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登船
鲲头舰巨大的身影渐渐逼近落霞湾,尚不及靠岸,所有的伊穆兰人就已经逃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偌大的落霞湾的岸边再看不到任何人的迹象。
苏晓尘见小乌云狮跃上船来正欢喜间,天上又降下来那只小鹰。他熟练地将右臂一伸,小鹰已稳稳地落在了上面,迫不及待地将鹰嘴伸到他面前。
“咦?这是什么?”朱芷潋瞧见那颗碧色的石头,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我姑姑就会送我一颗……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颗了。”苏晓尘说到此处,颇有些惆怅。他向远处的青山绿水望去,想要找寻姑姑的身影,却哪里还能看得见。
姑姑送来了这石头,大约是明白我为何不辞而别,但愿她能理解我的苦衷吧。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时,能否让姑姑告诉自己这石头中的秘密。
“苏学士的这一马一鹰倒真是珍贵的品种。祖父在世时是个驯鹰高手,家父也是骑术甚精之人,都分别教过我一些鉴别和驯化的方法,可我从未见过资质如此超凡的鹰和马。”
秋月实的赞叹发自内心,毫无客套之意。
苏晓尘其实并不知道他是谁,即便他自报过家门,可仍是一头雾水。
不过人与人的真心交往,头衔只不过用来做最初的判断基准。真正让苏晓尘觉得此人非凡的是方才于千军万马中救人的胆识和剑术的高超,此人虽然与祁烈一样的武艺高超,但收起刀的时候却与祁烈截然相反,谈吐温文尔雅,说是一族的首领,更像是一方贵公子,眉宇间还隐隐有些书卷气让人亲近。
但好感顿生的同时,他又有一点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秋月看小潋时的眼神,好像他们已经相识甚久。在某次小潋偶尔提及秋月这个名字时,自己曾经追问过这人是谁,小潋只是一笑而过。这使得苏晓尘越发疑惑。
不过,他是小潋的救命恩人,单凭这一点,也该十足地感谢他。
苏晓尘决定不去想太多,当下谦恭地还了一礼:“确实是珍贵的品种,与我已是如影如伴,难舍难分。”
秋月闻言不觉一怔,这个苏学士看起来心境清澄,虽然听朱芷潋提过是个足智多谋之人,却并无那种诡邪之气,倒是难得。且如何身周的物缘如此之好,真是天赐厚福。
朱芷潋在一旁此时全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甚至连他二人各自的心思都没有去看,只紧紧盯着远处的鲲头舰。
那鲲头舰靠近落霞湾后并未泊岸,大约是没有打算长久停留,船沿的四锚中连一锚都没有下,只是将船腹部的中门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艘虎头舰和两艘雀头舰来,那虎头舰上插着白沙围边的七角兰花纹。
“是柳明嫣!是柳明嫣来了!”
阿葵和阿藤纷纷笑了起来,打趣道:“这次公主的姐姐来啦!”
“哎呀,那副画卷还在不在?该拿出来物归原主。”
“人都送来了,还要那画卷做什么?柳总督这下可得谢谢咱们了。”
俩人说的正是初次见到朱芷潋时假冒柳明嫣之妹的事,尤其是阿葵那一夜还为了朱芷潋想要逃离蛇形舰时与之大打出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当初谁也想不到,会成就今日这般笃厚的交情。
这时,鹫尾沉脸低声斥道:“又多嘴!”说得俩人立时闭了口。
鹫尾知道清鲛公主朱芷凌已死,她向来善解人意,听阿藤与阿葵提到“姐姐”二字,生怕朱芷潋触景生情,所以喝止。
她凑近朱芷潋道:“您知道,为何鲲头舰会出现于此吗?”
朱芷潋眼中隐有泪光,微笑道:“秋月君……果然是有胆有识。我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会向柳明嫣去求救。”
“筑紫大人那一日救不得殿下,无奈离开商馆后,才养了两日伤,就急着要与奴婢分开,让奴婢先回梅陇屿去带一半族人和船舰过来,自己却孤身一人入了南疆总督府。他对您的心,真是……”
其实鹫尾也不知道为何要替秋月在朱芷潋面前说这些,但她觉得如果不说,就生怕朱芷潋将秋月的这片心思视而不见,这样的落寞实是让人不忍心。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朱芷潋经过了幽闭的这两个月,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她才说了两句,朱芷潋就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思,只转头温言扯开了话头道:“鹫尾,说起来还真该好好谢谢你,上次临别相赠的暗器甚是好用。还有,你教我的缝影术也很及时,多亏了这两样我才敌过了银花,不然我可能再见不到你们了。”
“银花?”鹫尾略加思索,“可是上次与奴婢在商馆交手的那个雾隐流高手?”
“正是,如今她也终于恶有恶报,被人沉入了湖底。”
阿藤和阿葵先前被喝止不许说话,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哇!公主好厉害!那小猴子可是功夫好得不得了,在瀚江上我们俩个对付她一个都打不过,没想到公主竟然把她给收拾了!难怪鹫尾姐姐肯把缝影术教给公主呢。”
另一个忙道:“什么没想到,我可是想到了,公主的功夫虽然是那人教的,可是只要鹫尾姐姐教了公主,功夫立刻突飞猛进,当然是能打过那小猴子了。哪天要是鹫尾姐姐也肯教我,嘿嘿嘿。”说着,讨好般地看向鹫尾。
鹫尾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定是那个银花自觉知晓朱芷潋所有的的功夫而轻敌了,这才会大意丢了性命,若不然不应该会栽在她的手上。
朱芷潋对她们的玩笑话一笑而过,她看着那几艘雀头舰越驶越近,舰首立着一人白袍银甲甚是威风,正是南疆总督柳明嫣。
她虽然猜到是秋月实去南疆请的救兵,然而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柳明嫣会肯答应秋月实的请求合兵一处一起来国都。
要知道南疆与琉夏的关系可是明争暗斗了几十年,即便柳明嫣救驾之心殷切,可她是个桀骜不驯之人,说她将秋月实扣押在南疆然后以鲲头舰一己之力来国都救自己才是更可能的选择,如何会……
不过朱芷潋的疑问很快就随着柳明嫣的上岸烟消云散。
柳明嫣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朱芷潋行了一礼,且口称陛下,显然是知晓她登基之事,在确信自己毫发无伤之后,立刻转向秋月实急切地问道:
“秋月君,听说你方才一人上岸,可有伤到?”
虽然还竭力维持南疆总督的威仪,然而言辞间的关心谁都能听得出来,尤其是鹫尾,似是强忍着不快回了一句:“有劳总督大人挂心,奴婢时刻伴随筑紫大人左右,舍命亦会护我家大人安全。”
柳明嫣一怔,似是听不出劝她别多管闲事的弦外之音,反而笑道:“那就好,你武艺不错,护他身边我很放心。”俨然没有把鹫尾放在眼里,只是当成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子。
朱芷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这天底下的事果然是各有风情种种。
她曾经听长姐提过柳明嫣,说柳明嫣有才有貌本就是个自视甚高之人,自任了南疆总督之后,更是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就连母亲有时都感叹说这女子若是什么都有了,反倒不容易赐婚,勉强赐了婚也未必能配得上她。柳明嫣听说此事后,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常当成谈资说起,笑称配得上自己的男人连明皇陛下都找不出来,索性就再等等。她这话一出,无论私媒官媒都再不敢提婚事,本来就是夫婿难寻,万一自己做成了媒,岂不打了明皇的脸?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年过三十。
这在寻常人家,怕是孩子都已十二三岁了。
可柳明嫣照样我行我素,直到秋月实的出现。
秋月实带着伤,孤身一人来到总督府想要求见柳明嫣,白沙营的兵士起初并不在意,想直接轰出府门,不料被他仅以刀鞘一敌二十,全然拦不住。这一下,惊动了总督府的所有人。
柳明嫣在府中听说后抬眉一笑,有意要试探他的能耐,就故意调来白沙营百人挡在前面,结果依然挡不住秋月实直捣府中。
若是一味只靠刀法高超来闯府,在柳明嫣眼里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难得的武人。可她亲见了秋月后,发现是个仪表堂堂行姿优雅之人,不由大为好奇。再询问之下,居然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正是与自己暗中较劲了三年的琉夏筑紫守。她一直以为能与自己一较高低的必然是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却不料反差会这样大。
待她问清来意,一面暗自佩服他的胆识和谋略,一面故意不动声色地留他在府中,以查验真伪为名,让他将昔日如何利用红毛海贼与自己对抗之事细细说来。
琉夏国已是沉入海底,昔日再隐秘的事也成了过去,没什么可隐瞒的。秋月实自然肯全盘托出,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去换取柳明嫣的信任,好去救助国都中的朱芷潋。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还未赶到南疆总督的时候,明皇朱玉澹的密令就已经送到了柳明嫣的府中。
第三百七十八章 合议
时值朱玉澹御驾亲征出兵前夕,她暗中命柳明嫣于南疆整装待命,只看战局形势,然后见机行事。万一霖州兵败,则将鲲头舰悄悄行至落霞湾附近,到时候具体该怎么办,自会有人来告知。
柳明嫣见是密旨,自然不敢怠慢,见秋月实前来求救,知道是实情,于是装成应承的样子,顺水推舟地答应了秋月实。
秋月实先前希冀自己求援能成功,但没料到会如此顺畅,更没想到明皇早有令先到,只不过明皇也不知道此中还会有琉夏人,这真是误打误撞地上了同一条船。
秋月实暗忖朱芷潋有了生机,喜出望外之余对柳明嫣当然也就和颜悦色极力保持和善的关系,柳明嫣让医者替他疗伤也欣然接受。
这一来一去,纵使秋月实没有那样的心思,柳明嫣不知不觉中也离他越来越近。
武艺超群,样貌出众,性格儒雅又琴棋书画样样有品,血统门第虽比不上自己,但也还凑合,关键是年龄也差不多。这样的男人不就是老天爷为我柳明嫣备下的么?
柳明嫣为人向来刚愎,自己认定的事儿往往一认到底,她觉得相中了秋月实,就压根儿没想过秋月实对她有没有意思。难道天底下的男人如果有被她看中的,不该都是欢天喜地的么?
嗯?鹫尾?
哦,那个婢女还不错,是个拿得出手的下人。
所以当鹫尾与秋月宗直带着九艘蛇形舰忐忑不安地靠近南疆总督府前时,惊异地发现自己受到了极隆重的接待。
原来蛇形舰未到之时,秋月实就与柳明嫣切磋过海上战事,且越谈越投机,到后来说起碧海与琉夏间造船各有长短时,竟然发现两国的舰船颇有互补之处,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研究如何将机动力奇高的蛇形舰与火力强盛的鲲头舰合同作战的阵法。
纸上谈兵终不及眼见为实,蛇形舰一到,柳明嫣就迫不及待地让秋月实与自己将两边的船舰合在一处,实际演习了一遍。
志同道合,趣味相投,于公于私这秋月实都把柳明嫣给吸引得寸步难离,看在鹫尾和宗直二人眼里,颇有些哭笑不得。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没几天,霖州兵败的消息传来,柳明嫣即刻调兵遣将命鲲头舰北上,快抵达落霞湾时从国都传来了新的消息:明皇即将退位,传位于清洋公主朱芷潋。
秋月实一怔,那么说来人已经逃出了商馆了?
彼时,柳明嫣对秋月实已深信不疑,除了明皇给自己的密旨依然守口如瓶之外,寻常的军报并不太瞒着他,有时还选择性地让他一起参阅给些意见。
直到昨日,根据阿藤和阿葵混入太液国都后打探回来的消息,加冕之仪即将在太液城中举行。
看起来是个喜庆的仪典,可是到了夜里,明皇之前所说的那个暗中联络之人终于现了身……
柳明嫣越发觉得大事不好,便通知秋月实与自己将船舰隐在落霞湾外,静观其变。秋月实则让阿葵和阿藤继续留在海岸边,直到她们忽然发现血族的骑兵挤满了整个左岸,她们断定此事不寻常急忙赶回来通报,于是才有了起初的那一幕。
朱芷潋和苏晓尘终于大概明白了过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此时海湾上渐渐息了风,海面上宁静祥和。柳明嫣朝鲲头舰一指,说道:“眼下有好多事还须细细商议,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陛下和苏学士与臣一同登上鲲头舰方是稳妥。”
柳明嫣说话向来这样,虽然中意秋月实,但她坐惯了鲲头舰,瞧不起蛇形舰这样的小船就是瞧不起,出口毫无顾忌。且她还不知道苏晓尘是以国主的身份逃离了国都,依然用当日在抚星台上的称呼。
鹫尾听了,脸色几乎冷成了冰坨子,秋月倒不甚在意,只是笑笑。
柳明嫣又道:“秋月君,你也一定要一起来,让你的蛇形舰就跟在后面,咱们上船再向陛下细说。”说着,朝秋月招了招手,似是待他亲密,却难掩居高临下之意。
雀头舰虽小,虎头舰不小,载着这一众人连同秋月、鹫尾、宗直、甚至阿葵阿藤,还有苏晓尘的小乌云狮,都一个不落地全都拉上了鲲头舰。
苏晓尘刚上虎头舰,忽然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
朱芷潋忙问何事,他当着众人面又不好细说,只得附耳在朱芷潋耳边焦虑地说道:“佑伯伯明明托付了我银泉公主的事儿,我只想着自己逃,慌乱中却把她给忘在了涌金门里。”
朱芷潋嗔道:“你现在倒想起来了,不过难为你还记着我家里的人。你不必担心,母亲暗中有安排,银泉姨母应是无事,但我暂时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苏晓尘见她说知晓内情,这才松了一口气。
鲲头舰舰体巨大,甲板上下连同内舱隐舱共有十六层。登舰之后,柳明嫣十分殷勤地将朱芷潋请到了其中的一层,指着其中的格局摆设道:“陛下请看。”
朱芷潋惊讶道:“这……这里怎么这么像姐姐的清涟宫?”
柳明嫣笑盈盈地说道:“陛下忘了,臣可是当时护送清乐公主殿下入苍梧的护卫之人。那时为了让殿下起居得安逸,特意将这一层改成了清涟宫的模样,后来一直放在此处忘了改动,于是就保留了下来。虽然比不上来仪宫,但臣觉得现在拿来给陛下做御所,正是合适。陛下以为呢?”
