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三刀
“我是低估了这位东宫太子,曹大人你想想,我那么多次邀请他来我府上吃羊肉他都不来,却趁着把锦绣包裹从宫中送出来的时候告诉我,后日来赴宴。你不觉得此间大有意味么?”
“叶大人的意思是?”老曹一惊,“莫不是他想趁机杀了咱俩灭口?”
“极有可能。”叶知秋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噢,还有曹公子。”
老曹心“哗”地一下就乱了。
“为什么啊!我老曹家对他简直是……”
叶知秋忙用袖子挡在他脸上,示意他切莫高声喧哗。
“这有什么为什么?李公公就该死么?可怜侍奉了圣上一辈子……”
“可我老曹家与他无冤无仇。”
“你挡道儿了,这便是冤仇。”
“可这,我,他……”老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狠狠咬牙道:“但是现在手中握着龙鳞军的是我啊!他就算想要杀我,他敢吗?”
“这我就不知道喽,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当然知道你手中有着两万龙鳞军,硬碰硬的事儿他应该是不会做的。”
“那他打算要怎么做?”
叶知秋摆了个无从得知的手势,没说话。
老曹无奈了,好声好气道:“叶大人,我知道你足智多谋,这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有什么主意还藏在肚子里么?咱以后可是儿女亲家,有什么话就直说啊。”
“唉,曹大人啊。我虽然有些阅历,但也不是事事能料敌在先啊。如今这形势,我也实在是说不好。既然现在看来后日是宴无好宴,那咱们至少得先求自保吧。”
“对对对,自保,先自保!怎么个保法?”
“我方才寻思了一番,要不这样,那一夜你先以巡城的名义将龙鳞军派遣个五千人散在城中各处,尽量避开太子从城西往我家城东来的主道,藏于南北两侧。待太子车驾到了尚书府,再命人将那五千人分作三批,逐层护住。譬如五百人为内围,护在我尚书府外;一千五百人为中围,护在烟波大街周边的十二坊;剩余三千人则护住整个帝都的东南角。这样一来,咱们可进可退,便于相机行事。”
老曹一听,猛点头称是:“此计甚好,他若老实喝酒吃肉,我就当成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若是敢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那我老曹也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我从东门逃出去!”
老曹本想说大不了鱼死网破,终究还是舍不得死,想想凭着一身武艺,逃总还是逃得走得吧。
“如此甚好,咱们先礼后兵。他若仁义,咱也犯不着与他撕了脸,如何?”
老曹一拍大腿,使劲一点头道:“就这么办!”
允杨宫。
自温帝下令整修之后,浩浩荡荡的工程终于告一段落。旧彩斑驳的漆面,陈黄老损的宫墙,连同亭苑、朱栏、枯泉、败草都一并清理修补了一番,宫殿上下显得焕然一新。
太子李重延站在高高的露台上望着远处宫门,心中十五
桶水七上八下好不忐忑。
他暗想,昨日亲手砍了两个小太监,回宫后好一会儿依然手颤不止,去寻那曹习文喝酒,总算是舒坦了一些,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不肯出手帮自己除了李公公。
明明是个习武的人,怎么迂得跟那些酸腐儒生一般,还跟我讲了一堆破道理!不过好在他大约还是心软了,这才找了他老爹来帮忙。
可这叶知秋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
李重延不觉皱眉。
这个叶知秋,总是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行走礼部时就觉得让人有些不自在,不过每次喝酒倒是很会凑趣。
是了,一定是老曹自知脑子稀里糊涂没主意,他儿子找他帮忙他想不出咋办,于是又去找了叶知秋。
也罢,叶知秋毕竟是个稳妥的。从眼前看,这趟差事办得也确实迅速得很。
李重延嗤笑了一声。
找我要宫内的东西去栽在李公公头上,既探明了我的主意,又得了物证,叶知秋的脑子真是好使。难怪当初去了一趟碧海就给我带回个太子妃来,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只是李公公那样的角色,会老老实实地给我去死么?
这还真不好说了,在父皇身边侍奉了那么久,连我见了都要让上三分的人,叶知秋这计策能奏效么?
李重延紧紧盯着宫门口,然而看了良久依然是毫无动静,连个路过的小太监都没有。
天越发阴冷起来,尽管李重延披着一身暖裘,仍是有些捱不住,转身打算回殿里去。
就在此时,宫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正是个急匆匆往殿内赶来的一个小太监,身后还带了个龙鳞军服色的兵士。
他顾不得外面雪尚飘零未止,亲自下了楼台迎了上去。
李重延见了那兵士,忍住没说话,只向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将兵士带去偏殿边的书斋------墨澜阁去。
直到李重延仔细地将所有宫人全都遣去了远处,关上了墨澜阁的门,这才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兵士掏出贴胸藏着的一封信奉了上去。
“曹大人说托殿下洪福,诸事皆顺。叶大人留有书信一封在此。”
李重延一听诸事皆顺,不由心中一喜,顺手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起来,只见信上写着三十二个字,工整的笔迹正是平日里礼部见过的叶知秋亲笔。
“罪人自罪,服毒自戕。
雪过无痕,一切如常。
锦囊未用,原物奉上。
后日小酌,再述细详。”
李重延不觉大喜,这个叶知秋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能让李公公自己服毒了断。本来自己料想那李公公一定会临死挣扎,少不得弄得宅子里血溅八尺,现在倒好,悄么着地就完事儿了。而且连锦囊都没用上?
他忙问道:“锦囊呢?”
那兵士立刻从腰间解下递了上去。
李重延打开一看,果然囊内光灿夺目一样不少。搁在最上面的正是那块千年龙涎香。
“不错,
不错!”李重延连声赞叹,自将锦囊收了起来。
父皇教过我,有些事便得当机立断犹豫不得,谁挡了我的道,那就必须死。
嘿嘿,我还真得了那么几分父皇的真髓。
这个叶知秋,只任了区区礼部一尚书,看来还是屈才了。我将来继了大统,就封他个太师当当,一定能省下不少心。
父皇当初不就是把朝政都丢给了慕云三太师么,每日过得逍遥日子,胜似神仙。
李重延越想越是洋洋得意,想的尽是将来登基之后该如何享乐,早忘了当年他在常青殿当着温帝的面骂慕云氏专权之事了。
既然大事已定,曹习文那小子的臭脾气就一笔勾销了吧。说起来这次还是他跟他爹搬的救兵,这才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李公公。真是个有功之臣呐。
不如……
李重延心情大好,忽然觉得索性干脆就告诉曹习文自己贵为当朝太子算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封赏他。
譬如……赏他一座宅子?
对啊!妙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赏他一座宅子,就赏在皇宫附近,以后没事儿就找他来喝酒,还省得他避不开他爹连说话都得藏着掖着不尽兴。
李重延越想越高兴,全然忘了那报信的兵士还蜡烛似地杵在那儿。
“你去吧,回去告诉他二人,就说后日傍晚我过去。”
看着兵士匆匆出了门去,李重延掂了掂手中的锦囊。
其实这些东西便是赏了他们也不算什么,还算他们识相,不敢擅自留下。
他出了墨澜阁,自往太子妃的昭华殿走去。
这样大的好消息,虽然只能自己心里憋着,但至少能平静如初了。
没人知道我的秘密,只要我不说,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这一路上,宫女和太监们见了李重延都纷纷避让开去。他们都已听说昨天那两个库房的小太监被剁成碎块的事儿,哪里还有不怕的。
到了昭华殿,早有人通报入了殿去。
恰逢今日太子妃朱芷洁倒没在后殿卧着,而是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细雪飘落。
“怎么呆坐在这里?这天上有什么好看的?”
李重延进了殿,见朱芷洁盯着窗外看个不停,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大的雪,我还是头一次见!”朱芷洁显然兴奋得很。
“大么?”李重延探头看了一眼,“也不算大啊。”
“我在碧海国的时候,连下雪都是少见,到了冬日里常常蒙上一层霜就算凑个景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鹅毛大雪。”
“难怪你碧海国咏雪的诗词那样少,原是不能多得的缘故。”李重延笑道。
“我就记得我八岁那年,碧海国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总算把殿外的池子都给冻住了,那一年我和小妹俩人一起堆雪人捏雪团子,开心得不得了,那时候大姐只要忙完功课也还是能腾出些功夫来一起玩耍的。我们就躲在涌金门的城楼上,看见有人打楼下过,就偷偷地把捏好的雪团子往下丢到那人头上……”
第四百零八章 风起
李重延扪掌笑道:“哈哈,原来你小时候也是一样顽皮。”
“丢是姐姐和妹妹的事儿,我只管替她们捏雪团子,我捏得快,她们丢得准,可是砸中了不少人呢。城楼上一堆兵士瞧着也不敢说,只是装成没看见,估计肚子里都在偷偷乐。有一次没注意下面过的是谁,结果正砸中陆阿翁的头上,把他的金冠都砸歪了!哎,那样的日子真是……”
朱芷洁起初还在笑,说到后来语渐惆怅,最后竟然落下泪来。
“真是奇怪,我只是随口一说,怎么就掉泪了。”朱芷洁强笑了几声,清丽的面容上添了愁色,让人看了心中不忍。
李重延知道她在深宫寂寞,除了每日卧榻养胎,也别无他事,以前还能做做菜消遣一番,最近害喜害得厉害,连寻常姜蒜气味有时都禁不住,只能罢手。
“想碧海了吧……”李重延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
朱芷洁笑着摇摇头。
俩人都知道的答案,摇头只会比点头更惹人怜惜。
李重延想起那些碧海的东西还被藏在大内库房里,刚想说那些东西已经送到了,忽然想起朱芷洁曾经心心念念说有一幅父亲的画像,所有的物件里,第一个想看的就是这画像。
对不住了……惟独这幅画像,我不能让你看到。
李重延愧意顿生,暗忖该怎样补偿她一下才好。
他忽然有了主意,附耳过去悄声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啊?”
朱芷洁不觉一怔,“出去走走?去哪里?”
“宫外。”
朱芷洁眼中顿时大放光芒,嘴上却颇为踌躇。
“这……这怎么可以,何况我这还挺着肚子。”
女人有时候的不愿意,不是想要否定,而是想要你替她解决某些问题。她的真实意思是,你替我解决了,那我就跟你去。
李重延笑道:“这又算什么难事了?如今父皇不在京中,我是监国。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说了算的?”
“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吗?”朱芷洁悄悄看了看边上的那些宫女太监,“他们会不会……”
“他们敢?”李重延哼了一声,“不过也没必要大张旗鼓的。你要是愿意,后日一早我陪你去妙岱山看雪景,然后咱们去玉佛寺进个香。到了傍晚,我已经跟叶知秋说了,去他家吃羊肉炉子,上次就跟你提过那羊肉的美味,这次你也一起去如何?”
朱芷洁听到去看雪景拜古寺,已是喜得脸色泛起一片红,听到说去叶知秋家吃羊肉,忸怩道:“这样合适么?以前母皇是绝不会允许我去臣子家中的……。”
“你不想去?”李重延故意逗了她一句。
“我……我……”朱芷洁知道他是在使坏,憋了半天才很小声地挤出个字:“想。”
“那不就行了。规矩是人定的,如今我是帝都之主,我说怎样就怎样。回头让王公公安排一下,替你换一身衣服。咱们轻装出行,那才自在。哦,对了,还得给你备一双不打滑的鞋,不然摔一跤可就麻烦大了。”李重延说着,抚了抚
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忽然有种无奈的感慨涌上心头。
孩子,你也不姓李,可你也终将姓李。
有些事,须得将错就错,只要错得够久,便成了对的。
父皇不就是这样的么?
“重延……”朱芷洁望着李重延,不觉霞扑玉面,娇羞道:“我在这宫中虽然时感寂寞,但与你在一起,便比什么都好。”
“我也是如此,日后我登基为帝,你便是皇后,到那时你若想念母国,我与你再一同回碧海一游又有何妨?”
“此话当真?”朱芷洁又惊又喜。
“怎的不真……”李重延暗自庆幸妻子不识观心之术,如今碧海被伊穆兰打得朝夕不保,连她母亲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不过是姑且一说,纯粹安慰于她罢了。
这正是:
莫笑他人命不长,转眼自成孤魂殇。
两人计议已定,互相瞧着欢喜,倚窗又瞧了一会儿雪景,笑语相伴,自得其乐。
那雪似是应了寒景,越下越不肯罢休,舞得连天上的阴云都瞧不见了。
与此同时,倚窗观雪的可不仅仅是昭华殿中的那两位。
烟波大街的叶府中,叶夫人方才起身。
前一夜她与丈夫之间纾解了不少,又听说丈夫提及女儿姻缘之事,胸中思绪万千,躺在榻上不由胡思乱想了一夜,直至四更方觉疲了闭眼睡去,待醒来时早已过了辰时,几近中午。
许是太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以至于刚起来就觉得肚中饥饿。
她不经意朝桌上望去,尚自散乱着昨夜与丈夫书写的那些字。砚上墨凝之处,脂痕犹然,正是丈夫亲自替自己买来的太师墨的独特之处。
她爱太师墨,他便年年都替她去买,这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
想起丈夫平日里的种种温柔,叶夫人不觉会心一笑。
依他的性子,定是练了一宿的字,也不知他用没用过早饭。不如亲自过去看一看,倘若没用,便与他一起用了。
想到此处,叶夫人自起了身,门外下人听见屋内声响,知道她醒了,便叩门而入。
叶夫人轻轻挥了挥手道:“不用,我先去书房看看老爷。”
下人回道:“夫人,老爷一早就出去了。”
叶夫人一怔:“出去了?这么早?”
她看了看窗外大雪,又问:“这样大的雪天,老爷去何处了?可带了伞?”
“一大早天还未亮,隔壁街的曹大人就过来寻老爷,说是有要事。然后我就看着康叔把老爷送出了府。我依稀瞧见老爷和曹大人坐了同一辆车,往城西边去了。”
“曹大人……”叶夫人听到昨晚丈夫口中的这位将来的“儿女亲家”,心想这俩人怎么忽然就好得秤杆不离似的,就连出门都神神鬼鬼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得知丈夫出了门,不能与自己一起用早饭,叶夫人颇有些失望。本想趁势与丈夫重归于好……也罢。男人总有男人的那些事儿,可这大雪
天的又赶早出门,会去哪儿呢?难不成是被那位龙鳞军的新统领约去打猎了?
她心下有些疑惑,不觉脚下已往丈夫的书房中去。
进了房中,只见窗门紧闭,一切如常,案上的笔墨纸砚放得齐齐整整,就连洗笔罐上的水渍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正是丈夫平日里摆放拾掇的习惯。
叶夫人略有些失望,她本想看看丈夫练了一夜后,是否有些进步,不过桌上的草稿一张不剩也是意料之中。
她又看了看边上的那张软榻,忽然生出几分愧意。
这些日子里让他睡在这样小的地方,真是委屈他了,今夜还是让他……
叶夫人正想着,不经意瞥见榻脚处的炭炉边似是有些黑色的东西。
她轻轻用手拈了点在指间搓了搓,像是什么纸张被焚毁后的残迹。
叶夫人慢慢打开了炭炉,炉中的炭火早已冰冷,银灰色的炭面上铺着一层黑色的炭末,显然是焚稿所成。她低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在炭炉的角落里还夹着几片未被焚毁的纸张残片。
她小心地将那几张残片拈了出来,上面的字迹正是丈夫临摹昨夜提及的那位“权贵之子”的笔迹。
焦黑的纸上,字迹被灼烧得残败难辨,但叶夫人对丈夫的书写习惯了如指掌,有时只是寥寥开头数笔,哪怕字不齐全,也能猜到是什么字。
“……僭越……死……居心叵……”
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看得叶夫人胸中狂跳不已。
她本能性地感觉到,丈夫绝非是临摹字迹想要指点那个“权贵之子”什么书法,而是想要以假乱真!
这个“权贵之子”到底是什么人?知秋他想做什么?……他果然还在骗我么?
叶夫人手中一颤,残稿飘落在地上。
冰冷的书房中,她无助地坐在塌边。
知秋……知秋……你为何如此冥顽不化,难道你我夫妻的情分在那些旧恨之前就那样的不值一提么?
叶夫人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一手撑住榻边,这边已落泪下来。
“权贵之子”……
这人一定不简单,往年什么样的权贵之子入了礼部,丈夫都是不亢不卑,从不示好,如何这次便破了例?
