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二章 接驾

    “回殿下,并没有。”

    “那如何来得这般凌乱的马蹄声?”

    “哦,那是龙鳞军在例行巡城,说是如今昼短夜长,盗匪易出没,须得谨慎。”

    “这个老曹……”李重延嘀咕了一句,“天子脚下,好端端的有什么盗匪,他也未免太小心了些。”

    朱芷洁听了,问道:“今晚你见了那曹习文,还是打算要瞒着他么?只怕是瞒不过去了吧?单是这酒席上的座次……”

    “是,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打算到了叶府,先找他说说话,也该告诉他了。我先前还总想赏他些什么,却总碍于名不正言不顺。今儿就把话给挑明了,然后再单独赏他一座宅子!”

    李重延说得忽然兴奋起来,搓手道:“我都已经让王公公物色好了,就在樟仁宫外的西南角,有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正合适,让他搬那儿去,再给他拨点儿下人过去,这么一来我以后要找他喝酒就方便多了。”

    “你呀,也不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他父亲分开。”

    “这还用问?你都不知道他见了他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每每说话我想帮衬他,也总碍于没说身份不好开口,那叫个憋屈。我让他搬得离他爹远远的,只怕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他总躲着他爹不假,可真要是分开了,你难料他会不会不舍。”

    “咦,那你又如何能料到他会不舍?”李重延奇道。

    “我……”朱芷洁一时语塞,心中暗道,有些事此一时彼一时,事过境迁才会察觉。我那时只想离了母皇身边来苍梧,如今却总是惦着她……只是这等心思说于你听你也是难明白的。

    李重延见她迟疑,宽慰道:“好啦,你也不必多想,只想想今晚该如何尽兴才是。难得父皇不在,你出宫一趟,就该好好享受一番,如何又替曹习文那小子顾虑上了。哦,对了。我说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他还总不信,今晚他要是见了你,只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想想都觉得有趣,哈哈哈。”

    朱芷洁见他笑得颇有几分轻薄,脸红嗔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别人家的媳妇若是貌美,丈夫连门都不让出,唯恐被人看了去,你倒毫不介意。”

    “我介意什么?不过就是见一见,世人见过你容貌的人,无不羡慕,他们越羡慕,我就越得意,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嘛。”

    朱芷洁觉得越说越是荒诞,索性别过脸去不与说。

    李重延以为她是累了,便由着她,却不知朱芷洁实则是在想方才的那个“秦氏”。

    那秦氏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奇怪,虽然口音地道得很,说的却全是市井间犄角厘头的见闻,而且谈吐间身上也没什么望族之女的气质。秦氏一族以通古法礼仪出名,是国都人人知晓的大家,更有那秦道元任了礼部的侍郎,如何这胞姐的样子却这样不显衬?

    也罢,不过就是个闲话之人,理会这许多作甚。

    碧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去探望一番。

    * * * * * *

    叶知秋气

    定神闲地坐在自家前厅,按他的估算,太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妥当,只看今夜。

    老韩啊,可惜你看不到这一夜好戏。回头我定会到你坟前好好祭拜一番,除了告慰,还要道谢,多谢你替我备下了陈麒郑这两个好帮手……

    叶知秋正慢吞吞地喝着茶,康叔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走得太急以至于脚下还打了个趔趄。

    “老爷!老爷!”

    “怎么了?”

    “太子殿下到了。”

    叶知秋心想,这太子要来不是早就吩咐过了么,何必惊慌成这样。

    “和太子殿下一起到的,还有太子妃!”康叔显然是从未见府中来过如此显赫的人物,紧张得声儿都颤了。

    “什么?太子妃也来了?”叶知秋一阵诧异。

    “是!宫里的王公公让人提前来报信,让老爷出去接驾。”

    叶知秋紧锁了眉头。

    这个李重延,真是任性之极,没了温帝在帝都,连太子妃都随随便便就带出宫来。太子妃既是慕云氏之后,又干系到碧海国,被他这么一搅,我这一局棋还真有些棘手。

    “王公公特意说,命曹公子不必出来迎接。”

    叶知秋寻思这是暂时还不想告诉曹习文真相的意思,问道:“嗯,还有什么?”

    “除了太子妃殿下,还有……”

    “果真还有?!”叶知秋心中暗暗咒骂,这个混小子,想一出是一出,败事有余。

    “还有户部尚书裴大人。”康叔知道叶知秋的脾性,不管做什么事都喜欢计划得严丝合缝,倘若有打乱计划的人或事出现,就会心烦意乱。

    裴然,你这个死苍蝇,真是哪儿都有你。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也罢,既然入了此门,你便自祈多福吧。

    叶知秋脸上一阵阴沉,看得康叔背上寒意顿生。

    “去唤夫人来,与我一同出门接驾。”叶知秋站起身来,正了正衣冠,自向大门走去。

    叶夫人自出了厨房后,心神不宁地想着一直那盘肉,忽然听到下人来传要出门迎驾,忙起身疾步向前赶。刚走几步路过廊下,恰逢龙鳞三人众从西花厅出来,便互相行了一礼。

    老曹是初见叶夫人,礼数甚是周全。陈郑二人对叶夫人却是私下见过的,他们是韩复的心腹,亦知晓其郡主身份,当下都肃然恭敬。

    四人一同到了大门前,叶知秋已候在那里。不一会儿府门大开,府上的仆人尽数而出,各提着灯笼分作两旁,将匾上的“叶府”二字照得通亮。

    烟波大街上空无一人,夜色把远近的雪景覆染得暗淡无光,众人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依稀听到从远处传来马蹄与车轮的交杂声。

    叶知秋稍稍抬头看去,只见先头八个墨绿服色的小太监先骑着马哒哒哒地踏了过来,见了众人下马略行一礼,然后一言不发地从后面的马车中抬出一丛红绒毯,从府门前一直铺到了府中。

    后到的一人,穿着大红服色,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银丝白拂,脚踏入云高靴,正是李重延贴身的大太监王公公。

    先前铺了地毯的小太监赶忙迎了上去,牵马首的牵马首,扶王公公的左右各搀着。王公公刚一伸脚,立时有个小太监躬腰伏在地上稳稳地用脊背承着。

    王公公见了叶知秋,满脸笑容道:“辛苦诸位大人雪夜出迎,两位殿下随后就到。”

    叶知秋笑道:“王公公才是辛苦,太子妃殿下如今可是龙裔在身,这等花心思的事也只有王公公在才能顾得如此周全,我等不过是干站着罢了,辛苦二字如何敢当?”

    夸人得夸在点子上,不然过耳就忘,纯属废话。

    王公公听得极是舒畅,朝边上的曹飞虎也略行一礼,忽然看到曹飞虎身后的陈郑二人,心中纳闷,这俩人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李重延的车驾也到了,还不等他下车,裴然已急急地从后面小跑过来候在车前,亲自搀着李重延下了车。

    叶知秋假装没看见,只低头伏地叩拜恭迎。

    李重延下了车,转头向朱芷洁指了指地上的众人道:“原是不想有这样大的动静的,不过你身上不便,少不得要准备得仔细些。”

    又上前亲手扶起叶知秋,笑着调侃道:“叶尚书请起身,我这个主簿有几日没去礼部了,可耽误事了么?”

    叶知秋同样笑道:“殿下心系国事,休议之日亦挂怀不忘,令臣感服。不过这几日各部皆休,才让臣等有得机会与殿下小酌怡情,休养生息。裴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裴然不请自来,虽然脸皮够厚,但见了叶知秋总是有些尴尬,见叶知秋给了他台阶,怎能不会意,立时笑道:“二位殿下雅趣,我等都是借机领略一番,叶大人备得美酒佳宴,正是君臣和气的好去处,哪怕被叶大人笑是不请自来,我也不肯错失啊,哈哈哈。”

    李重延一眼看去,看到老曹身后那俩人,奇道:“咦,你们怎么也在?”

    陈郑二人立刻回道:“今日天寒,我等本是来寻曹统领一同喝酒,不料曹统领说今日有约,我等又不甘寂寞,便腆着脸也来讨杯酒喝,还望殿下恕罪。”

    老曹见李重延问得似毫不知情,反而越发疑心。

    多半此二人就是李重延指使而来,却故意如此发问,好显得与自己毫无干系,这假太子果然演得跟真的似的。

    李重延笑道:“无妨无妨,反正不甘寂寞的也不止是你们俩个。”转身指了指裴然,“等下你们三个索性坐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哈哈。”

    叶知秋身边的叶夫人初见朱芷洁,果然是容颜绝顶,堪称国色。她想起丈夫曾说过这太子妃的妹妹与晓尘生了情分,暗忖这般绝世容颜之人,胞妹的美貌自然也所差无几,难怪晓尘会动心。

    朱芷洁也在暗中细细打量这叶夫人,有些意外。

    这叶夫人虽未说话,然而这仪姿气质却这般出众,举手投足便能让人觉得是名门出身,与方才那个“望族秦氏”简直是天壤之别。

第四百二十三章 密友

    李重延看了一圈,没看到曹习文的身影,虽知道是自己的意思不让他来迎驾,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向老曹含糊地问了一句:“他来了?”

    老曹赶忙应道:“来了。”

    “嗯。”李重延满意地点了点头。

    叶知秋道:“此处天冷风大,请二位殿下与各位大人先入内,咱们饮些热茶驱驱寒意。”说着先躬身入门,在前头引路。

    众人入了厅堂,堂内正中一个青铜镏金大薰笼正烧得暖意四扬,令人心头一舒,这边早有康叔命仆人们端上热茶。

    李重延因心里惦着曹习文,接过茶盏只往桌上一搁,便四处张望。

    叶知秋会意,上前悄声道:“殿下可是在寻曹公子?”

    “嗯。”

    “曹公子正在后院,那里僻静好说话,不如臣引殿下过去可好?”

    李重延正想私下与曹习文说这事儿,当下向朱芷洁道:“我去后院寻他,回头便过来让你也见见,可是个有趣的家伙。”

    太子妃知道他心思,笑道:“你去吧,我坐着歇一会儿。”

    其实太子妃、叶夫人、裴然与龙鳞三人众之间都无甚干系,坐在那里不咸不淡颇有些冷场,好在裴然能说会道,倒也不至于尴尬。

    这边叶知秋引着李重延往后院来,到了僻静处叶知秋忽然问道:“恕臣斗胆一问,先前那一事臣与曹大人颇有些唐突,不知办得可有什么纰漏?”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很明了,李重延一听便知是指围庄一事。

    “哦,你说这个事?没有,你们办得很好,叶大人心思细密我很是中意,老曹么……也有不少苦劳。对了,说起来是不是曹习文那家伙去寻了他老子,你们才这样快知晓的?”

    叶知秋笑了笑,没回答。

    这一笑在李重延看来,算是默认了。

    “我知道你是个办事妥当的,却不知你还如此机敏,而且还果断得很。这事儿我前后想了想,也多亏了你与老曹出手相助,不然我也办不到这等的快刀乱麻。”

    “殿下真是谬赞了。说到办事妥当,权当臣厚颜受了这四个字,可说到果断,还是曹大人的功劳,毕竟龙鳞军是他统领的,没有他在,臣也做不得这无米之炊啊。”

    “嗯,老曹这一路过来,是挺忠心的。”

    “除了曹大人,还有一人殿下当好好赏一赏。”叶知秋忽然肃然道。

    “什么人?”李重延心头一紧,难道这隐秘之事还有别人知道?

    “曹公子啊。若没有他,我们如何能知道殿下心中烦忧呢?”

    “哦,他啊?”李重延笑了起来,“那是自然要赏,赏什么我都想好了,就给他一所宅子。”

    叶知秋笑道:“殿下果然宽厚,那么看今晚殿下的装束,是打算告诉曹公子真实的身份了?”

    “嗯,差不多是该告诉他了,他之前就曾经救驾有功,我只苦于隐瞒身份赏不得他,今日正好,索性大家都挑明了,日后我有赏赐也名正

    言顺些。”

    “殿下体贴曹公子,臣心中感服,不过恕臣多一句嘴……曹大人此番也是有功之人,殿下是不是也该……”

    “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到赏他什么,还有你也是,你们若是七八品的小官,我擢升你们几级也没什么,不过你们都已是朝中一二品的大员,再要封赏势必须得父皇的恩准。”李重延略有迟疑。

    叶知秋呵呵笑道:“殿下误会臣的意思了。臣等已是高官厚禄,怎敢贪得无厌,殿下若能有些许的嘉奖,其实就已经很满足了。譬如……”

    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方墨来。

    李重延不解,“这是……?”

    “这是帝都有名的太师墨,曹大人一心想让曹公子习文写字的心愿殿下想必是知晓的吧?”

    “嗯,知道。”

    “以前曹大人自己曾买了两方墨送给曹公子以资鼓励,既然他有这心思,不如您以殿下的身份也送上这太师墨,这墨……臣是备好了的,殿下只需席间赠予曹公子,再好言鼓励几句,曹大人定然是喜出望外。”

    “可是曹习文那家伙最不喜欢写字……”李重延不觉皱眉。

    “就是两方墨而已,他不喜欢写字,回头收起来就行,这不是为了宽慰曹大人嘛?以臣对曹大人的了解,得了殿下这两方墨,他定然舍不得让儿子拿去练字,肯定是当成宝贝供家里头了,殿下无须担心曹公子受练字之苦。”

    李重延想了想,也行。

    他取过叶知秋奉上的太师墨,顺手塞入袖中。

    “为了不让曹公子收了墨怕写字心里郁闷,臣还替殿下想了个小封赏。今晚席上的羊肉里,臣备了一盘极好的上脑肉,这盘肉臣会让人会先奉到殿下您的桌上,殿下不妨将这盘肉也赏给曹公子,他不是最爱吃粉嫩的涮肉么?定会领殿下情分的。”

    李重延笑了起来:“我说你这个礼部尚书好歹也是御阶前的大员,怎么办起这样琐碎之事也能如此细致,连一盘肉都说弄出这么多名堂来。好,我知道了,两方太师墨、一盘上脑肉是吧?我自会赏他。”

    叶知秋喜不自胜,忙作一礼。

    李重延忽然“咦”了一声,“不过说起来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替别人讨封赏,自己却毫不在意。连我送去的锦绣包裹,你们也都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其实你们看着什么好的,留下几样我也全不在意。”

    叶知秋笑道:“哪里哪里,殿下已经重赏过臣了,臣怎敢另行讨赏?”

    李重延不解:“我何时赏了你?”

    “殿下来臣家中做客,这便是求之不得的重赏了。”

    “嗯?此话怎讲?”

    叶知秋似是脸上一红,低声道:“此番私心臣只能在此处斗胆直言,还望殿下勿要外传。殿下身份贵重如斯,肯亲自光临还带着太子妃殿下一同前来,今日裴然和龙鳞军的两位副统领都在,日后此事必然会传出去。那么将来臣就算遇到什么事,朝中之人自然会忌惮几分殿下您的面子,正所谓

    狐假虎威,殿下的这份恩赏不可谓不贵重,只不过这是臣的私念,只能对殿下直言罢了。”

    李重延听得颇是得意,笑道:“你果然是能言善道,先前你替我做的大媒我还不曾谢过,今天来府上叨扰还被你说成是恩赏。也罢,来日方长,我会记着你的好,以后有了机会,一并赏过。”

    叶知秋闻言肃然一拜:“臣谢恩!”

    李重延被叶知秋引着在府中七拐八绕,这才到了后花园。

    恰逢叶茵与曹习文刚从墙上下来没多久,正笑语连连。

    叶府的后花园与中庭不过一墙之隔,内外虽然有别,却不隔音。

    叶茵因被叶知秋管教严厉,自小便对父亲的足音极其熟悉,正说笑间,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立刻知道是父亲来了。除了父亲,她还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的说话声,便猜到了是今日要来喝酒的太子李重延。

    她对这个草包太子素来有所耳闻,心里懒得理会,更想躲着父亲,于是假意捂着肚子“哎哟”了一声。

    “曹公子,我……我忽然内急,你且在这儿等会儿。”说完,根本不管曹习文一脸错愕,急急就贴着墙根躲远了。

    曹习文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心想怎么说急就急,毫无征兆呢。

    这时叶知秋引着李重延出现在后花园边,唤了一声:“曹世台!”

    曹习文闻声转头一看,忽然看到了叶知秋身边的李重延。

    “哦,是叶世伯啊……咦,李兄,你也来啦?”