什么忘了改动……根本就是柳明嫣见这一层改造得奢华舒适,舍不得改回去,等朱芷洁一下船就迫不及待地拿来自己用了,这样既无清涟宫之名又有清涟宫之实,算不得僭越之举。如今朱芷潋上船了要是发现有这么逾制之所,岂不是麻烦?不如趁机就献给朱芷潋,不仅表了忠心,还洗脱了先前的嫌疑。
其实朱芷潋哪里会猜不到其中的把戏,只不过没必要揭穿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当下只是夸赞感谢,并不追问。
水至清则无鱼嘛。
众人一同入了这如清涟宫般的船舱,纷纷各自坐定。柳明嫣请朱芷潋坐了备下的御座,自己毫不客气地坐了侧旁的首座。
朱芷潋见苏晓尘在一旁神情有些落寞,心知他虽弃了国主之位,一时间怕还是有些不适应,便朝众人说道:“昨日先帝虽然已将皇位传给了我,但随即惨遭奸人暗算……”
此言一出,举座默然。
虽然柳明嫣和秋月实方才在上船前已经惊悉此事,但总是让人难以相信,不过才一日的工夫,上明皇居然就已经崩逝了。
朱芷潋神色悲痛,继续说道:“先帝已不在,有三件事我想要对诸位言明。这第一件事,我虽已登基,是碧海第四代的明皇,但如今我碧海国破人亡支离破碎,为牢记此仇此恨,碧海一日不能复国,我就一日不称朕,不戴朝阳冠,起居饮食一概不用帝制,以此明志!”
朱芷潋说得斩钉截铁,显然心意已决。众人听了神色肃然,暗暗生了敬意,秋月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不过区区数月未见,她竟然已与先前如此不同,不仅举手投足皆是帝王的模样,且心思细密之处也比以往强了不少,这样的人即便不戴那御冠也绝不乏统御之力。她成了明皇,那么琉夏此番倾力相助的情义想必她一定会记在心上,将来琉夏族人也应该能得到些回报。忧的是,不知不觉中她好像离自己又更远了一些。实际上他虽然能感觉到来自朱芷潋的谢意,却不再等感到昔日里谈笑风生时的情意。
难道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还是因为有了那个苏学士?
秋月正胡思乱想时,朱芷潋已开口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灭国之恨,来自伊穆兰。然而冤有头债有主,伊穆兰人中实是敌友参半,并非一丘之貉。譬如我这次能从太液城逃离,就多亏了血族的王长姬暗中告密和周旋,还有我身边的这一位苏学士,你们也许有些人见过或者听说过,他是苍梧国的殿前大学士,但他真实的身份是伊穆兰国的国主!可是他虽然是国主,南侵之责却不在他而在大巫神温兰。相反,他为了保全先帝和我,为了不让温兰带着铁骑在我碧海国土上肆虐欺凌,处处暗中牵制,实是我碧海的恩人,到最后他还愿意为了我,竟然抛下这国主之位,与我一同上了船。所以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能够念及这份恩情,而不是追究他伊穆兰人的血统或者往日的身份!”
这个消息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柳明嫣向来看重贵贱尊卑,一听苏晓尘就是伊穆兰的国主,却肯弃尊而走,倒吸一口冷气。她暗想,这苏晓尘与朱芷潋是两情相悦,大约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弃了王位,如果换成自己是一国之主,可愿意?
这念头来得突然,柳明嫣一时想不出来。她不自觉地瞥向坐在那边的秋月,又想,倘若是为了秋月,我肯不肯?
没风没影的事儿,把柳明嫣想得一脸的迷离。果然开了情窦之人,甭管是多少岁,都是一样困惑不已。
第三百七十九章 隐情
“这第三件事!便是接下来的事。当务之急,是须得立刻整顿手头的兵力,然后先前往瀚江,救出我的姐姐清乐公主!”
众人越来越惊奇了。
救人?太子妃不是太太平平地呆在苍梧国么?何来救出一说?
柳明嫣听到此处,禀道:“陛下,既然说到整顿,臣想先让陛下见俩个人。”说着,示意边上的侍从将人请进来。
朱芷潋正想会是谁,只见从内室现出两个身影。
高高大大的那位老者已是发须尽白,依然精神抖擞,正是碧海的三代老丞相陆行远!
另一人虽然上了年纪,但仪姿秀丽,举止不凡,竟然是银泉公主朱玉潇!
朱芷潋和苏晓尘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俩人,惊得都站了起来。
那朱玉潇见到朱芷潋和苏晓尘,一个是血亲之人,一个是苍梧故人,想往事种种,起当下再抑不住泪水,大哭起来。
陆行远则对着柳明嫣行了一礼:“陛下果然不曾错付,理郡王真不愧为我国之栋梁,保我碧海皇室周全,老臣实在是感激不已。”
当日陆行远因南华销金案被迫告老时与柳明嫣已成水火之势,尤其是柳明嫣对陆行远更因其父柳詹常年吃了陆氏一族的哑巴亏而耿耿于怀,然而伊穆兰大敌当前,陆行远不仅成了明皇朱玉澹托付的暗中联络柳明嫣的那个人,还和她一道成为了托孤之臣。这陆行远在朝中声望极高,但为了碧海皇室竟然肯不计前嫌对自己谦恭有加,这让柳明嫣也生了几分羞愧之心。
大义当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再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生嫌隙,都不是俩人的器量所为。
所以,当陆行远那一晚悄悄地带着朱玉潇逃到鲲头舰附近的时候,柳明嫣也立刻就将当日殿上的唇枪舌剑之事抛诸脑后,将他二人妥善地安置在舰上。
朱玉潇抚着朱芷潋的脸道:“孩子,还好你无大碍,真是神明护佑。”
“我知道母亲暗中有安排,但不知姨母是如何逃出来的?”
朱玉潇听她说到朱玉澹,颇有些愧色。“你母亲……你母亲近来虽然与姨母之间有些生分,但她总是惦着我。她悄悄命陆行远入了涌金门来,就藏在那无人居住的清梧宫中,离清涟宫并不远,待伊穆兰人一进城,他便带着我从密道逃出城来。”
苏晓尘看了看她左右,问道:“师母,我记得您身边还有个侍女叫小贝的,没有一起随您来么?”
“她一片忠心,生怕我离了清涟宫后被伊穆兰人疑心,这次又自告奋勇地要替我断后,现在大约……唉。”
朱玉潇看了看苏晓尘,又对朱芷潋说:“他这孩子,从小我就是看到大的,是个稳妥之人,有他护着你,姨母放心多了。唉……其实姨母已是这般的年纪,不过每日就是虚度时日等着哪天就入土去,活不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打紧的,你们也不用太花心思在姨母身上,重要的是你们这几个孩子……只可怜姐姐……”说罢,掩面又要哭。
柳明嫣忙扶住她在旁劝道:“姨母莫要太过悲痛,如今陛下安然无恙,总算是我碧海的幸事,陛下方才说,当务之急是要入苍梧去救人,姨母与陆丞相都知道不少苍梧国的事,所以也想请二位将能知道的事都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或许可以互通有无,知道些真相。”
朱芷潋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母亲崩逝前几日与我提及过一些事,再加上留在来仪宫中的一些书信文函,我也能知晓一些母亲的用意,只是知道得一鳞半爪,譬如……这慕云氏的事……”
她面有难色,忍不住看了苏晓尘一眼。
祁楚来告密时提到的那些苍梧国的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即便她此刻知晓自己是慕云氏之后,仍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苏晓尘见她不好说,便开口替她把苍梧国慕云铉私生二子,一为温帝李厚琮,一为驸马陆文骏之事说了出来。
众人从方才登上鲲头舰时便一个接一个地听到些惊人的内幕,已是越听越心骇,但听到此处方觉得先前的那些事与之相比顿时如同儿戏。
尤其是秋月实叔侄和鹫尾萤,他们都是外邦之人,至始至终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在一边聆听思考,听到苍梧与碧海之间的这些瓜葛,都忍不住想,一直以为琉夏皇族十二支之间的纷争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可怕的是这两国间所有的事犹如乱麻一般纠缠做一团,想斩都斩不断,真叫人无从下手。
秋月宗直是个稳重的老者,本来一直在旁默默地听,听到双生子一事时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那么说来金泉驸马竟然是苍梧国人了?可是你们碧海人却没有丝毫的察觉?这如何可能?譬如你们方才说这温帝与金泉驸马是孪生的兄弟,那么银泉公主既然见过金泉驸马,又嫁去了苍梧国见过温帝,如何没有发现两人的相貌长得一模一样?”
朱玉潇含泪叹道:“这便真是造化弄人了。当初姐姐在双泉亭中也问过我有没有观过那温帝的面相。我说,君不见臣妻乃是古礼,便是偶尔有重要的庆典,也是远远路地望上一眼,不曾细看。且我当时日日都守在太师府中,鲜有抛头露面之时,听说那温帝除了上朝之外也总耗在茶园和棋室中,几乎不出宫。所以二十四年中竟然没有面识。但凡要是能近身见过一次,我也必然有所察觉。可是……这也许真的是天数使然……”
她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要细说起来,金泉驸马当年也并非全然没有蛛丝马迹,譬如他喜食紫苏,这东西气味沉重,在我碧海都是避之不及,在苍梧却是人人爱食。那时姐姐还总埋怨说每每桌上有紫苏时都受不了,总想与他分席而食,从未去细想缘由。可这等小事若不是现在知道了真相,如何能想得出其中的古怪?又有谁会用来探究驸马的身世。”
苏晓尘忽然隐隐约约想起不知何时似乎做过一个梦,梦中的那个中年书生便是请他吃了紫苏饼,又托付他找女儿。他记得那书生的家中有本书叫《碧海苍焰录》的,其中就记述到慕云铎的判词:鸠占鹊巢舍还得。
慕云铎妄图鸠占鹊巢李氏帝位而谋夺天下,却为慕云氏的李厚琮从中破坏。然而看似失败的结局却因温兰的布置而阴差阳错地引出了金泉驸马陆文骏,既然苍梧国的太子妃朱芷洁和碧海国的明皇朱芷潋都是陆文骏的女儿,那么岂不是真的就成了慕云氏后人的天下了?
想不到那本书中的预言还真成了现实,可惜当时不曾细看下去,不然,说不定还能看到自己和小潋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朱芷潋哪里知晓苏晓尘心里这七七八八的天马行空,她对陆行远道:“阿翁,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了苍梧国的这些秘密,我们朱氏又被牵扯其中,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护住我姐姐的性命。据血族的王长姬说,温兰以此要挟我母皇,说一旦李厚琮知晓了姐姐是慕云氏之后,必然会起杀心。眼下鸽鹞已经放了出去,我们无论如何要尽快赶往瀚江两边,然后想办法入帝都去救姐姐。我方才细想了一下,李厚琮两面三刀,万桦帝都又是京畿重地,所以此事不可强取,只可暗中行事。”
柳明嫣点头道:“陛下说得极是,其实还有件事臣尚未向陛下禀明。之前清鲛公主曾经向臣借走了一万白沙营的将士,后来尽数捐躯于霖州,臣南疆总督府下的白沙营兵士还余一万四千人,然而上个月臣麾下的水师六千人出海巡洋时不慎遇到罕见的风暴,几乎全军覆没,只幸存了八百余人……”
“什么?!”朱芷潋一惊,“怎会遇上如此天灾?”
“臣也不太清楚,自从那琉夏国地崩岛沉之后,南疆的天气就变得越来越怪异,尤其是洋面上有时还会有紫电雷鸣,异象频生。这次据幸存的兵士所述,本来还是风平浪静,不料顷刻间就狂风大作,眼前一片惊涛骇浪,最要命的是所有的罗盘都失了准只是胡乱转动,根本认不清方向!”
秋月在点头说道:“这种天候虽然罕见,但确实有。我琉夏古籍《太平记》中就有记载,说大约三百年前就有一次,紫电惊雷,伴着盘子大的冰雹把整个王都砸成一片废墟,这若是在海上遇到,更是无处可逃了。”
苏晓尘想起伊穆兰有沙暴雪尘,苍梧有江河泛滥,琉夏和碧海有这紫电惊雷,果然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柳明嫣闷闷不乐道:“所以陛下,臣现在手头可用兵数只有区区九千人不到了。方才臣用鲲头舰在落霞湾震退了伊穆兰人,其实也只能是唬得一时,而夺不回太液城。方才陛下说要去驻兵十万的万桦帝都救人,那也只好是悄悄潜入,正面交战是绝无可能。”
第三百八十零章 亏欠
六千人的水师遭难之事传到总督府时秋月正好在府中,所以柳明嫣也没有瞒他的必要,反而因他知晓紫雷的由来而了解得更详细,但除了他之外,白沙营重创的消息柳明嫣把守甚严,唯恐泄露到伊穆兰人的耳朵里去,所以直到见了朱芷潋,才敢提起,就连先到了几日的陆行远,也是头一次听说。
朱芷潋扼腕叹道:“真是祸不单行,碧海金羽营已经荡然无存,如今白沙营又遭重创仅余万人不到,想不到我碧海名震天下的水军竟然也会落到如此地步。”
陆行远在旁谏言道:“既然事已至此,臣建议陛下让柳总督将白沙营好好休整重编,恢复元气。”
此话正是柳明嫣想说的话,只是朱芷潋刚说要救人,她就提休整之事,显得有些抬杠,陆行远是朝堂上的老人,听她旁敲侧击地提到遭难之事便知其心意,所以替她说了出来。这让柳明嫣顿时轻松了不少,投去感激的一眼。
朱芷潋说道:“伊穆兰人现在也是无力追击我等,南疆总督府暂时还是安全。那么重建白沙营之事就得同时进行了,但是招兵买马需要大量的金钱,我手头并没有那么多……”
柳明嫣听她的意思暂不会让自己出兵,喜道:“这个陛下不用担心,臣这里有的是金锭子。”
“咦?你哪里来的金锭?”