她使劲撑起身来,走到丈夫平日里放置文稿的书架前。
有那么几个书盒中装的不是书,而是他从礼部带回来的公文。
有些公文他白天在礼部写不完的,也会偶尔带回家来写,所以放置文稿的书盒她都清楚得很。
叶夫人打开那几个书盒,里面果然都是各色公文,有一些还盖有礼部的印信,但清一色都是丈夫的笔迹。
叶夫人不死心,一张一张地细细翻拣起来。忽然,她发现有一张字迹全然不同的公文出现在眼前。
那字迹正是与丈夫苦心临摹的字迹如出一辙,倒不如说更加浑然天成一些,显然就是那位“权贵之子”的真迹。
叶夫人急急地看向公文末尾的署名,只见五个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来。
主簿 李重延
第四百零九章 寻父
一件事,若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下来,一定是成了习惯的。
譬如一盆花,日日精心养护,浇水捉虫施肥晒阳从不懈怠。久而久之,哪怕开花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其余的时候也不会想要偷懒。
养得再久一些,竟渐渐忘了是为了什么养的,因为浇水这件事已成了人生的一部分,不需要再有理由。
叶知秋便是这样。
自小蒙韩老爵爷搭救从北境逃到帝都的那天起,他便日复一日地过着隐忍的日子,年纪轻轻任了礼部的侍郎,凭此一点已可一生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但他对慕云氏的复仇和对淞阳的复国的心思就像一个反复念诵的咒语,无一日不在他脑中回荡。
在叶夫人看来,他们拥有的足够多。
在叶知秋看来,他们什么都没有。
叶知秋甚至觉得,只要停止复仇和复国的理念,自己就会像被溶入河中的一粒砂石一样,变得什么都不是。
明明过了五十多年的默默无闻的日子,却最是忌恨被遗忘在角落的感觉。
由“常”改姓“叶”也是他坚定的主意,叶夫人起初只道他惦念族人不肯忘本,便由着他去,直到每年腊月他假借辟谷为名,接连三日水米不进,才察觉到他的执念非比寻常。
每每微笑地向别人说出“在下叶知秋”这五个字,对这位尚书大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和鞭笞?
就像“韩老爵爷”这四个字是韩氏的心头刺一样,姓“叶”这件事同样是自己的耻辱。所不同的是,韩氏是被世人骂,自己却是暗自困苦。
久而久之,他已分不太清究竟是为仇而生,还是为生而仇。但惟有一点他十分确定,那就是他绝对无法将自己与仇恨剥离。
甚至有一年他辟谷两日后已饿昏在后堂,醒来之后仍是不肯喝一口水。
“为何就不能喝上一口?”
“我怕我忘了那些痛。”
“忘了又怎样?”
“忘了,就真死了。”
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被终止,而是被遗忘。如果连自己都忘了,常氏一族就真的死了。
谁也不会想到,表面看上去闲云野鹤清心寡欲得犹如一株孤松的叶知秋,骨子里却是如此的铮硬。
但叶夫人是知道的。
丈夫的一切她都知道,除了有些事她选择不想知道。
然而有些事难道是掩耳盗铃便能过得去的么?
譬如“主簿李重延”那五个字。
此刻的叶夫人比任何时候都想立刻见到丈夫,想要当面盘问他。
这几年里,丈夫的阴毒心思已经越来越超乎自己的想象,就连对晓尘对茵儿,都没什么情分可言。
然而叶夫人坐在前厅足足候了一整个白天,都没能等到丈夫回来。
康叔见叶夫人焦虑的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知道,这几日无论是老爷还是夫人,都有些不寻常。
可他能做的就只是扒在门缝边朝外看,或是竖着耳朵听听有没有什么马蹄声。
然而直到入了夜,烟波大街还是一如既往的静悄悄模样,什么动静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小厮从邻街过来,叩门道:“小人是隔壁曹家的,我家老爷要小人过来传个口信儿,说贵府的叶大人今夜要与我家老爷饮酒,若是耽搁得晚了,宿在那边也未可知,还望夫人莫要担心。”
康叔闷闷不乐地将口信传给了叶夫人。
叶夫人无奈,只得起身打算回房去。
迎面恰好女儿过来,见母亲一脸愁容,问道:“是爹爹还没回来么?”
叶夫人点点头。
“爹爹今日又不上朝,如何还没回来?他去哪里了?”
“你个小孩子,不要管那样多……”
“小孩子小孩子,我都十七啦!哪里还小?何况爹爹今日就是很奇怪啊,往常连大门都懒得出的人,怎么出去了一天还不见踪影?”
康叔忍不住说道:“小姐,老爷是……”
话刚出口就被叶夫人用眼神止住,只得闭了嘴。
叶茵见母亲不让说,便假意道:“不管就不管嘛,我还懒得知道呢。”说着扭头就走。
叶夫人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
“书房!练字!爹给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康叔立时会意,朝叶夫人行了一礼道:“书房冷得很,我去给小姐把炭盆暖上。”
两人一前一后抛下叶夫人到了西厢房边上的小书斋,这是叶知秋替女儿单独辟出来的一块幽静地儿,专门用来读书写字。
叶茵见母亲并未跟来,转头向康叔问道:“好啦,康叔你现在可以说了,爹爹去哪里了?”
“老爷一早就跟隔壁的曹大人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方才曹府的人过来送口信,说老爷今夜在曹府饮酒,饮得晚了兴许就宿在那儿了。”
“什么?”叶茵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爹?酒宿别处?”
“是啊。”
这如何可能?爹爹连饮酒都是极少有的事,更别说夜宿在外了。
“这个什么曹大人是个什么角色?怎么爹爹与他这般亲密?”
“这个……”康叔的脸色忽然不自在起来。自从前一夜他听到叶知秋与曹飞虎提及儿女亲家之事后,就觉得好像心里藏了桩天大的秘密一样,心虚得很。
叶茵见他神情古怪,疑心道:“康叔你定是知道些什么。还不快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哇。”康叔一心想要隐瞒,可话刚出口脸上居然忍不住傻笑起来。
一直以来都以为老爷是要把小姐许给公子的,可公子自从去了碧海后就再没回来,老爷夫人缄口不提,自己也不敢问。
然而小姐可是一天天大了,同龄的大家闺秀们大多都已暗地里说了亲,惟有叶府是静悄悄毫无声息,据说朝中大臣们都知道老爷为人极是孤高不好打交道,偶尔有愿意来试探一下的,刚启了话头就都被老爷给拒了。没想到老爷是看上了邻府的曹公子……
叶茵越看康叔那似笑非笑的脸越狐疑,一甩袖子道:“不说
拉倒,我这就去曹府找爹爹去。”
康叔忙拦住她道:“小姐,这可使不得。这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定然知道是我告诉小姐的。”
“康叔,你也知道,爹爹和娘都闹了那么久的别扭了,现在爹爹居然连家都不回了,这样下去岂不愈演愈烈?康叔你忍心看着我娘那样唉声叹气吗?不就是喝酒吗?能有什么正经事……我去寻爹爹让他早点回来,省得娘又气闷得吃不下饭。”
“说不定还真有的正经事呢……”康叔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哦,没什么。”康叔转念一想,说得也是,要说让谁去叫老爷回来,还有比小姐更合适的了吗?
“那小姐可得悄悄地从后门走,莫要被夫人知道了,先说好了,康叔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行啦!知道了。”叶茵说着,从边上书架的锦盒中取出几张写好的字放在桌上,“喏,娘要是问起,就把这几张字拿去。”
那几张字都是叶茵闲时写好藏在盒子里的,有时她想偷偷出去玩,便会取出几张交给康叔,然后装成在书房练字的样子,实则从后门溜走。
康叔熟练地接过来往兜里一揣,应道:“好嘞,小姐放心。”
俩人准备停当,将书房的灯点得通明,这才悄悄往后门来。
叶茵刚到门前,方觉外面一阵寒意袭来,直打了个哆嗦。
康叔见状要替她回去取件皮袄,被她止住道:“罢了,再回去万一被娘撞见反而不好,你去边上下人房里随便找一件厚一点的外衣借我披一下。”
“那如何使得?下人们穿得一身汗臭,可别熏坏了小姐。”
“哎呀,别婆婆妈妈的了,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么多作甚?”叶茵挥挥手,“赶紧去。”
康叔无奈,只得转身就近去取。一会儿抱着一件青白色的灰鼠短皮袄过来。
“小姐,一时寻不见合适的,就这件瞧着还算干净又厚实,但这是看门小厮穿的……”
“无妨无妨。我去去就回,没那么多讲究。”叶茵把袄子一披,径直出门去了。
叶茵曾经听下人们议论过,说邻街的邹阁老家一夜之间就全搬走了,搬进来的是个什么曹统领。
她自然不认识什么曹统领,但邹阁老家是经过无数次的。所以轻车熟路地拐了街角到了府前,果然见大门上悬了“曹府”二字。
叶茵到了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便上前叩了几声,不料好半天也没人出来应门。
奇怪……是没听见么?
说起曹府的大门,平日里是根本不关的,正如之前提到过,老曹怕耽误太子心血来潮忽然跑来喝酒,便命人守在院子里。
可偏偏今日就是不同。
傍晚时分曹府的下人们发现老曹慌慌张张地带着叶知秋入了门,便交代府中所有人将各处门户紧闭,既不许出,也不许进,然后就俩人躲在西暖阁里窃窃私语去了。
下人们那叫一个高兴啊。
这大雪天要是还坐在院里看门,那不得冻成冰雕?
第四百一十零章 翻墙
老爷既然吩咐紧闭门户,那就全关上!谁叫门也当没听见。
也有人担心地嘀咕了一句:曹公子好像又偷偷溜出去玩了。他要是回来叫门听不见咋办?
立刻有人笑起来:你何曾听见过曹公子回来是叫过门的?
于是大家都跟着哄笑起来。
天寒地冻,夜长难熬,下人们偷偷去厨下取了些酒肉,又取来牌九骰子,便躲到仵房里去赌钱作乐去了。
这么一来,任由叶茵在那里叩门叩了半天,哪里还有人能听得见,倒把叶茵给冻得浑身哆嗦。
她本想来叫爹爹回家也就是个一会儿工夫,所以托大只披了个皮袄,没想到手都冻青了还没人应。
叶茵从小脾气就倔,家里除了叶知秋都是顺着她来,便是苏晓尘也总让着她。这会儿吃了闭门羹,心下越发不痛快起来。
寻常姑娘到这份儿上大约也就死心回家去了。
可叶茵没有,她琢磨了一会儿,依稀想起旁边的巷子中还有个偏门,或许去那儿叩门可以试试运气。
她转身入了巷子,时值已入了夜,巷中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地上雪光莹莹,勉强能认出路来。
叶茵凭记忆走到偏门前,使劲儿叩起门来,不料依然无人应答。
这又冷又累,还被堵在门外,真真让人窝火到极点。
叶茵气得忍不住使劲朝门上砸了一拳,不料脚下有冰一滑,摔了个仰八叉,直疼得她哭出声来。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似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叶茵惊得止了哭声,叫道:“谁?”
她尚未听到回答,只觉身子一轻,似是被人从地上托了起来。
“你又是谁?在此叩门。”
叶茵骤然被一男子近了身,忙往后躲去,直靠在门上。借着雪光她这才看清,眼前这人与她差不多年龄相仿,正露着一口白牙朝她笑。
“我……我来寻人。”
那男子看了看曹府,奇道:“寻人?你认识这户人家?”
“不认识。”
“不认识你寻什么人?”
“我……”叶茵忽然觉得被人发现自己这么灰头土脸地在这里叩门还摔了一跤很是丢人,便含糊其辞道:“我是隔壁叶府的下人,听说我家老爷在这里喝酒,我有事来寻他。”
她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个男子正是曹飞虎的独子曹习文。
曹习文一早听说老爹有事出门去了,喜得连翻了几个跟头,犹如孙悟空解了紧箍咒,立马后脚也溜出门去了,一直玩到天黑才回来。
他从来不走正门,总是习惯从偏门处跃墙而入,一来不易被老爹察觉,二来嘛……跳一下就解决的事儿,干嘛还干等在门前让人来开门呢?
不料今日刚到门前,就看见一人在那里叩门,他好奇之下就在暗中看了一会儿,直看到那人摔个仰面朝天,这才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起初见叶茵穿着寻常看门小厮的皮袄,黑暗中又看不清楚面孔,便未在意,直到托起她的那一瞬间,觉得身轻
腰细,隐隐还透来一丝脂粉香气,这才反应过来是个女儿家。
一个下人,女扮男装地跑到我家来叩门,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叶茵自报了家门,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反问道:“你又是谁?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曹习文笑笑不答,指着远处的大门道:“好好正门不走,怎么来这偏门?”
“我在正门叩了半天也没人应,这才来了此处。”
“这如何可能,我家的门从来都不关。”
“你家?你是这家里的人?”叶茵大为意外。
曹习文暗想,你既然穿着看门小厮的衣服不肯说实话,那我也来骗骗你才好,于是改口道:“哦,我也是这府上的下人。”
叶茵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看你这身装束也就是个下人。”
曹习文是习武之人,向来不愿意穿那些寻常公子的长袍宽袖,着身上的也都是些朴素衣物,一瞧之下确实不起眼。
叶茵说他是下人,他丝毫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回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各自府中的下人,今日见面,真是有缘啊。”心中却暗想:原来叶府中的丫鬟这么笨手笨脚,叩个门都能把自己摔一跤。
“你既是曹府上的,那赶紧开门让我进去,我真有急事寻我家老爷呢。”叶茵不耐烦道。
在曹习文脑中,从来就没有门的存在,叶茵让他开门,还真难倒他了。
他想了想,说道:“开门可以,但你要把眼睛闭上。”
叶茵奇道:“这是什么古怪?”
“你想进去就闭上,不然我不开。”
叶茵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又想进去寻人,只得将信将疑地将眼睛闭上。
不料刚闭眼的瞬间,忽觉那男子搂住了自己的腰,惊得她立刻睁开眼。然而不睁还好,一睁眼发现脚下腾了云般已离地四五尺,一颗心被吊在半空下不来。
曹习文稳稳地搂着叶茵落了地,叶茵甚至被吓得忘了叫。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曹习文还没回答,叶茵已恍然大悟般指着他说:“我知道了!你是贼!你是贼啊!”立刻挣脱开去,退了好几步靠在墙边。
曹习文哭笑不得,但觉得颇是有趣,索性嘿嘿笑道:“唉呀,老子今日还没开张就被你发现了,怎么办?要不……杀你灭口?”
叶茵未料到自己还真说中了,几乎腿软,她浑身哆嗦道:“你别过来!别……来人……”
“啊”字还没喊出口,曹习文早已蹿到她身边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叶茵被捂得有些喘不过气,靠着鼻缝使劲儿喘着气。
曹习文的手指紧紧扣在了她的唇上,叶茵本想使劲儿地咬他一口逼他撤手,忽然闻到他手上一阵浓浓的蒜味儿,熏得她哪里还能张嘴。
那是曹习文午后寻了家炸酱面店,吃面时剥了两瓣生蒜时留下的气味。偏生叶茵平时最讨厌生蒜,当下紧紧憋着一口气。
曹习文见她忽然老实不出声了,还道她听话,这才略松了手道:
“可
惜啊,我看这户人家穷得很,大约也没啥好偷的。要不……这样吧,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别张扬,我也不杀你,我再送你出了这墙,你自悄么着地回去,可使得?”
叶茵早就怕得浑身酸软连站稳都难,听说能逃得性命,如何还敢说个不字,急忙点头答应。
于是曹习文搂着她又是一起一落,将她送出墙,在她耳边轻轻嘘了一声,这才撤了手。
叶茵得以挣脱,哪敢再逗留,立刻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外逃。可没逃几步,大约脚下有冰打了滑,又“啪叽”一下摔地上,看得曹习文在躲在暗处笑得肚子疼。
看那叶大叔是个挺稳妥的人,怎么他府上养的“丫鬟”那么蠢笨,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曹习文刚打算再跳墙回去,忽然瞥到雪地里似是嵌了个什么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随身的香囊,上面绣着芳草茵茵,做得甚是精细。
难道是方才那丫鬟不小心遗落的?
