尾在墙下随意一个龙涎口处点上一点火……”
苏晓尘伸手作了个炸裂的手势。
徐孚听得都傻了……
“可是,着火之后冰难道不会融化吗?”
“会,但冰融化的速度没有那么快,火油是易燃之物,只需引燃之后,便会立刻沿着水
道向上延烧,不等冰融,就已经把火势送到整座皇宫周边的各个角落。之后再等冰融已经来不及了……”
“为何?”
“火攻围城必须势大,而要想势大,就需要添柴火。皇宫附近数不清的参天大树,便是慕云太师当年故意种下的,为的就是这一刻替接替即将燃尽的火油,将这火势保持下去。”
“可为何这火势只烧了皇宫,而没烧到下面呢?难不成苏学士还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这火势该烧多大?”
“能,只不过不是我,而是慕云太师们的智慧。徐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火油是两百桶,而不是一百桶或是三百桶呢?”
徐孚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两百桶之数是慕云太师们精心计算过的!”
“正是,两百桶火油恰好够流过宫墙内外,再往下就没有了。所以火势只往上烧,而不会波及城下百姓。只是这把火烧终究是要了龙鳞军的两万余人的性命,他们也是有妻儿的人,虽是无可奈何之举,也是罪孽深重。想必慕云太师们当初伏下此计时,也只能以大局为重,无法顾及这些兵士的生死了。”
“那么叶知秋和郑崙他们也会被烧死了?”
“大约……不会。”
“这是为何?”
“青槐山庄离得略远,虽然也会被波及,但不至于逃不出性命,只是宫墙成了火墙,他们只能逃出山庄,却逃不出墙来,待火势一灭,我们再上去收容俘虏,便轻而易举了。所以只要他们不进入樟仁宫内,便不会死。”
叶茵听得心惊胆战,左顾右盼也不见鹫尾的身影,不禁急了起来。
“哥,为何鹫尾还不见人影呢?娘真的会没事么?”
“我相信鹫尾有这个本事。”
“你为何如此信她?”叶茵总觉得对鹫尾有种膈应的感觉,先是曹习文,现在是哥哥,为何每个男人都用如此欣赏的眼光看着她?
“因为在太液国都的落霞湾时,我就见识过她的身手和胆识,便是万人之中也毫无怯色,迄今为止我看秋月君交代她的事情也从没有过任何纰漏。所以我相信,她也一定会把舅母带回来。”
“为何只是娘回来?爹呢?”叶茵忽然从苏晓尘的话里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是不是你还在恨爹?不想救他?”
“不是!”苏晓尘护住叶茵的肩膀大声说道:“不是我不想救他,我比你还想见到他,我想亲口问一问他,到底他有没有过把我当成……”
话说了一半,苏晓尘忽然有些哽咽,再难说下去。
他摆摆手道:“茵妹,我不是不想救他,只是我没有把握。舅舅的很多事你还不知道,所以他执念有多深你也不会知道,我只怕他到大势已去,或许是不愿意苟且逃命的。”
叶茵已是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爹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如铁,这个狠字绝不是只对别人,对自己尤其。有时叶茵甚至会觉得不解,爹是堂堂一品大员,为何总是过着清淡如水的日子,虽不至于说是贫苦,但绝无奢华,家中吃穿用度也就是中等而已,为人处世也一味隐忍。
忍与狠,不过是一纸之隔。
人若对自己都狠,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叶枯
此时,青槐山庄虽然尚未着火,但山风卷着浓烟已将整座山庄熏得热气逼人。叶知秋站在山庄的中庭,只怔怔地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樟仁宫。
遥想不过半个月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似乎所有的人都是掌中的棋子,任凭自己暗中拨弄。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是不该放走曹习文?还是不该留着裴然?还是不该……
叶知秋听到四下的兵士正在慌忙逃窜,而他只能听之任之,因为郑崙早已不知去向。郑崙不傻,也许在樟仁宫起火的瞬间,就已经看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他现在大约……已经逃出城外了吧?
叶知秋正出神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叶大人,叶大人!”
叶知秋透过浓烟看去,觉得来人似是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叶大人!可算找到您了。”
叶知秋不觉有些诧异:“荀大人?”
礼部主簿荀圭,曾随太子李重延出使碧海的那个老生。
“叶大人呐,我都听说了,说城里有叛军,把皇宫都给烧了。好多人都在往城外逃哇。”
“哦?”叶知秋微微一笑,“那荀大人为何不逃啊?”
“我……呃……我担心大人安危,所以拼死过来看看大人……”荀圭眼珠子转得很不安分,似是有话又不敢说。
“荀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荀圭眼见浓烟越来越呛人,再顾不得客套,恳求道:“我知道叶大人与龙鳞军的郑大人交好,回头叶大人逃出城的时候能不能把我和家里的那几口人也带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就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还没出承露门就已经被叛军给杀了啊。叶大人,您可怜可怜我这老下属吧,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了……”
“恕叶某无能为力。”叶知秋打断了荀圭的哀求声。
“为什么?”荀圭的脸上由惊讶变得失望,还掩了几分怒色。
“荀大人想要逃命就趁早,因为我叶某人从没想过要出城去。”
“你……”荀圭一脸的惊讶,也不知该不该信叶知秋的话。
叶知秋指了指远处的樟仁宫道:“估摸最多再一个时辰,这火就会烧到青槐山庄来,荀大人若还是在这里耽搁,怕是就走不了了。”
言语间仿佛这火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荀圭见叶知秋笑得平静又儒雅,在身周这片火光中反而显得越发诡异,不禁退了两步,转身向门口逃去。口中大叫:
“疯了,我看是都疯了!一群疯子!”
叶知秋被说得大笑起来。
含元殿前支离碎,半世癫疯半世醉。
我若是不疯,便早已死了。
他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呛了几口浓烟,不禁伏下身子咳嗽起来。
忽然,他觉得背上有人替他披了件衣服,转头一看,却是叶夫人。
“夜深了,披上一件吧。”
叶知秋别过脸去,复了冷傲的神色道:“你是来笑我的么?”
“笑你?我又能得到什
么?”
“那你来做什么?”
“因为除了你身边,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叶知秋转头看向妻子。
苍白而柔弱的脸庞,无助但又宁静的神情。
他一把将妻子揽入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夫人……我终究没能护住你。”
“知秋,你已经护了我大半辈子,也许今日难逃一死,但我仍是要谢谢你。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却享了五十六年的太平日子,现在想起来,虽然你做的那些事我未必赞同,但你伤神忧思,我也从未为你分担过什么……”
“夫人……”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等你来看我,等着你回心转意。后来我看见远处皇宫的这场大火,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世事如浮云,过眼成烟散。我若一心待你,又何必等着你来?所以,你不来看我,我便来看你。说起来,也多亏了有这场火。它把你拥有的一切都烧光了,除了我以外。也许到了现在,你才会真正地肯陪伴在我身边,心无旁骛了。这很好……”
叶夫人的语气柔得像一泓清池,没有半点虚伪。
叶知秋惨笑道:“我此生算计无数,死不足惜。但是夫人你不应该死……”
“这世上没有死不足惜的人。你死了,一定有人会拍手叫好,也一定会有人痛不欲生。所以,又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
两人正依偎在庭中四目相对,全然未察觉到身边多了三个黑衣人。
“叶大人、叶夫人。”
鹫尾带着两个琉夏勇士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她全然不在意叶氏夫妇诧异的目光,略一颔首道:“奉苏学士之命,来救二位出城。”
叶知秋听了,颤声问道:“你说的苏学士……是晓尘?”
“正是。”
叶知秋又惊又喜,心想莫不是这孩子任了伊穆兰的国主,此时忽然派人来救,必然是温兰施了援手,忙又问道:“你是伊穆兰的人?”
鹫尾厌恶地皱了皱眉,道:“不是。”
叶夫人也一阵心神激荡:“这孩子……这孩子原来还惦着我们。”
鹫尾道:“大火很快就会烧过来,我这儿的两位勇士会背着你们出城去。”
叶知秋隐隐有些奇怪,问道:“晓尘他此时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口。”
“什么?”叶知秋疑惑了,此时就在城门口?
“莫不是晓尘知道城里有敌邦伏兵,攻不进来?”
鹫尾冷笑一声:“城里没有伏兵,那是苏学士设下的伏城之计。”
叶知秋一阵懵然,“伏城之计……”
“是啊,苏学士带了人马来平定帝都,哪有什么敌邦伏兵,都是他设下的计谋而已。苏学士说了,那十八国的战袍军旗上的徽纹都是小时候你教过他的。”
叶知秋听得呆若木鸡如在梦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和温兰有约定,里应外合共同举事。我和大巫神有约定啊!他是伊穆兰的国主,他为何要算计于我!”
“你不信?”鹫尾伸手从袖中一摸,纤纤细指拈出一颗雷火珠,朝远处抛去,只听雷鸣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
“那一日陈麒是我骗的,郑崙是我炸的,都是奉苏学士之命。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他为何还要你来救我?”
鹫尾柳眉一翘,登时怒了:“你以为我愿意来救你么?我不过是被苏学士郑重嘱托一定要救出叶夫人才过来的。至于你?哼……瀚江边将苏学士丢给伊穆兰人,暗地里又谋害了太子妃致使她身死寒村,还拿了曹飞虎的首级替你做了替罪羊。你这等阴毒之人,便是被火烧死一百次亦不足偿罪!若不是看在苏学士的脸面上,我早拿雷火珠把你炸成齑粉!”
叶知秋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会知晓得如此清楚,想必苏晓尘也早已知道这些。难道是因为这些事,晓尘才怀恨在心?
不……这不可能。这孩子虽然承了慕云佑的兵法,但心软得很,又从不愿使些阴招。他这般设计对付我,必然是温兰的授意!
难道……难道是温兰想要釜底抽薪?!
