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追迹
温和不解,问道:“兄长这是何意?她这样子疯疯癫癫举止无状,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岂不是正好?比服毒自尽死得更自然,朱芷潋更说不出什么了。走,我们只跟在后面看看。”又朝其他人说道:“好歹也是一世的对手,一国的国君,咱们去送一送她。”
“不了!我祁烈对欺负女人的事情没有兴趣。”祁烈难以再忍下去,站起来转身就打算回营。
珲英同样站起身来,只是比祁烈说得要委婉一些:“大巫神,我也累了,就不奉陪了。”
莫大虬看着珲英和祁烈都是一脸的不屑,心中好生犹豫,他既不想违了温兰的意思,又不想和那两位族长唱反调,一时怔在那里。
温兰似是料到他二人的反应,淡淡地说道:“方才鸽鹞脚上的密信我放了两封,一封是说明朱氏与慕云氏的瓜葛,另一封是朱玉澹求救兵的亲笔信。”
“什么?你不是说我伊穆兰此时无力抵挡苍梧的兵力才将信截下的么?如何又放了进去。”珲英闻之色变。
温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女流之辈,眼下三族中兵力最多的就是你鹰族,胆子却比谁都小!
“那只是对朱玉澹的一番说辞,其实她不请救兵,我也是盼着李厚琮能起兵过江来,我早埋下了秘策,就怕他不来,哈哈哈。”
温兰得意一声笑,“所以你们要是就这么回去了,我还怎么跟你们商讨下一步的秘策,怎么告诉你们该如何应对苍梧国呢?”
蔑视、厌恶、唾弃、憎恨。
无论你如何想远离他,提防他,甚至想要毁灭他,却仍然会被他的区区数言就箍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温兰的本事和本色。
祁烈与珲英对视了一眼,只得闷闷不乐地跟在温兰后头出了院子。
“朱玉澹往何处去了?”温兰见郝师爷守在一边,顺口问道。
郝师爷朝北面一指,对这位“假外甥”恭恭敬敬地回道:“往涌金门方向去了。看着慌乱得很,应是还没走多远。”
温和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低声问道:“兄长,我看那朱玉澹服药之后神色古怪,举止也有些不寻常,莫非她服下的毒药中有……”
温兰笑道:“看来咱们温氏的本事你还没忘,你也察觉她与寻常服毒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温和点了点头。若说毒性会在一两个时辰内发作,即便暂时无碍,人也会越来越感到衰竭,缘何这朱玉澹反而精力旺盛,显得亢奋不已呢。
温兰悄声道:“若说我根本就没有给她服毒,你信么?”
温和大出意外,问道:“那兄长给她服的是什么?”
“都是矿石研磨的药粉,有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温和奇道:“这不是寒食散么?用来治虚劳虚寒……”
“我又额外添了两味,阴芥石和幼鳞岩。”
温和口中默念了几遍,忽然神色大变:“若添了这两味,这,这……”
温兰“嘘”了一声,笑道:“看来老祖宗留下的本事你还没敢搁下。”显然是肯定了弟弟心中所想。
以矿入药极须慎重,很可能只是多添了那么一味药粉,整副药的药性就全变了。朱玉澹所服用的寒食散添了后两味药,虽不会致命,却会致幻。尤其是寒夜时服此寒剂,药性更甚,轻则痴语不断,重则夺人神志。
难怪朱玉澹方才服药后书写遗书时好像在和谁说话,大约从那时起就已经产生了幻觉。
“原来兄长不想毒死她。”
“你真是犯蠢了,毒虽致命,却总是有些痕迹,保不定那天就露了马脚。”
“那何不暗中将此致幻之药投于茶中?”
“此药服后犹如上了老君的太极图,思风得风,思雨得雨,平时给她服下,只会让她快活不已。倘若先骗得她以为我要杀她,自生了寻死之心去换女儿性命,那便真的会去寻死了。如此一来,我岂不两手干净得很?”说着,又晃了晃手中的遗书道:“况且若暗中投药,我还哪里能得来这亲笔?”
温兰言语间,脚下却不停歇,一路跟着那朱玉澹后面向前走。
夜色黯然,朱玉澹的一袭白衣时左时右地摇摆在远处尤其显眼。这一路,淡青色的地面上时不时还有些零星的血迹。
祁烈和珲英对这太液城中的情形都是全然不熟,不过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四处楼阁不断,山水层叠,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跟在温兰后面。
而温兰却是轻车熟路,犹如自家后院一般,遇上好景时甚至还有闲心给温和说上几句。
“你看那远处,就是壶梁阁了,想当初国主刚入住那里时,我还悄悄去看过他。那时候啊,他还是个只会读书作诗的孩子……”温兰看着远处壶梁阁中隐约还有些光亮,想起往事历历,颇是感慨。
言下之意,苏佑已经不是那个苏佑了。
温和知道他触景生情,虽然兄长一直说只是把苏佑当成抚星台前的承露盘,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可他了解兄长,那只是失望后的一种托辞。毕竟是花了心血养出来的孩子,如今却事事针锋相对,怎能不扼腕惋惜。
温和故意指了指另一侧的抚星台,“那抚星台果然造得气势非凡,若是哪日有空,我还真想去看看台前的承露盘去。”
温兰知道他是在替自己排解,笑道:“好,之后哥哥陪你去一起上去看。”
兄弟二人谈笑风生,后面三人却是默默无闻。这等奇异的场面一直持续到过了桥才发生变化。
一兵士急急地从前面跑来:“禀告大巫神,那上明皇见了巡防的骑兵,发了疯一样要把马给抢来,我等不敢与她冲突,只得由着她上了马。”
温兰皱眉道:“有这等事……来人,牵马来。”
当即有人牵过几匹马来,惟有祁烈是自己带了乌云狮进来的自不消说。
此处已离涌金门不远。自铁花死后,涌金门便无人看守,伊穆兰人入太液城后,此门已是随意进出形同虚设。
五人一并上了马,急急地朝涌金门赶去。谁也没有察觉到,与方才在沐恩院的茅屋时相比,已经少了一个人。
* * * * * *
壶梁阁内,苏佑依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明明是已近子时,却心烦意乱,毫无睡意。他翻来覆去地在想祁楚白日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若是你,早就不当这个国主了。”
初听起来觉得毫无道理可循,可再回味时,竟感到无比的爽快。
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的人生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的人生。在沙柯耶大都的那座“叶府”中听到的匪夷所思的身世,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别人唤自己为国主,于是就即位了。温和劝自己跟大军同行,于是就跟着南征了。
明明一切都是深思熟虑,遵从佑伯伯的教诲,以天下任为己任,为何还是如此郁闷,真的只是因为被温兰从中作梗么?
说起来,长这么大除了喜欢小潋这件事以外,好像就没有哪一件事是真正自己拿了主意的。
我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然而所有的“应该”看似是自己的判断,却都是被那些潜移默化的教条拽着走。
佑伯伯说,大丈夫要问心无愧。
舅舅说,大丈夫要审时度势。
温兰说,大丈夫要舍末求本。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可是搁在一块儿却会南辕北辙,这又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苏佑看向窗外,脑海中浮现出祁楚的身影,笑嘻嘻地说:“别问该怎么做,先问问你想怎么做。”
是哦,好像长那么大就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一句:“我想怎么样做。”
问了,就是不懂事,不听话,是违了戒条的恶念。
不是么?
苏佑忽然有些羡慕祁楚。
爱便爱了,恨便恨了,大不了一骑绝尘去。
恨错了人?那就忘了它重新再来。
世间能做到这般的,能有几人?
苏佑越想越觉得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
“赫萍?”
不一会儿,赫萍披了件衣服在门外应声道:“奴婢在。”
“取些糕点来。”
很快,赫萍便端了几色酥饼进来。
苏佑今日回来后听说朱芷潋不能过来一同用饭,失望之余几乎什么都没有吃,她估摸着也许之后会饿,便事先备下了些。虽然苏佑早早地打法了她和赫琳去睡觉,她还是不敢睡得太熟,只等什么时候苏佑也许会唤她。
苏佑见她端来得这样快,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投去一笑道:“你辛苦了,去睡吧。”
得此一句,赫萍已是心满意足。她总觉得能安安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就好,反而如那日帐中苏佑拉她同坐时让她心慌不已。
有时恰当的距离才是最舒服的距离。
赫萍出了房门,苏佑于灯下刚刚坐下,忽然窗前一声轻响。
苏佑转头一看,不是朱芷潋又是谁。
只见她穿着一身夜行衣,身形敏捷,刚入窗来便做了个手势,示意苏佑不要作声。
第三百六十三章 藏玺
苏佑又惊又喜,未料到她会偷偷跑到壶梁阁来。
“你如何来的?没被发现么?”
“城中没多少守卫,你们伊穆兰人也不会划船,湖上没有巡逻的,涌金门也没人看守,所以我就悄悄划着船来了。”
“可是温兰没有派人手在来仪宫盯着你么?”苏佑依然觉得匪夷所思。
朱芷潋迟疑了片刻,说道:“大苏,我不想瞒你,那日我回来仪宫取国玺,藏玺之处还有一些母亲留下来的图纸,将太液城中的密道都标注了出来。密道实在太多,我就先看了几条觉得大约能用上的,所以才能悄悄地出入来仪宫而不被温兰的人发现。”
苏佑大喜所望:“原来你母亲早有先见之明,将这些秘密都放在了稳妥之处打算日后交给你。”
朱芷潋摇摇头道:“其实我猜想她也只是备下,并未料到一定会到今日这般局面,故而书信之上也没有写明是给我的还是给我姐姐的。或许那些书信在我长姐未死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也未可知。”她顿了顿又道:“不管怎样,总算是见到你了……我今日本想出宫来与你一起用膳,却被拦在宫内出不来。”
“果然是温兰搞的鬼!”苏佑忿忿地想要拍桌子,想到不能让外面听见,硬生生地收了手势。
“罢了,且不去提这些。我寻你来是想问你,接下去该怎么办?我听说温兰将母亲关在沐恩院,既不许她出来,也不许我去见她。我……我好担心。”朱芷潋眉头紧蹙满是忧思,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落下泪来。
“有这等事?你莫要担心,明日我就去找温兰,当面向他索要人。你母亲现在还有什么缺的么,我也一并让温和送去,沐恩院毕竟不比来仪宫……”
“大概现在送什么给母亲她都不在意。”朱芷潋想了想,“或许可以带些金缕香……不过大苏,你也知晓,比起这些嘘寒问暖的细枝末节,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苏佑见她直视过来,那目光似是要将自己的心思瞧个透。
“果然我担心得没有错……大苏,在你的心里也没什么把握是么?”
“小潋……”
“原来大殿之上你对温兰的气势已是你的极限,说到底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你是么?”
“不,小潋!”
“好,既然你否认得干脆,那么你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城下之盟已缔结,我以国主的名义发誓,我伊穆兰不会行无信无义之事!”
“你的名义……”朱芷潋嘴角一翘:“你的名义分量几何,瞒得了碧海的其他人,瞒不过我。温兰只有在你顺从他的时候才俯首称臣,只要你不肯点头,他便将你抛诸脑后。”
“不是的!”
“我就已经是最好的例子,如何还能说不是?你我如今都是一国的君主,却连见一面都要偷偷摸摸,一同吃个饭都做不到,我是身陷牢笼无可奈何,你呢?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傀儡么?”
苏佑一听傀儡二字,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怒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么?利益之下,就连我的亲姑姑都未必肯全然听我的调遣,我不过就是个客居他乡十七年的外来之人,即便名为国主,资历之短浅,人脉之稀薄,想要让所有人都惟命是从难道是一年半载便可做到的事么?”
朱芷潋见他辩得脖子上都红了一片,伴着几根青筋突起,不免有些心疼。“大苏,我知道你并非不作为,而是身不由己。然而你也须得明白,这么一天天被温兰耗下去,也许又会变成当时你说的南侵时的情境。他步步为营地紧逼你,你一点点退让,直到最后妥协于他,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亏了,如何还要再上第二次当?”
“那你说当如何做?珲英全然不想起干戈,只想保族人。祁烈现在兵寡将稀,自身难保。能够为我所用者还有谁?比起我来,温兰在这太液国都埋伏了几十年,事事了如指掌,暗中有温和与林通胜护着他,明面儿上又有了莫大虬对他惟命是从。但凡我有可除去他的计策,也不会许他如此一手遮天!”