他拿起香囊凑近闻了闻,虽然辨认不出是什么香味,但觉得淡淡幽幽地沁入心脾,甚是舒畅。
缘分,妙不可言。
曹习文玩了一整天,心情舒畅,他把香囊挂在手指上,哼着小曲又跳进院子里,这才发现府中各处都漆黑一片,似没人似的。
奇怪,这个时辰爹还没回来么?
忽然墙角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曹习文何等敏锐,立刻一个箭步跃过去逮住那人的衣领。
那人看清是曹习文,急忙讨饶道:“公子,公子莫打,是我啊。”
曹习文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中一个仆人唤作阿福的。
“你贼头贼脑地在这里作甚?”
阿福确实心虚,那是因为他刚才还在后院和别人赌钱喝酒,途中内急出来解个手,又怕被人看见,便故意没提灯笼出来,谁知道刚绕出廊下就被曹习文给撞个正着。
赌钱本是曹府上禁止的,阿福见了曹习文怎能不慌?
然而曹习文其实私下知晓他们这些破事儿,只不过平日里懒得去点破,见他神情又吞吞吐吐,已猜到了几分。
“我爹呢?还没回来么?”
“回……回来了,和隔壁的叶大人正在西暖阁里说话。”
“哦?”,曹习文想起方才那叶府的“丫头”说前门叩门无人应,原来叶大叔真在自己家里。他又问道:“那为何院子里黑灯瞎火的连个灯都不点?还有,为何前门也关了?”
“老爷一回来就吩咐说把前门和偏门都关严实了,还说有任何人来都装成没听见。”
“这是为何?”曹习文奇道。
“哎唷,这哪儿是小人能知道的的事儿啊,老爷让下人们不必伺候,都退得远远的,好像是要跟那叶大人商量什么要紧事儿。”
曹习文对他爹的那些“要紧事”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一听他爹没问他为何不在家,已是心头松泛下来。
“嗯,你去吧。”
阿福见小主人总算松了手,转头就向溜,忽然又被脑后一声喝住。
“且慢!”
第四百一十一章 雪夜
“公子还有何吩咐?”
“这夜已深了,你们也别玩得太过火。我这边装没看见,你们也得识趣一点,若是我爹回头问起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阿福立刻会意,谄笑道:“公子今儿个哪儿也没去,尽呆书房看书呢。”
“啊呸,这鬼话我爹能信啊?我自己都不信好吗?”
“呃……”阿福马屁没拍上,甚是尴尬。
“就说我不舒服,睡着。”
“是是是!公子在睡觉,睡觉……”
曹习文这才满意地挥了挥手,转眼阿福已消失在拐角处。
爹和那叶大叔有要紧事?
还不是拿着酒杯在那儿侃大山瞎扯淡么,皇帝老儿都带着兵打仗去了,这帝都还能有个屁要紧事儿啊。
曹习文嘿嘿笑了一声,笃悠悠地自回房去,躺在床上想起方才那个“丫鬟”,又摸出那香囊嗅了嗅。
虽然长得不如江边那个女刺客漂亮,不过胜在有趣,哪天不如偷偷摸进叶府去逗逗她?
他这边这么胡思乱想着,想到有趣的地方自笑几声,哪里知道那一头叶茵被他吓得不轻,又摔了两跤,跌跌撞撞地逃回叶府。
康叔原是守在后门候着叶茵的,见她半天不回来就心急想要去寻她,忽然看她狼狈不堪地逃回后门,刚进来就急着叫道:“快!快关门!”似是屁股后面跟了只老虎一般。
康叔忙关了门,问道:“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哎呀,手上怎么青了一块。”
叶茵委屈地哭出声来:“手上算什么,我屁股上才疼呢。”
康叔提着灯笼看了看淤痕,猜想是踩着冰滑倒了,忙说:“我先扶小姐回房,回头就给小姐把跌打药酒取来。”
叶茵又疼又冷,只得勉强跟着康叔回了房,想起方才那贼,恨恨骂道:“该死的窃贼,休要再撞我手上,不然一定让你好看!”
曹习文与叶茵各回各家之事且按下不提,老曹与叶知秋回了曹府后便入了西暖阁,紧张兮兮地在那儿商量接下来的事儿。
叶知秋建议老曹将龙鳞军抽调五千人分成三层围住帝都东南角的计划很合老曹心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此三层合围,正是攻守兼备的稳妥心思。
然而老曹刚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又被叶知秋给扯住了。
“曹大人这是要传令下去?”
“可不是么?兵贵神速,我早早地把人安排好,今儿个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传给谁?”
“陈麒、郑……”老曹话刚出口,发现叶知秋正笑得古怪,恍然大悟过来,问道:“叶大人的意思是……此二人不可靠?”
“龙鳞军的事儿宛如曹大人的家事一般,我叶某怎可擅言,只不过那两位副统领与大人之间有几分可信,我也实在不清楚。既然眼下行的是隐秘之事,最好还是由曹大人亲自暗中调兵得好,不然万一风声走漏……”
“叶大人说得极是!”老曹猛点头赞叹道:“哎呀,叶大人这般
细密的心思做个文官真是屈才了,这要是在咱们龙鳞军里,定能做个参军……”话刚出口觉得不对,参军不过正三品武官,怎及叶知秋从一品的官阶。
叶知秋懒得计较老曹嘴笨,叮嘱道:“曹大人,今日夜已深只能作罢,不如回头一早就回龙鳞军营中早做安排。为了防止那两位副统领察觉兵力调动之事,请曹大人找个由头将他们支开为妥。”
老曹想了想,问道:“要支开那二人不难,可还有什么讲究?”
“既然首当其冲的是帝都的东南角,那就将其二人支去西北角便可。譬如……我记得龙鳞军的火器营不是在西北角么,派他们去例行检点不就行了?”
“好!”老曹一口应承下来,然而坚决的神色持续不过瞬间,又显出大为踌躇的样子。
“叶大人……万一,我是说万一……那太子真的要对我等不利,我们果真也要翻脸么?”
叶知秋正色道:“曹大人,我只问你,若不翻脸可有活路?”
一句话把老曹问得无比揪心。
“行吧……”老曹的口气中尽是无奈。
“还有件事,那假太子过来赴宴,按常理说,咱们宴席上必分主次,他当居主位,只是曹公子还全然不知情,宴起时见他居高位,必生疑心。”
“这倒是,叶大人可有何好办法?”
“我家后院中有一雪庐,半亭半舍,虽称不上气派,还算个雅趣之处。雪庐正中设有一四方炭炉,炉边足可围坐十人,不分主次,雪天一边烤肉饮酒,一边赏雪聊天,甚是写意。我打算明日之宴设在那里,入座时三三两两,也就遮掩过去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老曹连声称赞,心想,读书人真会玩,这尚书府可能还没我这统领府大,里面的花样却恁多,赶明儿我在后院也搞一什么庐,和儿子烤肉喝酒去。
俩人计议停当,又饮了几杯,叶知秋为了稳住老曹的心思,只把些儿女亲家的话来撩拨他,诱得老曹遐想连篇,一时忘了明日的凶险,恨不得立时就攀了这门好亲事。
叶知秋见话头的火候已到了七八分,老曹也有些醉意涌上面皮,便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是北风乱舞,大雪纷飞,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老曹亲自撑着伞将叶知秋送回叶府,这才放心。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烟波大街,重重地呼出一口酒气,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雪夜里,自己和发小李卓一同溜进尼姑庵偷冬枣的事儿来。
那时家里总是缺一口粮没什么吃的,能偷得几个枣吃是极大的乐事。李卓身子没他结实,脑子却比他好使,所以俩人里总是自己翻墙偷枣,李卓则在边上望风。分工明确合理,自然屡屡得手。
那时李卓还会叮嘱他先偷靠外边的枣,里面的枣下次再偷。
“为何?”老曹不解。
“老尼姑们从里面往外看,看到里面的枣还在就不会疑心,这样咱们就可以多偷一回。”
“原来如此,你脑子真好使。”
老曹记得那时李卓听了这话全无得意,反而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
李卓颇有些可怜地看着自己说:“我脑子好使,你脑子却不怎么灵光。我自不会有坏心思害你,可难保将来别人不会。我在想,以后你再遇上像我这样聪明的,还是躲远些得好。”
那时自己和李卓都只有十二三岁,不过论人情世故,自己也确实差了李卓许多。
躲远些?
譬如叶知秋?
话说得容易,若没有叶知秋,自己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做人怎可疑神疑鬼?毕竟是要与自己做儿女亲家的人,断不会有什么坏心思。何况这件事上他样样参与其中,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疑他,岂不自寻烦恼?
冷风吹来,老曹站在雪地里忽然打了一个“嗝”,一阵暖气呵出,肚中甚是舒服。
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开怀畅饮了,自做了统领之后,便再没和营中的那些弟兄们喝过酒,还真有些惦念。
老曹不觉笑了一声。
哎,这人呐,真是奇怪。
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总能有那么一群好兄弟凑在一起,统共只够买一碗酒,也能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喝得开心。
如今自家的酒窖里放着喝不完的酒,喝酒的海碗却变成了五钱的小杯,还没几杯下肚,对面的人就已经文绉绉地称赞道:“海量,海量!”
海你娘个头,老子还没喝够呢。
然而每次只是心里嘀咕,脸上终究还是讪笑一番放下杯子,再陪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真不痛快……
儿啊,爹爹果然还是不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甭管他们有没有花花肠子。
可爹爹却总想让你变成读书人。
爹也说不清这是为啥。
是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只要他们觉得某一类人有前途,甭管自己喜不喜欢,都会逼着子女去变成那副模样,还总会说出那句“金玉良言”。
这都是为你好。
许是爹心里迷惑不定的事儿太多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所以才会一会儿逼着你读书,一会儿又拉着你去傍太子爷。
放任你自己去闯爹不放心,也觉得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
可强拽着你走爹想走的路,这路通往何方爹又心里没底。
想想转眼爹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这辈子却还没活明白,难呐……
老曹觉得鼻头一酸,忙咳嗽了几声,想把眼泪给憋回去。
雪越下越大,那把油伞遮不住老曹魁梧的身子,转眼肩上已积了一层白。
他索性收了伞,深吸了一口气,趁着酒势扯嗓子唱道:
“北风紧,雪夜长。
风吹茅墙透骨凉。
衣寒肚饿难自捱,
残柴冷灶无余粮。
墙外冻死没人葬,
墙内饿死自哭丧。
投胎莫要来泾州,
何处不能是故乡?”
沙哑的歌声回荡在大街上,随着北风阵阵卷得远去了,只留下一个男人的身影立在风雪中许久未动。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进香
天刚蒙蒙亮,允杨宫里的王公公就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太子殿下带着太子妃微服出游的日子,自昨日一早太子吩咐自己之后,他便上了一百二十个心。
他先是重新取出了那件“百宝衫”,层层叠叠地添了许多东西进去,这可不比昔日里,现在王公公要伺候的是俩人……哦不,是仨人了,随时取用的物件自然是要翻一番不止。
一想到将来那位胖胖的小麒麟,王公公就喜得心里笑开花,觉得往百宝衫里揣多少东西都不嫌多。
拾掇停当之后他又跑到宫门口查看了出游时的车驾。太子妃这怀着龙裔,绝不可有失。小到车上的暖炉软枕是否齐备,大到出行的路上可有颠簸不平,王公公都仔仔细细地勘验询问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放心。
今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赶到了御膳房,查看了早先吩咐备下的各色点心。太子妃吃不到碧海的鲜鱼,那么仿制些碧海的点心总还是能做到的。王公公精通糕点的手艺,他特意寻了五种上好的陈皮,将太子妃在双泉亭中曾做给太子吃的“五味杂陈饼”仿了出来,以博两人一喜。
哎,为了两位殿下……和那位小殿下,老奴花多少心思都是心甘情愿。
王公公心情愉悦地在宫里奔波了一大圈,正打算回允杨宫去,估摸着时辰该是两位殿下起身的时候了。
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聚在常青门前窃窃私语,似是有些不安。
王公公认得那几个是侍奉于常青殿的小太监,是李公公的人。
宫里几个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之间,都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恪守甚严,所以那几个小太监再怎么偷懒聊天,王公公也懒得去管,只装作没看见。
不料那几个小太监瞧见王公公打门前过,却齐齐奔了过来。
王公公一皱眉,只得开口问道:“你们不在殿前当差,寻我来作甚?”
其中一个伶俐点的小太监回道:“王公公,我等入宫年头不长不经事,眼下有好几件要紧的事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望王公公能教教我们。”
“你们都是常青殿的人,不去寻李公公,如何来寻我?这宫里的规矩你们师父没和你们提么?”
“我们正是见不到李公公,无奈之下才来问您……”
“嗯?李公公去哪儿了?”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前日里,太子殿下说让师父回海定庄去养病,说是圣上不在宫中无需人伺候。”
“噢,那是殿下宽仁,不挺好的事儿么?”
“往日里师父腰不好,圣上也有让师父回庄子上养几日的,可好歹我们几个还轮流去海定庄上跟着,主要是宫里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以让师父替着定夺。可这一次,不仅被派去的太监都被赶了回来,就连殿下派去守庄子的宫中禁卫也一并给赶回来了。如今我们想要寻师父,但消息又递不进庄子里去,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王公公“咦”了一声。
这事儿好生奇怪。不过就
是去养个病,太子怎么还派了禁卫去守庄子?而且天底下还有谁敢把禁卫给驱回宫的?
“谁把禁卫给赶回来了?”
“听说是……龙鳞军。”
龙鳞军?
王公公纳闷了。
派去守庄的禁卫自然是太子的意思,可龙鳞军的曹飞虎也是太子的人呐,难不成太子闲着没事儿干自己左手和右手打架?
王公公向来一心侍奉太子,既不愿掺和李公公的事儿,更不愿掺和大臣们有牵扯的事儿,当下呵斥道:“你们师父不过就是回庄子住几日,大惊小怪些什么?连养个病都不安生!圣上不在宫里,能有什么事儿就是要天塌下来的?都乖乖地等几天,等你们师父回了宫再说!我这儿还忙着呢。”
说完便打算要走。
小太监们见王公公只是推托,急得申辩道:“实是不得已才来寻王公公,且这事儿也是太子殿下下的令,前日里殿下连砍了两个小太监,我等惧怕不已,担心再有什么差池丢了性命……”
“住口!”王公公怒目一喝:“你敢再提前日之事,我先让人杖毙了你!”
太子砍人的事王公公早已知晓,虽然那一日太子性情大变让人惊惧,但王公公始终认为那是太子任了监国以来过于操劳心神俱疲所致。
可怜的孩子,圣上忽然就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搁谁都诚惶诚恐忧心忧思,怎么能怪他脾气暴躁呢?
不过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太监,宫中办不好差被打死的宫人数得过来么?反倒是这事儿切不可让圣上知晓,不然为了仁德之名太子少不得要挨圣上一顿骂,那多不值当。
什么样的事,都没有太子殿下来得要紧。
王公公的一声喝,顿时吓得那群小太监再不敢言语,草草行了一礼便逃远了。
“不识轻重的东西!”
王公公骂了一句,想到再不快点回去便要误了殿下起身的时辰,转身急匆匆地向允杨宫赶去。
昨夜刮了一整夜的大风雪,今早便放了晴。阳光普照之下,整个万桦帝都银装素裹晶莹剔透,亮堂得让人有些晃眼。
太子妃一反常态早早地便起了身,看着如此晴朗之日,心情大好。
想到来了苍梧国那么久,终于可以出宫好好透透气,昨夜还担心今日天候不佳,没想到天公作美,不仅止了雪,连风都息了。
太子李重延见她高兴,也跟着高兴。
总算能补偿她一些。
“今日我便好好陪陪你,什么朝堂的事,都待明日再说。”
“那妾身可真是罪过了。”朱芷洁笑道。
忽然廊下一只绿皮鹦鹉跟着叫道:“罪过!罪过!”