叶知秋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温兰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自己在帝都苦苦谋算的一切于伊穆兰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就像眼下这般,瀚江边牵制住温帝,却暗地里派了奇兵来偷袭帝都。
温兰根本就不需要我配合他两面夹攻,他自己就做得到,他和苏晓尘才是珠联璧合……
苏晓尘,你真是长大了,成为一国国主了。
叶夫人在旁听鹫尾说得精准,桩桩件件都是丈夫做过的事,不由哭求道:“姑娘,晓尘是个心软的孩子,纵使我丈夫做错太多,晓尘总归还是会救他的对不对?我虽然不知道姑娘与方才提到的那些人有什么关系,但还望姑娘暂且压下心头之恨,让我夫妻二人再见一面晓尘……”
鹫尾忙扶起叶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心,夫人的安危是苏学士交代过的,我们定会救夫人出去。而且夫人还不知道吧,叶小姐也在苏学士身边,夫人只要出了城,便可和他们团聚。至于你丈夫……”
她冷眼看向叶知秋道:“叶尚书,我只问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叶夫人大哭起来,她知晓丈夫的脾性,若鹫尾不问还好,鹫尾这样问,以丈夫心高气傲的性子,定然不会屈从。
果然叶知秋连理都不理会鹫尾,只朝叶夫人淡淡一笑道:“夫人,晓尘向来待你如母,他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我夫妻别离,来世……还是不要再见了。”说罢,转过身去,哽咽得浑身作颤,却再不肯回头看妻子一眼。
鹫尾见叶夫人情绪激动,又见浓烟越来越烈,低声道:“叶夫人,得罪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朝叶夫人口鼻处捂了一会儿。叶夫人登时被迷倒了。
叶知秋如枯木般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转身看时,火势已蔓延到庭院,已是四下无人了。
这正是:
一叶以知秋,知东知西不知北。
一叶以障目,障人障心难障己。
第四百七十三章 重逢
百年古都,宫城之内,尽皆付之一炬。
无数的参天古木,除了李氏太庙所在的榕庆宫离得偏远未被波及,整座樟仁宫都已陷入一片火海。
徐孚看着火光冲天,不由叹了一声:“可惜。”
他知道大战当前能攻下万桦帝都已是奇迹,且决意火攻也不是自己的主意,温帝应不至于将焚宫之罪降到自己头上,然而矗立百年的宫宇便这样化为灰烬,终是憾事。
他扭头朝苏晓尘看去,忽然发现这位平时温润儒雅的苏学士此时脸上却冷漠得犹如寒铁一块,好像对燃烧的皇宫毫不介意。
他哪里知道,苏晓尘岂是毫不介意,心里简直就是痛快之极。
自从苏晓尘知晓温帝这些年暗中使的这些手段时起,他就暗下了决心,绝不会放过这位隐姓埋名的慕云氏。
看似是与世无争的道德仁君,实则不知暗害了多少条人命。
借朱芷凌之手刺杀慕云佐,借朱玉澹之手逼死朱芷凌,使得温氏二老趁虚而入占了太液城逼死了朱玉澹。
步步杀人不见血,融融笑意皆是针。
为了一己私念不惜东征,将两国的百姓卷入战火也在所不惜,此等卑劣之人,岂能为君?
苏晓尘看着熊熊燃烧的樟仁宫,心中暗道:
“佑伯伯,我凭本心行事,便是有违纲常也是为了苍梧百姓,绝不后悔。这一把火算是学生替您和佐伯伯为太师府出了口气!”
夜半,叶茵有些支撑不住,曹习文站在一旁见她脸已冻得通红,不禁怜惜。他刚要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忽然叶茵似是瞧见了什么,朝前奔去。
“娘!”
苏晓尘定睛一看,鹫尾和两位琉夏勇士已从高处稳稳地落下,其中一位勇士身上背着一人,正是舅母叶夫人。
“舅母!”
俩人疾步赶到叶夫人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眼角泪痕犹自未干。
鹫尾回道:“不妨事,我这里有醒神香,嗅一嗅就好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香囊,在叶夫人的鼻下晃了晃。叶茵只闻得一阵辛辣味,这边叶夫人忽然打了两个喷嚏,已悠悠地睁开眼来。
“晓尘,茵儿……这里是哪里?”
“舅母先不用急着说话,这里寒冷,咱们且入帐去。”
鹫尾听了,不等苏晓尘发话,自搀扶着叶夫人入了边上事先搭好的帐篷。
帐中炉火正旺,很是温暖。
苏晓尘亲手端了碗姜汤与叶夫人喂了几口,见她不过一年多未见,便已苍老憔悴成这般模样,心痛不已。
有些人生下来便没了母亲,然而苏晓尘从小到大并不觉得没有母亲是件太难过的事,因为母亲该给的,叶夫人一样不缺地都给了他。自有了记忆以来,母亲和舅母的区别对苏晓尘来说就只是称谓不同,视如己出这四个字在苏晓尘的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体现。
与舅舅叶知秋的若即若离不同,苏晓尘能感觉到叶夫人的舐犊之情是全心全意不计回报的,他甚至有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叶夫人对他还抱有某种愧疚,为什么呢?他
并不明白
但他明白的是,有些秘密也许舅舅和舅母会选择永远都不说出口。
曹习文陪着叶茵站在一旁,他看着叶夫人那张雍容与沧桑并存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看着像个好人,可雪庐那一晚她似乎又知道什么。
叶老贼暗害李重延和爹的事儿她到底是不是帮凶?
可若说她是帮凶,又为何要喊那一声“有毒”?
叶夫人瞥见女儿和曹习文站在一起,心如明镜。
知女莫若母,从女儿与曹习文逃出叶府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了女儿的心思。虽然俩人之间阴差阳错,但未尝不是种缘分?
叶夫人自觉身子疲软,仍是竭力撑着朝曹习文躬身点头,似有赔礼之意。
“曹公子,虽说那一夜的事我并不知情,终是我丈夫对不住令尊大人,我向你赔罪。”
曹习文是个耿直的性子,又心思纯净。他见叶夫人性子恬淡,又是叶茵的母亲,早已心软了四五分,听她说对那一夜的事不知情,便相信了。
叶茵听得一阵心酸,泣声道:“娘待人向来心慈,曹公子不会误会娘的。”
叶夫人勉强微笑道:“曹公子,我这个女儿,并没有什么好,不过待人却是一心一意。她脾气有时坏了,也都是因为我这个做娘的惯得多了些,还望曹公子多担待……”
嘱托之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尤其是苏晓尘,心里感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叶夫人的这几句话,既是解了苏晓尘当日江边被束缚下的承诺,也是正了叶茵和曹习文的名分。
曹习文有些脸红,这些时日以来他与叶茵朝夕相伴,已是日渐生情,然而两人皆是情窦初开,谁也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眼下叶夫人忽然提及,曹习文胸口突突乱跳,口中结巴道:“只是……我读书少……”
叶夫人紧紧盯着曹习文问道:“若有危难,你肯护住我女儿吗?”
“那是自然!有我在,定不叫任何人伤她分毫!这种事儿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叶夫人满意地一笑:“那便好。读书多少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能怜她,护她,足矣。女人心里期望的,其实哪里有那么多……”最后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苏晓尘见叶夫人虚弱得很,忙劝道:“舅母,不如先歇息一阵,咱们来日方长,有些话回头再说不迟。”
叶夫人伸手抚着苏晓尘额头道:“别的事倒罢了,只是舅母与你许久未见,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让他们都先下去吧。”
叶茵不肯,尚拽着母亲的手不肯放,追问道:“母亲,我方才听鹫尾说父亲不肯随你出城,父亲现在人呢?”
叶夫人惨然一笑:“你父亲他……他回北边去了。”笑中已是泪下。
“北边?北边是哪里?”叶茵听得不解。
“茵儿,你知道你姓什么吗?”叶夫人忽然问道。
苏晓尘心中咯噔一下,暗忖莫不是舅母要告诉妹妹关于常氏的旧事。
“我姓什么?”叶
茵觉得奇怪,脱口而出道:“我姓叶啊。”
“很对,你姓叶,你须得牢牢记住这一点,你姓叶,不姓别的。”
叶夫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又看了一眼曹习文,心头一舒。
今夜过后,再无淞阳常氏。
茵儿将来有了孩子,也是姓曹。
父亲,这一切罪责不在知秋,是女儿执意如此,莫要怪他……
曹习文从旁劝道:“伯母累了,不如让伯母先歇息一会儿。”
叶茵心想,不如我去问鹫尾,她必然知道父亲的下落如何,于是依言转身出了帐去。
叶夫人看着女儿出了帐,眼神中几分落寞。
苏晓尘知道她有话想对自己说又不想让旁人听去,于是遣退左右后问道:“不知舅母有什么要和孩儿说的。”
“晓尘,你在伊穆兰的这段日子里,我只是听你舅舅提过只字片句,知道得一鳞半爪,但你一定是受苦了……”
苏晓尘低头不语。
受苦?被尊为国主,成了万人之上,看似荣耀无比,却无时无日不在煎熬,又岂是一个苦字能道得清的。
“温氏是不是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
苏晓尘知道叶夫人的这句问话也包括常氏之事,于是“嗯”了一声。
“好吧,既然他们都说了,我也不必再多赘述。其中许多原委都是上一代的恩怨,就连舅母我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可以的话,舅母真希望……当初不曾来过这万桦帝都,若是索性隐姓埋名去了别处,兴许是不会走到今日的这般局面的。”
苏晓尘知道常氏被慕云氏灭族之事,只得宽慰道:“舅母和舅舅逃出淞阳城时还只是孩童的年纪,自然只能是随波逐流,能有人相助逃得性命已是不易,哪里还有余力顾及其他的事。何况温氏二老本身也多算计,俗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舅母逃去了其他州县,也未必不会被温兰给找到。他的厉害手段,孩儿是见识过的。”
叶夫人叹道:“这倒是真的,但有些事,譬如你的身世,只怕温氏二老也不是尽皆了然。”
“哦?”苏晓尘有些意外,自己的身世在沙柯耶大都的时候,温和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还有他们不知道的?
“我听温和说,他们是故意将我送到万桦帝都来,又让舅舅想办法送入佑伯伯门下学习兵法,听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不知有什么事是他们不知道的?”
“你说得不错,温兰确实是与你舅舅有过约定。那一年,我记得是个风雪之日。你舅舅一早便心神不宁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晌午,才看到温兰派了人过来。那人来去匆忙,只是把一个男婴捧到我的怀里,连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去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茵儿,自然也从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母亲,可当我看到襁褓中孩子的瞬间,我便再舍不得放手。他的小脸红扑扑圆嘟嘟的,可爱极了……你舅舅说,这孩子日后会成为伊穆兰的国主,一定要好好抚养,养得尽心了,才能让伊穆兰人记得咱常氏的好,帮咱们复国。”
说着,叶夫人叹了口气。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同归
“起初孩子没送来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必须强迫自己在做一件常氏后人该做的事。可自从孩子送进府后,我早已忘了当初的那些念头,一心一意守着他,看他哭,看他笑。渐渐地不知不觉中,抚养孩子竟变成自己最心甘情愿一件的事。有时看他熟睡的面孔,看他一日日长大,我有时会想,也许这就是缘分……”
苏晓尘很少听舅母提他小时候的事,因为舅母总会推说记不清了。他是头一次听舅母肯说得如此细致,不由听得出神。
“我记得头两个月里我看见那孩子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因为从没当过娘也不懂太多,只觉得是气色好,但后来我发现那脸上的晕红总是不褪,而且越来越红,有时摸上去还会发热。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那孩子吃得越来越少,且时常啼哭不止,吃了东西也常常吐出来。我以为是脾胃不好,为他熬了各种汤羹,又日夜不眠地把他抱在身上,就怕他睡觉的时候咳嗽。你舅舅那时年轻,见此情形也心急如焚,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大约是吧……可是我们暗地里请了几个大夫,有不少还是帝都中的名医,可也都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因,只有一位大夫说看着肤色红润得太过,兴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可闻过饮食之后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食物,很是束手无策。你舅舅急了,逼着那大夫医治,于是那大夫只能硬着头皮开了些舒缓方子,果然也不见效。”
“还有这样的事啊……这可真是连累舅母了。”苏晓尘心想自己后来身强体健也没什么毛病,自然是痊愈了。于是问道:“那后来,病是怎么好的?”苏晓尘对这段往事完全没有记忆。
叶夫人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后来……病没好。半个月后,那孩子高烧不退,死了。”
“死了?!”苏晓尘犹如后脑勺被击了一锤,懵得说不出话来。
温兰送来的孩子不就是自己么?这孩子要是死了,那我是谁?