苏佑越说越是窝火,说罢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再不言语,也不看她。
朱芷潋伸手过去,摩挲着苏佑的脸庞,附耳轻声安抚道:“除掉温兰的办法不是没有,只看你肯不肯做。”
苏佑一听她这话,立刻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太液城外也许我已经无人可用,然而太液城内,我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是不少。”
“你是说……密道?”
“对。”
苏佑知道碧海朱氏的密道的厉害,精神为之一振,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密道?你打算怎么用?”
“太液城门口的碧波水牢,你是知道的吧?”
苏佑想了想,点头道:“是不是上次关押陆文驰的那一座?”
“不错,根据我母亲留下来的图纸中标明的注释来看,碧波水牢表面是座水牢,实则是个密道。”
“当真?”
“自然是真,那碧波水牢的上方有机关连着太液湖的万顷湖水,只要机关一发动,湖水便会倾注而下,淹没整个水牢。”
“这我是听说过的,可是你意欲何为?想把温兰诱到水牢中去,然后发动机关么?”
“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苏佑看了看她,呵呵了两声没说话。
“怎么,你觉得不可行?”
“自然是不可行,小潋,你想想,温兰是何等狡诈之辈。怎么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就听了你的话钻到水牢里去等着被你淹死?何况我都知道水牢的厉害他焉能不知?只怕听到叫他去水牢的那一刻就早已猜到了你的用意了。”
朱芷潋依然镇静自如,说道:“鱼儿肯不肯上钩,就要看这个饵够不够大。只要备下合适的饵,不管是什么水牢,我想他都会肯过来的。”
苏佑一听,忽然想到之前祁楚提到的人都有欲求一事,只不过祁楚说的是找到温兰想要的东西,然后偏生不给他。小潋说的却是拿他想要的东西去诱惑他。
“什么饵?”
“碧海国的玉玺。”
苏佑一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饵也许温兰还真的会去咬也未可知。
“你打算怎么样做?”
“我打算让你去骗他,就说这几日与我相处之时,无意中套出了我的话,说碧海国的玉玺就放在那碧波水牢中。”
“这怎么可能?玉玺这样的东西不放在你来仪宫中,却放在碧波水牢?”苏佑一脸的不可思议。
“现在人人都知道玉玺藏在来仪宫,倘若我还藏在那里,岂不是坐等哪一日被盗?当然要送到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去藏匿,碧波水牢正合适,温兰生性多疑,你拿这个理由与他虚虚实实,他也许真的会相信。”
“小潋,那也不行啊。假如他本人不去水牢,只让林通胜替他跑一趟,你岂不要泡汤了?”
“你可以告诉他,听我说起过,那水牢的秘密只有明皇一人能知晓,我也是看了母亲在密道中留给我的书信才知道,所以别人去水牢定然找不到藏玉玺的地方,只有他抓我一同去水牢,逼着我替他取出玉玺方可。”
“你……你也要入水牢去?”苏佑越听越惊奇。
“那是自然,你都说了他是狡诈之人,我不亲自陪他去,他怎肯上钩?一个明皇加一个玉玺,这样的饵,够不够大?”
“可是你把玉玺给了他,发动机关后你不也要被困在密道中了?”
“既然是密道,当然有出口,我带他入了水牢,再将玉玺给他,趁他检看玉玺之时寻机逃脱便是了。”
苏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皱眉问道:“你打算把真玉玺交给他?”
“正是。”
“可玉玺现在就在你来仪宫,你不取便罢,只要一取出来,来仪宫中温兰的那些眼线立刻就会发现你藏匿所在,如何还能够提前放置到碧波水牢里去?”
朱芷潋忽然脸红了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苏……其实,玉玺早已不在来仪宫了。”
“什么?那在哪里?”苏佑话刚出口,急忙辩解道:“我不是想要知道玉玺在哪里。这样吧,你也不要告诉我。你只告诉我如何避开温兰的耳目便是。”
朱芷潋越发脸红了,她一言不发地走到苏佑的床前,向床头看了看。
苏佑不解。
什么意思?
朱芷潋瞪了他一眼,依然不说话,又看了看床头示意他,好像在说那里藏了东西。
难道……难道玉玺就在这床头?
苏佑简直要目瞪口呆,他冲到床前,朝床头看去,那里有好几个小木架子,是他用来堆放书籍用的。平时躺在床上看书,方便自己取用。他惊疑地指了指书架后面,又朝朱芷潋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朱芷潋像是小孩子做了坏事一般,窘迫地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来仪宫的玉玺什么时候竟然飞到我的床头来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回光
苏佑心里有一百个疑问,却不敢出声询问,唯恐被门外的赫氏二姝给听见。
忽然,他想了起来。那天朱芷潋盖完玺印后说要来这壶梁阁,入阁之前又借口说屋内凌乱,要收拾一番,让自己在外面等候了许久,一定是那个时候,她将从来仪宫带出来的玉玺藏在了这里!
不会错!一定是!
朱芷潋见苏佑全然合不拢嘴的样子,低声说道:“大苏……不是我有意要骗你,只是……”
苏佑定了定神,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我懂,我懂……你这么做很好,既然连我都骗过了,那就一定不会露馅儿。”
“温兰现在盯我要比盯你来得紧,所以你可以寻到机会悄悄将玉玺放到水牢的尽头,等下我会告诉你尽头处的哪里可以妥善掩藏,然后你就可以让温兰来逼我带他去寻玉玺了。”
一切看似没什么问题,可是从刚才起苏佑就总是觉得好像疏忽了哪里。
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执起朱芷潋的手,眼中竟然有些泛红,问道:“小潋……你是不是……是不是打算和温兰……同归于尽?”
朱芷潋闻言颜色一变,随即笑道:“我如何肯与他同归于尽,我当然会找到出口逃出来啊。”
“你莫要再骗我了!碧波水牢是你碧海国最森严的牢狱,怎么可能有出口?还藏在密道的尽头?倘若真有这样的出口,你老祖宗就不怕被关押进去的重犯自行逃脱吗?你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活着出来,是不是?你看着我,不许说一句假话!”
朱芷潋被他抓住双臂动弹不得,又见他已是流下泪来,情知再难掩饰下去,只得强作笑颜道:“大苏……只要温兰一死,你便可成为名副其实的国主,再无人能拦在你的面前,这样一来,我碧海国也一定可以得到善待,我母亲也可以重归皇位,一切都可以恢复原样。不……还可以更好,至少你不会再像温兰一样总带着兵来骚扰我霖州了是不是?我想过,我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年方五十,来日方长,我姐姐也还会生很多孩子,生下男孩就做他们苍梧国的太子,生下女孩就接回来做我碧海的明皇,这样皆大欢喜的事真是求之不得,对不对?”
苏佑眼中噙着泪水,冷笑道:“皆大欢喜……好一个皆大欢喜。你死了,却叫我欢喜。你道我是腐草破絮做的稻草人,没心没肺么?温兰将你我隔了一年不让相见,但我心里知晓总有能相见之日。你入了水牢,从此与我阴阳两隔,我余生岂不是心灰意冷再无生念?!”
说罢,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又怕听见,只得紧紧咬住手背,朱芷潋眼见他已是将手上咬出血来,急忙死命掰开他的手,只见那手背上已是黑紫色的一圈牙印,分明是忘情之下全不留分寸。
苏佑被她从口中扯出手掌,人却如泥尊木像一般呆呆地杵在那里。
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这世上果真还有在乎我的人么?
在你们眼里,忠孝、道义、江山、家族才是弥足珍贵的,甚至不惜用命去交换,去守护。而我,则是随时都可被撇去一边可有可无的存在。
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强求。
苏佑勉强撑住桌子,无力地说道:“倘若定要如此,那也好。反正玉玺就在这里,回头我直接将温兰诱去水牢,我与他死在里面便是。我不像你,还有母亲和姐姐,我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我死了,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朱芷潋心中一阵绞痛,早已生了悔意,她抱住苏佑道:“大苏,是我思虑不周,更不该说皆大欢喜,我又何曾想要与你分开……我答应你,此事不提,咱们再重新想想计策可好?”
说完,依然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唯恐他又要塞到口中去。
两人无声地坐在床沿边,只把手握于一处。
忽然,朱芷潋的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
朱芷潋忙示意苏佑先别出声,却竖着耳朵细细听去。
忽然她脸色一变,问道:“大苏,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人……有人在哭?”
苏佑依言也仔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有。”
朱芷潋越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好像听到……听到母亲在哭。”
“唉,这怎么可能,这里离你母亲的沐恩院还颇有些路,怎能听见动静。你大约是听岔了。”
朱芷潋点了点头,这时门外忽然想起一阵呼喊声,这一次两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而苏佑立刻辨认出说话之人是赫氏二姝。
“王长姬您不能进去,国主已经歇下了。”
“王长姬请留步,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是祁楚!
苏佑不禁头大了。
这个女人真是随心所欲到极点了,这样深更半夜的竟然也要闯进来,这血族的女子便是这般不管不顾的么?
而且,她是怎么找到这壶梁阁的?
朱芷潋看向苏佑,脸上有些惊慌,这若是被伊穆兰人看到她在这里,只怕下次想要再偷偷溜过来就更为不易了。
她刚想要找地方避一避,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已经被重重地一脚踹开,进来之人正是血族的王长姬祁楚!
祁楚的身后,赫萍与赫琳正死死地扯住她的衣袖,想要拽着她不让她进去。
苏佑和朱芷潋看见那三人,同时那三人发现苏佑的房中竟然还有别的人,两下同时发出一声:
“啊!”
* * * * * *
“洁儿……洁儿!你在哪里?”
眼前明明是一片夜色,却时不时会看到绚烂奇异的光在各处闪耀,这里果真是太液城?可为何看起来如此陌生?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朱玉澹步履不停,边走边张望着四周。她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来人呐!来人!”
四下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笑声,却没一个人回应她,也一个人都看不见。
那些笑声起初听着有些模糊,渐渐地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地传入耳来。
“你们看,那就是朱氏嫡系的子孙。”
“果然没大出息,竟然会败到如此田地。”
“兰淳姐姐若是知道了,一定连见我们的脸面都没了。”
“她还苦心造了这太液城,想要保得世世平安,不过是痴人说梦。”
“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看着太液城也是朝夕不保了,只可惜了那来仪宫……”
笑声中讥讽不断,萦绕在远处的那片松树丛中,隐隐约约似乎有无数的黑影浮动。朱玉澹听得心中一阵怒气翻涌,大喝道:“何处魑魅魍魉,也来朕的面前鼓噪!”凤目圆睁瞪眼看去,那些黑影早已退散了去,只留下阵阵笑声依然回荡。
“玉澹……”
朱玉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去,不觉呆住。
“文骏……是你?果真是你?莫不是我年老眼花了?”
君子髻,绿玉簪,罗缨染,水纹澜。
魂牵梦萦千百度,不觉竟在回首处。
不是他又是谁?
“玉澹,我遍寻不着你,不料你在此处。”
“文骏,快告诉我,此地是何处?明明是太液城,为何我却认不出。”
“这里是太液城?”陆文骏皱眉摇摇头,“你不说,连我也认不出来,果然离了太久,全然想不起先前该是何光景。”
“离了太久?文骏,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玉澹,你可是糊涂了?我一直都住在酒堡山下,当年还是你亲手撰写的碑文……”
陆文骏忽然将袖子一挥,眼前光景顿时变了。
一条齐整的青石大道直通向前,依稀可以看到道路的尽头是一堆坟头。
“可惜啊,玉澹。你心中挂念我,常年点着金缕香,却一次都没有来探过我。就这条青石路,还是凌儿心孝修筑的。我虽然每日看书写字甚是逍遥,只是寂寞难耐。”
“不,文骏,我不是不来看你,我是……我是……”
朱玉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愧意?爱意?
“文骏……我没想到,你身世如此坎坷,竟然会是慕云氏之后。早知你不是我碧海人,我实是后悔当初那一夜……”
“这不是你的错,”陆文骏的笑容依然犹如冬日里的阳光,暖人心扉,“何况已是过往的旧事,休要再提了。”
文骏便是这样的人,他永远不会责备我,即便是我错了,他也会轻轻地掩上是非,不教我心里有一丝的愧疚。
陆文骏轻轻抚着妻子的泛白的长发,疼惜地说道:“转眼间你我都老了,如今久别重逢,不如同游一番?”