朱芷洁转头皱眉道:“真是个断章取义的。”
两人说笑间,王公公已回到宫中,自将一切安排得妥当。
于是李重延带着朱芷洁换了轻便的衣服,驱车一路奔西郊的玉佛寺去。
正值寺外红梅盛开,披雪一衬显得分外精神。
梅花乃是寒物,碧海国并不多见,且郊外的红梅一连数顷甚是壮观,将朱芷洁看得赞叹不已。
俩人看罢梅花,入了寺院去进香。那玉佛寺早先得了消息,已将寻常香客一概拒在门外,又将香花鲜果烛台华幡里里外外换了个新,尤其是送子的观音像前,特意点了十八盏大海灯,以图二位殿下心悦,多赏些香油钱。
江山社稷的皇裔子嗣,这点香油钱算什么?
李重延笑吟吟地挥挥手,王公公早命人将数盘的金锭子端了出来。灿灿生辉处,看得那方丈心花怒放,嘴里一车车的吉祥话往外倒,卑躬屈膝地卯在后头亲送了太子和太子妃出了观音殿。
刚出门,李重延瞧见殿前的百年银杏树边站着俩人,一男一女,衣着华贵,皆是五十开外的年岁。
那俩人也瞧见了李重延,忙上前叩拜。
李重延这才看清,是户部尚书裴然,身边的那妇人正是他夫人。
“臣不知殿下到此进香,真是偶遇啊。”裴然又惊又喜的模样。
王公公立在在太子身后看了一眼玉佛寺的方丈,方丈却低眉敛目只作不知。
这个老秃驴……
太子进香,寺院早就将闲杂人等清了个干净,能在这当口候在观音殿前的,必有蹊跷。
王公公心里清楚,帝都西郊的寺庙大小过百,皇室中人独独爱来这玉佛寺,定是这裴然暗中使了银子曲通了玉佛寺的方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来报信,才能这样不动声色地潜过来与太子套近乎。
李重延眉头略蹙,今天是他想陪太子妃的日子,除了晚上去叶知秋家中吃羊肉,他并不想与这些大臣们纠葛。
然而裴然就是裴然,怎会不有备而来。
“二位殿下,大雪初晴,也算是喜人的吉兆,既然已进完了香,臣的家又离得不远,何不去寒舍小憩片刻?臣家中有几株腊梅也开得很好……”
李重延有些不耐烦,伸手止言道:“不必了。”
裴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容却连半点都不僵,悄悄朝妻子递了个眼色。
裴夫人立时会意,热情洋溢地朝朱芷洁拜道:“哎呀呀,太子妃殿下果然是天家仪容,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见,方知我那表弟媳妇说得丝毫不差呀!”
朱芷洁一怔,“你家表弟媳妇?”
裴然立刻接了话头道:“内人的表弟娶的是碧海望族的女儿,是太液人氏,所以知道殿下,也会与我们提及。”
“哦?不知她尊氏是……”朱芷洁一听是碧海太液人氏,不禁追问了一句。
“她姓秦。”
朱芷洁知道太液国都有四大望族:陆、鲁、秦、潘,她想了想问道:“不知碧海礼部的秦道元与她是……?”
裴夫人似是候着这句话般立刻点头应声道:“秦侍郎正是她胞弟。先前秦侍郎病没了,她回碧海陪伴老娘呆了些时日,刚回苍梧不久,这几日正好串门在我家中住着呢。”
“哦,果真?”朱芷洁被说得大有兴趣。
第四百一十三章 备宴
裴夫人见朱芷洁追问,笑逐颜开道:“怎的不真,她从碧海回来,我们都说她不过几日,怎么一下就变回了太液国都的口音,听得我们时常摸不着南北,不过要是殿下在,必然是能听懂的。”
四海千金皆易得,乡音几声最难逢。
朱芷洁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重延一眼,恳求的心思溢于脸上。
李重延见她神情知她心意,轻声笑道:“你若喜欢,那咱们就去坐一坐。”
王公公在身后不禁暗叹,这裴然虽说家底殷实素日里结交广泛且出手阔绰,可到底不是单靠一个钱字。他能三言两语就把太子妃的心思给打动了,不仅是有备而来,更是善察人意,难怪总能在朝上谏言时占得一席之地,堪称朝中的一棵常青树啊。
帝都西郊这边裴然夫妇喜滋滋地将太子与太子妃迎入裴府中暂且不提,城东南的叶府中,叶夫人正心神不宁地坐在前厅。
昨夜她本想当面询问叶知秋关于“主簿李重延”一事,不料苦等未至,只得先去睡了。今晨叶夫人特意起了个早,然而没想到叶知秋竟然起得更早!
康叔一脸难色地答道:“夫人……老爷天没亮就出去了。”
“又出去了?他去哪里了?”叶夫人越发诧异了,这绝不像是丈夫的习惯。
每逢帝都大雪时,因各地山路崎岖行走不便,连休两三日朝议也是有的,但丈夫向来都是偷闲在家练字读书,从不出门,怎么会接连两日都早出晚归,连脸都不露。
“这……”康叔踌躇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说道:“我悄悄地问了驾车的王贵,他说老爷吩咐他去帝都西边的火器营。”
火器营?叶夫人暗忖,那是韩家军驻扎的旧地,现在当属龙鳞军所辖,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和谁一起去的?是邻街的曹大人么?”
“那倒没有,老爷是独自一人去的。”
叶夫人更不明白了。
康叔扶着叶夫人坐下,又道:“夫人,老爷临出门前交代了件重要的事,要夫人辛苦。”
“什么事?”
“今晚太子殿下要来咱家里……”
“什么!”叶夫人蹭地站了起来,她现在已如惊弓之鸟,一听到太子不由就绷紧了神经。
康叔不解,太子虽然身份贵重,可平时也常听说他会去臣子家中做客,夫人如何这般紧张。
按理说,历朝历代中但凡皇子与大臣走得太近都是忌讳,不过多数是因为皇子众多时,难免形成党争的局面。可李重延向来就是独子,无人与争,自然也就无所谓党争。何况温帝知晓自己这个儿子不热衷政事,只是贪图安逸。太师府衰败之后,太子若是肯花点心思在朝堂之上温帝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会禁止他与大臣来往,所以太子想去谁家就去谁家,温帝从不在乎。像裴然这样的大臣正是摸到了温帝这种心思,才敢蠢蠢欲动地想方设法去接近这位储君。
“夫人,老爷说,用来款待宾客的羊肉是早先就备下的,倒不用太操心,宴席想摆在雪庐中,请夫人帮忙安排。另外,老爷说夫人身体不适,小姐也睡得早,今夜不必
列席。”
叶夫人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丈夫不让自己出现,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此宴定非好宴!
“不,我身子已大好,老爷多虑了。康叔,今夜你让小姐早些安歇,我会与老爷一同款待宾客。”
叶夫人说得甚是坚决。
“走,康叔,我先与你去雪庐看看,今晚既然是殿下亲至,须得仔细准备,绝不可有失。”
其实大雪后的清晨,早起的不止是太子夫妇、裴然夫妇和叶知秋夫妇,还有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按照他前日晚上与叶知秋商量的那样,今日那个假太子要来烟波大街,所以他必须一早赶去龙鳞军大营,先是下令将陈麒郑两位副统领遣去火器营例行巡营检点不让他们掺和进来,然后亲自调拨五千人悄悄埋伏在帝都各处,护住东南角。
这些都是极其隐秘的事,必须小心再小心。
曹飞虎打起十二分精神,吩咐府中下人们今日亦紧闭门户,尤其叮嘱不要让曹习文出门,只待晚上一同赴宴。
下人们赌了一宿的钱,正困乏得要死,一听让关门,纷纷暗自窃喜应声称是。只是苦了曹习文,想到要憋上一整天,不免唉声叹气一番。
赏雪、备宴、调兵、闭门。
奉谀、猜忌、密谋、蛊心。
所有的人如同棋子般星罗于同一张棋盘之上,在同一时间按着自己的步伐演绎着你来我往,然而随着棋子越聚越密,一场酝酿已久的风云之宴终于拉开了帷幕。
雪庐。
这是整座叶府中叶知秋花去心思最多的一处地方。
搭造庐顶所用的石材是乳白色的薄砂岩,地上铺就的是苍梧国特有的脂白石,连周边的墙壁也刷成白色。一眼望去,犹如雪落平庐,皑皑一片,故得此名。
雪庐毗邻着叶府的花园一角,幽静雅致,庐前凿有一池,名曰墨池。坐在庐中向外望去,池上绿鸭两三只,水草五六丛,虽身在府中,却野趣横生,甚是难得。
这样的好去处,是叶知秋心头钟爱之地,然而平日里是不大来的。
“浅尝即止,方能回味悠长。好的东西用多了,便索然无味。”叶知秋如是说。
初春品新茶,大暑纳夜凉,菊瓣入蟹腴,伴雪煮泉汤。
除去这四季例行之事,叶知秋每个月至多来一次。
今日,他肯将雪庐作为宴请之地,足见割爱之心。
叶夫人知晓丈夫的脾性,当下将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唤了过来,分配了人手将雪庐收拾得妥妥当当。
人若花了心思,便容易废寝忘食。
就这么不知不觉已忙到了午后,叶夫人瞧着大抵已没什么纰漏,这才缓了口气,想起还什么都没吃。康叔刚要端一碗汤羹过来,前面一个下人急匆匆赶过来禀道:“老爷回来了。”
叶夫人一听,心中的那根弦又被绷了起来,不等丈夫过来就往前厅赶去。
果然见叶知秋刚刚进来,尚未来得及坐。
“老爷,你究竟去了哪里?”叶夫人问得焦虑,
责意不浅。
叶知秋笑道:“夫人是担心雪路不好走么?无事无事,王贵是老伙计了,他驾车稳妥得很。”
叶夫人见丈夫顾左右而言他,越发不安,沉下脸来道:“好端端的去火器营做什么?”
叶知秋闻言看了康叔一眼,吓得康叔忙低了头。
然而叶知秋脸上并没有什么愠色,朝堂外唤了一声:“抬进来!”
只见四个下人合力抬进来一大盆金桔树。
叶夫人见那金桔树足有一人半高,金黄的果子结满枝头,枝粗叶茂甚是精神,实是不可多得的良品。
“这是?”
“哦,今夜殿下要过来,我寻思着那雪庐虽然雅静,终是缺了点什么。火器营边上不是有个花鸟集市么?我便去那里转了一圈,看到这株金桔树很是喜庆,便买了回来,摆在角落里略添颜色。夫人觉得如何?”
叶知秋说得镇定自若毫无波澜,仿佛就是去买了一盆金桔别无他意。
叶夫人心下依然狐疑,大雪天的丈夫就为了一盆金桔树从城东跑去城西?可自己又能说什么呢?便是疑也得有所疑才是,可她现在全然想不出丈夫要做什么。
“雪庐我已按老爷的吩咐收拾停当了,可要去看一看?”
“夫人辛苦,既然是夫人亲自安排的,那就不必看啦。”叶知秋朝妻子微微一笑:“到了明日,我再好好谢你。”
“老爷,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叶夫人终于忍不住直插正题。
叶知秋摆摆手道:“我今儿个起得太早,又跑了大半个帝都,身上乏得很,得趁宾客们还没来的这几个时辰好好睡一会儿,不然晚上没了精神不好应酬,有什么话明儿个再说罢。”说着站起身来,便往西边的书房去。
叶夫人见他全不理会,只得将话头咽下,她转身看了看那株金桔树,暗叹一声:但愿只是为了这盆金桔。
叶知秋自回了书房,康叔要替他起炭盆,便硬着头皮跟在后头。他生怕老爷询问夫人如何知道自己去了火器营的事,颇是提心吊胆,不料老爷只字未提。
叶知秋入了书房,看了看屋内一切照旧,舒了一口气,想在书桌侧旁的软榻上躺一会儿。康叔在一旁打开炭盆的罩笼,打算将新炭添些进去。
忽然,叶知秋的目光凝滞在那炭盆上,他细细看了一会儿,警觉地问道:“康叔,你收拾过书房?”
康叔莫名道:“没有啊,老爷吩咐过没有您的允准,谁都不许进这里啊。”
这是叶知秋立下的规矩,莫说下人,连叶茵也不许进来。然而这府中只有一人可以。
“夫人来过?”
“哦,是了,夫人来过一次。”康叔想了想回道。
叶知秋死死地盯着那炭盆。
银霜般的炭火上本该覆着一层纸稿焚后残留的黑屑,现在全半点也无,分明是有人特意收拾过了。
夫人啊夫人,你真是百密一疏,欲盖弥彰。
“呵呵。”叶知秋兀自冷笑一声。
察觉了又如何?
如今箭已在弦上,岂容你螳臂当车!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入笼
老曹一大早快马加鞭地赶到龙鳞军大营调兵遣将忙了一阵。
虽然事多繁杂,却出奇的顺利。
龙鳞军平日为有效操练,常常按百人临时分编,以便彼此配合演练阵法。老曹今早到大营的时候,不多不少恰好有那么五千人是刚刚演练完毕尚未归营的。
他寻思着正好,不用另行编配,便顺手将这五千人派了出去,按叶知秋说的那样暂时巡于城中各处,只待傍晚时分围住烟波大街。
陈麒与郑也很是听话地去了火器营,老曹问派去传令的兵士那两位副统领接令后有何反应。
“陈统领与郑统领都说最近营中闲得手慌,曹统领的令来得正好。”
“哦。”老曹心中一喜,例行检点算不得什么大差事,他起初还担心两个副统领嫌此事琐碎找借口推脱给其他低阶的将领,没想到那么听话立马就赶去火器营了。
于是本来估摸着要忙到午后才能回来,结果午饭前老曹就到了家。
曹习文正在家里百无聊赖,见老爹回来,抄起一根棍子掷过去。
“爹!来,咱练几招。”
老曹哪有那心思,顺手一接,朝院中兵器架上一丢,不偏不倚正好插入架中。
“儿砸,正好,爹有几句话要与你交代。”
“又有啥事儿啊?”曹习文觉得老曹最近郑重叮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以往总是叮嘱他读书,最近叮嘱的却尽是些奇怪的事。
譬如……
不许和外人提李重延来喝酒。
不许提李重延的媳妇美貌。
噢,连李重延三个字也不许提,要称李县令。
有时候曹习文甚至觉得爹是不是希望把自己的嘴缝上,除了喝酒时可以张开。
“儿砸,今晚李县令要去叶大叔家喝酒,咱父子俩也去。”
“哦,那不挺好?我还没去过叶大叔家呢。”曹习文一听喝酒,很是来劲。
“今晚上喝酒,你要老实一点。”
“切,瞧爹说的,儿子哪次不老实了?”
“爹的意思是,你得小心一点。”
“小心啥?你们酒量都没我好,还想灌醉我?”曹习文嘻嘻笑道。
老曹忽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说。
叶知秋总说假太子今晚是来翻脸的,可又不知道从何翻起。但遇事不可不防,一旦撕破了脸,那便只有破釜沉舟,说什么也要和儿子逃出去,决不能坐以待毙。
凡事得留条后路,于是老曹昨日在宅子里收拾了一天,已经将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搜捡出来交给了家中的老仆,让他悄悄先离了帝都到东郊寻个地方住下。
老曹想过了,万一今夜有什么闪失,就算丢了官儿,至少凭着自己的武艺和儿子俩人全身而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况还有叶知秋那智多星在呢,不至于一点用都顶不上吧。实在不行就带着那些钱财先回泾州,然后带着老娘渡江逃去碧海国,这辈子俺老曹家应是衣食无忧。
妈的!人家是做了贪官敛了钱财要跑路,我这啥都没贪却也要准备跑路,这天杀的
什么世道!
不过老曹已无暇忿忿,眼下叮嘱儿子要紧。
“今天晚上,你菜可以多吃,但酒不要多喝。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爹我喝多了跑不动,你别管爹,一定要先跑,跑到东郊葛家村,咱家的老赵头会在那儿等你。”
曹习文一脸茫然地看着老曹道:“跑?爹你没事儿喝完酒不躺着跑啥葛家村啊?”
忽然,他恍然大悟道:“爹!你是不是欠人赌债了!”
老曹一巴掌拍下:“你小子胡扯什么!你爹我早就不赌了。让你跑你就跑,哪儿那么多废话!”
为了你小子以后娶媳妇儿,我老曹起码好几年都没碰过骰子了!你个没娘的孩子,彩礼的钱我不早替你备着谁来操这心?
老曹想到儿子娶亲这事,忽然想起险些忘了一样东西。
“对了,还有,今晚你头次去叶大叔家,给我穿得整体面点儿。”
“???”
