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隔墙
曹习文见李重延忽然不说话了,奇道:“怎么?涮老了?”
“嗯,老了。”
“你吃饭就是事儿多,我不会涮肉你非要我涮,不如你也吃烤的。”曹习文递了两串刚烤好的过去,把锅里剩下那几片肉捞起来搁自己嘴里。
“我说……”
“嗯?”
“……没什么。”李重延忽然觉得有些心塞,白天宫里发生的那些事,他自然是一个字也不能说出来,可现在天底下有谁还能正正常常地跟自己说上几句话呢?
“你是不是今天真累了?累了就少喝点。”曹习文也能觉察出李重延今天有些不对劲。
此时,老曹已和叶知秋悄无声息地到了隔壁,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窗边,两间屋子是紧挨着的,只要不是压低嗓门儿说话都能听见。
李重延说道:“你方才说,我爹是大官儿,其实你猜得也差不离,我并非要有意瞒你,只是我从小到大,遇上的人一听说我爹是谁,都会改了脸孔贴上一堆假笑,让人看着就心烦。时日久了,我就会想,他们敬的是我,还是我爹的儿子?”
“世人可不都是如此么?你若非要问个青红皂白,只怕那些人也难告诉你。”曹习文不以为然。
“你也是世人,那你呢?”
“世人是世人,我是我,我不会。”
“何以见得?”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县令,我知道你爹是谁不?”
“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你爹是大官儿了,我待你和在新阳县的时候有啥不同不?”
李重延想了想,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你和你爹是父子没错,可那是你们俩的关系,跟我没关系。”
“那要是……那要是,”李重延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儿子呢?”
此言一出,曹习文没多大反应,却把隔壁的那俩人给震了一下。
老曹心想,这太子爷还挺好强,是太子就是太子呗,承袭帝位天经地义,那么在意是不是靠着爹做什么。大伙儿平时说得靠自己本事吃饭,不能靠着父母,那多半都是指望不上才那么说的,这要是给谁一个太子的位置,还能拒喽?那不是傻子么?我要是混到兵部尚书了,那儿子想不靠我我也不会不管啊。
叶知秋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与韩复早知道妃当年暗地里的那些事,知道温帝和太子的真实身份,可是他没料到太子自己会有所察觉。
鸽鹞?
他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鸽鹞那边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他今日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这边曹习文越发不解,问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到底多大的官儿啊,至于把你愁成这个样子?你看我爹都成统领了,他要是去营里转一圈儿,磕头的人那是密密麻麻的一堆,那干我啥事?我不也照样过日子么?”
曹习文其实不知道营里什么样子,只是凭自己想象说了一
通,不过他爹在外面怎样,他倒真没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只要能让他天天舞刀弄枪喝酒吃肉,就是千金不换的逍遥日子了。
“我看你今天八成是真累了,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曹习文压根儿就懒得理会对他来说纯粹是胡说八道的话。
“你还说你不是你爹的儿子?哎,这要是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爹得乐死了。”
隔壁老曹脸色一变,恨不得立刻踹破房门给他一巴掌。老子什么时候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了,他娘的老子对你那么好,你还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来,不给你几个爆栗子吃吃是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叶知秋赶紧拽了拽他衣袖,示意他别整出动静来被李重延察觉。老曹这才强压下了火气。
这边李重延奇道:“咋?你爹觉得你这个儿子不好?”
“大概吧,反正他发火的时候总爱说‘我怎么整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所以我就想,要是可能,我爹会不会想要换个出息的当他儿子。”
老曹在隔壁听了这话,想起好像自己冒火的时候还真说过这话,恰好叶知秋一眼看来,似有揶揄之意,不由脸上讪讪。
李重延道:“你爹那是气话,你也当真?”
“气话?那你也是独子,你爹说过这话不?”
李重延想了想,没应声。
父皇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对自己向来和蔼又亲近。父皇总说自己的母亲去世得早,他得替母亲加倍疼自己。
其实鸽鹞上说的真也好假也好,李重延到现在也丝毫不怀疑父皇对自己的舐犊之情,毕竟这是一天天日积月累铸就而成的,岂是鸽鹞的一纸书信便可摧毁得了的?
更何况如果是真的,那父皇便是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却依然还待自己如嫡出一般,这样的父亲,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
连老曹和曹习文这样的亲生父子之间都时不时会生出些龃龉口角,父皇这几十年来待自己真可谓是无可挑剔。
鸽鹞改变不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和事改变一丝一毫的现状!
李公公也不能!
李重延心中主意已定,他起身将身子正了正,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看得曹习文一怔。
“嗯?你要做什么?”
“习文,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咋了这是。”曹习文脸上笑着,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样子给搞得心里发毛。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隔壁有两个人比眼前的李重延更紧张。
“如果有个人,他……他挡了道了,我是说……他,他可能夹在我与我家老爷子之间从中作梗。该怎么办?”
“从中作梗?这是什么意思?老爷子不是一手遮天的大官儿么,他还有那么大的能耐来做梗?”曹习文拈了颗花生米边嚼边道,显然不大相信。
“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李重延有些不爽快了。
“你得把话说清楚啊,什么叫挡了道了,又作得什么梗。”
“就是……就是……”李重延憋得脸
都红了,“就是有他在,可能我爹和我之间就不能像以前那么相处了。”
曹习文瞪大眼睛看着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老曹和叶知秋在隔壁对视了一眼,深觉此话虽然不明不白,却十分严重,当下更加屏息聆听。
“有些事儿,我也不能说得太明白,总之现在有人可能会不让我好过!”
曹习文忽然一拍桌子,似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李重延十分讶异:“你这就明白了?你果真明白了?你……你不会全都明白了吧?”
“呐,我说话直白,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许恼啊。”
“嗯,你说。”
“你方才说的这个挡道的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你的把柄,然后这个把柄呢又是最为你家老爷子所忌恨的事儿,所以你现在就是愁该怎么堵住这人的嘴。结果你说的这个挡道的谁谁谁拿这事儿来要挟你,说你要是不给钱,就给你抖搂出去,所以这事儿你爸官儿大也没用,你怕他知道啊,我说得对不对!”
李重延越听越不悦,已是憋得一脸的猪肝色。
曹习文的话虽然粗鄙得很,可不得不说,他猜得竟然**不离十,虽然李公公没有要挟自己,可他的存在已是十足的隐患,与要挟无异。
隔壁的老曹和叶知秋都是眉头一皱!
老曹心想,这人究竟是谁,竟然敢去要挟当朝太子,真是不要命了。
叶知秋想的却是,这人手里究竟握有太子的什么把柄?以至于太子向温帝都不敢直说,当下却向老曹微微一笑,似是在宽慰他,也许只是太子信口一说,不如继续听下去。
老曹心下略宽,只希望太子爷也只是酒后胡言说些玩笑话,至于儿子的那一番猜测……你这小子要是有那么聪明这胡说八道就能猜到真相,那八成就不是你爹的儿子了。
没想到隔壁传来太子幽幽的一声叹:“唉……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那人勒索你了?”
“暂时没有。”
“那你想怎样?他又没那意思。”
“他现在没那意思,保不定将来有。”
曹习文有些不悦:“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要是只是无端猜测,岂不成了莫须有?”
“你还知道莫须有?”李重延有些意外。
“怎么不知道?那史书上鼎鼎有名的大英雄,被奸臣昏君无端猜测,没战死在沙场上,却冻死在破亭子里,一想起来就让人恨得牙痒。”
李重延闻言变色,他向来以君自居,现在说的又是诛心之事,不知不觉中竟成了曹习文口中的昏君,不由血涌上头,拍着桌子大吼一声:“放肆!”
曹习文全然不惧他,也是大吼一声,抄起一个核桃对着他砸了过去,这次是准准地砸中了他的脑门!
“别跟老子耍官家威风!你爹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来问我怎么想的我就直说,说的不如你意你要是不听就拉倒,想听如意的就回家找你家王叔去,别在这儿跟我横!”
第三百九十三章 是非
隔壁的老曹吓得面如土色,心慌得差点没昏过去。
叶知秋却依然一副笑脸,这一次他倒是真笑。他与曹氏父子与李重延有时也会四人喝酒,酒席间虽有说笑,曹习文多半忌惮他父亲,还是收敛着不少,似今日这般无所顾忌他也是初见。不过他现在也大致明白过来为什么太子会喜欢找曹习文来喝酒。
果然,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太子竟然服了软,委屈地抱怨道:“你这厮,下手不知轻重,砸得我脑门都红了。”
曹习文哼了一声:“你眼睛长脑门子上的么?连红了都瞧得见。”他看过去果然看到李重延额上红了一块,当下有些歉意,又道:“赶紧自己揉揉。”
老曹在隔壁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其实李重延虽然心里恼怒,一半是习惯了曹习文拿自己当寻常人对待,另一半倒是还有事想求他帮忙。
“我只当你我交情匪浅,所以跑来找你说这事儿,没想到你事不干己高高挂起,还出手教训我,真是厚薄不分!”
“我怎么就事不干己了?”
“这事儿就搁我眼前,我能想到帮得了我的也只有你一人,你要是不帮我,便是不仗义!”
曹习文最怕别人说他不仗义,他刚饮完一杯,听着话立刻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置,“你要我怎么仗义?难不成替你去杀了那个挡道儿的?”
“不错!”李重延脱口而出。
曹习文纯属信口一说,不料李重延却答得毫不含糊,当下呆在那里。不仅是他,隔壁的那俩人也对视了一眼怔住了。
老曹心想:太子想杀人?还有他杀不了的?
叶知秋却盘算着:太子想杀人却不想用宫中的人,一定是想此事做得隐秘且和自己撇清干系。
曹习文缓缓地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李兄,你今儿确实是太累了,饮了这杯酒就早点回去歇息吧,多大的事儿啊?信我的,睡一觉起来就都没事儿了。”
李重延冷笑道:“怎么,一听杀人就怕了?”
“呸!怕个屁,我在泾州杀过的山贼多了去了。”曹习文递到一半的酒杯又收了回来,自己仰脖饮了。
“那你为何不肯帮我?”
“不是,你这要杀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一会儿说得你家能一手遮天,一会儿又被这么个不知是谁的人给整得跟中了邪似的,一张口就要坏人性命。”
“习文,你看着我。”李重延强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恳求道:“这真是我一道过不去的坎儿,你得出手帮帮我,这人是个老太监,也不会武艺,他现在自己家里呆着不在宫里,你只需悄悄潜入他宅子里一刀把他杀了,这事儿就完结了。”
“老太监?你怎么会得罪上太监了?”曹习文越听越疑惑。
“详细的我没法儿说太多了,总之这老太监他……他必须死。以你的本事,这就是小菜一
碟啊。”
“不行!”曹习文觉得此事不大对劲。
“怎么?你是听他是太监怕得罪宫里人所以不敢?你放心!莫说你只是杀个太监,就算你杀了朝中二品大员,我照样有本事保你!”
“不是这么回事!”曹习文脸上现了怒气:“李兄,你有忙要我帮我曹习文绝不会推辞,之前我替你挨了那女刺客一剑我也心甘情愿,但我就算是个习武的粗人,做人做事也要讲个道理。我身上有武艺不假,可习武的本意说小了是为了看家护院保护我祖母,说大了将来想保家卫国顺道挣点儿功名,绝不是为了杀人行凶!你今天说的这事儿实是违了我习武的初衷,我没法儿答应你。”
“你果真不打算帮我?”
“这样的忙,我不能帮!”
一席话,说得隔壁老曹默默无闻。
他从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儿子居然还能讲出这样一番令人信服的大道理来。
儿子,以前爹总觉得你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可忽然间就从某一刻起爹才发现,原来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有些事,也许比你爹更男人。
老曹忽然觉得眼眶中一酸,一时忘了去想拒绝太子的后果,还是叶知秋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悄声道:“……没动静了,好像是散了?”
老曹竖耳一听,果然是半分动静也无,分明是那俩人不知何时已出了暖阁。
依着儿子的倔驴似的脾气,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定是不会从了太子,那太子吃了闭门羹也一定没什么好心情,不撕破脸地不欢而散的结局大约是够幸运的了。
又一会儿传来了碗盏的声响,似是仆人们在收拾残桌。
老曹这才朝叶知秋作了一揖道:“叶大人,多亏了您心思缜密,才让老曹我听了些要紧的话,回头我就好好管教管教我儿子,让他休要再对太子出言不逊。”
叶知秋摆摆手道:“老曹啊,这些其实都已是细枝末节,其实我现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此事可是要紧得很呐。”
“……叶大人说的莫不是……太子想要杀的那个人?”老曹脸上有些不自然起来,说实话,这老太监是谁他多半能猜到,宫里一共就两个有权势的老太监,一个是温帝身边的李公公,一个是太子身边的王公公。王公公乃是太子的心腹,且对太子乃是言听计从,所以想要杀的就只有李公公了。对这样的人,虽然品级不高只有四品,却是圣上侧近之人,自己如何招惹得起……
叶知秋点头道:“正是,此事曹大人可不能充耳不闻,我知道曹大人是不想惹祸上身,可是有些事你想躲,却未必躲得过去。何况祸兮福所倚,凡事若是拿了先机,说不定你老曹家还能因祸得福呢?”
“叶大人的意思是……?”
叶知秋瞧了瞧四下:“这样吧,曹公子尚在近处,咱说话也不太方便。不如去我家,咱们另热上一壶酒,细说一番可好
?”
老曹说实话是心里不想去的,宫中的人和事,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可叶知秋的话总是让他有些犹豫,因为此人的话似乎总能帮他剖析出一些头头是道的纹理来,且这些纹理还总能替自己化险为夷。不听,便错过了。
当下应声道:“好,叶大人肯不吝赐教,我曹某岂能错过,那便叨扰了。”
叶知秋微微一笑,与老曹俩人出了东暖阁,依旧从偏门悄无声息地出了曹府,时值街上空无一人,曹府前太子的车驾也早已不见。天上渐渐飘起了细雪,将整条烟波大街笼得一片冷清。
俩人转过街角,到了叶府门前。叶知秋轻轻叩了叩门,大门立时开了条缝,露出康叔被冻得抖抖索索的老脸。
他见是叶知秋还带着老曹,似乎有一些惊讶,急忙启门迎道:“老爷您回来啦。”
叶知秋“嗯”了一声,将老曹让了进来:“老曹啊,我大约还是有些珍藏的好酒,想喝什么只管说,我让他们拿去。”
“叶大人的酒必定都是好酒,喝什么都好。”老曹的心思全不在酒上,自然是无所谓。他重新审视了一下庭院,和上次买完太师墨后来过的那一次几乎没什么变化,府邸不小,却没几个下人,越发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冷。
叶知秋向康叔问道:“夫人呢。”
“夫人说身子还是乏,没用晚膳就先睡下了。哦,对了,下人们已经在西花厅按老爷的吩咐备好了……”
叶知秋忽然一道目光射住了康叔,吓得康叔立刻闭了嘴。
不过老曹正光顾着看四周,并没有注意到康叔的话。
“曹大人,雪夜漫漫,正好暖炉把酒,请!”叶知秋伸手作了一礼,永远是那么一副谦谦君子的举止。
老曹忙应声道:“叶大人请!”