朱玉澹被丈夫揽在怀中,似忘了额角的疼痛,她刚想说好,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急忙道:“文骏……现在不可,洁儿眼下正是危难之际,我必须先去救她,你且在这里稍后,我救下她之后便回来寻你。”
人命关天,岂可延误。
朱玉澹说完,转身朝远处的涌金门赶去。
陆文骏在身后急忙唤道:“即便你要去救洁儿,也不是那条路,应是这边才对。”
朱玉澹不觉回头,问道:“什么?”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返照
陆文骏将袖子一挥,眼前光景又为之一变,先前的青石路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碧色的宫殿,殿前郁郁葱葱,还有十几株铁树。
朱玉澹朝宫殿上方望去,牌匾上“常青殿”三个字清清楚楚。
“常青殿……这里是?”朱玉澹想不起太液城中如何有这样一座从未闻名的殿宇。
“这里是我的居殿,你不曾来过,自然不知。”
言语间,不觉陆文骏的一身装束已变了样。
锦绣带、入云纹、游龙冠、四海袍。
气宇间添了几分帝王之势。
“你是……”朱玉澹忽然觉察有些不对,“不!你不是……你到底是谁?”
陆文骏依然笑容不减,然而笑中又添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你不认识朕么?鸽鹞的信已是到了。”
同样的相貌,却完全是陌生人的感觉。
这不是文骏!
朱玉澹不禁背上一寒,“难道你是……苍梧温帝?”
“盟誓百年,彼此却素未谋面,不过有朕赠予的鸽鹞,书信往来倒是方便,譬如……”李厚琮笑吟吟地将手一举,只见指间夹着一枚纸卷。
“你没想到朕是慕云氏不足为奇,若非你鸽鹞传书,朕也没想到,我苍梧国堂堂太子妃竟然也会是慕云氏之后!”
朱玉澹心神大乱,想要勉强用观心术看去,却发现李厚琮脸上除了笑容什么也看不出。
“国君,国君!此事原委大有渊源,且听我……”
“不错,确实大有渊源。可你忘了,朕姓李,承的是李氏的大统!朕曾对先帝发过誓,若不能灭了慕云氏,朕就要受先帝魂魄的折磨囚入这常青殿中永生不得安宁!太子妃也是慕云氏,朕岂能容她?想我李氏近亲通婚受智亏之苦已久,你明知朕实为慕云氏的血脉还将同为血亲的女儿送过来做太子妃,岂非意在暗中延续这智亏之症?你碧海朱氏果然是蛇蝎之心!”
“不……不!我不知道,我那时还不知道!何况国君是末子,末子血亏,苍梧的太子与慕云氏并无瓜葛,他与洁儿并非近亲,何来智亏!还请国君明鉴啊!”
李厚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原来你连太子的身世都知晓了,这可真是不妙……朕再不亡羊补牢,岂非让天下人都知晓了朕的身世?!朕现在就要去杀了太子妃!省得她肚中的孩儿将来又来夺我李氏的江山!”说罢拂袖就走,似是要去寻太子妃。
朱玉澹急忙追去,那李厚琮却脚底生风行得极快,眼见就要赶不上。朱玉澹心中焦急,忽然身后驰来一匹马,那马通体雪白,后臀和腹间满是血迹。
马上坐着一年轻女子,头戴双鱼金丝冠,手持尚方青锋剑,一身素衣显得十分单薄。
“母亲,快上马!女儿与你去追。”
“凌儿!”朱玉澹又惊有喜,不假思索地跨上那匹血迹斑斑的白马。
她刚上马,身下马蹄四足生云,骤然腾空而起,将常青殿撇在脑后。
朱玉澹一见,已寻不到李厚琮的身影,忙问道:“凌儿,这是要带母亲去哪里?”
“母亲休要说话,抓紧女儿,小心掉下去。”
话音刚落,朱玉澹已觉得耳边风声顿起,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再往下看时,白马已飞过了不知多少山河,又飞了一会儿,远处云头散尽,现出一片城池。
城池渐近,只见那城中尽是火海,无数厮杀声炸裂声传来,听得人惊心动魄。城池的中央是一座巍峨的三足楼阁,朱玉澹正觉得眼熟时,忽然一声巨响,那楼阁似是被凿断了一足,整个楼身直直地朝前轰然坍塌,倒在地上激起冲天的烟尘,尘中飘荡出无数的魂魄向四处飞散,到处都是似哭非哭的哀嚎声不断。
朱玉澹越发心惊,急忙唤道:“凌儿,这究竟到了何处?你带母亲要去往哪里。”
“送母亲去该去的地方。”朱芷凌一抽马鞭,对着那座城池便俯冲了下去。
朱玉澹觉得身体骤然被带落半空,惊呼道:“凌儿……凌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母亲,倘若您和那些将士都死在了霖州城,便不会受之后的亡国之辱,更不会玷污了我朱氏的名声!那片霖州城火海才应是您的安息之地,女儿这就送母亲下去,以保我朱氏流芳之名。”
“不要!停下!快停下!你疯了么?你要母亲去送死,岂非大逆不道?”
“母亲!您是国君,就要有国君的模样!怎可躲在太液城中苟延残喘,还想要削发为尼避世避祸?女儿从小受您教导,自古成王败寇,所以就算从抚星台跳下去的那一刻,也不曾有过分毫的苟且之念。母亲如此软弱,怎配为我碧海一国之君?!”
“住手……住手!”朱玉澹眼见离火海越来越近,城池中遍地都是被砍得残缺不齐的躯体堆积在那里,犹如修罗地狱之界。
她惊慌不已,伸手去抢夺缰绳,不意举手用力时推了朱芷凌一把,竟将她推落马鞍,直直地坠了下去。
那朱芷凌坠下的瞬间仰面大笑,满脸鲜血地喊道:“母亲,你又杀人了,你记住!是你推了我!是你杀了我!哈哈哈哈。”
朱玉澹惊魂未定,想要去救女儿,朱芷凌却早已坠入那片火海再寻不见。她只得急勒马头,总算勉强没有冲入火海,而是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落在了霖州城的北城门口。
朱玉澹被战场上的浓烟熏得咳嗽连连,她只得下马稍歇,这才有机会细看身周的情形。只见城门外散落着各种兵刃、箭矢,远处还停着数十架攻城的井阑和火炮,四处焦黑的尸体似乎在无声地诉说之前交战时的惨烈。
这时,城门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碧海服色的骑兵从门中鱼贯而出,为首的一名剽悍女将口中大喊:“速速与我冲入大营取下伊穆兰国主的首级,再向陛下讨赏去!”直对着自己冲锋而来。
朱玉澹想要躲闪,已是避之不及,暗叫不好。不料那些人马竟然如清风一般直接穿过了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她正奇怪不知是何缘由,瞥见城门口处还站着两个人,双双拱起两袖卑躬屈膝地在向她行礼。
“拜见陛下。”
朱玉澹瞧不见他们的面孔,问道:“来者何人?”
两袖放下,把朱玉澹惊得倒退开去。
两人都是身着四品官服,齐齐整整,然而也都没有脑袋。
其中一人说道:“臣二人轮流坚守这霖州城十八年之久,陛下却因臣没了头就认不出臣来,真叫人心寒。唉,不过也没有办法,因为就连臣等自己也不知道,这头去了何处了……”
朱玉澹又惊又疑,怎么也想不起眼前的这二人是谁。
另一人也开口道:“臣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既然陛下当初说是向臣借头一用,如今霖州城破,还请陛下垂怜,把头赐还给臣,让臣入土为安吧。”
朱玉澹吓得大惊失色,转身就想逃开,不料身周忽然出现了无数个无头之人,个个都举着双袖向她跪拜,口中一同喊着“请陛下赐头!”那些人一边拜,一边渐渐围拢上来,眼见就要无路可逃。
朱玉澹吓得大叫起来:“别过来,朕没有头可赐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头……你的头去找血焰王要去!”
忽然半空中现了一人踏着云头徐徐落下,一手托着国玺,一手持着如意,金冠凤袍,好不威仪。那人怒目一喝:“退散!”
先前的那些无头之魂顿时化作一阵青烟全都消散了。
朱玉澹又惊又喜:“母亲!”
“没出息的孽障,朕把碧海江山交托于你,你却糟践到了如此地步……看来是错付了!太液城、阡守阁、观心术、陆行远……朕留给你那么多,你还是输得一败涂地,你果然是我碧海朱氏中最让家族蒙羞的一人!早知如此,朕就该直接将皇位传给那好孙儿!”
“母亲,千错万错,玉澹无颜推托,然而时不我待,玉澹必须先去救出洁儿,再来向母亲告罪,还望母亲为玉澹指一条明路。”
“唉……孽因,孽果。逃过一时,又能逃过几时?”
那人将如意朝前指去。
朱玉澹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凉爽,宛如夜风拂过,先前的火海城池尽皆消失,眼前出现的又是一座宫殿。
“清涟宫……是清涟宫!”朱玉澹喜极而泣,没想到洁儿的清涟宫就近在眼前。她正要转头去谢母亲,哪里还有人影。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照得宫殿前一片宁静。
“原来洁儿还没有嫁去苍梧,原来洁儿还在这太液城中!洁儿,这次母亲一定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母亲从此一定会好好待你!对了,这清涟宫离来仪宫这样远……让母亲带你离开这里,以后就住到母亲身边可好?”
朱玉澹满心希望地朝清涟宫望去,赫然发现清涟宫的飞燕台上远远地站着一个婀娜的身影,不是朱芷洁却又是谁?
“洁儿!母亲来接你了……”
朱玉澹手中马鞭挥下,使出全身的力气纵马跃去,那白马的蹄下顿时又生了烟云,朝飞燕台飞去。
忽然明月消失,金乌出云,一片淡金色的光辉洒在飞燕台上。朱玉澹看到女儿缓缓地转过身来,依然是那张倾城的脸,她朝自己欢喜地笑道:“母亲,您终于肯来清涟宫了,女儿再也不要和您分开。”
“洁儿……母亲来迟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清涟
夜色,总是掩藏悲剧最好的幕布。
偌大的太液城中,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巡城的守卫,除了来仪宫和壶梁阁,仅有的那些伊穆兰兵士也早早地回营闷头大睡去了。
枢密五人紧跟在脚步踉跄的朱玉澹后面,一路朝涌金门而来。
起初朱玉澹只是冲冲撞撞地奔走着,温兰知道,那是因为药效又发作了一些,之前她在写遗书时自言自语就已经是有了些症状,现在则变得胡言不断了。
幼鳞岩的功效便是如此,一旦与赤石脂添作一处,就会渐渐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只怕朱玉澹此时的眼前已是炫彩夺目,别样光景了吧。
果然,朱玉澹走了一段之后忽然站在了原地,手足无措地喃喃自语起来,似是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说话,然后又开始急走狂奔,一路赶到了涌金门的牌楼门口。
涌金门处早已没了守卫,只有门旁昔日的马厩还在。
朱玉澹见马厩旁尚自拴着几匹马,犹如得了救星,口中念念有词地上了匹白马就要向前冲。
那马大约是无人照看,饿得不行,不情不愿地走了几步。朱玉澹骑在上面身形晃晃悠悠,几次差点都要跌下马来。温和看了看兄长的脸上,依然是怡然自得的一副表情,不过还是让随从牵过马来,继续尾随在后面。
祁烈看那朱玉澹尽管晃得厉害,下盘的双腿还算是一直稳稳地跨在马肚子上,这说明她骑术的底子不差,且一定是年轻时留下的根基,即便神志已经不清醒,依然能本能性地不让自己摔下来。
入了涌金门,过了永安桥,朱玉澹忽然下了马。众人正不知道她打算要做什么,忽然见她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口中越发疯言疯语。
枢密五人只有珲英是女子,她见朱玉澹如此凄惨,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扶她一把。不料刚刚靠近她,就被她一把推开,口中兀自惊恐地喊着:“别过来,朕没有头可赐给你!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头……你的头去找血焰王要去。”
珲英不禁看了一眼身旁的祁烈,后者则因听不懂朱玉澹的话而茫然不知所以。
温和看着地上的朱玉澹,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脚上的一只鞋已不知道去了何处,露着沾满泥土的一只脚,依然难掩腿上的细腻与光洁。额角上的血已经凝固,伤口处一片紫黑,看得人不禁心悚。
那朱玉澹惊恐了一阵,忽然换了表情,一脸的祥和欣慰,甚至还有了笑容。她再次翻身上了马,痴痴地看向远处的清涟宫。
“洁儿……洁儿,原来你就在这里,你没有去苍梧!”