“舅母,那我……”
叶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听下去。
“我把那孩子的尸体放在我床边,哭了一整夜……常氏日后如何其实我并未多想,只是这孩子是自己亲手养育了小半年,早已牵肠挂肚难以割舍……而你舅舅则又急又怕,他怕温兰发现此事后不会善罢甘休,怎么说也是察克多国主唯一的血脉,如今夭折在自己的手里,只怕温兰一翻脸,常氏便复国无望了。后来你舅舅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叫我不要声张,也不要发丧,只将那孩子的尸体悄悄掩埋后守在家中,他却急急地独自出门去了。过了七八日,他又回到家里,然后又交给我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婴,我后来听他说了才知道,他是出去寻孩子去了。”
苏晓尘听得汗毛倒立,冷汗直流。这种感觉他已是第二次,上一次还是在沙柯耶大都的“叶府”中。
“这么说……我不是……”
叶夫人点点头,含泪道:“是,察克多国主的孩子,早已夭折。你不是察克多的孩子……你舅舅知道一旦那孩子夭折,温兰精明如斯,日后难免不会发现
端倪。他知道泾州附近偶有伊穆兰人出没,于是只能病急乱投,想赶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个伊穆兰的孩子抱回来掩人耳目。没想到刚到庆州附近,就路上碰到个伊穆兰人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说是遭了劫匪,身边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那伊穆兰人说自己已生还无望,惟望能将孩子托付出去。你舅舅起初有些疑心,且他也不确定这襁褓中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伊穆兰人,故意说不是伊穆兰的孩子就不收留。那人说这孩子不仅是伊穆兰人,而且还是鹰族的孩子,孩子的后腰处有一处凹陷便是证据,还说鹰族中的嫡系血脉的勇士后代,都有这么一处凹陷。你舅舅知道察克多国主是鹰族人,想起死去的那个男婴的腰间也是有那样一处凹陷,于是便信了。”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苏晓尘听得目瞪口呆。珲英告诉过他腰间骨节凹陷的事情,也解释过这是鹰族勇士后代的象征。可是整件事仍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而且这一切还是从舅母的口中说出来的,舅舅虽然诡计多端,但说舅母在骗自己,他绝不相信。
“凑巧也好,蹊跷也罢。那时候你舅舅根本就没得选择,他知道温兰的耳目众多,生怕晚了会被发现真相,于是便带着孩子连夜赶回了帝都。晓尘……你现在应该能明白过来,你是怎样的身世了吧?”
“我……我……”苏晓尘已是觉得天旋地转。
我不是察克多的儿子,我也不是珲英的侄子?我自然也不该做伊穆兰的国主……那么温兰的杀父之仇还在不在?我还要那样恨他吗?我若不恨他,和祁烈的约定又该怎么办?
我到底是谁啊!
叶夫人看他手足无措,死死盯着地上,叹了口气。
“你舅舅他……一辈子为了一个执念而活着,那就是复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察克多的儿子。可是他并不在乎,他说只要能让温兰觉得你是,你就是。就算你身上没有伊穆兰国主的血统,他也想把茵儿许给你。”
“就因为我将来能成为国主?”苏晓尘咬牙切齿地问道,“所以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替他复国的工具。为了让这个工具更完美,他甚至不惜把茵妹身上常氏最后的那点血脉挂在我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身上?!”
叶夫人被说得心如刀绞,“晓尘……你舅舅他千错万错,我并不替他作辩,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在舅母心里,你姓什么或是谁的血脉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孩子,也永远是我的孩子。”
“舅母……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孩儿实在是心太苦了。我原以为舅舅这十几年来对我至少会有那么一点点……”苏晓尘再说不下去,泪水滚落下来。
“舅母知道告诉你这些你势必会心痛不已,可是舅母必须要告诉你这些。因为舅母绝不希望你走上你舅舅的老路,为了那些本与你无关的复仇或是复国的执念而耽误了一辈子!”
“舅母……”
“晓尘……这些年来,我一直对夭折的那个孩子心有愧疚,那样无邪的一个孩子,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变冷……所以舅母曾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这样
才能减轻些先前的罪过。可是你舅舅为了不让温兰发现,连一片纸钱都不让烧,更不敢用棺木收殓,只是找了一个小木盒子,将那孩子的尸体装了进去……”
“然后呢?”
“就在你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李子树你可还记得?”
苏晓尘忽然感到背上寒意袭来。
“莫不是……”
“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就埋在李子树下。为了这件事,你舅舅在烟波大街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从不敢搬家,如今我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孩子,希望你能为舅母办一件事。叶府自从雪庐坍塌之后,已被你舅舅封了府。待城落之后,你能回烟波大街的旧宅去,到那个小院里替舅母将那孩子的尸骸重新收殓另行厚葬可好?这是舅母这十几年来常常夜半惊梦的一件事,若你不能帮舅母这个忙,舅母确实心中难安……”
“好,我答应舅母,一定将那孩子好好安葬。”苏晓尘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夫人抚着苏晓尘的额头,目光柔和地说道:“无论你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或是要做什么事,舅母唯一希望就是你不要苦了自己,你记住,虽然我不是你的生母,但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舅母……”苏晓尘伏在叶夫人的膝上,“舅母放心,我将来也会好好照顾您的。”
“你这孩子的心思,舅母一直都相信。只是舅母说了这会儿话,有些累了想躺一会儿,好么?”
苏晓尘见叶夫人一脸倦色,点头道:“好,那孩儿天亮之后再过来。”
叶夫人看苏晓尘高大的身子出了帐,喃喃道:“果然是又长高了。”
远处妙岱山高处的火势仍然,叶夫人望着帐外西北通红的一角,伸手朝脸上摸去,不觉泪痕涩然。
知秋,你知道么,我一直不愿意你叫我郡主。
我是叶夫人,除此之外的身份,对我都不重要。
你说要娶我,我自是欢喜。
你说要改姓叶,我也由你。
你说姓叶是为了牢记家仇国恨,可你知道叶这个字,在我心里作何解么?
诵文有叶韵,是为和谐。我此生只愿与你琴瑟相伴,别无他求。叶这个字,便是我此生追随你的信物。
复国是你的执念,而我的执念,则是你。
所以……我与你是不能分开的。
世人不会懂,他们也不需要懂,只你懂便好。
叶夫人慢慢踱回榻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这是她离开叶府的那一晚起便随身不离的一样东西。她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一切来得都不意外。
她仰脖服下了玉瓶中的东西,又喝了一口早已冰冷的姜汤送下喉,然后缓缓躺下闭眼睡去。
知秋,黄叶落了,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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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成焦,灰飞烟灭。
第二十九卷《露从今夜白》今日在帝都的一片火光中收了卷,神州的历史也终于迎来了最终卷《灯火阑珊处》。
感谢陪着书中人物一路走来的各位书友,明日瀚江再见。
第四百七十五章 伪报
温兰清楚地记得,当叶知秋出使碧海时与他暗中碰面那会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我在苍梧国已呆了这许多年,不敢说成事有多足,但若想败事尚是有余的。”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至于威胁的分量也是任君想象。
温兰自然不至于被这么一句话吓住,但他也清楚叶知秋的性子,不会虚张声势。
只不过温兰不曾料到的是,叶知秋会在被一团火光包围时,误认为苏晓尘的攻城之策是得了温兰的授意,旨在过河拆桥。
温兰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就算有过河拆桥的心思也未免早了一点,只是叶知秋的心境已被那十八国伏兵之计扰得杯弓蛇影一般,早已不能以常理推断。
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青槐山庄被烧成灰烬之前,有一只鸽鹞冲出火光直冲天际,在那条细长的鸽腿上系着一封由叶知秋亲手绑上去的密信。
既然你温兰无义让我复国无望不能成事……我叶知秋便是死也定要让你一败涂地!
鸽鹞是叶知秋从樟仁宫的鸽鹞房中提前带出来的,密信也是早已备下。叶知秋本希望永远用不上这封密信,可惜事与愿违。
两日后,那只鸽鹞飞到了苍梧泾州在瀚江边上,密信立时被送到温帝手中。
这是一封非常奇妙的信。
既没有说写给谁看,也没有署名是谁写的。
既没有写苍梧李氏,也没有写碧海朱氏。
与其说是密信,倒不如说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烟波大街的叶府中,那个被埋在李子树下的男婴的来龙去脉以及苏晓尘究竟是谁。
温帝看着这封洋洋洒洒写满了伊穆兰秘闻的宫中御用碎金笺,想到如今帝都的形势,便是不用猜也能想到是出自谁的手,何况这般遒劲有力的笔迹,他已在呈递的奏折上见过无数次,是叶知秋无疑。
可他为何要将这封信送到朕的手里呢?
温帝心思敏锐,略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按叶知秋在密信中和盘托出的苏晓尘的身世来看,显然误会了这个身份来历不正的“伊穆兰国主”是受了温兰的操控,以为会被围攻帝都是温兰搞的鬼。
他想报复温兰,然而鞭长莫及。
离温兰最近的就是自己,能把自己当成复仇的长刃当然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温帝不由轻笑一声,这个叶知秋,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送来这样一份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他一定是想着,假如能让伊穆兰的人都知晓他们的国主不过是个被调了包的假国主,坐实温兰操控国政的名头,那么三族之间势必会起内讧。
温帝正愁该如何应对瀚江对面的伊穆兰大军,他想到前些日子里军中流言四起,定然是伊穆兰人暗中做了手脚,如今若能以其人之道还其彼身,那可是再爽快不过的事了。
可是,这流言要如何去散?
温帝沉思片刻
,便有了主意。
自从两军隔江对峙以来,伊穆兰人时不时地放出哨鹰,在江面上空盘旋,大约是为了时刻观察苍梧大军的动向。
那么只消把这封密信重新绑上鸽鹞然后送往江面上去……
温帝所料得不错,当他故意命人将带着密信的鸽鹞放走后,很快就被江面上的哨鹰盯上了。
鸽鹞虽然飞得迅捷,又怎及鹰语王珲英的哨鹰?
所以很快,那封密信连同鸽鹞一起被哨鹰衔回了珲英的营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珲英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在当年温兰把察克多的孩子送走的背后还会有这样的秘史。但更多的情绪,是被温兰蒙骗后的怒火。
瀚江边上的八万大军中,珲英便率了将近四万人马,她的分量举足轻重。先前血刃两族相争时,珲英一直怀着坐观渔利的心思不动声色,而今发现自己才是被温兰坑得最深的一人!
毕竟苏晓尘是鹰族的国主,如果他的来历不明,如果兄长察克多的孩子就那么死了,岂能让温兰两手一摊就了事了?
本是百无聊赖在瀚江边等待冰消的日子,一直都安安静静的鹰族大营到了这一日,忽然沸腾了。
当珲英带着所有精锐勇士骤然出现在温兰的帐外时,温兰尚不明就里。直到珲英将那封密信取出后,温兰才哈哈大笑起来。
珲英见他大笑,越发恼怒。
“温兰,平日里尊称你一声大巫神,那是因为你温氏历任大巫神对国主都是尊崇有加,倘若你真的做过信中所说的那些事,无论我是不是鹰族的族长,便只是为了兄长那点可怜的血脉,我今日也势必要取了你的项上人头!你若不信,大可召了你的刃族金甲兵与我一战!看看是你的盾厉害,还是我的鹰厉害!”