其实老曹有时也会犯嘀咕,这叶知秋虽然待他客气,从来不拿一品的官阶来压人,甚至说话时连一点点顺带流露出来的架子都没有,显得和蔼得很,可若想趁机亲近一番,就算有时借着酒劲套个近乎,却又发现近到某种程度后就再寸步难进了。叶知秋永远能把握着那一丝微妙的距离,让你觉得好像很亲密的同时又完全不交心。
不过今晚,他还真是额外地交心啊。
老曹其实也思忖过缘由,官场多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没来由的飞来横祸,没有没来由的天降洪福。
叶知秋如此费心地亲近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一点他有警惕。
但他思量再三,只能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官运亨通,儿子又和太子称兄道弟,叶知秋一定是想要攀附一下太子,为日后附庸新帝做打算。
呵呵呵,说什么不参与党争的人,那不过是不看好党首罢了。如今攀上了太子,那就是太子党,前途岂不光明?所以从某种意思上说,叶知秋帮我老曹也好,替我儿子把关也好,那也都是为了他自己嘛,尽心是自然的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巧舌
想到这里,老曹脚下轻快了不少,随着叶知秋转过廊下绕过假山,到了西花厅前。
老曹见厅内灯火通明,桌上已是摆了不少酒菜,还有两件碗筷,不觉一愣。
咦,这怎像是预先就备下了的。
叶知秋见他神色,笑中略带歉意地说道:“本是我夫妇二人要用晚饭,内人身体不适,我又恰好出门来寻曹大人,估计是下人们不知道,依然照常备下了。都是些干净的饭菜不曾用过,曹大人若不嫌弃……”
“不会不会,我老曹就是个粗人,叶大人不必在意。”老曹为了显示自己不介意,不等叶知秋招呼,就先坐了下来。
“哈哈,好,曹大人果然爽快。”叶知秋跟着落了座,朝边上的康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道:“康叔,酒不够了我自会唤你,今日下雪天冷,就让别的下人们都先去歇了吧。”
康叔会意,“多谢老爷体恤,我这就去在门口守着。”
叶知秋不觉皱眉,这个康叔,尽忠尽职都没什么话说,就是总爱把话说得太直白。
他看着康叔出了厅堂,这才亲手举起酒壶替老曹斟了一杯,笑呵呵道:
“他们两个小的喝得热闹,倒让咱们两个老的在一旁心惊肉跳,真当不是道理。来,且补上一杯,先暖暖身子。”
老曹应声一杯下肚,不觉惊喜。这回甘的口感、滑喉的顺畅,以及这香醇浓郁的滋味分明是二十年以上的年份好酒才能有的,不觉大声赞道:
“真是极品好酒啊!”
叶知秋点头道:“是啊,之前咱们不是约好了请太子殿下来我家中吃羊肉炉子么,这原是我备下想请太子和曹大人一同品尝的珍酿,不料殿下他……”
“嗯?殿下怎么了?”
“哎,我原本也不解,殿下今日将我唤去,没来由地询问了鸽鹞之事,我提了羊肉炉子他也心不在焉地不置可否,要知道吃羊肉是殿下提议我才备下的。现在殿下不来,我想不如先和曹大人一起先品品酒……不过现在看来,大约殿下的心里想的都是那些……那些事,所以没了心思。”
老曹当然明白叶知秋口中的“那些事”指的就是方才太子向儿子提及的杀人灭口之事。
“说起来,方才叶大人说此事是祸兮福所倚,不知作何解啊?”
“曹大人,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出使碧海时,我在落英湖畔曾经说过几句话?我那时说,大丈夫于世当相势而为,伺机而动,切不可因循守旧,死水一潭。”
老曹恍惚想起来叶知秋好像确实说过这么一番话,忙回道:“不错不错,叶大人曾经有过教诲,不过我读书不多总是愚钝不开窍,这话搁在今日之事……”
“曹大人,太子殿下如今已任监国,是也不是?”
“是。”
“殿下乃是圣上唯一的皇子,继大统者再无第二人,是也不是?”
“是。”
“风向已
是明了,怎可不未雨绸缪?何况曹大人已比其他所有的大臣都占了优势,单论曹公子和殿下的交情那就足以羡煞旁人……”
老曹心想,你果然是与我一般的心思想要攀着太子这一高枝儿往上爬,嘴上却说:“哪里哪里,叶大人今晚也听见了,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脑子糊涂得跟抹了烂泥一般,怕是顽石一块点不开。”
言下之意,我知道你想劝我去说服儿子替太子杀人去,可我没那么傻。太子要杀的是李公公,那是什么人你当我不知道么?老虎屁股你让我摸,摸成了有你的份儿,被咬了就是我父子俩遭殃,我老曹可还没蠢到那份上。
叶知秋见他言辞虽客气,脸色不以为然,似是早已料到他的心思,笑道:“曹大人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哦?”
“曹公子青春年少,与太子殿下亲密无间,前途光明不可估量。恕我直言,这青出于蓝胜于蓝,曹公子日后的前程只怕要比曹大人要……呵呵呵。”
谁都不爱听拿别人作比来贬自己的话。
可谁都爱听拿自己孩子作比来贬自己的话。
老曹也不例外,自己已是一营的统领二品的军侯了,叶知秋说儿子以后还要胜过自己,甭管是不是漂亮话,听着总是舒心。
“哈哈哈,谬赞谬赞。”
叶知秋并不理会老曹那半吊子的谦虚态度,继续说道:“可前程似锦之人,就越发得小心不能被掺和到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里去。譬如……杀人灭口。”
这话说得老曹一怔,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反驳叶知秋的准备,一旦叶知秋劝说让儿子去杀人,就断然拒绝,不料叶知秋却将话头翻转过来,劝说不可淌了这浑水。
叶知秋见老曹不说话,显得有些疑惑,问道:“怎么……曹大人与我想得不同,认为该让曹公子去替殿下杀人?”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呃……叶大人说得极是!我儿子还年轻得很,来日方长,日后若能一直都伴在太子殿下身边,哪怕没什么功名利禄我都不在乎。可这要是杀人行了凶……便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恶行,叶大人你看原先病故了的韩统领,他只是祖上以前有了些不大光彩的事与他并无干系,这都被人戳了几世的脊梁骨还洗刷不掉……”
叶知秋被他提到韩复之事,猛然揪心一痛,强忍住不快道:“曹大人是个明白人,能看透这其中的道理也就不用我多费口舌了。不过……”
老曹心想,果然有个“不过”跟在后面,这大约才是叶知秋把他叫来府中真正想说的话,当下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不过既然伴在太子殿下左右,最重要的便是要知道殿下的所需所想。倘若我们对殿下半分用处也无,那殿下又怎会许我等伴于侧近呢?这是人之常情,曹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叶大人刚刚才说过不让我儿帮殿下……”
叶大人伸手止言道:“我说
的是不让曹公子去,但并没有说不让曹大人……”
言未毕,老曹脸色一白。
原来……你是想劝说我替太子杀人!
老曹心里忽如翻江倒海,他第一次觉得叶知秋表面上是个礼部的文官,骨子里的杀伐之念也许不亚于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征战之将。
“这……这怎么可以。叶大人,要知道殿下想要杀的,是圣上跟前的李公公啊!莫说他也是有四品之阶在身,单是他伺候过太后和圣上蒙受的这份恩宠,就不是我这样的人敢动弹的啊。”
“老曹……这我就不得不说你几句,有些事你可能看差了。”叶知秋笑盈盈地替他斟了一杯,如闲话家常般的悠然模样。
“要说到朝堂之事,我叶某人不得不倚老卖老一句,毕竟智如之前的慕云铎老太师尚健在时起,我就位列于含元殿上。看过的风浪实不敢说多,也着实不少。曹大人我问你,你可知道日后新君登基更替之时,必然要做的事有哪些?”
“必然要做的事……”老曹想了想,“大赦天下?”
“不错,新帝登基之日总会大赦天下,这是为了显示皇恩浩荡,换得百姓歌功颂德,这是明面儿上无人不晓的事。可凡事有明就有暗,有赦自然就有……”
叶知秋说着,提手做了个砍的手势。
“这种暗地里的事啊,就不一定会是登基之日才做,且越早动手就越是不为人知。”
“叶大人是说,太子殿下已经开始党同伐异,为日后登基之事做准备了?”
“可不是么?方才我也说了,风向已然明了,自然要未雨绸缪。可这未雨绸缪的又岂止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殿下这位储君也不例外啊!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李公公已是久居宫中老得不能再老的人了,打从太子出生那天起他就已经掌控着整个大内,他知晓的宫中的秘密比起太子殿下来只多不少。我猜想殿下必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除了他这个心头之刺。”
“那么叶大人的意思是……这李公公是手中捏了太子殿下的什么把柄?”
“捏了什么把柄也不一定,但秘密一定是有的,而且还很重要。以至于太子殿下是瞅准了机会才决意要出手。”
“瞅准机会?”老曹不解。
叶知秋皱眉,似是有些责备:“怎么,曹大人你还没看出来么?圣上前脚带兵去了瀚江,殿下后脚就想杀了李公公,这说明殿下心里是早有谋算!他知道李公公在圣上心里的分量,所以只能趁圣上不在的时候出手,可即便知道也非做不可,可见殿下的念头何等坚定!那么他的决心有多大,帮他这个忙的分量就有多重,日后自然曹大人……哦,不,是曹公子的前途就有多光明!”
老曹心中一紧,叶知秋说太子是掐准了时机这句话似乎很是在理。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可这杀掉圣上跟前的红人的风险,也太大了,光想想温帝那张脸就让人不寒而栗。
第三百九十五章 如簧
他忙摆摆手道:“不不不,前途再好,我也不敢做这等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谁都能做到的事儿,可没法让殿下承你曹氏的情,这都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却要缩手放过?曹大人,说到底这件事如果要做,从头到尾说有些凶险的也只是你一人,毕竟曹公子全不知情。可太子殿下若知道你替他除去了李公公,必定会以为是曹公子向曹大人央求的结果,所以殿下日后一定会记着曹公子的好……”
“可是圣上他日归国,若发现李公公被我杀了,岂能放过我?!”老曹哭丧个脸问。
叶知秋忽然换了副面孔,如挚友般地执了老曹的手,低声诚恳劝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殿下便更不会忘了这份效忠之诚,待他日登基之后,定会加倍奉还到曹公子的身上,那么曹公子何愁不能成为新帝的宠臣?曹大人,你要相信一点,你这个做父亲对儿子现在做的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付出,都一定不会白费……”
老曹闻言浑身一颤。
这,这是以命相搏之意?
若论贪生怕死,老曹绝对是当仁不让的懦弱之辈。
但是人心里总有那么一块软肋,尤其是对子女,想到自己用性命做赌注也许真能替儿子挣来一份前程时,竟然减了几分惧意,多了几分动摇。
老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已经被逼到了一个人生的岔路口,哪条路是阳关道哪条路往鬼门关,就在一念之间。
他搓着满是茧子的双手,紧张地端起酒杯,不觉连喝了三杯,仍止不住心里发寒打了个冷颤。
这……这……
犹豫了半天,他终究还是把嘴一撇,几乎要哭出声来道:“叶大人,我还是不敢啊……”
叶知秋肚中暗骂了一句,这才是真的点不化的烂泥顽石!
然而他的表情只是凝了一瞬,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继而赞叹道:
“曹大人果然是个成大事者,凡事谨小慎微,这是很对的。不过我方才没有说的是,其实我有个两全之策,可以让曹大人既替太子出了手,又避开了圣上的雷霆之怒。”
老曹一听有两全之策,如获至宝,忙问:“竟有如此妙策?还请叶大人教我!”
“曹大人现在手中握着龙鳞军,戍卫京畿,换而言之,宫中之事是禁卫军管辖,而出了宫便是龙鳞军的该尽责的地方了。殿下之前提到,‘老太监在他自己家中’,说明李公公已经回了海定庄,那是禁卫军管不到的地方,曹大人随时可以带人动手。李公公在宫里是公公,但出了宫就是个寻常百姓,曹大人要包围搜查一座民宅,那也是出于护卫京畿安危的考虑,无人敢质疑,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曹大人既然是戍卫之责,围住海定庄自然不难,但更方便的是可以私下将此消息递于宫中太子,这便是试探了。假如此举不合
太子殿下心意,自然会派人阻止,那么曹大人不过是围而不杀,到时候只推说是有人谎报了消息误听误信,最多就是被骂上几句。假如太子暗中授意,那曹大人就当顺势而为替殿下除了这个心头之患。这样一来就算他日圣上归国也已尘埃落定,好歹曹大人是受命于身为监国的太子,其中苦衷,如圣上这般的聪颖之主不会察觉不到。到那时,不过就是死了个半入土的老太监,圣上又爱子心切,想必不会太为难替殿下办事的曹大人。”
老曹心想,这倒也是,我只是作势围一围,又不是真要杀人,挨几句骂就挨几句,何况太子想杀李公公的心意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应不会有假,实在不行就装个糊涂撤了兵呗。
但他转念一想,不对,毕竟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叶知秋一人在自说自话,虽然他官场经验要比我老道,可万一就这一次他没说准呢?到时候闯了祸他不在事中,大可一推手装糊涂,我岂不变成了死蟹一只?
想到此处,他面有难色道:“叶大人说得句句在理,不过我曹某总是心思愚钝,毕竟无诏无谕,真要是到了海定庄,该怎么说怎么做,我曹某人心里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这个嘛……”叶知秋装着沉思了一会儿,勉强说道:“虽说于事理不合,但若曹大人相邀……我倒也可以暗中随曹大人一同前往海定庄,官场上的那些节骨眼儿我大约还是把持得住,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并不算太难……”
老曹知道叶知秋是言行缜密之人,有他肯在场指点,又肯亲身涉事其中便稳妥了许多,当下大喜,立刻接道:“叶大人肯一帮到底,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曹在此先谢过。”心想的是,把你也拖下水,不怕你信口开河。
叶知秋见这事儿说得已十中定了**,心中一喜,嘴上却故意说道:“曹大人,我如此尽心尽力,总也不能全然白费功夫吧?”
老曹正觉得他无缘无故地出手相帮总让人有些惴惴不安,见他忽然自己开了口,忙问道:“那是自然,可我老曹也没什么本事可以有帮到叶大人的地方。”
“呵呵呵,就算曹大人没有,日后的曹公子也一定有。”
“哦?”老曹一怔,心想莫不是想让将来儿子在新帝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曹大人啊……你看,这个这个……曹公子出身将门,又是仪表堂堂,我看着很是喜欢,我这膝下又恰好有个女儿,虽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倒也还算入得了眼,且论这门第么……也还算门当户对吧。”
老曹如梦初醒,原来叶知秋待自己与众不同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倒从来没往这方面想,难怪不肯对别人说的话对自己却言无不尽,分明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啊。要说这门第,叶知秋的品衔在他之上,说门当户对那只是自谦,该烧高香的是他老曹家才是!
老曹忽然觉得眼中一热,不由悲喜交加。
儿他娘哎!你在天上都看见了么?我老曹这辈子可真算是对得起儿子了啊。前程,老婆,都给他备下了!他这辈子只要安心过日子就行了!我……我……我……
老曹拿起酒杯向叶知秋一拱手:“承蒙叶大人看得起,我先干了!”便饮尽了去,这杯酒喝得他通体舒畅,无比地愉悦。
他正打算敬叶知秋第二杯,刚端起酒杯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神色又犹豫起来。
“叶大人,说起来还有件事很是棘手。虽然我是龙鳞军的统领,但下面还有陈麒、郑两位副统领,他二位与我共事不久交情不深,我若动了人马,只怕他二人会……会……”他望着叶知秋,话到嘴边的“从中作梗”四个字有些吐不出口,毕竟叶知秋不是营中之人,他不想将龙鳞军私下的矛盾说于叶知秋听。
叶知秋呵呵一笑道:“曹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之人,我倒觉得此事不难。曹大人只须悄悄召那二位副统领到府上议事,将兵围海定庄之事如实告之,然后问他们二人主意。”
“他们若是赞同动手还好,可若是不赞同呢?”