她极是愉悦地笑了几声,然后将缰绳一纵,驾马向清涟宫奔去。
“快,跟上!”温兰见状,急忙手中也是一鞭挥下,紧跟其后。
他眯起眼睛细细地看向朱玉澹飞驰而去的清涟宫,依稀看到飞燕台上有个女人的身影。
“莫不是见鬼了?”温兰咒骂了一句。
朱玉澹似乎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又惊又喜,扭转马头越奔越快。
清涟宫前的青石路是位于离地二三十丈的城楼之上,不过路面既平又宽,很是安全。宫殿本身是太液岛上最偏远的一处殿宇,飞燕台则是临渊而建的一个平台,下方就是碧波万顷的太液湖。远远望去,犹如浮在湖上的一个空中楼台。
朱玉澹本来朝殿门口疾驰倒没什么,忽然转向那延伸在半空的飞燕台,却全不在意中间隔着的是空旷的深渊。
她望着空中楼台,口中不再模糊不清,终于大声又清晰喊出了此生最后的一句话:“洁儿,母亲这就来救你,再不和你分开!”
余音未绝,她从城上纵马一跃,连人带马坠了下去。
温和急忙赶到栏杆处向下看去,只见下面一片漆黑哪里能看到什么。过了片刻依稀听到一声水声,便再无声息了。
温兰执着马辔立于路中央,看都懒得看,只向弟弟问道:“死了?”
温和点点头。
温兰这才满意地笑道:“这好得很,失足落水而死,喝饱了太液湖水明天再浮起来,大约把肚子里的东西也都洗干净了,别人再瞧不出什么端倪。”
莫大虬站在远处,暗自心惊。
这温氏二老果然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罗布为人贪婪无情,但与此二人相比,可是相形见绌了。所幸当日苏佑出手相帮替自己的父母脱了身,若落到此二人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再难逃生。
温和劝道:“兄长,事已了,夜已深,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温兰依然紧紧盯着那飞燕台,好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指了指远处说道:“奇怪,朱芷洁不是去了苍梧么,如何飞燕台上还有人?难道清涟宫现在还有人居住?”
温和略加思索道:“朱芷洁虽去了苍梧,好像她姨母朱玉潇后来搬了进去。”
“原来是她……”温和恍然大悟,他想了想,笑道:“也好,既然已经到了此处,那就一并做个了结。来人,去把清涟宫的宫门打开!”
珲英不觉皱眉,这温兰果然是个决绝之人,杀了朱玉澹不够,还想再杀朱玉潇?
这边早有兵士上前跑到宫门口,忽然发现,宫门并未关闭,门只是虚掩着。
“走!进去看看!”温兰显然是意犹未尽。
斩草自然要除根,朱玉潇虽然早已不在局中,但依然有可能会成为隐患。
要怪,就只能怪你姓朱了。
温兰踏入清涟宫,发现宫中空无一人,四下的景象也甚是荒凉,宫中的摆设物件都凌乱不堪地散落各处。桌几上的茶盏,烛台上的残烛,都已积了层灰,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扫了。
温氏二老都是心思缜密之人,看到这光景都有些奇怪,不觉对视了一眼。
殿内昏暗无比,仅有的一点亮光来自殿侧的飞燕台边。
温兰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先上前去,自己则小心地跟在后面。
一众人到了平台的台阶前,赫然发现台上果然站着一个女人,穿着华美的长袍,背向众人正眺望远处。
“银泉公主?别来无恙?”
那女人既不转身,也不答话。
温兰见她不作理睬,有几分恼火,刚要示意侍卫上前,忽然那女人开口叹道:
“你说你以前和我一起绣过花样的,我还以为你和我有过交情。”
说着,慢慢转过身来。
温兰细细瞧去,不觉一惊。
“竟然是你!”
那女人容颜苍老,却如少女般地笑了起来:“是啊,我也没料到,那个老宫女会是你,要不是你开口说话,我还真认不出来。”
温兰脸色阴沉,看着眼前的小贝,心下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清涟宫的样子已是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小贝穿着朱玉潇的衣服在这里做替身,说明朱玉潇早已不在此处。可是太液城的各个出口都戒备森严,她只身一人如何能逃脱?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只有可能是靠密道。
原来这清涟宫中也有密道!
“给我细细地搜一遍!看看有什么密道的入口!”温兰大喝一声。
小贝再次大笑起来:“密道?我怎么不知道这清涟宫里还有密道?”
温和一脸善意地劝说道:“不如你来告诉我们,银泉公主去了何处,省得大家麻烦?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们就送你平平安安地出城去,如何?”
小贝摇摇头,折起一只袖子似是欣赏一般地答道:“城外哪里有城里好,这几日可是公主恩准我名正言顺地用她的东西了,她的衣服,她的首饰,她的珍珠肌玉膏,都是我的。”说着,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几日我过得可快活了,跟公主一般。不……我就是公主。你们看,这整个清涟宫都是我的,我这辈子最满意的就是这几日了。”
温和笑道:“好,好,你是公主,那么我问你,你在这里当了几日的公主了?”
小贝想了想,答道:“有四日了,每天一醒来就想着今天穿什么好看的,每天都不重样。”脸上幸福的表情满足之极。
温兰不悦地“啧”了一声,“看来朱玉潇四天前就逃走了。我们居然不知道。”
温和脸上有些歉意,说道:“是我疏忽了,光顾着来仪宫那边,没想到朱玉潇。”
温兰哼了一声,“算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说完朝侍卫打了个手势,侍卫会意,立刻顺手从窗边扯下一截帘纱拧成绳子,套在了小贝的脖子上。
还是那样痴痴地笑着。
“再问你一遍,朱玉潇去了哪里?”
小贝既不惊慌,也不害怕,她整了整衣衫,仪态端庄地坐了下来,优雅的神色间犹如一位公主。
温兰懒得再多说,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侍卫则收紧了手中的纱绳,小贝被勒得脸色骤青,还是诡异地笑着。
这时,温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时候,那个讨厌的王长姬居然没有跳出来指手画脚?
温兰急忙朝众人中看去。
不对……祁楚不见了。
他这才刚刚察觉到,祁楚已不在人群中。
“王长姬呢?”他高声问道,同时看向祁烈。
祁烈冷冷地呛了他一句,“我怎么知道。她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不对,这事情不对!
温兰忽然觉得大为不妙,祁楚在这个当口开溜,只有一个可能。
她一定是去向苏佑告密了!
“来人!随我速去壶梁阁!”温兰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清涟宫,其余人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祁烈虽然表面强硬,但他确实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去了壶梁阁,眼下温兰要寻她的晦气,他怎能放心,当即也赶紧追温兰去了。
不过片刻,清涟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在那洁白的凭栏边上,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三百六十七章 噩耗
壶梁阁中,五人面面相觑,对彼此都是措手不及。
“王长姬……”苏佑顿觉十分尴尬,虽然祁楚知道自己与朱芷潋两情相悦,毕竟是未婚之身,如此深更半夜房中私下幽会,还被两个侍女看了个通透!
这要是被温兰知道了,岂不是又要落下话柄?
一想到温兰那张看起来永远都义正言辞的脸,苏佑简直头疼。
“国主,我们死命拦都拦不住。王长姬非说有要事要与国主说……”赫萍一脸的难色。
赫琳则指着朱芷潋尖声叫了起来:“明皇……怎么会在国主的房中?”
话音刚落,祁楚伸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只听赫琳脸上清脆的一声“啪”,顿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丢到外面的湖里去!”
赫琳一脸惊恐地看着祁楚,立刻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朱芷潋本来被赫琳这一声说得羞惭,见祁楚出手利索,又看了看她的面相,心想,这倒是个真性情的人。
苏佑强作镇静地问道:“王长姬,不管你有何事,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
祁楚根本不等苏佑把话说完,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指着朱芷潋对苏佑说道:“我原本是想让你去救她,没想到她在你这里,那好得很!”
苏佑莫名道:“救她?好端端的,出什么事了?”
祁楚急得有些不耐烦,叫道:“总之,你让她赶紧逃吧,再不逃,只怕她以后死得会比她妈更惨!”
一句话说得朱芷潋犹如被雷击了一般呆在那里。
“你……你说什么?我母亲她怎么了!”
苏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忙问道:“上明皇怎么了?你快说!”
祁楚无奈,只得将她在沐恩院中所见所闻说了一下,好在她说得虽然简略,但来龙去脉叙述得甚是清楚,说完又急忙道:“我溜出来的时候温兰已经给她妈喂了毒药,连遗书都写好了,后来我躲在树后看到她妈跟疯子一样冲出去,把我给吓一跳,我猜是不是药性已经发作了。后来我还听温兰说,要跟在后面去送一送她,啧啧啧,真够歹毒……所以我就急着赶过来了,这壶梁阁可真难找……还好我看见这里有一大片芦苇。”祁楚说到朱玉澹时颇有几分同情的表情,早已忘了先前的她总骂老贱人的事儿。
朱芷潋脑中嗡嗡声一片,已经有些听不清祁楚在说什么。
服毒?遗书?还有,父亲怎么会是慕云氏?
这太液城中究竟有多少秘密?
苏佑则惊讶祁楚提到温兰所说的常氏后人那些话,慕云佐果然是死于温帝之手,而背后还有舅舅叶知秋的身影。
这些昔日和蔼可亲的面孔转眼间就都卸了面具化作他人一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朱芷潋已无暇去想什么自己的身世如何,只想着母亲被喂了毒的事,
世事无常,女儿戴上这顶九凤朝阳冠不过区区数个时辰,唯恐来不及就赶着过来找大苏商量如何行事,母亲就已遭了毒手,我却还在这里后知后觉……毒已服下,岂不万事皆休?
她心神激荡之下,身子已向侧旁倒去,好在苏佑手快,一把揽入怀中。
祁楚见朱芷潋如痴如呆神情滞晦,叹了口气。她大步走到苏佑跟前,一把将朱芷潋拽了过来,对着那张娇滴滴的脸蛋又是重重的一巴掌扇去,只打得她脸上顿时留下几道红印。
她大声吼道:“快醒醒吧,命是你,国也是你的。可你妈现在已经死了,你要是想跟着死,命也好国也好,就都是温兰的了,温兰他可高兴得很!你要是想报仇,就活下去!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听到没有?”
朱芷潋神情木然,泪水从眼角大颗大颗地流下来也好像浑然不知,也感觉不到那重重的一巴掌。
苏佑见祁楚下手甚重,忍不住怒吼道:“你做什么?”再细看她脸时,已是肿了起来,顿时一阵心疼。
祁楚根本不在乎朱芷潋怎么反应,也不管苏佑怎么想,又一把揪住苏佑的衣领,吼道:“你小子给我听清楚!你要是喜欢她,就赶紧救她让她逃出去,而不是瘫在这里等死!活不下去,什么都是白搭!听懂了没?”
苏佑从未见过祁楚这样的脾气,这一年以来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一时间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母亲,姐姐,我不会就这么等死,我是朱氏之女,我是碧海的女帝!
朱芷潋强撑着苏佑的手站起身来,抬头看向苏佑:“大苏……让我走吧,我不能死在这里,我想活下去……。”
苏佑见她脸色惨白,已是心痛到了极点,点头应道,“好,我想办法,我立刻就想办法看怎么能送你出去。”
朱芷潋指了指床头,无力地说道:“大苏……我暂时没什么力气,你替我把玉玺取来。”
此话一出,赫氏二姝和祁楚都是一惊,温兰梦寐以求的玉玺,如何会在这里?
在此紧要关头,苏佑已顾不他人诧异的眼神,急忙去床头取了那方装玉玺的匣子来。朱芷潋接过匣子打开匣盖,果然取出了一方物事,上面还包裹着一层绒布。朱芷潋小心地那东西揣入怀中,这时绒布一松,露出玉玺一角,顿时闪出一片五彩晶莹的光芒!
果然是碧海国的传国玉玺!
赫琳见屋里的人都盯着那方玉玺,蹑手蹑脚地想要转身逃出屋子去,眼看就要跨出房门,忽然感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掐住。
“说!你想干什么去?”祁楚厉声问道。
“奴婢……奴婢内急,好痛……好痛!”赫琳吃了痛,急忙辩解道。
朱芷潋看了看她,说道:“她在说谎,她不是好人。大苏,你应是知道的。”
苏佑点点头:“我自然知道。”
赫琳一听苏佑这样说,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国……国主,奴婢真的是内急啊。”
“你不必解释,你的底细我早已摸清楚了。温和派你来的用意我也知晓,我学伊穆兰语时写的纸是你偷偷抄录完拿去给他的,我告诉温兰让珲英攻打霖州城西的消息也是你告诉罗布的。多少次你掩在帐后偷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你这种居心叵测之人,竟然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充当他们的耳目,早该五马分尸了!”