曹习文不知道爹说的这个体面是指啥。
老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包递过去,曹习文打开一看,齐齐整整地叠着件长袍。
“爹……你不会让我穿这个吧?这咋还绣着花呢?”曹习文指青色的长袍,满脸尴尬。
“你懂个屁!我问过掌柜了,这是帝都今年最时兴的式样,订做也得等上十天半月,碰巧有别人的一件在那儿还没被取走,老子多花了一倍的银子给买来的!赶紧给我穿上!”老曹吼了一声。
曹习文心想,准是爹又被掌柜的给忽悠了,却不敢说,只得乖乖地将长袍换上。他穿惯了紧身窄口的练武服,忽然换上宽大的袖口,一时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搁。
“爹……就这袖子?回头我拿杯酒能把一桌菜都给扫下来。”
“那正好,你别喝了。”老曹见儿子穿上长袍,一改平时粗犷,看上去多了几分京中富家公子的风流模样,简直越看越欢喜,不禁暗自得意。
其实也就是老曹当爹的这么觉得,躲在角落里偷看的那些仆人们都是偷偷发笑,这黑炭公子穿着青色长袍,怎么看怎么别扭。
“还有,别的行头,爹也给你买来了。”老曹继续从布包中掏出一块玉佩,一把折扇。
“还有啊……”曹习文不禁叫苦。
“你这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子前年去碧海入国都时,太子说要微服乔装,连两个护卫的兵士都趁机赶紧换了长袍,说是女人瞧见喜欢!老子特意按太子的那副行头替你凑的这一身,你还嫌弃?”
“我穿我穿……我懂个屁。”曹习文赶紧接过玉佩折扇。
老曹瞧着儿子总算有点人模人样了,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那叶家小姐能不能看上自己儿子。看叶知秋那模样,就知道他女儿一定是那种家教极严的大家闺秀,眼界可不会低。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有时最难办到。
叶知秋是从一品,我老曹是正二品,已是落了下乘。她女儿要是琴棋书画皆精,我儿子该怎么对?
刀枪棍棒俱通?
曹习文见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哪里想得到
他心思。他想着之前的那个叶府丫鬟有趣,又想把那遗落的香囊还她,忍不住劝道:“爹,那不如咱们今天早点过去,我还没去过叶大叔家呢。”
老曹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正理,你叶大叔也叫爹早些过去,莫要等李县令来了再去。”
叶知秋确实是叮嘱过,说未翻脸前对方依然是太子,断没有比太子后到的礼数。
老曹瞅了瞅日头。
“开宴是傍晚申时,那么咱们差不多提前一个时辰,早点过去吧。”
“好嘞。”曹习文乐呵呵地跑开了。
积雪稍融,帝都各处龙涎口的水流开始缓缓流动,偶有微风吹过,带过一阵清冷。
叶茵坐在表哥苏晓尘的房间里,怔怔地看着窗外。
表哥离开之后,她时不时地就会来坐一坐,这里一草一木的枝里叶间都掺杂着她与表哥儿伴时的嬉声笑语。
她不知道表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越来越觉得表哥身上的秘密是她猜不透的。爹和娘都知道,他们为了表哥的事吵了那么多次,可他们隐藏得那样好,即使自己躲在角落里偷听了他们的对话,仍是一头雾水不能明白。
但有一件事她是听明白了。
表哥迟早要走,也迟早还会再回来。
至少爹是这么坚信的。
可是娘就有些奇怪了,她那么喜欢表哥,却希望他不要回来。
大人的心思果然难懂得很。
叶茵闷闷不乐地看着手掌上蹭破的那片伤痕,那是那天夜里去曹府时摔的。
哪一个该天杀的小贼,竟然就让我给遇上了。还好我跑得快,不然真不知道那贼又生出别的心思来。
叶茵忽然在想,说起来别说自己一个弱女子,这要是表哥或者爹爹遇上这样的贼人,除了讨饶怕是也没辙吧?
果然男人还是得有些武艺才可靠,天天像爹爹和表哥一样只会读书写字,遇到紧要关头,也不顶事儿啊。
叶茵轻轻触过手掌,伤口处泛过一丝痛。
这个小贼!我咒你也摔几跤才好!
正胡思乱想间,屋外康叔的声音响起:
“小姐!小姐果然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何事?”
“老爷说让小姐去前厅,晚上宴请的宾客陆续要到了,小姐该去见一见。”
“我?爹爹说的?”叶茵分明不信。
宴请的事叶茵是听母亲说了的,不过家中来人爹爹一向不让自己抛头露面,缘何今日却让自己去迎宾客?
“是啊,邻街的曹大人和曹公子已经到门口了,小姐快过去吧。”康叔自顾自地笑容满面,就差没说老爷给你物色的未来夫婿到了。
叶茵嘀咕了一声,古怪。
曹习文与叶知秋早已喝过数次酒,并不陌生。他随老曹入了叶府后,便好奇地左看又看。
说实话叶知秋的府邸是不如曹飞虎的来得气派,且家中陈设也颇为低调朴素,不过胜在叶氏夫妇一向喜爱洁净,着眼之处一尘不染井井有条,让来客不禁心生肃意。
第四百一十五章 访客
叶知秋回府后只小睡了半个时辰,便有下人来通报曹氏父子到,他一算时辰,暗想这到的正是时候,于是下榻来迎。
寒暄数语,各自落座。
叶知秋笑呵呵地对曹习文说道:“世台初到我家中做客,与其在这里陪我们两个老头子闷坐着,不如到我院中四处随意逛逛?”
曹习文一听这话,自然高兴,老曹却担心不已,忙摆手道:“这孩子向来不懂规矩,只怕在我跟前我还放心些,叶大人莫要放了他去,回头惊吓了府中夫人和小姐。”
“哈哈哈,无妨无妨。不过我这家中虽不大,但通路繁复,不熟悉的人绕得头晕也是有的。这样吧,我来寻一人替贤侄引路可好?”
说着,叶知秋转头向下人问道:“小姐还没过来么?”
话音刚落,康叔正好带着叶茵从后堂出来。
叶茵从小受得父亲礼教颇严,平日在家时虽然懒散,但在人前倒是颇上得了台面。她见了曹飞虎不认识,瞧着模样且又听康叔提过,猜到了是谁,当下盈盈一礼:“拜见曹世叔。”
老曹忙回了一礼,却把眼细细打量叶茵。
嗯,嗯,嗯。
不算大美人,还算个小美人,跟我儿子很是般配。这要是能做我曹氏的媳妇,他娘一定很高兴。再怎么说,尚书家的小姐,配我曹家绰绰有余了。
他忙招呼儿子,想让他也赶紧过来见面行礼,转头一看,却看见儿子瞠目呆在那里盯着叶茵。
老曹心里一通暗骂,这孩子,真是给老子丢脸,没见过女人么,怎么这么死盯着人家闺女!想要一巴掌过去,可又觉得不合适。
适逢叶茵行罢礼抬起头来,也瞧见了曹习文,虽说是高髻青袍,折扇玉佩,打扮得和京中公子一般无二,可那张黑黝黝的脸不正是那晚抱着自己跳墙的小贼嘛!
她忍不住失声惊呼了一声,往后连退两步。
老曹不知原委,顿时脸上尴尬,同时也颇有些不快。
我儿子虽然黑了点粗了点,可也没丑到能把人吓退的地步吧?
却不料叶茵与曹习文同时瞪着对方异口同声道:“是你?!”
叶知秋不解,问道:“怎么,你们有过面识么?”
叶茵怎好意思把那一夜曹习文抱着她又看着她摔了两跤的事说出来?当下羞得闭口不语。
曹习文更不敢说出那一夜自己戏谑叶茵之事,当下支吾道:“呃……呃……那日在街角,恰逢她来问路,我就给指了路……”
叶知秋心想,我女儿打出生起就住在这烟波大街,倒要向你这个搬来不足半年的小子问路,这谎扯得未免也太离奇。
他微微一笑,对女儿说道:“那正好了,既然你曹世兄与你指过路,今日他来是客,你便引着他去后院转一转,以作答谢。”
叶茵瞥了一眼曹习文,早已是心口乱跳,却分不清是害怕还是什么,不过至少能断定那一晚的不是贼,而是这个曹公子故意戏弄她,心中稍定。
叶知秋见女儿似全然没听见一样,咳嗽了一声。
叶茵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是,请曹公子随我来。”
曹习文那晚瞧她不真切,又穿着小厮的衣服并未在意。今日见她簪钗俨然,自有贵门之风,娇羞间比那一夜里更显可爱,不由刮目相看,当下回道:“有劳。”
老曹明白过来两人之前大约见过才至于如此吃惊,心中暗喜,低声叮嘱儿子道:“好好待人家,不许毛手毛脚给我闯祸!”
曹习文连连称是。其实他也不知怎的,见叶茵如此端庄有礼,不禁将平日里的不正经的模样收敛了几分。
老曹看着儿子跟着叶茵走远了,忽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连叶知秋唤他两声都没听见。
“曹大人?孩子们就由着他们去,咱们只需静观便好。何况人在我府中,曹大人还有什么是不放心的?”叶知秋呵呵笑道。
“叶大人说得是,是我这个当爹的太婆妈了。”
“曹大人,如今时辰尚早,不如与我去偏厅一叙?今晚的有些事,咱们还是得商议一下。”叶知秋话锋一转。
“好。”
俩人依然入了西花厅,正是那一夜叶知秋与老曹喝酒的地方。叶知秋给康叔使了个眼色,康叔立时会意,将门轻轻掩上,站在外面守着。
叶知秋自坐了主位,神色甚是淡然。他故意不说话,只端起茶盏慢慢吹着浮在上面的茶星子。
老曹按捺不住,低声道:“今早我已到大营把五千人给调出去了。还把陈麒郑按叶大人说的,也调去火器营。”
“哦。”叶知秋只微微一笑,别无他话。
老曹纳闷,这叶知秋唤他来偏厅说话,可到了这里却只顾喝茶,是怎么个意思?
“叶大人……这接下来,您估摸着这假太子会怎么办?”
叶知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哇,只是今日我自起身到现在右眼一直跳个不停,真不是个好兆头……好酒好菜我是备下了,只希望今晚能太太平平地陪着这假太子吃完这一顿,就算渡过鬼门关喽。”
老曹听得忧心起来:“我其实后来也前思后想了一番,怎么想都想不出那假太子能有什么法子来硬拿我,既无罪名又没兵。他大约,是不会翻脸的吧?”
叶知秋啜了一口,随口一句:“谁知道呢?”
刚说到这里,门口康叔忽然推门进来。
叶知秋皱眉不快:“何事?没看我和曹大人正说话么?”
“老爷,门口来了两位将爷,说是来寻曹大人有要事。”
“两位将爷?可报了姓名?”叶知秋疑惑道。
“他们自称是龙鳞军的副统领,一位姓陈,另一位姓郑。”
老曹与叶知秋对视了一眼,蹭地就站了起来。
叶知秋示意康叔先出去,低声问道:“曹大人方才不是说一早就已经将那二人调去火器营了么?”
老曹又惊又疑,说道:“是啊!我还特意问了去传令的兵士,说他二人都是立
刻就赶过去了,并无耽搁,如何会忽然寻到叶大人的尚书府来了?”
叶知秋略一沉吟道:“人都已经到门口了,总不能推托不见,不如我与曹大人出去一见,看看他二人到底所为何事。”
老曹忐忑不安地跟着叶知秋出了偏厅到了前门,果然看见陈麒郑两人一身戎装地站在那里,神情甚是焦虑的模样。
“……你们不是在火器营检点么?”老曹忍不住劈头就问。
陈麒与郑刚要开口说话,见到一旁的叶知秋,先行了一礼。
叶知秋笑道:“二位的消息好灵通,倒知道曹大人在我家中。”
陈麒回道:“我二人有急事需要禀报曹统领,方才去曹府扑了个空,这才知道是在叶大人的府上。唐突叨扰,还望勿怪。”
老曹心中一奇,今日分明是吩咐了家中下人紧闭门户也一概不许应门,如何这二人能敲开门还能问到自己来了叶府?
叶知秋呵呵一笑:“无妨无妨,来得如此之急,有军中要务吧?”
陈郑二人同声回道:“正是!”
叶知秋似乎略有些尴尬,陈郑二人这简洁明了的回答摆明了是不想让叶知秋知道。不过既然是军中要务,就算叶知秋官阶在上,也当回避,这是情理之中。
老曹打了个手势:“走,有什么事儿咱出去说。”
叶知秋忙止手道:“曹大人这是见外了,你今日来是客,哪有扫客出门之理,况且是军中要务,在大街上叙谈,岂不成了街坊的三姑六婆间的交头接耳要惹人笑话?哦,碰巧我也该去雪庐看看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不如三位自到偏厅细说,我让下人们都回避了就是。”
说着,转头厉声吩咐道:“康叔,去把西花厅的茶换了,引三位大人过去。奉茶之后,府中所有人不得靠近!”
老曹正想客套推托,陈麒与郑又是一礼道:“多谢尚书大人体谅!”
叶知秋笑了笑,撇下三人自往东头的雪庐去了。
主人都让出位了,还能怎样呢?老曹只得跟着康叔带这俩人一同回了西花厅,好容易等着康叔换茶退了室,这才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麒与郑,一个愁苦满面,一个一脸阴沉。
二人忽然同时拜倒在地,把老曹给吓了一跳。陈郑皆是出身世家,向来对老曹冷傲,多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何况下跪行这般大礼,叫人好不意外。
老曹急忙上前将二人搀扶起来,问道:
“二位大兄弟,这是怎么说?”
陈麒猛地一拳砸在桌上,对郑道:“这事儿太窝心,我怕我说到一半忍不住就要掀桌子!还是你来说!”
老曹越发惊讶,只得看向郑。
郑满目怜悯,朝老曹问道:“曹兄……先前你跟我二人提过的那个事儿,就是……太子殿下要你办的那个事儿,你可是办砸了?”
老曹一听提到李公公的事儿,脑中“咣啷”一声,心想,完了……果然是为了这个。
第四百一十六章 告密
老曹一听提到李公公的事儿,脑中“咣啷”一声,心想,完了……果然是为了这个。
陈麒在一边埋怨道:“曹兄,当时我们就跟你说了,有什么要办的,让我们二人去,办砸了定然会替曹兄挡下来。如何曹兄就是不信我们!”
郑在一旁劝道:“你怎能怪曹兄不信,我二人之前一直待曹兄多有失礼之处,换成是你,你能信嘛?”
陈麒叹道:“也是……都怪我这脾气太臭,以前见了曹兄也不大肯搭理。”
老曹被他二人一言一语说得糊涂,心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初李公公的事只是向他们询问了一番,并未细说,如何忽然说自己把差事办砸了?太子不是还派人回来说对自己挺满意的吗?
不对,他二人一定是在套自己的话,可不能上当!
当下强憋出笑脸呵呵笑道:“你们这说的我咋一句也听不懂,什么差事办砸了?”
郑劝道:“曹兄……你就别瞒下去了,再过一会儿太子就要到这儿了是不是?”
老曹目瞪口呆,这太子来吃酒的事如何他们能知道?
陈麒接着说道:“曹兄,你差事办砸了,太子要拿你,于是今日一早便来火器营寻了我们,所以我们才知道这些事的啊。”
一句话将老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李重延!什么差事办砸了,果然是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我还苦思冥想,想着我自有龙鳞军,他要如何拿我,没想到他居然会釜底抽薪拿我的兵来抓我!
叶知秋说得真是一点没错,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松懈,就怕这太子的冷箭,防不胜防!
这下可好了,真要翻脸了……真要逼着老子动手了!
老曹这叫一个悲愤交加,也是重重一圈砸在桌上。
陈麒见状忙劝道:“曹兄莫慌,我二人正是因为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才赶来与曹兄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太子虽然要拿曹兄,可咱们都是一个营的兄弟,我二人说什么也是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啊!”
老曹看看陈麒,又看看郑,泛起一丝疑惑。
不管太子如何要杀自己,那毕竟是因为太子觉得自己知晓了他身世的秘密,这个并不难懂。可这陈麒郑二人如何忽然间便对自己如此亲近以至于敢于叛逆太子来舍身救人呢?