“我猜想……不会不会赞同的。”叶知秋嘴角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诡笑,“不过就算不赞同,他们也不会到处去胡说,只会装聋作哑,于曹大人无碍。”
“这何以见得?”
“为将者最被看重的一是服从,二是忠诚,副将不仅不服从主将的意思,还暗地里把主将给卖了,即便日后脱得干系,这名声大坏受人猜疑,不管是圣上还是殿下你看谁还敢用他们?这岂不是自毁前程?所以最坏的打算也只不过是装聋作哑。”
老曹依然有些不放心,还想再问时却被叶知秋睨了一眼,抢了话头道:“曹大人,那日在湖边我说过,倘若将来时局有变,还要当断则断,否则错失良机,便是追悔一生了。眼下正是曹大人的良机,莫要怪我没有提醒。若我说了这许多曹大人依然踌躇不决优柔寡断,那便请饮罢此杯,早日回府歇息罢。”说着,叶知秋将脸色略一沉,郑重地替老曹满满地斟了一杯酒,似是连方才许诺的联姻之事都要一笔勾销。
老曹死盯着那杯酒一动不动地想了好一会儿。
忽然,他端起酒杯猛地一口灌下,一抹嘴站起身来道:“好!我现在就回府,将那二人先召来问一问,倘若连他们两个副统领都能看得透点头赞同的事,我一个正统领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何况,还有叶大人在一旁助我,对不对?”
叶知秋投去微笑的一眼,颔首认同。
老曹又猛饮了几杯,方搁下酒杯,毕竟是二十年的陈酿不易得。叶知秋倒是很大方,由着他喝了个够,才亲自送到大门口,亲密的样子比方才入门时又多了几分。
大门一开,一股寒风夹着乱雪迎面扑来,只见门外街上的雪片比方才飘得越发密了起来,阴暗的天空将整个帝都笼了个严严实实。
第三百九十六章 送汤
叶知秋看着老曹回了家,唤过身旁的康叔低声道:“你依旧守在门口,我估摸大约一个时辰之内,陈郑两位副统领就会从府前过,你瞥见他们就上前唤住,将我的书信递上去,余下的事他们自然会知晓。”
康叔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老爷”,便搬过一把凳子又坐在那门缝边,小心翼翼地望着门外。
一阵冷风吹来,直吹得叶知秋觉得背上一寒。
他搓了搓白皙细长的双手,又看了看天色。
还有一个时辰,这封书信当写得仔细一些,得先回书房暖一暖手,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交代此二人从中襄助。
叶知秋回到书房,下人们知道他酒后喜欢习字,已将暖炉中的乌霜炭烧得火候正好,熏得角落里栽的一盆金橘果香馥郁,令人心怡。
他一边铺开纸,一边耳边响起老曹方才的那句话:韩氏的那些不大光彩的事与他本人无甚干系,也被戳了几世的脊骨。
韩复遭温帝暗算惨死府中,自己能侥幸逃得温帝的怀疑已是不易。眼下帝都空虚,太子先是询问了鸽鹞之事,又忽然神神鬼鬼地想要杀李公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就太子来说,可以被揭穿的秘密就只有那么一个------他不姓李。可是如何利用这件事将温帝和太子一网打尽,让伊穆兰国的大巫神好趁势过江助自己复辟淞阳呢?
千丝万缕的线团想要拆解开,便要先找到线头。
李公公,便是这个线头。
无论如何,都要借着曹飞虎的龙鳞军尽快把李公公给控在手里,压榨出太子与他反目的秘密,才能掌握主动。
叶知秋主意一定,下笔便再不犹豫。
陈麒与郑两位副统领是韩复尚在时便郑重嘱托过的心腹,自韩复死后更是同仇共忾地想要替他复仇,只需自己只字片语,配合着在曹飞虎面前唱一出双簧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到了海定庄之后,也许真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临机应变了。
叶知秋将密信写完后,仔细在灯下吹了吹。信纸不大,只有巴掌尺寸,上头满是蝇头小字。他将信纸折成一个奇特的菱形藏在袖中,一路走回到叶府的大门口。
康叔缩着脖子将两只手笼在袖中,还仔细地向外张望着,见是叶知秋来,小心地接过了密信。
叶知秋是个极谨慎的人,他思忖着就算是要到了海定庄再临机应变,也该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是可以预先做些准备的。
康叔见叶知秋满怀心事的样子,还道他是担心叶夫人的身体,便劝了一句:“老爷,夫人虽然身体抱恙,但我总觉得多半是出于心情郁闷,老爷要是得空,还是去探望一番吧。”
自从数月前的某一天起,康叔就发现老爷与夫人虽然同在府中,却各居一边,彼此见了也不大言语,最多只是同桌而食,席间也寡淡入水。叶夫人对下人们总说是自己风寒未愈,不想染给了老爷,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说辞,只
怕心结不解,这风寒就永远都好不了。府中的人都以为夫妻不和至多也就是过几天的事,不料这俩人之间一冷便是数月,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连一起吃饭的时候都少了。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叶夫人不是说食欲不振不吃,就是让人将饭菜端到房里去。
本来今日康叔听叶知秋吩咐说让在西花厅摆上两副碗筷时,还心喜以为俩人终于要和解了,不料夫人依然回了房。他正纳闷时,开门迎来了叶知秋带着曹飞虎的,那一瞬间他才明白原来老爷一开始就没想要和夫人一起用饭。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劝了一句。
去看看夫人吧。
叶知秋听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康叔,直看得康叔心里发毛。
他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地点头称赞道:“你说得很对,我是该去看看夫人。”
康叔心中暗喜,他知道老爷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也知道老爷极有主意,从来就不喜欢听人劝。当然,以老爷的本事,也没人能有机会劝什么。
可老爷今天竟然这样听得进去,真是出人意料。
叶知秋又说道:“你方才说……夫人今天还什么都没吃是吧?”
“是啊……”
“你让人去厨房,热一碗汤来。”
“好!好!我这就去!”康叔刚要挪步,忽然想起手中的密信。
叶知秋忙道:“哦,对了,你得盯在这儿。无妨,我自己去厨房热了汤端给夫人便是。”
康叔听了越发欣喜,他见叶知秋肯亲手去端汤,便故意没说叫其他下人来。
夫人见是老爷端了汤来,想必是会领情的。
叶知秋撇下康叔,自去了厨房热了汤,转身又回书房,从书柜中抽出一个书盒,从盒中拣出几张写满字的文书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端着汤往叶夫人房中来。
叶府的后院主要分为南北两院,南院向阳,做了的主人的卧室,北院向阴,成了书屋,至于叶茵与苏晓尘的居所又分别列于后院东西两侧。
叶氏夫妇都是爱读书写字的人,叶府中厨房只有一个,书房却有四五个,为的就是走到哪里都能随着兴致翻几页书写几个字。这北院的书屋正是因为叶知秋有时夜半难寐,起身挥墨静心的习惯,才专门设下的。
可自从叶夫人“病”了之后,叶知秋便搬出了主卧,挪去了客房睡,于是偌大个后院便只剩下叶夫人一人,除了叶茵每日会过来陪伴母亲一会儿,就再无人声了。
下人们都道是叶知秋与夫人怄气故意冷落,实则是叶夫人对丈夫的那些连绵不绝的谋算感到心灰意冷,避而不见是想图个眼不见为净。叶知秋深知自己与夫人尊卑有别,心知招了她的厌,所以识相地自避去远处。
本来嘛,在他心里,夫人只要乖乖地呆在一旁不要来妨碍自己的大事便好,其余的事皆是不痛不痒。
不过今日不同,叶知秋还真有些事得让夫人帮他一把。
时不过夜间申时刚过,于平时也就是叶府刚用完晚饭的时辰。叶知秋端着热汤踏入房中。他见叶夫人正合眼歪在榻上,便轻轻地将汤搁在桌上。
碗勺不意清脆地撞出一声响,叶夫人听见睁开眼来。她见是丈夫,脸上一丝讶异闪过,随即便归于冷淡。
叶知秋温言道:“吵醒你了?”
叶夫人没有说话。
“我听下人们说夫人今天晚饭又什么都没有吃,如今这冬夜越发长了,这样熬上一夜,身子是撑不住的。这里有我刚热完的一碗汤,你若能喝就喝上一点。”
如果是寻常人听了这话,定会觉得叶知秋是个极其体贴之人,但叶夫人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太了解了,听他这样说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冷声问道:“你今日来是想做什么?”
叶知秋被说得脸上一讪,叹了口气道:“夫人……我是你丈夫,你这样对我说话又是何苦呢?”
叶夫人将脸别了过去。
“夫人,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也不喜我做的那些事。可是那毕竟是当年你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便是撇开那些大的家国仇恨不说,于私而论他也是我的岳父,我若将这些托付置之脑后,岂非愧对于他。”
“你若今日来就是想说这些话,那就出去吧。”叶夫人对丈夫的说辞已熟烂于胸,根本不想再听。
叶知秋当然没有出去,但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默默地坐在桌前,看见桌上摊着一本狂草的临碑帖,正是当年人称落地秀才章启生的《泾州寒食诗帖》,字形奇变百出,险中有稳,勾画间如野马奔腾,自有方圆。
书帖的一旁散乱着几张草稿,看字迹显然是叶夫人的手笔。
叶氏夫妇二人皆好书法,然而俩人擅长的字体却截然不同。叶知秋擅草书与行书,叶夫人则擅小篆与小楷,前者奔逸洒脱,后者工整清丽。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这夫妇二人便对自己欠缺的部分尤其下功夫。所以平日里练字时,叶夫人反而会多揣摩那些草书的书帖,遇到参悟不透的地方,他夫妇二人便会互相指点,彼此精进。几十年来一直是如此,练字谈字于夫妇间早已不仅是同为爱好,更是情感的维系之一。
夫妻嘛,有件一起喜欢做的事,总是会使关系融洽许多。
但自二人有了矛盾后,叶夫人就再没有与丈夫谈过字。
叶知秋看着妻子写的那几张字,越写越不如意,显然是心境烦躁所致,叹声道:“夫人最后这张里的几个字,有些可惜了。”
习字之人听到这样的话最是心痒,何况叶夫人知道丈夫的草书的造诣确实在自己之上,当下虽未吭声也没回头,却竖着耳朵听他继续说。
“草书固然是笔随意走,但控心本就比控笔要难得多,下笔张弛有度方能险中求妙,若只放不收,则过犹不及,譬如这个‘樵’字……”
说到此处,叶知秋拿起字帖故意不再往下说,似是在灯下仔细端看。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习字
那“樵”字正是叶夫人写了好几次都不中意的字,本就是心存芥蒂之事,被丈夫一眼看出弊端,越发难捱起来,只是半天没听到他言语,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那‘樵’字如何?”
叶知秋笑道:“夫人肯与我说话了?”
叶夫人脸色一沉,又别过头去。
“夫人……我今日既然来了,就不会再与你理论那些你不爱听的事。可是夫人与我确实也很久没有谈论书法了,我今夜过来,真的是只想与夫人品字论墨别无他意,毕竟咱们同习书法已经风雨几十年了,夫人何不也暂时将那些不快的过去抛在一旁,与我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呢?”
叶夫人冷笑道:“只怕你葫芦里卖的不止是这一味药。”
叶知秋黯然道:“夫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晓尘已不在府中,茵儿也大了,日益渐老的只有我们俩人。我不过是想过来说上几句家常的话,能否请夫人不要……不要再视我如仇敌一般。我知道,我说什么样的话,夫人都难免会风声鹤唳般地觉得我有所图。但今夜除了书法,我绝无谈及任何其他事的意思,但凡提及一个字,夫人大可逐我出去便是。”
“哼,你只要别把那些龌龊事来劝说于我就是万幸了。”
叶知秋从一开始便隐忍不发,当下叶夫人再刻薄他,也只是淡淡回了句:“不会。”
叶夫人将信将疑,将身子转了过来,虽未说话,但较之前的神色已是缓和了一些。
“夫人,似‘樵’字这般下方四点水的笔画,藕断丝连处最是意趣所在……”叶知秋说着,提起笔来蘸了蘸墨。叶夫人见他作势要写,忍不住起身来看。
只见丈夫轻提紫毫,笔断意连,着墨处果然是妙趣横生,令人叹服。
叶知秋见她全神贯注,趁势又写了几个有四点水的字,细细讲解了一番。叶夫人听得在理,被点拨得通透,也不由点头。
这转眼间便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叶夫人早忘了身上的“不适”,渐渐开始与丈夫一问一答起来。
叶知秋说了一会儿,顺手提起一件衣服替妻子披上,又将那碗汤递过去说,“尚有余温,赶紧喝几口罢,你不吃东西,总是让我担心。”
叶夫人皱眉道:“不想吃。”
“难不成还要像小时候那样,我喂你么?”叶知秋似笑非笑地问道。
叶夫人不觉脸上一红。
丈夫说的是当年他二人从北境一路南逃的事。那时他们身上没什么食物饿得不行,曾经沿途路过农户时好容易讨得一碗热汤,然而自己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嫌那汤水腌不肯吃,是丈夫省下那碗汤一口没喝,亲手一勺勺喂了自己。
风雨五十年,毕竟是枕边人,大半辈子的情分,又岂可三言两语便抹了去。何况自己再恼,也是恼他不肯过安生日子,若撇开那些事情不说,丈夫对自己确实也挑不出什么别的毛病来。
叶夫人端起碗
勉强喝了一口又搁下,算是没有拂了丈夫的意思。
“你今日来,真的就只是说说书法的?”同样的问话,语气已经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
“是。”叶知秋微微笑道:“可是夫人受了我的教,也不能白受,总得有所回报才是。”
叶夫人暗忖,果然背后有意图,当下变了脸斥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叶知秋忙摆手道:“夫人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文稿递了过去。
叶夫人接过看了看,疑惑道:“这……这是何意?看这上面写的,似乎是你礼部平日里抄写的公文?你拿来与我看这个做什么?”
“夫人,你且别管上面写了什么,你只看此人的字。我今日说了是与夫人来谈书法的,就不会说别的不相干的事。”
叶夫人一怔,依言细细看了起来。
叶知秋继续说道:“此人是我礼部新任的一个主簿,年纪尚轻,也与我们一样,是个喜好书法的。他知道我有些造诣,便私下拿了字来向我求教,奈何他写的都是楷书,非我所长。我想要教他,却总也说不到点子上,以至于他听了也似懂非懂。所以我琢磨着拿来与夫人看一看,定能有所受教。这是他平日里抄写的公文,我随手拿了几张过来。”
叶夫人听了,显然脸色舒缓了不少,她坐在灯下看了好几遍,方开口说道:“此人确实是个年轻人,看他的字颇有些意思。”
“哦?夫人此话何意?”
“字如其人,你且看他的字,写的虽是小楷,却总有些肆意,不大肯约束。可说他不约束,大起大落时倒也还合规矩,而且写得好的地方都颇有章法。我猜想此人定是从小就请了大家名师做范,所以才能有这样的笔锋。可是……”
“嗯?”
“可是他的字于细微之处瑕疵颇多,若说是名师为范,却没有替他指正出来,很是奇怪。”
叶知秋不由暗自佩服妻子察之入微。
这字正是太子李重延在礼部平日里抄写的公文,太子从小便师出书法名家,自然会有名家的风范,然而那些老师终究是顾忌了太子的身份,不敢过于严苛,所以太子的字粗看没什么毛病,细看却是毛病一堆。
叶夫人继续说道:“此人书法根底尚浅,想要精进还须时日,要是换做我是你,也不用说别的,先让他将狼毫笔写坏十几根,自然能上一层楼。”
“夫人说的是有道理,可他诚恳求教,我若这样答复,未免显得有些敷衍?”叶知秋面有难色。
叶夫人觉得有些奇怪,区区一个年轻人,如何丈夫应对得如此谨慎?她低头思索了一番,问道:“方才你说他年纪尚轻,就能新任六品的主簿,莫不是京中哪家权门的公子,所以请了老师也不敢教得太严,你也得与他客客气气的?”