柳明嫣指了指脚下,“这鲲头舰的底层船舱里全是南华岛上新铸完的金锭,之前清鲛公主向我借了鲲头舰运送金锭,还有她的亲笔书信,陛下可一观。”说着,掏出当时清州知府王惟寿送来的书函。
朱芷潋一看,果然是姐姐的字迹,既熟悉又清晰,几乎忍不住又要落泪。她赞声道:“好,好,好,姐姐真是替我备下了一份大礼。”
“当时清鲛公主因金锭事关重大,唯恐风浪太大出了意外,特地向臣借了这鲲头舰将金锭运往太液国都,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到,霖州那边就打起来了。”
柳明嫣的说辞其实还是假话,朱芷潋也一样能看得出来。
借船运金锭的书函落款日期是早几个月的日子,这几个月都没把金锭运到国都,倒不是柳明嫣敢就这么私吞了,而是她见朱芷凌忽然身死,思忖着金锭一事应是无人知晓,不如浑水摸鱼先搁在自己这里。后来水师遭难后,她也想用这金锭来招兵买马,毕竟白沙营是她的最重要的根本。碰巧朱芷潋在这里,那么索性就把这金锭献出来,顺便就又洗脱了贪污的嫌疑。
朱芷潋常年浸润在姐姐朱芷凌身边,朝堂上这样的把戏要猜到并不难,但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下她猜到了原委依然不吱声,是因为她觉得既然钱已经拿出来了,柳明嫣又是待用之人,便没有必要深究下去。至于那批金锭里柳明嫣私自已经用了多少,更是不必细说的末节了。
她看向秋月实,道:“无论如何,这次除了柳明嫣,秋月君你的恩情我也会铭记于心。但能不能请你再帮我一次,替我从帝都救出姐姐……他日我碧海一定倾力回报。”
秋月实极少见她如此郑重地拜托自己,当即颔首回道:“陛下言重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琉夏虽然所剩子民不多,但碧海与琉夏渊源颇深,这次的九艘蛇形舰和一千五百余人已是我秋月氏的一半,我愿意让他们供陛下驱使。”
秋月宗直和鹫尾也跟着低头行礼,显然是早有心里准备。
苏晓尘见秋月实说得极是诚恳,暗想,他说的这个渊源不知道是指什么,竟然能令他将族人的性命都交给小潋。他与小潋并非君臣,却有着一种藕断丝连的交情,实在是令人费解,回头还须得好好问一问小潋才是。
朱芷潋见秋月实爽快应承,感激之心油然顿生,她转身对柳明嫣道:“那么,咱们就分头行事,蛇形舰虽小,但毕竟要快。琉夏人中有不少雾隐流的好手,最适合暗中行事,苏学士对万桦帝都的情形也清楚,去万桦帝都救人之事,我就与他们一起坐蛇形舰过去。请陆丞相与柳总督在南疆重振旗鼓,然后好好照顾我姨母,咱们等救出了姐姐,再做计议,期间若有什么消息,请阿藤和阿葵代为从中快速传递。大苏……你愿意与我一同去救姐姐么?”
“你去的地方,我自然是要护着你的,何况我也有打算回帝都去,佑伯伯守护的苍梧江山,恐怕不日就要乱了。”苏晓尘想到温兰曾经与他提过的常氏之事,就忍不住忧心忡忡。
舅舅……你究竟在密谋什么?
秋月实说道:“好,既然陛下已有决意,那秋月自当相助。另外还有一个人,我这次也让族叔带了过来,他伤势已好,我想着也是时候该交由陛下来决定如何安置了。”
说着,朝左右示意将人带进来。
很快,两个侍从推过来一辆四轮车,车上坐着一人,虽然看起来有些羸弱,但精神还算不错。
只听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口中惊呼道:
“佑伯伯?”
“老爷?”
正是苏晓尘与朱玉潇。
然而很快两人便发现来人并非慕云佑。
尤其是朱玉潇,同床共枕二十四年,再细微的差异也能辨认出来。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慕云佑早已病逝了。
这车上之人,正是当日被银花打入瀚江的苍梧国左太师,慕云佑的孪生弟弟慕云佐。
面对苏晓尘与朱玉潇炽热的目光,慕云佐似乎并不在意,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二人一眼。
苏晓尘疑惑地看向秋月实,希望他能给出些解释。
“当日瀚江上,此人中了迷药后被打落水中,阿藤和阿葵拼死救出了他,我们见他服色不凡,似是身份贵重,便替他好生养护,那天,恰好陛下也在江边。”
朱芷潋接过了秋月实的话头,点头道:“大苏,秋月君说的没错,那一日在?头舰上,是银花用迷药将他迷倒,然后又炸毁了舰船,想要造出沉船失事的假象。多亏了琉夏众人出手相助,把他救了上来。起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看他的服饰和所佩戴的兵器,猜测他与慕云氏必定颇有渊源,所以拜托秋月君多加照看。原来他就是你佑伯伯的兄弟,那好得很,本来他差一点就要死在银花的手上了。”
苏晓尘听得匪夷所思,他与慕云佑之间感情笃厚,但与慕云佐却是几乎没什么来往。慕云佐嫌他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又是个小辈,每次在太师府撞见他都是爱搭不理,所以苏晓尘对他也能躲则躲。
然而眼前的慕云佐没了昔日的趾高气昂,而且眼神中还甚是平和,只有细看之下才会觉得那种平和中有些呆滞,好像是大病初愈后遗留下来的创伤。
鹫尾在旁解释道:“他中的是雾隐流的酥神散,又在水下闭气过久,以至于身子养好后神志一直都没有完全恢复。我们给他喂水喂饭都不难,但他好像什么都不记,既不记得以前的事,也记不住现在的事。总是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谁的眼神都是那样。”
朱玉潇昔日在府中对慕云佐一直是提防有加。
起初是因为入府时发现兄弟俩人实在过于相像,生怕弄错了人,所以格外小心。好在朱玉潇识得观心之术,所以很快就能分辨出平静祥和的是慕云佑,戾气阴重的是慕云佐。慕云佐年轻时有时还会恶作剧穿上与哥哥相似的衣服,故意站在院中不说话,等着朱玉潇上当,但朱玉潇一次也没有认错过,因为这兄弟俩人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可眼前的慕云佐已与往昔判若两人,竟然变得有几分慕云佑那时云淡风轻的样子,这也就难怪会让朱玉潇都恍惚间认错了人。
她右手探向慕云佐那清瘦的脸庞,左手捂住胸口,明知不是慕云佑,仍不觉心情激荡。
老爷……你瘦了。
仙云五味碟,不要再吃了。
朱玉潇再也撑不下去,她坐在地上攀着慕云佐的手,靠在他的膝前大哭起来,口中不停地诉道:“老爷,是我错了,是我辜负了……”
忏悔、愧疚,还是亏欠?朱玉潇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一股脑地全都倾泻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尽管他的表情至始至终都那么木讷,毫无反应。
苏晓尘是在场唯一知晓这仙云五味碟所有来龙去脉的人,尽管他不断地在找寻机会想要当面质问朱玉潇,但始终都没能听到她亲口承认,如今见她终于说了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块大石好像落了地,但随即又感到一阵空虚。
因为佑伯伯终是回不来了。
悔意的唯一作用只是惩罚,而非救赎。
朱芷潋亲手扶起朱玉潇,好言宽慰劝解。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怎能大喜大悲。朱玉潇止了哭声,恳求道:“潋儿,他……他以后的起居饮食,就由我来照顾,好么?我与他在太师府毕竟相处过不少日子,他们兄弟二人的喜好又十分相近……”
朱芷潋示意她不用解释太多,微微笑道:“姨母想要照顾他那再好不过,大苏也一定会感激姨母的。母亲生前过的日子总是诸多拘束,我希望姨母不同,过得可以随自己心意一些吧。”
朱玉潇再次紧紧按着胸口,满眼都是感激之情。
谁也不知道在她的胸襟之下,压着的是慕云佑最后留于她的那封绢书。自苏晓尘从《云策》的盒子里取出来交予她之后,就再也没有离过身。
她走到小车的后面,亲自推着慕云佐慢慢出了厅门。
老爷,欠你的情意,就让我从今日起,一点一点地来还给他吧。
第三百八十一章 笑语
当碧海北境的霖州城中战火漫天,遍殇亡魂之时,远在万里之外的苍梧国的万桦帝都中却是一片欢天喜地。
自从太子妃身怀龙裔,樟仁宫上下无不费劲心思尽心服侍。这太子妃也十分争气,据宫中传言,太医们隔着远远地都能瞧出太子妃的肚子尖得很,人人都在悄悄议论,将来定然是位小太子!
既然是吉利又讨喜的传言,温帝自然不去计较,有时听在耳朵里心里还倍感舒畅,时常差了身边的李公公过去嘘寒问暖。
太子李重延更是喜上眉梢,这就要当爹的滋味果然与众不同!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那龙和凤生的是什么?
“龙凤所生,自然是麒麟太子啦!”每次李重延喜孜孜地一嘀咕,胖乎乎的王公公就笑嘻嘻地这么回应。
好话千遍不厌倦,蜜语再多不够甜。
每次李重延把王公公的阿谀之词说给朱芷洁听的时候,都能逗得她一笑。这一日说起,朱芷洁笑完又添了一句。
“若真是麒麟,也定是个胖麒麟。”
李重延一怔:“为何?”
“你看看我……自从有了他,每日要吃四五顿。有时吃得腮帮子都酸了,结果下了肚的东西如石沉大海,半点饱的感觉都没有,将来可不是个胖麒麟?”朱芷洁叹了口气。
“那又如何,现在吃得多一些,将来定能长得人高马大,如我一般龙姿凤仪,天生的帝王相!”
“是是是,太子殿下龙姿凤仪,万民景仰。”朱芷洁抿嘴一笑,摸了摸肚子:“哎……我怎么觉得又饿了呢。”
“你想吃什么,就让王公公去弄,他的点心做得比?壬呕购谩!?/p>
“我想吃……”朱芷洁有些迟疑。
苍梧国居于内陆,多山多谷地,菜肴的口味比起碧海来要重一些。朱芷洁自小就习惯了清淡饮食,虽已居了半年多,依然不能习惯。
她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有时菜咸了也忍着不说,或者自己亲自动手做,但有了身孕之后多有不便,只能吃内膳送来的食物,其实她心里惦记的还是碧海的那些鲜鱼鲜藕,总想什么时候能再尝尝故乡的滋味。
李重延知道她是个规矩的性子,问了几次见她不说,渐渐猜到了缘由,说起来碧海明皇差人从太液国都送来的东西始终未到,真是奇怪。于是李重延亲自去内廷司催问了几次,可都被李公公给拦下来,又暗地里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殿下……碧海那一头现在正打仗呢,哪儿还顾得上给太子妃送鲜鱼啊,陛下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切不可因太子妃的母国之事而扰了安胎静养,所以殿下就……”
“嗯,我知道了。”李重延也无可奈何,既然是父皇的旨意,也只能顺从罢口不提。可他心里也直犯嘀咕,不过就是几尾鲜鱼几节藕,之前那么多年里银泉婶母不也月月都让碧海国取了东海之水一路养着送过来的么,怎么到了太子妃这儿就不行了呢?
朱芷洁是个能察言观色的,提了几次鲜鱼的事见李重延都面有难色,也就转了话头不再提。
“且莫说我想吃什么了,你如今去了叶知秋的礼部,比起原先当县令如何?”
“比起县令来呢,差事是少多了……可那叶知秋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从不知道他是那样的性子。”
“怎样的性子?”
“平日里在礼部呢,我就是个主簿,也没什么差事,就是写写简章抄个文书,有时坐上一天屁股也不挪个地儿,简直是要闷死人,比起做县令可无聊多了。可那叶知秋居然能天天都那么坐着,一坐就是几十年,连一动都不动,活像庙里的神像。他每日到得比我早,走得比我晚。我起初还琢磨着,是不是男人到了这年纪就都无欲无求了呢?还是就礼部的男人都这泥胎样呢?”
朱芷洁吃吃笑了起来:“礼部的官员大约都是那样性子的,先前我碧海国礼部的那个秦道元,你是见过的,也是个闷葫芦一般的性子。可他们倒不是不会说话,而是谨言慎行。事关国体,出言更不能随心所欲,久而久之便成了三思而言的性子。那叶知秋听说是个极稳妥的人,你跟着他做事,正好修身静心,怎反而笑他是泥胎像。”
“非也非也。”李重延神秘地笑道:“这就是你们女人目光的短浅了,看事只看面儿上的。叶知秋白日里在礼部是一言不发,可到了不办公的日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此话怎讲?”
“之前我不是和你提过,那曹飞虎得了新宅子的事儿嘛?”
朱芷洁想了想,问道:“就是你差人把邹阁老的后人从宅子给硬赶跑了的事儿?”
“啧啧啧,怎么能说硬赶呢?本太子从不做这等欺善霸凌之事,邹阁老都死了几十年了,他后人又没有出人头地的出息,守着那座大宅子也是浪费,我出了双倍的价钱买下那是他邹氏的福分。你不知道,宅子的主人是邹阁老的重孙,那孙子拿了银子还屁颠儿屁颠儿来谢恩呢,说是请不起下人,每日要自己打扫一整座宅子简直要累死。活了小半辈子了,都不知道到底房是人的财,还是人是房的奴。呃……扯远了。”
李重延歪脑袋想了想,“是了,我是要说叶知秋来着。说来也巧,我把邹氏的老宅给了曹飞虎,谁曾想紧挨着一条街的那边就是叶知秋的尚书府,我这不是有时候没事儿就去找那曹习文喝酒聊天么,居然在曹家遇上叶知秋。你别看他那人平日里文绉绉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三杯酒下肚那可是有说有笑得很呢。”
朱芷洁听得甚是意外,问道:“当真?我怎觉得他不像是好酒之人?”
“他是我苍梧国的大臣,你又如何知道他好不好酒?”
“他出使碧海时我特意差人送了酒食过去,后来我细问了宫女,吃的没剩下,酒却没饮多少,可见不爱饮酒。”
“你是一国的公主,如何还屈尊送过酒食于他?”李重延奇道,“做什么?”
朱芷洁脸一红,心想总不能说是想托他在母皇面前美言几句好让自己早点嫁到苍梧国来吧。
“你又扯到别处去了,快说叶知秋后来如何。”
李重延“哦”了一声,便撇开送酒之事不提,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喝了酒说话竟是那样有趣,便叫他下次再来,他却说总在老曹家里叨扰过意不去,不如下次去他家里喝酒,让曹飞虎和曹习文也去。”
“那曹习文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呐?”
李重延嘿嘿笑道:“哎,你一提这家伙我就乐,他和他爹似的果然除了舞刀弄枪,在别的事儿上脑子就是不好使,到现在都没察觉出异样来。叶知秋嘴严不稀奇,稀奇的是曹飞虎那样的呆货竟然为了凑趣儿,也一直瞒着他儿子没说。反正我跟老曹说了,他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再不来了。”
朱芷洁笑盈盈问道:“那曹统领是听你的话才没告诉他儿子,你还说他呆。我看你呀,倒不是想瞒那曹习文,只是觉得有趣,拿瞒他的这件事儿取乐,我可猜对了?”
朱芷洁与李重延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了解他的脾性。
李重延叹了口气,“也对,也不对。我这人从小就寂寞得很,好容易找见个不知我身份,能想说啥就说啥的玩伴实属难得。我就怕他知晓了我是太子以后从此说话就拘着捧着,那便索然无味了。你都不知道礼部有个老生叫荀圭的,因先前出使碧海的时候陪在我身边认得我,于是每每见了我就找机会在我面前打晃,看得我心烦得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跟前凑,只当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么?说的话里就见面头一句是真话,其他全是虚情假意。”
“头一句?是那一句?”