郑瞧他神色阴晴不定,说道:“曹兄,我知道你心中觉得我二人尚不足以信,其实有些事我二人一直埋在肚中不敢说出来。你可知道韩统领是怎么死的?”
韩复?
老曹越发心惊了。
朝中是个官的都会觉得韩复死得突然。
中风,卧床,七八日后死了。
一切都完美得毫无疑问,然而有时候太完美便是不完美。
郑继续说道:“曹兄,韩统领病逝前恰逢曹兄公干不在京中,我与陈统领是去探望过的。那时韩统领虽然不能人言,但尚能勉强手势。他见
我二人去,便用手凭空划了几道。如这般……这般……”
说着,郑举手划了起来。
老曹一见,大奇:“这不是我营中的排阵暗语么?”
陈麒道:“是,这正是我韩家军当年由韩老统领独创的排阵暗语,一人立于高处举旗挥舞,便可无声无息地变幻阵法。曹兄可认得老郑划的是什么?”
“这个手势是个‘堵’字诀,合围追堵之意。”
“不错,这个呢?”
“这个是……‘东’字,意指敌在东面?”
“正是一个‘堵’字,一个‘东’字!”郑止了手。
老曹不解,“这是何意?”
“起初我二人也不解,后来老郑忽然想到,这‘堵’字莫非是在谐音‘毒’字,这‘东’字是不是在意指东宫?”
“这……这如何可能?”老曹的呼吸急促起来,“就这么两个字,如何便能如此草草下了结论?”
郑道:“我等终究不过是猜测,然而那时韩统领虽然不能言语,却还有些神志,我附在他耳边问‘是不是东宫太子毒杀了你’……”
老曹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
听到此处,陈麒忿忿站起身来:“我一直就觉得咱们的韩统领死得蹊跷,只是无真凭实据不敢说出口,要不是韩统领点了那一下头,我怕是到死都不会相信那个草包太子会如此阴谋鬼算!”
老曹额上已经开始冒汗,他现在已是满腹的不解,问道:“可是……可是韩统领如此忠心耿耿……太子好端端地为何要杀韩统领?我也从未听说过此二人有什么过节啊?”
郑道:“曹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仔细想想,韩统领是死在什么时候?”
“我听说……是圣上封侯赐爵之时。”
“正是如此!我二人后来才明白过来,韩统领虽然没有得罪太子,但太子却觉得韩统领碍事儿了,所以刚加官进了爵,就下了毒手!”
“这,这怎么就碍了他的事儿了?”老曹不由也来了怒气,韩复虽然为人傲慢,但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将才,这一点老曹心中佩服之情由来已久。这等人才却莫名其妙地被杀了,且韩复对自己好歹有举荐之恩,怎能不让人愤恨?
陈麒道:“韩统领只对圣上一人忠心,如果太子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就会碍事,说明太子心中对圣上……”说着,看了老曹一眼,又摇头道:“只是这一点我二人也颇为不解,按理说太子是唯一的皇子,日后的皇位一定是他的,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咱们淞阳大营……哦,是龙鳞军。龙鳞军的职责便是戍卫京畿,他为何偏偏就要除去护在圣上左右又忠心不二的韩统领呢?除非……”
老曹忽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心中彻底被点了个亮堂。
原来如此!我疑惑的地方陈郑二人知道,而陈郑二人想不通的理由我却清楚,如此拼合起来,便是太
子要杀人的真相了。
太子自知是假太子,所以生怕夜长梦多何时事情败露后不能顺利即位,于是等不及圣上升天便存了谋逆篡位之心。韩统领与他无冤无仇,却因手握龙鳞军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绊脚石,就像叶知秋说的那样,挡了道了。温帝封升了韩复,这件事刺激到了太子,所以才会下毒杀了韩复!
郑道:“不管怎样,韩统领已是死得冤屈,我二人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实在心中痛恨难平,没想到这太子身为将来的国君,却待臣子如此恶毒,这怎能让我等安心效命?曹兄是圣上和韩统领亲自举荐任命的统领,便是我龙鳞军的主帅,我与老陈绝不会坐视曹兄你步了韩统领的后尘,所以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们也要赶过来给你通风报信!只是我们也奇怪,曹兄才上任多久?且最近并未受圣上什么赏赐,如何就叫太子动了杀心?”
老曹越想越觉得可怕,他知道官场人心险恶,丹墀阶前更是腥风血雨,然而他断然没料到那个每日只顾吃喝享乐的草包太子,自己当年在落英湖畔拼死护卫的熊孩子,竟然会是如此阴险狡诈之辈!
他气得站起身在厅里连转了两圈,才愤然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原委,既然你们肯舍命相救,我又岂能再瞒你们!”当下将李公公知晓假太子,自己被太子示意去杀李公公灭口之事说了一遍。
只是说的时候,老曹不想将儿子牵涉进来,所以并未提及是自己在隔壁偷听太子说话擅自围了海定庄,而是说成了太子授命之下才出的手。
陈麒与郑都是听得义愤填膺,要不是郑及时劝住,陈麒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忘了这不是在龙鳞军大营而是在叶尚书的家里。
三人痛骂了一通,火气略平。老曹问道:“那假太子到底想了什么法子要你们来拿我?”
“假太子说,今晚要我们也假装不请自来,来讨杯酒喝,实则在宴席上相机行事,一听他暗号,便动手偷袭制服曹兄。”
老曹背上一寒。
好毒的计……论武艺陈麒与郑都与自己不相上下,以二敌一又是偷袭,要想得手自己确实很难防得住。
枉费自己调拨了五千人守在帝都东南角,没想到太子直接送了两名“刺客”到跟前来,真是防不胜防!
“暗号是什么?”老曹紧张地问道。
“太子说,今日曹兄的公子也会一起来,席间太子应是会赏赐什么东西给曹公子,那便是暗号。他要我二人趁曹公子接过东西的时候,骤然出手,一人拿曹兄,一人拿曹公子,他还说……”郑忽然止口不言,似是难以启齿。
陈麒接道:“你还在乎什么,有什么不可说的?曹兄,那太子还说了,要死的,不要活的!”
老曹暴怒一声:“我草你奶奶!”
郑急忙劝住:“曹兄,切勿大声!以防隔墙有耳!”
老曹已被气得浑身发抖,按在桌几上的手恨不得将桌角抠下一块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扑朔
要老子的命倒也罢了,竟然还要我儿子的命?
世人皆说皇室中人冷血无比,如此斩尽杀绝,真是名不虚传!
没有太子的命,却有太子的性。
郑道:“那太子还说,只要我二人肯出手相助,事成之后。他会将龙鳞军一分为二,分作左鳞军与右鳞军,将我二人各升作统领……”
老曹低喝一声:“不要再说了!”
陈麒郑对视了一眼,于一旁坐下,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老曹起初怒气难平,后来终是冷静下来,想着如何应对才是要紧。他前思后想斟酌了一番,对那二人道:“陈兄与郑兄都是重情重义心胸宽广之人,虽然咱们之间交情有些……有些时日尚浅,但我曹某看得出来,二位于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无愧于君子二字!单是凭这份抗命不遵也要救我曹某人于水火的情意,便叫我感恩戴德了!”
说着便深深一拜。
陈麒郑慌忙将他扶起,郑劝道:“都是一个大营的自家兄弟,曹兄说这话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那假太子如此不不仁不义,曹兄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二人即便日后成了统领,也定会如曹兄一般朝夕不保,救曹兄就等同于救自己,何来言谢?”
老曹大为感动,叹道:“话虽如此,然而若因我曹某而连累二位,我又岂能心安?性命要紧,但大丈夫绝不可行苟且之事,我曹某现在只求能有一两全之策,既能全身而退,又不至于让二位遭殃。”
“这……”陈麒道:“能有两全之策自然最好,可如何两全呢?”
郑忽然说道:“或许如此行事,二位看看如何。”
老曹知道论武艺陈麒略胜过郑,论智谋郑则在陈麒之上,当下屏息而闻。
“既然现在咱们三人都已经知道那假太子要我等拿人的暗号,那么不如趁假太子示意时,曹兄先发制人挟持了太子,而后我二人便假意要护住太子,与曹兄和曹公子动手,曹兄可与我们过几招,我们自会露出破绽放曹兄脱身,届时曹兄既能脱身,我二人最多也就落个武艺不精的罪名,算不得什么大干系。如何?”
老曹闻言连声称赞:“此计甚妙!只要二位肯高抬贵手,留得我父子二人性命,再无奢望,只是要委屈二位被那假太子责骂了。”
郑见他认同自己的主意,心中一喜,“那么咱们就这么定了,只是有些细节咱们还须合计合计。”
陈麒瓮声道:“还合计啥?拔出刀来就一个字,干!”
郑摇摇头:“光你说的这一个干字,就要合计。拔出刀?哪来的刀?太子赴宴,岂容你带兵刃入堂?”
陈麒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件事。
“其实也无妨,我方才已想过了,今日不是吃羊肉炉子么?都是现割现烤现涮的羊肉,人人面前都该有把剔肉的尖刀才是,虽然小了点,可也够用……”
老曹点头道:“郑兄说得不错,吃羊肉炉子的剔肉尖刀不起眼,
但还不算太小,可以一用!”
三人埋头嘀咕了一番,甚至还把过招时该用什么招该如何卖破绽都先演练了一会儿,这才觉得心安了不少。
老曹终是宅心仁厚,他自己备了逃脱的后路,忽然想到叶知秋与自己一样都是知晓假太子秘密的人,假如假太子要拿自己,自然也不会放过叶知秋,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算自己没余力再去救叶知秋,可也总不能装聋作哑,这样未免太不仗义。好歹人家还打算把闺女说给自己的儿子,这么个见死不救似乎说不过去。
不如……将陈郑二人的来意也告诉他?
老曹暗忖,叶知秋的心思要远胜于自己,现在与陈郑二人盘算得好像是天衣无缝,说不定叶知秋就能看出破绽来,把实情和计划告诉他,一来可以替自己审视一番,二来也算仁至义尽,至于他有没有本事自己逃脱干系,那就不是我老曹力所能及的事了。
他当下主意一定,对陈郑二人道:“眼下犬子也在叶府中,晚上的事情要紧,我须得去叮嘱他几句,二位且在此稍坐,我去去就回。”
陈郑二人回礼道:“曹兄请便。”
老曹离了陈郑二人,自来东边寻叶知秋,一直寻到雪庐门口,碰巧叶知秋正从庐中出来,见了老曹,笑呵呵地说道:
“曹大人来得正好,快随我看看今晚这宴席布置得如何,可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
说着便拉住老曹欲往庐中去。
老曹反扯住叶知秋的衣袖道:“叶大人,先不忙看这个,我有些话想要与叶大人私下说。”
叶知秋略一沉吟,道:“好,那咱们就去别处。”
叶知秋带着老曹出了雪庐向右一拐,绕过一方小池,便入了一个独立的小院。
“这是我那不争气的外甥晓尘曾住过的院子,如今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靠近,曹大人有什么话不妨就直说吧。”
老曹入了屋子,见满屋堆的都是书,暗叹养孩子这回事儿果然是从小就分了高低的。
“曹大人?”叶知秋见老曹四处张望,有些奇怪。
老曹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要紧,于是将方才陈麒郑的来意连同和他们商量的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直听得叶知秋眉头紧锁,半晌不语。
老曹以为说完之后叶知秋总会给点什么意见,没想到叶知秋不仅不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在盘算什么。
“叶大人?可是觉察其中有什么不妥?”
叶知秋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不妥……大大的不妥!”
“敢问何处不妥?可是我等商议的计划太过粗蛮?”
叶知秋摇摇头。
“我与陈郑二位统领虽然有一些面识,但论对其二人知晓的程度,远不如曹大人。方才听曹大人这么一番叙述下来,我觉得最不妥的……正是此二人。”
“什么意思?”老曹不解。
“曹大人,你是当局者迷,我却是个与龙鳞军毫无干系的旁
观者。先前曹大人曾经说过,此二人与你交情不深,且私下颇有排挤之意。如何今日忽然便转了向,这般舍身维护曹大人了呢?”
老曹点头道:“这一点叶大人说得不错,其实我也觉察到了,很让人想不明白,但他们说是因韩统领之死而对太子怀有仇意,我一时也难辨真伪……”
“这不怪曹大人,若韩统领之死确实如他们所说是这个假太子害死的,那么他们今日前来救你倒还算通情理,可万一不是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在骗我?这,这何以见得呢?”
“要我说有没有此二人在说谎的确凿证据,我一时也说不上来。但另一点让我颇有怀疑。”
“是什么?”
“曹大人,依照郑统领说的那样,假太子赏赐曹世侄便是动手的暗号,郑统领让曹大人一听暗号便先发制人……万一那假太子只是真的要赏赐,并无翻脸之意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老曹忽然脸色一白。
“如果至始至终都是郑统领在诱使曹大人先动手呢?那么从结果来看,太子没想翻脸,曹大人却持刃挟持了太子,按曹大人与陈郑二人的约定,他们假装护卫太子而与曹大人动手。到了那个时候万一他们假戏真做……”
老曹一哆嗦,后背不由瘫在了椅子上。
人心……真会坏到如此地步?
叶知秋说得确实在理,他是个旁观者看得最是清楚。陈郑与我不合已久,忽然舍身相救确实蹊跷,且方才郑所说的计划也是让我先发制人。可一旦我先发了,动手的便是我,罪名也就随之而来。他二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了我,然后将龙鳞军的统领之位取而代之。
“可是叶大人,若说太子没有拿我的意思,又如何会将今晚赴宴之事告诉他们呢?”
“这便是人心险恶了。太子也许根本就没想翻脸,所以只是把赴宴这样的事当成寻常的登门吃酒,既然是寻常事,那么随口说出去也是可能的。只是这寻常的事被两位统领听了去,动了害人的心思,便变得不寻常起来。所以说不定,他们也只是利用太子在骗曹兄而已。”
“这两个混蛋!”老曹忍不住又怒气翻滚起来。
叶知秋忙伸手止住他道:“曹大人,我觉得你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确实有这样的疑问,但我只是猜测,并不能保证两位统领就一定存了害曹大人的心思,何况这假太子实在是多行不义在先,遭人记恨也不足为奇。万一陈郑二人是真心来救,却因我的一番猜测而误会了,曹大人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老曹已经彻底被整糊涂了,问道:“叶大人,那到底我该怎样才好?其实陈郑二人救我也好害我也罢,我都不想去理会太多,我只想大家不要撕破脸和和气气地混下去啊。”
叶知秋叹道:“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像曹大人说的,现在去追究陈郑二人害不害人没什么意思,咱只要防着不要被害了就行。”
第四百一十八章 迷离
老曹迷惑道:“那么……该怎么做?”
“郑统领说赏赐就是暗号,要曹大人先出手,可依假太子的吩咐,应该是陈郑二人动手拿曹大人才对。所以依我之见,曹大人就不要上当,见假太子赏赐了,也不要出手。如果一切风平浪静,那便说明此二人有陷害曹大人之意,曹大人只需按兵不动便可躲过今晚这一劫。如果他们先动手了,那反正曹大人也已洞察了先机不会被偷袭,便可见招拆招了。”
老曹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叶知秋真不愧是心细如发,不仅处处为自己着想,还总能替自己想得周全。可说起来他也已身陷其局,如何便如此淡定呢?
“叶大人,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说出来还望叶大人莫怪……”
“呵呵呵,你我早已是推心置腹,有什么怪不怪的,但说无妨。”
“此次围庄一事,叶大人也事在其中,何以那假太子如此费尽心思地要来拿我,却对叶大人……”老曹说得脸上一红,又解释道:“叶大人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并非是希望叶大人也被牵扯其中……”
叶知秋笑了,“曹大人这样坦诚相待说话直白,让我叶某很是欣慰,足见你我深交不浅。其实此事并不难懂,太子不是不费心思拿我,而是不用。”
“不用?”