叶知秋尴尬一笑道:“呃……京中的那些事夫人也是清楚的,每年不总有那么一两个朝
中同僚的孩子塞到各部里来混俸禄的……他父亲的来头不小,乃是……”刚说到这里,忙掐了话头道:“嗨,咱不说这些朝中不相干的事了,咱只说这字。”
话头是叶夫人牵出来的,叶知秋却很自觉地没说下去。
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叶夫人觉得丈夫今日好像确实是有些和解的诚意。
“夫人,我拿到他的字后,心想若要指点于他,便当临摹一下他的字,才能更容易觉察出他哪里写得不对劲。可是有那么几个字,我总是学得不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就写成了这样,譬如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字。”
叶夫人顺着看去,让丈夫写了几个做比较,用心看了一会儿,说道:“我明白了。”
“夫人明白什么了?”
“见字如见人。你学他的字不像,是因为个性使然。”
“个性?”
“不错,你做事向来心思缜密,写楷书时锋藏不露,他的字则没那么多深思熟虑,下笔时也随意了些。”
叶夫人说着,提笔临了几个字,果然比起叶知秋来,要更像那公文上的字迹。
“你看他,尤其是撇捺收笔时,该敛未敛,反而喜欢作势卖弄,想必平时也是个好大喜功之人。”
“呵呵呵,原来如此,夫人果然眼光犀利独到,容我来试试。”叶知秋立刻也跟着临了几个,虽然像了几分,但还是差强人意。
俩人一旦切磋起书法,向来忘了时辰,叶夫人一边教,叶知秋一边临,说到心意相通之处,自有温言软语一番,竟将先前的嫌隙冰释了大半。
只是写字颇费心神,叶夫人忍不住端起那半碗冷汤想再喝几口,被丈夫拦住。
“你要喝我再替你去热就是。”叶知秋说着便要端起碗出门去。
“不用。”叶夫人伸手拦住,她看了丈夫一眼,低头道:“不用……其实……你肯如现在这般,便比什么都好。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用……”
“夫人……”叶知秋搁下碗,轻轻将妻子揽入怀中,“我肯的,我真的肯。我想过了,咱们年岁都这么大了,你丈夫虽不似碧海人那般短寿,可能与你厮守之日也不足万日,咱们从小便死里逃生,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这已是祖宗莫大的庇佑……”
叶夫人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动情诉道:“这原是我与你说过千百遍的话,缘何你今日方才醒悟过来?花开花谢不过瞬间,你我又何必去追求那些缥缈易散的东西?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子,肯说出这样的明白话来……”
叶知秋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听说了的,韩复死了。他死后,我才如梦初醒,方觉这世上之事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王寇胜败,于神明眼中不过是匆匆而过的一夜啼笑罢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也是累了。”
叶夫人挣开丈夫的怀抱,睁大眼睛询问道:“你果真是这样想的?你要我如何才能信你?”
第三百九十八章 守株
叶知秋微微一笑,甚是温和地说道:“夫人,今天傍晚,邻街的曹飞虎来与我喝了几杯,是我请他来的。”
“曹飞虎……就是那个新任的龙鳞军的统领?”
“原来夫人还记得此人……”
“他两次出使碧海,一次随你,一次随太子,你提过几次。而且近日里帝都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说这曹统领平步青云,又成了戍卫京畿的统领,连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我如何不知。只是你素来不与人交结,怎么会请了他过来喝酒?”
“是,我请他过来是想探一探他的口风。”
“口风?你想探什么?”
“那曹飞虎膝下有一子,比茵儿大一岁,出身将门,生得高大魁梧,我看着很是中意……”
叶知秋话未说完,叶夫人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是想把茵儿说给那曹公子?”
叶知秋有些歉意道:“虽说那曹氏的门第不如我叶氏,但我也不图什么权贵虚名,我只是觉得那孩子是个忠厚的性子,日后能对茵儿好,所以才生了这个念头,我本是该和夫人先商议一下才与那曹飞虎说的……”
“不不不,”叶夫人已是喜形于色,她其实全不在意丈夫想要将女儿许配的是曹公子还是什么王公子张公子,关键是丈夫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地想要将女儿许给晓尘,为的就是能成了伊穆兰国的王妃之后,使常氏的血脉入主一国。
不管是叶知秋还是叶夫人,都深知以常氏如今的状况,想要另立女帝为淞阳国的国主是不大可能的事。所以叶知秋盘算着就算苏晓尘对碧海的朱芷潋念念不忘,也要让茵儿为妃,日后暗中效仿妃之举,好鸠占鹊巢。就是因为丈夫总想要把女儿的姻缘当成他复国的手段,这才让叶夫人对丈夫耿耿于怀。
可是没想到丈夫居然说出与曹氏联姻的话来,这说明……他已是断了昔日的念想?
叶夫人依然不敢相信,颤声问道:“你说的,果然是真的?你愿意将茵儿许给那曹氏?而不是许给晓尘?”
“我只怕……夫人不愿意。”叶知秋歉意道,“何况晓尘的事……唉,已是过去的事了,咱们养了他这么多年,至少不曾有所亏欠,这便足够了。”
在叶夫人的心里,哪里还在乎曹氏的门第,茵儿是常氏最后的血脉,丈夫此举便等于是断了复国之念,想要与自己安度余生的意思,这难道不是比什么都来得珍贵么?
叶夫人不禁落下泪来,摇头道:“不……我还是,不大信,我不敢信。”
叶知秋无奈,高声唤道:“康叔!”
连唤了几声,康叔方才匆匆赶来,见了叶知秋急忙禀道:“老爷,我方才已经按老爷的吩咐把书信交给……”
叶知秋劈头打断了他的话道:“如今且不要去说那些没要紧的话,我问你,今天傍晚,邻街的曹大人来过没?”
“来过,是大人领进门的。”康叔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与他喝酒时,有没有说到小姐与他家公子门当户对的事?”
“这个……”康叔一怔
,支吾道:“老爷说话的时候,我不敢偷听。”
“哈哈哈,我知道你在门口听得到,事情是怎样就怎样,你只管告诉夫人,我不怪你。”叶知秋笑得和颜悦色。叶夫人亦是一脸焦急用眼神询问康叔。
“老爷是说过,说看着曹公子很喜欢……还说门当户对,可我私下想,那曹大人的品级不是不如老爷么……”康叔分明是听到了的,见叶知秋脸色甚佳,斗胆抱怨了一句。
但这一句就足够了。
叶夫人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无疑心。她知道康叔对丈夫再忠心耿耿,也从未为了替丈夫遮掩而向自己说过一句谎话,这是几十年来看下来的脾性,断然无误。
然而人有时候相信,是因为希望相信。
她朝丈夫释然一笑,道:“……这事我欢喜得很。只是忽然听到,总让我心定不下来,你要让我缓一缓才好。”
也不知说的是姻缘之事,还是丈夫改了心意之事。
叶知秋点头道:“如今夜已深了,你且歇下,想到有什么要说的,明日再告诉我。”说着,端起碗便要走。
叶夫人一怔,出声唤住他:“你……你今晚依然要睡到别处去么?”
叶知秋捏着那几张文稿笑道:“夫人方才教得很是精要,只是我听得有些囫囵吞枣,还要趁热打铁多多领会。”言下之意,还想回书房练练字。
叶夫人知道丈夫与自己一样,有时一练字便不顾昼夜,就算是按在床上也是一样睡不着,不如由着他去,当下点头道:“也好,你不要太晚,毕竟这年岁了。”
“好。”
俩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在这漫漫冬夜中犹如忽如其来的一丝春风,很快便随着叶知秋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叶知秋揣着那几张文稿回到书房,将叶夫人方才教他的诀窍细细回想了一遍,又提着笔将李重延的字仿了几张。
按着叶夫人的说法,李重延比自己的个性要张扬,那么下笔就得肆意些才容易像。
叶知秋一边练一边想,按着自己的预想,陈郑两位副统领接了信,应该明白能该如何里应外合。现在已是过了子时,明日恰好是大雪休议之日不用上朝,如果一切顺利,曹飞虎就会趁着天色未明带兵前去海定庄。
围庄之后,该怎么暗中摆布曹飞虎行事呢?
叶知秋盘算了一阵,渐渐有了主意。
他望向桌上的纸稿,不知不觉已练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本来就精通书法,临惯了各种字帖,经叶夫人的点拨,写出来的字与李重延的手笔已几近乱真。
他看着纸稿,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投入了身侧暖炉中,不过瞬间,那些纸便都被烧成了灰烬,只留下些斑斑点点的火星。
夜深了,该好好养养精神,明日必然是风生水起的一天。
叶知秋顺势躺在了一边的靠椅上,和衣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在耳边轻唤:“老爷,老爷……”
睁眼一看,原来是康叔。
康叔满眼通红泛着血丝,显然是一宿未睡。
“何事?”
“曹大人来了,就在前厅,说是有急事要求见。”
叶知秋暗想,果然来了。
“什么时辰了?”
“刚刚破晓,我听着远处有公鸡打鸣。”
“好,你先去奉杯茶,说我即刻就到。”
康叔应声转身离去,留下叶知秋一人尚未全然清醒。
他走到窗边看出去,只见窗外尽是银装素裹,一夜风雪过后,天地被覆成了暗白,不由心中暗赞,好一片帝都雪景!
雪,看着晶莹剔透,却是藏污纳垢的好归宿,总能在一夜间便将所有的丑恶都粉饰了去,不到春暖雪融之时,谁也不会看到先前被掩下的血肉狼藉。
既然如此,只要确保在开春之前一切尘埃落定,便可瞒天过海了。
叶知秋忽然从窗棂边刮起一小撮雪往脸颊上抹去。
冰冷的雪融化成水,让他打了个机灵,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老曹此时正在厅上寡淡地喝着茶,实则心急如焚。
不一会儿他见叶知秋从堂后出来,急忙上前作了一礼问候道:“叶大人!”
叶知秋故意问道:“曹大人这么早来……有什么事么?”
老曹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下,低声说:“叶大人昨夜与我说的事,我已经想明白了,此事果然是犹豫不得,我想现在就带人去围了海定庄,还望叶大人能与我同行,助我一臂之力!”
叶知秋“哦”了一声,似是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好,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言罢,转身叮嘱康叔今日严闭门户,让所有人都不要外出。
“大雪天的,走路滑一跤就不好了。”叶知秋如是说。
康叔一边应声,一边取来斗篷替叶知秋披上将他送出了门。
老曹本来是骑着马来的,叶知秋自上了车朝他招手:“曹大人,此事既是隐秘,就不要这样招摇了,随我一同乘车岂不更好?”
老曹一想在理,将马交与兵士,跟着上了车。
叶知秋见他上车后便有些坐立不安,知道他有话要说,则故意闭口不言。
果然过了一会儿,老曹按捺不住,率先开了口:
“叶大人,说起这朝堂上的事,您可真是洞若观火啊!哦,不仅如此,叶大人善察人心之处也是令我曹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呵呵呵,曹大人何出此言?”
“叶大人昨夜不是说如果带兵围庄之事不决,不妨叫那两个副统领来问一问么?”
“哦?我只是信口一说,曹大人真的叫来了?”
“哎呀,得亏了您这么信口一说,不然我就真耽误大事了!”
“这是怎么说?”
“陈麒和郑夜里到了我家,我就问他二人倘若有对殿下居心叵测之人,当如何是好。他二人说那自然是该为殿下排难解忧,我又说倘若此人是圣上近侧,又当如何,他二人说清君侧乃是忠臣所为,何况殿下就是将来的圣上,我等拿着皇家的俸禄却不干实事,岂不是尸位素餐?”
第三百九十九章 待兔
“是么?”叶知秋佯装不知道:“原来这两位大人也是一腔热诚,颇是忠义之人呐。”
“其实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我不曾点明殿下想杀的是李公公。后来我就问,假如是圣上近侍的宦官呢?”
“嗯,那二位怎么说?”
“他们居然说,此事确实有凶险,不如将此差事交与他二人去办,若办好了就说是授我之意,若办砸了绝口不提是我告诉他们的!”
“哦,想不到这两位副统领与曹大人之间的情谊如此深厚,果然是敢作敢当,又肯维护曹大人,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老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叶大人你这就是为人太忠厚,不知道那些坏家伙心里的花花肠子了!之前我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没把我营里的那些事儿跟叶大人说。那两个副统领啊,啧啧啧……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知秋茫然道:“是么?我是文官,对你们武官的事儿都是道听途说难免有些偏颇,自然不如曹大人知根知底,莫不是我看走了眼?”
“不不不,我不是说叶大人看人不准,我只是说叶大人心肠太好,不爱把人往坏处想。其实啊,这两个统领本来和我同为副职时就很有些瞧不上我,大约觉得我是个乡巴佬,没什么家世,和他们那种世代为将的门第不一样。其实我曹氏也是几世的武人啊,想我老曹家……”
叶知秋一听他又开始扯祖宗背先帝过河的事儿,压根儿就不耐烦听,急忙开口打断了他:“不会吧……可是当日在含元殿上,这两位副统领不是还异口同声地愿意举荐曹大人为代统领么?”
“哼,他们那是识时务,后来圣上不也说了嘛,从圣上到病故的韩统领,心里想的接替人选都是我曹某人,他们赞不赞成,我不还都是统领嘛。”
叶知秋暗骂了一句,厚颜无耻,依然微笑道:“这倒是真的,圣上钦点岂能有错?那这二人怎么又生出花花肠子了呢?”
“我太知道他们了!他们就是觉得这是个依附太子的好机会,心想最好把我给扒拉到一边儿去,所以才口是心非说什么办砸了就不提我。叶大人你可能不信,按这俩人的尿性,办好了准偷偷向太子邀功了去,办砸了就一定会推我头上!我要是上了他们的当!我就是脑袋被驴踢了的蠢蛋!”
叶知秋强忍住笑没说话,老曹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老曹就算不聪明,但还有叶大人暗中相助呢,怎么可能办砸了呢?是不是?”
说着,换了笑脸陪向叶知秋道:“叶大人待我推心置腹,我岂能不知?何况叶大人昨夜还与我提了孩子们的事,咱们之间这样深厚的交情那两个龟孙子能知道个鬼?我想过了,等这桩差事一办好,咱们就请殿下过来喝酒!呃……这次不去我家,去叶大人府上!叶大人做东,又比我会说话,咱们得让太子觉得将来咱们这种大大的忠臣才是可靠的不二……呃,不三……
不四人选。”老曹盘算着这将来忠臣的名字里除了叶知秋和自己还要加上儿子,所以改口成不四,结果说得快了,变成了不三不四。
叶知秋依然微笑不改,点头称赞道:“我做个东当然没什么,不过这一次行事大多都是曹大人的功劳。你看,用的是曹大人的兵,定的是曹大人的主意,日后太子论赏,我怎敢居功自傲?只是眼下说这些还有些为时过早。有些事我方才想了想,曹大人还须得有些主意才是。”
曹飞虎正愁去了海定庄不知道该怎么办,听此话忙问道:“叶大人赐教。”
“既然是围了庄子,总得有些由头,这由头曹大人可想好了?”