赫琳一听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全都被苏佑一一点了出来,情知已经在劫难逃,赶紧急忙磕起头来,口中求饶道:
“国主饶命,奴婢也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才行此事……”
“哼,胁迫?你孤身一人有什么可以被胁迫的,我看是欲壑难填才是!”
赫萍在旁边又惊又怒,她从未怀疑过赫琳会有这样阴藏的心思,奈何实是多年的情分,已情同姐妹,虽然恨她不争气,却还有搭救之心,当下忍不住斥责道:“你……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国主待我们这样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你又让国主怎么饶恕你?”说着忍不住也哭了出来,心想此等大罪,怕是再求情也不中用了。
苏佑怒道:“饶恕?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如何饶你?”
赫萍忙推了赫琳一把,劝道:“赫琳,你还做过什么事情还不赶紧从实招来,难道还要藏着掖着吗?”
赫琳怕死,哭着哀求:“奴婢做的都被国主看穿了的,也没有别的。只是今夜……今夜。”
朱芷潋心中一紧,追问道:“今夜怎样?快说!”
“二老爷吩咐说今夜有要紧的事,要想法子让国主在壶梁阁里老老实实地呆一夜,莫要节外生枝,所以……所以我就在国主的膳食里放了些……”话说到这里,赫琳的声势渐微,偷偷看了苏佑一眼,已不敢再往下说。
“你放了药?你竟敢对国主下药?”赫萍登时醒悟过来,晚上的食物确实是赫琳端进去的,她还奇怪为何今日赫琳如此勤快,原来是有这个原委。她又惊又怒,拳头已经捶打在赫琳身上,苏佑在她心里已是敬若神明,她实是容不得任何人对他不利,更别说下药这种损伤身体的事。
赫琳急忙讨饶哭道:“只是些让人犯困昏睡的药,二老爷也不敢让国主服用什么厉害的药。而且国主今晚茶饭不思,根本就什么都没吃……不然他现在早就睡着了。”
苏佑因见不到朱芷潋,心情烦躁没食欲才没吃晚饭,忽然这样被赫琳点破,脸上一红,他偷偷看向朱芷潋,恰好她也是同样看向自己。
他不知道朱芷潋暗想的是,原来他也没吃……
祁楚见赫琳在地上哭哭啼啼,好不耐烦,喊道:“好了,这种事终究没什么重要的,还是赶紧想想怎么逃出去吧,休要再婆婆妈妈审个没完,回头温兰赶过来就迟了!”
朱芷潋看了苏佑一眼:“大苏,她说得对,我得走了,你……”
第三百六十八章 险象
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有句想问的话明明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难问出口。
苏佑觉得身子如入冰窟,才刚刚相聚几日,这便又要分开,而且再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小潋,你要去哪里。”
朱芷潋苦笑一声:“大苏……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得活下去。”
这句话,就像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条河。
我不告诉你,不是因为不信你,我只是想活下去。
祁楚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大喊道:“怎么啦,你不是喜欢她吗?那就跟她一起走啊!你抛下她一人算是个怎么回事儿啊?”
一起走?
苏佑一怔。
他好像从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选择,祁楚的话则还在继续。
“你这个国主,做得又窝囊,只要温兰活着一天,你就只是个摆设,要是这样,还不如干脆离了这里,过你想要的日子去啊!”
苏佑觉得祁楚的话真是任性而荒谬,惊讶之余忍不住笑了一声,然而他看向朱芷潋时才发现,后者竟然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
“大苏……我知道让你抛弃这国主之位不是我一个亡国之君可以说得出口的话,可是她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不管你爱不爱听,有温兰在,你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国主,你便是继续呆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也实在不想和你分开,和我一起走吧咱们离开这里,咱们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好不好。”
傀儡,木偶,隐忍,苦闷。
苏佑脑中一片混乱。
然而千头万绪,快刀乱麻,也许真的是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如果绞尽脑汁也不能阻拦温兰的各种阴谋诡计,如果拼尽全力也依然只能忍气吞声,那么索性抛下这一切从头再来!不破不立,我弃了这个国主的身份,重新做回苏晓尘,做回原本的自己,或许真的能走出另一片天地呢?
苏佑想到这里,将心一横,一股压抑已久的意气冲到喉间,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好!我与你走!从今日起,我不再是那个苏佑国主,我也不在乎我是伊穆兰人还是苍梧人,我只凭本心行事,无愧天地,依然做回原本的我,苏晓尘!”
朱芷潋一把紧紧地抱住苏晓尘,“大苏,我也答应你,你我以后定然再不分开,此生两不相负,可好?”
“嗯!执手同老,此生两不相负!”
祁楚又在一旁赶紧催道:“好好好,同老同老,我去替你们到门口看看情形,你们赶紧出城同老去,别还在这里磨蹭!赶紧的!”
朱芷潋指了指窗外,说道:“大苏,你别急,我的船就在下面,咱们先逃上船去,其他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路上再想办法。”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一大群人正向这边赶来。
祁楚不由叫苦:“叫你们赶紧走,偏不信,这下被堵在这里要被温兰一锅端了吧!”
赫萍见此情形,把心一横,对苏晓尘说:“国主,若您信得过奴婢,此处请交给奴婢来应对,还请带着明皇陛下去里面躲避!”
朱芷潋见她神情坚毅,点了点头道:“大苏,我见她是个可信之人,既然现在逃是逃不出去了,不如就交给她吧。”
苏晓尘道:“好,便是死,也死一起!咱们先去里边。”
祁楚无奈,只好拖起地上的赫琳,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
赫萍见他们藏了身,于是整了整衣衫,将外面的房门大开。
一群人已经赶入院中,为首的一人正是大巫神温兰。赫萍急忙奔了出去拜倒在地上:“大巫神,大事不好了。奴婢正想要去禀报大巫神。”
温兰早已疑心祁楚来壶梁阁通风报信,见赫萍奔出来喊大事不好,以为自己猜得不错,便急忙问道:“到底出何事了,快说!”
“奴婢本来已经伺候国主睡下了,不料血族的王长姬忽然闯了进来……”
温兰转头怒目看了一眼祁烈,心想,果然是这个祁楚!哪儿都有她来搅局!
“继续说!”
“奴婢说国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可是王长姬全然不听劝,力气又大,奴婢和赫琳两个死命想拉住王长姬,根本拉不住……”
众人心想,祁楚岂是寻常女流,那可是祁烈的姐姐,莫说你们两个,便是再来两个,也拉不住。
“王长姬这么急着来这里见国主是要做什么?”
温兰故意想让赫萍说出来给在场的人听听,尤其是给祁烈。
“王长姬闯进来见了国主就让他去来仪宫救人,说再迟了就救不了了,还说什么救不了娘总得救下女儿。”
一句话把一众人说得面面相觑。
朱玉澹身死不过只是刚刚发生的事,这个奴婢就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来,而知晓此事又不在场的只有祁楚一个人,不是她来这里告密还能有谁?
温兰心中大怒,这个祁楚,竟敢坏我好事。
“国主人呢?我要找国主说个明白!”温兰见房门大开,就要踏入房去。
赫萍见他已一脚踏进房门,急忙大喊道:“国主不在这里,他已经和王长姬赶去来仪宫了!”
温兰不觉回头问道:“什么?去来仪宫了?”
“是,王长姬说要赶紧去来仪宫让明皇带着玉玺逃跑,奴婢听着觉得大事不好,就想向大巫神来禀报,好容易等到国主和王长姬出了门,这才赶紧想找大巫神来,不料刚出门就遇上了您!”
温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忽然开口问道:“国主今日操劳,晚饭后没有犯困么?竟然还有精神去来仪宫?”
自己吩咐赫琳给苏佑下了昏睡的药,按理说早就该躺在床上才是。
“国主说今日见不到明皇,没心情吃饭,只是喝了几杯茶。”
赫萍知晓了膳食中的缘由,便搪塞了过去,既解释了为何苏佑不困,又装成自己不知道赫琳下了药。
“哦……”温和有些失望,没想到苏佑竟然阴差阳错地避开了。他看了看四下,又问:
“怎么不见赫琳?”
屋内苏晓尘和朱芷潋本来就已经心吊到了嗓子眼,听得温和这样问,心中一紧,祁楚更是使出全力死死地捂住赫琳的嘴,唯恐她发出一点声音。
赫萍被问到赫琳,也是有些心慌,她左右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道:“咦……赫琳呢?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呢。她最近总是忽然就喊内急,也许是如厕去了。要不然再等一等?”
温和知道赫琳常常以内急为由出来通风报信,见赫萍这样说,对兄长低声道:“说不定赫琳确实是去报信了,只不过与我们正好擦肩而过。”
温兰点点头道:“看来国主真的去了来仪宫,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休要让他二人生了什么误会。”
说着,急忙朝院外走去。
珲英忍不住悄悄地问祁烈道:“祁楚真的来通风报信了么?”
祁烈苦笑道:“不知道,咱们还是跟着温兰去一起去看看吧,你侄子在那儿,你也得护着点。”
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屋里看了一眼,口中吹了一声哨,翻身上了马。
他不知道那个叫赫萍的侍女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他本能地觉得,姐姐就在屋子里。
赫萍见众人确实已经走远,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部湿透,她转身进屋,坐在地上朝屋里喊道:“快出来吧,他们已经走了。我……我的腿都软了。”
朱芷潋和苏晓尘这才小心地探出头来,祁楚还在紧张地捂着赫琳的口鼻,等到回过神来,“哎呀”了一声。
“大约是方才太用力了没注意,我把她给闷死了。”祁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像只是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小蚂蚱。
赫萍见赫琳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满目都是惊恐和慌乱的神色,想到与自己相伴近十年,情分难舍,不由心酸泪落:“唉……虽是她咎由自取,总是可怜……”
苏晓尘见赫萍可怜,忍不住说道:“赫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赫萍心中一阵暖意,但抬头见朱芷潋与苏晓尘两人站在一起,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自有佳人相伴,我何必落人嫌隙。
于是摆手微笑道:“国主,奴婢走不动了,就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若能侥幸留得性命,一定每日祝祷国主与明皇陛下身体安康!”
祁楚见赫萍甚是忠心,又通世故,很是喜欢,忙宽慰道:“国主,你赶紧带着她走吧,这个丫头有我在呢,必能保她性命。哦,对了。”祁楚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朱芷潋。
“这是我无意中得的,瞧着还不错。将来二位的好事我不一定能赶得过去,贺仪么我今天就先送了。”
朱芷潋接过来一看,是块晶莹剔透的玉麒麟,只见那麒麟足踏祥云,神姿威武,栩栩如生,雕琢得甚是精美,一看就是非凡之物。她翻到麒麟的背面,竟然镌着一簇七角兰花,不禁“咦”了一声。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出逃
她虽然知道祁楚是伊穆兰人,但从大殿之上她就觉得祁楚与其他的伊穆兰人大不同,且对苏晓尘也是真心实意。她虽然不知道其中有何渊源,但并不怀疑她的好意,何况今日若非她来通风报信,自己只怕还被温兰蒙在鼓里。
“今日大恩,我朱芷潋他日一定相报。”朱芷潋朝她行了一礼,便跳出窗外。
苏晓尘对祁楚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你果真有办法能对付温兰?”
祁楚不耐烦了,推他出了窗道:“你赶紧走吧,我自有护身法宝,怕温兰个啥?”
“什么法宝?”
“祁烈啊!笨!”
苏晓尘不再问了。
看来祁楚的这股子有恃无恐一定是打小起就浑然天成的。
俩人轻车熟路地越过窗,沿着山坡下到河岸边,果然那艘银色的小船就停泊在那里,自上船不提,这边祁楚见他二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来对赫萍道:“你去拿些国主的衣服来给我。”
赫萍一听,便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于是上下打量着祁楚。
祁楚觉得奇怪,问:“你看我做什么?”