“在下荀圭。”
朱芷洁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一笑又觉得腰酸,忙往身后的软垫靠了靠,“官场上这等阿谀奉承之辈可不是稀疏平常的事,何况你又是太子。像这个叫荀圭的人还算是一目了然的,只是想凑你的趣罢了。若真遇上那种明面儿上装得不亢不卑,暗地里却想方设法与你套近乎的沽名钓誉偷鸡摸狗之辈,你且得头疼多了。”
李重延不服气,斜眼看她道:“咦,听你这么说似乎对这官场里的事儿还挺清楚,理论起来也有那么几分道理。你一个宫中深居简出的公主,怎识得这般人情世故?”他不等朱芷洁回答,“哦”了一声:“是了,定是因你碧海朱氏有那什么观心术,总能看透人心。哎……我又不识什么观心术。”
忽然他握住朱芷洁的手,嬉皮笑脸地恳求道:“要不,你把你家那观心术教给我,那我以后就能看透这些家伙们的嘴脸了。”
朱芷洁面有难色,陪笑道:“我碧海朱氏是有观心术不假,但是我没有学……”
第三百八十二章 旁敲
“没学?”李重延哼唧了几声,“哎,不肯教就不肯教嘛,我不过就那么一说。”
朱芷洁见他疑心,有些小急:“是真的没学。那观心秘术都是历代女帝面面相传的,我母皇确实没有传我……”
朱芷洁心里清楚,其实就算传了自己,也不能擅自就教给李重延。不过既然自己不会,也就不必非要挑明这一点去拒得他心里不痛快。
李重延转了笑脸道:“逗你玩呢。你就是真要教我,我也耐不下性子学啊。朝堂的那些事啊,想想就烦……”他忽然想起父皇先前在逸闲阁诱杀韩复之事,就觉得毛骨悚然,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朱芷洁见他这般,忙宽慰道:
“你说的这感觉我也明白,我自幼居于深宫,也觉得无趣得很,虽然比你能忍一些,但也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可是我那两个姐妹一个日理万机,一个神出鬼没,几乎见不到。也不知她们现在好不好……”
李重延被温帝叮嘱过不可提碧海之事,当下转了话头说道:“算啦,刚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到这等不痛快的事了。哦,对了,说到那曹习文,年纪轻轻的,每次一喝酒就开始吹牛,说什么以后一定要当上兵马大元帅,他爹就在一旁边笑边骂他不知天高地厚,两父子还赌气打赌,说要是曹习文真成了元帅,他爹就替他牵马上战场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朱芷洁果然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越发好奇那曹习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好奇他,他又何曾不好奇你,几次说要我带了你来喝酒,把老曹给吓得跟丢了魂似的忙摆手,我说你正在家养胎呢,等出了月子就一起过来。”
“你……”朱芷洁脸上一红,自己说到好奇不过是顺口一提,她是太子妃,怎可去宫外见别的男人,就算是和太子同行,也是不合情理更不合规制。
“你想不想一起去呀?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同微服出宫转一转,咱们可以喝个痛快。”说到寻欢作乐之事,李重延是一等一的轻车熟路。他从小眼里就无法无天,哪有朱芷洁这样循规蹈矩,那些所谓的清规戒律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根本就当不存在,只想着怎么乐怎么来。
他见朱芷洁脸上神情古怪,似是半推半就,知道她只是担心被人发现,心中还是有蠢蠢欲动的念头。就像当初让她丢泥团子一样,别看嘴上说不不不,一旦丢起来,可是欲罢不能吧。
“不必担心,到时候让王公公想办法把你乔装成宫女带出去,保证没人知道。哎,可惜啊。叶知秋还说,下次去他家喝酒他会备下上好的羊肉炉子,你这碧海人好像还没吃过我们苍梧国的烤山羊肉吧,一到天冷,宫里上上下下都爱吃那个,眼见大寒将至,庆州年年贡上来的肥羊又该到了。你不知道,烤完那带骨的肉条,沾上椒盐和孜然,或是抹上紫苏芝麻酱,那鲜嫩肥美得可称人间一绝啊!”李重延说得眉飞色舞。
自从朱芷洁有了身孕之后,日里夜里睡的时辰要比以前多多了,李重延每每回宫来探,十有**都能遇上她尚卧床未醒,他日日在礼部已快被叶知秋给憋出病了,太子妃又不太能作陪,如何还肯再忍,于是出宫偷偷找曹习文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朱芷洁知他喜欢热闹,便由着他去,听他说下次要去叶知秋家里喝酒吃肉,便问道:“是么,是什么时候去?”
“这不都到月末了么?就下个月初初三去。”李重延笑道:“你要是馋,咱们今晚就先吃顿羊肉炉子?”
朱芷洁似是没听见,掰着指头算着。
还有八日,初五……正是父亲的忌日。
* * * * * *
万桦帝都的烟波大街走到头是古朴低调的叶府,只要稍稍拐过街角就立刻能看见另一所大宅院。
那宅院说新不新,不过显得甚是气派,尤其是门口的那对石狮子,显然是最近才刚刚换上的,看起来灿然一新。
这正是戍卫帝都的淞阳大营---哦不,最近已蒙圣上赐名为龙鳞军---的统领曹飞虎的府邸。
说到此处,含元殿上所有的大臣都暗暗佩服叶知秋。
这个人真是不知道长了一双怎样的眼睛,能在那曹飞虎混得跟坨屎一样的时候就对他青睐有加,各种接近示好,还公开在朝堂上替他开脱丢了银泉公主的罪名,推荐他为婚使护卫。最后……居然还能撺掇这曹飞虎把宅子安在他叶府的边上做了街坊邻居!最不可思议的是,没过多久,这曹飞虎就接任中风病故的韩复做了一营的统领了!
只怕伏羲的卦、老君的丹、也比不上这叶知秋的一双慧眼来得玄妙。
嗯?问怎么知道是叶知秋荐了曹统领买的宅子?
这个……好像是传闻如此,具体怎么回事儿,谁又在乎呢。
其实那些自以为知道内幕的大臣们只是摸到了皮毛,他们甚至从没发现,就连当朝太子李重延,都会时不时地和叶知秋一同出入曹府!
当然,这其中最高兴的还是要数老曹。
自从儿子曹习文陪着李重延到了帝都,他就飞黄腾达顺风顺水。以前横竖看不顺眼的儿子现在看在眼里堪比人中龙凤。而曹习文则一头雾水地被蒙在鼓里,甚至全然不知道自己懵懂中已经替老爹挣下了一所大宅子。
但是高兴就是高兴,这不妨碍父子俩人住在一起平时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喝酒聊天,喝得兴起了还都拿起刀来比划几招。
这要是搁以前,别说喝酒了,刚扒拉几口饭曹习文就会被老爹轰进屋子里读书去,现在可不会了。
不管是武艺,还是喝酒,都是本事!
喝酒能坏事儿也能成事儿。
那关键就得看是跟谁喝。
你能跟太子爷喝,老子亲自给你端酒壶都成。
这就是曹飞虎最坦荡又最纯洁的心里话。
然而他又不得不在旁进行一些提点,毕竟儿子是不知道太子身份的,太子再包容那也是有底线的,回头说了不该说的话真的无意惹恼了太子,那将来的荣华春梦就前功尽弃成泡影了。
所以这一日,老曹命下人热了几壶酒,又特意差人去西市买了条新鲜的羊腿,在院子里亲自搭了烤架,和儿子喝酒吃肉聊天。
曹习文刚练完一通枪棒,正好腹中饥饿,见他爹满斟了酒,拿起来就要饮,却被喝住。
“慢着!”老曹拿起小刀切了一条肉搁盘里递过去:“喏,先把肉吃了,垫垫底再喝。”
曹习文笑嘻嘻地依言搁下酒杯,接过肉盘。
“爹,咱这日子过得也太逍遥了吧?”
“哼哼,这算什么?你小子不在的时候老子更逍遥。”老曹口是心非地答道。
“爹,话也不能这么说嘛。您瞧这么大一所宅子,您一个人住也是太寂寞,我过来陪着不好么?”
“你也知道你爹寂寞啊?当初刚进城的时候我拉你留下你还不肯呢。”
曹习文陪笑道:“那不都是奶奶说的,说爹一人在帝都过得清苦,我是不想给爹添乱呐,可没想到爹这统领当得如此气派……”
“行了,就你小子会说,吃肉吃肉。”老曹得意地又切了一条肉给儿子。
多年不在身边,如今有福可享了,必然得好好补偿一下这孩子。
曹飞虎心中总有那么份愧疚挥之不去,毕竟自己就只有那么一个孩子。曹氏四代单传,也是不容易的香火。
“其实爹啊,您在帝都现在都是统领了,这宅子又大,那何不把奶奶也接过来住?”曹习文忽然提了一句。
老曹一寻思,这话说得倒是有理。
其实老娘过来好照应是个原因,另一个让老曹放心不下的是,他已从兵部得了消息,温帝加派了驻守瀚江西岸的兵士,足足添了一万八千人。
这差不多是大半个营的人数,要说只是用来守瀚江,怕是说不过去,然而兵部通报各营的军报中除了这些消息就再没有提到任何别的事,这一点显得尤其奇怪。似乎是温帝想要调兵又不想闹得动静太大。
泾州就在瀚江西岸,现在局势未明兵戈先动,老曹不得不有所警觉。
听说碧海国的金羽营已是北上霖州要与伊穆兰人的十二万大军开战了。
作为盟国,此番碧海国自从左太师葬身瀚江后既没有求援,也没有别的消息,莫不是心中对左太师的死有愧?
可没了苍梧国,碧海国能扛得住伊穆兰人就见鬼了。温帝难道是吃准了碧海国会兵败国破,才先调兵到瀚江,提防伊穆兰人继续西进么?不管怎么样,泾州可能即刻就要变成战场,兵荒马乱的不安全,还是得把老娘早点接到身边来才放心。
老曹忽然想起了泾州知府李卓。
嗯,把这事儿交给他一定稳妥,回头就手书一封让他差人把老娘送过来。升了官儿就是好办事,这要搁以前还得想办法告假自己回去走一趟。
第三百八十三章 急召
曹习文见老爹有些出神,问道:“爹,我听说现在碧海霖州那边正打仗呢,是不是真的啊?”
“这不干你的事儿你就别问,喝你的酒!”
“嗨……这有啥,这帝都百姓都知道的事儿,爹还保密?”
“儿砸,爹跟你说,这百姓能开口说的事儿,咱们未必就能说。你爹我头上这顶帽子来得不容易,你可别出口给我惹祸。”
曹习文一愣,问道:“我能惹什么祸啊?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绣花闺女似的每天藏家里头,就等着李重延那小子来找我喝酒……”
曹飞虎急忙皱眉口中“嘶”了一声,“我说你这小子我刚跟你说别出口惹祸你就给我惹祸。不许你这么直呼李县令的名字!”
“叫了又怎么啦?我俩在泾州的时候就这么叫的啊。”曹习文不服。
“泾州是泾州,帝都是帝都!”
曹习文笑眯眯地说道:“爹,你都是统领了,号令着几万人,怕个球。”
曹飞虎嘿嘿一笑:“儿砸,那你是真不懂了,这要是在泾州爹自然不怕,可人都说,不到帝都你都不会知道自己官有多小。做人呐,还是得小心点儿。”
“可爹对这个李重延也太客气了吧?我就寻思着爹怎么总是一提到他就有点奇怪呢?”曹习文丢了块肉到嘴里,边嚼边嘀咕。
“人家是读书人!有出息!爹是希望你跟这种将来前途大好的人一起交往,近朱者赤嘛!”
“爹啊,你一直说读书有用,儿子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怎么爹最近倒不太问我读了多少书了呢?”曹习文话刚说完就后悔了,立刻改口道:“爹我错了,还是不要问了!”
老曹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说道:“唉,儿子啊,爹跟你说掏心窝子话,爹做的一切那都是为了你好。可爹有时候也看得有些糊涂了,这人有时苦上一辈子,就是赶不上撞上那么一次运。有时你说这机会就在眼前,咱还舍近求远不珍惜?”
曹习文听得半懂不懂,想了想,笑道:“噢,原来是这样!爹,我猜到了!一定是那李重延的爹也是个能耐人,在这帝都能呼风唤雨的高官,所以你才对他那么客气,对不对?”
老曹抄起一个空碟子就朝儿子掷过去,被曹习文一把接过,两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得好像练习过无数遍。
“叫你不要直呼李县令的名字!还有!你爹我是那种攀高枝儿的人嘛?咱曹氏一门哪一个不是靠实实在在的战功打下来的家业?李县令的爹有势,你爹我就去攀了?你把你爹当成什么人了!”老曹不由怒吼了一句。
父母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总是隐着那么一丝狡黠。
自己年轻时妥协于俗世的那些怯懦和耻辱,总想在子女的身上得到鼓舞和洗刷。老曹混迹帝都多年,早已是唾面自干的脾气,却希冀儿子将来能成为不畏权贵龙虎啸天的大将军。
陪吃陪喝陪笑脸地伺候着太子爷,粉头做的事儿老子都替你做了,你还不给老子乖乖地成才?!
所以老曹这一声吼得不仅是望子成龙,更是压抑许久的怨气。
我堂堂一营的统领,却靠陪吃喝来升官儿,岂不窝囊?
不过以老曹的性子这也就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刚吼完,心里就开始宽慰自己,当年俺曹家的老太公在战场上割了那么多人头都没得什么封赏,背着皇帝老儿过了条河就被提了千户!比起太公,我老曹不就是陪着喝点儿酒么?还真不算个事儿。
心里想着,脸上却一本正经地教诲儿子道:“你记住,咱大丈夫行走世间,靠的是真才实学。以前爹让你多读书,后来爹想了想……呃……呃,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呃……”
曹习文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爹,你到底想说啥?”
“爹的意思就是,书上的道理当然重要,可眼前的酒肉也很重要!譬如书上跟你说,去那座山哪个林子能打到野猪,然后再拉回来开膛破肚生火煮肉,这才有肉吃。可像现在这样,酒肉就已经在眼前了,你还去那林子里打野猪,那就是迂!臭老九的迂!”
“啥是臭老九?”曹习文又问。
“就是以前某朝某代,有那么个皇帝啊,特讨厌读书人的那些咬文嚼字的酸腐劲儿,就把天底下的儒生全都划到了第九等,比婊子还不如。”
“还有这等事儿?那就是说,读书也不尽是好事儿喽?”曹习文小心翼翼地套着爹的话。
老曹立刻察觉到了儿子的用意,骂道:“你小子是想让我说读书的不好,然后趁势说不读书了是不?”
“不不不,爹都给我取了这样的名字,我能不读书么?岂不是辜负了爹的期望?”曹习文嬉皮笑脸地端起酒杯作势一敬,自己先喝了。
老曹叹了口气道:“唉,你这个混小子,爹本来就不擅长讲大道理,你还来捣糨糊。其实爹今天不是想跟你说读书有用没用的事儿,爹就是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既然已经摆在眼前了,那也没必要非得舍近求远。”
“可是爹常说,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就算掉了,也砸不中我曹家的头。这又怎么说呢?”