曹飞虎苦着脸将手一摊,表示没有。
就这猪脑子还不二人选?叶知秋肚中暗骂一句。
“呵呵呵,曹大人不必焦虑,我有个办法。昔日前朝有一大臣名唤善宝,此人是朝中第一宠臣,因受皇帝庇护,常常不把储君放在眼里。后来新帝即位想要平旧日里受的怨气,便寻了个由头,取了他性命,不过他品阶甚高,冠冕堂皇的话还是要昭告天下的。那新帝列的罪状里有一条我记得是‘僭奢逾制,不知是何肺肠’……”
老曹听不懂这些话,问道:“这……是何意思?”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就是新帝说这善宝的家里有好多珍珠和宝石,比大内库房里的还要大还要好,这是僭越的居心,当斩!”
老曹恍然大悟,想了一会儿又问:“我明白叶大人的意思了,可若是等下围了海定庄,搜出来的珍珠和宝石都比宫里的小,又该当如何呢?”
叶知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同样的话要是说给陈麒郑听,怕是早就明白该怎么做了,偏生面前的这榆木疙瘩连敲都敲不出个声来。
也罢,得耐心一点,当初不就是因为他蠢才决定要用他的么。
“曹大人,待会儿咱们围了庄子,也不用搜,先把人给关里面别走了风声。你去寻个口齿伶俐的兵士来,我教他说几句话,让他去宫里给太子殿下报个信,就说有人暗中举报说这李公公私藏了僭越之物,海定庄已经被围了,请殿下定夺。”
老曹一脸茫然:“然后呢?”
“殿下若没有杀李公公的意思,当然不会怎样,相反可能还会赶过来把你给……”
“……骂一通?”
“对!然后这事儿就算完了。”
“那要是有杀李公公的意思呢?”
“那殿下听了僭越之物这四个字,自然就会明白意思,一定会顺势把宫里御用之物悄悄取个几样出来交给那兵士带回来,然后曹大人再一搜宅子……”
“哦……原来是这样!”老曹如梦初醒,“果然是好计!可是……这样栽……呃,我是说这样的办法若日后被圣上知道了,会不会拿我开刀?”
“放心,有御用之物做物证,再找个所谓的举报之人做人证,这事就齐
全了。圣上就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御用之物没有太子的假手曹大人定然拿不到,所以也不会深究下去。”
说是放心,老曹还是不放心,又问:“那要跟太子殿下讨要多大的珍珠才好呢?”
叶知秋被问得简直要烦躁起来,这当口关心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把宫里最大的拿来!不就一定是僭越了嘛!”
“哦哦哦,听叶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老曹终于放下心来。
叶知秋被说得额头都出了汗,肚中暗骂:一席话你胜读十年书,只怕我要折十年寿!
黎明的帝都,大街上人迹全无,风雪连天的寒意把出门卖早点的商贩都驱了个干干净净。
曹飞虎带着龙鳞军的五百人往帝都西侧的海定庄赶来。五百人并不多,不过要围住一座宅院那是绰绰有余了。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上任后第一次动用营中的兵力,居然就是用在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上,老曹心里还真有些膈应。
我堂堂龙鳞军带了五百人,就为去杀个半死不死的老太监?
可是这种事要是自己不做,那两个副统领可抢着要做呢。
要知道这世上永远不缺人干事儿,缺的只是会干事儿的人。
老曹本来还想再多问几句到了海定庄该怎么办,叶知秋已是靠在一边闭目养神。老曹思忖着毕竟那么一大早就把人给叫起来,也不好意思,只能识趣地不去扰他,殊不知叶知秋是被他的蠢笨给弄得烦躁懒得理,一味装睡罢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海定庄前。
这片地方上多得是大门大院,清一色都是宫里的太监们购下的房田。由于多在宫里当差,所以宅子虽多,几乎没什么人住,都只是闲置。
很快,龙鳞军就将其中的一座气派大宅围了起来。
这正是温帝御前李公公的府邸。
叶知秋坐在车上,悄悄掀起窗帘一看,
只见那府邸周围已经列了十来个侍卫,看服色都是宫内的禁卫,应是受了临时调拨,不用说也能猜到这必是太子李重延的主意,当下心定了几分。
“曹大人请看,那些禁卫本该守卫皇宫,却出了宫来守一个太监,可不是奇怪?”
老曹一看,果然如此,点头道:“这么看来……太子殿下还真有此意?”
“有没有此意,下车一问便知。”
“如何问?”
叶知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不一会儿,老曹下了车,重新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兵士奔到那大宅门口。
禁卫们虽然品级高于龙鳞军的兵士,但见人多势众,且有一统领服色的人带头,不由吃了一惊,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龙鳞军统领曹飞虎在此!奉命围捕要犯,你等可速速退去!”
禁卫们一听是龙鳞军,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第四零零章 攻心
说到这海定庄是在皇宫之外,论职责确实当归龙鳞军管而非禁卫军。
“敢问统领大人是奉……奉谁的命?”禁卫中为首一人问道,然而显然问得底气不足。
“哼,你们奉的又是谁的命?”
“我等奉的是东宫太子殿下之命,在此守卫。”
曹飞虎暗想,叶知秋教的话果然好用,这一下子就把来头套出来了,还真是太子的意思。
当下继续按叶知秋所教的照本宣科道:“你们奉的是东宫之命,我等奉的是圣上之命。圣上御驾亲征,离京时明令我龙鳞军要好生戍卫帝都,但凡有可疑之人一律严加盘查!今晨有人来营中举报,说看见此处有匪盗出没,此事非同小可,你等可速速回皇宫向太子殿下禀报,此处已由我龙鳞军接管!”
禁卫们既不占理,又不占势,眼见若扛下去注定要吃亏,只得灰头土脸打算回宫,却被老曹喝住。
“且慢!”
“统领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就这么被我赶回宫去,保不定心生怨恨,回宫向太子殿下禀报此事若添油加醋呈了一面之辞,岂不是让我曹某人的日子不好过?”
“岂敢岂敢。”
“你们且等一等,我派个龙鳞军兵士和你们一起宫中复命,倘若你们说得有失偏颇,我这个兵士也能从旁作辩,省得你们空口白牙混淆视听。”
禁卫们面面相觑,心想都听说这曹统领是个不读书的粗人,怎么今日说起话来言辞锋利,头头是道?不过他肯派个人来倒是求之不得,不然太子殿下万一说我等办差不力怪罪下来,我们连个挡箭牌都没有。
当下只好应声道:“大人深思熟虑。”
老曹在这边与禁卫们胡搅蛮缠时,叶知秋这边已将个口齿伶俐的兵士交待清楚了,所以一等禁卫们撤了人,那兵士就跟着一起回了樟仁宫。
本来嘛,这五百龙鳞军乌压压地将宅子一围,就已经是势头逼人了。禁卫一撤,李公公的府邸就彻底落入了老曹的掌控。
老曹下了马,入了府,只见宅内除了两个小太监,再没一个下人。
“李公公在何处?”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指了指后院道。
叶知秋跟着入了院,见此情形和颜悦色道:“你们别怕,我们只是奉公办事。”
老曹低声问道:“叶大人,现在这儿已经都团团围住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叶知秋笑道:“请曹大人将闲杂人等一概驻在这里,咱们单独去会一会那李公公。”
“好!”
俩人一同步入后院,只见院落十分宽阔,种的尽是些无人照看亦可常青的老树,一棵寻常的花草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四处的屋子不少还上了锁,明显无人居住。
五进的院子走到最后,才有那么一间是大门敞开的,门口已站着一位老人,正是御前李公公。
那李公公见了来人是曹飞
虎并不惊讶,反而是见了叶知秋,忍不住“咦”了一声。
“原来是尚书大人和统领大人,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老曹干咳了一声,按叶知秋教的话说道:“李公公,我等是奉命而来,有些事李公公应该是心里清楚,不必再明说了吧?”
李公公是何等的老人,见老曹说话语气虽显得恶狠狠,奈何底气不足,当下只笑了笑:“蒙太子殿下体恤,因圣上不在宫中,便准了老奴回家几天,养一养这老腰……哎,我这老毛病,自从太后那会儿就落下了病根,想要养好还真是难啊。只是曹大人说不必明说的事,老奴还真是不太明白啊。”
老曹一听是太子准了李公公回家,又听提到太后,心里有些慌。
这怎么跟叶知秋说的有些不一样?
他偷偷瞥了一眼叶知秋,后者则不接他的眼色。
叶知秋毕竟品衔高于曹飞虎,只是俩人并非上下属的关系,说话依然得说得客气:“曹大人,既然是有办差,就得秉公,有人举报说李公公的宅子中有可疑之处,那便应当仔细搜一搜。”
李公公闻言心中一怒,他不知道叶知秋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但显然来者相当不善。叶知秋立于含元殿的年头不比李公公少多少,他是怎样的人李公公心知肚明。
一个从不淌浑水的城府幽深之人能怂恿龙鳞军为之所用,背后一定不止是来自区区一个礼部的支撑。
可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御前四品太监,大内的总管,怎可说搜就搜!
他当下脸皮一沉,厉声道:“奉命而来也须得有凭有证,怎可单就一句空话!我乃是圣上御前之人,这个院子,哼哼……自从侍奉太后以来还真就没被人搜过!”
老曹被说得心虚,李公公再怎么品级不如他,在含元殿上那也是阶上之人,怎敢随意得罪,当下觉得头大起来。
叶知秋靠近李公公轻声道:“李公公,我知道你这宅子里什么都没有,真要是搜了,怕是连只蚊子也寻不出来。可明知搜不到东西会得罪你李公公也还是要搜,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公公确实很奇怪,曹飞虎靠什么升官上来的他一清二楚,温帝当初就明言了是看中了他的愚和忠。可叶知秋和曹飞虎截然不同,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才会做这样的事。
“叶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叶知秋看了看四下,说道:“李公公,这里天寒地冻,不如容我和公公到里面说话,曹大人要奉命搜查这府中上下的一切,是没有空陪我们闲聊的。”
老曹听了巴不得赶紧躲远点,本来他就不会应付这种场面,现在叶知秋把这苦差事独自揽了去,正合心意,当下一拱手道:“正是正是,我先去院子外头,叶大人和李公公慢慢聊,不用着急。”说完便急匆匆地踏大步出去了。
李公公不得已,将叶知秋让进了屋内。
只见屋内摆设和院落一样朴素无华,就连家具也没几样,
很难想象这里住着一个掌控大内风雨五十年之人。
“老奴从不知道,原来礼部还可以调动得了圣上的龙鳞军。”李公公一句话便是一个罪名扣过来。
然而叶知秋脸色不改,只笑道:“李公公,不管是谁,都是替圣上办事,圣意是纲,做臣子的不过是顺意而行,我与曹大人过来,都只是奉命而已。”
“好了,叶大人,你我都已是多少年的熟面孔,说话不必再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有话想撇开那曹飞虎说,现在这里再没有别人,就直说吧。你来做什么了?”
“来要你的命。”
再不拐弯抹角,李公公也未料到叶知秋会如此直截了当,当下暗暗吃了一惊。
“叶大人好大的本事!”
“我自然是没那么大的本事,然而要李公公的命的也不是我,是太子殿下。我说了,都是奉命而已。”
李公公心中一颤,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反而笑道:“胡说……我刚才说了,是太子殿下体恤我才准我回家养伤,怎么会没来由地……”
叶知秋打断了他的话头:“李公公,殿下派了禁卫们看住你,却没杀你,不是想留你性命,而是不想和这事儿扯上干系。所以才不厌其烦地将禁卫军换成了龙鳞军,你想想,他若要杀你,在宫里便可动手,为何非要把你送出宫外然后再派了不相干的龙鳞军来呢?”
叶知秋不过是猜测,意在一边胁迫李公公,一边逼他露出马脚套出太子想要杀李公公的真实目的。既然太子已经窘迫到了要找曹习文替他动手的份上,一定是有不想让别人知晓的苦衷。那么只要咬住这一点不放,便有希望能将谎言以假乱真。
果然,李公公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丝波动。
太子想要杀自己的心思他在宫里就感觉得到,可依他对太子的了解,这孩子应该没有这个魄力才对,而且还特意换了龙鳞军过来杀自己,他的心思什么时候如此缜密了?
于是他依然佯装不解:“叶大人说了半天,既无奉命而来的凭证,又不说我因何获罪,如何能叫人相信?”
凭证和罪名正是叶知秋最薄弱的两点,因为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断,也的确没有任何实物。李公公见惯了风浪,怎会轻易就被糊弄过去。
叶知秋笑道:“李公公,既然是隐秘行事,殿下又不想沾染此事,怎会刻意留下凭证?”
李公公见他出言搪塞,心中更吃定了他只是虚张声势,比方才踏实多了,当下摇头道:“叶大人,有些事出言须得谨慎,既然叶大人无凭无据,便请回吧。如今圣上不在帝都,我可以权当今日之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日后也不会提一个字,以免伤了彼此的和气。”
言下之意,就此罢手,尚可留下最后一层脸面不撕破。
叶知秋知道这话一出,自己的说辞未能奏效,这么下去要败下阵来。他暗忖,看来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第四百零一章 偷梁
他故意压低声音说道:“李公公……殿下之前忽然向我询问带往碧海的鸽鹞之事……”边说边观察对方的脸色,“他还说,有些事他须得替圣上拿了主意,譬如清除圣上侧近的奸佞……”
其实叶知秋只猜测鸽鹞与太子想杀人的念头之间有联系,并不知道详情,但他猜想李公公必然知道,于是便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说,显得自己也知道似的。
李公公闻言,果然脸色一变。
奸佞……原来他是想趁圣上未归之时杀人灭口!
李公公自从知道李重延身上根本就没有黎氏血脉之后,原本的维护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即便温帝再宠爱,对这个毫无干系之人,自己也只有提防之意。
然而自己只是提防太子,太子反而要置自己于死地……竖子敢尔!
毕竟是老辣之人,到了这地步,李公公强忍怒火中烧,仍能保持冷静。他对叶知秋的言辞感到一些不自然,反问道:“那么叶大人倒是说说看,殿下认定我是奸佞之人,奸在何处啊?”
“这一点……殿下倒没有细说,可能殿下只是想让我们办事,又不想让我们知道得太多。”
叶知秋是在暗示李公公,太子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却没有说出来,所以他们只是替太子杀人,不知道原因。
欺骗手段的高低区别就在于,低级的欺骗只是直接颠倒黑白,而高级的欺骗却是暗示人心,让对方自己误认黑白。
李公公已是半信半疑,但他心里仍然存有一丝希望,因为他不认为太子会蠢到这个地步。
最关键的是,他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既然叶知秋口口声声说是替太子取他性命,既然曹飞虎就带着那么多人在前面,既然自己已是板上的鱼肉随时能被宰割,他们却不动手,那么是在等什么?
他们……不,至少这个叶知秋一定另有盘算!
李公公决定死扛到底,他摇头说:“不管叶大人怎么说,只要没有凭证,我是不会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的。我为了这樟仁宫,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绝无半点异心,怎可以奸佞之名罪我之身?叶大人若是今日想要强取了我的性命那也无可奈何,可到了日后圣上归来之时,到时候只怕你不好收场!”
叶知秋不觉皱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再没说话,私下却是各自暗想。
一个想:他果然不认。
一个想:他果然不敢。
叶知秋作势掸了掸衣袖,望着门外说道:“李公公既然一定要凭证,那也不难。咱们就等上半个时辰,到时候定叫李公公心服口服。”
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无凭无据能将这场面撑得五五开去,叶知秋已是尽了力,他暗忖至于之后会如何,便要看那草包太子肯不肯咬那个饵了。
送去宫中的那个伶俐兵士应是能将大致情形说个清楚,太子但凡有杀人的心思就一定不会放过。
他之前没有跟曹飞虎说的是,他除了教会那兵士该说什么,还悄悄地交给兵士一份清单。
“有人举报李公公私吞外
邦贡品,所藏贡品尽皆藏于海定庄内,其中贡品的详情及何时由何国进贡,都在这份清单之上,可请太子殿下过目!”