“奴婢在看王长姬的身材,寻思国主的哪些衣服会与王长姬更贴身。”
“好聪明的丫头,我喜欢。”祁楚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赫萍取来了一件修身的长袍,祁楚则把赫琳的尸体拖到了床底下藏了起来。
赫萍替祁楚系上衣袍穿戴得当,这才觉得血族人真的是要比伊穆兰其他部族的人要高出许多,这祁楚穿上国主的衣服竟然刚刚好,从背后望去,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祁楚得意地穿着衣袍往榻上一坐,装着国主的模样说:“去,到外面候着去,我估摸着那老东西过会儿就要折返回来了。放心,有什么事儿你就往我身上推,我定然保你没事儿。”
终是祁楚闷死的赫琳,赫萍心里颇有些膈应,不得已回了一句:“那奴婢就先谢过王长姬。”
两人计议停当,便静候温兰的到来。
果然,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已是过了子时,院外匆匆脚步声再次响起,正是温兰去来仪宫扑了个空,怒气冲冲地折返回来。
他在屋外看见赫萍正跪在那里,看也不看地喝道:“拿下!”
祁楚在屋内听到,急忙推门出来,喊道:“住手!有我在此,谁敢拿她?”
温兰冷哼一声,“祁楚,我素日敬你是血族的王族中人,多有谦让,可是今日之事你胡搅蛮缠乱我大计,还指使这个奴婢满口谎言,我若今日还一味忍让,你未免他日就要得寸进尺了。今日之事乃是我伊穆兰的大事,你不过是一族的王长姬,又有何能力阻我拿下一个小小的奴婢?”
众人见祁楚穿的是国主的衣服,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祁烈皱眉苦笑,这个姐姐,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爱胡闹。
祁楚不慌不忙,高声笑道:“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一族的王长姬是不能乱了伊穆兰的大计,可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你又能奈我何?来人呐,把这个满口胡说的老头子给我拿下!”
温兰喊人拿下赫萍,是因为他身后确实跟着人,可祁楚喊人拿下纯粹是虚张声势,因为温兰毕竟是大巫神,岂能说拿就拿。
温兰知道她是胡搅蛮缠,心下越发烦躁,喝道:“奉命?你奉谁的命?”
“自然是国主的命啊!国主命我穿着他的衣服在这里假扮他,还让这个奴婢在门口骗你,我们都是奉了国主的命令。你说她骗你要拿她,可她要是不骗你,就是违了国主令。那这伊穆兰是国主大还是你大巫神大?咦,莫不是你大巫神早就不把国主放在眼里,觉得在这伊穆兰凡事都是你说了才算数啊?”
“一派胡言!”温兰怒喝一声。
“胡不胡言你问她啊,没有国主的命令,她敢骗人啊?她又不像某些人,对国主阳奉阴违,表里不一,嘴上说奉着国主,背地里却把国主当牵线的傀儡。”祁楚损人向来口不择言,什么难听说什么,这种骂温兰弄权的话也毫不留情,把温兰气得登时火冒三丈。
“国主现在何处?”
“国主啊?他和他那个小明皇一起比翼双飞,从此去过神仙般的日子啦!”祁楚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就像隔壁街坊闲嚼舌根的大妈。
苏佑和朱芷潋一起逃了?
温兰几乎没被气晕过去,好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竟然会被这两个小家伙给摆了一道!今日刚刚加冕礼成,自己怕夜长梦多,到了晚上就立刻逼死了朱玉澹,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可说到底若不是这个捣乱的祁楚,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温兰想到此处不禁怒火中烧,大喝道:
“来人,即刻将王长姬连同这个奴婢押送回营!”
他身后立刻响起整齐的一声:“是!”
话音刚落,温兰忽然觉得身前一暗,好像所有的月光都忽然被遮挡了去。
“你敢动她一下,我现在就捏断你的脖子。”
祁烈犹如一头狮子,将头凑近温兰,左手已捏紧了拳头,离温兰的脖子不过数寸。
祁楚伸手在弟弟的大腿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笑道:“祁烈,也不用捏断啦……”她身高比弟弟还是矮太多,伸出手来最多也只能够到腰间。
莫大虬在后面真是叫苦连天。刚才整齐应声的是他带来的金刀护卫没错,可是这些护卫在碧海呆惯了,除了身彪体壮能吓唬人,还有个拿手活就是齐声怒吼摆排场,论打架斗殴,真的不在行。何况面前还是这个祁烈!这不是找死吗?再说他压根儿也不想得罪血族啊。
温和见祁烈明显是动了真格,急忙在温兰耳边说道:“兄长,人已经是逃了,当务之急还是追人要紧,在此处与血族纠缠不清,没有任何益处。”
温兰毕竟是久经风浪,关键时刻还是能冷静下来。弟弟说的没有错,与其在这里窝里反,不如赶紧加派人手去追人。
“传我令下去,即刻搜查太液湖,封锁沁馨门、涌金门、流芳门三处要道以及所有太液城的城门口。”
他盯着祁烈说道:“内讧之事,我温兰是不会干的,现在连国主都逃了,难道血焰王还要坐视不理么?还有你,珲英!你就这样坐视你的侄子弃你而去了?”
珲英确实大为踌躇,其实朱芷潋逃不逃走她丝毫不关心,可是苏佑是她唯一的侄子,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当下命道:“传我令,将神鹰营的哨鹰放出去,看看国都中有无人走动,一有动静,即刻回报。”
夜里已是宵禁时分,寻常人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闲逛的,如果哨鹰发现有人迹,那就一定是他们。
莫大虬脑子转得飞快,见温兰虽然未点名,也忙请缨道:“我先回商馆去调派人手,即刻出来追他们去。”
他不想得罪温兰,又想趁机离开眼前这个是非之地。只要不和祁烈与温兰在一起,自然就不会被这两人的龙争虎斗给卷进去。
温兰见珲英和莫大虬都发了话,转头问道:“血焰王,三族已有两族人表了态,不知道放走国主的血族怎么打算啊?”
祁烈终究是一族之长,就算逞一时之勇,也知道国主出逃的重要性,他不知道苏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亲口问个明白。
“我亲自去追。”
“好,血焰王肯亲自去追,那再好不过。王长姬这边就交给我温兰,自会派人严加保护,不容任何人伤她一分毫毛。”温兰言下之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祁楚留下来做人质,就不怕你耍什么花招。
祁烈刚要发怒,祁楚哈哈笑道:“好的,一言为定。”她一听是弟弟去追,反而放心不少,毕竟比起谁出手,都没有祁烈来得放心。
“弟弟,你去吧,记住哦,一定要把国主追回来哦。”说着,口是心非地挤眉弄眼一番。
温和见祁烈怒气未平又在旁劝道:“血焰王放心,王长姬出什么事,我刃族都难脱干系,大巫神断然不会做什么得不偿失的事。不过血焰王也最好将国主带回来,不然到时候群龙无首,只怕我伊穆兰的局面要大乱了。这对哪一族人来说,都没好处。”
珲英也过来说道:“祁烈,你放心吧,我也会让我鹰族的人守在这里,保护王长姬。”
祁楚做的事,多多少少也是她想做的,然而她终究没有这个勇气。那么现在能够转而护着祁楚几分,也许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祁烈这才总算有些心安,转头宽慰道:“姐姐,弟弟回头让哥黎罕过来护着你,你小心一些。弟弟保证不出两个时辰就回来!”
“好,你去吧!哦,对了。”祁楚忽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止马诀没换。”
祁烈一怔,怎么忽然没来由地这个时候说起止马诀。
“快去快去!晚了就追不上了。”祁楚笑意连连地把弟弟往外推。
祁烈转身上了大乌云狮,临行前用威胁性的眼光又看了温兰一眼。
第三百七十零章 出城
有人说,人生经历过多少苦难,就会得到多少回报。
也有人说,人生的苦难不过是命中注定,少一分则欠一分,欠下的终究还是会来。
更有人说,福就是福,苦就是苦,绝不会此消彼长,善恶更是如此,因果有报不过是自寻慰藉,求个心安。
君不见,多少忠臣舍却残骨负污名,多少奸佞偷得富贵自逍遥。
譬如像温兰这般坏事做尽的人,霖州城中照样大难不死。
譬如朱芷洁这样心纯如镜的人,却不知不觉陷入了危境。
苏晓尘和朱芷潋俩人坐在船上,皆是思绪万千。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明,他们怎么也无法明白到底这神明是怎么想的。难道所有不通情理的事到最后便只能用一句“这就是命”来盖棺定论么?
然而他们现在哪有那么多余地去想别的,漆黑一片的太液湖上,自己究竟能逃向何方都未可知呢。
“小潋,这太液湖你了如指掌,咱们该去往何处你心里可有底?”
“有。”朱芷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好让苏晓尘不那么担心。但是究竟事情会如何,她并没有那么确信。毕竟,人心是会变的,有些事即使母亲早有安排,她也不能保证一定能顺利进行。
太液湖上没有巡逻的船,朱芷潋将小桨摇得极快。这艘船是她的心爱之物伴她多年,用得得心应手,全力划走之下,游于湖上的速度丝毫不亚于路上的马车。
不一会儿,小船已到了一处浅濑之处。
苏晓尘看到岸上一排宏伟的殿宇,依稀能辨认出那是太清岛上的太清九殿,“这里是什么地方?太清岛么?”
“这里离太液城门口已经不远了。”
“太液城门口?”苏晓尘一惊,城门口应当是把关最森严的地方,小潋如何会想从这里逃出去?不是有一堆密道么?为何不用?
朱芷潋看见他的脸色,已观得他心中所想。
“十之**的密道都在涌金门内,剩余的还有那么几条也都隔得甚远,想要赶过去很可能在入密道之前就被温兰的人给撞见。而且他一定以为我会选择从密道溜出去,现在肯定正加派人手在太液城中的各处搜捕我。他越是以为我不会堂堂正正地走城门口,那么城门口就越是安全。”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这个道理苏晓尘懂,但他不知道对温兰是不是真有用,何况城门口不可能没有守门兵士。
“大苏,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走城门口是我最有把握的选择,眼下只能一试……”朱芷潋指了指远处。
苏晓尘顺着看过去,只见门口列着上百人的兵士,穿的都是金羽营的服色。
守门的兵士甚是警觉,且城楼之上还有哨探之人,其实俩人离门口尚有五十步之距时,兵士就已经高声喊道:“来者何人?竟敢深夜闯门!”
朱芷潋并不答话只一味向门口疾走。
兵士见来人不说话,更加紧张起来,手一挥已是呼喇喇围成了一堵人墙挡在门口。
偌大的城门口顿时被拦得看不见去路,只能看见一道人墙。
“再说一遍,何人闯门,报上姓名!”
“碧海明皇朱芷潋。”朱芷潋答得一身正气,毫不畏惧。
顿时人群中一阵低语,显然有些动摇。
“朕要出城去,即刻开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但脚下依然未动。
“怎么?朕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么?”朱芷潋气势不减。
这时,人群后方走过来一人,步履坚定,神情严正,鬓角斑白,不苟言笑,正是九门提督陆文骠。他看清了来人,心下有了数。他对着朱芷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
“陛下,眼下已过丑时,夜深人静,不宜出宫。臣的职责就是守在此处,不得在宵禁之后让任何人通过,即便是陛下,也不行。”
朱芷潋脸色一变,喝道:“陆文骠,朕知道你尽忠职守,但朕也知道,你此生只奉一人之命,那就是碧海明皇,朕如今已登基即位,如何连朕的话,你都不听了?”
陆文骠微微一笑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您虽然已承大统,然而现在的碧海国已今非昔比,我陆氏能保得今日族人安泰,全要仰仗伊穆兰国的宽宏仁慈,既然臣答应了伊穆兰人要守住此门,就一定不会食言。”
“这……”朱芷潋心中一凉,陆文骠与陆氏其他子弟不同,深得母亲信赖。她原本预想他会本着一片忠心放自己出城,没料到他丝毫不买账,而且还将投敌卖国的话说得如此大言不惭!难道母亲看走了眼?
陆文骠说完,看了看朱芷潋身边的苏晓尘,好像刚刚察觉到他的存在一般,开口又道:“原来是尊贵的伊穆兰国主么?夜色浓重,臣不曾察觉。不知道国主这么晚了到这城门口,是想要……?”
说着,自笑了起来:“说到奉命,根据伊穆兰与碧海两国的协定,臣这守城之职是受于伊穆兰的大巫神,不过国主的身份要高过大巫神,如果国主有什么吩咐,臣自然是要照做的。那么现在臣再问一遍,国主深夜到此,是想做什么?”
苏晓尘与朱芷潋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转忧为喜,即刻答道:
“我与明皇深夜到此,是想出城去转转,请陆大人开城门放行。”
陆文骠环视了一下身后的兵士,大声道:“我陆文骠如今乃是降臣,不管世人如何看我骂我,我既然降了,就要忠君之事。你们方才也听清楚了,我今日并不是奉明皇命开的城门,而是奉了伊穆兰国主的命开的城门,事后若有人问起,你们皆是见证!”