温兰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泰然自若,他转头向弟弟温和笑道:“我道那叶知秋有何本事能败我好事,不过如此。”
珲英见他并不否认信上之事,心中一沉。
难道兄长的孩子真的早就……
温兰朝她招手道:“珲英啊,你可记得我当初与你说过什么?切不可推开国主身上的鹰神骨,如若不然,就会失去他。”
“我何曾推开过?”
“你虽然没有推开,但你暗中不停地将鹰灵玉送给他,当我不知么?那鹰灵玉嵌得久了,即便不推开鹰神骨,也会慢慢自己转开。你的心思倒是巧妙得很呐。如今你终于知道后果了?”
“一派胡言狡辩!是你当年花言巧语将我兄长的孩子骗到手,又草率地送去了苍梧国,现下又将罪名推于我的头上?无耻二字你可知怎生写?”珲英已是怒不可遏,伸手便要示意身后腾于空中的四只战鹰凌空冲向温兰。
“慢着!”温兰厉声道:“珲英,今日你率兵闯我营帐我不怪你,毕竟不知者不罪,当年的事莫说是你,这世上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有我与温和二人而已。休要怪我瞒着你,若不是瞒过了自己人,今日又怎
能将李厚琮、叶知秋以及入了土的慕云佑都一一瞒过去呢?瀚江那边当然知道你的哨鹰日日都在江上盘旋,却还故意用鸽鹞送了密信过来,不过就是想要让密信先落入你的手中,然后挑起内讧罢了。此等雕虫小技,稍稍思量便能明白,总不会是因为李厚琮或叶知秋与你珲英交情颇深才特意送信告诉你真相的吧?”
珲英被说得一怔,觉得这几句话倒颇合情理。
温和在旁劝道:“鹰语王,此事实有内情,那密信上说的也不过是真真假假,有虚有实。既然鹰语王今日来问,何不入帐一叙,我兄长定然会将此事说个明白,不教鹰语王存疑。即便有什么问责,待说完后再问也不迟啊。”
至始至终,温兰都没有让任何刃族的人上前一步,更没有调动附近的刃族兵士来护卫。珲英见他毫不慌张,心下有些狐疑,反倒吃不准起来。
真有隐情?
她转头吩咐道:“所有人马都守在这帐外,且等我进去,若有异动,我自会吹哨示意。”
三人入了帐,温兰与珲英面对面坐定,温和则在旁亲自煮水烹茶。
珲英怒气未平,指着温兰手中那封密信道:“信上说的,真也不真?”
“有真有假。”
“哪些真,哪些假?”
“这千头万绪,倒不知该从哪一件先说起。”温兰见她焦躁,故意逗了她一句。
“你且先说,是不是把我兄长的孩子送过去了!”
“是。”
“你……”珲英怒目一瞪,打算站起身来。
“换成你是我,手中抱着察克多国主的儿子,便能这样放心地交给叶知秋去抚养么?”
“自然不能!苍梧国远隔万里之外,叶知秋又非善类,本来此事就是凶险万分。”
“嗯,鹰语王顾虑得不错,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万一叶知秋养得马虎,孩子出了什么差池,那我们岂不是亏大了?所以我就想了个法子。”
“什么法子?”珲英依然不肯坐,警惕地看着温兰。
“我先送过去的孩子,是让人从你鹰族中悄悄掠来的!”
“你竟敢掠我鹰族的人!”珲英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方才这话是何意思?难道你送去的不是……”
“国主身份尊贵,我怎肯一开始便冒然出手送过去,所以我先送了个假的。姑且也是你鹰族中嫡系的孩子,身上也有鹰神骨,叶知秋察之入微,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送过去之前,我故意给那孩子喂了些矿石制成的药散,脸色瞧着红润,却活不过半年。”
“你竟然如此狠毒……”
“我狠毒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么做对国主大有裨益。半年后叶氏夫妇养死了孩子,自然心虚懊悔,尤其是叶知秋害怕复国无望,又怕我知晓孩子死了,一定会想要找个别的孩子替代。这时候我再设局将国主的孩子送过去,叶知秋便会以为他偷梁换柱之事无人知晓……”
第四百七十六章 伏计
珲英听得合不上嘴,这温兰一肚子鬼谋,居然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她缓缓坐下身来问道:“那……苏佑他真的是……”
温兰皱眉道:“珲英,他是察克多国主的独子,虽然是你的亲侄子,但已任了国主位,你怎可直呼其名?”
说着,神色一缓又道:“我知道叶氏夫妇会尽心照料,但我也担心年头一长,未免会有懈怠。我这么设计第二次送了孩子给他,便是为了他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养育。果然,这结果你也看到了,我虽费了些工夫,但也算颇有成效不是?”
珲英已是半信半疑,对温兰的话她有种本能的不信感,但温兰的话有一点也要命,那就是总有种很强的说服力。
“珲英,叶知秋从未见过察克多国主和穆拉,自然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是什么样貌,更不会知道孩子与父母像不像。但你是知道的,察克多国主是你的兄长,穆拉更是你曾经的闺中密友,那孩子和父母长得像不像,难道你心里没有数么?这密信上说的话,我知道能骗过其他人,但我没想到竟然连你也会上当,你即便不信我的话,还信不过你自己的眼睛?”温兰说着,接过温和递过来的一杯茶,放在珲英的跟前。
珲英低头细想了一番。
像,那孩子的面庞与神情和兄长几乎没什么分别,这是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感觉到的。
那种相似的程度已经到了不需要语言的描述便可打消疑虑的地步。这么想来也是,为何自己方才会那样方寸大乱呢?
还不是因为温兰说谎太多了,实在真伪难辨,连真话听起来都让人觉得该反着听才放心!
珲英没好气地瞥了温兰一眼,但眼神中已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
“大巫神,你的心思实在太深,让人捉摸不定。”
“哈哈哈,你捉摸我来做什么,我又不会害国主。”温兰见她不再质疑,笑道:“不过你也应该记得当初我曾劝过你不要替国主推骨之事,如今可是棘手了?”
“那也要怪你里里外外藏着掖着的事儿太多!”
“好,那咱们就不提旧事,只看眼前。国主这么跑掉了,你这个亲姑姑就不想让他回来么?”
“怎么回?”珲英心中一动,其实她对苏晓尘出逃一事一直都很矛盾,而隔的时日越长,便越是有些后悔,毕竟是兄长唯一的血脉,若说当年是被温兰巧言令色才放的手,这一次在落霞湾任凭那孩子离去却完全是自己的抉择……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国主在外的这段时间咱们只当他是去散散心,不过差不多也该让他回来了,眼前就是个机会。”
“嗯?怎么说?”
“国主之所以会出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退路。他觉得不做这个国主,还可以做回苍梧国人。我们只有斩断他的这一丝希望,才可以逼得他走投无路,到那时你这个亲姑姑出面劝一劝他,不怕他不肯跟你回来
。”
珲英听了,暗想这倒是个办法,不觉追问道:“说得轻松,要如何逼他?”
“这世上有一个人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让国主做不成苍梧国人。”
珲英想了想:“苍梧皇帝李厚琮?”
“正是。李厚琮从江对岸传来这封密信,是希望我三族内讧。那我们就遂他所愿,让他以为伊穆兰大军三族人彼此不和,也可以故意装成一些人相信国主是真国主,一些人觉得是假国主的混乱局面。李厚琮聪明得很,这种局面之下,他定会觉得国主会成为三族混乱的根源,那么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国主送回我伊穆兰来,因为这样才可以让矛盾激化到极点。”
“你觉得李厚琮会让人送国主回来?”珲英一脸的不相信。
“客客气气地送当然是不会,国主也没那么老实会就范。我猜想李厚琮会给他安个罪名,然后逐出苍梧国去。这么一来,国主无处可去,不就入了困境了么?到那时,你这个姑姑便可以出面了。”
“大巫神,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国主身边还有碧海的朱芷潋一干人,你怎能确定他不会回那边去?”
“这个么,我早有安排。你大约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我曾经派人俘虏了一艘琉夏国的蛇形舰,让那碧海格致世家的鲁秋生连夜制图赶工造船,那些舰船不大,再过不几日便可完工不少。到了李厚琮驱逐国主之时,我便会让这些舰船拦在瀚江附近,不让朱芷潋在旁接应。”
“倒是可行,但你又如何能确定李厚琮什么时候驱逐国主出苍梧国呢?”
“这难道还不是鹰语王来说了算的么?”温兰笑道。
“我?”珲英不解。
“什么时候想让李厚琮动手了,鹰语王大可将今日带来的这些人马重新再闹一次,闹得动静越大越好,回头便会有风声吹到李厚琮的耳朵里。”温兰言语中颇有些揶揄之意,说得珲英脸上一红。
“可万一李厚琮惜才将国主留下了呢?”
“不会的。李厚琮生性多疑多猜忌,在他得知国主是伊穆兰人的那一瞬间,国主就不可能再在苍梧国呆的下去了。”
珲英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暗自感慨这温兰的心思果然自己远不能及。当下点头道:“也罢,那我今日便先回营去,过个两日再来登门造访!”
“好,若是血焰王祁烈那边觉得无聊,鹰语王不妨也相邀一阵,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哈哈哈。”温兰说了一个让珲英觉得很不好笑的笑话。
待珲英走后,温和轻轻问道:“兄长,当初第二次才把国主送去给叶知秋的这件事,真的只是为了让叶氏夫妇尽心养育才这么做的么?”