外邦进贡之物,都是通过礼部先造册入礼部的库房,之后会按照圣意决定哪些入大内的库。所以叶知秋对藏于大内的贡品知晓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昨日半夜里未出门前,特意事先筛选了一些温帝曾经赏赐给太子的贡品录成这份清单。
只要那兵士将这清单交给太子,太子就一定能领悟出今天这一出是自己为他搭好的台阶,只需从清单里选个几样交给那兵士带回来,便大功告成了……
然而眼下看来,光有这些只能是助李重延名正言顺地杀了李公公,却无法逼问出其中的秘密,看来还得再花一些心思才能瞒天过海……
叶知秋低头边走边想,不觉走到外院,曹飞虎正站在那里。
他见叶知秋出来,忙迎上去问道:“如何?那老东西可还服帖?”
叶知秋摇摇头:“他不肯认罪也是预料之中,咱们只按先前的计划行事,静候太子殿下示意。”
老曹挠了挠后脑勺道:“真不愧是宫中老人,滴水不漏。我这派了弟兄把家里搜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他若能让你搜出什么,还能是御前李公公么?”叶知秋笑道。
“不过……倒是发现了一样东西,也不知何意,竟然藏得极其隐秘,若不是我手下的人机灵,险些就没察觉到。”
“什么东西如此秘藏?”
“一幅圣上的画像。”
叶知秋“哦”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既是近身侍奉圣上,家里想要摆一幅圣上的画像早晚叩拜,想必也是得了御准的。”
老曹想了想,说:“也是……”便欲撇开不提。
叶知秋忽然心念一转,问道:“那画像在何处,不妨取来我看看。”
老曹挥了挥手,立时有个兵士捧了个卷轴过来。
叶知秋站在院里,命那兵士慢慢展开画卷。
画像描绘得极是精美,画上的天颜也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名家手笔。
叶知秋精通书法,自然也识得些丹青。他看这幅画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只因这笔法所用的技巧全然不像是苍梧国宫中画师的风格,着色与晕染间倒有点像……碧海国的笔触。
画卷徐徐展开,最后完整地呈现在叶知秋和老曹的眼前。叶知秋猛然瞧见落款的“来仪御制”四个字,顿时脸色一变。
来仪御制?
他心念如电,虽一时没想到缘由,但知道必有文章,当下立刻欺身上前将那画卷卷回了一半,将那些落款全都掩了去,一边若无其事般地说道:“果然是圣上的画像。”
他转身对老曹说道:“曹大人,这个这个……我平日里喜好书法丹青,这幅圣上的画像确实是精美绝伦,如此佳作平日里我也没什么机会近身细看,反正太子殿下那边有什么消息也还要些时辰,不如让我找个僻静角落好好欣赏一下,不知可否啊?”
老曹心想
,天天含元殿上看真人都看了几十年了你还没看够啊,还要捧着画像看?也罢,不就是一幅画像么,你高兴就好。
当下回道:“叶大人只管拿去看,这里我看着,叶大人想看多久就多久,一旦殿下那边有回音了,我立刻派人禀报。”
叶知秋执起画卷,甚是满意地点头微笑道:“好。”
他当下寻了个无人的屋子,小心地掩上门,这才将那画卷重新展开。
墨色清透,画纸雪白,显然这幅画是新作,未经什么年头。除了来仪御制四个字之外,再没有别的字了。
为什么是来仪宫的东西?
叶知秋越想越蹊跷,他仔仔细细地朝那画上之人看去。
奇怪,如果说这是温帝的画像,为何他戴的金冠不是四海游龙冠,而只是一顶普通的青金冠?
叶知秋身在礼部,对各国宫廷中的礼制服饰如数家珍。
青金冠,一般是碧海国王公等级的贵族才会用的冠冕,譬如沛国公陆行远,又或者是清鲛驸马赵无垠。温帝怎么会戴这样的金冠?
且这服色也不对,虽然绣有金龙,却都是藏爪掩尾于祥云的纹样,这决不是帝王的御袍……而是该当驸马!
说到驸马……叶知秋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此人莫不是碧海国的金泉驸马?!
这,怎么可能?
不,这有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那个温兰搞的鬼……
一定是温兰!当年温帝李厚琮的孪生兄弟莫名失了踪迹遍寻不着,能行此神出鬼没之计,像足了他的手笔。
他竟然未雨绸缪到如此地步?
叶知秋额头涔涔汗下。
照这么说,太子妃竟然是慕云氏之后?
这个谋局……在二十年中不知不觉已从一条不起眼的藤蔓长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丛林,到处都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既然这幅画像在李公公家,意味李公公必然知晓此事,而太子想要杀他灭口而不想让人知晓,说明太子也已明白其中瓜葛。
如果是这样天大的秘密,确实值得太子下如此重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只是这一切还是猜测,尚不知真假,须得谨慎试探才好!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叶知秋大口喘气的声音,这一刻,他已是千头万绪涌作一处,脑中纷乱。
冷静,派去见太子的人估摸快回来了,必须在他回来之前想想该如何利用这件事……
叶知秋在房中踱来踱去,心境难以平复。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计上心来。
有了,也许这样做,能够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他看了看四下,看到桌上文房四宝齐全,心中一喜。
他铺开纸笔,沉思了片刻,便挥墨作书。下笔时一改平日里谨慎忖度的样子,颇有些轻浮。
不一会儿写满了一张,他搁下笔仔细看了看,不禁哑然失笑。
夫人,承蒙赐教,花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写成这样应该能骗得过去。
第四百零二章 换柱
叶知秋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小心折好塞入袖中,忽听屋外有人喊道:“叶大人,叶大人?”分明是老曹的声音。
“何事?”
“……回来了!”老曹尽量压低嗓门,但仍是掩不住脸上的惊讶。
“哦?走,去看看。”叶知秋心中暗暗念道:但愿这个草包太子能长进一回,别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伶俐的兵士是老曹特意挑的,人长得瘦瘦弱弱却能说会道得很。据说家里五十三口人里出了十八个媒婆,从小便耳濡目染惯了。
那兵士见了曹飞虎和叶知秋,一脸谄笑地回道:“蒙二位大人给的好差事,小的有幸见了太子殿下尊容……”
“你忒娘的别废话,殿下说啥了?”
那兵士机灵地瞧了瞧四下没说话,又看了看老曹。
老曹会意:“你们全都到外面候着去!”
兵士见人都散得干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小的先是把叶大人的话给说了一遍,殿下一开始看起来有些吃惊。”
“然后呢?”
“然后殿下就问,曹统领的公子是不是也在。”
老曹紧张地看了叶知秋一眼,叶知秋只笑笑。俩人都能明白,太子显然是猜测曹习文将对话告诉了自己的父亲,才会有带兵围庄的这一出。
“你怎么答的?”
“小的就按叶大人交代的,说曹公子不在,不过叶大人倒是在。”
老曹心想,叶知秋果然不甘落后,太子面前也要提一句,此事有他一份功劳。也罢,人之常情。
叶知秋想的是,太子虽然不聪明,却知道老曹的斤两,这等偷梁换柱的把戏换成说是老曹想出来的,怕是太子信不过。这种情形下少不得要让自己扛着,那么太子还能相信栽赃李公公的计划是可行的。
牵线的木偶可没那么好操控。
“然后呢?”
“殿下听叶大人也在,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让小的在殿外候着。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殿下亲自拿着这个交给小的。”兵士说着,小心地从腰后解下一个锦绣包裹,包裹上尚有龙云纹样,显然是宫中之物。
老曹迫不及待地拿来打开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九重紫的碧玺鼻烟盒,一掀盒盖里面放着李子大的碧血东海珠,边上是个蚩黄玳瑁筒,中间插着一根两指粗的披鳞红玉髓。其余诸如雕龙的金印、纹云的扳指、鳌首的玉樽、盘凤的金簪,满满地堆了一袋子,直看得老曹满目琳琅,眼花缭乱。
叶知秋在一旁瞧得心中暗暗好笑,这个太子看来生怕罪名不够重,除了珍稀的贡品,连太子妃的簪饰都掺进去了。
老曹忽然“咦”了一声,从囊中轻轻拈出一小块似木非木,通体黝黑的东西,焦炭一般的模样和其他珠光宝气的物件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
叶知秋故意将脸色一沉,失声道:“这……这是五年前栖河国的朝贡特使带来的千年龙涎香!据传是栖河国的镇国之宝,为求
我苍梧国庇护,特意从中间切了六寸的一段前来纳贡,我也是那一年趁上贡时有幸瞧过一眼。看这颜色和纹理……不会错,定然是其中的一小块!”
老曹其实全然没懂听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仍是被吓得一哆嗦,将指间夹着的那段龙涎香跌落回囊中。
这……这太子想杀李公公的念头可真是隔着皇宫都能直抵人心啊!
叶知秋问道:“殿下将这个交给你,可有什么示下?”
“殿下说,此事须得仔细,既然叶大人在,可以替殿下多为斟酌。还说事成之前暂且莫要外扬。”
叶知秋笑了。
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笑,太子的这一句话,足以让他对老曹的掌控更加方便。
那兵士瞧着叶知秋的脸色,猜想自己的差事办得不错,讨好地说道:“殿下还有句话要小的带到。”
“说!”
“近日天寒,风雪大作,是吃羊肉炉子的好时节,殿下说后天晚上会去叶大人府上,请叶大人准备一下。”
那兵士何等的伶俐,虽然只是个传话的,都听到太子说要去叶知秋家里吃羊肉了,显然是恩宠之极,当下卑躬屈膝得比方才更甚。
老曹挥了挥手示意兵士可以下去了,他又有些不放心,添了一句:“只要敢走漏半个字,定斩不饶!”
其实他不叮嘱,那兵士也知道其中利害,怎敢胡言。
叶知秋看着锦囊若有所思,老曹见他半天不发话,忍不住问道:“叶大人,那咱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叶知秋指了指锦囊道:“殿下的意思已再清楚不过,这些宝贝你也亲眼见了,何必再有犹豫?既然物证有了,那就再寻个人证,你再去寻个伶俐的兵士来。”
老曹一愣,“方才那个就挺伶俐啊。”
叶知秋心想,真是个笨蛋。
“曹大人,殿下说了此事须得隐秘,所以一件事不可以从头到尾都交给一个人去办,不然他就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不愧是叶大人,难怪太子殿下说要您替他斟酌!”老曹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叶知秋。
“这样吧,咱们分头行事,你将方才那段千年龙涎香给我,我只须这一样,就能去说服李公公伏罪。你去安排你的弟兄们,让他们守住所有出入口,决不能有纰漏。”
“好!”老曹一听又不用面对李公公,觉得省心又满意。本来嘛,太子都说了让叶知秋来斟酌,自己乐得轻松。
老曹小心地将那块龙涎香交给叶知秋便匆匆出院去了,叶知秋则转回了后院。
能不能让李公公这个老狐狸上当,就看这一步棋了!
叶知秋绕过影壁,只见李公公仍然站在屋外,神色笃定。
“呵呵呵,李公公。北风摧人,何必在屋外苦苦等候?可是心中有所不安?”
“哪里哪里,叶大人为了定我这个老奴的罪,奔波劳苦,可比我这么站着要累多了。”
叶知秋也不反驳,做了个请的手势,自管自进了屋去。
“李公公,殿下对您的罪实是心知肚明,本来不想过于张扬,奈何公公执迷不悔,不得已让我等将府中搜查了一遍。”
“哦?”李公公冷笑一声:“莫不是多出了什么东西?”
“是多了还是原本就藏在那儿的我不知道,不过这样东西我倒是见过。”说着,叶知秋取出了那块乌黑的龙涎香在李公公眼前晃了晃。
李公公面不改色,他料到叶知秋方才出院去就是去干栽赃的事儿了,这也没出乎他的意外。
他一直觉得叶知秋是个城府之人,只是素日里没什么交往,也没听说过什么恶迹。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好惹,因为他肯出手的时候必然是存了十分的把握。
“叶大人真是好手笔,连栖河国的千年龙涎香都能备下。”李公公的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我叶某人如何能有这等的能耐。这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笔,在下不敢掠美。”
“你倒是不避讳殿下是在无中生有?”
“有什么可避讳的?我一开始就说给公公听了,是殿下想要公公的命,我等不过是奉命。”
“可区区一块香,又能怎样?若说是你叶大人事先将贡品藏下一些,然后又假借太子殿下兴风作浪,也并非不可能啊。”
“李公公,有件事我觉得大有深意。你我都知道殿下是在冤枉你,可你却从未提及殿下为何要这么做,显然你是知道殿下的用意,是不是?”
“不知。”李公公有些警觉起来。
这个叶知秋,是想从自己口中挖出些什么?
“呵呵,李公公,你是吃准了太子殿下不会将事情说出来,所以守口如瓶,你觉得只要你还守得住那个秘密,我们就只敢围庄不敢取你性命是么?”
那个秘密?这个叶知秋又在套我的话?
李公公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叶知秋叹了口气,道:“也罢……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那幅碧海国送来的金泉驸马像……”
一听到金泉驸马四个字,李公公脸上的肉终于忍不住颤了一下,但只是这么一下,已被叶知秋看得分明,当下越发吃准了心中的料想。
“这事如此阴差阳错,确实令人惊愕,然而圣上是慕云氏之后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
叶知秋本来就知道温帝的身世,说话时自然是毫无迟疑。
李公公见他说得确凿,心中凉了半截。
这个李重延……真的将这样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叶知秋?
不能说话,在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
“太子殿下将这等事都告诉了我,足见殿下对我的信任,我又怎能不替殿下排忧解难呢?”
李公公心里的防线一溃千里。
这个孽障,果然是他把秘密给捅了出去!
叶知秋靠近李公公,轻声问道:“李公公,事到如今,还要我将太后当年的那些事说下去么?”
“不……不!”李公公惊恐地举手挡在面前,唯恐再听到一个字。
第四百零三章 诳乱
李公公不觉心痛。
太后……老奴无能,竟然未能守住您的秘密,连叶知秋这样的阶下之臣都已知晓。
“李公公,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在你的心里,究竟是忠于谁?”
李公公听到叶知秋这样问,忽然爆发出一阵苍凉的笑声:“我忠于谁?我自然是忠于圣上。”
“可是圣上其实不姓李……李公公你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却还是如此忠心耿耿,这是让我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你的忠心不应该是对着李氏的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无论圣上姓什么,他都是太后的孩子,都是我阴牟黎氏的血脉!而那个小杂种,他只是圣上逼不得已养在宫中的一个摆设,一个鸠占鹊巢的贱民!他才不是什么皇太子,他什么都不是!”李公公再也忍不住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破口大骂起来。
叶知秋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李公公是阴牟的旧人……
他脑中飞快地思索了一番,捋了捋这几方人物的利害关系,这才开口问道:“那么李公公,你想不想知道我叶某人是忠于谁?”
“你?”李公公冷笑一声,“你不是说了么,那个小杂种对你信赖有加,连杀人灭口的事儿都交给你来办,你与他是一丘之貉,又何须再问?”
叶知秋摇摇头道:“李公公,我以为你是历经风雨的老人,会比常人看得透彻,想不到也不过尔尔。我若是真的一心想要替殿下杀了你,大可让外面的曹飞虎暗中派人寻个夜半时分一刀了结了你。你在宫外,最多也不过就是向官府报个歹徒入宅谋财害命的案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何必抛头露面地与你费劲口舌还找了这龙涎香来?”