    叶知秋把李重延送到花园口,自己便止步不前。

    “呵呵,殿下请自便,臣先去前厅候着。”

    李重延见了曹习文便高兴,其实叶知秋说的话他压根儿就没听见,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曹习文见了叶知秋,刚要向他行礼,不料叶知秋略一颔首便自去了。他正奇怪时,李重延朝他招手唤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独自一人啊,我这刚才还和……”曹习文刚想解释叶茵的事儿,一想又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索性不想多说。他叹道:“嗨,怎么今日大伙儿都跟雪地里的鸟儿似的,扑啦啦一下就各自飞散了。”

    两人走近,互视一番,忽然指着对方同时大笑起来,说的却是同一句话。

    “你这一身穿的是啥?”

    李重延见曹习文穿着与肤色极不相称的青色长袍,袖子早被挽成了卷,腰间别了一把扇子,架势却像别了一把短刀,那扇子下面还悬了一方杂色斑驳的玉佩。

    这个只会舞枪弄棒的家伙,居然装出这等斯文模样,真是越看越好笑。

    “谁给你买的这一身?真不是想作践你?”李重延忍不住捧腹。

    曹习文骂道:“去你奶奶的,这是我爹给我新买的,这可是帝都最时兴的!”

    曹习文自己当然不会觉得这身行头好看,但这是爹花了大价钱替自己买来的,当着别人面儿再不好也得说好。

第四百二十四章 心迹

    李重延仍是止不住笑,道:“好好好,你爹是好心,可你爹准是被人给骗了。这袍子上的花鸟格纹,早三年帝都就不兴了。何况这是春季的袍子,哪儿有冬天穿这么薄的?也就你是练武之人不觉得,搁别人早把脸给冻得跟袍子一色了,还说是大价钱买来的?”

    曹习文将信将疑,问道:“果真?可那掌柜的说是别人订做的尚未来取,是我爹出了双倍价钱才拿下的。”

    李重延笑道:“是哪家铺子你告诉我,回头我替你把他铺子给砸了去。这分明就是卖不出去的压底货,见你爹好骗,才出言诳了你爹。不过你爹那性子,确实是容易上当,哈哈哈。”

    曹习文见李重延嗤笑他爹,有了几分恼意,对着他肩头就给了一拳。

    “啊呸,你还说我,你自己穿的又是啥玩意儿?嗯?”

    曹习文指着李重延从头往下打量道:“你看看你这冠,嗯?呃……看着还挺贵。你这衣服,嗯?还敢绣着龙?你咋不上天呢?还有你这腰带!”

    “腰带怎么了?”

    “腰带……呃,腰带!”曹习文指着那根海东青真珠蹀躞玉腰带,全然认不出工艺质地,只觉得精美绚烂从未见过。

    “说啊,怎么了?”

    “呃……还行。”曹习文实在想不出什么贬低的词儿来,只得勉强数落道:“我说你小子一个月才挣多少俸禄,就敢这么花?”

    “我一个月俸禄几何你还不知道嘛?新阳县的时候不就告诉你了?”

    “那你还敢这么穿?不怕喝西北风啊?”

    李重延往曹习文肩上一搭,把口一张,笑道:“我要是没钱了,你陪我一起喝西北风啊?”

    曹习文起初是想反唇相讥,不料越看越觉得他这一身富贵非凡,比起京中的那些贵族公子哥更压一头,不禁皱眉。

    他伸手戳着李重延衣服上绣的那条龙道:“你说你穿得贼贵贼贵的也就拉倒了,这带龙的你也敢穿?不要命啦?赶紧脱下来脱下来。”

    “我脱了穿啥?”

    “我管你穿啥,总之不能穿这个,回头准惹祸!”曹习文一脸的埋汰,已是伸手要去解李重延的衣领扣子。

    李重延哭笑不得,忙伸手推他,哪里推得动。

    曹习文边解便道:“你把这衣服给我,我现在就藏起来,要是被人发现了,我就说……呃,这是唱戏文的戏袍子。”

    李重延笑着边躲边喊:“行啦!别脱了!我今儿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的真实身份,是太子!别说这袍子上就五条龙,以后就算是九条龙,我也照穿。”

    曹习文正解扣子的手在空中略停了停,立刻变成巴掌对着李重延脑袋就是一下。

    “你还敢胡说!叫你胡说!我爹都说了,到帝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还这么嚣张,是想给你爹惹祸么!九条龙?九条龙的袍子是谁穿的你知道么?”

    “皇帝啊。”李重延被他训得一愣,张口答道。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皇帝穿的,我这是在问你吗?我是在反问你!就你这八品县令,还想穿

    九条龙的袍子……”

    李重延已被他劈头挨了好几下,虽然知道他是好意,可架不住挨着痛,大声叫道:“我真是太子!你要不信,你问你爹去啊!”

    曹习文被他一句话点醒。

    我爹?

    数月间自己老爹的奇怪言行忽然让曹习文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不许直呼其名,候在家里等喝酒,不许提李重延老婆貌美……花钱如流水,满身皆富贵。

    难道,他真是太子?

    曹习文又惊又疑地看着李重延,已是止了手。

    “不是,你能不能别大白天的就说瞎话啊?”

    “我怎么就说瞎话了?你说,我姓什么?”

    “姓李啊。”

    “当今圣上姓什么?”

    “……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啊。你不是在咱泾州呆过么?那泾州知府也姓李啊。”

    “他那李跟我这李能是一回事儿嘛?”李重延有些不高兴了。

    曹习文觉得李重延似乎真有些生气,寻思着质疑别人的族姓好像是有些不妥,当下也正儿八经说道:

    “李兄,你别和我开这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李重延指了指另一边说道:“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你爹、龙鳞军的两个副统领此刻就在外面候着。噢,还有,我今儿个把太子妃也带来了,之前你一直说想见一见的。只要我在这儿还与你说着话,他们就都在前面饿着肚子等着。”

    曹习文一阵晕眩,忙摆手道:“等等,你等会儿。太……太子妃?就是我爹护送的那个碧海的公主?”

    “嗯。”

    “是你老婆?”

    李重延皱了下眉头,“咱这么说话可以,回头到了外面,你还是得叫一声殿下。”

    “那我是不是也得叫你殿下?”

    一句问话,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像彼此间的距离立刻被拉得遥不可及。

    李重延没有回答,他生怕一个“是”字会让他就此失去一个朋友,而多了一个无面人。

    他从小见到的人,除了父皇,都是无面人。这些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永远都不敢抬头伏着脸。所以他也总看不到他们的脸。在他的心里,他们都是无面人。

    李重延伸出手,慢慢地搭在了曹习文那宽厚的肩上。但这一次,他分明能感到对方内心有一种惧意,就连肩上硬实的肌肉仿佛都在退缩。

    曹习文由着他搭着自己,脑中依然混乱得很。

    “李兄,你若真的是……那我爹他?”

    “你爹早就知道。”

    “他啥时候知道的?”

    “从第一次在出泾州的路上截住我们的时候。”

    曹习文想起来了。

    就在那条泥泞的路上,爹一脸怒气冲冲地追过来,结果一见了李重延,就立马消了火。听他说他是来泾州招兵的,结果却抛下公差陪着自己和李重延东逛西逛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了帝都。

    爹果然是知道的。

    曹习文苦涩地笑了一声。

    “李兄,你何必……何必来拿我这么一个穷酸小子寻开心呢。你这么做,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寻开心?李重延刚要发作,忽然想起太子妃的话来。

    起初只是想瞒着身份,到后来还真有些捉弄的意思,要说自己全然没有戏谑的目的也是假话。

    李重延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与曹习文相处以来,他学会了一件事,体谅他人。

    换成是自己,只怕早已大怒了。

    “习文,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不知不觉就……”

    “你说你个太子,好端端跑到咱泾州来干啥?”

    “那是我父皇的命令,他说要学会治国之道,当知晓百姓疾苦,任一方县令最是能体察民情,泾州偏远又是苦地,所以才让我来的泾州。”

    曹习文从来都以为那些权贵皇室都是自诩高贵是不肯落下云头的,他万料不到一个身居帝位的国君会将自己的独子遣到泾州这样的穷山恶水之乡来,而为的只是要体察民情。

    “你父皇还真舍得。”

    “习文,你说过你不喜结交权贵,我也觉得咱们在泾州时你不知我身份的那段日子最是开心,其实我宁愿你一直不知道我是谁,这样你也不至于现在和我说话时多了顾虑。”

    “可总会知道的不是?”

    李重延没有正面回答他,他走到边上的一座亭子中坐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道:

    “自小到大,我便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李重延。所有人都只看着前者,而不看后者。最好的也不过是两者兼顾,可能做到兼顾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父皇,一个是我身边的王公公。哦,现在有三个了,还有太子妃。”

    “原来王叔是公公……”

    “可是你不同,你是唯一只知道我是李重延而不知我是太子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说的那句话,你与我交往只是觉得我为百姓做了实事。换而言之,与是不是太子无关。这是我从未体尝过也从未听到过的话。我只想知道,即便你现在知道了,这句话还当不当真?”

    曹习文脱口而出道:“怎的不真?我曹习文对你从来没有说过假话,说出的话也绝不会反悔。”

    “好!”李重延重重地点了点头,“习文,我想让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一些话,也不是假话,更非戏言。”

    “什么话?”

    “封你做兵马大元帅!”

    曹习文错愕了,随即放声大笑:“这还不是戏言?”

    “绝不戏言,当然,也不会是现在。”李重延一脸正色地说道:“我想过了,父皇让我去泾州果然是有道理的。我的确在那儿学会了不少东西。所以我也会先委派你一些级别较低的军职,只要你干得好,自然有出头之日。其实在离开泾州前我就与你提过,让你来当我的近身护卫,你不答应。不过那时也是你不清楚我皇室中人处境的凶险。看似高高在上,却须得各处提防。护卫之职,实不是什么空吃饷粮的差事。”

    “可天下多得是武艺好的人,你为何偏偏要寻我来做你护卫?”

第四百二十五章 托付

    “因为你护的是我,李重延,而非是太子!我需要一个全心全意护卫我周身的人,无论我是不是太子!”

    李重延终于说出了一句完完全全的心里话。

    无论我是不是太子,都希望你能帮我护我……这样的人我现在除了你,还能指望有谁?

    就连你爹,那样的谦卑恭敬惟命是从,又没什么坏心思,我都不知道万一他知道了我不是太子会不会立刻翻脸,何况是其他人?

    曹习文分明能感到李重延的话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想了想:“李兄……呃……殿下?”

    李重延立刻伸手止言道:“你我独处时,便只称你我,不要称殿下。”

    “好,李兄。我护你,是因为你是我朋友。只要你不行违反道义之事,我便都会一直护着你,你是不是太子都是一样的。”

    李重延一喜:“你可愿意与我击掌?”

    “来!”曹习文伸出手来。

    李重延刚要击掌,忽然想起件事:“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像护我一样地护着她,我日后为君,若国事缠身,难保不会顾此失彼。有你看着,我才放心!”

    “谁?”

    “等下你就会见到,太子妃。”

    曹习文一口应承道:“李兄放心,嫂嫂的事,我一定尽心!”

    两人伸手互击,亭中响了清脆的三声。

    李重延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舒缓不少,当下笑道:“现在我有件事要问你了。”

    “什么事?”

    “那一晚我与你提的那件事……就是有人挡道儿的那件。你是不是与你爹说了?”

    曹习文不明所有,奇道:“没有啊。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就回房睡觉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李重延心下暗忖,他没和他爹说?那曹飞虎和叶知秋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是他说了,却不好意思承认?毕竟当初他说这事儿是违了他习武的初衷。难道他是两边为难最后还是选了帮我?

    既然如此,我也不要去戳穿他得好。

    他当下笑道:“无事无事,过去的就不提了。哦,对了,那叶知秋还真是婆妈得很,他备了两样东西要我回头席间送你,好让你爹高兴。”

    “什么东西?”

    李重延从袖中掏出两方墨,“喏,你最讨厌的东西,不过你爹喜欢。”

    “呃……”曹习文尴尬一笑。

    “回头我给你你就收着,算是哄你爹开心。”

    “行。”曹习文又问:“你不是说有两样么?”

    “噢,他说还备了盘好肉。”

    “这个好!”曹习文笑道:“回头我涮了分你一半儿。”

    “我要吃烤的。”

    “去你的!老子给你涮你还不乐意呢?”两人说笑间,曹习文一时说顺了嘴,一句“老子”脱口而出,不觉讪讪。

    李重延却毫不在意,点头道:“没错,咱们俩人以后就是这样。没人的时候,怎么都成!”

    “好勒。”

    两人搭肩相视一笑。

    “咱赶紧去前面吧,那堆人还傻坐着呢。”

    “哦,也是。”

    “哎,说起来你爹都咋瞒着你的?

    “他就说你是一县令啊,还有,不让我叫你名字。还不让我说你媳妇漂亮。”

    “哈哈哈。”

    “你媳妇果然很漂亮么?”

    “那当然,等会儿你自己看。”

    “好嘞。”

    “但不许盯着看个没完!”

    “你以为我是你啊?江边盯着那个女刺客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不许提那个女刺客!”

    “是怕嫂子吃醋么?”

    俩人口无遮拦地说说笑笑,自往前厅去了。

    花园廊下拐角处,叶茵轻轻地现了身影。

    她望着曹习文的那个方向,暗想:想不到他是这样有趣的一个人,性情又真,见了太子也没什么奴相,果然是个伟丈夫。

    * * * * * *

    宴。

    杯觥交错,谈笑往来。

    喝的酒里带着话,挂的笑里掩着锋。

    没有一个人会只带个胃来赴宴,哪怕是曹习文,知道了李重延的身份,心里也多了几分别样忐忑。

    因为就算私下他可以勉强做到和原来一样与李重延相处,但在人前,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爹从来没教过。

    两人在后花园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但走到前厅当李重延把手从他肩上拿开的那一瞬间,曹习文清楚地感觉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神色、姿态、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着有些陌生。

    李重延一出现,所有人都纷纷起身恭迎,除了太子妃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便坐了回去。

    他理所当然地轻抬一手,示意了一下,同时转头朝曹习文笑了笑,好像在说:“看,我没有骗你吧?”

    老曹看着儿子不安的神色,琢磨着大约太子终于与他说了身份,他也说不出是该轻松还是紧张。

    太子身份的秘密他藏得甚是费劲,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却不料太子又变成了假的。

    难道秘密就没个尽头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曹其实比儿子心里更愁,心里只暗暗祝祷一件事。

    希望不要提赏赐的事。

    这时朱芷洁也瞧见了曹习文,细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没有观心之术,但她能感觉到这是个性子淳善之人,也难怪丈夫会对他刮目相看,毕竟丈夫身边肯真心以待的人实在太少了,人人都是戴着面具阿谀奉承,哪里会露半分心迹。

    有曹习文这般无欲无求的人护卫在他身边,倒是好得很。

    朱芷洁已经开始思索,自己回头也该赏赐些什么才好。于是悄悄于李重延耳边低声道:“我瞧他也是个稳妥的,不如让我赏赐他一些东西,也好让他对殿下多尽尽心。”

    “你倒是仔细。”

    “只是这匆忙间也没带什么东西,若是女子我还可将随身的簪钗摘一两样赏了,可他是男子……”

    李重延想了想,笑道:“这可巧了,叶知秋方才替我备了两方墨,劝我赏他,那不如这事儿就由你来。现下人多,回头我悄悄把墨递给你。”

    “叶大人倒是周全,那我就借花献佛了。”朱芷洁说完,顺势转向曹习文

    投去一笑。

    曹习文见到朱芷洁朝他笑,顿时觉得被钉在了原地一样。

    妈呀,这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好看的女人!太好看了!

    曹习文这一瞬间甚至有些后悔没多读点书,脑中除了“好看”二字,连想要形容她美貌的词儿都搜刮不出来。

    难怪李重延数次夸耀他媳妇……

    呃,还是赶紧别看了。这是太子妃!

    曹习文忽然惊觉过来,忙低了头。

    叶知秋是主人,众宾客既然皆已齐聚,自然得上前说话作引。

    他先是朝李重延与朱芷洁行了一礼,再朝众人朗声道:“圣上仁德,河清海晏。如今殿下监国辛劳,还不忘在这大雪天亲自出宫安抚我等阶下之臣,实是感恩肺腑。”

    众人纷纷点头。

    “今日诸位大人各种机缘巧合,共聚于此,怎奈寒舍狭促,还望各位多多海涵。内人已将小宴设于院中雪庐,请二位殿下与各位大人随我一同移步庐中吧。”

    叶夫人十分默契地朝前一引,仪态优雅。

    陈麒与郑与叶知秋近在咫尺,却毫无交谈。在旁人看来,文官和武官,且又不相熟,能聊什么?老曹倒是注意到俩人的神色很有些紧张。

    他们是在紧张什么?怕太子心狠手辣来害我?还是怕自己的阴谋诡计不能得逞?