“当然不止如此。”温兰嗤笑道:“我早看出叶知秋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既然暗藏反咬一口的心思,我又怎能不防着些?他这个人谨小慎微,不太容易有破绽,那我就卖个破绽给他。让他觉得手里有个咱们不知道
的秘密,可以在某个时候来‘败事’,可是他绝对不会想到,他败的这个事会被我将计就计,反过来败到李厚琮的头上去。他们二人君臣一场,这缘分也算是妙不可言了。”
温和陪笑道:“兄长这一场算得精明,我原还担心国主去了李厚琮那边带着苍梧国的兵士来打咱们,现在李厚琮要是自毁城墙驱逐国主,那可就求之不得了。”
“嗯,叶知秋的这封信送来得很是时候。原本我还不知道他在万桦帝都的情形,不过他把这最后一招使了出来,我便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温兰漫不经心地用手叩着粗陶茶杯道:“他已经死了。”
* * * * * *
帝都陷落,焦土一片。
龙鳞军的十之七八都已葬身火海,还有些残余的兵士四处逃散,也都一一被徐孚堵在城门口尽数擒获。
唯独有一人不见踪影------郑崙。
曹习文比谁都想知道郑崙的下落,陈麒被砍了脑袋,叶知秋和青槐山庄一同被烧成了灰,那一夜宴席上的恶人就只剩下郑崙了。
可是他寻遍了整个帝都,都没有发现郑崙的踪迹。
鹫尾十分仔细地提前将曹飞虎的首级从城门处取了下来,又稳妥地葬在了隐秘之处。
大事虽定,但紧接着坏事连连,全然没有喘息稍歇的机会。
先是叶夫人在被救出来的当夜服了毒,第二天被苏晓尘和叶茵发现时已是冰冷。俩人自然是大哭了一场,尤其是苏晓尘哭得昏厥过去,醒来后也全无精神。
曹习文搜寻不到郑崙,心中又惦念叶茵,只得先回来陪伴。他现在才明白那一夜叶夫人与他郑重嘱托的真正含义,他也没想到叶茵会在一夜之间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不禁怜惜更甚。
紧接着没过几天,温帝又鸽鹞送来了信。命苏晓尘即刻赴瀚江边的王帐大营听封受赐,又命徐孚等其余人等就地驻扎,恢复帝都秩序。徐孚虽然觉得有些诧异,想不明白为何要苏晓尘孤身前往瀚江,然而圣命岂可违,当即好言相劝了一番。
也许所有人中唯一忧思全无还心花怒放的人就当属裴然了。
如今朝中无人,补给匮乏,正是他裴然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日圣上归来,必然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封赏。
当然,裴然的思路向来清晰,当他从城外回到帝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确认某一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樾王爷。
他活着,自己便不能越俎代庖,他死了,自己才能放开手脚。
然而奇怪的是,樾王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裴然知道樾王府上奸仆淫妾一堆破事儿,保不定是被人趁机暗算吃了挂落,也就懒得去理会那许多了。
帝都便是这样,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含元殿被烧得七零八落青烟未散,宫墙内的纷争已再次露了端倪。
第四百七十七章 静观
苏晓尘仔细安葬了叶夫人,又依照叶夫人的嘱托回了老宅院子,找到了当年埋在李子树下的那个孩子。
按叶夫人的说法,这个孩子才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可怜小小年纪便丧命异国他乡,令人唏嘘。
其实事后想想,苏晓尘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毕竟那些血海深仇一直压在自己的肩上,颇有些喘不过气。
他不想活得那么累,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纲常伦理,没有那么容易就挣脱得去。
可如今他不用再顾虑那么多,也不觉得有什么亏欠,苏晓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温帝命他去受封赏,其实他又何尝在意。帝都暂时无虞,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回小潋那边去,苏晓尘自忖连国主之位都可以舍弃,还会在乎那些封赏么。
更何况,温帝哪里有那么好意。
苏晓尘隐隐觉得,凭温帝的心性,必是个兔死狗烹的主儿。要自己孤身前去瀚江大营,便是疑点之一。
于是苏晓尘暗中叮嘱了一番鹫尾,请她沿途替自己隐藏踪迹,带着叶茵和曹习文往东赶来,又让那十名琉夏高手扮成自己一行人的模样走了另一条路也往东来。
很快,温帝途中暗伏的探子便得了消息,苏晓尘带着寥寥数人往瀚江大营来。但实际上,苏晓尘刚入泾州就直接南下,到了出海口。在那里,秋月实陪着朱芷潋已在蛇形舰上等候多时了。
朱芷潋见苏晓尘一脸憔悴,还道是一路奔波辛苦,后来听鹫尾说是因为叶夫人,知道此间心绪非一时能平复,也只能温言宽解。
“大苏,要不然咱们先回梅陇屿去休养几日?”
“小潋……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朱芷潋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点点头道:“好,那咱们换个地方。”
蛇形舰不大,但秋月实还是为朱芷潋准备了个最宽敞的房间,当下听朱芷潋这样说,便吩咐阿葵和阿藤守住甲板,不让闲杂人靠近朱芷潋的居所。
眼见他二人已是郎情妾意,秋月实对朱芷潋的心思日渐趋冷。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能强求的,情意必是头一桩。
鹫尾在旁见秋月实神情落寞,轻声劝道:“许久未为筑紫大人点茶了,不如让奴婢为大人奉一盏茶可好?”
秋月眉头略舒,无奈一笑道:“好。”
这边朱芷潋带着苏晓尘入了房间,转身便靠在他胸前不肯分开。
“大苏,你去帝都的这些日子里,我日日提心吊胆,总是担心你会遇上什么凶险,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想起那温帝就只给了你四千人马,分明是难为你。”
“帝都我那样熟悉,不会有风险的。何况……有太师府暗中相助,帝都一战,赢得并不算太难。”
“太师府?不是早已不复存在了么?”朱芷潋有些惊讶。
“此次攻下帝都,全都仰仗佑伯伯昔日的教导,这些倒也罢了。我只是没想到连佐伯伯
都……”
“左太师?他一直和我姨母在鲲头舰上,如何能助你?”
“将龙鳞军驱入内城靠的是十八国伏城之计,但最后火烧樟仁宫,靠的却是佐伯伯在我临行前授予我的龙涎口的分布图。”
“可是左太师不是一直都神志恍惚么?怎么能授你地图?”
“并非左太师亲自相传,而是姨母转交给我的。我在想,左太师是不是已经大好了……”
朱芷潋想了想,道:“应该不会,前几日我还去鲲头舰上探过姨母,也见过左太师,并不觉得他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苏晓尘亦是不解,他思忖着也许该亲自去探一探左太师才好。
朱芷潋问道:“你方才说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且先说说好的那个。”
“咦,别人都总是先听坏的,你倒是相反。”
“听了好的再听坏的,也许心情就不会太糟。”
“也有道理。”苏晓尘语气渐转温柔:“小潋,那一夜我舅母告诉我,我不是察克多国主的儿子,我根本就不用做什么伊穆兰国主!”
“什么?还有这等事?那到底是谁骗了你?”朱芷潋大吃一惊。
苏晓尘苦笑道:“我这个舅舅,实在是心思诡谲之极,我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当下把叶夫人那一夜告诉他的事说了一遍,直听得朱芷潋目瞪口呆。
“这么说,你身上其实并无那些血仇?”
“是!”苏晓尘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似是轻松了不少:“我只是个无名小子,根本不是什么皇室贵胄,更不用去担负什么三族调和的重担。”
“没想到还有会这般的变故,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说实话我每每见你和那个姑姑还有那个什么烈叔说话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一直在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和他们在一起,几乎就没有露过笑脸。试想这天底下哪有天天逼着自己的孩子做不喜欢的事的父母,这下子,你是不是可以轻松许多了?”
“这你就还真说得有失偏颇了,能不逼着自己孩子做不喜欢的事的父母,这天底下还是少数。只不过你不曾体验罢了,可同是碧海的公主,你长姐当年受的管制必然比你多过不知道多少倍。”
朱芷潋歪头想了想,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这么来,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我长姐从小就一直都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难道有出去玩的时候。”
“那你长姐可有羡慕过你可以整日无忧无虑?”
“那是没有。”
“那便是可怕之处了,被管制得久了,便觉得顺理成章毫无疑问,甚至到后来还会觉得所有人都就该是这样的。等到某一天忽然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只怕这逆转的力道会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你是说……我长姐她和我母皇之间的事是源于某一天的醒悟?”
“倒也不是专指你长姐之事。我也是从小就被舅舅严格管教,所以心有感触。”
苏晓尘想
了想,又道:“你方才说珲英和祁烈他们总是逼着我做事。其实也不尽其然,他们都是一族的族长,与我所说的事也都是为了族人着想,何况我那时是国主,他们想要依靠我是情有可原,且说话时都以族长身份而非长辈身份,就事论事而已,我倒不会太怪怨他们。”
朱芷潋瞟了他一眼,埋怨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是心疼你,你还替他们说话。罢了罢了,不提他们了。你方才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其实和好消息是同一件事。我不是伊穆兰国主。”
“这算是坏消息?你是不是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王位?”朱芷潋有些迟疑。
苏晓尘故意逗她道:“是啊,没了王位,不知你这碧海明皇还瞧得上我这穷小子么?”
朱芷潋嗔道:“你真是……到现在还有心思与我说笑。那我问你,若我不是碧海明皇,你可瞧得上我?”
苏晓尘揽住住她的腰间柔声道:“你是谁我都只瞧你一人……”
朱芷潋脸红了一片,嘻嘻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坏消息啊?好像……也不是很坏嘛。”
“说正经的,其实我担心的是,温帝可能会利用这件事。”
“嗯?那个黑心慕云氏?我有时真不明白,这慕云一族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阴毒心思……
苏晓尘大笑道:“世上之事怎可一概而论,说起来你也算是慕云氏之后,难道你这话是要把自己也框进去么?”
朱芷潋不服道:“我毕竟不姓慕云,而且你没听过南柑北枳这句话么?你看我父亲,从小长在碧海,便是慕云氏,也与那阴毒的孪生弟弟全然不同。”
“好好好,南柑北枳。那不知我这个长在苍梧的枳又该如何是好呢?”
朱芷潋笑道:“无妨,你日后与我一同在碧海,日子一久就会变成甜柑啦。哎,且不说这些,你方才说温帝会趁机利用你不是国主的这件事,不知会如何利用?”
“我攻落帝都不久,温帝便用鸽鹞传来了信,让我孤身去瀚江大营领赏受赐。”
“他会有这般好心?”朱芷潋一脸的不信。
“自然是没有。所以我让鹫尾帮忙替我脱了身,直接来见你。我猜想温帝的打算定是想将诱入营中然后趁势拿下,正所谓鸟尽弓藏,我现在对他已经没有用了。”
“你知道他是那样的心思,还替他攻下帝都!”
“小潋,我不是替他攻下帝都,而是替百姓们!只要龙鳞军占城一天,帝都百姓的安危便不能保。保住百姓是佑伯伯的嘱托,我是必须要做到的。”
“那……你现在已经信守了承诺,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苍梧和伊穆兰的大军之间的战火一触即发,只待河上冰消之日,必然有场恶战,我想守在这入海口,静观其变。无论是苍梧胜了伊穆兰进了碧海,还是伊穆兰胜了苍梧攻下泾州,我都不愿意看到。只是我手头没有一兵一卒……”
第四百七十八章 冰消
朱芷潋伸手按住苏晓尘的嘴唇道:“你不用说,这确实会是一场苍梧国与伊穆兰国之间的恶战,然而绝不是与我碧海毫无关系。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温帝带着兵来践踏我碧海的国土!你放心,我不仅会让柳明嫣和秋月实助你,我还替先埋下了一步好棋。”
“咦?是什么?”
“前些日子里你不在的时候,温兰忽然发难派了大军来袭,抢走了秋月君的一艘蛇形舰……”
“被抢走了蛇形舰,还是好棋?”苏晓尘看着朱芷潋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小潋,你一定是有了什么坏主意。”
朱芷潋吃吃笑道:“再坏的主意,用来对付贵国的大巫神,都不算坏,对不对?”
* * * * * *
瀚江,夜半。
寂静的河面上忽然传来几声沉重又巨大的声响。
瀚江西岸的泾州码头边的兵士们立在江边驻足仔细看了一会儿,纷纷惊呼起来。
“融冰了,融冰了!”
很快,这个消息便传到了温帝的耳中。他精神为之一振,当即披了件袍子坐起身来。
“召集军中所有主要将领,即刻军议!”