老曹想起确实说过这话,当下被噎得答不上来。
这孩子……到底要爹跟你咋说好呢!
这馅儿饼是砸不中我曹家的头,可现在就偏偏砸中了,难道要爹说的那套破落户的大道理害你把饼撇一边儿去?
老曹憋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解释,拿起酒杯仰脖喝光,咂嘴道:“算了算了,有些道理你还太小不明白,爹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反正有什么事儿,你照爹的话做,准没错!”
曹习文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是爹自己没整明白呢吧?”
老曹没听见,却补了一句:“还有啊,我再说一遍,别直呼李县令的名字!听见没?”
曹习文不得已应了句:“听见啦。”
老曹满意地点了点头,顺手又从羊腿上割了块肉递过去。
他瞧着曹习文比起前几年又长了不少个儿,且膀圆臂粗,眉宇间颇有男人的英武之气,不由越看越欢喜。
骂归骂,其实咱这个儿子还是很不错滴嘛。
老曹心里正欣慰,忽然儿子探头过来低声诡笑道:“爹,我听李县令说,他媳妇儿可漂亮啦。”
一句话,唬得老曹手中的割肉小刀“咣当”掉盘子里了,也不管满手的羊油,当即对着儿子的脑袋就拍了一巴掌。
曹习文冷不防挨了一下,大声辩解道:“爹,我没叫他名字啊!”
老曹急忙先看了看四下,确认没有下人在跟前,这才憋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你这小子惦着别人家的媳妇是想干嘛?!”
“我就随口一说嘛。”曹习文倍感委屈,“我是想起有一次那李县令遇到个女刺客,正好我出手救了他,跟那女的过了几招。当时那女的还蒙着面,不过后来被我揭了面纱,我才发现,妈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啊!”
“哼,你小子才几岁,见过几个女人?”
“可是那李县令后来跟我说,他媳妇儿比这女人还要漂亮。我就寻思着,这天底下还能有比这女刺客更漂亮的?”曹习文说得想入非非,已然忘了刚才挨的那一巴掌。
老曹懒得与他讨论漂亮不漂亮,再次一脸严正地警告道:“你可给我记住了,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对李县令的媳妇有任何念头,既不许提!也不许想!听到没有?”
“想想都不许?”曹习文撇嘴问道。
“不许!”
老曹想了想,又问:“你刚才说的那女刺客是怎么回事儿?”
冬夜漫漫,无甚乐趣。曹习文便将那次与刺客交手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他不想让老曹担心,将自己肩膀被刺穿的事儿略去未提。即便如此,也听得老曹心惊肉跳。
没想到泾州还有这等的恶贼……这要是太子爷被刺了,那岂不是完蛋了?李卓你小子真是狗屎运,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儿都能化险为夷。
不过也多亏了有这事儿,才能让太子爷和儿子的交情更上层楼。
看来习武还是管用啊。
爷俩正喝着酒,一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老曹一脸的不爽:“不是跟你们说过么,我父子喝酒吃肉的时候,别进来聒噪。”
那下人压根儿不理会老曹的脸色,仍是急着回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一听“宫里”两字儿,老曹不敢怠慢,立马站起身来:“什么?怎么回事?”
“宫里人说,请老爷立刻去含元殿上议事。”
老曹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都快到子时了,这个点儿去含元殿?这……这出什么大事了?”
“这还不算,宫里人前脚走,兵部的人也跟着来催,说在帝都的从二品以上武官一概都要入宫。老爷,咱府上住得远,这一来一去已是要比别人迟一步了。还请老爷赶紧更衣吧!”
第三百八十四章 离山
那下人是这宅子里的一个老仆,之前邹阁老的曾孙走的时候给不起工钱了,就顺带把他给留在了宅子里。所以老仆虽然只是个仆人,但见过的风浪比老曹只多不少。他嘴上回着老曹的话,一边把手一挥,身后已涌进来一堆仆人,手上捧着官服官帽,还有盥洗用的毛巾热水,一应俱全。
老曹喃喃自语道:“要打仗了,果然是要打仗了。”
曹习文一听,来了劲儿。
“爹!这就要打仗了啊?孩儿随你一起去!”
“胡闹!”老曹一声喝,已是怒目,“这是闹着玩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曹习文只好“喔”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手忙脚乱地洗脸换衣服戴帽子,拔脚出门去了。
老仆见曹习文神色低落,还道是他有些害怕,好心宽慰道:“小主人,这样的事虽然不常见,但偶尔还是有的,不必太担心了。”
曹习文却嘟哝了一句:“打仗不带上我,啥都不跟我说,大门也不让出去,我呆这儿干嘛?还不如回泾州去自在……”
老仆听得脸色一变,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乱世的祸,才口不遮拦地说出这等话。当百姓的一求风调雨顺,二求国泰民安。打仗又能有什么好事?当下懒得与他理论,摇头退了出去。
* * * * * *
那一夜,温帝夜召七十二名在京畿的大员武官之事转瞬便传遍了朝野。
从皇宫大内的太监宫女到街头卖饼运货的小贩马夫,甚至到郊外道观寺庙里的和尚道士,都知道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伊穆兰国已破碧海国于霖州,如今的霖州城成了一片焦土。
但很快,这个消息又被加油添醋了不少细节。
譬如,有人说焦土之上还有冰水。
有人说千万名战死兵士的尸骨都直接被埋下了地。
还有人说,连霖州城东的千凫沼都没了!
不管是怎样的传言,所有人到最后都会感叹同一句话:
“若慕云氏的太师府还在,碧海何至于此啊。”
苍梧国人对当年慕云氏救了碧海国的事向来津津乐道,这是每一个苍梧国人的自豪,只要说到这个桥段,市井中再笨嘴笨舌的说书人都能吸引路过的百姓驻足片刻,听完毒金之战后博来一片掌声和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称赞。
当年没有咱苍梧国,碧海国早被灭了!
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温帝更是如此。
在急召入宫议事的含元殿上,温帝那副焦虑的表情仿佛兵败的是他自己一般。
“爱卿们!碧海与我苍梧同盟百年,这等大事朕实在是寝食难安。虽然那明皇体谅我苍梧国痛失了左太师不曾再次邀兵相助,可我苍梧国乃仁义治国之邦,见盟国惨遭铁蹄践踏,岂能作壁上观?!且两国才刚刚成了联姻好事,那明皇更是朕的亲家。朕如何能见死不救啊!”
这是他的原话,意思分明地告诉了在座的所有武官。
朕要出兵了!
其实武官哪儿在乎什么出兵的由头,亲家也好同盟也罢,你出兵我就有武勋,你不出兵我就是个吃干饭的,至于那些由头,不过是应付那些言官和天下百姓的。因为每次一打仗,言官和百姓就会强烈反对。
不过百姓和言官虽然都反对打仗,有一点却截然相反。
百姓们都是吃不饱饭才会出来搞事情的。
言官则是吃饱饭撑了才会出来搞事情的。
但碰到温帝这样的巧辩之人,言官通常不是他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打发了,因为温帝之前就专挑了一些笨嘴拙舌的人来当言官。
而对百姓,温帝则故意放出风声去,说碧海一破,则两国的商路大损,于百姓也是损失颇多,再加上将往日苍梧救碧海的事儿再重提一番,引得巷中三岁小儿都会跟着大人喊:“救碧海,驱胡虏!”喊得大冬天里听了都能让人心头一热。
本来嘛,什么慈悲和善,都是吃饱了才能有的玩意儿。自己都快饿死了,还能管你碧海死活么?
这些年来百姓们还算富足,再被这么一撺掇,都纷纷生出些侠义之心来。
所以不过三日,苍梧国出兵救援碧海之事就已势在必行了。
其实兵部中的大员们早已得了内谕,早早地将两万兵士先发往泾州候在瀚江边,只等霖州大战的结果。根据温帝的旨意,一旦霖州城破,就是苍梧动兵之时。而碧海兵败,难道不是迟早的事么?
所以看似突如其来的出兵,其实早就在温帝的暗谋中筹备多时。温帝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霖州兵败的消息传来,好早点动手!
两败俱伤,就是天赐良机!
我李厚琮等这一天真是等得太久了!
温帝自信满满地将各方驻军调遣了一半到京畿,重编成八万大军,加上江边的那两万,豪气万千地对众臣说了一句:
“朕要御驾亲征!”
没了太师府,朝中上下再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
户部尚书裴然更是热血沸腾地带头开始恭贺温帝旗开得胜了。
其实他为了临时筹措出兵的军费已是焦头烂额,不过他这一次倒是毫无怨言。这样一等一的大事里要是不卖点力,到时候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时铁定会被那些武官们给挤去一边儿。
温帝满意地听着群声附和,随即指着一人说,朕要亲征,那么戍守京畿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指的正是龙鳞军统领曹飞虎。
老曹受宠若惊,忙应声不迭。
那群文官们更是心中打起了算盘,这曹飞虎接任淞阳大营后,淞阳大营即更名为龙鳞军。龙鳞何意?都说龙有风云护体刀枪不入,可身外的风云哪里比得上长在龙身上的鳞呢?那可是龙最后的一层戒御,足见圣上对这曹飞虎的期望。而且这圣上一走,整个帝都手握兵权的就只剩他一人了。有点儿风吹草动想护自己周全,还不得仰仗这位曹统领?
老曹却没想到这些。
他想的只是,太好了,不用上前线厮杀去了!
武官都是上阵抢功勋的,老曹原本也不例外,何以就变了呢?
原因很简单。老曹对现在已得的富贵已经满足了,拥有得越多,就越怕死。
所以他压根儿就不想迈出帝都一步。
叫他戍守京畿?那求之不得。
老曹再一次体会到了心想事成的舒畅。
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不舒畅。那就是陈麒,郑??两位副统领被一同留在了帝都。
虽然自己是正统领,可每次见了他二人,总还是觉得别扭。这不仅是自己的感觉,老曹明显能觉得那二人也是同样的不自在。
也罢,反正这京畿也掀不起大风浪来,索性平日没事就不要见了,眼不见心不烦嘛。
三日后,温帝便带着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往瀚江去了。
这是全苍梧国都知道的事。
只除了一个人。
太子妃朱芷洁。
奇妙之处就在于此。温帝的各条出兵理由里关于救援碧海是名正言顺地拿太子妃做幌子的,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太子妃有过什么意见,反而再三严令允杨宫上下必定要守口如瓶,关于碧海国的一切消息都绝对不准走漏一个字。
朱芷洁身边服侍的人虽不少,可拢共就那么几十个人,想要封住消息并不难。何况她本人越来越嗜睡,需要宫女小心应对的时候也不多。
这太子妃不知情,太子李重延在一旁看着却颇有些怜悯。
他思量着就算不能告诉她眼下的实情,至少能不能想些法子可以解一解她的思乡之愁。
这明皇的鲜鱼鲜藕怎么还没送到……就算是打仗,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到吧?
李重延自温帝出兵后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监国,暂摄朝政。这使得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苍梧国向来太平无事,日常的政务基本上也不用他太过插手,多数不过就是审阅了事。所以他倒还有空闲能想想太子妃的事儿。
这一日,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依稀听说父皇那次让叶知秋出使碧海时,带了两只鸽鹞给明皇,做私下书信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有此事,或者自己修书一封递于明皇催促一番,或许管用?
于是他先将叶知秋召来私下问了问。
叶知秋听在心里,淡淡回应道:“确有此事。”
李重延一听果然有鸽鹞两下通信,喜形于色。
叶知秋也不追问,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喜色,却悄声提到另一件事:“殿下,臣已在家中备好了。”
李重延满脑子都是鸽鹞,不觉出神,听叶知秋这话,问道:“备好了什么?”
叶知秋微微一笑,做了个举杯的姿势。
“哦,哦,你说那个。”李重延反应过来,上次说起过,要和曹氏父子一同去叶知秋家中吃羊肉炉子。
“臣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殿下随时……呵呵呵。”叶知秋笑得暖意融融。
李重延“嗯”了一声,依然有些魂不守舍,“你先去罢,哪天我想去了,就让人先知会你。”
叶知秋心想,既然这个草包太子已经应允,那我只须守株待兔。
第三百八十五章 密信
叶知秋暗忖,李重延没来由地问起鸽鹞,倒颇有些值得回味的余地,也许能成为某些事的契机也未可知。
天底下的事,有时轻鸿一片,便可掀起巨浪滔天,所需要的不过是认清风向罢了。
这边李重延见叶知秋出了殿,心下有了些盘算。
虽说鸽鹞是极其隐秘之物,除了父皇之外无人敢擅用。不过父皇既然不在京中,自己又是监国,那么用一用大约……也无妨?
李重延从小到大任性不假,但绝不是无法无天的妄为。他每次要捣乱犯忌之前都会掂量一下后果,是不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
不过就是讨几尾碧海鲜鱼嘛,父皇定不会恼。
李重延拿定了主意,便命人上了笔墨,下笔前还细细思量了一番,才动了笔,边写边想:这女婿跟丈母娘讨东西,还真有点不大好意思。
一边自讪讪傻笑,一边已成了书信。
他将信揣在怀中,想起父皇离京之后,鸽鹞之事应是交由大内总管李公公,便一路向常青殿来。
李公公见太子殿下孤身赶来,问清了缘由,脸上颇有难色。
他知道其实明皇送来的东西早就到了,除了鲜鱼发臭丢弃了以外,其余的物件都已经收入了库房中,只不过李重延不知道罢了。这要是将书信发出去,碧海那边岂不要莫名其妙?
“殿下,这鸽鹞……圣上临行前并未关照老奴说可允准殿下使用啊。”
“唉呀,李公公。咱做事儿能不能别那么死板,你看父皇不在,我是监国,动用一下鸽鹞又有什么呢?我知道,李公公是怕这书信传递消息的分量太重,万一事后出了什么岔子担不起,可李公公看看我这信,不过就是替太子妃讨点他们碧海的特产,也没什么嘛。父皇回头问起,了不起就说是我把鸽鹞笼子的钥匙给偷出来的,左右与公公毫无干系,这总行了吧?”
李公公看了看那封书信,内容确实没什么大碍,可还是觉得不妥。他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太子殿下,并非老奴不允准,实是您有所不知。当日圣上送去碧海的两只鸽鹞,如今都在碧海还没回来呢,帝都的鸽鹞不识途,就这样可送不过去,只有等碧海的那两只什么时候送过信了,才能再传递消息过去。”
“两只都在碧海?”
“都在碧海。”
“一只也没回来?”
“没回来。”李公公笑眯眯地答道。
李重延失望了,他知道李公公所言非虚,帝都的鸽鹞没去过碧海是送不了信的,只有从碧海飞回来的那两只才懂得如何飞回去。
俩人正无言中,忽然一小太监急急地赶了过来。
“殿下,李公公,鸽鹞房那边有只鸽鹞回来了。”
李公公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兔崽子,早不来晚不来……李重延已急忙问道:“从哪里回来的?”