    忠奸难辨……

    老曹见郑紧紧地盯着前方,便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意外的是,郑盯着的似乎并不是太子,而是叶知秋。

    为何是盯着他?

    老曹越发狐疑。

    只见叶知秋边走边与太子说笑,两手背在身后。

    一般人将手背在后面,多半是站立之时,边走边背着手,除非是来回踱步,不然极少。

    然而老曹即便看到了,也不会有所深思这会有何含义。

    毕竟他头脑有限。

    很快,已转过院门,便是雪庐。

    众人都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半亭半舍的建筑赫然而立。

    朱芷洁出身帝裔,自幼身居巍峨太液,什么样的亭台楼阁没有见过,但饶是如此仍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番野趣”。

    那庐顶曲线柔美,古朴风雅,其风格既不像樟仁宫中的楼阁棱角分明,更不像太液城中讲究左右对称,前后成双。

    那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反而有种异族风情。

    李重延在旁同样瞧得惊喜,都说叶知秋是个风雅之人,只道是说他的笔墨,不料连家中的一个亭子都设计得如此匠心。

    只有曹飞虎夹在众人中,颇有些失望。

    他起初听叶知秋提到雪庐时还觉得定是金碧辉煌气派得很,没想到素净得好像一块白豆腐,庐前的池塘也小得可怜,还有几堆乡下随处可见的茅草堆,草堆边上还有几只秃了吧唧的野鸭子。

    这什么玩意儿啊?你们要是喜欢这调调,去咱泾州啊,我给你们撸一大把来。

    然而曹飞虎终究还是谄笑了几声,跟着鼓掌夸赞道:“好美啊!”

    别的词儿他也想不出来。

    曹习文则忍不住东张西望,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她……不来么?

第四百二十六章 猜谜

    所有人都赞声不断。

    当然,所有人中只有叶夫人才知道丈夫当初修建这雪庐的用意。

    那庐檐的样式唤作“悬鱼”。

    前朝时,有一清官从不收礼,一次某访客非要送条鱼,他推托不过,就把鱼悬在檐下,客人再来看到鱼没吃,也就不好再送了。

    此事传开之后,便有人将屋檐造成“悬鱼”状,用来彰显主人的高洁清廉。

    这是前朝的旧式屋檐,苍梧李氏为显仁德宽厚,对前朝的建筑或饮食习惯并不封禁,只是物转星移时光流逝,沿用旧式的宅邸已经越来越少,甚至世间之人早已忘记,这“悬鱼”檐最早是出自漳州……

    这样的地方,丈夫从来都不会让外人进入。

    然而他今日选址在此……叶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她不敢再往下想。

    雪庐的中央设着一方白砾石铺就的砂地,砂地中用火炭搭就一座烤架,这样便可让宾客们边吃边看羊肉烤制的过程,听着羊油滋滋的声响,别有趣味。

    宾客的座次看似不分主次围着那块砂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面朝庐口处的位置是主位,自然是要让太子与太子妃就座。

    李重延最想让曹习文挨着自己坐,可身边一左一右就两个位置,左侧的当然是太子妃,右侧怎么着也得给主人叶知秋留着吧。

    这种宴席上喝酒吃饭,座次怕是最有讲究也最为奥妙的事儿了。

    谁该坐哪儿,几乎就决定这一晚上自己的分量和成果,因为极少有吃到一半挪去别处的事儿。你挨着谁坐,当然就会和谁说话最多,挨上个路人甲,那就专心吃菜吧。

    裴然的心思很明了,我得挨着太子!居其次么太子妃也行。

    座上之人就我和叶知秋是从一品,他是主人占了地利挨着太子,那我坐太子妃身边儿总是当仁不让的了吧?

    不料他刚喜孜孜地想要靠近太子妃,李重延忽然朝曹习文指了指太子妃身边:“习文,你坐那儿去。”

    裴然顿时一脸狼狈,心中好不愤怒。

    哪里来的毛小子,居然能居我之上!

    怒归怒,太子之命如何能违?不得已也只能顺着曹习文下首坐下来。

    叶知秋肚中暗笑,只假装没看见,却朝陈麒郑二人使了个眼色。

    那二人会意,立时与裴然一阵亲热寒暄。

    “裴大人,方才在叶府门口殿下就已经说了,让裴大人与我们二人坐一起喝酒,怎么转眼就忘了?”

    二人虽然只是副统领,然而都是世家,裴然心知肚明,是知道分量的,被顺势劝了过去。

    这边叶知秋居了太子的下首,便招呼曹飞虎道:“曹大人,请来这边就座。”

    老曹见是挨着叶知秋,离李重延又近,多少安心了一些。其实就在大半年前,他清楚地记得在城楼上裴然瞧见他时连正眼都不瞧一眼,如今却坐在儿子的下首,让他有种莫名快感。

    这种快感甚至让他一时忘了座上的假太子也许想要他父子的性命的这回事。

    荣华啊

    ,就像一颗香艳的毒果,哪怕知道入喉便会化作毒液,仍会忍不住想要去尝一口。

    也许只是肚痛一阵,就捱过去了呢?

    叶夫人顺着曹飞虎的下首坐了,那也是离庐口最近的位置,方便她这个女主人招呼女婢。虽然这么坐很不合该有的礼仪规制,但雪庐的样式本身造得就没法守规矩,所有人也就不在意了。

    曹习文瞥见王公公站在远处角落,亲热地叫了一声:“王叔!过来坐啊。”

    话刚出口,方才想起他是个公公。

    王公公知道他是好意,但只是笑笑摆摆手,退在太子与太子妃身后的一边躬身站着。

    这才是我的位置。

    叶知秋慢慢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李重延、朱芷洁、曹飞虎、曹习文、裴然、陈麒、郑、加上自己和妻子与身后的王公公,恰好十人。

    唉……韩兄。

    终于等到了今夜,却独缺了你,憾事。

    他暗自苦笑了一声,朝夫人打了个手势,示意上菜。

    婢女们早已在廊下久候多时,领命后即刻鱼贯而入,在每张桌几上都摆上了三味小菜,瞧在裴然眼中,颇是不屑。

    不是山菜就是素鸡,这等寒酸的菜式,也配让太子夫妇动筷子么?还好中午自己在家里已用各种珍味款待过那二人了,太子妃可是食中行家,一品便知。这一昼一夜,立见高下,叶知秋你这一局要输给我了。

    不料朱芷洁端起其中一盘尝了一口,却连连称赞。

    “这松木熏制过的松仁,松香四溢,配上盐渍的梅肉,一红一白很相宜,又暗含松竹梅岁寒三友之意,可谓高洁雅致。”

    李重延一怔,问道:“松与梅我见了,竹在何处?”

    朱芷洁微微一笑,用银箸拨开松仁,露出丝网般的底。

    “这道菜看似是两样,却拿竹荪洗净后用高汤炖煮,炖到三分脆七分软,再捞起当成兜底,装了松仁与梅肉掩在下面,所以你没瞧见。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夹着竹荪一同食用,方显滋味,不知说得对不对。”

    叶知秋笑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说得分毫不差。”

    “叶大人好心思。”

    “哪里哪里,都是内人的手艺,我如何懂得这些。”叶知秋朝叶夫人指了指。

    朱芷洁对叶夫人好感顿生,这位叶夫人从初见时起便觉得雍容不凡,果然做出来的菜式也与自己品味相投,看来以后倒可以多见见。

    裴然在旁吃得颇是窝火。

    中午奉上拳头大的东海鲍鱼,太子妃也就是一笑,却对这碟松子仁和梅干爱得跟什么似的,真是没道理。

    说来还是叶知秋诡计多端,算准了太子妃吃多了山珍海味,就拿这种乡间农菜来博个口味新奇!这老狐狸……

    正想着,这边陈麒已端着酒杯凑过来,半强半劝地灌了自己一杯,涌上些醉意。

    众人正吃着,冷碟跟着又添了上来。同时康叔带着人抬进来一头整羊。那羊其实已被去了内脏,洗得干干净净切成了大块,再拿红杨枝穿成了

    整羊的模样而已,但不是分成各盘端进来而是抬进来,就让人瞧着很爽快。

    曹习文忍不住拍手喝了一声彩。

    酒菜上了桌,太子与太子妃吃得满意,众人便也舒缓了许多。裴然见状,颇有被比了下去的感觉,很是不服,于是故意举杯说道:“叶大人,古人云,君子宁可食无肉,不可丝无竹。这里有酒有肉,怎么能没有雅乐助兴呢?”

    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玩笑话,却颇有心机。

    谁都知道太子是出了名的爱吃喝玩乐,席间没有歌舞助兴,岂不厌乏?

    叶知秋哈哈一笑道:“这一点还真是委屈二位殿下与诸位了。叶某向来不擅音律,也从未在家中养过歌姬与舞伎,确实冷清了些。”

    他略一沉吟道:“不如这样吧,咱们就来猜个谜,如何?”

    李重延一听说是猜谜,有些兴致,问道:“猜什么谜?”

    “殿下,臣略通书法,圣上寿诞之日,曾献丑贡上一个‘寿’字。不如今日许臣斗胆,再献一字奉于殿下如何?我且慢慢写,诸位大人边看边猜是个什么字。谁最先猜出来,便算谁赢,如何?”

    李重延笑道:“这个有趣,又不甚难,很合我意,你说呢?”

    问的却是太子妃。

    朱芷洁点头赞道:“早知叶大人妙笔高名,正好今日得见。”

    叶知秋道:“只是既然有赢家,便当有彩头。臣斗胆恳请殿下,谁赢了,便给些赏赐,殿下意下如何?”

    “赏赐”二字一出,犹如雷击一般,忽然把老曹给惊了个激灵。

    假太子没提赏赐,怎么叶知秋反而提了?

    他搞的是什么鬼?

    老曹急急地向身边的叶知秋看去,恰好叶知秋也转头看向他,只是微微一笑,似有宽慰之意。

    “哈哈哈,曹大人,如此心急地看着我,莫不是盯上了殿下的赏赐么?都说曹大人武艺精湛,今日看曹大人的神色定是于书法文字也颇有自信,敢不敢和对面的裴大人一较高低啊?裴大人可是我朝中出了名的风雅文士,曹大人可有自信胜过裴大人?”

    裴然是个算术好手,却不太会吟诗作对猜文解字,然而叶知秋的一番话捧得他颇是舒服,跟着呵呵呵笑了一阵。

    老曹听了这话安下心来。

    是了,叶知秋说先猜中的人是赢家,我老曹能识得几个字?莫说我就当没看见不说话只管吃菜,这在座众人有谁不比我读书多?即便我铆足了劲儿想要一较高低,也肯定猜不过他们啊。

    猜不过就没赏赐,没赏赐就没凶险了嘛!

    叶知秋这是在暗示我,放心。

    他刚松了口气,忽然又瞥见了儿子。

    那要是儿子猜中了呢?

    老曹歪头想了想,随即自己都笑起来了。

    儿子肚里有多少墨水老子还不清楚吗?他就算识得几个字,也远不是这里读书人的对手啊,他能猜中个屁。

    老曹从来没有哪一刻是像现在一样,觉得儿子不读书会让他如此地心情舒畅过,忍不住端起酒杯自饮了一杯。

第四百二十七章 鸦雀

    很快,康叔带着人从书房里拿出一幅巨大的挂轴悬在墙上,又取来一支红木狼毫提斗奉于叶知秋。

    单是这挂轴和提斗巨笔便已气势震人,康叔随即又拎过一个小桶,里面装满了墨汁。

    众人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一切,只有叶夫人如司空见惯了一般。

    写字?于丈夫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重要的是……叶夫人本能地觉得,这个字有玄妙。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知秋,只有曹习文兴趣索然。

    你们读书人真会玩。

    一个寿字听说都能写出一百种花样来,我能认识个鬼啊?

    他身边的裴然已被陈麒和郑轮流灌了好几杯,又被叶知秋捧了一通,兴致颇高,暗暗想要在太子面前露一手。

    只见叶知秋凝神顿墨,挥毫落笔,一撇一横一点。

    裴然忍不住先叫了起来。

    臣知道了!

    这是个竹字头的起笔!叶大人是想写个“笃”字!

    笃者,厚也。叶大人把这个字献给殿下,定是想称颂殿下仁厚,一如圣上宽德!

    裴然把马屁拍得很兴奋,叶知秋回头淡淡一笑:“不是笃字。”

    接着继续又是一撇一横一点。

    朱芷洁对李重延悄声道:“倒确实是个竹字头,只是竹字头的字也太多了,尚看不出来。”

    裴然见没有猜中,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立刻又叫道:“臣这下知道了,这是个‘笏’字!臣等阶下执笏侍君,乃纲常之物,定是叶大人想说我等为臣者,当不忘忠君之心。可猜对了?”

    李重延被他聒噪得有些不耐烦,并未搭理他,只自寻思这是个什么字。

    这一次叶知秋也没有说话,“笏”字下面是以撇起笔,他却用重重的一横回答了裴然。

    你又错了。

    裴然悻悻地看着叶知秋在那里龙飞凤舞。

    他越看越觉得不明白,却越看越心惊……

    这、这是!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老曹都开始目瞪口呆,太子李重延的脸色更是转成一片铁青。

    竹字头的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气势恢宏的“龙”字。

    “笼”?!

    龙入囚笼?

    以“笼”字献于太子……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

    一时间所有人都鸦雀无声,连太子妃都惊愕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从中打圆场。

    这一刻,哪里还有人想得起猜谜之事。

    然而偏偏有一人这时想起来了。

    曹习文见在场的人都不说话,指着那个大字奇怪地问道:“这是个‘笼’字啊,连我都认识,你们会不认识吗?”

    整个庐中死一般的沉寂,除了炉中偶尔几声炭火劈啪作响,再没别的声音。

    李重延盯着那个“笼”字,缓缓地举起酒盏,忽然重重地朝桌上“啪”地拍下。

    “哼!”

    怒气已是漫溢了整座雪庐。

    叶夫人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丝的慌张。

    丈夫的本

    事,她清楚。

    但老曹已惊恐到了极点。

    叶知秋自己作死他不担心,他没料到这样一个谁都看得懂却谁都不敢说的字,被他的儿子说出了口。

    儿子猜对了……

    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面前的剔肉尖刀,胸口已是狂跳。

    猜中后下一步会怎样?是不是就要得赏赐了?

    赏赐?翻脸?杀人?逃命?

    然而整个场面就像被冻结了一样,没有丝毫的动静。

    忽然,叶知秋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很是淡定。

    “呵呵呵,殿下且请先坐。”他手执斗笔指了指那个“笼”字道:“看起来,诸位对这个字都无甚好感,是不是觉得有不吉之意?”

    没人敢回答。

    李重延依然一眼凶厉,他能感觉到朱芷洁在旁悄悄地拉一下他的衣角。

    “‘笼’字,上面是个竹。樟仁宫内铺青叠翠,树木茂密,臣听闻殿下所居的允杨宫后有一片竹林,甚是幽雅,故而以此为形。殿下出身帝裔,其余百兽怎可相喻,岂不是玷污了殿下的身份,臣寻思造化万物惟有‘龙’字可当,所以凑成这个笼字。”

    叶知秋这么一拆分,众人总算敢稍稍喘了口气息,但李重延的脸色依然难看。

    “当然,臣这样讲述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臣写这个字实则还包含了臣对殿下的景仰与感佩之情。”

    裴然心想,这马屁精有时就是会另辟蹊径,且看他怎么圆回来。

    “允杨宫前有竹,此事百官皆有耳闻不足为奇,然而还有一处殿下的居所有竹,却鲜为人知。”

    朱芷洁一听说到丈夫的另一个居所,忍不住问道:“什么地方?”

    “泾州新阳县。”

    李重延一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怒气稍减,却多了几分疑惑。

    “笼,虽然有龙在下,无奈入了困境,不能施展。当时圣上为了让殿下体察民情,特意让殿下去边境之地的泾州新阳县任了一个小小的县令,殿下乃千金之躯,到了那样的困苦之地,岂非犹如龙入困境?臣听说殿下在那新阳县虽是一方父母官,却清廉爱民身体力行,半分奢靡也没有,每日过得极是清苦,惟有门前一片竹林能清心解忧,此情此景,岂非恰好这一个‘笼’字?”

    李重延被说得一怔,再看向那个大字,还真回忆起几分新阳县的日子来,没吃没喝没得玩,起初颇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这竹下之龙……唉,心有戚戚。

    “你怎么知道,我的住所前有一片竹林?”