融冰是迟早的事,温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关键是融冰之后该如何应对。近几日的局势千变万化,温帝深深感到预想的计划往往不及随机应变。
譬如苏晓尘落城之后,他便下了旨意让苏晓尘归营。然而他出了帝都后不久便不知了去向,完全把他的旨意当成了耳旁风吹过就算。
温帝虽有些恼怒,但心里更有种恐惧。
这个苏晓尘显然是看穿了他的用意。
一个能看穿自己用意的人,一个能以四千人马攻下帝都的人,如今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而且还不断定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不管他想干什么,现在的行为都无异于撕破了和自己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那也就没什么可客气的了。
温帝随即公开了苏晓尘是假国主一事,还加油添醋地将他的身份说成是伊穆兰派到太师府来的细作,潜伏帝都十余年,此次的帝都之乱就是他与养父叶知秋狼狈为奸的计策,所幸徐孚将军足智多谋识破了敌人的诡计……之类云云。
反正覆雨翻云颠倒黑白是温帝的所长,再加上几滴眼泪,军中的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本来嘛,苏晓尘这么一个殿前学士,也没什么交情,陛下说他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会为一个没交情的失了势的学士申辩呢?
况且这学士还是个伊穆兰人!
温帝一边心里骂着苏晓尘,一边还骂着慕云佑。
临死前还上奏说此子堪大用。
哼,朕若是真用了,只怕脑袋早就不保了,这个慕云佑……用心险恶得很呐。
骂归骂,应对还是要的。
苏晓尘是假国主的流言早些日子里就已经被温帝赔上两只鸽鹞送到了伊穆兰的大营里,听说那鹰语王也确实大闹了一场,这倒是正中下怀。
温帝
原本打算把苏晓尘绑着送过江去的,结果事与愿违,苏晓尘没到瀚江就已经自己开溜了。而偏偏这个时候,瀚江冰层消融,决战的时刻不偏不倚地挤进来了。
温帝知道伊穆兰的战力中最仰仗的是血族的骑兵,一旦那些骑兵踏上陆地,势必难以招架,而江面上交战才是将那些骑兵的优势压制在最小限度的办法。所以,一定要江战!
此外,自己麾下的兵力尚有四万五千人,虽然只有伊穆兰大军的一半左右,但是伊穆兰备下的战舰再多也无法一口气让这八万大军全都渡过江来,至少也需要两次往返。
也就是说,只要在江面上决胜负,那么伊穆兰一半的人马就只能眼睁睁地在后方看着做不得后援,这使得江战势在必行。
兵贵神速,既然冰层已融,那么伊穆兰人也迟早会得知这个消息。胜机便在伊穆兰人过江之前!
温帝即刻下了令,让所有的兵士聚集在岸边。天尚蒙蒙亮,岸上停泊着按碧海虎头舰的样式仿造出来的大型战舰,足足有十六艘之多,只待苍梧大军上船入江。
几乎同一时刻,伊穆兰大营中灯火通明。
冰层消融的消息早已被林通胜告知了大巫神温兰。过不多时,刃族、血族、鹰族的首领人物也都齐聚一堂。
“我料定那李厚琮定会立刻发兵过来,想要在江面上拦截我等!”温兰说得十分确定。
“为何大巫神能如此断言?”血焰王祁烈有些不信。
“因为你血族的名头啊。血族的骑兵勇冠天下,令人闻风丧胆。如果避无可避,换成你是李厚琮,会选什么时机对阵?”
“这个……”
“当然是趁你的骑兵在船上的时候!既不能冲锋,又不能疾行。甚至连阵形都施展不开,你的骑兵只有在渡江的时候才是最薄弱的。他不在江上拦截你,难道还等你上了陆地去冲锋他么?”
祁烈没说话,因为温兰说得一点不错。
别说不能冲锋,不习水战坐不惯船的血族骑兵单是能保住不晕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鹰语王珲英问道:“那依大巫神的意思,此次是不让血族参战了?”
温兰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说。事实上我还是希望血焰王能不辞辛苦,接了这个先锋之职。”
“先锋?”祁烈有些哭笑不得,连冲锋都冲不了的骑兵,还能当先锋?这温兰莫不是对先锋二字有什么误解?当下既然是在江面决战,那么能远距离攻击的强弩兵一定是占尽优势的,这个先锋怎么想都应该非鹰族莫属才对,怎么会让血族来。
“我不仅希望血族能接下冲锋之职,还希望血焰王能站在最前沿,让李厚琮和所有的苍梧兵士看见。”
珲英眉头一皱,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算计祁烈?
温兰似是瞧破了珲英的心思,笑道:“鹰语王无须多虑,我温兰心思再多,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毁城墙。我既然敢让血焰王亲身站在最前线振奋士气,就必然有相应的计策。而且,李厚琮自恃有仿造碧海的虎头舰在
手,见了血焰王一定会生出趁势速攻的念头。”
祁烈问道:“你有何计策?”
“到了江上自有分晓。”
祁烈沉默不语,显然是迟疑了。
他绝不是害怕冲锋陷阵,论勇气,血族从来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但他也绝不是莽夫一名,会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踏入温兰的某些不知名的圈套。
温兰见祁烈踌躇,拍手大笑道:“没想到威名远扬的血焰王也会有犹豫不进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和血焰王乘同一条船,一起站在船头,如此一来,血焰王可还有疑虑?”
祁烈心想,温兰居然会肯和我一同站在船头?他既然有这个胆量,也许是真的备下了计策,我若真要他同行,岂非显得我这个族长胆怯如鼠,还需要刃族的一个糟老头子来做挡箭牌?这定会惹得全血族人耻笑!
于是当下略一躬身道:“我祁烈愿意当先锋身先士卒,既然是先锋,就没有要大巫神在旁作陪的道理,大巫神就安心在后方准备对策吧。”
温兰知道祁烈是性情刚烈又怕堕了威名才应承下来,但难保不会事后生疑。他诚心是想宽抚祁烈的心思,于是对身边的温和说道:“温和,你带着林通胜陪血焰王登船,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要保血焰王无虞,可使得?”
温和微微一笑道:“谨遵兄长之命。”
珲英心想,温兰连亲弟弟和林通胜都派去与祁烈同乘,看来确实不会有诈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备下了什么样的计策。于是问道:“那不知我鹰族此战当领何军命?”
“哦,请鹰语王选出七八千人的长弓兵,我自会派出轻冲长舰三十艘候在岸边,等血焰王的舰船离岸后,请鹰语王将这三十艘载有兵士的长舰跟在血焰王的两侧一字排开,为血焰王掠阵。但有敌军四处逃散的船只,可在矢上点火射它个丢盔弃甲。”
珲英面有难色,迟疑道:“我看那对岸的舰船虽不是什么巨舰,也都是和碧海的虎头舰级别相当的大舰船,我的神弓手用寻常火矢就算射得到船上,只怕也难点着火,收效不大。”
温兰一扬花白的双眉道:“这又算什么难事?我拨与你的三十艘轻冲长舰上早已备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兵士上船便能看见,每艘船的船头甲板上放着十几桶特制的火油,用这种油蘸了箭头点了火射过去,苍梧兵士便是用水浇也是浇不灭的。”
“水能灭火,如何还有浇不灭的火矢?大巫神莫不是在说笑?”珲英一脸的不相信。
“哈哈哈,你忘了当日霖州城的城门是如何被炸开的么?不就是守城的胡英命人浇了一通水……这世上之事不可以常理推论的,数不胜数。鹰语王只管派人上船射箭,若火油不好使,只管来寻我晦气便是。”
温兰是伊穆兰的大巫神,炼金术堪称当世第一人。珲英听他这般说,由不得不信,当下朝身边的几个将军附耳了几句,片刻之间已将七八千兵士择选完毕。
第四百七十九章 独舰
自从瀚江中间的冰原上响起第一声冰层断裂之时起,整条瀚江便犹如一条渐渐苏醒的巨龙,开始有了动静。
此起彼伏的断裂声响彻四面八方,湍急的江流不断地将大小不一的冰块冲向入海口。远远望去,犹如绝凌山崩,气势震动天地。
很快,两岸邻近岸边边的冰层上也出现了一些裂缝,那些裂缝随着太阳高升变得越来越密集,宛如树叶上的脉络,蔓延到了整个沿岸地带。
冰层不断地碎裂,剥落,瓦解,岸边的舰船已经开始被浪水冲击得微微作颤,再不似先前那般僵直、
温帝已换上了一身金盔金甲,坐镇在最大的王舰岱岩舰的甲板上。这艘王舰虽远不如鲲头舰那样巨伟,但也是少有的堪比碧海鳯头舰级别的舰船,单是这一艘舰船便可载万余人。
除了岱岩舰之外,还有十余艘大型战舰护卫在四周,阵形整齐,蓄势待发。
温帝意在抢占先机,不等寅时过,已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入瀚江往江心而来。
寅时,艳阳高照,万里晴空,江面上水天一色。
温和与血焰王祁烈一同站在虎头舰的船头甲板上,眺望远方。
忽然一只哨鹰振翅飞回,落在祁烈身旁的一个鹰族勇士的右臂上。
这是珲英特意借给祁烈的一名高阶驯鹰师,虽然有温和同行,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温氏二老的狡诈没有什么时候是可以忽略的。
温和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笑问道:“这位鹰族的小哥,说说哨鹰可探到了什么。”
“前方有敌船来袭,数目惊人!”
“嗯……”温和点了点头,这和他兄长预期得一样。
祁烈手中的巨阙剑已从背上摘了下来擎在手中,听有敌船来袭,面不改色地问道:“看来大巫神所料不差,那么接下来大约就要短兵相见了,温枢密要不要去舱内暂避?”
“哈哈哈,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看着就好。”温和放声笑道。
祁烈皱了皱眉道:“温枢密,我祁烈这把巨阙剑施展开来,方圆十步之内不得近身,温枢密若在一旁,只怕祁烈难免会顾此失彼,要是不小心伤到了温枢密……”
“不会不会,这一仗无须血焰王动手,我自然也就不必退让。”
“这是何意?我可是伊穆兰大军的先锋,见了敌人自然要临阵对敌,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动手?”
“血焰王放心,我兄长的意思只是要血焰王站在船头,其余的只看我兄长的手段。”
祁烈捉摸不透温和这话的意思。
“只是站着?”
“只是站着。”
“敌人上来了也不动?”
“他们上不来。”
温和胸有成竹,林通胜站在他身后默不作语,俩人气定神闲的模样让祁烈不禁暗想,也罢,就看看他们打算做什么。
很快,远处水面上出现了一排战船,旌旗遍插,
声势浩大。
祁烈瞥了一眼温和,仍是笑眯眯的一副模样。
忽然祁烈感到脚下一阵摇晃,似是起了波浪。
虎头舰上载着三千血族骑兵,能撼动这样满载的虎头舰还掀起波浪的,会是什么东西?