李公公被他一说,不禁有些疑惑。
这个事儿他方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叶知秋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没有让人半夜行刺,必然是觉得我这老骨头还有可用之处,那你索性就明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李公公人老,但心思敏捷,方才被激怒之后也立刻能冷静下来。
“我只想要公公的一句话。”
“什么话?”
叶知秋笑了笑,道:“公公方才已经说了,‘忠于圣上’”
李公公不明白,脑中如云山雾罩般地看着叶知秋。
“我与李公公是同一条心,都是忠于圣上,只是在未能确定公公心意之前,我不得不有所掩饰。”
李公公饶是资深历厚,也被弄晕乎了。
“你……你究竟是何意思?”
“太子信任我不假,然而我叶某人肯效忠的向来就只有一人,那便是手掌江山的九五之尊。日后帝位更迭是日后的事,我叶知秋的一品官印是圣上所授,只要圣上尚在位一日,我绝不会三心二意另生意图。”
“哼,叶大人的脸翻得比书还快,这唱的是哪一出,老奴可真是看不明白了。”李公公显然不信。
叶知秋知晓他不会就凭这几句话信了去,点头道:“李公公,今日初见时你也说了,当有真凭实据方可定罪。所以我这半日便是去筹谋这证据去了。只不过想要定的,不是公公的罪,而是太子的罪。”
“什么?”李公公未料到叶知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叶知秋从袖中取出一个叠好的纸包,拆开来一看,是一份密信。
他伸手递了过去,说道:“公公不妨看一看,这是太子方才差人送过来的信。”
李公公接过细细看了起来,只见信上将温帝乃慕云氏而非李氏的事写得清清楚楚,然而对李重延自己的身世却只字未提。
李公公是看着李重延长大的,从他小时候学写第一个字开始就看在眼里,对他的字迹十分熟悉。
而眼前的这封信显然就是李重延的亲笔,无论是勾画捺撇,无不是他平日里张扬的笔触,就连言辞都是惯用的那些。
他哪里想得到这是叶知秋花了整整三个月潜心临摹,平日在礼部无事就拿着李重延写的公文仔细揣摩,后来又得叶夫人指点,这才能一挥而就写出真伪难辨的假信,且字里行间所述的内容无不是触目惊心的皇家秘密。
若说叶知秋早就知晓这些秘密,李公公是怎么也不能相信的,何况墨迹尚新,于是更加认定了是李重延刚刚写给叶知秋的,当下执着信纸越发恨恨地骂道:“畜生……畜生!”
叶知秋见他信以为真达到了目的,不想让他继续细看生了破绽,便伸手要回了信纸。
“李公公,你现在应该能明白了,千年龙涎香这等贵重之物,虽然你李公公可以取到,但太子一样可以取到。它能成为你李公公的僭越私藏的罪证,就能成为太子冤罪于你的罪证。有了这东西,再加上这白纸黑字的书信,待圣上他日归来,不怕不能还你的清白。我这奔波的半日之苦,实是为了李公公你啊!”
顺理成章,毫无漏洞。
你不信?由不得你不信。
这便是叶知秋的本事。
李公公幽幽叹了一声道:“叶大人……其实老奴这条命又有什么要紧的,本来就至多也活不过几年了,老奴又是孤身一人没有子孙,不怕连累了后代,更不在乎什么身后的骂名。只是老奴心里……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我阴牟黎氏的血脉。圣上他已是末子血亏,老奴只愿能伺候他一生便心满意足,所以如果那个畜生对圣上的身世只字不提,老奴是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至死不说的,没料到……没料到,唉!”
叶知秋闻言宽慰道:“李公公的忠心,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有谁能像李公公这样五十年如一日地伺候了太后又伺候圣上,只可惜……太子实在是太糊涂了。”
“你果真不在乎圣上的身世,对圣上姓慕云而不姓李心无芥蒂?”李公公仍是有些不能相信。
“圣上就是圣上,是万民称颂的仁德之君。他姓什名谁叶某其实
根本就不想知道。叶某只知道,有圣上这般的明君,方保得我国泰民安与四海皆平,方引得各国来朝与万民景仰!李公公觉得我只是个儒生不足为道,可正因为我是个读书人,就更明白仁政的意义。叶某身在礼部,遍访过无数国度,没有见到一位君主是如当今圣上这般仁德厚载的!这样的君主我不效忠,难道去帮着一个乳臭未干唯恐天下不乱的黄口小儿颠倒黑白倒行逆施吗!”
叶知秋越说越激昂,却只字未提太子二字,外面曹飞虎听了一耳朵,还纳闷不知道他在说谁。
然而李公公却被他说得落下泪来。
“好……好……好,叶大人深明大义,是我阴牟的福分,更是圣上的忠臣!是老奴错怪了叶大人,老奴给叶大人赔礼!”
叶知秋慌忙扶住李公公,口中说道:“不过是人之本分,怎能受此礼数?”
“不过叶大人虽是明事理之人,只不知道那外面的曹大人是不是也……”李公公看了一眼窗外,颇是忧心忡忡。
“曹大人还有很多事不知情,因太子嫌他耿直又是个粗人,不肯对他说太多,不过他的忠义之心决不在我之下。只要我开口劝说,他必然与我心迹相同,这一点李公公请放心。”
“那叶大人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叶大人做事滴水不漏,本无须老奴多嘴,但老奴别无他求,惟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还请叶大人和外面的曹大人一定要保护好圣上和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叶知秋心中咯噔一下,他见到那画像时其实有所怀疑,但仍是不敢断定,听李公公忽然提起,便趁势问道:“公公,太子尽管信任我,但对有些事仍是含糊其辞,还望公公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好让我见机行事。”
李公公当下不再怀疑,便从妃诞子到黎太君殒命未央宫,再到金泉驸马的画像与太子妃的身世血脉原原本本地全都说了一遍。
至此,叶知秋终于将所有猜到的和没猜到的事拼成了一幅完整的事实。他紧皱眉头既不发问也不说话,只听着李公公细说。
到最后,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此事不妙……难怪太子如此的心急要杀你,也难怪他会趁圣上不在的时候如此刻意地笼络我与曹大人……”
“怎么?那个畜生还有什么花招?”
叶知秋愁云满目道:“他……他想让我二人助他谋逆!”
李公公吃了一惊,“谋逆?!”
叶知秋扶起李公公,搀着他在椅子上坐下,这才开口说道:“就在昨日,太子忽然召我前去。我起初并不知晓内情,不料太子将圣上的身世和盘托出,让我着实吃了一大惊。而后他便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究竟是什么话?”
叶知秋面有难色,似难以启齿般地含糊说道:“说了……说了圣上如何失德又不得人心,且好大喜功为了史册留名彰显仁德而非要御驾亲征,实是劳民伤财……”
第四百零四章 借刀
叶知秋一拍桌子愤然道:“说得我当时心中好不气愤。后来他话锋一转,说我与那曹大人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又暗示我若肯助他成事,将来必有腾达之日。”
“狼心狗肺的东西!圣上待他视如己出,从小到大连一点点委屈都不肯让他受,却被他说成是失德之主……真不知道他的良心长到哪里去了!”李公公听得忿恨之极,“他说的成事究竟是成什么事?”
“圣上东征,归还之时必然是圣驾先行,大军在后,这李公公你是知道的。”
“莫非……!”
“不错,太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想趁圣上的车驾先入帝都时的空隙,在承曦门埋下伏兵,然后将趁乱……”
李公公已是瞠目结舌。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草包太子,如何忽然有了这样的心机和胆魄。毕竟这个孩子是养尊处优惯了,就算脾气再大,有几分本事他还是知道的。
“这……这让老奴实在是不敢相信。”
“哦?李公公是觉得太子不像这般不忠不义纲常逆乱之人么?”
“不不不,老奴只是觉得他……他哪里能有这等一手遮天的本事。”李公公本能性地觉得有些疑惑。
叶知秋暗叫不好,草包就是草包,要让一个聪明人装草包那是可以的,可让一个草包装聪明人那可难得很,看来自己不小心把太子说得有些过头了。
他镇定地呵呵一笑:“这就是李公公看错人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公公就算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知道他有几斤几两,然而最近的一段时日,李公公可未必知道太子遇到过什么事。”
“哦?他遇到什么事?”
“太子原本的心性确实是和京中的那些公子哥没什么区别,除了纨绔之气就是骄娇难驯,做不得大事。但自去了泾州新阳县任了县令,就大不一样了。李公公可曾听说接连七任的新阳县县令都被匪人闹得自己辞了官,太子接任后却是气象全新,博得一县百姓的称颂?”
“这……”李公公对新阳县之事是知晓一些的,毕竟温帝有时也会在茶园里与他闲聊时提上几句,夸赞太子是如何的能干,只是不知具体详情。
“李公公,人不被逼一逼,有时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几分本事。就像这太子,被新阳县的匪人们给逼急了,竟然也学了几分狠劲儿。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这股子狠劲儿用在圣上的身上。”
“可叶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太子常常到曹大人的府上喝酒,最近又在礼部行走,所以有时会唤上我一同前去,曹大人家中有一公子,在泾州时与太子恰好相熟,我四人一同饮酒时,太子和曹公子会说一些新阳县的经历和趣闻,于是我便知道了。”
李公公沉默了。
叶知秋说的是实情,无论是昨日太子急召叶知秋入宫询问,还是太子去曹府喝酒,他都知道。况且太子也并
没有想要瞒着谁,只要他去曹府喝酒,允杨宫上下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会知道,自然也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曹府聚会竟会成为掩人耳目的地方,毕竟太子喜欢寻欢作乐是人人皆知的事,谁也不会在意他去喝酒这件事,更不会想到他是为了暗行谋逆之举。
仔细想来,太子从新阳县回来后还真是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单说他与曹飞虎走得这样近便很不寻常。须知曹飞虎本是区区一个副统领,也没什么家世做背景,却升迁得这样快,原本以为是温帝中意,现在看来要说是太子在暗中推波助澜培植自己的心腹也未可知啊!
李公公本就被叶知秋挑拨得对太子怀了恨意,当下这么一思虑,竟生出几分疑邻盗斧的心思,越想越觉得太子有图谋不轨的念头。
“他便这样等不及地想要登上皇位么……”
“李公公,他这么做显然是被鸽鹞的急信给逼急了。他一旦被暴露与皇家血脉没有任何关系,有谁还会承认他这个太子?所以只能行此险招。”
李公公想了想,又问:“可他既然想要在承曦门埋下伏兵,为何不是直接去找统领龙鳞军的曹大人,而是来找全然不相干的礼部叶大人你呢?”
叶知秋显得有些尴尬,指了指外面说:“李公公,我实是不想说什么刻薄曹大人的话,毕竟论忠论勇曹大人都是无可挑剔,可论智谋与稳妥,若换成李公公是太子,放心把这样大的事直接交给曹大人么?”
李公公一想,也是……
“那么这么说来,曹大人他现在还……”
“他还不知情,一切都是太子让我来向他传达口信。”叶知秋点了点头。
“叶大人,你方才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明白了,叶大人肯如实相告,想必也不会愿意做那假太子的鹰爪,那么接下去叶大人打算如何?”
“我打算将计就计。”
“哦?”
“既然太子想要谋逆,那便是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能向圣上告发,我想让太子误以为我和曹大人愿意助他在承曦门外伏击圣上,然后当场倒戈在圣上面前将他拿下,再将手头的这些证据一一呈上。这样一来,太子必无出头之日!”
李公公细细想了想,皱眉道:“可是圣上的心思,叶大人怕是不全知晓。老奴跟了三十年,圣上的性子还是清楚一些的。你们即便铁证如山,也许圣上对这个假太子也会心软下不得手,到那时只怕你叶大人会被反咬一口。”
“这样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但谋逆就是谋逆,太子就算因圣上一念之仁而逃了性命,也不可能再和圣上恢复到以前那般亲密的关系了。一个失了宠的太子,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可他名义上毕竟是圣上唯一的皇子,就算失了宠,圣上也没有别的皇子可以选择。”
“李公公,这你就错了。以前圣上确实别无选择,然而现在有了……”叶知秋微笑地看着他。
李公公忽然醒悟过来,太子妃!
名义上太子妃腹中的孩儿是圣上的皇孙,继承皇位顺理成章,私下说太子妃是太后嫡亲的孙女,她的孩子自然也有我阴牟国的血脉!
如此一来,亲疏立分。
没了假太子,圣上一样可以高枕无忧啊!
叶知秋见李公公有了几分喜色,故意当头一盆凉水泼下:“李公公知道的秘密,假太子也知道,李公公能想到的这些,假太子也能想到。那么李公公想一想,太子现在最害怕的应该是谁?”
“……太子妃?”
“不错。所以李公公方才要我保护太子妃,其实是歪打正着了。只要太子妃诞下皇儿,在圣上眼里假太子就会变得可有可无,那么就难保假太子不会提前下毒手。”
“可那腹中的也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妃子嘛,他可以想纳几个就纳几个,日后生下来的也个个都是他的孩子,他权衡利弊之下,难道不会取舍么?”叶知秋嘿嘿一笑,笑得毒意横生。
李公公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相信李重延会这般歹毒,但只要想到太子妃眼下还全然不知情地躺在那个假太子的身边,就觉得阵阵的恐惧袭上心头。
“李公公,你方才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已经据实以告,且毫无隐瞒。倘若没有什么不妥,我就去唤曹大人进来,有些事但凭我一人的说辞不足为信,还望李公公将来龙去脉向他说个明白才好。毕竟他现在有些……有些分不清是敌是友。”
“这个好说!只要曹大人如叶大人说的那样是忠义之人,老奴一定会让他清楚这些事的黑白是非。”
“还有一件事,需要李公公肯帮忙,只是这个忙怕是李公公的代价有些大。”
“叶大人尽管开口。”
“眼下我表面上依然是假太子的心腹,尤其是今日之事若我办不妥当……当难再取得假太子的信任。”
李公公明白过来了,惨笑一声道:“无妨无妨,老奴原就不在乎这条性命,倘若能助叶大人几分力,老奴死得其所。”
叶知秋动容,起身拜道:“李公公的忠心青天可鉴,圣上一定会明白的!李公公虽然大义凛然不惧世人毁誉,但我于心何忍?不如李公公先将今日委屈伏罪之缘由写成密信交于我,日后我面圣时自会呈上,当还李公公的清白!”
李公公叹道:“叶大人真是善解人意。也好,老奴便作书一封留于圣上。说起来,老奴一生侍奉圣上,临终不能作别也是憾事,有此书信,心安了……”
“好,那请公公在此留笔,我去唤曹大人过来一同在屋外等候,等李公公写完再进来。”叶知秋说完,略行一礼,自出了门去。
叶知秋到了中庭,老曹正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见他出来忙上前问道:“叶大人,里面情形如何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是要咱们现在就把李公公给……”
第四百零五章 杀人
叶知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不要说话,随后拉着他去了先前看画卷的那间无人的屋子。
老曹见他脸色阴沉,似是大事不好,心中越发紧张。
叶知秋带着老曹进了屋,仔细掩好门窗,这才紧锁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作孽……”
“叶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如何才这会儿功夫不见,就愁成这幅模样?是不是那老东西不好对付?要不然索性我老曹让人直接进去一刀把他解决了,省得多费那口舌。反正太子殿下的意思已经明,咱还磨蹭个啥?”
叶知秋只是唉声叹气,半晌方说道:“曹大人,此事也怨我,不该当初在那东暖阁旁听令郎和太子说话,如今卷入这理不清的纷争里,咱们俩已是骑虎难下,难以脱身了。”
老曹一听急了:“到底怎么了啊?叶大人!”
“曹大人且冷静听我说,这件事上咱们怕是混淆了黑白帮错了人……”
“帮错人?咱不该帮太子殿下?”
“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太子。”
一句话把老曹说得好似当头挨了一记,晕得迷糊。
“什……什么意思?”