    叶知秋微笑地朝曹习文指了指,“殿下许是没在意,有一次殿下与曹公子饮酒时,臣也在旁,曹公子提了一句,说殿下的住所边上有片顽竹,长得结实,却总挖不到笋。”

    曹习文一愣,应道:“我还真说过,难为叶世伯连这等小事都记在心上。”

    叶知秋笑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当时便感慨万分。谁家儿女不是亲生骨肉,圣上却能深明大义,忍痛将殿下送去边境。说实话,裴大人呐……”

    裴然忽然听他点了自己名,少不得应了一

    声。

    “裴大人,你我也都是膝下有儿有女的人,可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泾州那种地方吃苦吗?”

    裴然见他已是渐渐扭转势头开始歌功颂德了,忙配合地深情高声叹道:“不!能!啊!”

    曹习文却暗地里一撇嘴。

    这话听着真让人不爽快。泾州那种地方?泾州怎么你们了?没我们泾州人,谁保你们边境太平啊?

    叶知秋继续说道:“殿下,竹下栖龙为笼,月边隐龙为胧,石上卧龙为砻,可不管栖于何地,龙就是龙,终有出笼啸天,一跃腾云之时!恕臣直言,今日若没了这个竹字头,臣单以龙字奉于殿下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但有了这个竹字头,既显了殿下的帝裔身份,又是臣身为臣子对殿下的满心期仰,下笔之处乃是臣凝思所成!”

    李重延被说得心中震动。

    自从围庄之后,他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一件事,就是李公公死前有没有把自己身世的秘密泄露给叶知秋。

    也许叶知秋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了却装不知道。

    但方才叶知秋的一席话,不仅字字直指他龙裔身份,还数次点到父皇对自己的期许。

    这个“笼”字,分明是一种暗示,一种认可,更像是一种誓言,一种效忠的誓言。他认我是太子,更认我是日后的国君。

    叶知秋,这样从不介入党争从不任何浑水的人,会如此旗帜鲜明地在众人面前拥戴我这个太子,如此老谋深算擅识风向的人,其中意味还须多言么?

    李重延似乎已渐渐忘了方才那阵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飘然。裴然这样日日谄媚于前的人他不太稀罕,反倒是叶知秋这样的谨小慎微者向他靠拢让他很有点成就感。

    朱芷洁见场面渐缓,赶紧趁势道:“叶大人的书法造诣了得,我看这竹字头写得门户严谨,颇有法度,下面的龙字却气势轩昂,尤其是收笔的那一提,堪称点睛。”

    既以龙为喻说了丈夫的好话,又只是评判书法,不涉及丝毫朝堂之事,相当得体。

    李重延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哈哈大笑起来:“叶尚书不愧是能辨之人,连太子妃都替你说话了。不过你的这番妙解倒是新奇,比寻常席间歌舞还要有趣。哦,对了。”他转向曹习文笑道:“他们这群人,硬是没认出这个字来,还是你猜对了,合该赏赐。”

    曹习文压根儿就没弄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听李重延说要赏自己,想到方才在花园里已经提前告知过自己要赏墨,于是也故意配合地嘿嘿笑道:“好啊,殿下要赏什么?”

    老曹的心已被吊到了嗓子眼,他右手筷箸未落,左手已悄悄地握住了跟前那把尖刀。

    老曹竭力保持平静地责备说道:“我儿啊,殿下虽有恩典,然而你也该知斤两,方才这一字是大伙儿谦让才都故意没说,你如何能腆着脸皮占了这便宜?”

    边说边挤眉弄眼,不许要赏赐!

    曹习文一愣,既听不懂老曹的话,更看不懂他这拧鼻皱眉又扭嘴的含义。

    “是吗?原来他们都是让我的?我说怎么就我一人认识这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有惊

    李重延先前听了叶知秋的话,也想安抚围庄有功的老曹一番,说道:“曹统领想太多了,不管是不是让,他猜对了便得赏,我是太子,当然要赏罚有度啊。”

    说着,朝太子妃看了一眼。

    朱芷洁知道他的意思,便从袖中取出方才丈夫暗中交予她的那两方太师墨,盈盈笑道:

    “我听太子说起过你这名字的由来,想必你父亲也是有所期冀。既然如此,这两方墨大约还能用得上。望你将来学有所成,能为太子有所助益。”

    老曹见连太子妃都亲自张口了,叫苦不迭,他飞快地瞟了一眼陈郑二人。

    他们会动手么?

    如果赏赐便是暗号,这便是开了祸端么?

    上天保佑,希望如叶知秋说的那样,不是太子要和自己翻脸,而只是陈郑二人心怀险恶!

    老曹紧紧地握着那把尖刀掩在盘边,看着儿子站起身来。

    一步,两步。

    跪拜、接墨、再拜、起身。

    儿子的每一个动作都让老曹觉得时间过得漫长无比,不知觉中已是满脑门的汗水。

    然而一切都平静得出奇,太子没有翻脸,陈郑没有动手,儿子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接了墨便回了座去,还冲自己笑了笑。

    不知什么时候,叶知秋已经回了座,端起酒壶亲自替老曹斟了一杯。

    “令郎才思敏捷,又得赏赐,可喜可贺啊。”叶知秋笑意不减,看得老曹几乎有了种错觉,好像下午密谈时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梦,叶知秋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然而就在老曹疑惑的时候,叶知秋极小声的一句话让他顿时清醒:“还须警惕。”

    老曹惊疑,这是何意?

    现在不就是你预料的那样,陈郑二人是想陷害我么?我只按兵不动便可,如何又要我警惕?

    他瞥了陈郑二人一眼,陈麒与那裴然正有说有笑,郑却在与他使眼色,似乎颇有难言之隐。

    可老曹与他二人坐得实在太远,没法交头接耳,他只得暗自琢磨,难道还有别的花招?

    叶夫人见老曹神情古怪,轻声问道:“我见曹大人不太动筷子,可是今日菜肴不对曹大人胃口?”

    “哦,没有没有,嫂嫂的菜好吃得很。”

    叶夫人没料到他会直呼嫂嫂,脸上一红。其实她只是见到曹习文,想起丈夫提及他儿子与茵儿的亲事,所以忍不住想与老曹交谈几句,感受一下这个曹氏是个怎样的人家。

    那边裴然又被陈麒灌了几杯,已是语声渐高,李重延则与曹习文说笑不断,席间的气氛有些热闹起来。

    王公公依然忙碌着,或替太子斟着酒,或递着筷子,满脸欢喜地看着他。

    太子高兴,老奴就高兴。

    朱芷洁极少见到这样随意高声喧哗说笑的场面。

    在太液城时,用膳时永远都是安安静静,连吃个贝壳都不出声,更别说是谈

    笑了。

    李重延与曹习文越喝越起劲,朱芷洁夹在中间自觉有些不便,索性朝丈夫笑道:“重延,虽说此举不合规矩,我看你们也不在意,索性你先与我换着坐,说话方便些。”

    李重延连连称好:“太子妃真是善解人意。”

    这么一换,朱芷洁便邻上了叶知秋。

    两人起初说了几句客气话,朱芷洁不禁叹了一句。

    “说起来,我听我姨母提过,当初还是叶大人做了我姨母的联姻婚使,真是与我碧海国渊源颇深。”

    “银泉公主殿下么?臣那时还年轻得很,稀里糊涂便受了那样的重任,现在想来都有些手足无措。”

    “叶大人自谦了,其实我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书香门第,能使叶大人如此知书博礼。我看尊夫人亦是气度不凡,想必祖上尊氏必是恪守法度,言传身教又治家有方的名门吧?”

    叶知秋颇有深意地一笑:“殿下过赞了,臣与内人都是漳州人士,平平无奇。说到言传身教,臣的父母皆是不幸早丧,这教化么……臣惶恐。”

    “哦……”朱芷洁很有些意外,没想到叶知秋从小就这般疾苦,提到了他的痛处。她转了话头说道:“我自幼居于深宫,很羡慕叶大人能出使各国,见访各处风土人情。碧海国也有不少邻邦小国会前来觐见,但我都只能隔着远远地望一眼,并不能交谈,可惜得很。”

    叶知秋拱手道:“长夜漫漫,席间也无甚助兴,若殿下有兴趣,臣倒是可以说一些出使游历时遇到的些故事。”

    朱芷洁一听岂容错过,当即点头道:“那再好不过了。”

    叶知秋想了想,道:“这样吧,臣就说一个年轻那会儿出使过的一个小国时听到的秘闻吧。”

    “哦?是哪个小国?”

    “那小国现已国破人亡,国名不提也罢。”

    朱芷洁见他神色显然是不肯明言,暗忖大约是涉及苍梧国昔日的邦交有些不便之处,毕竟叶知秋是礼部尚书,须得公私分明,于是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个小国国土虽小,但政事清明,国泰民安。国主仁德,又有一能臣,任了宰相。君仁臣智,倒与我苍梧国太师府尚存时有几分相像。国主对宰相极其信任,宰相对国主也是尽心辅佐,是出了名的贤相。然而这位贤相虽忠心无二,却总是担忧将来的事。”

    “哦?这是为何?”

    “这位宰相觉得自己已位极人臣,但富贵荣华总是过眼云烟,日后自己总有要死的一天,那么将来的家业和膝下的后代如何能持得长久才是心头的难处。时逢国主膝下有两位皇子,长子已立为太子,但次子却不死心,依然在国主面前与兄长明争暗斗。”

    朱芷洁笑了笑:“夺嫡之争果然是皇室亘古不变的话题。”

    “是啊,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国主是个宽厚的性子,虽然不喜兄弟二人相争,却也没有办法。那宰相看在眼里,暗忖日后国主一旦

    病逝,势必祸起萧墙,那么自己又该投向哪一方呢?”

    “哦?连这个宰相都看不准将来,看来这个二皇子的实力也不可小觑呢。”

    叶知秋意味深长地说道:“将来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所以那宰相很是苦恼,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家中有三个女儿,其中居长的两个姐姐极其聪颖,而小妹则资质平平,毫不出众。宰相想着若是把两个聪明的女儿分别嫁给国主的两位王子,那么日后不管哪一方能夺得王位,自家的地位都能保住。”

    “这宰相想得倒是周全。”

    “宰相把自己的打算和两个年长的女儿一说,俩人皆点头愿意。一旁的小妹听到,颇有不服,抱怨说,都是爹亲生的女儿,为何姐姐们就要嫁皇子,对我却只字不提?”

    朱芷洁笑道:“说得很是,不过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不偏心的?”话刚出口,自觉失言,脸上一红。

    叶知秋似没瞧见,继续说道:“那宰相便拉着小女儿悄声说,我儿啊,你也知道,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要不如些,可爹已为你谋了条好路,爹想把你嫁给王宫的侍卫统领。小女儿听了越发恼怒,说爹你是欺负女儿心思蠢笨么?那侍卫统领与王子云泥之别,如何还说是条好路?宰相说,你姐姐嫁的虽是王子,然而有一人日后成了王后,另一人便势必跟着丈夫要失势。你则不同,你嫁于侍卫统领之后只需静观其变,侍卫统领掌护卫皇宫的一万御林军,你只需劝说丈夫投靠得了势的那一方,就一定能太平无事,这还不是好路?”

    “哦,这么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

    “于是宰相便花了些心思将三个女儿分别嫁了出去,那两个王子倒也罢了,侍卫统领官阶又低,怎敢奢想自己能取到宰相的女儿还与王子成了连襟,当下喜出望外,从此对宰相岳父言听计从。然而这世上的事,就是难以预料。又过了几年没等到国主病逝,宰相反倒先病死了,留下了这三个女儿。国主本来就依赖宰相颇多,宰相一死,国力渐渐衰败,纷争不停,两个王子趁机彼此栽赃,将国政的过失拼命归咎到对方的头上,把国主闹得每日心烦意乱。不过两年,那国主郁郁寡欢,跟着病逝了。”

    “这么一来,这国家的太平日子就到头了吧?”朱芷洁听得眉间一忧。

    “正是,夺位之争几乎是连街头百姓都能看懂的情形,两位王子于国主病逝的第二天便已兵刃相见。本来这二人之间就是水火不容,自宰相的两个女儿嫁过去后,更是各自在暗地里替自己的丈夫出谋划策,铆足了劲儿要一较高低。很快,国中的大臣们都分成了两派各自依附,于是内战开始了。”

    “国之浩劫……”朱芷洁心想,与别国相比,碧海国真是要幸运得多,自己和妹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长姐争些什么,和睦相处这才得享太平。她转头瞥了一眼李重延,只见丈夫正和曹习文喝得起劲,脸已经红到了下巴。还好他是个独子,也没有这样夺位的烦恼。

第四百二十九章 蓄势

    今天是小说连载的第400天,小感慨一下。和都市玄幻相比我更得不多,算是龟速,但我可以拍胸脯地说一句:写到现在,水字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有!守住承诺不断更不请假,同样希望获得你们的支持!

    要求不高,来纵横,订阅正版!有票给票,没票书评区留言给个人气!快过年了,互唱个喏,祝您吉祥!

    * * * * * *

    叶知秋继续说道:“两个皇子在朝中势均力敌,手中的兵力也差不多,一旦开了战,便成了持久战。整个王都几乎被打成了一片废墟,百姓们骨肉失散,流离失所,已是怨声载道。”

    “可分出了胜负?”

    “没有,这场仗打了足足有三年。”

    “那个小妹呢?可加入哪一方了?”

    “小妹遵照当年父亲的嘱咐,先躲在了一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如何能躲得过去?”朱芷洁不解。

    “国主病逝之日,她就劝说丈夫自动请缨带着那一万的守兵去替国主守陵三年。那两个姐姐全然没有在意她,眼中只有彼此,且两个皇子再怎么打,也不敢打到王陵,唯恐被天下人冠上失孝的名头。所以小妹的这场祸事就避过了。”

    “哦,守王陵,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后来呢?”

    “三年之后,守陵期满,小妹随丈夫带着人马返回京城,那时双方交战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各自手头都再没什么兵力和财力,除了挣够了国中百姓对他们的怨气,没有挣到任何东西。相反,小妹让丈夫忽然立起王旗,打着休养生息复国荣光的旗号,用那一万人马对两个皇子发起突袭,不费吹灰之力便旗开得胜。”

    “她没有选择某一个姐姐依附?”朱芷洁有些诧异。

    “没有,她不仅没有选择,而且还将她的两个姐姐和两位皇子一同流放去了孤岛,下令永不复返。她用她爹的贤相之名,赢得了百姓对她的期待……”

    “难道她……让自己的丈夫夺了王位?”朱芷洁很是惊奇,不料叶知秋的回答比她想得还让人惊奇。

    “不,她自己成了女王,而她丈夫,成了她最忠心的侍卫统领。”

    “这可真是令人称奇,没想到连她的丈夫都会拜于脚下。”朱芷洁大为感慨,其实她心里多少还有些不舒服,毕竟那女王将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流放到海岛,未免太过无情。可是帝位之争,谁若留了情分,便有可能丢了性命。

    叶知秋呵呵笑道:“现在殿下大概能猜到,是谁把这个故事告诉臣的了吧?”

    朱芷洁眼中闪过光芒,“是她本人?”

    “不错,臣出使时,那女王已是白发苍苍,八十有六了。”

    “真是高寿,比我的皇祖母还要年长!不过她倒是肯将这些事说于你听,足见对你的信任。”

    叶知秋依然微笑道:“哪里,不过是我苍梧国威,那女王心生敬意,所以才对臣知无不言罢。”

    说着,举起酒杯,向朱芷洁敬了一下,自缓缓饮尽。

    朱芷洁哪里能想到,叶知秋不会对她说的是,那位女王在向他说完故事后,还说了这样一段话。

    聪颖过人如何?料事在先又如何?世事无常,又岂能是事事料尽的?寡人虽然有些看不透你,但总觉得你与寡人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能忍。不管你是在忍什么,寡人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遂了心愿,不必再靠察言观色过日子。”

    * * * * * *

    庐内酒热言欢,庐外北风骤起。

    不过一时三刻,止了一天的雪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庐边的那些野鸭子早已躲去了别处,连半点啼叫声都听不见了。

    不知不觉戊时将近,帝都城中早已是宵禁之时。

    叶知秋与太子妃把酒闲话时,老曹正紧张兮兮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概也只有他注意到陈麒和郑端着酒站起身向自己走过来。

    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一下这二人!

    老曹心中颇有些怒气,方才太子妃赏赐墨给儿子,这俩人毫无动静,岂不是说明是他们在暗中捣鬼?

    就这样还有脸向自己敬酒?