“曹大人手握重兵,身怀武艺,假太子想要拿你自然是要花一番心思。而我呢?手无缚鸡之力,连家丁也没几个。他要拿我,不过是派几个禁卫执一纸监国令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在假太子眼里,我根本就已经是囚笼中人,随时都可发落而已。”
老曹恍然大悟,敬佩之意油然而起。
原来他已看得如此透彻……
叶知秋黯然道:“其实我私下也曾有过些许后悔,若真的秉承之前的性子,不牵涉这些事,也许也就没那么多凶险。只是无论如何,咱们也是出于忠君爱国,便是坏了性命……唉,是功是过,且留待后人评说吧。”
老曹暗想,这读书人的脑子果然是迂得很。什么忠君爱国,哪里有自己的性命要紧。你想着保全名节那也由你,我老曹家可不想就此断了后。
当下认认真真地拜道:“叶大人高义。”
有些词儿,尤其是这种戴高帽的,听着顺耳,还真不是什么吉利话。
说你高义,其实就是说你快就义了,咱们就此别过来生再见。
叶知秋想了想,道:“既来之则安之,陈郑二人忽然这么来了,我还得在雪庐中替他们添上两个座次,如今时辰尚早,不如曹大人先去西花厅稍歇,我再进雪庐重新归整一下。”
老曹心想,你倒还真沉得住气,这当口了还想着怎么排座次。
“好,那叶大人先忙,有什么要紧事就叫人来唤我。”
叶知秋看着老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回身复又进了雪庐。
庐内已是布置得整整齐齐,连桌几上的碗筷方位都放得分毫不差。
“去,再添上两个座,放在曹大人的下首。”叶
知秋吩咐道。
“是。”下人们领命去搬桌几铺软垫,显然有备在先。
老爷一开始就说过,今晚大约是有额外的宾客的,只是人数未定,要多备些物件,以作临机应变之需。
叶知秋站在那里拈须而笑。
不速之客?那一定是有的,但不是陈郑二人。
他正思索时,忽然有人唤道:“老爷。”
“哦,是夫人啊。”叶知秋朝妻子投去温柔一笑:“夫人来得正好,快看看我买的那盆金桔放在东南角如何?这可是我挑了好久才选中的。”
叶夫人哪里有什么心思去看金桔,勉强应道:“果然是不错……老爷,我有事想问问你。”
叶知秋似乎全没听见她的话,忽然一拍额头道:“你看我这记性……羊肉炉子用的肉虽然是送到了,可那最要紧的上脑肉我还没去瞧过好不好。这次的羊肉里最好的上脑肉就剔出那么二三两,要是肉不好,回头岂不要被太子殿下责怪?”
叶夫人不觉皱眉。
她能感觉到丈夫的闪烁其词,而且能避则避,能拖则拖。
越是这样,就越是证明了她的疑虑是对的,丈夫一定是想在宴席上做什么手脚。
“既然老爷这么不放心羊肉,那就让我与老爷同去厨房看看吧。”
叶知秋脸上显出几分尴尬。
“不过就是一盘羊肉,我独自去看便好,夫人已忙了一天了,何必再受累?”
“老爷不用在意,厨房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我们女人该呆的地方,我与老爷一同去才是正理!”
夫妻二人间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相敬如宾善解人意,然而每一个字都是暗波汹涌针锋相对。
你越是要避开我,我就越是要问到底。
叶知秋无奈了,叹道:“也罢,既然夫人如此尽心,那便一起去吧。”
俩人一同出了雪庐,都竭力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盘算。一路上并肩而行衣袂相连处,颇有夫妇相随的琴瑟之意,看得沿途下人们纷纷窃窃私语:“康叔说得没错,老爷和夫人果然是和好如初了呢。”
不一时,俩人同入了厨房,叶知秋询问道:“送来的上脑肉可单独剔出来了?”
“都依老爷的吩咐方才洗净了,因不知老爷是打算怎么个吃法,尚未切开。”厨子说着,将一盘肉递了上来。
“这次送来羊肉虽然不少,可上好的上脑肉只得了这么点,少不得要给最重要的宾客用。”叶知秋略一沉吟道:“夫人,我觉得该是拿些椒粒先腌上一会儿,那么无论是烤是涮总能相宜,你觉得呢?”
叶夫人心想,爱怎么吃怎么吃,随口答道:“甚好。”
“寻常椒粒总是少些意思,我记得上次泥闾国进贡时私下送了咱们一点香料叫……六角芸香椒,可是收在夫人那里?”
叶夫人一怔,不情愿地答道:“是……老爷说那东西珍贵难得,确实是收在我那里。”
“那今日正好有了用处,还烦请夫人去取一趟吧。”
那东西我搁在了佛堂边上的阁楼下,不如我让下人去取。”
“呃……阁楼中不是还有许多要紧的物事么?何况阁楼的钥匙也只有夫人掌管,让下人们看见阁中的情形总是不好,还是夫人辛苦一下,亲自去取可好?”
叶知秋说的理由甚是充分,那阁楼中确实有不少这些年来夫妇二人攒下的一些珍稀物件,每一样东西都是叶夫人亲手搁置,不宜让下人们胡乱翻拣。
然而理由越是充分,叶夫人就越是疑心。
为何丈夫千方百计想要把自己给支开……他这般鬼鬼祟祟到底想要做什么?
叶夫人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也好,那我去去就回,老爷在此稍后。”
“好。”
叶夫人装作顺从地转身出了厨房,却不动声色地旋入了隔壁的库房。库房与厨房只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叶夫人因常常亲自出入厨房,知晓那木板上有些地方年久腐坏,已被蛀了些洞,从洞中看去,可将厨房中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心地靠近木板,寻了个极不起眼的小洞朝外望去,果然能看见丈夫立在那里。
只见丈夫的脸上已收了方才的笑容,一脸冷漠地命道:“你们都先下去。”厨房中的众人纷纷低头一躬,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就隔着这么一块木板,四下悄然寂静毫无声息。
叶夫人努力屏住呼吸,胸口的心跳已让她颤抖不已,却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
知秋……你究竟要做什么!
只见叶知秋小心地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之后才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
那是个叶夫人从未见过的瓶子,也不知道其中放的是什么。
叶知秋甚是谨慎地打开瓶盖,然后好像朝着那盘上脑肉上倒了一些东西。只因从叶夫人的这个角度看去,丈夫是侧身取出瓶子能看得真切,朝肉上倒东西时却不偏不倚地恰好被背给遮住了,既看不清倒了什么,也看不清倒了多少,看得叶夫人如入冰窟。
知秋……你果然贼心不死。
叶夫人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被丈夫听到一点点声响,却止不住眼中两行泪下。
这一刻她说不清对丈夫究竟是怨恨,还是失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也许从一开始奢望他抛弃那些复国的念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为什么他要仿太子的字迹,又要拿这上脑肉献给“最重要的宾客”,这样毒杀太子到底于他有何好处?难道没了太子,他便可以复国了吗?
不……这绝无可能。
叶夫人不相信丈夫会弃恶从善,但要说丈夫会鲁莽行事则更难以置信。他的心思之深,便是她这个枕边人有时都无法探到底。
叶夫人悄悄哽咽下泪水,如木蜡一般杵在那里好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丈夫已没了身影,似是出厨房去了。
她急忙绕回厨房,看见那盘上脑肉还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她极其小心地拿起那盘肉看了看。
第四百一十九章 探园
脂白肉红,色泽鲜艳,分明是极上乘的一块上脑肉,肉的表面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
叶夫人疑惑地将肉端到眼前,用尽量微弱的气息轻轻闻了一下。
除了鲜肉特有的一点点腥膻之外,也没有任何气味……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毒药?无色?无味?
叶夫人心中满是各种猜疑,然而没有一样能让她拆得半分头绪。
正在这时,厨房的仆人们从外面折了回来,没看见老爷,只见夫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夫人,老爷走啦?”一个叫老孙头的厨子小心地问道。
叶夫人全然没有听到,兀自出神。
“夫人?”老孙头有些奇怪。
叶夫人一言不发,忽然她端起那盘肉就要朝边上的粗陶渣斗倒去,吓得老孙头赶紧死死拦住。
“夫人……夫人!这可是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下来的上脑肉啊,我昨夜忙了一整夜才从六头羊里选出那么三两最好的,您要是倒了我可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这肉馊了不能用!”叶夫人高声道。
“馊了?”老孙头一愣,凑近盘子使劲闻了一会儿,哭丧脸道:“夫人,这明明是再新鲜不过的肉了,怎么会馊了呢?我老孙头下了一辈子厨了,像这么好的羊肉,也没见过几次,您怎么能说它馊了呢?”
叶夫人真是有理说不出,心中一阵怨气直冒上来,厉声喝道:“我说它馊了就是馊了!”
仆从们顿时被吓得鸦雀无声。
叶夫人待下人向来和善,今日这般蛮不讲理的性情是从未有过的,但凡是叶府中人都觉得极不寻常。
忽然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了一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这是老爷要的肉,夫人要与老爷闹别扭,却拿咱们来撒气……”
只此一言,竟将叶夫人说得无言以对。
老孙头显然也听见了这句话,更是死死地护住盘子不肯放。
“夫人,请您听我老孙头一句吧。这肉我仔细看过也闻过了,真的是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打十四岁起就在厨房做帮工,都干了五十多年了,这肉啊菜啊的有些什么不对劲儿我闻一下就能辨出来,绝对不会把这坏了的肉给端上桌去。夫人要是还不信,不如我老孙头先把这生肉吃一片!”
说着,就要朝盘中取肉,忽然后面一人笑道:“老孙头,统共就那么几两肉,你还再吃,再吃回头就得端空盘子上去喽。”
说得众人忍不住都偷笑起来。
叶夫人占不得理,又被老孙头护着肉,一时奈何不得。她寻思老孙头当厨子的确是有不少年头了,便问道:“老孙头,那你仔仔细细再好好看一看,闻一闻这肉,确定没有什么奇怪么?”
老孙头见夫人松了口,赶忙依言细细地看了几遍,又将鼻子凑近嗅了嗅。
“老孙头,你再凑近点就要把鼻屎给扣上去啦。”
“哈哈哈。”
老孙头瞪了那群人一眼,一本正经地答道:“夫人,我老孙头以性命担保,这肉绝无任何差池!”
事已至此,叶夫人只得作罢,然而她依然是有些不死心。
她看了看桌上,堆满了时令的各色食材,也有几朵用萝卜雕刻出来点缀盘子的花饰。她顺手用筷子夹了一朵,安在了那盘肉的正中间。
老孙头不解何意,茫然地看着叶夫人。
“肉可以端上来,但这花是我亲手放上去的,你们不许拿下来。此事无需多问,我自有道理。”
谁都听得出来叶夫人的口气坚决得不容驳疑,何况只是那么一朵萝卜花,老孙头立刻满口应承。
西花厅内,龙鳞三人窃窃私语。
叶府厨下,叶氏夫妇两相周旋。
无不暗潮涌动,各怀鬼胎。
与之相比,叶茵与曹习文在后花园中的闲聊可谓是清净如泉了。
俩人起初都是缄口不言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却都想着那一夜的奇遇。
时值寒冬,后花园中百花凋零,惟有梅花隅角暗香隐隐。叶茵想要指些景物扯出话题,却满眼尽是枯枝。
良久,曹习文才问了一句:“你的手还疼么?”
“手不疼。”叶茵真是有苦说不出,其实她想说,屁股比手疼多了。
然而话不说出口,曹习文哪里能明白?还以为真没事,笑嘻嘻道:“没想到你还挺结实的。”
有那么一种男人,他想夸女人的时候,总会夸不到点子上,曹习文就是这种。
叶茵没好气地回道:“还不是怨你!好端端地假扮什么飞贼,这才吓得人摔跤。”
“你不也假扮丫鬟了嘛?咱俩彼此彼此啊。”
“你……你不假扮我能假扮吗?”叶茵知道其实是自己假扮在先,但就是强词夺理了。
曹习文见她脸上怒气又现,与那一晚如出一辙,更觉有趣,随手取出香囊笑道:“再生气,这东西可就不还你了。”
叶茵一见,果然是遍寻不着的香囊,伸手要去拿,不料曹习文手腕一甩,竟将那香囊甩到空中挂在了一株梅花树的树梢上。
“你这人!”叶茵越发恼了,眼看那梅花树足有一丈有余,如何能上得去?
“别急别急,你想亲手取,我有办法啊。”
“什么办法?”
“来,你把眼睛闭上。”
叶茵刚要闭眼,惊觉不好,急忙瞪着他道:“你果然没安好心,又要伺机……欺负我!”
她望着悬在高处的香囊,脸庞涨得通红,赌气道:“大不了我不要了。”
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给自己的,怎可不要。只是眼前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被这个家伙给得了便宜,了不起回头让康叔找人给取下来便是。
曹习文见她面皮已红,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叹道:“算啦算啦,就是想逗你开心的,我取下来与你便是。”
说着轻轻一跃,已拔地腾空而起,对着树梢上伸手一掠,便将香囊收了过来。
“喏,还给你。”
叶茵见他身姿轻盈,一起一落间煞是好看,不由暗自叫了声好。她从小见惯了父兄之间舞文斗墨博古论今,尽是
儒雅文生的一面,却很少见到男人的另一面。
曹习文恰好就是这另一面。
叶茵接过递来的香囊,心中怦然一动,嘴上却嫌弃地说道:“好端端的,非要这么飞檐走壁,连自家门都不敲……”
“大冷天儿的,我一跳就进家门了,还唤那些下人们畏畏缩缩地出来做啥?”曹习文不以为然。
叶茵心想,倒还挺体贴下人的。
“我爹要我带你转转,可你也瞧见啦,这园子里光秃秃的一片,没啥好瞧的。”
曹习文听出来叶茵的意思是懒得带他逛了,还道她在恼方才的事,故意笑道:
“我看这尚书府虽然没有我爹的统领府大,可也还算不小,怎么会就没啥好瞧的?”
叶茵被他一激,果然不服:“哼,邹阁老的宅子虽然是比我家大了些,可论亭台楼阁如何又能比得过我爹的心思,单说那雪庐,你们家里就未必能寻得出一处能胜得过的。”
“哦?雪庐?那咱们去看看?”
“现在不行,我娘正在雪庐里收拾呢,晚上你们不是要喝酒么?酒席就设在那里,你到时候自然会看见。”
“噢,那合着府上就这么一处拿得出手的啊?”
叶茵好胜心切,辩道:“自然不是,我哥的那个小院的景致也是好得很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哥没回来以后,我爹就把那个小院给锁了,除了他手上有钥匙,谁也不许进。哎,以前我还总去那里玩,现在也进不去了。”
曹习文见她眼中尽是惋惜,宽慰道:“这有何难?”
叶茵一听,刚想问他是不是有法子,忽然想道定是又要抱着她翻墙进去,闷闷不乐道:“还是算了。”
“果真?算了?”曹习文挤眉弄眼地逗她。
叶茵心里好不犹豫,那小院她是真想进去看看。从小就玩到大的地方,忽然被爹给锁了,当然会有些不甘心。
“那你……你能不能别搂那么紧?”叶茵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难以启齿,生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你就掉下去了。”曹习文答得很爽快。
“你……”叶茵简直不能再跟他理论,只得不耐烦地应道:“好吧好吧!但你决不能让我爹看见!”
“放心,包在我身上!”
叶茵心里突突乱跳,引着曹习文绕了几绕到了一堵白墙前。
曹习文感到那白墙内毫无声息,安静得有些人,墙根下成片已枯萎的绿苔隐隐约约地掩在雪中,显得死气沉沉,仿佛一道墙便隔断了天地,乱置了乾坤,全然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里面就是我哥的小院了,应该是没人。”
曹习文一咋舌,道:“你哥住的地方怎么这般阴森森的。”
“休要胡说!不过是久无人住罢了,里面的景致可好了!”叶茵瞪了他一眼。
“行行行,来,咱们进去吧。”曹习文伸手就要去揽叶茵的小腰。
“你干什么!”叶茵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出于矜持总还是得嗔上那么一句。
第四百二十章 闲话
“我干什么?抱你啊……”曹习文不解。
夸女人夸不到点子上的男人,一般也读不懂女人的潜台词,只会从字面意思回答。
曹习文想了想又道:“那要不……你抱我也成。”
叶茵无奈极了,直羞得耳根发烫,只好自将眼睛一闭,口中埋怨道:“别废话了,赶紧快点。”
话音刚落她感到耳边一冷,整个身子似飞了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催得她心中狂跳。
一会儿,曹习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咦,你怎么还闭着眼睛?”
叶茵看看他,又看看四周,已是到了院内,于是强作镇静地指着四下道:“这就是我哥的院子了。哼,你家里有这么好的景致么?”