兵士们都是纯正的碧海人,国破城落后对伊穆兰人已是心中忿恨在心,然而终是有些软弱不敢反抗,见朱芷潋想要逃出城去,虽不明缘由,但都不想为难于她,如今见主将暗中维护,都心中纷纷叫好,无不应允。
沉重的太液城门立刻被兵士打开,陆文骠显得漫不经心,闲谈般地问道:“不知陛下出城去是想要步行还是骑行,倘若不想走太多路,臣这里还有马匹以供驱驰。”
苏晓尘一听有马,忙不迭应道:“好,好!有马最好。”
即刻有兵士牵来了两匹马。
陆文骠亲手将缰绳交予朱芷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白日观礼的各邦小国的使节王公想必还有些滞留在落霞湾,也许他们可以提供些船只。”
朱芷潋会意,感激地投去一笑,也低声回到:“母亲没有看走眼。”
只是这一句,陆文骠浑身一震。
自上明皇被俘之后,陆文骠就再也没有机会与上明皇交谈过一句,上明皇的用意他只能靠揣度和猜测。然而自己的忠心却早已被上明皇看在眼里,甚至看来还早早地对朱芷潋暗中有所托付。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果然是知晓我的!
今夜放她出城之事,无论后果如何,我陆文骠都绝不后悔。
陆文骠再不说话,只目送着两人出了城,然后将大门再次紧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晓尘与朱芷潋出了城门,便策马向南狂奔而去。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急促的马蹄声回荡在夜中分外响亮。
“方才陆文骠暗示我说落霞湾处有船,我们应该尽快赶去城南,只要能找到船只离了国都到了水路上,温兰就寻不到我们了!”
“那个陆文骠没想到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降臣,却对你碧海朱氏忠心不二,真是难得的人才。”
“母亲把太液城门交给他那么多年,他从未出过半分纰漏。我也是赌他不曾变节,才敢走城门口这条路的。”
“原来如此……你母亲果然能识人断面。”
提到母亲,朱芷潋不由又一阵心痛,落下泪来。
陆文骠给的两匹马都是好马,脚下生风奔得极快,然而刚跑过朱雀四条,两人忽然听得头上数声鹰啼,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
朱芷潋不知何意,听在苏晓尘耳中却是脸色一变。
“不好……追兵要追过来了。”
“那是什么?”
“那是我姑姑神鹰营中的哨鹰,飞得又高又远,从上面看地下一览无遗。如果我们继续向南奔去,只怕还未到落霞湾,那哨鹰就已经把追兵引向城南了。”
“那怎么办?难道这哨鹰就避不过去么?”
苏晓尘略加思索道:“办法是有,但必须弃马。”
“这里离落霞湾还有三四里地,弃了马如何能来得及赶过去?不是一样会被追兵追上吗?”朱芷潋有些着急。
“哨鹰只能看到动的人,若悄悄伏在屋檐下,便可避开。咱们弃了马,然后让马向别的方向跑,哨鹰见了自然会把错误的方向回报回去,这样一来,追兵就被引开了。”
话音刚落,头上鹰啸声越发急促起来,显然先前的叫声又引来了更多的哨鹰,行踪已然暴露。
“原来如此。”朱芷潋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先摆脱这些哨鹰,咱们再想办法脱身。”
第三百七十一章 毛贼
俩人当即下马,对着马臀就是一鞭,那两匹马识得返途之路,即刻朝太液城门口奔回去了。
俩人再一抬头看去,果然哨鹰紧追不舍,跟着那两匹马折回了北面。
此时已近四更天,正是夜深人眠时,四下没有任何的声响,安静得有些让人害怕。
苏晓尘环顾了一下四周,想要看清方向,然而出了太液城他就是个路痴,看也是白看。
他忽然心念一动,问道:“小潋,金带巷离此处还有多远?”
“咦,国都里这样不出名的小巷,你居然会识得……金带巷离这里很近,只要向东南拐一个街口就到了。”朱芷潋朝左首一指,心里颇有些诧异,大苏明明不认识路,怎么会知道金带巷?
苏晓尘当即一拉朱芷潋的手,说道:“赶紧跟我来,也许我有办法了。”
俩人匆忙转了方向,拐进一条小巷。巷内漆黑一片,朱芷潋却绕来绕去极是娴熟。她自小就玩遍了整个国都,每一条巷子每一个路口都无比熟悉,所以哪怕没有灯光也全然难不倒她,反而给自己的行踪提供了最佳的隐蔽。
不过片刻,朱芷潋已把苏晓尘带进另一条羊肠小巷。
“这就是金带巷了,形似腰带,一共有六个巷口。你到这里要做什么?”
苏晓尘道:“快,帮我找一找,有没有一家豆腐坊!”
“这……”朱芷潋一看四周,头大了。
说是找豆腐坊,这深更半夜所有店铺的门户都已紧闭,若是白日里还可以看见门口的招牌,可现在这个时候早就都收了起来,如何能判断出这哪家是豆腐坊,哪家是香油坊?
然而苏晓尘不死心,依旧是一家一家看过来。
忽然他指着一户商铺说道:“有了,那一家多半就是豆腐坊!”
朱芷潋奇道,“这里没牌没字的,你如何能知道?”
“你看地上。”苏佑指着地上一滩白色的东西,蹲下身去。他用手划了一点伸到鼻子前嗅了嗅:“没有错!就是这里。”
朱芷潋依样也划了一点一闻,一股淡淡的豆腐清香。
原来是废弃的豆渣!
豆腐坊每日做豆腐,总会剩下些豆渣,虽然大多是拿去喂猪,但有时实在太多了,就直接弃了。朱芷潋想起自己也确实见过不少豆腐坊是直接将豆渣倒在门口,任由雨水将其冲入水沟。没想到苏晓尘竟然靠这个在这么多商铺里认出了豆腐坊。
苏晓尘急忙对着那户豆腐坊的门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门里面透出一丝光亮,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
“谁啊!”
“快开门!咱们之前在龙王庙前见过,你说以后有事儿可以来找你!”
门内之人显然是在思索苏晓尘说的是何时的事儿,好在这事儿也不算太久远,他立刻想起了在龙王庙庙前曾经打劫过的情景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出现一个人影,正是当日在龙王庙前讹诈苏晓尘的那个毛贼首领。
那首领一脸的谄笑,问道:“不知苏了个擦大人光临,有何贵干啊?”
苏晓尘又没法解释自己不叫这个诨名,但知晓这首领是混迹国都市井,也许真有办法能帮自己偷偷地逃到落霞湾去,只得敷衍应声道:“我们想去落霞湾,但是有人追赶,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我们一把。”
“好说好说,二位快请进里屋,我当然有办法。”那首领依然是堆着笑,举着油灯就将苏晓尘和朱芷潋往屋里引。
苏晓尘想也不想就要踏入门去,却被朱芷潋甚是警觉地一把拽住。
“别进去!他在说谎!”
“什么意思?”苏晓尘一脸错愕。
那首领见意图被朱芷潋喊破,忽然脸色一沉,将手中油灯一摔,大喝道:“兄弟们,快出来!生意上门了!”
顿时从屋内涌出来七八个喽??宋e ?/p>
朱芷潋冷笑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那日在龙王庙前的那几个毛贼,果然是贼性不改!”手中已探向腰间的银铃索。
那首领也嘿嘿一笑:“地狱无门你偏闯,既然撞在老子的门前了,怎会轻易饶了你。”说着把手伸入口中,吹了个极响的哨声。
苏晓尘和朱芷潋惊奇地发现,四周静悄悄的那些商铺忽然都有了动静,原本漆黑寂静一片三三五五地亮起了光,不过过了片刻,竟然都打开门走了出来,举着灯的人越来越多,眼见整条巷子里的人都聚拢过来,将二人围在了中间。
“你们……你们又想打劫?说吧!要多少钱,我给你们便是!”苏晓尘见势不妙,急忙问道。
首领哼了一声,指着苏晓尘大声道:“老子虽然只是国都市井里的一个混混,可也是有骨气的碧海男儿!你伊穆兰人霸我碧海江山,欺我国都百姓,老子恨不得把你剁成肉块!今天咱不管你是什么金刃王的侄子苏拉疙瘩还是苏个巴塔,总之一定要你血债血还!伊穆兰的骑兵咱干不过,砍了你这个落单的小子还办不到么?乡亲们!把他们给我捆了!”
苏晓尘急忙道:“我不是金刃王的侄子!”
“你还想骗谁?你不是金刃王的侄子,那莫大虬会对你那么客气?”
苏晓尘真是懊丧不已,这误会真是死也解不开了,而且说起来自己还真认过罗布为王叔,要这么说这首领还真不算冤了自己。
朱芷潋见众人围了上来,急忙喊道:“等等!我知道他的为人,他虽然是伊穆兰人,但是他从来都是护着咱们碧海国的,绝对没有欺辱我碧海国。”
首领瞟了她一眼,哼声道:“你又是何人?”
“碧海明皇朱芷潋!”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紧接着是一阵惊疑的窃窃私语。
首领却丝毫不信:“哈哈哈,你是明皇?你自称个朕就能成皇帝,那我说我是玉皇大帝你信不?”
边上一个大妈笑道:“你是玉皇大帝?正好跟你说一声,你们家王母娘娘呼噜声吵得隔壁睡不着,能不能管管?”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笑声,将朱芷潋的气势扫得一干二净,但她并不气馁,依然正色道:
“伊穆兰人夺我河山占我皇城,朕虽然登基不过半日,然而半分想要降服于伊穆兰人的念头也没有!如今上明皇已遭伊穆兰大巫神的毒手,朕拼死逃出皇城,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再建碧海。朕知道,国都的百姓此时也是生死之境,要抛下你们朕于心何忍?但是若不这样做,咱们就只能被困在这城中坐等被人鱼肉!所以朕发誓,为了这碧海的江山,为了你们,一定会尽快回来,把这些伊穆兰人一个不剩地赶出去!”
朱芷潋说完,又对着那首领道:“朕会观心,知道你现在依然是半信半疑,但朕现在手头有一样东西,你只须一观,便知道所言非虚!”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方玉玺,揭了绒布。所有人顿时觉得眼前一阵流光溢彩,灯光之下,耀眼夺目,先前的哄笑阵阵立刻转为惊叹连连。
首领被震慑在原地动也不动,身边早有几个小喽??裙蛄讼吕矗?谥写蠛埃?/p>
“妈耶,真的是玉玺啊。”
人群中还有人喊:“我认识她,她确实是明皇的三公主!”
惊恐的情绪很快蔓延遍布了整个人群,除了那个首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朱芷潋看向那首领道:“朕知道你是个有骨气的人,伊穆兰人来了,你还留在国都,要远胜过那些仓皇出逃的达官贵人们,你才是我真正的碧海良民!但朕现在确实要立刻赶往落霞湾,后面的伊穆兰追兵即刻就到,他们想对朕斩尽杀绝,你若有办法能出手相助,朕会记得你的这份情的!”
那首领指着苏晓尘和朱芷潋,似哭非笑地喊道:“你们……你们真是太会玩了,一会儿说是金刃王的侄子,一会儿又说是明皇,连玉玺都能掏出来!我能不能不信啊?”
“不能!”朱芷潋斩钉截铁地应道:“当然,如果你不肯相助,朕也不会勉强你,朕自己想办法去落霞湾!”
首领显然极是苦恼,见朱芷潋就要转身离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好吧好吧,我再信你们一次。王四,刘八!”
立刻有两人踏上前来,苏晓尘依稀能记得,就是之前在市井上盯上自己后又花言巧语把自己诱骗到龙王庙里的那两个毛贼。
“你们俩个找条隐秘点的小路带着他们去落霞湾。”首领接着朝其余人喊道:“其余所有人,立刻把消息散出去,让国都里各处咱们自己的兄弟们全都别睡觉了,赶紧起床一起拿着灯笼四处走,不到天亮别停下来!人越多越好。把那些追兵的注意力都给引开!”
所有人都齐齐应了一声,苏晓尘不由心头一震。
都说碧海人生性软弱,事事斤斤计较,只知道自己的得失,不管国家的损益,可是到了存亡关头,也不乏有这些节操之人。他们明明知道宵禁之后还四处游走是犯了禁,却依然肯舍命相救,只为给自己打掩护。
人的性子是刚是柔,有时也许只在一念之间。
第三百七十二章 拦截
刘八朝苏晓尘啐了一口,说道:“便宜你这伊穆兰小子了!”说完,又换了笑脸对朱芷潋说:“陛下,快随小人来。”
王四也啐了一口,却是啐的刘八,“妈的,你就该跟我姓,好事儿都让你给抢了。我来给陛下引路,你去前面探路去!”