    可陈麒和郑尚未走到老曹跟前,忽然康叔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军爷,说是要寻一位郑统领。”

    叶知秋假装没听见,依然在给太子妃讲那女王的故事。

    老曹问道:“是龙鳞军的人么?什么事?”说着就要起身。

    陈麒瓮声道:“哎,曹兄,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老郑去就行了。”转头向郑使了个眼色。

    郑会意,急匆匆地跟着康叔出了雪庐。

    老曹觉得有些奇怪,陈麒却在他桌几前坐了下来,拿起酒壶就替他斟了一杯:“曹兄,来,今儿晚上还没跟你喝过,咱走一杯。”

    说着,自己先仰脖干了,老曹只得端起酒杯,假意要饮,却压低嗓门问道:“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陈麒面不改色,也不答他的问话,依然大声道:“今儿个能和曹兄喝酒就是高兴,我再干一个,曹兄你随意。”说着不管不顾地又喝了一杯,这才搁下。

    许是喝得多了,陈麒搁酒杯时不小心没搁稳,掉在了地上。

    老曹见陈麒要去拾那酒杯,弯腰时却忽然趁势在自己耳边说了四个字。

    不要吃肉!

    老曹惊疑,正想出言询问,那陈麒已拿着酒杯晃晃悠悠地回座去了。

    老曹回过神来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定没有听错,清清楚楚的这四个字。

    他这是在提醒我肉里有毒?

    老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桌前。

    一半是素菜,还有些时令瓜果,唯一的荤菜是刚刚上桌不久的一盘清蒸小梅鱼,哪里有肉?难道每人桌上的菜还不一样么?

    老曹惊疑地四周张望了一下,叶夫人在旁瞧见,以为他想要什么,便问道:“曹大人需要什么吗?”

    “叶夫人,敢问今晚的菜肴是每个人各不相同?”

    叶夫人想了想,说道:“并没有,除了那羊肉,便都是些不起眼的配菜,每一桌都是一样的。非要说的话,两位殿下的那一份……筛选食材时要更仔细一些。”

    老曹一听羊肉,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来吃羊肉炉子来的。他慌忙向烤架上的那只整羊看去。

    可这

    也不对啊,那羊是一整只挂在那里烤的,吃的时候自然也是分着吃。若肉里有下了毒,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分到羊肉。太子妃还坐在那儿呢,如果太子单单就想要毒死我,这要如何下毒?

    叶夫人见他神情紧张,有些奇怪,问道:“曹大人?可是吃了什么觉得腹中不适?”

    老曹摆摆手勉强笑道:“没有没有。”

    此时的老曹已是惊弓之鸟,慌乱的心思让他觉得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藏了邪魅的心思一样。

    菜是叶府的菜,如果要下毒,叶知秋岂能不知?难道叶知秋已经和太子一条心,想要替太子整死我?

    叶夫人方才也问了我两次,是不是在试探我?

    老曹偷偷地左右窥视了一眼,可无论是叶知秋还是叶夫人,似乎都没什么异常。

    应该不会,那叶知秋要是想害我,何必开席前还与我剖析那么多给我听?从头到尾装糊涂不就完了?关键是他也没有要害我的必要啊,我老曹家一没招他二没碍着他……

    不至于不至于!

    老曹心乱如麻,想了一会儿,琢磨着要不然至少还是提醒一下儿子,不要吃肉。不管陈麒说的是不是真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吃总是最安心。

    可眼见李重延和儿子贴得死死的,如何能凑得上去。

    正苦恼间,郑复又入了雪庐来。

    老曹忍不住问道:“郑兄,门外何事?”

    郑“哦”了一声,答道:“就是些营中的一些琐事,也来烦人,曹兄不必在意。”

    恰逢叶知秋这边与太子妃已说完了故事转过头来,他瞧见郑身上还有些带进来的雪花,热情地招呼道:“郑统领,快来这边饮一杯暖暖身子。”

    郑依言过去接了酒杯,喝得一杯不剩,然后将酒杯递还给叶知秋,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已全都喝完了,接下来……就看叶大人的了。”

    叶知秋听了似乎心情极好,哈哈大笑起来,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将军豪爽,我自然也要干了,一切就放心吧。”

    说完高声唤道:“康叔!”

    康叔闻声忙上前来:“老爷有何吩咐。”

    “去,看看那羊肉烤得如何了?若是好了,就切开来分给客人们。”

    康叔应了一声,朝后一招手,老孙头带着两个年轻厨子走上前来。只见老孙头凑近羊肉细细看了看,又拿起一根大铁签子戳了戳,这才满意地回道:“回老爷,烤得正是时候。”

    曹习文早就闻得肉香四溢,已忍不住口水。李重延见他神色,挑眉道:“真是不懂……怎么就爱吃烤的,羊肉炉子,自然是涮着最好吃。”

    “萝卜青菜,心头各爱,待会儿我吃这烤的,你自个儿吃涮的呗。”曹习文嘿嘿一笑。

    这边叶知秋指着那羊朝李重延说道:“殿下请看,这头羊是远从西域鹘罗国带来的珍种,臣这次一共买了十二头,这一头是其中最好的。”

    裴然一听鹘罗国的名头,自然知道这羊的价值,鹘罗国远在千里之外,虽有通商却无邦交,鹘罗国人每隔个几年才会来一次,卖的东西极其稀少。

第四百三十零章 毒诱

    物以稀为贵,其实这羊的滋味压根儿就和帝都的羊没什么区别,至少连裴然这样锦衣玉食的人也不大分辨得出。可那些鹘罗国人坚持说他们的羊肉里有一丝特有的甜香味,那是因为他们会在饲料中添加香料。

    这个噱头一传开去,鹘罗羊的价格立刻翻了三十倍不止,却还是一羊难求,尤其是那些花大价钱买到手的豪族们,都争先恐后地对这一丝甜香赞不绝口,一来是瑟自己吃得起,二来唯恐被质疑买到了假鹘罗羊。

    李重延听了,满意地点点头道:“叶大人破费了。”

    裴然为了自显行家,恍然大悟般地点头道:“我说为何从一开始就隐约闻到一丝甜香,且如此的与众不同,原来是这鹘罗羊!”

    朱芷洁有些纳闷,她向来品食甚精,方才闻得这肉香固然出众,但与一般的羊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老孙头这边带着两个厨子,已经开始前前后后地切羊肉了。老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着一块块羊肉被分到盘中,又一盘盘地递到众人的桌上。

    老曹盯着眼前的这盘肉,犹如盯着一个妖怪。

    这肉……有毒?

    不会吧?方才那三人切肉时自己也看到了,每切一个部位,就把肉均分到各人盘里,大约是为了让所有人可以品尝到不同部位。

    可是怎么看着就那么让人心慌呢?

    老曹忍不住看了看邻座的叶知秋,他的桌上也是一模一样的一盘肉。

    叶知秋见他盯着自己,有些奇怪似地问道:“咦,曹大人怎么了?”

    “呃……没什么。”老曹憋出一丝笑容掩饰道,却依然看着叶知秋的那盘肉。

    叶知秋看看老曹,又看看自己的羊肉,问道:“可是曹大人看上我这盘了?”

    “没有没有。”

    叶知秋笑道:“虽说都差不多,终究是肥瘦有别,我知道曹大人爱吃肥一些的,正好我这一盘肥脂多一些,咱俩换一换吧。”

    老曹慌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叶知秋却客气得很,端起盘子就往老曹桌上一搁,又把老曹那盘拿了过来。

    这一下老曹越发糊涂了,叶知秋肯和自己换肉,那说明他没在肉里下毒,那么刚才猜测他暗中替太子在菜里下毒是错怪了?

    不对,他会不会是故意和我换肉,其实把有毒的换给我了呢?

    到了这当口,老曹发现自己的疑心已如泾州那堵不住的洪水,开始四处泛滥了。

    然而叶知秋刚端过盘子去,立刻就拿筷子朝老曹的那盘肉中伸了过来。

    “曹大人爱吃肥的,可我还是爱吃瘦的。这块纯精的瘦肉就给我吧,曹大人不许和我计较,哈哈哈。”说着,叶知秋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口,赞道:“果然好滋味。”

    这一下,老曹又懵了。

    等于是叶知秋把两个盘子里的肉都吃过了,那一定是没毒啊。

    他再一看四周,所有人都在那边大快朵颐,尤其是儿子,转眼间桌上已经放了两根羊骨头。

    老曹暗骂:这混小子怎么吃得这么快?

    在座中人大约只有李重延没有动跟前的那

    盘肉。

    他确实更爱吃涮的。

    老孙头这边切完了肉,那边女婢们也端了些鲜羊肉上来,分别奉于各人桌前。

    叶夫人见鲜肉上桌,心中咯噔一下,忙细细把眼看去。

    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其中的一盘肉上,再不能移。

    只见那盘肉的正中间放着一朵洁白的萝卜花。

    叶夫人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不会错……那正是自己亲手放上去的!

    她偷偷看向丈夫,发现丈夫也和自己一样,目不转睛地那盘肉。

    知秋……你非要走这一步么?

    踏出这一步,你我势必万劫不复,再不能回头。

    叶夫人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在往下沉,她不知道今晚丈夫为何会急着想要玉石俱焚。

    难道他数十年的隐忍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局?

    叶夫人如坐针毡的同时,她身边的老曹同样是背上阵阵冷汗。

    又是肉……又是肉!

    这一次,老曹发现陈麒正盯着他,而且拼命地向他递着眼色,阻拦之意呼之欲出。

    老曹竭力稳住心神,暗忖:从现在起,今晚桌上什么东西我都不吃,饿上一顿又能如何?不受赏赐不吃肉,你奈我何?

    可是儿子呢?

    但老曹又想到,儿子从不吃涮的羊肉,应是无妨。他放眼看过去,果然儿子对那盘鲜羊肉碰都不碰。

    老天保佑,挑食也有挑食的好处啊。

    叶知秋这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向李重延道:“殿下,您面前的是这头羊中最好的上脑肉,是臣特意命人精选出来的。”

    李重延知道他的意思,是意在提醒,便顺势故意说道:“哦?叶大人如此力荐,那一定是风味绝佳的好肉。”

    他看了看盘中,朝曹习文笑道:“习文啊,我在泾州时,你帮了我不少。我也想不出赏你什么好,不如这盘肉就……”

    言下之意,在座之人无不明白,太子是要把这肉赏给曹习文了。

    裴然撇了撇嘴,这小子到底走了什么大运,能让太子如此青睐?

    这边的老曹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这是……赏赐?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劫难?

    太子想要下手的果然不止我一人……还有我儿子?

    是了……他定是觉得围庄之事我儿子也知道,所以不肯放过!

    老曹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自己身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喊:

    儿子!绝对不能接那盘肉!

    老曹眼睁睁地看着李重延端起盘子话还没说完,忽然曹习文顺口答道:“我不爱吃涮的,何况我这儿还有呢。”指了指自己跟前那盘鲜肉。

    老曹由惊转喜,太好了,我儿真是好样的!

    李重延把盘子端在半空被拒,觉得有些尴尬,他知道曹习文喝了酒,大约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亦或纯粹只是当成之前平日里那么说话,并非故意要折他面子。

    他小声道:“你先端过去,再替我涮几片。”

    曹习文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嘞。”

    然后立刻爽快地接了过来。

    老曹刚放下的心顿时又被吊了回去,他觉得自己脖子以上的每一根神经已经到了极限快绷断了,只要任何细微的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彻底崩溃。

    然而他不知道身边其实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惊惧。

    自从那盘肉出现在视野里,叶夫人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两个地方,一个是肉,一个是丈夫的脸。

    当李重延提出赏肉时,叶夫人发现丈夫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当曹习文接过盘子的时候,丈夫的左边嘴角更是往上扬了一下。

    没有人比叶夫人更明白那是怎样的含义。

    每次只要丈夫暗中谋划些什么,而一切又都按计划顺利进行时,他就会这样笑。

    叶夫人看着曹习文用筷子挑起几片肉放入跟前滚沸的热汤中涮了几下,又装在小盘,竟然递回给太子,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那瞬间,她忽然发现一件更恐怖的事。

    丈夫居然转过头正睁大眼睛紧紧盯着她阴桀地笑着,那眼中满是邪恶和寒意,犹如淬了毒的匕首轻轻地划向肌肤,让人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能感到毒素的渗透,每一滴的毒液都在慢慢袭向心脉。

    那笑容与其说是一种完结的预示,倒像是胜利的宣告,更是压抑着暗地里的狂喜。

    夫人,这一次,你终究阻挡不了我了。

    坠入深渊般的恐惧感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这一瞬间攻占了叶夫人整个身体。

    “不……”

    “不!”

    叶夫人犹如厉鬼般的尖叫声划破了整个漆黑的夜。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在场的所有人像被念了定身咒一般吓呆在那里。

    “肉里有毒!”

    叶夫人终于喊出了在内心猜疑了千百遍的那句话。

    李重延闻言,刚接过盘子的手随之一松,只听清脆的碎裂声,那盘子连肉带汁砸在了地上。

    叶夫人见肉已落地,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知秋……原谅我,可是你真的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既然是我喊出了这一声,我自会替你担了这下毒的名分去,只求你能看在我替你赎罪的份上,就此罢手吧……好么?

    叶夫人努力抬头朝丈夫泪眼看去,她想用恳切的目光传达自己的心意。四十年的老夫老妻了,此时此刻即便不开口,他也应是能懂我的。毕竟是枕边人,彼此太了解了,不是么?

    然而当她与丈夫的目光对上的瞬间,忽然感到一阵寒颤,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打战的声音。

    因为丈夫依然像刚才那样地看着她,那邪恶而得意的笑容没有丝毫的改变!

    为什么……为什么我阻止了他,他却还那么得意?我坏了他的大事,他难道不应该怨毒了我么?

    叶夫人以为自己的呼声是个休止,可她看向丈夫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也许那一声尖叫只是个开始……

    肉里有毒?

    尖叫声犹如一股鸡血打入老曹的脑中一般,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第四百三十一章 血壁

    老曹耳边犹如雷过轰鸣。

    赏赐,杀人。

    果真是如此!

    李重延!我老曹像狗一样地奉着你,替你这个假太子擦着屁股,你却挖空心思要我和儿子的命!

    要不是我儿子豁出性命在泾州替你挡了一剑,你哪里还有今日?我道你待我儿子亲密无间,至少会讲些旧识的情分,没想到你今日竟为了一己私欲恩将仇报,看来你不过就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没错,我老曹脑子是不好使,但是我再笨,至少知道一件事!

    该怎么保命!

    老曹觉得身上一阵血涌,他飞快地抓起桌前的那把剔肉尖刀,一脚踩在了桌几上,转眼身子已是飞起越过了叶知秋的桌子,直接落在了太子妃的身后。

    他利索地拽起端坐在那里的太子妃,将尖刀往她脖子上一架,朝李重延大声怒吼道:“心狠手辣的杂种东西!你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我要你老婆孩子都去见阎罗!”

    除了叶知秋和陈郑二将,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是李重延还是曹习文,都惊恐地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都不能明白老曹口中说的“动我儿子”是什么意思。裴然甚至以为老曹是不是被什么恶鬼附体了才会失了心志。

    李重延本能地喝了一声:“逆贼!竟敢当众行刺!不知当诛九族么?还不赶快放了太子妃?!”

    曹习文也急着喊道:“爹!你疯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子了?快把刀放下!”

    老曹一手拿着尖刀,一手从脖子后面揽住满脸惊恐的朱芷洁,心中万分悲凉,他朝儿子喊道:“儿子,别管爹,快逃出去!就像爹白日里跟你说过的一样,逃出去!”

    曹习文心中有一万个不明白,即便老爹午后交代过自己今日酒席别管他,可爹说得含糊其辞,这会儿子如何能弄懂老曹的心意。

    不过凭方才的只字片语,他猜想定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与李重延之间什么误会。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向李重延恳求道:“殿下,我爹定是听信了什么人的鬼话,生了误会才会这样,殿下能不能听我劝一劝他。”

    李重延其实也觉得这事儿实在来得既突然又奇怪,怎么毫不相干的叶夫人忽然就喊了肉中有毒,而老曹一听这话就性情大变了呢?

    叶知秋见场面竟是要缓和,暗叫不好,躲在一旁厉声喝道:“没想到曹大人你名为赴宴,实为行凶,这是对太子殿下积恨已久了么?还不束手伏法?!”