叶知秋压低嗓门道:“他!不是圣上的嫡子,也与皇室没有任何关系!是个假太子。”
老曹像个傻子一样呵呵笑了起来,“他是假太子?这年头买根人参是树根,买块翡翠是顽石,这都不算新鲜事儿,怎么连太子还能有假?叶大人莫要消遣我。”
叶知秋知道他不肯信,说道:“我知道你难信,起初李公公将实情告诉我时也与你现在一般无二,只道是李公公骗我。可他将一切真相都告诉我之后,实在是有理有据由不得不信啊!”
老曹傻笑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哭丧脸,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叶……叶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啊,怎么太子殿下就变得不是太子殿下了呢?他要不是太子了,我儿以后的前程管谁要去啊!”
老曹的心里,太子是不是太子不重要,儿子的前程才是重要的。好容易傍上这么个顶级权贵,忽然变成了假的,难道让老子的那些粉头戏都白唱了!
“唉,眼下的事又岂是真假太子这么简单,还有更棘手的事……”
“还有什么是假的?!”老曹觉得自己真快撑不住了,心里不禁咒骂眼前这个叶知秋,千不该万不该去偷听太子说话,现在好了,什么前程似锦,全变海市蜃楼了。
“曹大人,你先别急。我之前说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有些凶险的事儿,处理得当,也许就是一大转机也未可知!”
“还转什么机啊……你压根儿就不该告诉我这些,我老曹这辈子啥也不知道,就做个糊涂鬼,也胜过听这些挨千刀的话来。”老曹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身上崭新的狮头铠,心想这身铠甲还没捂热乎,就掺和到这莫名其妙的皇室恩怨里来,转眼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了,真他娘的丧
气!
“曹大人!我此刻与你一样也是生死关头,可是咱们别忘了,咱们是圣上的忠臣!只要咱们一身清白忠义不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能站得稳脚,即便到了圣上面前,又有何惧?!”
老曹被叶知秋的大义凛然震住了,无奈抬头问道:“叶大人,我真是心苦啊,我不想知道他们这些王子王孙的事儿,可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我又没法装不知道,你还是告诉我吧,到底咋回事!”
叶知秋扶起了老曹。
“这样吧,这事还是让李公公亲口来说你能明白些,他也是苦衷一片,此刻正在屋子里写绝笔信,等他写完你大可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绝笔信?他要做什么?”老曹暗想,这叶知秋长了条什么舌头,居然三言两语把李公公说得舍得死了?
“唉,人生自古谁无死……没想到李公公与我等一样,对圣上也是费尽了苦心。”
老曹越听越迷糊,本来是叶知秋劝自己替太子来砍李公公的,现在怎么就变成李公公和叶知秋是一条心了呢?
说实在的,以老曹的脑子要想听明白来龙去脉已属不易,他哪里还有什么余力去辨识叶知秋说的话是真是伪。
何况叶知秋只是开了头,随后就拉着老曹到了李公公那儿。
李公公老泪纵横将所有事说了一遍的时候,叶知秋在边上都没插一句嘴,直听得老曹咋舌不已。
“不是……你们这也太、太那个什么了吧?”老曹只觉眼前发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太子成了假太子,圣上也不姓李了?太子妃还是圣上的亲侄女……这到底是哪儿跟哪儿啊!
贵圈真不是一般的乱呐!
李公公泪眼朦胧地朝老曹拜了拜,说道:“曹大人,叶大人对您的忠义之心可是赞不绝口,圣上对您的知遇之恩您也心知肚明。眼下正是社稷风雨圣上危急关头,还望曹大人能明辨是非,莫要助恶为虐。”
叶知秋也跟着语重心长地劝道:“曹大人,我等虽算不上什么圣上的重臣,与当年的太师府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咱们还有颗赤诚之心,知道是非善恶。若不是李公公与我都是忠于圣上,只怕彼此间还打着哑谜不敢坦诚相见。如今已是真相大白,咱们当断则断,可不能因受了一个全不相干的人的蒙蔽,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啊。”
老曹心中叫苦不迭。
这个叶知秋,说要帮太子的也是他,转眼说要忠于圣上的也是他。这见风使舵变得比谁都快,莫不是上辈子是个渡口的船家?这叫我老曹怎么追得上哟。
“那依叶大人说,该怎么办?我……我现在实在是不明白该如何是好了。”老曹一摊手。
叶知秋暗笑,要的就是把你的脑子搞成一锅粥,不然如何能让你乖乖听话。
“曹大人,你先把先前太子给你的那袋宝物拿出来让李公公瞧瞧。”
老曹依言
将那锦绣包裹递了过去,李公公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惨笑道:“这个假太子,为了弄死老奴,还真舍得花血本。”
叶知秋问道:“可看出什么端倪?”
“这里宝物虽多,也都是宫中之物,但没有一样是出于常青殿,全都是他允杨宫的私物,也都是蒙圣上赏赐所得。还有几样老奴瞧着眼生,怕是太子妃殿下从碧海国带来的嫁妆也未可知。这样的包裹只要拿去圣上面前,必然瞒不过圣上的眼睛。”
老曹茫然道:“这是何意思?”
叶知秋听了已然明白,向老曹解释道:“李公公的意思是,如果太子说李公公私藏僭越之物,于情于理应当是从常青殿下手,何以圣上御用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却全是允杨宫的物件?这不显然是个漏洞么?”
李公公点头道:“我就觉得那假太子没那么多思量,办事想要密不透风是没可能的。果然在这里便漏了马脚出来,曹大人由此也可清楚他是想要构陷于我。”
老曹心想,那么你就说错了,其实这主意是叶知秋出的,太子只是顺水推舟。
当然,当着叶知秋的面他这话怎好说出口?当下只是点头称是。
叶知秋向李公公解释道:“曹大人虽然是武官出身,可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连李公公藏得那样好的金泉驸马像,也是被曹大人给搜出来了。”
老曹骤然被夸了一口,只得讪讪一笑。
抄家而已,小菜一碟。
叶知秋又转向老曹道:“李公公现在已经知晓我等虽然表面听命于太子,但心里都只听命于圣上,他也明白这次太子交待我们的差事若办不好,便会失了对我等的信任,所以……”边说边看向李公公。
后者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瓶,瓶上还尚有蜂蜡未启。
他叹声道:“这是我几十年来一直贴身藏着的鹤顶红,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就用上了。曹大人放心,只要您肯以龙鳞军护圣上安全,老奴定然不会叫曹大人难做。”言语间,眼神已是淡定得很了。
老曹惊讶地看看李公公,又惊讶地看看叶知秋。
他十分想知道这叶知秋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能让这李公公乖乖地吞了这鹤顶红?
然后叶知秋只是使了个眼色于他,似是叫他眼下无须多言,有话之后再说,当下只能忍住好奇,随口应道:“是是是,李公公高义,佩服佩服。”
“曹大人啊,事已明,要不请曹大人先在外面稍后,我与李公公临别说几句话就出来?”叶知秋说得轻描淡写,犹如酒后散席一般的招呼。
老曹望着李公公,忽然打心底里升起一丝怜悯。
他知道李公公今天必须死,要是之前一刀砍了,也许他还不会有这样的怜悯。可眼前李公公竟然会愿意自己服毒自尽,这让他有种莫名的伤感。
伺候了圣上一辈子,到老了连安安稳稳地下葬都图不得,便该是这样的下场么?
第四百零六章 两面
李公公见老曹出了院去,转头看向叶知秋道:
“看来叶大人与曹大人交情匪浅呐……似乎曹大人对您的话言听计从。老奴这几十年来冷眼旁观,曾经觉得叶大人素不与别人来往,向来是孤影随行,没想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李公公,这天已经变了,再不找个避雨的地儿,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曹大人就是您的避雨地儿?”
叶知秋摇头笑道:“他不是,圣上才是。所以我才得事事为圣上作谋,只要圣上无虞,我便无虞。李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李公公觉得叶知秋的话总是占着理,或者说,他总能说出你想听的那个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中就是有那么一种不安。
“事已至此,叶大人与曹大人也已是置身其中,可叶大人即便打算假意投诚于假太子,于承曦门外将他拿下,此事仍是凶险得很。须知夜长梦多,圣上归还之日尚早,倘若期间那假太子又兴风作浪使出什么幺蛾子要去杀什么忠人义士,叶大人难不成像今日一样也一个个试探过来么?老奴的命不足惜,今日尽可免去叶大人的忧患,可别人未必就都肯这样做了,到那时叶大人又该如何呢?”
“这……”叶知秋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反过来还能被李公公给说到要害上。
“那么依李公公的意思,有何妙计么?”
“拖得越久,越容易生事端。既然圣上有可能心慈手软,既然叶大人一心要为社稷除害,何不现在就寻机会动手,暗中除了这祸害!如今曹大人手握兵权戍卫京畿,只要二位联手行事,必然无人能挡。老奴这里除了金泉驸马像是铁证之外,假太子身上还有从碧海送来的鸽鹞密信,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一定是贴身秘藏。若叶大人能想办法拿到这封密信,那么日后见了圣上,这都是表明忠心侍君的证物,圣上不会不信的。”
叶知秋沉思了一番,没有说话,似是有些心动。
李公公暗忖,这个叶知秋十分不简单。既想趁此机会邀功请赏,又想全身而退。眼前自己惟有一愿,就是指望叶知秋和曹飞虎替他除去李重延这个假太子,替阴牟血脉挡下暗中的冷箭,好让温帝与太子妃从此高枕无忧。可是李重延死了,叶知秋变成了知晓来龙去脉的隐患。建言他拿着密信去找圣上,依照圣上的性子,必然会暗中想办法除了他,那么圣上身世的秘密就可谓保住了。
叶知秋这种人呆在圣上的身边太危险,也要替圣上除了去才好。
只是与虎谋皮颇为不易,精明如斯的叶知秋会相信自己的话么?
李公公其实心里没底。
叶知秋想了好一会儿,方诚恳地向李公公行了一礼道:“多亏公公肯替我思量周全,先前其实我也苦思不得脱身之法,既然太子身上有如此重要的鸽鹞密信,那圣上应是能相信我与曹大人此番的苦心。李公公说得没错,像假太子这样的人,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凶险。恰好眼前有个极好的时机……”
李公公见他竟然未起疑心,暗念阿弥陀佛心下大定,又听他说有个好时机,忙问道:“什么时机?”
“那假太子吩咐我等处理好公公的事后,会于后日到我家中赴宴。曹大人亦在受邀之列……”
“叶大人是想在府上将他……?”
“不错!他每次来与我等饮酒时都是轻车简行,随身没几个护卫,最多再带个贴身的王公公。他在宫中我奈何不了他,他肯出宫自投罗网,那岂不是天赐良机么?”
李公公一听后日便要动手,心下大喜,忙说道:“如此甚好!叶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果断之极。”
他见叶知秋定了计策,生怕他改了心意,忙端起那个小瓷瓶揭了蜂蜡。
“那么……剩下的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李公公抬头将瓷瓶朝口中倒了倒,又端起桌边的一盏冷茶送下咽喉,丝毫没有犹豫。
“唉,人生在世,如烟如云。然而看不透的总是那些恩怨情仇……其实计较了一辈子,到头一看也许都忘了当初想要的是什么了。”李公公边说边拿起那封绝笔信递了过去。
叶知秋只手接过,微微一笑:“好在我叶某人倒是一直都没忘了当初想要什么。”
李公公眯眼看着他,问道:“说起来,我倒从来都不知道叶大人到底想要什么,似乎叶大人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哦?这是李公公觉得,还是圣上觉得我叶知秋对什么都没兴趣呢?”
李公公笑了笑,没说话。
温帝常邀大臣去茶园品茶对弈,偶尔也会向李公公提到哪个大臣的性子如何,但叶知秋去过茶园七八次了,温帝从来都没有提过一个字。
某次李公公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温帝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他与朕对弈三局,每一局都输得恰到好处,难得。”
“其实啊,我叶某平生只对一件事有兴趣。”
“哦?是什么事?”李公公不禁大为好奇。
叶知秋起身走到他身边,附耳悄声道:“覆了这江山。”
轻轻的五个字,犹如万千条小虫忽然同时咬在了脸上,李公公手中的茶盏咣啷落地砸了个粉碎。
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叶知秋笑道:“你让我拿着密信去寻李厚琮,不就是想让他杀了我来保住他的秘密么。他假仁假义了一辈子,你也道我毫不知情么?不错,门外的曹飞虎确实对我言听计从,不过他拿的那袋珍宝不是太子出的主意,是我让太子拿过来的。若非如此,你又怎肯将所有的事都招得干净呢?”
李公公脸色大变,喉间咳咳作响,晕眩作呕的感觉阵阵袭来,他已难再坐在椅子上,蜷曲的身子扑倒在青石地上。
叶知秋蹲下身子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杀了太子的,宝贝心肝不死,如何能诱得李厚琮方寸大乱露出破绽呢?”
李公公听他竟然直呼温帝名讳,丝毫没有方才的恭敬之意,知道自己是
中了计,气得浑身发抖。然而鹤顶红的毒性已然发作,他使出剩余仅有的一点力气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叶知秋悄声道:“你不过是阴牟蛮族,而这万桦帝都,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乃漳州常氏,是正心正铭的皇系!”
他看着李公公目光停滞,嘴角血丝渗出,唇上青紫,显然已是死了。
“其实有些事你又何必刨根问底呢?临死前才知晓被骗一场,这是何苦?唉……”叶知秋自嘀咕了一句,小心地将那封书信揣入怀中。
此间事已罢,是时候该准备后天迎接太子的羊肉炉子了。
还有两日,须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用一用老曹才是。
他推开了屋子的房门,不知不觉已是晌午。
门外乌云蔽日,风雪暂息。
老曹焦虑不安地站在中庭,正细细琢磨着今天这围庄的事儿。
他远远见叶知秋推门而出,忙上前问道:“如何个光景了?”
“你去找人把尸首收拾一下,我去写封信,然后再派人送进宫去,也算是向那假太子复命。”
“叶大人,你说……那,那真是假太子啊?”老曹苦脸问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所有事中老曹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是太子是个假的。
“都已经如此确凿了,曹大人怎么还在这里疑神疑鬼?”叶知秋皱眉道。
“不不不,我是说……”老曹看了看四下,又指了指屋内,压低嗓门说:“我是说,那老东西已经死了,咱要是把所有的证物全都烧了埋了毁了,然后再把嘴给缝上,那不就没人知道太子是假的了吗?其实太子是真是假,干咱们什么事儿啊?只要他能保咱们高官厚禄,他是假的就假的呗……”
老曹边说边看叶知秋脸色,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毫无底气。
叶知秋简直哭笑不得,这个曹飞虎反过来想教自己审时度势,真是班门弄斧。
“呵呵呵,没想到曹大人竟然是如此识时务的俊杰之才啊。”
老曹尴尬地陪笑一阵,叶知秋这话说得让他分不清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
“叶大人觉得我说的话可有道理?”老曹心里只想能说服叶知秋就此罢手和自己一统口径装哑巴,那么这事儿也许还真能瞒过去。
叶知秋点点头道:“有道理,不过躺在里面的李公公方才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更有道理。”
老曹起先见叶知秋赞同正欢喜,忽然听他话头转了向,一愣道:“他说了什么话?”
“曹大人啊,你现在该明白,那假太子为何要杀李公公啊?”
“因为……因为李公公知道了他是假的。”
“那你现在知不知道他是假的啊?”
“我,我……我可以装不知道啊。”老曹顿时急了。
“你肯装,太子肯信么?难道里面的李公公不也是想着息事宁人么?”
“这……”老曹觉得脑门上已渗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