“从碧海,鸽鹞的脚上缚
了两只信筒,小人不敢耽搁,但圣上不在宫中,所以便送到常青殿来了。”
李公公心中叫苦连天,李重延却拍掌大笑:“哈哈哈,好得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正说缺这只鸽鹞,它便回来了,真是好彩头。”他忙将手中书信递给那小太监道:“去,将此信缚在鸽鹞脚上,再送回碧海去。”
小太监接过书信,却不退下,迟疑地问道:“那这送来的密信……”
李重延伸手将密信接了过来,打了个手势,示意那小太监可以退下了。
李重延得意地看着手中的密信兴致颇高,说道:“李公公,既然父皇不在,那这密信就由我来拆启了吧。”
“殿下……此事不可,当由帝都另发鸽鹞,将此信送往瀚江交予圣上亲启才是啊。”
李重延白了他一眼,“眼下我是监国,父皇把京中大小事务都交予了我,哪有将密信视而不见之理?万一是什么军国大事,正干系眼下父皇的战局,不拆封岂不延误了战机?”
李公公急忙又劝道:“殿下,圣上确实委托殿下处理国中大小事务,然而这鸽鹞……圣上并未允准,老奴不敢擅作主张啊!”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有我这监国扛着呢,你唠叨这么多做什么?”李重延语气严厉了几分,摆出储君的架子。这些日子里,那些大臣没有一个敢把自己不放眼里,毕恭毕敬的样子跟对父皇没什么两样,怎么你一个大太监就要跳出来跟我唱对台戏呢?
不过他寻思着李公公毕竟是父皇跟前的老人,不比王公公,想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回头等父皇回京了要是告了自己的状,那可是大大的麻烦,于是改口道:“这样吧,咱们一起看这密信,若是不要紧的,这事儿就我定了,若是要紧的,咱就立刻用鸽鹞发去瀚江,这么一来也不误事儿,可好?”
李公公犹豫再三,见太子又颇是坚决,知道这已经是给他台阶下了,若再不答应,惹毛了这位混世魔王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只得应声道:“也好。”
于是,俩人拿着两封密信看了起来,起初看到碧海明皇向温帝求援时,李重延还忍不住笑出声:“你是没见过我这丈母娘啊,看着那可是威风八面,实际上就是个虚架子。光靠嘴皮子管用么?伊穆兰人来了,还不是得靠我苍梧李氏去救她碧海朱氏?”
结果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凝成了铁青色再也笑不出来,直看得目瞪口呆。
“父皇……父皇是慕云氏?”
李公公亦如焦雷轰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秘密会被他人勘破,更想不到会是从碧海明皇的手中传来这消息。
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李重延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李公公,你为何这番神色……你是不是早知晓此事?”
“不不不,太子殿下,老奴怎会知晓这些事?老奴真的是初闻,和殿下一样惊讶难抑啊!”
李重延觉得整个天地都
被颠倒了一般,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父皇怎会是慕云氏,又怎会与那金泉驸马是一胞孪生的兄弟?那太子妃岂不是……岂不是?”他瞠目望着李公公,脑中转不过弯来。
李公公与他是一般的震惊,然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温帝的身世他早已知晓,就连李重延是个毫无皇裔血统的冒牌太子他也心知肚明,因为温帝是末子血亏。而且,从知道被魏姒暗算的那一天起,阴牟黎氏的血脉就已经断了。但他没料到的是,这以为断了的血脉,竟然被金泉驸马在碧海国延绵了下来。
这么说……这么说,太子妃和她腹中孩子的身上,还有黎氏的血脉?
李公公几乎要喜极而泣,黎太君和慕云佐死后,他本已是万念俱灰,几十年的心血都不知道该继续付诸何处。他原想是护着慕云氏最后的末子温帝李厚琮到死,也算是尽了他的忠义,不料黎氏居然有了后……
太后……太后!你在天若能看见那该多好,咱们阴牟黎氏还在!而且就在眼前,她好得很,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李重延看着李公公脸上悲喜交加的表情,忽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落寞……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连李都不姓。躺在允杨宫里的妻子,才是真正的皇裔。
他忽然醒悟了过来,难怪他第一次在太液国都的街头见到朱芷洁时,就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原来是与父皇相像!那时虽然有些惊异,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往深处想,试想谁会去疑心一个邻国的公主会不会是自己父皇的侄女?
李重延警觉地看着李公公,颤声道:“李公公……你果然不知道这些事?”
“……老奴对天发誓,绝对不知道这些事。今日是与太子殿下一起看到这密信才知道的。”李公公知道事情的严重,说得斩钉截铁。
“李公公,你信么?我不是父皇亲生的?我也本不姓李?”李重延的话语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试探。他其实压根儿就不愿意相信信上说的那些浑话,初读完时他恨不得将信撕成碎片,然后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皇子。
可是他忽然又没那个勇气,事情的真相如何他连追问的都不敢,他无法想象如果这就是真的……
李公公扑通跪在地上,磕头禀道:“殿下,殿下!有些事,不可如此轻易就下了结论。圣上乃一国之君,必然有圣上的思量,老奴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老奴凭心说一句,圣上这些年来待殿下远胜过天底下任何一对亲生的父子,这一点殿下一定比老奴要清楚得多啊!所以老奴的想法并不重要,圣上待殿下的这片心才是最重要的啊!”
李重延顿时觉得心里凉了半截,因为李公公虽然振振有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信上的内容否认过半句,就连一点点“此等荒谬之言岂能误信”的敷衍之辞都没有。这让他越发觉得李公公是早就知晓此事。以此推论……信上说的难道是真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亡羊
李重延已是头昏脑涨,他本能性觉得,李公公不仅知晓内情,还对他有所隐瞒。
从最坏的结果来说,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知道了我这身世,他日父皇仙去我登基成帝,就只有他知晓我真实的身份,这岂不叫人寝食难安?
那日在逸闲阁中,父皇不惜亲手在我面前毒杀了韩复,就是要教我做事果断,将一切阻碍自己的人都要扫除。眼前这个李公公,不正是埋在心头的一根刺?
我是不是该杀了他灭了口……
李重延眼中露出几分凶光,重新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是经历了多少事的老人,一见他如此,怎还会不知他心意,当下急忙磕头道:“殿下,殿下!老奴是真的不知道啊!”直磕得额头上都渗出了血。
李重延见他磕得狠,又犹豫起来。
他果然不知道这些事?他是父皇贴身的大太监,听说从当年皇祖母太后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服侍在皇祖母身边,父皇和自己的事怎会毫不知情?可他若对我有所隐瞒,那究竟是他想假装不知,还是父皇的授意?倘若是父皇有意让他对我隐瞒,我却杀了他……那回头父皇岂不要怪我?
又或者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凭李重延的脑子,能想到这样多的可能性已是不易,只是想得越多他就越踌躇。杀了李公公?那也得想个办法,总不能现在就找把刀子追着他常青殿满殿跑,那不是闹得人尽皆知?不杀他,那也得想想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
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是,李重延忽然有种无比的恐慌。
父皇……父皇!你赶紧回帝都来护着孩儿啊!
李公公见他颇是犹豫不决,哭诉道:“殿下……老奴已是风烛残年,剩下没多少年可活,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圣上能身清体健。圣上如今正值盛年,而老奴这身子骨怕是连殿下登基的好日子都捱不到。只要殿下自己不说,老奴怎会去平白无故生出事端惹得圣上伤心啊?”
李重延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他这年纪应该没等自己登基就已经埋土里了,在此之前自有父皇在,他再怎样也一定不敢开口胡言乱语。
“李公公,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这样吧,这密信就先搁在我这里,也不要发给父皇,以免扰了他的心神。至于你……反正父皇不在,也不用你伺候,不如回海定庄住些日子,等父皇回了帝都再出来吧?”
李公公一听,知道这太子还是不放心,是要将自己软禁起来。
既然是软禁,那至少是能保住性命,眼下的情形李重延是不会让自己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了,其实他即便不这么做自己也不会与谁去说这事,宫中阴牟国的旧人就只剩自己一个了,能与谁说去?不过如果能因此暂时打消李重延的疑心,能放过自己,暂时离宫也许是个好办法。
“老奴多谢太子殿下体恤,那老奴回头就去收拾收拾,今夜就回海定庄去。”李公公唯恐李重延改
了心意,急急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手中握着这样大的秘密,换成谁是太子,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这一点李公公心知肚明。其实自从小季子将未央宫那一夜的真相告诉自己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下场也许和小季子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之前的他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是生是死都没什么挂碍。可今日得知黎氏血脉尚存,他忽然又有了求生的**。
人便是这样,有欲则有求,有求则有惧。
无论如何,都要亲眼确认一下,这信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公公想起当日碧海送来东西时他曾经看过一份清单,上面写着有一幅金泉驸马的画像。
如果那金泉驸马与温帝真的是太后所生的孪生兄弟,那么画像上的人应该是……
李公公越想越不敢耽搁,脚步更加紧快。太子想必随后就会派人将他“送”回海定庄,在此之前是他在宫中剩下仅有的一点点时间,他一定要赶在之前去弄清楚这鸽鹞急信上的真相!
李公公迅速地出了常青殿,绕过百藤青苑和长宁殿,往南一拐入了个偏门。这是条宫中的近道,只有小太监小宫女们常走,李公公平日里自恃身份,并不从此过,今日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大内库房,门口有两个小太监正打着瞌睡。他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了一声。两个小太监惊醒过来,一看是李公公,忙起身来迎。
“把门打开!”
小太监们见李公公并不深究自己偷懒的事儿,赶紧识趣儿地取出钥匙将库门打开。
“上次碧海国送来的东西,搁在哪儿了?”
“回李公公,在寅号十六库!”
“都归置齐整了?”
“按公公的吩咐,都归置齐整了。”
“一件不少?”
“呃……除了那些鱼,一件不少。”
李公公点点头,探头入了库房。
樟仁宫的库房占地不小,单论方圆怕是比常青殿还要大一些。不过这里在李公公的手中已经管了几十年,一草一木都十分了然。所以他也不用小太监引路,轻车熟路地就往寅号十六库走。
“取清单来。”
一句话,小太监赶紧去取了过来。
库房颇有有些阴暗,李公公随手从袖中取出一颗夜明珠,就着珠光对着清单细细看了起来,那珠子大如鸽卵,照得纸上一片华彩,直看得边上两个小太监屏息瞠目。
看了一会儿,李公公忽然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竭力压抑住心中忐忑,指着清单上的一行字佯装镇静地问道:“这里记着有一幅像,是碧海国金泉驸马的画像,你们搁在何处了?”
库房中珍宝千千万,大多都是包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小太监们起初见李公公亲自前来,还以为是要寻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心想可以趁机开开眼,不料只是为了一幅画像,当下好生失望。
“徒弟记得画像是搁在了那
儿。”一个小太监想了想,朝角落翻拣了一会儿。
“是了,就搁在这儿,师父!”
李公公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卷画轴,卷轴外还套着厚厚的一个轴袋。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这就是那幅金泉驸马像?
李公公其实本想一人独自看画,不料那两个小太监十分讨好,一个褪了轴袋,一个执起画卷,两人手脚麻利地一人一边将画轴展了开来,想要喝止他们已是迟了!
当画像呈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李公公的脸色变得煞白,如同木像一般呆在那里。
那俩个小太监不解,也朝画上看去,忍不住一道“咦”了一声。
“这不是圣上的画像么?”
“是啊,怎么和碧海的东西混在一块儿了?”
李公公回过神来,忽然破口大骂起来:“还不都是你们这群不长进的猴崽子,办事儿一个比一个马虎!要不是我细心察觉到你们把圣上新画的画像给混到这里来了,这碧海的东西日后送到太子妃那里,岂不是要酿成大错?我看你们是活腻歪喽!”
李公公声色俱厉,吓得俩个小太监连连讨饶。
“行了,既然已经被我找到了,这事儿我今日就替你们遮掩过去,你们见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许提及,不然休怪保不住脑袋!”
小太监们心里千万个疑问却哪里还敢问半个字,除了感恩戴德和磕头再没别的想法。
李公公亲手将那画轴仔细地卷了起来,“这画像我就先带回常青殿去了,剩下的东西你们须得仔细看管,再不许有任何差池,听清了么?”
“听清了,听清了……”
李公公“吁”了一口气,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幅卷轴自出库房去。
不管怎样,这最重要的证物现在已在自己的手中,而且没有第二个人知晓,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秘密再扩散出去了。
李公公一想到温帝亲手掐死了黎太君的事,就觉得心痛不已。温帝对慕云氏的恨已是根深蒂固。
死了慕云佑和慕云佐虽然也是伤心,但毕竟温帝才是妃的儿子,自从她死了之后,再没有人比温帝更重要。
可如今万一温帝知道了太子妃是慕云氏,那会怎样?都是妃之后,岂不是要同根相煎……
这时,李公公猛然想起一件事。
温帝的寿宴上,太子妃现身时曾经将袖中的九龙佩露与太子看。那九龙佩倒没什么稀奇,可拴着玉佩的那根罗缨怎么瞧都觉得眼熟,当时因是太子妃的贴身之物不好讨来细看。现在想起来,那式样不正是我阴牟国人常用来打结织缨的式样么?
妃生前常常自己亲自织结罗缨,分娩之后便取了两根分别塞入了俩个孩子的襁褓中,式样一样只是颜色不同。温帝的那一根在妃死后被自己偷偷地私藏了起来做了念想,没想到流落在外的那一根竟然会出现在太子妃的身上。
这是世事无常,还是天道轮回?
第三百八十七章 补牢
都是妃的亲骨肉,也都是慕云氏之后,却袭了李氏与朱氏的恩怨缠绕于一处。温帝一旦知晓了金泉驸马的真相,便知道太子妃怀的是慕云氏之后。可他为了对慕云氏斩尽杀绝,不惜设计陷害了整个太师府,凭着这份决绝,他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再拱手送回到慕云氏手中吗?骨肉互残的局面岂不是一触即发?
这等摧人心肠的事李公公实在不敢想下去。
既然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必须掩埋起来,譬如这幅画卷,决不能再让别的人看见。
他急匆匆地出了大门,向常青殿赶去。
如果不出所料,太子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李公公是个久经风霜的老人了,和他比起来,太子简直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
然而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李重延在新阳县历练了这些月,比起之前来已老成了不少,而李公公又心慌意乱地想着画像上的事,所以他根本没有察觉从自己踏出常青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李重延在后面给盯上了。
先前看密信时,李重延见他言辞闪烁,本来心里就存了疑虑,见他匆忙出殿去,更是暗觉蹊跷,于是心念一转跟在了后面。
这宫中的路李重延自然熟悉,起初盯梢得还算顺利,不过跟到那偏门附近的时候,他居然跟丢了!