    话音刚落,陈郑二人会意,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口中喊道:“太子妃殿下勿慌,臣这就来救殿下!”便朝老曹冲过去。

    裴然见堂上骤然兵刃相见,吓得骨碌碌滚去了角落,忽觉裆下一湿,已是尿了。

    老曹见二人冲上前,心中一凉,有些醒悟过来。

    无论是叶知秋,还是陈郑二人,原来都是一伙儿的,陈麒和郑腰间暗藏利刃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只等自己耐不住性子出刀的

    那一刻,便好用行刺的名头来将自己拿下。

    至于那个叶夫人,假意喊一声什么“肉中有毒”,也一定是她丈夫暗中授意只为引我出手!

    呵呵呵,你们读书人真会玩,我老曹玩不过你们……玩不过你们啊!

    老曹手中一紧,把朱芷洁往后一拽,大吼道:“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手里的刀子可不认人!”

    李重延见朱芷洁已被吓得花容失色,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浑身作颤,顿时慌了心神,叫道:“住手,住手!曹……曹统领,你到底想怎样,有话好好说!”

    然而老曹尚未开口,郑已一剑指了过去,口中喊道:“持刃行凶,罪无可恕!”

    老曹慌忙一闪,勉强躲开了去,朱芷洁只觉脖子中被紧紧地勒得生疼,忍不住“啊”地叫出声,听在李重延耳中心如刀绞。

    千不该万不该今日将她带出宫来,竟然碰上这样的劫难。

    可这曹飞虎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会怀疑我要杀他的儿子。

    他难道看不出我对曹习文赏识得很吗?我对习文又赏墨又赏肉,旁人一看便知他日后跟了我必是前途无量,老曹你是瞎了还是疯了?

    脑中思绪风云万千,眼前的刀光剑影却丝毫不减。这边陈麒紧跟着又是一剑递出,下手之狠不曾留情半分。

    老曹不得已只得疾退一步,然而郑与陈麒如演练已久一般,未等陈麒剑招见老,便接着一剑刺出。

    老曹一手应二敌,手中又是短小的剔肉短刀,除了勉强能格挡一下别无是处,不过才四五剑后便已退到了壁角再无退路。

    此时,陈麒对着老曹的臂膀一剑刺去。老曹暗叫糟糕,不得已以短刀的刃尖去挑软剑,只望逃得一招。不料那软剑途中改道,却直直地对着中路刺去。

    老曹察觉到不对,忽然明白过来,这一剑根本就不是刺向他,而是要刺向太子妃的肚子!

    他心中大骇,想要向一边挣脱,不料此时郑似料到他的念头,从另一边也是一剑封来。

    眼见那剑尖离朱芷洁的肚子已近在咫尺,老曹又避无可避。

    他其实并没有想要将太子妃怎么样,不过就是想挟持一下,好让他父子俩人安全脱身,毕竟老曹对太子妃也颇有渊源。

    打从出使碧海国在嘉德殿上初次见到时,老曹就能觉得这太子妃是个温柔的性子,沿途护送回苍梧时,无论路程如何颠簸也不曾有过半分怨气,实是体贴待下的好人。何况她身上还怀着孩子,伤天害理的事,老曹是不会想要做的。

    可陈麒这一剑若刺中了,那就彻底完了,自己弑上的罪名将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永远洗刷不掉。

    李重延和曹习文见状几乎是同一时刻发出一声悲鸣:

    “爱妃!”

    “爹!”

    陈麒的剑稳稳地刺了进去,力道之狠直没剑柄,尖锐的刃锋从背上挑了出来,挑得血花四溅,将雪庐洁白的墙壁染得一片殷红。

    所有人

    都震惊得没了声,只有叶夫人将帕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鬼一般的呜咽声。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殿下保重,老奴……老奴只能护您到这儿了……”

    只见王公公挡在太子妃的身前,紧紧地握住刺入自己腹中的那把剑不肯松开,唯恐被陈麒抽回去。然而他胖胖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伏面倒在了地上,剑尖直指向天。

    叶知秋在一边皱了眉头,轻轻地“啧”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

    这个多事的老东西……

    李重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恍如梦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和自己相处的时间要比王公公更长。打小记事起,这个胖胖的……甚至不能称为男人的人就一直陪伴着自己。他的存在犹如呼吸一般自然,也如呼吸一般难以想起,然而一旦停止,随之而来的便是这无穷尽的窒息感。

    他真的死了么?

    那一定是假的。

    李重延恍恍惚惚地朝前踏了一步,想要亲手摸一摸地上淌过来的血是不是热的,却被曹习文一把拽住。

    “你别动,我来!”

    王公公挡下了这一剑,老曹趁势朝另一边上躲去,陈麒失了剑,一时赤手空拳,而郑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短暂的一刻间,止了刀戈。

    然而曹习文拿起自己桌前的剔肉尖刀,已朝老曹走去。

    他竭力忍住哭腔,沉声恳求道:“爹,放了她吧。她还怀着孩子,爹你不至于对这么一个妇人下手吧?爹啊!”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们这是要杀咱们,要咱的命啊!你赶紧听爹的话,什么都不要管,逃出去!快啊!”老曹依然挥舞着尖刀,拖着太子妃慢慢想要朝庐口挪动。

    “爹,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您不是教过我,人在做,天在看。伤了她这么一个无辜的人,您于心何忍?何况重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媳妇儿,我怎能不护?爹,你快放了她。”

    老曹悲凉地笑了一声:“哼,朋友?看来你和你爹一样蠢……”话音未落,忽然觉得面前寒光一闪,正是儿子一刀挥来。

    “爹,撤手,快撤手!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放了太子妃,我替你向重延求情!”曹习文一边挥着短刀,一边问道:“重延,我爹放人,你饶他性命,行不行?”

    李重延因刚死了王公公,已是浑浑噩噩一般,听曹习文这样说,只得勉强应声道:“只要他肯放了太子妃,我便饶他。”心下却想,此等作乱犯上之人,我若不杀了你,日后如何为一国之君?只等太子妃脱了凶险,定叫人将你碎尸万段!

    这边老曹面对陈麒郑尚可出刀,可面对儿子,他如何能动得了真格?

    朱芷洁被老曹连拽了几下,又勒着脖子,不觉气短,腹中竟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不一会儿,一张倾城的脸上一片苍白,渗满了汗珠。

    人心,何所指?何所向?

第四百三十二章 脱笼

    陈麒方才的那一剑袭来时,朱芷洁几乎已是万念俱灰。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长姐朱芷凌与她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人心隔肚皮。

    再与世无争,也会被卷入这朝堂之争。

    虽然朱芷洁不明白为什么陈麒要杀她,甚至她连这个男人的脸今日都是头一次见。但朝堂之争不就是这样的么?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也许没了母亲的庇护,自己真的只是一株随时会被风雨摧碎的细苗,毫无根基么。

    叶夫人无力地伏在地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来刃去,看着鲜红的人血泼洒在自己心爱的雪庐壁上。

    这雪庐中的每一样桌椅,每一双碗筷,都是她亲手甄选放进来的。

    偶尔与丈夫争吵心情低落时,她便会来此小坐,纾解心头的郁躁。

    可如今,这尚书府中最后的一方净土都变成了一方杀戮之地。

    这难道不也是丈夫珍爱的雪庐吗?

    除了复国,他心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爱惜的?

    她朝丈夫看去,恰好他也朝她看来。

    如往常般的儒雅微笑,似乎在对她说:“夫人,这洁白的雪庐,就是要染上他们的血,才美啊……”。

    叶知秋的微笑终究只是一瞬,很快便恢复了冷彻。他伸手朝前示意了一下,忽然,方才消失了身影的郑重新出现在庐口,紧接着一堆披甲持刃的兵士涌了进来。

    曹习文与曹飞虎听见声响,惊得扭头望去。

    老曹一见兵士,颤声道:“这是……这是龙鳞军?”他忙大声呼道:“来人,快护我出去!我乃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那些兵士似没听见一般,脚下动也不动。

    老曹急了,解下腰间的令牌执在手中吼道:“将令在此,你们敢不遵?!”

    陈麒哈哈笑道:“曹飞虎,你觉得围住帝都东南角的五千人是怎么来的?他们会听你的命令么?”

    老曹恍然大悟过来,清晨到大营想要调拨人手时,恰好说是有五千兵士操练完毕刚归营,于是便顺手调了过来。现在想来定是陈麒早就提前将自己的亲信士兵编了五千人放在哪里,只等自己咬饵上钩。自己在龙鳞军的根基自然没有陈麒和郑深厚,他们想要调些亲信死士,可要容易得多!

    说起来……这调兵的主意是叶知秋出的,他还故意让自己把陈郑二人调去火器营巡检,这哪里是调虎离山,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好一出戏文,唱得滴水不漏。

    这次也许真的要栽了……

    老曹下意识地扫了下人群,想要揪出那个相识已久却又不曾识得半分真面目的元凶,然而叶知秋早不知掩在何处。

    他只能听到叶知秋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曹氏父子二人,意图行刺太子并劫持太子妃,众兵士速速保驾,务必将凶手就地正法!”

    此话一出,郑已抡起圆刀砍向老曹,且根本就没有在意他手中的太子妃。

    李重延看得清楚,又惊又怒,刚要喝止郑是何居心,然而兵士们已是齐齐应了一声,便向前涌了上去,

    自己的声音早被淹没其中。

    裴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再呆下去只怕自己性命会保不住,而整个雪庐唯一的出口已成了刃飞血舞之地,这如何敢过去?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靠另一边还有一个矮窗,紧邻着那一方池塘。虽说窗外只有一个池子没有出路,但无论如何也比呆在这里要安全吧?

    他顾不得身上的哆嗦,一点一点地匍匐着爬向窗边,身后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一串尿渍。所幸窗边与出口恰好是相反的方向,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曹习文听到叶知秋的话,虽不能全然明白,但也知道这一切一定是出自叶知秋之手,当下反转身子与老曹背靠背共同御敌。

    然而兵士众多,两人如何能抵挡?

    老曹把心一横,将太子妃往儿子身上一推,喊道,儿子你带着她走,这里我挡着!

    不管陈麒和郑为何要杀自己,甚至还要杀太子妃,这太子妃已是手上最后的底牌,能不能震慑得住众人,也只能试一试了。

    但是曹习文却不是这样想的,他骤然接过太子妃,第一个念头便是将她推回李重延身边。不料他刚一脱手,郑已是唰地一刀对着身前砍了过来,甚是决绝。他只得将太子妃拽了回来,再慢上半分,太子妃恐怕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李重延大怒道:“郑你要做什么?太子妃若有个三长两短……”

    忽然郑回头向他看了一眼,眼中满是凶光。

    李重延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看他,犹如野狼看着一只羔羊一般,竟被骇得生生将后半句威胁的话给咽了下去。

    这时,李重延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转头一看,却是叶知秋。

    叶知秋依然是面有微笑,好言宽慰道:“殿下放心,他们会有分寸的。”

    郑是武官,叶知秋是文官。

    李重延向来欺软怕硬,他被郑瞪了一眼有些发怵,却对叶知秋怒吼道:“什么分寸?!你没瞧见他那刀都快伤到太子妃了么?”

    叶知秋丝毫不生气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殿下多虑了,区区一个曹飞虎,如何能敌得过里外三重的龙鳞军呢?殿下请看那边,可不是被抓住了?”

    李重延一怔,顺着叶知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老曹还在那里拼命厮杀。

    “哪里抓住了?”李重延正踮起脚努力观望,忽然他觉得自己心口一凉,似是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背后抵入。

    李重延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尖锋出现在自己的胸口。随着那股冰凉转为剧痛,尖锋也变得越来越大。

    李重延终于看清了……是一把剔肉的尖刀。他甚至能清楚感到刀锋在自己体内搅动的感觉。

    “你……你……”李重延觉得身上的力气正飞快地从向四面八方逃散开去,已然站不住脚,全靠身后的那个人托着背才没有倒下。

    不……不是托着,而是拿刀子挑着。

    “你,你敢杀我……我是太子!”李重延努力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伴着一口

    血吐了出来。

    叶知秋从身后凑近李重延的脸庞低声笑道:“我要杀的,就是太子。”

    他笑到一半,又叹了一声:“其实你本来也不用死,因为你不过是个假太子。”

    “原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李公公可说得详尽得很!只可惜啊……你非想要这个本不属于你的名头,不过也好,至少你现在可以以太子的身份死去了。”

    叶知秋转身看着墙上那个大大的“笼”字,笔力虬劲,墨迹未干。他放声大笑起来,“我今日替殿下备下的这个笼子,可还满意么?”

    笑到几乎气竭,忽然手中一松,李重延的身子立刻没了支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曹氏父子闻声望去,依稀看见李重延的尸身上的匕首已透背而出,叶知秋却立于一旁笑而不语。

    朱芷洁看到丈夫转眼便伏尸于庐中,只惊呼了一声:“重延!”便昏厥过去。

    曹习文死了挚友,如何肯罢休,这便想要举刀杀回去,却被老曹死死挡住。

    迄今为止,老曹一直觉得整件事都是迷雾重重,充满了各种诡异。到了此时才终于明白,要害他的从来就不是太子。虽然他依然不明白叶知秋到底为何要这么做,甚至他已不清楚叶知秋到底是何许人也。

    然而太子倒地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脑中犹如生了神明一般,思路异常清晰,清楚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朝儿子喝道:“去不得!去了就是死!”

    “我不怕死!我一定要砍了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曹习文额上青筋暴突,咬牙切齿道。

    “你不是说要护着他媳妇么?他现在死了,你要带着他媳妇也跟着你死?!”

    “我……”曹习文一时语结。就在几个时辰前,李重延还在花园里郑重托付他的事没可能忘记,可就这么抛下爹逃走,怎能做得出来?

    老曹见庐口狭窄,挤不下几个人,他见儿子迟疑,便伸手将他往庐口推了一把,自己将匕首掷了过去,正中一兵士的脑门,他夺过把刀掩在庐口处。

    “快走,快走!”老曹手中刀法施展开来,瞬间又砍倒了两个兵士。

    看不清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

    听天由命吧……

    曹习文伸脚踹翻一个迎面而来的兵士,不料立刻有两个补了上来。

    而前面的长廊上已布满了人,根本没有逃脱的任何可能。

    “爹!咱一起逃出去。快走啊!”他焦虑地回头朝老曹喊了一声。

    然而老曹连回头的空隙都不能有,只背向他怒吼了一声:“你再不滚,曹家香火就断了,你是要老子陪你一起死么?快滚蛋!记住,以后多读点书!更要做个好人!”

    曹习文泪如泉涌,只得铁下心来将昏死的太子妃往肩上一架,朝庭中跃去。庭院四周皆是高墙并无出路,那些兵士瞧见曹习文自入死路,以为能得手便赶紧围了过来。不料曹习文提气一跃,竟然背着太子妃拔地而起,轻飘飘如一只大鸟一般,飞过墙去了。只留下一阵呼声:

    “爹!儿子等你!”

第四百三十三章 质问

    叶知秋见曹习文逃出了雪庐,朝庐口的郑瞧了一眼。

    郑会意,将手一挥,立刻带着人要追。

    老曹哪里肯,抓起身边一个兵士对着郑便掷了过去,将他逼退了三尺。老曹趁势夺过把刀对准庐口边的一条柱子砍了过去。

    打架斗殴老曹并不在行,可越是不在行的人就越是会钻研逃生的方法。他瞧见雪庐与其他厅堂不同,四面通透得很,全仗六根细细的柱子支撑庐顶。

    老曹急中生智的是,若能将这柱子砍断,让庐口的屋檐塌下一角来,便能阻了追杀儿子的兵士。

    可他没想到雪庐的风格虽是小巧雅致,房柱也不太粗,但也不至于一刀就能砍得断的。饶是那刀锋再锋利,老曹再使劲儿,这一刀下去最多也不过砍了一半便卡在了里面。

    老曹既砍不断柱子,又拔不出刀,猛然身后劲风袭来躲避不及,已是一刀被砍中了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陈麒,不禁怒斥道:

    “陈麒!我与你无冤无仇,就算你瞧不起我,何至于要坏我性命?”

    “你问我,我去问谁?”陈麒冷笑道:“我也不知为何要坏你性命,我只知道你若不死,杀太子的罪名便无处安放了!”