祁烈定睛看去,猛地吃了一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虎头舰的侧面出现了许多黑色如蛇形的舰船,不仅船速极快,而且游走的行迹也很诡异。
“这是……”祁烈吃惊的表情显然也在温和的意料之中。
“呵呵呵,这是蛇形舰。血焰王大约还不知道,之前大巫神派兵从琉夏族人那里俘虏了一艘过来。琉夏族人自古就擅长造船舰,这蛇形舰便是其中的一种。至于这蛇形舰的好处……老林,你来说一说吧。”
林通胜恭敬地行了一礼,应声道:“是,琉夏十二族,都会造船,但造出来的船的船型和长处各不相同。这蛇形舰是筑紫秋月一族特有的舰船。这种船看着船体不大,船型怪异又细长,却极是灵活,无风无浪亦可急行。都是因为此船的构造犹如骨骼一般,有多处能回转活动的部位,所以可以在水上迅捷地变成另一种船型,比如……”
话音未落,虎头舰边上的那些蛇形舰纷纷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细听之下,好像是从船体内部发出来的。
只见那些蛇形舰忽然停止了扭动,从船头到船舷到船尾的各个部位出现了一些横七竖八的裂缝,船体随着裂缝的扩大顺势折叠、回转。最后,变成了船头尖船尾扁平的奇特形状,而船头前方还多出了十数支尖锐的长矛,每一根矛都粗如牛腿,矛身上还遍布铁钩倒刺。。
温和得意地指着那些长矛说:“本来琉夏族的蛇形舰上用的都是寻常的铁矛,而这些矛都是兄长以极珍稀的黑曜矿石掺入铁水中锻造而成,锋锐坚硬。”
祁烈看得匪夷所思,他既奇怪为何这多达二十多艘的蛇形舰为何会无声无息地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虎头舰两侧,而且自己竟然连一艘都没有察觉到。而且这变型的船身且不去说,这一根根铁矛是打算要……
“温枢密是想用这些蛇形舰前方的铁矛去撞前面的敌船么?”祁烈问道,“如果是这样,只怕温枢密是小瞧苍梧的舰船了吧?我前几日便鹰语王哨探回来的消息说,瀚江边的苍梧战船可不是什么小船,这蛇形舰看起来船身纤细,就算船速极快,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想要就这么冲过去,只怕敌船早早地就发现了,到时候若敌船上备有弩炮想要瞄准这些蛇形舰,那可是以逸待劳,几下就能把你的船给射穿了。”
“哈哈哈,血焰王不必焦虑,只管与我在此观看。”温和说着,朝水中一指。
不过是说话的这点工夫,再转头看时,祁烈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方才的那些蛇形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堆白色泡沫和起伏的波浪朝虎头舰荡漾过来。
“这……这……”祁烈紧紧握
着巨阙剑,心想这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鬼了?明明看到那么多的舰船如何一艘都看不见了?
林通胜在一旁缓缓说道:“这便是筑紫秋月氏的蛇形舰真正厉害的地方。这船可以运用船中的机关令船身全部浸没水中,在水下潜行一段路程。”
“这是如何做到的?”
“我琉夏族人,船匠中向来人才辈出,这蛇形舰为秋月一族所建造以来已有六七十年的由来,堪称一绝。”林通胜已毫不避讳自己是琉夏国人的身份,虽然秋月氏与林氏之间宿怨颇深,但对外族人说起时总归是同属一国之人,对蛇形舰竟有些引以为傲。
“潜行?”祁烈一时语塞,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巧匠能造出这样的奇物。
他忍不住问道:“若是这蛇形舰真能潜行,何不找个夜晚直接将我伊穆兰大军潜过瀚江去,只要上了陆,我血族定然把他的王帐大营冲个七零八落!”
“血焰王说得不错,若真是能潜行到对岸,那我兄长一定不会还费劲给这些蛇形舰按上那么多特制的铁矛了。正是因为这蛇形舰虽然能潜行,却潜不了多远就要浮出水面,所以才会有了今天江上对决的局面。”
“原来如此……那这蛇形舰最多能潜多久?”
“大约一二里地。”
祁烈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那些蛇形舰神出鬼没地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大约是正好到了需要浮出水面的时候。所以自己才全然没看见有那么多船舰跟着虎头舰一同前行。
而且,按温和所说,如果真的是潜入水中不为苍梧船舰所察觉,那么当然也不会被攻击,那些蛇形舰便可利用长矛自由自在地水下进行撞击穿刺!
既然是水下,那么就只有蛇形舰能看见苍梧的船舰,而苍梧大军就只有挨打不能还手的份了。
方才那些蛇形舰一浮一沉间,不过转眼间的功夫。那么就算之后撞击了敌船后需要上浮,也只是极小的破绽,很快又会如同泥鳅一般沉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这才是温和说不用自己动手的原因。
“温枢密,既然都不用我祁烈动手,为何还要我站在这船头呢?”
“因为血焰王威名远扬嘛!身材巨伟,这把巨阙剑老远就能瞧见。我兄长说,那李厚琮见了血焰王立于船头,定会下令将所有船舰先朝这边转过来。那么咱们的蛇形舰就正好可以在其必经的路线……呵呵呵,就不需要老朽我再多说了吧。”
哼,这个老狐狸,原来只是拿我来当诱饵。
祁烈虽然心中不快,不过若真能让血族不损分毫就战胜敌军倒也是件好事。
“想不到只是俘虏了一艘蛇形舰,就可以在这么短的日子里造出这么多。看来刃族的工匠人数不少啊。”
“哪里哪里,其实说到此次造蛇形舰,咱们伊穆兰人是一个人也没有出,一个铜板也没有掏啊。”
“你这是信口胡说了。”祁烈一脸不信。
第四百八十零章 俱焚
“老朽确实没有骗人,碧海国在瀚江边就有造船所,造船所需物件一应俱全,那陆氏一族降服之后,将能调用的物资全都调到了滨州。又有那工部尚书鲁秋生,这次是全靠他的工匠,才能将蛇形舰仿得分毫不差呀。”
“鲁秋生?”祁烈依稀想起二代明皇朱玉澹曾说过,在霖州坑杀无数血族骑兵的那座阡守阁就是他鲁氏的杰作,没想到今日又仿造出了蛇形舰,虽然算是血族的仇人,倒也确实是个奇匠。
做敌人的时候有多棘手,归降后就有多顺手。
看来这鲁秋生这次确实是要为伊穆兰立下大功了。
此时一声鹰啸,又一只哨鹰盘旋而至落在驯鹰师的手臂上。
“敌船已近在眼前!”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又何须哨鹰警示,连肉眼都能看着远处的苍梧船队正在步步逼近。
而祁烈所在的虎头舰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显眼,已经吸引了不少敌船开始调转船头朝这边驶来。
温和打了个请的手势,笑呵呵地说道:“还请血焰王挪步至船头,让那些苍梧兵士看得更清楚些才好。”
祁烈只得提起巨阙剑大踏步向前迈了几步。说实话,他更愿意骑马执剑冲入敌阵去厮杀,而不是用这种骗人的把戏。只是眼下是在水上,他胆子再大武艺再高,面对如此浩瀚的江水,也有一种出自旱鸭子本能的胆怯。
果然,巨伟的身材立于船头的效果极好,苍梧的舰船渐渐聚拢过来,直直地朝着祁烈冲过来。
温和在一旁似是嘴里在念叨什么,又似乎在计算与敌船的距离。忽然他一拍掌,喊道:“是时候了!”
江面依然平静,苍梧的船队也依然来势汹汹。
就在这时,祁烈似乎看到位列前方的其中一艘苍梧战船朝右晃了一晃。很快,另一艘战船也跟着向右晃了晃。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战船被波浪摇曳着向右偏去。
看似是江面起了风浪,但祁烈分明能感觉到,宛如在江底潜藏着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的手掌,正在一次又一次地从水面下撞击着敌船的阵型。
本来苍梧的那些战船上就列满了兵士,骤然撞击遭受猛烈摇晃之后,无数的兵士站不稳脚跟直接跌入江中,惊呼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摇晃渐渐停止,围着苍梧船队周边的水域中哀嚎连连,全部都是尚未沉入江底的兵士。船上的人纷纷抛下绳子想要搭救,然而相对落水的人数,那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船阵已彻底被大乱,许多船头被撞得扭了向,又被江流推得横在江心只管团团打转。还有几艘船在转向之时又不慎互相撞上,顿时缠作一堆动弹不得。
此时离船阵不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一片黑影,温和知道,那是方才在水下立下奇功的蛇形舰浮出了水面。
温和轻笑了一声。
李厚琮,你以为这就完了么?
很快,那些蛇形舰又次下潜,水面上除了照例留下一堆白沫和漩涡再没有别的痕
迹。
就在苍梧船队大乱,只顾着自救之时,船体又开始了猛烈的摇晃。
这一次,所有的战船都朝左边晃去,好像那只无形大手换了方向,从另一边开始兴风作浪。
温和指着那些苍梧战船道:“血焰王可看到那些敌船了么?方才的蛇形舰是从水下的左侧向右一起将铁矛刺入船腹。所以敌船只是一侧受损,纵然船舱进水,但还能支撑。现在蛇形舰又从右侧袭来,在船腹的另一侧再开一道口子,任凭李厚琮的战船有多大,也都架不住两边同时开了口子,他们完了。”
果然,温和说完不一会儿,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声。一艘苍梧战船如同被人从水中斩去了一般,忽然朝下缩了一截,紧跟着船体纷纷碎裂成了无数残片,瞬间成了漂在江上的一堆残骸。
尽管祁烈看不到水下的情形,但是他也能猜测到。
水面下的船身进了水,都被两侧划开口子已是支离破碎,所有的士兵又都聚集在甲板之上,战船的下部当然支撑不住上部的重量,顿时被压成了碎片。
随后,其余的战船也跟着接连散了架,接二连三地被冲入江流。只有先前那几艘撞在一起的战船船身虽已破碎,上部的桅杆却互相架在一起又被船帆缠了住,居然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支撑直直地插在了江面上,犹如竖了一杆招魂幡,和飘满江面的兵士的尸体组成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蛇形舰还在水下穿梭,搜寻残存的船只,不放过任何能侥幸生还的敌人。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祁烈看到眼前的江面已经基本被荡平,苍梧的大军船阵竟然就这么破了。
然而,还有一个例外。
巨大的岱岩舰依然完好无损地立于远处的水域。
祁烈有些不明白,是蛇形舰方才发起的长矛攻势对那样的巨舰无效么?
然而敌军主帅尚存,最大的战力也还在。
下一步是打算集中所有的蛇形舰进攻么?
祁烈正狐疑间,居然发现方才的那些蛇形舰已三三两两地浮出水面,并朝虎头舰的后方归还。
“温枢密,这是何意?这些蛇形舰为何回头了?”
“哦,血焰王有所不知。这蛇形舰的长矛对付苍梧国寻常的战船当然是无往不利,但对付李厚琮所乘王舰那样的战船还是差了些力道。不过兄长早已知晓这一点,所以特意备下了另一份礼,要单独送给这位苍梧皇帝,血焰王只管拭目以待。”
说着,转头向林通胜问道:“可安排得差不多了?”
林通胜答道:“应该快到了。”
祁烈紧紧盯着远方,大喊道:“不过就剩下一条船,便是现在驶过去让我祁烈带兵士冲上敌船,也定能生擒了那李厚琮,还在等什么。你们看,那王舰已经开始调头了,这皇帝老儿是想溜!”
“放心,他跑不了!老朽一开始便说了,不劳血焰王动手,也能大获全胜。何况此次一战,根本就没有必要生擒,斩断李氏王朝的日子就在今朝!”
温和说着朝水中望
去,忽然有了喜色。
“到了!”