李重延愣在那里朝四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究竟李公公去了哪儿。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痕迹,可他又确定李公公就是从这里去了什么地方,所以不敢走远。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边上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门里钻出一个小太监来,他急忙逮住那个小太监问话,这才知道这小门后面能直通出去。
“这门通往何处?”
“大内……大内库房!”小太监见是太子,惊得直哆嗦。
李重延抛下小太监,顾不得那门面矮小,也一头扎了进去。
说是去收拾东西,却跑来了这里,这老东西果然有鬼!
大内库房?这个时候李公公来这里做什么?
趁父皇不在临走前想去私自捞上一把?
不大可能啊……李公公常年受了父皇赏赐那么多,而且看着又清心寡欲,是个有钱也没处花的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做这种事。
李重延心下越狐疑,脚下的步子就越不敢怠慢,他刚刚走出偏门,忽然看见李公公从库房里出来,他赶紧朝边上一掩身藏了起来,所幸并未被瞧见。
他小心地瞥眼望去,似是看见李公公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远了。
李重延恨恨地骂了一句,这老东西,竟然两面三刀将我当猴耍!
不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么!
他大步走到库房前,恰巧方才那两个小太监出来,一见是太子,吓得魂飞魄散,大喊饶命。
李重延冷笑道:“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就要我饶你的命?”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好像也没做
什么,也许是刚才被李公公给吓出习惯了,见了太子恶狠狠的面孔就先心虚了起来。
“说,刚才李公公是不是来过?”
“……是。”
“他来干什么了?”
两个小太监心想完了,这才转眼间,把画像放错地方的事儿就露馅儿了?那可是圣上的画像,太子爷定是知道了心里大怒,这才亲自来追问了。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这可奇了,我问的是李公公来做什么,你们却来喊饶命,这是何故?”
小太监的脸已经苦得嘴巴鼻子都皱巴巴地拧在了一处,却不敢申辩。李公公说了不让说,要是说了,岂不是要没命?
李重延见惯了宫中的事,知道他们定是受了李公公的叮嘱不敢吱声,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李公公不让你们说?说了就要摘你们脑袋?”
两个小太监已是头皮发麻心中苦到了极点,仍是一个字也不敢吐。
“可你们就不想一想,他能摘你们的脑袋,我就不能么?你们信不信我连他和你们的脑袋一起摘了!”李重延吼了一声。
李公公再厉害也就是个公公,如何能和监国的太子相比。
小太监们的脑子还算清楚,眼见是扛不住了,爬到李重延脚下哭着讨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是小的不仔细,不慎将圣上的画卷混入了碧海送来的物件里,方才李公公取走的是圣上的画卷,他说要趁此事未被人察觉,归还到常青殿去,还让小的们别说出去,不然就会身首异处。殿下……殿下,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李重延一愣,问道:“碧海国送来的东西?不是还在路上一直都未送到么?”
小太监们也是一愣,止了哭声答道:“碧海国的东西三个月前就送到了啊……”
李重延顿觉无名之火直蹿心头,三番两次找李公公问过碧海送来东西的事,他总是推托搪塞不说,还屡屡搬出父皇来敷衍我!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等等……画像?
李重延猛然回过神来,追问道:“什么画像?碧海的东西里怎么会有父皇的画像?”
“小的们也很奇怪,明明那画像就是从碧海送来的,一送进樟仁宫就按李公公的吩咐,照着清单全都放入了寅号十六库,一件不差,也一直未动过。怎么就变成了圣上的画像呢?况且最近半年里也不曾听说有宫中的画师给圣上画像啊……”
“你们怎么知道那是圣上的画像?”李重延颤声问道。
“这就是小的们疑惑的地方了。方才李公公急匆匆地来,来了就要碧海国金泉驸马的画像,我俩替李公公找了出来,因为搁的日子久了生怕弄错,所以就展开画轴来看。结果看到上面确实是圣上的天颜,李公公就骂我们把东西归错了地方。不过……”小太监有些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小的当时实在纳闷,要说这画像是小的粗心放错了地方,那李公公拿走的又是圣上的画像,那金泉驸马的画像去了
何处呢?而且小的当时还特意细看了一眼,看到落款的印章上写着四个字,那怎么看都不像是咱们樟仁宫中的落款。”
“哪四个字?”
“来仪御制。”
李重延顿时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已嗡嗡嗡地鸣声不断。
来仪宫……这小太监没可能知道来仪宫是碧海明皇的居殿,必然不会扯谎。这画像果然是碧海明皇的来仪宫送来的,画上之人与父皇也是一模一样,所以才会被小太监们误会是父皇的画像。
说起来他们慕云氏末子血亏,既然金泉驸马生了三个女儿,那么父皇便是末子,这么说来……
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一个和父皇一样不姓李的皇太子!
小太监们见李重延犹如中风了一般立在那里呆若木鸡,其中一人想要上前搀扶,另一人则陪笑道:“莫不是那碧海国的金泉驸马与咱苍梧圣颜有几分相似?所以连李公公都看走了眼?”
一句话好似忽然提醒了李重延,面上的表情从呆滞转为狂笑。
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眼中暴红如血,对着伸手来扶的小太监便砍了过来。
那小太监只觉眼前剑光一闪,尚未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被削落在地。
然而李重延根本没有住手的意思,如发狂般地执着剑继续乱挥乱砍。
一剑,两剑……砍得残肢断臂,砍得血肉模糊!
李重延也数不清自己砍了几下,只看得眼前一片血,殷红飞溅,哀嚎不断。
我才是太子!我是苍梧国李氏第五代的君王李重延!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谁也不能质疑!
谁要是质疑了,谁就得死……
死!
李重延终于砍得筋疲力尽,手中一软撤了剑,那剑兀自插在小太监的背上,地上越涌越多的血水已淌到了脚下。
他听得身边一片惊呼声,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有无数的宫女和太监涌了过来,个个惊恐地看着他,几个胆大的太监则将自己扶到了墙角边。
然而此时的李重延其实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醒,他异常镇静地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掷地有声地说道:“此二人看守大内库房,却监守自盗,罪无可恕!来人啊,把尸体丢去郊外,不许埋葬!”
决不能有任何一个见过画像的人逃出我的视野,他们都得死!
众人早已噤若寒蝉,眼见那两人都被砍成了块,也就是捡起来往麻袋里一装的事儿。可众人想不通的是,这太子平日里虽然顽皮,但待宫人却从没有残暴之事,倒不如说还算宽厚,如何今日性情大变?须知出手这样重,便是圣上在宫中也断然不会坐视不管的,难道是任了几日监国,便长了脾气?
李重延站起身来,又喝道:“来人,扶我回宫!还有,今日之事,不许有人在太子妃面前提起半个字,如让我听到半点风声……”他转眼朝地上的尸体瞧了一眼,又扫视了一圈。
何须多言?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寻友
李重延回到允杨宫,悄悄地换了一身衣服,并暗中嘱咐人将身上换下来的这些血衣全都一把火烧了去。
“太子妃在做什么?”
“禀殿下,太子妃殿下正在午睡。要奴婢去禀报您回宫了吗?”
李重延打了个不必的手势,又叮嘱道:“勿要扰了太子妃,等她醒了也不要说我回过宫。”
宫女一怔,不知何意。往日李重延都是出了含元殿就匆匆赶回允杨宫来陪太子妃,缘何今日神色匆忙不说还对太子妃遮遮掩掩,莫不是俩人口角间生了什么嫌隙。
但嘴上还是应道:“是。”
“还有,告诉太子妃,我今夜要去曹府喝酒,晚膳不必等我。”
“是。”
李重延实在是心烦意乱,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不想见太子妃。他只觉得好像自己被抽了芯骨,再不是往日那个睨视天下的苍梧太子。
若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太子妃还能是自己的么?
呵呵呵,说起来这太子妃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吧?昭华殿……皇子皇孙的居殿,父皇真是有先见之明,她一来苍梧就赐了她那样的宫殿,还对她如此另眼相看。
等等……李重延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父皇也早就知晓她的身份,所以才格外喜欢她?
李重延的心思已如惊弓之鸟,越想就越觉得慌乱。
他与太子妃只隔一墙,此时却恨不得远在千里之外,似乎太子妃离他越近就越让他坐立不安。
李重延忍不住站起身来。
这宫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对,出宫去!去找曹习文喝酒。
也许喝了酒会好一些。
李重延出了允杨宫,恍恍惚惚地坐上了马车,王公公在车旁瞧着他有些不大对劲要来摸他的额头,被他不耐烦地一手打了开去。
王公公知晓他的脾气,赶紧收手示意下人们路上小心伺候,自己则担心不已地跟在后头。
李重延坐在车上独自思忖着。
事情发生了,总是要解决
李公公明摆着是知道了秘密,才带着画像走的。他只要活着,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他必须死!可怎么让他死?
赐死?
他是宫中老人,就算有罪,父皇也未必肯加罪于他。何况有什么罪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赐死他?可如果不现在动手,等父皇回到帝都,便更下不了手了。
暗刺?
这倒是可行,但是去哪儿找这么个稳妥之人呢?
李重延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与朝堂中毫无瓜葛同时又肯死心塌地替自己杀人的人。这等隐秘之事须得慎之又慎,一个不小心,就算杀了李公公,反而被那刺客捏了把柄去。
李重延一路上想得头都快炸了仍是毫无头绪,心烦意乱起来。
这转眼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我好端端的一个太子爷就变成了见不得人的人了呢?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
他烦躁地喝了一声:“何事停车?”
“殿下,曹府到了。”
曹府……曹府?曹府!
李重延猛然眼前一亮,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不等人来搀扶,急匆匆地自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后面的王公公吩咐道:“都候在外面,一个也不许进来。”
曹府的门是虚掩着的,自从李重延习惯了来曹府喝酒,老曹就总生怕这门关着听不见李重延叫门,于是吩咐下人无论黑白昼夜都不许关门,只在院内守着。于是别家的守门人都是守外面,曹府的人是守在里面,是客是贼入门方知。
院里的人见是李重延一人进门来,急忙举着个小铃铛赶向后院。这小铃铛也是老曹别出心裁吩咐的招。
“一见李县令,就摇铃铛!不得误事!”曹飞虎如是说。
“爹,这怎么还整个铃铛呢?摇得跟老猫吓死小耗子似的,别家都是失火了才摇铃,咱这也太奇怪了吧?”曹习文不解道。
“这是爹的待客之道,你懂个屁。”曹飞虎笑眯眯地边骂边想,在太子爷跟前儿,咱可不就是个小耗
子么。
于是铃铛一响,老曹在后院儿立刻就听见了,赶紧拉起儿子就往前厅赶。
李重延已是见惯了这场面,也不以为意,自入了前厅找了把椅子一靠。他来的次数越多,掩饰身份的意识就越淡薄,尤其是对曹府的下人们已经如同使唤宫人一般。
这时老曹也入了厅来,见了李重延就眉开眼笑道:“哎呀,我说李县令啊,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曹习文在边上寻思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咋跟那个什么春香院的老鸨一个口气呢。
李重延瞧也不瞧老曹,他见曹习文来了,哼唧了一声:“心烦,找你喝酒来了。”
“来呗,想喝啥?”
“今儿个不挑,有啥喝啥,你陪我就行。”
俩人依然是平日里惯了的口气,老曹听在耳中已是明白了。
你陪我就行……这话意思就是让自己一边儿去呗。
行嘞,太子高兴就行。
老曹立马吩咐下人道:“去,赶紧把东边的暖阁收拾出来,把大暖炉子给移过去,你们几个,立刻去厨房把新备下的羊肉切个五六盘出来。还有你,去酒窖里把上好的竹叶青拿一坛送暖阁去。”
他一边转了笑陪向李重延:“李……县令,暖阁里暖和,你们哥儿俩先去坐着,酒肉马上就好。我这几日这个这个……腰疼,坐不住,得去里面躺着,就不陪了啊。”
李重延满意地“嗯”了一声。
这老曹,还算是有眼力劲儿。
曹习文已是见怪不怪了。腰疼?爹你午饭后跟我比划棒法的时候可没瞧出来。
他伸手拍了拍李重延的肩膀。
“走,去里头说去。”
老曹见儿子这一拍,心里甭提多美了,转身就往厨房走。
下人们做事儿总不仔细,自己得去盯着点儿。
老曹到了厨房,吆喝了几声,又亲自检视了盘盏酒器,才放心地让人端了上去,正哼着小曲打算歇一会儿,忽然一个仆人过来禀报说:“老爷,邻街的叶大人过来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吐信
老曹一听,奇道:“叶知秋?他怎么来了?”
“小人也不知道,叶大人没走正门,是从偏门进来的。”
“走,去看看。”
老曹其实觉得今天太子来得有些不寻常,这位心性没准儿的主没有事先知会倒也罢了,可看这脸色显然是心情不佳。大约是想解闷儿,所以才来这儿找儿子喝酒。
可这叶知秋怎么也凑上来了?
虽说自打自己搬到这儿来以后,叶知秋因名义上是太子在礼部的上司,隔三差五地和太子一块儿来喝酒。他和自己一样,也替太子掩着身份,但向来都太子拉上他才来,从没主动跑过来的,而且今日怎么还从偏门进来了呢?
他哪里知道叶知秋其实早就盯上了曹府,每每太子路过叶府到曹府被下人从门缝里瞧见了,都会立刻禀报给叶知秋。
叶知秋的嗅觉相当灵敏,今日他听说太子不仅来得匆忙,还把所有随从都留在了外面,就连王公公都没带进去,心下便狐疑了起来,再加上太子刚刚询问过他鸽鹞之事,他便断定今日不同与往常。
他略加思索,吩咐下人从酒窖里取了一小桶珍藏,又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亲自拎着酒避开了大门的王公公,从偏门叩门而入。
他见了老曹来迎,笑道:“曹大人,我是在南市得了桶好酒,想着与曹大人和曹公子同饮,因恰好走到曹府偏门这儿,就敲门叨扰了,唐突勿怪。”
“怎会怎会,叶大人言重了。”老曹心口不一,暗想你果然是唐突,太子正和我儿子坐着呢,可不能让你扰了他们俩的好兴致。
叶知秋见老曹只接酒不接茬,故意问道:“怎么……曹大人今日……不大方便?”