    说着将刀一抡,又是杀招。

    老曹慌忙往柱子后面躲,与陈麒左右游走。

    然而四处都是围兵,怎么看都是寡不敌众。

    老曹失了兵刃,又被围攻,无奈向腰间胡乱摸去,摸到素日里悬着的一个小酒葫芦。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主意,抄起酒壶砸向那柱子,葫芦被砸成两半,酒液四溅。老曹左手拔出火引迎风一甩朝柱子丢去,立刻火光四起,庐柱变成了火柱。

    冬日里天干物燥,柱子边又挂着帷缦,再加上那些酒,真是一点就着。

    老曹见点着了柱子,便专心缠斗,把廊下叶知秋搁的那些个珍贵的名花名草,一盆盆地掷了过去,陈麒与郑急切间竟然近不得身。然而花盆又大又重,不过一会儿老曹气力不支,手势渐缓。

    他喘着粗气叹了一声。

    这人的富贵啊,看来还是得靠双手实实在在地去挣,得了不该得的,结果就是把命也搭进去了。悔不该当日落英湖边,听信了叶知秋的话,想着朝夕间便能平步青云,却不料成了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悲凉处,老曹放声大笑起来。

    陈麒见他神志似癫狂一般,刚要上前出刀,忽见老曹转身跳了起来,用魁梧的身子狠狠地撞向那根火柱,想要以一己之力撞断柱子。只听沉闷的一声,老曹清楚地听到自己整个左肩发出骨头碎裂声,紧接着是钻心般的剧痛,那柱却没有断。

    儿,爹再没什么可给你的了,只有这条命……

    老曹爬起身来暴喝一声,转身换成右肩使出所有的力气再次飞身向柱子撞去。

    那柱子被火烧了一会儿,中芯已脆,再被老曹豁命撞了两

    下,终于生生被撞得折出一个角,但仍是未断。

    众人听得头顶簌簌作响,尘土撒落,抬头一看,雪庐的庐顶失了平衡,正缓缓滑向一方,眼见便要压下来。

    陈麒与郑见势不好,一时顾不得老曹缩脑抽身退回庐中。

    这时,那根柱子撑不住失衡的悬鱼檐顶,彻底被压成了两截,惊得庐口的兵士争先恐后地朝庐内涌去。

    然而庐口仅有三四人宽,匆忙间哪里来得及挤得进去,登时有十余名兵士和老曹一起被压在了檐下。

    一时间,尘土飞扬,墙倒砾碎。

    待飞尘散尽,北风迎面呼啸而至,众人才发现一座雪庐已塌得只剩下一半了。

    老曹仰面躺在冰冷地上,身上覆着那半截破碎的檐顶尖,浑身上下已不知道碎了多少块骨头。也许是因为没了知觉,老曹反而觉得没有方才那么痛了,但觉勉强能动的也只有眼皮可以略微抬那么一下。

    漫天的大雪被北风卷着,呼喇喇地刮到碎裂的石头上,四处流溢的血洼中,覆在一地的狼藉上。

    周围一切都寂静了下来,老曹甚至能听到那剩下的半头鹘罗羊还在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

    呵,儿子,以后再想吃肉,只能你自己烤了……

    一个身影缓缓走近,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个熟悉又充满书卷气的声音。

    “曹大人,对不住。”

    老曹几乎已看不清叶知秋的那张脸,只剩下些微弱的气息努力挤成了三个字:

    “为什么……”

    叶知秋笑了笑,道:“这世上只有三种人,好人、坏人、好不了又坏不了的人。”说着,凑近老曹的耳边问道:“你知道,哪种人最短命吗?”

    叶知秋说得很是温和,就像一个私塾先生在耐心地教诲学生一般。

    然而他并不确定老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的回答,因为老曹的目光是如此的凝滞,甚至偶尔有雪花飘落到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上也不再融化了。

    叶知秋站起身来,朝郑指了指廊下一方道:“快去追吧,应是跑不远。记住,不要活的。”

    郑应声带人去了,转眼间半座雪庐中只剩下叶知秋和陈麒站在那里,还有半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叶夫人。

    叶知秋看了看四下,面对半壁残垣似乎毫不心痛,对地上的李重延和王公公的尸体也熟视无睹。

    他走到叶夫人跟前,将她扶到一边坐下,温柔地问道:“夫人今日实在是太劳累了,要不要先回房去歇息?这里的一切我自会让人收拾。”

    叶夫人满目泪水地看着丈夫,眼中的愤怒和恨意已将那张雍容的脸憋得通红。

    她忽然从脑后拔出一根金簪,用尖锐处对着自己的喉间狠狠地刺去,却被丈夫一把擒在手中,动弹不得。

    叶知秋皱眉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你……你一直在骗我!”

    “呵呵呵,”叶知秋无奈地一笑:“

    夫人说这话就大可不必了,夫人难道就没有一直在骗我么?”

    叶知秋边说边将叶夫人那根簪子远远地抛去了一边。

    “夫人去我的书房中四处翻拣,在炭盆里发现了没有烧尽的手稿,却装成不曾发现的样子。夫人呐……你若想瞒我,就不该将那些残稿收拾得干干净净,真是失算。”

    “你……”

    “今晚之事,我本就让康叔告诉夫人不必列席,也是体谅夫人心苦。然而夫人暗中盯着我,对我戒备有加,又强要置身其中。我也是被夫人逼得没办法,才有了这临机应变之举。”

    叶知秋指了指桌上残留的新鲜羊肉说道:“本来嘛,我安排了陈大人和郑大人在赐墨的时候动手,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可夫人尚未出席就如此焦虑不安,我总是担心夫人会和曹飞虎或是太子私下说些什么,或者是想要告密。所以我想了想,不如索性遂了夫人这个心愿,就让夫人来告诉他们这肉里有毒,亲手点了曹飞虎心里的这根引线,倒显得更自然些。”

    “在那盘上脑肉里,你究竟放了什么毒?”

    叶知秋闻言,拾起一副筷子顺手从曹习文桌上还剩下的半盘上脑肉中夹了一片涮了涮,仰头吃了下去,边吃边点头赞道:

    “果然是上好的鹘罗羊肉,鲜美得很。试问这么好的肉,我怎么舍得放毒呢?夫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再好的毒药,也比不上你叫的那一声有用,到了最后关头,那曹飞虎对我已是生出些疑心来,想要与我换肉吃,然而对你却还是没什么戒备的。”

    “你……你果然是利用了我!”

    “夫人,我说我要去厨房看上脑肉,你便寸步不离紧紧相随。你以为我真是想要去下毒么?我不过是诱你罢了。在去厨房的路上我心里在想,倘若你依言去取了六角芸香椒,我就一定想办法让你清清静静地回房歇着,也省得来看眼前这血淋淋的光景。可惜我体谅你……你却不肯呐。”叶知秋似是无比惋惜。

    他看着窗外的雪景,轻声问道:“夫人知道厨房边上可以偷窥的那块木板上有多少个眼么?”

    叶夫人没有说话。

    “十七个,夫人。那个板上的任何一个眼都可以把厨房的光景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家你很熟悉,我也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叶夫人终于大声地质问出这句话。

    “为什么?”叶知秋惊异地转过头来,“夫人,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惟独你不该问!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我知道你不忘当年我父亲的嘱托,是想杀了慕云氏以报灭族之仇。可在这里躺着的人里,有哪一个与我们有血海深仇?又有哪一个和当年的慕云氏有半分瓜葛?冤有头债有主,可怜那太子妃是碧海的公主,更是远嫁千里,如何你们也不肯放过?剑剑指向腹中的孩子,你们这般杀红了眼,不怕遭报应吗?!”叶夫人说得几乎泣不成声,整张脸上渗满了泪水与汗液。

第四百三十四章 残局

    “不错,李重延这个假太子和我们没有仇,他身边的王公公也没有,躺在那里的曹飞虎更没有。但是,只有用他们的死,才能换得李厚琮露出破绽,我才能和温兰里应外合成大事!要怪只能怪他们把自家性命稀里糊涂地绑在了慕云氏的身上!至于那个太子妃……”

    叶知秋哼了一声:“夫人还不知道吧,她爹金泉驸马就是李厚琮的孪生哥哥,都是当年妃的儿子!她和李厚琮一样,身上都流着慕云氏的血!本来我还没打算今日把她给收拾了,李重延这个蠢货竟然将她一并带来了,如此机不可失,我又怎么会错过?她母亲再三不许她嫁来碧海,可她就是不信她母亲的识人断面,非要嫁这么个草包,也是命比纸薄了。”

    “你……你为了你所谓的复国之计,不分青红皂白杀了那么多人,你觉得我爹若还在,会坐视你这般丧尽天良吗?!”

    叶知秋笑了。

    “你爹他会的。倒不如说他知道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他完成心愿,才放心将你交给了我。你今日有此一问,看来还是太不懂你爹。”

    叶夫人绝望地摇了摇头:“你如今已是走火入魔,早已忘了嫡庶尊卑,我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既然阻碍你的人都会被你一一拔出,你何不索性把我也杀了……”

    叶知秋一听“忘了嫡庶尊卑”六个字,忽然一改儒雅的风度,脸涨得通红,他随手拿起一壶酒对着墙上奋力砸去,只听“啷”一声,顿时砸得稀烂。

    “嫡庶尊卑?你我不过都是慕云氏脚下的蝼蚁罢了!国且不能复,何来的尊卑?日日躲在这帝都东南最偏僻的一角,不敢轻易靠近西面的皇宫和太师府半步,只能窥得这方寸天空,犹如牢狱一般的日子,何来的尊卑?坐视着这等纨绔无能之人成了日后的国君,继续卑躬屈膝地苟延残喘,何来的尊卑?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夫人,我并非忘了嫡庶尊卑,而恰恰是我不敢忘,才费尽心思苦熬到今日!倘若你真觉得我可恨,倘若他日大业能成,那么复国之后哪怕你要我即刻死在你面前,显你我嫡庶之尊卑,亦有何不可?”

    叶夫人已无力再和丈夫争辩下去,她知道这就像两条从不曾相交的线一样,将来也永远不会。

    忽然陈麒朝叶知秋投去一个疑惑眼神,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叶知秋大喝一声:“什么人,出来!”

    只见窗外抖抖索索地出现了一个脑门,慢慢地才露出半张脸来。

    叶知秋蹙紧了眉头。

    怎么把这个家伙给忘了……

    裴然满脸惊恐地看着叶知秋,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尸体,心里拔凉拔凉。

    怎么也没料到叶知秋会在今日摆下这鸿门宴,真是地狱无门我偏闯。

    这下完了,这羊肉炉子要吃出老命了。

    他想使劲儿挤出些笑容在脸上,然而心中叫苦不迭只能挤出一堆褶子,那笑得比哭还沮丧。

    “叶,叶大人……我……”

    叶知秋还是像平

    日见的那样和善模样,微笑道:“裴大人,庐外天寒地冻,怎么坐在那里赏雪?何不进来靠着火,与我共饮一杯呢?”

    雪庐已经塌了一半,其实庐外庐内几乎没什么区别,都是冷风飕飕,不过靠近烤肉的地方倒确实还挺暖和,毕竟有明火。

    裴然哪里敢靠近他,何况太子李重延的尸体就横在火边不远处,他连看都不敢再看,当下小心地摆摆手道:“这……这里雪景好,一点儿都不冷,我还是在这里坐着吧。”

    刚说完,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其实他早就快被冻僵了,除了头上身上顶着一堆雪,裤裆里的尿浸着棉袍都结了冰了,真是“内忧外患”有苦难言。

    叶知秋哈哈大笑起来,他高声道:“康叔!将夫人扶回房去早早歇息!今晚多派些下人守着,莫要有什么闪失。”

    康叔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上前去扶主母。

    叶夫人头上被拔了簪钗,已是披头散发,她看着满脸不在乎的丈夫,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得摇了摇头道:“知秋……你会遭报应的。”说罢,撑着康叔的手拖着步子出了雪庐。

    叶知秋听见那话,只是淡淡一笑。

    报应?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说辞而已。

    大街上冻死饿死的人年年都有,佛堂前供奉的海灯里的香油却从未穷尽过。

    有钱人宁可把钱捐了香油求份慰藉,也不会施舍半分给活活饿死的人。

    报应在何处?

    这世间人人度己,杀伐决断时哪里还会想着报应,不过事后添上几两香油钱的事儿罢了。

    他拣了一张小桌几搁在火堆边,转身又寻了两个酒杯斟上酒。

    “裴大人,来,这长夜漫漫,离天亮还需要些时辰,咱们边喝边聊。”

    裴然刚想寻机推辞,忽然看见叶知秋身边的陈麒眼中一道凶光,吓得忙滚进窗子爬了过来。

    “我来,我来!”

    叶知秋递过酒去,又从羊身上细细地切了些肉片放在他跟前。

    “哎,时光荏苒,裴大人呐,想想咱们俩人同朝为臣已经过去多久了?”

    裴然见他丝毫不提眼前之事,却开始回忆往昔,心里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似乎没有立刻要一刀结果自己的打算,多少略心定了一些。

    “是,是啊……我虽然比叶大人虚长了几岁,但是叶大人当年可是出了名的英才,年纪轻轻地就任了礼部侍郎,在朝中的日子比我可长多了。我怎能……怎能与叶大人相提并论呢?”裴然其实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纯属本能一样,都不用经脑子就出去了。

    “哪里哪里,裴大人这是自谦了。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我叶某人在朝中冷眼看了这些年,觉得裴大人的本事实在让人钦佩,无论当年太师府的慕云佐对裴大人如何欺凌,裴大人都能屹立不倒,试问这朝中能正面扛得住太师府的大臣,还能有谁呢?”

    “这

    ……”裴然的脑子里转得飞快,他方才在窗下隐约听见叶知秋与叶夫人的对话,说是对慕云氏有仇,暗忖叶知秋必然是恨透了太师府。既然当初自己总被慕云佐踩在脚下,那么至少可以证明自己对慕云氏也是仇视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难道是因为这样,叶知秋才没一刀杀了我?

    裴然决定试探试探,回道:“太师府骄横跋扈,本就是朝中一大心患,奈何尾大不掉,我裴然不得已才忍辱负重,实则……实则是为了国家安泰啊!”

    裴然想的是,叶知秋连太子都敢杀,又说温帝也是慕云氏,那么当下最好别乱表忠心说自己效忠谁,甭管江山谁做主,我为了国家安泰这话总是没错。

    叶知秋点点头,又替他斟了一杯:“裴大人说得很是,我也很喜欢裴大人这一点,既能掌得户部这样的国之命脉,又能审时度势,实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只可惜那李厚琮……”

    裴然听他直呼温帝名讳,心中更加肯定没猜错,敷衍道:“叶大人谬赞,裴某不过就是会拨几下算盘,看几本账,心里只想着国库里的那几两银子还够不够用。说实在的,朝中那些明争暗斗的事儿,我裴然脑子蠢笨得很,也掺和不进去,叶大人要不……要不让我喝完这杯酒,就放我回家?”

    说着,忽然搁下酒杯,一脸苦色地连连磕头哀求道:“叶大人,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我……我刚才实在是喝多了才爬到窗外去的。是了,我在窗外看鸭子,结果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叶大人!”

    叶知秋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他指了指一旁的尸体道:“裴大人,你说你在窗外睡着了,可现在你坐在这儿喝酒,难道也没看到那躺着的是谁么?”

    裴然自然知道叶知秋指的是李重延,当下紧紧伏在地上把脸埋住,只苦苦哀求道:“没看到,真的没看到,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知秋笑看着裴然,犹如猫戏老鼠。

    “裴大人,我又没有说要你的性命,何故如此惊慌呢?”

    裴然一听,惊疑地抬头问道:“你……你没想要杀我灭口?”

    “裴大人,还记得当初在烽火台上我与你说过的话么?”

    “什么话?”裴然在脑中努力搜索了一下,然而尽是茫然。

    “时值我刚从碧海出使回来,与裴大人说起那碧海国的户部尚书陆文驰死后赵无垠接手的事儿,还问裴大人采矿铸币的事如何归了户部。”

    “哦……哦,是是是,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叶某那时便感慨,以裴大人的经纬之才,莫说一个户部,就是把碧海的户部一并拿来,必定也能料理得风生水起……”

    “噢,对对对。叶大人确实说过!”

    裴然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在烽火台上他与叶知秋闲聊,叶知秋没来由地说了那么一句,当时他便觉得颇有深意却不解其义。

    当然,他现在也依然不解。

第四百三十五章 劝降

    “裴大人,世上之事犹如四季更替,有草长莺飞之时,就有花落枝枯之日,这也是世事常理。譬如这碧海国,一年前尚是满目繁华,如今已是倾覆在即,日后定成他人囊中之物。”

    裴然暗想,他人?这他人指的是谁?我苍梧国?伊穆兰国?还是你叶知秋另有谋算?