祁烈也低头朝水中望去,只见江面下再次出现了几条黑色的船影,和方才的那些蛇形舰颇有些相似,但每一条都更细更短更小巧。
很快,那些船也浮出了水面。这一次,祁烈才彻底看清了真面貌。
从船头到船尾都是又细又尖,船头上虽然不再有铁矛,但船头本身的形状就像是一支巨矛一般,而那船身则像是矛身。那些小船比先前的蛇形舰浮得快,潜得更快。当然,行船的速度也更迅速。
显然,那个鲁秋生在得到了那艘俘虏的蛇形舰之后又即刻做出了改良,造出了另一种形态的蛇形舰,可方才的蛇形舰都拿李厚琮的王舰没有办法,这样小的舰船又有什么奇招呢?
江面依然平静,除了一些起伏的波浪和零散从远处飘来的船体残骸,没有任何动静。
但祁烈知道,可怕的攻势都藏在了水下。那艘仓皇掉头中的王舰正努力地向江岸边驶去,除了王舰外的全军覆没显然已彻底击溃了它的士气,它现在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靠岸。
虎头舰紧紧跟在后面,祁烈心中主意已定,万一那些小蛇形舰未能追上李厚琮的王舰,自己就跟着上陆追击。无论如何今日都必定要将李厚琮的人头取下,这才能替血族挣回此战最大的功勋!
王舰船型巨大,显然船速不及虎头舰。但奇怪的是,祁烈发现王舰向江岸边逃离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像在水下被什么东西拌住了一般。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祁烈才刚刚开口命令加快船速,温和急忙喝止道:“不可!”
“那皇帝老儿就在眼前,温枢密为何不让我追!难道是怕我血族抢了头功吗?”祁烈的语气严厉之极,眼中杀气大盛。
“绝不可再靠近王舰半分!”
“为何?”
“因为……”温兰尚未来得及解释,只听远处王舰那里传来一声巨雷般的爆裂声,紧接着又是几声。惊人的声响回荡在整个瀚江江面上,除了温和与林通胜以外的所有人都被震得面面相觑。
而祁烈目光所至之处,那艘载着李厚琮的苍梧王舰早已被火光和浓烟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船身上几乎看不到没有着火的地方。
“这……这如何能凭空炸裂成这般光景?”
“哪里是凭空,是方才那些小蛇形舰奏了奇效。”温和知道大功告成,舒了一口气,解释道:“之前的蛇形舰的铁矛难以戳/入王舰,这小蛇形舰便靠着极快的船速,把自己当成长矛整个地戳进王舰的腹部,方才一共有六艘小蛇形舰,每一艘都是载了不少火药。那火药也是大巫神亲手调制,威力极大。只待得小蛇形舰在水下齐齐得了手,只需引爆其中一艘,其余的便会跟着被相继点燃引爆,然后把王舰的下部船舱炸成粉碎!除了火药,还有不水的火油,一旦点燃,即便遇水也不易扑灭,所以整个王舰上无论是谁,现在大约都被烧成了焦炭,绝无生还的可能。”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网
珲英的战船离祁烈的虎头舰颇有些距离。
一则弓箭手的射程需要拉开,二则珲英临出阵前温兰悄悄向她附耳了一句。
“若是不等鹰族的长弓兵大显身手就打完了这场仗,还望鹰语王莫要见怪。”
温兰是笑着说的,听着语气谦和,却止不住的得意之情。
珲英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在那些蛇形舰的潜行攻势之下,苍梧的大军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都沉了江。说是让鹰族的勇士跟在后面捡漏,哪里还有漏可捡……
苍梧已败,下一步就是温兰计划要过江入境了!
珲英其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虽然打了胜仗理该高兴,但其实珲英从出征南下的那一日起就对整场战役的战利品毫无兴趣,若不是温兰已三族齐心的幌子外加将整个大都让于鹰族的承诺,她早就止步不前回西台山去了。
而她现在还犹豫不决徘徊在瀚江边的最大理由,就是自己的侄子了。
她虽然不知道苏晓尘去了何处,但她有种感觉,这孩子似乎就在这附近,至少……没有隔得那么远。
珲英抬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忽然,她好像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清楚。
珲英有些诧异,对身边的驯鹰师问道:“今晨可放出哨鹰?”
“除了您借给血焰王的那几只以外,没有。”
珲英暗忖,那几只借出的哨鹰即便飞回,也该回到祁烈船上的驯鹰师那里,如何会直接飞回鹰族的船来?
她定睛又细细看了一阵。
不对,那鹰双翼乌黑,尾部却是雪白。那不是寻常的哨鹰!那是……
“族长!那是国主的……”赫桂嬷嬷在一旁又惊又喜,但话未说完便被珲英止住,显然是不想让她说破。
珲英已认出来盘旋而下的正是赠予苏晓尘的那只鹰,她将双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哨,伸出右臂向上迎去。
很快,黑白纹的雄鹰落了下来,双翅一收便乖乖地停在珲英的臂上,喉间还发出些尖锐的叫声,对这位老主人显得甚是亲昵。
珲英仔细地看了看那只鹰,只见羽翼丰满,目光锐利。她又伸手朝鹰的腹部两侧摸了一会儿,赞声道:
“不错,鹰骨长得很正,这孩子果然养得极好。”
赫桂嬷嬷朝鹰足边指了指,以眼色示意珲英。
鹰足之侧缚着一个小卷,似是书信。
珲英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是把咱们鹰族的鹰儿当成苍梧的鸽鹞来使了么?”
于是伸手取下信纸细细看了一遍。
赫桂见珲英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也不敢问,只屏息候在一旁。
许久,珲英看完了信,将信纸塞入口中,取水咽了下去。
赫桂暗忖,这必是写了极其隐秘之事,更加默不作声。
珲英伸手朝鹰颈扶去,那鹰姿态神勇,却掩不住长途跋涉的疲色。
“孩子,你果然是长大了,不用再让姑姑帮你
拿主意了。”
赫桂轻声问道:“要不要给鹰儿喂些肉吃?”
“不用,这鹰儿已经学会自己捕食,咱们再喂它,反而是呵护太过,阻了它长大。”
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旧香囊,小心仔细地系在鹰足之上。
赫桂知道那个香囊是珲英形影不离的贴身之物,囊中放的正是鹰族的至宝------鹰灵玉。
珲英右臂轻展,朝天上指去。
“就把这个香囊带给你的小主人去吧……”
说完,又是一声哨。
小鹰得了令,以尖锐的鹰啸回应了一声,便再次振翅高飞朝南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赫桂……”
“在!”
“今日之事,严令不许任何人外传。”
“是!”
“另外,你知道祁楚现在何处?”
“血焰王的姐姐?”赫桂有些意外,不知为何族长会忽然问起她来。
“嗯,我听说此次出征她也是随军同行?”
“是,听血族长公主身边的赫萍说,长公主觉得一人留在太液城很烦闷,所以吵着闹着要与血焰王同行。前几日奴婢还瞧见她和血族的哥黎罕在瀚江边一同策马狂奔,说是纾解心情。”
“哦?纾解心情,她已经无聊到这般地步了么?”珲英一笑,“小时候就见她是个不本分的,到了这年纪了,还是小姑娘般的顽皮。也罢,回头你去问一问她,要不要到我这里来一起驯鹰玩。”
赫桂嬷嬷当然知道珲英不会平白无故地请祁楚来驯鹰寻乐,但她也决不会多嘴,只恭顺地应了一声:“是。”
此时远处江面上传来几声巨响,鹰族人的目力甚好,珲英仔细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可思议地叹道:“这温兰果然是极有手段,竟然能将李厚琮的整艘王舰都炸成齑粉,看来苍梧国真是气数已尽了。”
“那李厚琮总想坐山观虎斗,这才对碧海国落井下石。殊不知唇亡齿寒,真要是与咱们伊穆兰单打独斗,又怎是对手?”
“苍梧国若有太师府,自然是不容小觑。可现在没了慕云氏的李厚琮不过是没了牙的老虎,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情理之中了。只是这一战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可以与温兰正面抗敌的势力了,真不知这世间将来会变得如何光景。”
“是啊……如今的大巫神与冬末时不同,手中兵力大增,又打了这胜仗,气势更胜之前。”
“不过俗话说得好,登高必跌重,这世上之事瞬息万变,有些事是谁也说不准的。更何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珲英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
赫桂琢磨着这最后一句话,似是颇有深意。
* * * * * *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泾州新阳县的郊外,一匹快马疾驰在泥泞的大道上。
马上是个蓑衣斗笠的男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既看不清年纪,也看不清面容,但沉稳矫健的身姿显示出是个常年骑马的习武之人。
那男人的腰间配着一把刀,身上背着
个简单的包裹。
一路奔走,毫不减速。
但他显然是不太熟悉泾州的路,很快就不得不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他顾不得雨下得正大,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看了又看,看了好一会儿仍是毫无头绪,正迟疑间,他忽然瞥见路边站着一个樵夫装束的人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男人一抱拳,高声问道:“小哥,敢问往瀚江码头该怎么走?”
那樵夫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男人腰间悬的那把刀,似乎很有兴趣。
“呃……瀚江码头是吧?好说,前面就是新阳县县城,穿过县城再往东走个几十里地,就到码头了。”
男人听说已是不远了,心中一喜,又问:“多谢,在下还想问一声,这两条岔路哪一条能去县城?”
“去县城啊,前面还有不少岔路呢,我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不如这样,我正好要回县城去,你跟着我走就是。”
男人瞧着那樵夫并不面善,眉眼间还有种说不出的贼性,但说的话倒还算客气,于是一拱手道:“如此,就有劳小哥了。”
男人骑了大半日的马,也觉得有些筋骨酸痛,索性下了马来与那樵夫同行。
途中倒确实遇到两三个岔路口,却并没有向那樵夫说得那样难以说明白,而是每次都选了左边的那条路。
男人有些诧异,却也不好问,心想大约也是对方客气,怕自己记错了,毕竟有人肯指路总是好的。
自从悄悄逃出帝都已经马不停蹄地奔走了四五日,眼看就要到瀚江边了。
只要能找条船渡过江去,就是碧海国。天高任鸟飞,入了碧海国就再也没有人能追自己了!
男人想到这里,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这大约也是最近这段日子里第一次有些放下心来。
“小哥,离县城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你看那里,看见县城的城门口了么?”樵夫遥指了一下。
男人朝远处一看,果然远处雾蒙蒙地出现了一片城墙,只是又矮又小,倒和寻常的民房屋舍差不多高。
原来这就是新阳县城,果然是苍梧国最穷山恶水的地儿,连城墙都失修了。
男人松了口气,既然县城已近在眼前,就不必再跟着这樵夫了。
于是他翻身上马略行一礼,就打算要策马前行。
那樵夫急忙扯住马头问道:“客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这不是到县城了么?就不劳烦小哥带路了。”男人有些奇怪,不知为何樵夫要拦着他。
樵夫急忙摆摆手道:“客人有所不知,咱这新阳县的城门口,总是聚着些打劫的匪人,若客人就这么过去,只怕还没进城,就被匪人们给围了。”
说话间,离城门已是越来越近。那男人依稀看到城门口似乎还真聚着一堆人,好像在等候什么。
其实男人心里并不怕匪人,出生入死了一辈子,还怕几个土匪?但是眼下他也丝毫不想招惹麻烦,毕竟赶路要紧,节外生枝又能有什么好处?
“那小哥入城难道就不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