曹习文放眼望去,院内大片的梅花开得正盛,比方才整个后花园里看到的还要多得多,明明是万物萧瑟的季节,却是一片繁花似锦,好不怡人。
“想不到你哥的院子里有这样好景,我家里还真没有。”曹习文点头赞道。
叶茵没想到他认输认得这样爽快,心头一舒。
“我哥的院子里梅花最多,其次就是桐树多,不过你看这里。”
叶茵说着,站在一颗大树下,指了指光秃秃的树冠道:“小时候这树上会结好多李子,我和我哥就会爬上去摘。那李子又大又甜,可好吃了。”
曹习文忽然惊恐地指了指她身后道:“咦,你身后那是谁?”
叶茵被吓一跳,急忙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曹习文哈哈大笑道:“果然又被骗了。”
叶茵怒道:“你这人怎么总是那么坏心眼儿啊。”
“其实也不算骗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李子树下埋死人’,你还是少站在李子树下面吧。”
“胡说八道!”叶茵没好气地斥道:“我家李子树下怎么会埋死人?真是口不遮拦,乱触霉头。”
说归说,叶茵好像真觉得背后一凉,唬得她赶紧从树下走开。
忽然,曹习文神色又是一变,似是听到了什么。
叶茵冷哼道:“你少来,又想要骗我什么?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曹习文赶紧竖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叶茵不禁也和他一样,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听到远处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俩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同声奇道:
“是我爹?”
叶茵顿时面如土色,急忙小声道:“怎么办?被我爹知道偷偷溜进我哥的院子,我肯定要完蛋了!”
曹习文说:“我也是!我也会完蛋的!”
“你怎么完蛋?”
“我爹会拿棍子抽我。你呢?你爹也拿棍子抽你么?”
叶茵白了他一眼:“我爹才没那么狠毒。”
“那你是怎么完蛋的?”
“我爹会罚我抄书……抄不完就没饭吃。”
“抄书?!那还是你爹更狠毒!”曹习文说的话发自内心。
“你……”叶茵刚要反驳,曹习文急忙“嘘”了一声,“他们出来啦!”
果然,远处出现了两个
人的身影,正是叶知秋与曹飞虎。
“我爹怎么与你爹在这儿说话啊?好好的在厅里说不好么?”曹习文不解。
“肯定又是什么大人们的悄悄话呗,我从小就总见我爹和各种人说悄悄话。”
“嗯?和谁?”
叶茵紧锁眉头,“和谁不重要,但每次只要说完,我娘就总要和我爹闹别扭……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事了,咱们还是出去吧,我总是心里有点怕。”
曹习文道:“怕什么,他们都已经走远了,不会再回来的。你不是说院子里有好多好玩的么?这还没告诉我呢。”
叶茵想了想,说:“那边有座假山,假山边上连着墙,以前小时候我总和我哥爬到墙头看外面,还能看到远处的集市,最是有趣。但后来我哥就不跟我爬墙了……”
“怎么?”
“我爹不让,说什么君子行立有姿,怎可出入无形?我哥最听我爹的话了。”
曹习文想到自己翻墙翻惯了,哼了一声。
叶茵见他有些不爽,宽慰道:“不过咱俩反正都不是君子,我是女子,你是小贼,要不咱上墙头去坐坐?”
曹习文听了哈哈一笑,点头道:“那好得很,咱这就上去吧。”
叶茵想了想,道:“你且等等。”转身跑进屋子里,一会儿,手上拿着两个软垫出来。
“墙头坐着冷,拿垫子垫上。”
“嗯嗯。”曹习文将折扇往腰间一别,又把袖子一卷,露出青筋虬劲的前臂,看得叶茵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子比较合适你。”
这已经是曹习文第四次抱着她上墙了,叶茵熟练地把眼睛一闭,再不多问。
一上墙头,曹习文又惊又喜,叹道:“果然是好景致,我家是在另一头,前边都被树挡住了,从不知道从这一边看去能看到这么远!那是……那是什么山?”
“那就是妙岱山呀,皇宫就在那儿呢。”
“那儿呢?还有那儿呢?”
叶茵见他新奇得很,便一一讲解与他听。
万桦帝都与泾州毕竟大不相同,说到迥异之处,曹习文还会提及泾州光景如何,叶茵也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后来,叶茵不禁叹道:“你们男人真好,可以四处游历,我也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间万物呢。”
“那有何难,你想去我陪你去啊。”
“哪有这么容易。”叶茵笑着摇摇头,却很是领情,“听我娘说,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大江东西南北到处游历,后来我哥也随着太子出使碧海,不过可惜……”
曹习文知道她说的是苏晓尘失踪未归之事,因为听爹提过两次去碧海,苏晓尘都在使团中,所以也问起过失踪一事,不过爹每次说到失踪的细节就总是含糊其辞。
“你哥那么大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这也是奇事。”
“也不算说不见就不见……”叶茵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嗯?”曹习文觉得这话中有话。
“我爹一直说,我哥迟早是要离开的,却从不说为什么。我爹就是这样,永远都埋着好多秘密。”
连对你娘都不说?”
“我娘的秘密也不少,我也不知道他们俩人为什么总是为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起争执。”
“那你爹可没我爹好,我爹对我娘啥都不敢隐瞒,得了饷银也都给我娘。”
叶茵笑道:“那你娘一定对你爹很凶。”
“没有的事儿,我娘可是天下脾气最好的人了!”曹习文一脸认真。
“你娘还在泾州么?”
曹习文表情僵了一瞬间,强笑道:“咱不说这个了。”他一掌朝身边的雪堆拍去,击得雪花四溅。
“说起来,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有这么多秘密,其实以前我爹当统领之前没那么多心思的,可现在我觉得他和你爹在一起了以后,就总是心事重重的。”
“哎,谁跟我爹挨了边儿,都会变得心事重重的,连我是他女儿都不例外。”
“嗯,我初次和叶大叔喝酒的时候觉得他说话特别有意思。后来慢慢觉得,他好像总是话里有话,有时还听不太懂。”
“还是听不懂得好,听多了就心烦,我就不喜欢我爹那么多心思,累都累死了。就像我哥,小时候和我玩得还挺好的,后来被我爹教得每天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啥,又跟着佑伯伯学什么军略,说话就跟老学究一般。”
“提到你哥我可是久仰大名啊,我爹没少跟我提他。”
“跟你提他?”
“是啊,我爹要我像他那样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
叶茵笑了,“那又何必?其实我觉得你就现在这样也挺好。”
这大约是除了李重延第二个觉得自己习武比习文好的人了,曹习文心中一喜,问道:“真的?”
“真的。”叶茵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说得很是真诚。
“就是嘛!我觉得读书人最麻烦就是心思重。我爹还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看到现在,啥玉也没看到,就看到一堆墨黑的字。”
“哈哈哈。”叶茵忍不住笑起来,“和你说话真有趣,也不用猜也不用想,耳朵听着是什么就是什么意思。要是我哥现在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曹习文一直被爹说自己如果像苏晓尘就好了,现在忽然反了过来,颇有些不适应,只顾自己傻笑。
叶茵笑到一半,忽而转头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曹习文以为她是思念兄长,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念他?”
叶茵点点头。
“呃……之前我就想问,你爹是不是,呃……呃……”曹习文说到一半结巴起来。
“嗯?你想问什么?”叶茵看了看,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想问我爹是不是想把我和我哥……?”说着脸上一红。
曹习文跟着脸红了。
叶茵捂嘴笑了笑:“我想不会的,我哥就是我哥,都十几年的兄妹了,谁也没有那心思。”
不知怎的,曹习文居然有种心中石头落地的感觉,“噢”了一声。
“而且我爹从来也没和我提过这事儿呀,所以我觉得不会。”
“不要你觉得,要你爹觉得,不都说终身大事是父母之命嘛?”曹习文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第四百二十一章 攀附
“哎,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么多做什么?何况我哥现在连个踪影都没有……”
“嗯,这事儿是很奇怪。”
叶茵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看着曹习文,有些不安地说:“你别说,我哥确实从小就有些奇怪的事。”
“嗯?怎么说?”
叶茵咬着嘴唇似乎很犹豫要不要,她皱了会儿眉头道:“我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到底是什么事?”曹习文大为好奇。
“其实我是前些日子偶尔听康叔提过一句。他说……他说我哥很小的时候,死过一回。”叶茵的神情不安到了极点,声音已弱不可闻。
“这……这怎么可能?”曹习文呆住了,随即笑了起来:“定是那康叔在吓唬你。”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但康叔那次说起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娘那时还没有我,我哥在一岁多的时候生了场大病,请了多好的大夫也都说没治了。康叔说有天夜里我哥终于没了气息,第二天明明都已经盖了棺了却不发丧。过了三天后我娘忽然又唤康叔进去,他一看我哥正好端端地躺在我娘身边睡得熟呢……”
曹习文起初以为叶茵也想骗他吓唬他,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像。
“哪有这等的鬼话?人死岂能复生?”
“我起初听了也是这样想,再说了,我哥就在家里,我自然是不信的,但康叔又说得有板有眼……”
“这事儿肯定是你娘最清楚啊,你没问问你娘么?”
“这事儿我哪里敢问,康叔说了,要是被知道了,他肯定会被扫地出门。他说当时我哥那场大病之后,我爹就把府上所有的仆人都给遣了出去,因康叔年头久,所以才留下来的。”
“那他如何敢告诉你?”曹习文奇道。
“我哥失踪之后,康叔见我一直闷闷不乐,所以特意来开解我,说我哥本来就有些奇怪,就像小时候一样,说不定哪天就逢凶化吉又能遇上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宽慰我嘛。”
“这宽慰得……我他看越宽慰,你越胡思乱想。”曹习文想了想:“不过你别说,有些秘密可能就藏在身边自己却浑然不知。但是不知就不知呗,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依我说,你也不必想太多,像康叔说的,说不定哪日还真就遇上了呢?总胜过你在这里无凭无据地瞎想吧。”
叶茵想了想,笑道:“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说话直白,有时倒比我哥说话还透彻些。”正说着,一阵冷风掠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们还是下去吧,再有软垫这冷风也吹得我受不住了,下次咱们再上来看。”
“好,那你把眼睛闭上。”
叶茵娇羞一笑,“没那么怕啦,这次我不闭眼试试看。”
* * * * * *
只要世上的人还长着一张嘴,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然夫妇买通了玉佛寺方丈,将太子李重延带着太子妃朱芷洁连骗带哄地接到了府中。李重延本来只是打算稍歇片刻,按他的
估算至多也就是让那碧海来的秦氏老妈子跟太子妃聊上一阵慰藉一下,耗不了多少工夫。没料到那老妈子一张口竟然滔滔不绝,把太液国都能扯得上干系的鸡毛蒜皮全都扯了一通。
倒是把朱芷洁听得过瘾得很。
她许久没听到这样地道的国都口音,不自觉也被带出了些许,听到有趣的地方也忍不住笑上一阵。李重延见她欢喜,就乐意陪在一边不说什么。
不过朱芷洁有一点很纳闷,那秦氏什么都说,惟独不提涌金门内的事儿。虽然她入不得太液城,但姐姐是监国,母亲是明皇,每逢祝仪庆典好歹是会抛头露面的,怎会半分消息也无?
秦氏只是一味说自己被弟弟的丧事给绊住了,什么都不知道。
朱芷洁不会观心,也辨不出秦氏说的是真是假,只能暗自纳闷。
到了晌午时分,李重延想起身离府,不料裴然夫妇早备了盛宴。
李重延想要推托,奈何裴然又使出那一招来。
“我这弟妹做得一手碧海的好菜,虽然不敢在太子妃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但若能得一番指点也是幸事,好教咱们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品尝地道的碧海风味啊。”
裴然夫妇一同挤眉弄眼,秦氏已是高呼起来:“哎呀呀,不说我都忘了,我一早腌好的嫩藕节正是该吃的时候。”
大冬天的居然有嫩藕节?
太子妃顿时心动不已。
于是又开始用午饭。
走一步,拖一步。聊一阵,笑一阵。
吃罢午饭秦氏依然嘴里噼里啪啦说不完的几箱几车的闲话,将太子妃听得目不转睛。
这裴然在旁趁势将粘人的手段发挥到极致,像块牛皮糖似地贴着李重延不肯下来。阿谀奉承原是他的看家本领,除了日常的高帽子戴了一顶又一顶,很快,他还从李重延口中得知了别的消息。
之后,太子夫妇是要去叶知秋家里吃酒的。
裴然忍不住暗骂:这个叶知秋……果然是个不动声色的厉害角色!温帝前脚走,他就后脚请了太子去吃酒,听说还有龙鳞军的那个曹统领,这等攀附之心简直白日昭昭不言而喻啊!
我裴然,要是这么傻乎乎地看着你把太子扒拉到自己碗里去,我就不姓裴!
他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道:“殿下,这等吃酒的好事怎舍得把臣撇去一边?臣也极是爱吃羊肉炉子,听见有好羊肉心就被揪着下不来,可否请殿下赏个脸,也带臣同去啊?”
“这个……”李重延犹豫了,本来今晚就是相熟的几个人喝酒吃饭,没想着要裴然这样的人也凑过来,何况做东的是叶知秋,虽然自己只要开口也没啥问题,总是有些犹豫。
裴夫人在旁听到,急忙凑过来道:“妾身也最爱吃羊肉炉子了!家里的厨子什么都会做,就是羊肉炉子做不好,每次吃得我都生气!”
王公公在旁瞟了一眼,心中好不恶心这夫妻二人。
你们家厨子什么都会做,只要叶府今晚吃什么,什么就做不好才是真的。
未等李重延发话,裴然已是斥道:
“你个妇道人家,呆家里就好,我随殿下去吃酒,那是有正经事,你来瞎掺和什么?”言语间好像已经得了恩准同行一般。
裴夫人讪讪干笑了两声:“是是是,那你可得好好陪着殿下。”
毕竟吃人嘴软,李重延又被裴然用甜言蜜语哄了大半天,心想便是添副碗筷也无伤大雅,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这边太子妃则恋恋不舍地与秦氏作别道:“若有空时不如也来宫里坐坐,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秦氏两眼放光,满口答应。
欢声、喜色、得意、宽慰。
各人最终都得了自己渴望的那份情绪,和和乐乐地将太子夫妇送出了门,裴然已见缝插针地换了一身衣服,唤了自家的马车喜滋滋地跟在太子的车驾后头。
裴夫人见着车驾远去了,这才对身旁的“秦氏”撇下一句:“自去账房领赏钱吧,下次若要用你,会派人去庄子上请你的。”
那“秦氏”笑逐颜开地拜了又拜:“姑奶奶有事只管叫人递信儿过来。这样的闲话我在村儿里和那些七姑八婆们原是说惯了的,说上三天三夜也不会累。”
裴夫人并不耐烦与她多说,只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这边李重延与朱芷洁坐在车上,执手相笑。
“这顿饭我瞧你吃得倒是满意。”
“我许久未听到乡音了,吃什么倒不在意,只是与那婆子坐着就觉得有趣。不过也是你体谅我,才肯一直陪着听她絮叨。”
“你高兴便好,我瞧你脸上笑得比平日里都多。便是这一点,也值得很。我先前是没想到这一点,不如明日我派人到各处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从太液嫁到万桦来的望族命妇,好唤进宫来陪你说说话。”
朱芷洁闻言,把眼瞧着李重延好一会儿。
“怎么了?如何这般瞧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当初决意嫁给你时,真是我此生做得最幸运的事了。都说苍梧国李氏君王以仁政治天下,你与父皇虽然性情大不同,但说到仁字,都是如出一辙,待人接物都是宽仁德厚,可见你们李氏的仁德之名绝非世人阿谀恭维的虚名。”
李重延听得一怔,只得暗自苦笑。
李氏?呵呵,这世上早就没什么苍梧李氏,我父皇的真面目你也从未得见。不过有些事,也许你不知道更好一些。
如果是我,宁可那一天不曾去过鸽鹞房,那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闷的心思了。
李重延轻轻掀起车窗的一角朝外望去。
大雪已止,天色渐暗。
寒风萧瑟中,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往来,然而他依稀能听到远处似乎有些马蹄奔跑的声音。
奇怪……是听错了么?
“四周有谁家的车驾经过么?这样大的声响?”李重延高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