“呃……”老曹不想拐弯抹角,索性直说道:“叶大人,其实就在方才,太子殿下忽然过来了,正在东暖阁里坐着呢,说是想和犬子俩人喝酒……”
“哦,原来是这样啊。”叶知秋的笑容只是凝了一瞬,随
即呵呵笑道:“我没从大门前过,所以没瞧见太子殿下的车驾。既然殿下不想有人叨扰,那咱们自然得识趣,哎……可惜了这好酒,是我来得不巧啊。”
叶知秋终究是一品大员,老曹又数次受他相助,对他不敢怠慢。何况别人好心送酒来,却给人吃闭门羹,未免太失情面,当下陪笑道:“既然是好酒,怎可拂了叶大人的心意,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就在这后院僻静之处喝几杯?他们小的且让他们自己乐去。”
叶知秋脸上一喜,“如此甚好。”
太子在东边,于是老曹就带着叶知秋去了西边,尽量离得远了些。
叶知秋见老曹把自己带得离东暖阁那么远,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
两人斟上了酒,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就着小菜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叶知秋的心思都在东边,却只字不提太子,欲擒故纵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说话须得不露痕迹才好。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曹大人的公子武艺高强,正应了这句话,将来定能子承父业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粗浅功夫,入不得眼。”老曹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儿子武艺高强?于是问道:“叶大人见过我儿练习武艺?”
“哦,见是没有见过,不过某日我回家时,偶尔看见曹公子凌空一跃,就从曹府的墙外跃到了院内,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必是常年习武的成果。”
老曹吃了一惊:“叶大人是说那个小王八蛋……偷偷跳出墙去了?”
“哎呀哎呀,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叶知秋想了想,说道:“嗯,我方才说的是我只瞧见他从院外跳到院内,但没说看见他跳出去。”
老曹心想,这不是一个意思么,这小王八蛋,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
叶知秋见老曹有些愠色,哈哈一笑,劝道:“年轻人憋不住,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我家是个闺女尚且经常跑到市井里去抛头露面,更何
况曹公子还是个习武之人,跳个墙而已。”
“话虽如此……还是多亏了叶大人告诉我,回头我就去好好地,呃……说说他!”老曹心下已经开始琢磨用什么东西揍儿子了。
叶知秋自饮了一杯,忽然脸色一沉,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唉,其实像曹公子这般,虽然有几分顽皮,终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与曹大人父子情深,这一点就足以让我羡慕了。”
老曹想了想,这话是何意?莫不是想起了苏晓尘?
他小心地探问道:“苏学士……还是没有消息么?”
叶知秋显然是沮丧到了极点,又自饮了一杯,摆了摆手,似是不想提。
老曹对苏晓尘失踪的事一直心里有愧,所以能不提则不提,可对叶知秋总是难免心虚,他见叶知秋不说话,一时也语塞在那里,陪着喝了一杯。
半晌,叶知秋面皮带红,出神地望着酒樽道:“他以前在家里时,向来听话得很,规规矩矩的一个孩子,我自以为知晓他的性情,所以对他十分放心。不料他也不知是从哪天起就鬼迷了心窍般,竟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既不告知我他在何处,也不说他为何离家不归。如今碧海那边兵荒马乱,我和内人每每一想起他来,都是担心得夜不能眠。好容易养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音信。可见这孩子的心呐,当父母的是摸不透的……”
老曹知道叶知秋与苏晓尘虽为舅甥却情同父子,当下劝慰道:“苏学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想来就算遇上了什么事也会逢凶化吉,他没回来……也许是有什么难处呢?想必解决了之后就一定会回来的。燕子还南飞归巢念旧情呢,何况是咱人呢?”
“曹大人这话就说错了,”叶知秋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孩子若是心性蠢笨一些,譬如我那个女儿,虽然让人操心但始终不至于做出些太出格的事儿来。反而是那些平时看着听话又聪明的孩子,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乎你的意料离经叛道去了。”
第三百九十零章 交盏
他边说边瞅了老曹一眼,补了一句:“我看曹公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曹公子似乎和晓尘那孩子很不一样,很听曹大人的话,一定不会做出曹大人不知道的事的。真是教子有方啊。”
老曹呆了呆,随即陪笑道:“教子有方那是叶大人谬赞了,不过我那孩子顽皮是顽皮,但没什么城府,他从小到大对我从来都不敢撒谎。他要是撒谎了,我揍死他!”
父母谈及孩子,开始总是抱怨的。可一旦外人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又总忍不住要护着。老曹想起儿子骗自己读书实则溜出去玩的次数怕是有不下百次,可仍是死要面子只字不提。
叶大人嘿嘿一笑:“那是最好。总之自从晓尘那孩子没了音信后,我和内人痛定思痛,觉得当父母的,最要紧的就是得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想什么。倘若一直不闻不问,那说不定哪一天就……唉,我说的是晓尘那孩子,曹公子与曹大人感情笃厚,是不会做出这等薄情的事来的。”
老曹干笑了几声,心里有些紧张。
关起门来说,这孩子从小到大闯的祸是没少过,自从会了拳脚棍棒功夫,鸡飞狗跳就没消停过,不过之前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又在泾州,所以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眼下是在帝都,他这跟飞贼似的出墙入院,四周又颇有几户大户,而且我居然还不知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啊。
叶知秋见他神色有些迟疑,继续问道:“话说他与太子这么喝酒聊天,说了些什么,曹大人知晓么?”
老曹立刻咂舌摆摆手道:“那可是殿下,我怎么敢在旁偷听?”
“也不是偷听,那殿下回宫后曹公子也不跟曹大人提及说了什么?”
“偶尔……也会提一些,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的顽话,当不得真!” 老曹想起儿子提起太子妃美貌的事儿来,忽然无比尴尬。
“曹大人此言差矣。”
叶知秋皱眉道:“令公子和殿下之间无话不谈是好事,可那是因为令公子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他不知者不罪,难道你我在旁也不知道殿下身份吗?殿下如今已是监国,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视同圣意,怎可怠慢?”
老曹听了默然不语,叶知秋说的是实情,可是偷听太子说话这事儿,他无论如何也没胆子做出来。
“曹大人,你我皆在朝堂而令公子不在,他对有些话的利害毫不知情,倘若殿下因信任他而将朝堂的事拿来问他,他又随意答了一通,岂不是不知不觉中就影响了朝局?殿下他……咳咳,他还年轻,有些事毕竟不比圣上那般深思熟虑,难道曹大人要看着曹公子一边被蒙在鼓里,一边说出些颠倒乾坤的话而浑然不知吗?”
“可是……这事儿我老曹怎么敢……”
“老曹啊,咱们是至深的交情了,于公的考虑的我方才说了。其实于私而言,就算朝堂的国政大事都撇去一边,咱只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令公子如今和殿下的情谊其实是有些机缘巧合,但既然有缘那就应当小心维系着。俗话说这伴君如伴虎,太子迟早都要成为圣上,就算你不去教他该说什么,至少也得告诉他不该说什么吧?太子的心性你应该略有耳闻,高兴的时候怎么都好说,可要是哪天哪句话惹得不高兴了呢……你这个当爹的躲在旁侧再一味的不闻不问,只怕到时候他惹下了祸端你还懵懂不知,那岂不糟糕?”
老曹向来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尤其是在帝都的这几年,官场里夹着尾巴装孙子装惯了的。他当然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厉害,其实儿子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他也担心得很,否则不会前几日还特意叮嘱他该如何和李重延说话。
可是一说到偷听,他就开始害怕,他现在得来的一切只要太子一声吼可能就全没了。但矛盾的是,他同时也害怕可能什么时候儿子在太子跟前的一句瞎话,也把自己的一切给撸没了。
“老曹啊,孩子们还年轻,需要咱们做父母的替着把把关,这个怎么能叫偷听呢?如果果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顽话,那就装成不知道,咱也就心安了。可万一真有要紧的话,回头你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了啊!”
老曹的心里,儿子的前程最是要紧。伴着太子虽是捷径,但每一步也须得小心翼翼才是。叶知秋是朝堂上的老人了,有些事确实比自己看得要透彻得多,不能当成耳旁风。
“那依叶大人的意思……我该去悄悄地替他‘把把关’?”
叶知秋微笑道:“我只是把利害说于曹大人听,到底怎样还是得曹大人自己拿主意才是。”说着,自举杯啜了一小口。
老曹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想要往东暖阁去,可转念又觉得不对。
自己独自去偷听,岂不是凭空让这叶知秋捏了把柄去?得把他也拽上才好。
“叶大人……曹某位列含元殿的日子才不过几日,远不如大人见多识广,慧眼如炬。想当初也是叶大人不吝赐教,方有了我曹某的今日,一事不烦二主,可否……可否能费个心与我老曹同去,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把关?”
叶知秋心中窃喜,却摇头摆手道:“这事儿我还是不掺和了,曹大人自去无妨,我待了饮罢这一杯,便自从偏门出去了,咱们都是相熟的街坊邻居,曹大人不必介怀。”
叶知秋越是这样说,老曹就越是不放心,开始软磨硬泡地拉着他,唯恐他不答应。
叶知秋面露难色,迟疑地问道:“那曹大人可有稳妥的地方?”
老曹见他松口,喜得忙点头道:“有!有!那冬暖阁一共是三间屋子,他们是在中间的那一间喝酒,咱们可以从另一旁的门进去,坐在隔壁的屋子里就能听见!”
叶知秋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不过也就是曹大人我才肯答应同去,若换做别人,我是断然不去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对饮
老曹连连点头道:“叶大人对曹某有再造之恩,此番相助的恩情他日定当回报!”
叶知秋呵呵笑道:“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我只要曹大人和曹公子将来前程似锦,便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说到了老曹的心窝里,有叶知秋这样稳妥的人替咱老曹家把关,将来平步青云,真是指日可待了!
这一边叶知秋悄悄入曹府后拿言语诱得老曹终于动了隔墙偷听的心思,那一边太子李重延则和曹习文一同入了冬暖阁坐定。
下人们已经先一步将暖炉中的炭火拨得旺旺的,又添了几个软枕在榻上。李重延来了不少次数了,有时喝多了就顺势歪一会儿,所以曹府的下人们都很清楚。
李重延看了看屋子四周,墙上既无字画也无挂饰,只空荡荡地悬了两把弓,窗下的书桌上文房四宝倒是齐全,只不过看着就是许久未用的样子,整齐得不像话。惟有桌旁放着两盆半开的水仙花,总算给屋子里添了些生气。
正看时,曹习文忽然把头探到自己胸前嗅了嗅。
李重延唬了一跳,把他脑袋推开问道:“你做什么?”
“奇怪,我怎么闻得你身上有股血腥气。”曹习文疑惑道。
李重延干笑道:“胡扯,定是你在厨房里待久了被羊肉染上的,反赖我来。”
曹习文摇摇头,“羊肉即便有血腥气,多少还有点膻,你身上的分明是人血的气味。”
李重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只得佯怒道:“你这狗鼻子,想吃肉想疯了?快把酒给我满上,大冷天儿的我跑来不容易!”
曹习文好酒,一说到吃酒,便笑嘻嘻地撇开气味的事不说了。
“哎呀,得亏了你来找我喝酒,不然我可闷都闷死了。”
“怎么,帝都好玩的地方那么多,还能闷死你?”
“是啊,我倒想出去逛逛,可我老爹不许啊,说什么你啥时候过来也不知道,要是让你扑了个空那多不好。所以啊,就把我关家里了。我说你小子
哪儿来那么大面儿,你来寻我喝酒我要是不在就不在呗,多大点儿事儿啊?”
李重延听说老曹为了迎合自己把儿子关家里,虽然觉得曹习文有些可怜,不过事因出在自己身上,只能嘿嘿一笑。
曹习文睨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也不是笨蛋,我爹那人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了,他说是尊重读书人,对你客气得很,可我瞧出来了,他那个可不止是客气,简直是拿你当大爷。”
“去你大爷的!”李重延笑嘻嘻地骂了一句,“见过这么年轻的大爷么。”
“我可告诉你啊,就算我爹不说,我也猜到了。”
“猜到什么?”
“你一定不是个县官。或者说,不止是个县官。”
李重延心中一紧,“那我是啥?”
心下暗忖,莫不是老曹终于没忍住,给走漏了风声?
曹习文憋了一会儿,道:“我说了你可别恼啊。”
“有屁快放!”
“你家老爷子是不是朝中特别大的官儿?就是能一手遮天的那种?不是大元帅就是丞相之类的。我爹一定是忌惮你家老爷子才对你小心得跟个猴儿似的。”
李重延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曹习文莫名其妙。
“咋样?是不是被我猜中了?你光笑管个鸟用,猜中了就猜中了,别装。”
“是,是,你猜得很对,我爹确实官儿特大,呃……一手就能遮天。”
曹习文脸上不悦,肃然劝道:“你看你看,还说你比我大几岁,说话就这么嚣张。我爹刚说过,得低调。尤其是你这刚回到帝都,都不知道自己官儿有多小,别人一说你家里人官儿大,你得谦虚着点儿……”
李重延从没听到有人这么劝说过自己,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新奇的感觉,他假装配合地点头道:“嗯,你说得很是,我得低调。”实则肚子里早就笑开了花。
他又问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爹是大官儿了,是不是心里膈应了?我记
得你说过,你最不喜欢和权贵打交道”
曹习文摇摇头道:“那不会,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新阳县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就算你这个县官是你爹给你捐的,好歹你干的事儿也比之前的那些县令们强出百倍。总不能因为你爹厉害,就把你的功绩给抹了吧,这是两码事儿。”
这话说得李重延真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拿起酒杯道:“你真是个明白人!要不说我爱找你喝酒呢,来来来,走一个。”
几杯下肚,羊肉已端了上来。
粉嫩的羊肉上已预先抹了些粗盐和椒粒儿,搁炭火架上一烤就成,这是曹习文的心头爱。李重延则爱吃涮的,他歪在榻上指了指羊肉说:“水沸了,来,替我涮上几片,我懒得动。”
“谁给你惯的这一身破毛病?你懒得动,我也懒得动。”曹习文压根儿不买账。
“我特么累一天了,你得照顾我。”
“我爹二品的大官儿回家都没喊累还给我烤肉呢,你个八品县官儿累个姥姥。”
“那你管我喊爹也成啊,你喊我就给你烤。”
“滚!”曹习文顺手一抄起边上干果盘中的一个核桃掷过去,他准头极好,故意蹭着李重延的发髻边儿上扫过去。李重延虽然没武功,但丢泥团的本事极其娴熟,一看曹习文的手势就知道没想要砸中他。
曹习文夹起长筷子往锅里丢了几片肉,草草搅了几下。
“行了,吃吧。”
李重延嘿嘿一笑,坐起身来把肉夹碗里。
这就是他总爱来曹府的原因,在这儿他可以暂时忘了宫中的一切,可以放下高高的太子冠,可以想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
最重要的是,对面的那个人也不会把他当太子或因他的身份有所顾忌。
可让人尤其感到矛盾的是,有那么一个不当他是太子的人让他如获至宝,要是天下人都不把他当太子了呢?
夏天想着冬天的凉,冬天想着夏天的暖,人心就是这么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