    叶知秋继续说道:“倘若日后苍梧碧海一统疆域,那么无论是国之币帑还是与国库财政都必须有一人来主持大局方可,试问这世间除了裴大人,还有谁堪当此任呢?所以,我为裴大人筹谋,眼下正是裴大人时来运转之时啊。”

    裴然听叶知秋夸赞他,略略得意,不过生死关头,还算脑子清醒,他暗忖不管是哪一方,自己要想保命,就决不能轻易表明立场,万一站错了队,那可是万劫不复。何况叶知秋今夜只是杀了太子,温帝带着十万大军随时都可能杀回来,如何能与叶知秋为伍?那不是给他陪葬么?我裴然又不是蠢货,能被你几顶高帽子就忽悠得找不到北了?

    然而也不敢当面与他开杠,他一个不爽快就让陈麒拿刀砍了我怎么办……

    “这……叶大人,我裴然哪有您说的那样,实是言过其实。何况裴某年纪也大了,忙了一辈子就想告老还乡图个清闲,这个这个……叶大人心有宏图令人钦佩,奈何我裴某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裴然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察看叶知秋的脸色。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裴大人,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没看见兔子,换成是我也不肯撒鹰的。这鹿死谁手都还没准的事儿,我怎么能拿来为难裴大人呢,是不是?”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向身边的陈麒问道:“陈大人,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了。”

    叶知秋点点头:“等到现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差不多是时候了。”

    裴然不解。

    等?他在等什么?

    只见叶知秋从袖中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纸上工整的蝇头小楷让人看得心中一舒。

    “裴大人,你看一看,可能看明白什么?”

    裴然茫然看去,只见纸上写的都是朝中一些大臣的名字,有些是为官不久的新秀,有些则是多年的老臣,其中还不乏有为位高权重之人。

    “恕裴某愚钝,这似乎是一份名单,但又看不懂意思。”

    叶知秋指了指满地的狼藉道:“裴大人,你方才说今晚你什么都没看到?”

    “是……我什么没看到。”裴然心中一紧。

    “那么就让我来告诉裴大人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叶知秋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圣上御前的李公公乃阴牟国旧臣,因阴牟国当年灭国之事心怀仇恨,鬼迷心窍意图谋逆。他欲暗中谋害太子,不料走漏了风声被太子发现,反被太子先发制人。太子派兵围了海定庄后,李公公深知无望,便服毒自尽,看似伏法,实则是用了苦肉计。”

    “苦肉计?”

    “不错,李公公早已私下勾结了龙鳞军统领曹飞虎,他让曹飞虎假意遵从太子之命逼死自己,暗地里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替曹飞虎赢得太子的信任。李公公一死,太子没了防备,所以才会今日来我家中做客,然而曹飞虎早瞅准了机会,与其子曹习文暗中合谋,突然发难。危急时刻,我与裴大人,还有龙鳞军的陈大人与郑大人,合力击杀了逆贼曹飞虎。不过不幸的是,其子曹习文挟持太子妃依然逃遁在外,而太子殿下……唉,不幸遇刺身受重伤!”

    叶知秋说得神色黯然,仿佛那李重延压根儿就没死,若不是李重延的尸体还横在那里,若不是裴然亲眼所见,单听他这番说辞,还真要信了。

    裴然除了听得瞠目结舌,全身已动弹不得。

    人心究竟要坏到什么地步,才可以像叶知秋这样颠倒黑白还能如此从容不迫?他的自信只是来自于死无对证么?不,应该没那么简单。

    李重延身后的那一刀,裴然看得清清楚楚,既准又狠,毫无犹豫。

    裴然看了看那份名单上的字,实在难以想象这样如此隽永秀气的字迹竟会出自那执刀之手!

    “裴大人?”叶知秋见裴然出神,唤了他一声:“方才我说的那些,裴大人可听到了?”

    “……听到了。”

    叶知秋满意地笑道:“那便好。那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也都顺便告诉裴大人一声吧。太子殿下重伤,然而此次谋逆之举背后,牵涉朝中大臣甚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公公常年居于深宫御前五十年,实是勾结了不少乱臣贼子,曹飞虎不过只是其中一人罢了。所以……”

    叶知秋指了指裴然面前的那份名单。

    “今夜子时,夜深人静。陈大人会率领忠君不二的龙鳞军肃清帝都所有逆臣党羽!名单上的这些人,此时应当还在梦中。不过我猜想到了天亮时分,他们的首级就应该和那曹飞虎的一样,被悬在城门上,昭告百姓了。”

    “什么……”裴然一惊,瘫坐在地上,指着那名单道:“这……这纸上写的,全都是?”

    “怎么?裴大人的意思是,看了这份名单,还有漏网之鱼?”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然终于明白过来,此事叶知秋定然谋划已久,朝中大臣中什么人会宁死不屈,什么人会疑心重重,什么人会装聋作哑,什么人会指鹿为马,他都算得清清楚楚,这才将可能碍事的人一一列出来,趁着今夜一并铲除!

    叶知秋看了看汗流满面的裴然,点头道:“裴大人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也觉得这名单有些纰漏。这样吧,裴大人不妨再添几个名字上去,只要是平日里觉得是奸佞之人的,但写无妨。清君侧嘛,原是你我这般忠臣该尽的本分,何来踌躇不进呢?”

    裴然心想,这明摆着是要党同伐异,要将我也拉下水去,我如何能应?

    “不不不,叶大人,裴某

    平生只识得真金白银,却识不得人心忠奸,绝不敢造次妄言。”

    叶知秋失望地“哦”了一声,凑近裴然低声说道:“我知道朝中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与裴大人有些过节,今日裴大人想要大度放过他们是无妨,可过了这个村,明日就没这个店了啊。”

    “是是是,多谢叶大人美意。”

    叶知秋见他不敢,说道:“好吧,那么,我答应裴大人,我可以放裴大人走,但是裴大人也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陈大人带着兵去拿人,未免风声鹤唳,惊扰太多。我希望裴大人能陪着陈大人前去各家府上敲个门。裴大人是文官,以裴大人有急事相商的名头诱捕,陈大人也能轻松许多不是?”

    “这……”裴然顿时急了,我不想得罪人,你却逼着我去抛头露面,这不是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一旦他日温帝回来,知道是自己挨家挨户砍了一堆人,能饶过自己吗?

    “裴大人放心,我方才说了,不会让裴大人为难。你看到了,这太子一死,我与那李厚琮已成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局面。倘若此事日后是我叶某赢了,我自会感激你今夜所为,保你为苍梧碧海的户部两尚书。倘若此事是我叶某输了,你大可将所有的罪名都归结到我的头上,须知今夜肃清逆贼党羽有太子遇刺的事由在先,既然事出有因便名正言顺,何况杀人的是陈大人,你只是敲个门,他日李厚琮也不能因此问罪于你。”

    “你赢?”裴然越发急了,他心里骂道,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凭一张嘴就能把天地都给颠过来了?我信你个鬼啊?还说什么苍梧碧海两尚书,你有多少能耐?何况你这么把我拖下水,只怕没到天亮我就和那些冤死的大臣一样被灭口了!然而想归想,终是不敢出言驳斥。

    叶知秋见他显然不信,笑道:“难不成裴大人到现在还以为我叶某只是单枪匹马么?”

    “单枪匹马倒不至于……”裴然瞥了一眼身边的陈麒,心想,可就算这两万多人的龙鳞军都听你的,你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裴大人,伊穆兰人为何临冬南下,我为何这个时候动手,你想过么?”

    裴然猛然惊醒一般,手指着叶知秋,口中字不成句:“伊穆兰?莫非你……你和那伊穆兰……”

    “事已至此,我也不瞒裴大人,我与那伊穆兰的大巫神温兰已是多年的故交,彼此信赖,他甚至还将他们伊穆兰的少国主托付于我。足见我与他之间交情有多深。哦,伊穆兰的少国主就是我那外甥苏晓尘,裴大人大约是见过一两次的。”

    “什么?苏学士是……伊穆兰的国主?”

    “呵呵,是啊。裴大人不觉得他长相身材都有些异于常人么?哦,不觉得也不奇怪,毕竟小孩子还没长开,过几年再见,怕是一眼就能认出大不同喽。从小他被送到我府上的时候,我是假称他是我的外甥,为的是掩人耳目。”叶知秋谈笑风生,好像只是拉着家常。

第四百三十六章 屈从

    “可他不是慕云佑的学生么?”

    “伊穆兰国的温兰因当年的毒金之战耿耿于怀,一门心思想要摸透慕云氏的军略,所以他托我想尽办法将这少国主送入慕云佑的门下。小孩子嘛,聪明些,乖巧些,自然就讨了慕云佑的欢心,再说那慕云佑又没有后人,正是寂寞之时,于是就稀里糊涂地将慕云氏的军略都传给了这伊穆兰的少国主。如今一晃眼十七年过去了,这少国主也在沙柯耶登了国主位,听说这次是他御驾亲征攻打碧海,结果么……裴大人应是已经听说了的。”

    若说裴然方才是惊疑,现在已是恐惧到了极点。

    他这才知道为何叶知秋会如此地胸有成竹,又为何会看似鲁莽地在今夜出手。只怕他早已与伊穆兰人约好了里应外合,才会选中温帝出兵之后突然发难。如此看来,温帝虽然领着十万大军,却已陷入两面夹击的局面。

    真是前后有狼虎,浑浑尤不知。

    叶知秋继续说道:“裴大人,说到这大军作战,全靠后方供给不断,倘若帝都这边忽然变了天……

    一句话点得裴然如梦初醒。

    难怪叶知秋不会杀他,是因为他掌着户部!

    固然大军供给是兵部的事儿,可兵部的钱粮也得向他户部伸手才有啊。叶知秋是想通过自己从根基上断了温帝的后路!

    他知道杀了自己把户部抢在手中很容易,但是户部的事千头万绪,他若杀了自己,一时间绝对找不到一个代替自己的人。

    至于原因,裴然太清楚了。

    朝中六部,尚书之下虽有侍郎,但在权限划分上,各部有不同。譬如叶知秋这般的,会将不少事都放给礼部的侍郎去管。而自己平时为了私下敛财,对户部的大权小权能抓绝对不放,两个户部侍郎几乎形同虚设,对户部之事也只知皮毛,哪里有自己这么了如指掌。

    叶知秋定然是知晓这一点,才不敢贸然杀了自己。倘若自己平时但凡将部中事务委任侍郎多一些,也许叶知秋今日就不会如此看重自己了。

    想到这里,裴然已是冷汗涔涔,他绝没料到平日里的专权反而在这紧要关头救了自己一命。

    “裴大人,其实你仔细想一想,今晚的事你就是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既不曾来我家吃过饭,也不曾见到任何人。稍后你陪着陈大人前去拿人,那些人也活不到天亮,这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只要过了今夜捱到早上,裴大人便照常去户部行走,发生什么事也都与裴大人无干。”

    “还去户部?叶大人……太子都死在这儿了,明天注定是要天下大乱啊!”

    “哦?太子殿下死了么?”叶知秋一脸疑惑,仿佛毫不知情,尽管李重延的尸体离他的脚下近在咫尺。

    “这,这……”裴大人看着叶知秋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反而被噎住了。

    “裴大人,你明早听到的消息会是,太子殿下确实遇刺了,虽然受了重伤,并未身死,只是送回了宫中医治,且急需静养。其余的,你一概不知,可听清楚了?”

    裴然哪里敢不应,

    连连点头道:“听清了,听清了。”

    “还有!十万大军那边的供给,暂时照常拨与,不得露出半分不自然的地方,以免让李厚琮起了疑心。今日起户部调配军粮的公文除了正常递于兵部之外,还烦请裴大人私下也递给我一份。”

    裴然心想,这是明摆着不放心,怕我暗地里给温帝通风报信……叶知秋行事果然密不透风。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总得先把性命保到天亮才好,于是又是一阵点头。

    叶知秋复斟了一杯酒,这次却是递给了陈麒。

    “陈大人,已是子时过了,这天寒地冻,就请满饮了此杯。辛苦完这一晚上,咱们同去拜祭韩大人。”

    “只要能替韩大人报仇,还说什么辛苦!韩大人早就吩咐过我们俩,说叶大人神机妙算,按着叶大人的吩咐来,便一定能旗开得胜。今日得见,果然不假!”陈麒接过酒一口饮尽,朝裴然打了个手势。

    “裴大人,请吧。”

    裴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可是那太子妃与曹习文还逃脱在外,难道他们不会将今夜的事说出去吗?”

    “呵呵呵,裴大人不必多虑,我早已伏下了五千人马在这,他们岂能逃脱得了?再过会儿,郑统领就该带着消息回来了。”

    “五千人?”裴然一脸的不信,“我这一路过来,怎么全未瞧见一兵一卒?”

    “五千人是早早地散在了帝都四处,只待裴大人和太子的马车一过便围住了帝都东南角。叶某坐在这里陪你们喝酒吃肉写字聊天,不过是为那五千人集结到烟波大街争取些功夫罢了。席间有人来寻郑统领,那便是集结完毕的信号。裴大人,你若不信,等会儿出了我这尚书府不妨亲眼看看四周的情形,看我叶某可有虚言。”

    裴然心想,难怪他见曹习文逃脱也毫不慌张,原来是早埋伏了人手在外面。当下再不发问,无可奈何地跟着陈麒出雪庐去了。

    叶知秋看着两人走远,依旧坐了下来。

    他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夜实在是等得太久,也太累了。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敢稍稍显出些疲惫的神色。

    今夜过后,也许会背上千古逆臣的骂名,也许会失去亲人对自己的信赖。

    但我若不逆,何来的忠?

    知我者自然知晓,恨我者但恨无妨。

    我叶知秋在四十年前便立下过誓言,以逆臣之名奠我忠诚之心!

    正想着,庐外匆忙赶来一人,正是追曹习文折返回来的郑。

    “如何?可抓到了?”

    郑“唉”了一声,懊丧的神色让叶知秋心中一紧。

    “我见那曹习文背着太子妃跳出墙去,墙外是条后街,我就把人分成两拨分别堵住路口。不料整条路上都挤满了咱的人,还是没发现那小子的踪迹。”

    “这如何可能?他带着个孕妇,还能从你两三百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也十分纳闷,所以又将烟波大街邻近的二十一坊全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更奇怪的是,如今正是大雪天

    ,我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附近的街道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发现,说明他根本就没有往外逃。”

    叶知秋略加思索道:“你是说,他还躲在我这尚书府中?”

    郑摇摇头道:“不怕叶大人怪罪,尚书府中我也擅自带人细细搜过了,没有找到!”

    “那难不成化作青烟消失了?”叶知秋脸色一沉,“足足五千人,如何能让一个带着孕妇的人逃出去?”

    然而责备的语气只是稍纵即逝,叶知秋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

    也许,还真不能怪郑办事不力……

    “康叔在哪里?”叶知秋高声唤道。

    一个身影匆忙出现在雪庐前。

    “老爷有何吩咐?”

    “小姐如今在何处?”

    “小姐……应是早早睡下了吧。”康叔的语气里既紧张,又含糊。对叶知秋来说,这种回答毫无意义。

    他即刻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郑大人,请随我来。”

    郑正奇怪为何叶知秋忽然开始追查自己的女儿,不过很快他明白了其中意义。因为俩人走到叶茵住的小院时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床铺上的被衾甚至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叶大人,你的意思是……令千金把曹习文给藏起来了?”

    叶知秋摇摇头:“比这更糟糕。”

    说着,疾步转向后花园,在花园角落边的一处极不起眼的墙角,对着一块满是青苔的石砖细细查看。

    “果然……他们是从这里跑了。”

    郑全然不解那块石砖有何不妥,问道:“叶大人何以见得?”

    “这石砖上的青苔被人按过,所以留下一点点凹陷的手印,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按过又如何?”

    叶知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按了一下石砖。

    忽然花园中的一处假山慢慢移开,山下出现了一个通向地下的洞口。

    “原来叶大人在此处设了密道!”

    “原是我为防万一时留下的密道,没想到我这个女儿竟然会鬼迷心窍地把那小子带了进去!也难怪郑大人追捕时连雪地里的一个脚印都没瞧见!”叶知秋极是不快,然而归责也该归到自己身上,是怪不得郑半分的。

    “这条密道通往何处?”

    “不远,全长也不过半里地,最多只是出了烟波大街,出口应该是街口附近的一座成衣铺子边,决计出不了城。郑大人现在即刻去追,应该还能追上。”

    郑立刻手一挥,唤了几十个兵士来。

    “去!即刻进密道追上去,探探前方动静!”

    叶知秋依然觉得心神不宁,“郑大人,我与你现在先出门从街面上走,看看成衣铺子的出口处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好!”

    俩人疾走出了大门,只见大街上已站满了龙鳞军的兵士。郑刚要命人驾马车来,叶知秋这边随手接过一兵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身姿矫健,全无文官的怯懦模样。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6551/ 第一时间欣赏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明海山所写的《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为转载作品,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