刘八刚一瞪眼想张口回骂,王四立马说道:“不接受瞎哔哔,不然桃花楼……”
刘八立刻老实了,这桃花楼欠王四的花酒钱永远是个杀手锏。
先前那大妈又是一声高呼:“我老婆子今年快五十了,反正我家老头子死得早,我就没打算活那么久。何况这伊穆兰人一到国都,人都跑光了,我这腌菜坊的生意也没法做了,今天晚上我就跟他们伊穆兰人拼了!他们想要抓咱们明皇,我就偏不让他们得意!”说着,转身回屋去抱了一大坛东西出来。
有人问:“钱大娘,你抱的这是啥?”
“这是我腌坏了的咸菜,发馊了还没来得及扔,我这就给丢到大马路上去,臭死那些伊穆兰人!”
“好主意,我那儿还有些臭冬瓜!”
“哎,我铺子里还有臭鲅鱼,一起一起呀!”
苏晓尘瞧着简直觉得新奇,没想到这商贾成性的碧海人连造反都造得这么独树一帜,跟聚众赶集似的。
王四和刘八急忙朝右边一个巷口指了指,对他们二人说:“快别管他们闹腾了,赶紧走吧。”说着,先朝前带路去了。
苏晓尘悄悄向朱芷潋说道:“方才你掏出传国的玉玺来,你不怕被他们抢了么?”
“我观了那毛贼头子的面相,别看他一副市侩的样子,心却是好的。他若有歹意,你开口肯给钱的时候他就该漫天要价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他有情有义这一点,才能吆喝得动街坊邻居那么多人吧,所以我才敢拿出来。”
“你朱氏的识人断面真不乏用武之地。”苏晓尘不由称赞。
朱芷潋没说话,心里想的是,母亲的识人断面已炉火纯青,却也没能敌过温兰的狡诈,可见若只是识人心,远远不能护得住自己。还须得以攻为守,处处占据主动才是上策。
两人脚下不停,不过一会儿便转出了巷口。
又行了一段路,苏晓尘听得耳边隐隐传来水声,问道:“这里到了何处?”
“这里是柳条湖,绕过湖再走个二里地,就到落霞湾啦。”
王四的语气里甚是讨好,他见朱芷潋就在离自己不到数尺的距离,觉得心里一阵激动。张口奉承道:“没想到我王四还有一天能和明皇一起夜游国都,真是蓬荜生辉!”
大约是没学过几个成语,不知蓬荜二字作何解。不过好为人师也得分场合,苏晓尘终是忍住没去指摘他用错了词。
不料朱芷潋尚未答话,不知何处却想起了一阵女童般的笑声。
“蓬荜生辉?你用错词儿啦!我看你是屁股生疮才是真的。哈哈哈。”
王四不觉恼怒,大喝一声:“什么人。”
朱芷潋却脸色大变。
这个声音她已是再熟悉不过……
她高声喊道:“银花,出来!”
苏晓尘这才知道,原来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声音,就是银花。
只见月下闪过一个猴子般的身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公主啊,这么晚是去哪儿玩啊,也不叫上银姐我。”银花嘻嘻地笑着。
刘八骂道:“这三寸丁,怎么还喊公主,她可是明皇了!”
话音刚落,银花人影一闪,已是跳到了刘八的头上,拿起张东西往他脑门一贴,笑眯眯地说道:“送你一张好玩的。”
刘八还未回过神来,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顿时头上燃起一片绿色的火焰,烧得他惨叫声响起,回荡在夜里凄厉无比。
动作之快,下手之狠,看得旁边的王四心惊胆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银花却在一边拍手大笑起来:“绿了,绿了!这碧炎箔果然能把东西给熏绿啊,你们看他的脸,跟青蛙一样,太有趣了!哈哈,哈哈!”
苏晓尘见到刘八惨状,心下愤怒,吼道:“你这人真是歹毒之极,没想到温兰的回天丸会救出你这样的杀人怪物!”
银花一听他提及当年旧事,心中大怒,奈何苏晓尘是国主,终不敢对他怎样,只得哼了一声,撇开不理他,转头对朱芷潋说:
“公主……噢不对,明皇啊,跟银姐回去吧。银姐有好多好吃的甜食呢,这次保证不放药了。”
朱芷潋冷冷地说道:“我若是不回去呢?”
银花忽然变了脸,恶狠狠地骂道:“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里砍死你!你母亲害死了我妹妹铁花,现在你成了明皇,那好得很,这笔账就算到你头上来!”
“原来……你也有这副凶恶的嘴脸。这么多年,我竟然没发现。”
银花闻言一怔,跟变戏法似地又转成了笑脸,嘻嘻哈哈地从腰后一扯,只听“叮铃铃”几声铃铛声,正是独门兵器银铃索。
“这样吧,告诉你一件你很想听的事。”银花甩了甩手上的银铃,“银姐就说说,你的长姐是怎么死的,然后你跟银姐回去好不好?”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朱芷潋震颤不已。
长姐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朱芷潋已经想象了无数遍,不知道脑海中出现过多少可怕的景象,继而化作噩梦,时不时地纠缠着自己。
银花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张口憋了半天不说,把人憋得正难受时,才大声爆笑起来:“她是摔死的!”
“摔死的摔死的摔死的!你听清了吗?她是摔死的,摔成一团血肉,摔得腿断脚断脖子断,摔得连脸都看不清,噢对了,连同她肚里的孩子一起摔成泥了!”银花连说了七八个“摔”字,好像这样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铁花死在了霖州,从高高的阡守阁顶就这么摔了下来。银花没去过阡守阁的楼顶,听说和瞰月楼差不多高,于是她就知道了。
大概和朱芷凌的死状差不多。
妹妹……你就是太善良了。咱们都是温兰的弃子,换成是我,早就取了明皇的性命替咱们刃族的村子报了仇,再不济也逃得远远的,绝不会被明皇给暗算了去。你偏偏不答应……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朱芷潋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银花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狠狠地刺痛她,每一句话都是满满的恶意,她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这张曾经相伴儿戏多年的伪善面孔。
她伸手取出银铃索就要挥过去,不料一根更长的银铃索却比她更早出手。
竟然是大苏!
苏晓尘的这一根还是当年南华岛上林通胜所赠,但他从未学过用银铃索当武器,只会用来越墙过壁,当下朝银花甩去,也全不成章法。
银花轻轻侧身一避,自然是让了过去,然而烦躁的是她又不敢回手。
苏晓尘大喊道:“小潋你快走,她不敢拿我怎样,你说过的,要活下去!切不要与她继续纠缠!”
银花一听“活下去”这三个字,想起惨死的铁花,怒道:“你想活下去?这事儿可是难得很!我银花改主意了,今天就要你死。什么国主大巫神,全都给我一边儿去!我今日必杀你为我妹妹报仇,然后远走高飞看你们谁还能管得了我!”
说着已将铃铛掷了出去,正中苏晓尘的肩头,她对苏晓尘无冤无仇,终是下手没那么狠,虽然击中,只使了三分力。苏晓尘吃痛“哎呦”一声,蹲下身去。
朱芷潋见心爱之人被打中,明火中烧,手中连着三枚飞镖打了出去。
银花笑道:“你的功夫的都是我教的,这飞镖如何能打中我。”说话时已是一索刷去,将三枚镖尽皆打落。
朱芷潋知道伤不到她,依然是将银花教她的一招一式施展开来,她学得虽不多,但根基很稳,每一招都使得有板有眼。
银花一边避让一边称赞:“你的功夫好像好了一些,看来这些日子里练习得挺勤勉的嘛。”
朱芷潋不答话,却大喊道:“大苏,你快带着玉玺先走!莫要叫她劫了去!”
银花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现在也会骗人了,你故意这样说,那玉玺就一定是在你这里。”
说着探手伸向朱芷潋怀中。
不料朱芷潋早有防备,先疾退了两步,又大声催道:“快走!”
苏晓尘是聪明人,与朱芷潋又心意相通,知道她是想骗银花,当即一言不发,假装拔腿就要跑。
那银花见状,顿时以为玉玺真在苏晓尘手上,便回身去追苏晓尘,不料朱芷潋却趁势把银铃索当成暗器掷了过来。
银花嘿嘿一笑,身子如同树叶一般忽然朝边上飘走,银铃索扑了个空。
“你也就这点斤两了,还献什么丑,不如把玉玺交出来给银姐,回头还能换几个钱花花。”银花笑道。手中已是一张碧炎箔拴在飞镖上,想要对着苏晓尘后背掷过去。
忽然银花觉得脚下一紧,再看时,原来是先前被自己烧了脸面的刘八。
那刘八已被烧得脸上一片血,却死死地抱住银花的身子,口中咬牙喊道:
“你们快走!这三寸丁我拦着!”
第三百七十三章 舍身
王四起先被吓得腿软,他万料不到刘八平日里占尽小便宜,只爱偷鸡摸狗的人,今天竟然会如此气概。
银花顺手拿起飞镖往下戳去,然而她身子矮,没戳中刘八的脑门却戳中了他胳膊,那刘八疼得大叫起来:“啊啊啊,你们快走啊!王四你记着,我床角罐子里的钱,拿去给小翠赎身!你要是敢忘了,我就……”
话音未落,银花已是再次将飞镖插下,这一次准准地没入了天灵盖,刘八立时没了声息。
碧海男人一共四十多岁的寿命,王四与刘八从小就处了二十年,再怎么吵吵闹闹,已是秤砣不离,他忽然见到银花要了刘八的命,心头一阵剧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抬头大嚎一声,爬起身来就朝银花冲过去。
“奶奶个熊,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一时间已忘了银花的厉害,全无方才怯懦的模样。
银花怎屑与他纠缠,挣脱了刘八将身子一旋,已跳到了高处。
忽然她觉得情形不对,惊觉转身望去,不知何时朱芷潋竟然闪到了她的身后。
“缝影术?你怎么会……”银花大惊失色,她从未教过朱芷潋这等高深的功夫,然而她毕竟是雾隐流一等一的功夫,纵然骤逢生变,依然反应迅速,只是情急之下只能硬生生地朝后退去。
就那一刹那,朱芷潋将头一侧,把头上簪饰对准银花的面门,只听嗖嗖嗖数声轻响,数十枚毒针已追了过去,尽数打在了银花的脸上。
银花功夫远在朱芷潋之上,便是鹫尾本人与她对阵,这暗器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然而她正因为太清楚朱芷潋会什么功夫不会什么功夫,根本就没有料到她会使出缝影术,更不会提防她簪饰里还有如此隐蔽的暗器毒针。所以才会一时大意中了招。
何况当日林通胜在光天化日之下,全神贯注才接住了这一招暗器,如今夜色暗淡,银花如何能看得清这样的偷袭。
朱芷潋一见得手,终于放下心来。那毒针上浸满了鹫尾亲手炼制的铃兰荨鬼毒,不过片刻便会使人浑身无力,麻痒难当,犹如废人。她面对银花出手,实是半分赢的把握也没有,只是趁着刘八抱住银花的空档,急中生智将缝影术和鹫尾当日赠予自己的暗器合起来用,这才侥幸得了手。
苏晓尘急忙赶到朱芷潋身边,关切地问道:“你可有伤到?”又转身看那痒得满脸打滚的银花,奇道:“她怎么了?”
“我没什么大碍,她么,中了铃兰荨鬼毒,一时三刻有得受了。”
朱芷潋转头看向墙角,王四正抱着刘八的尸首痛哭不已。
“刘八……我说怎么你每次去百花巷找小翠喝酒都让我掏钱,你占了老子三年的便宜,就为了攒钱给小翠赎身?我去你娘个大头菜,你不会早说啊?你现在把钱留给我管屁用,小翠喜欢的是你这个小白脸,又不是我!我给她赎身她也不会跟我过日子啊。”
王四伸手去摸刘八那血肉模糊的脸,发现已是没一处好肉,嚎啕大哭起来:“你说你就这一张小白脸比我强……可你现在连脸都没了,以后还拿什么跟我争小翠!傻不傻啊!”
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夫妻或是手足,却总与自己同呼同息,平日里也许不觉得,忽然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好像自己的身上被切走了一部分,且留下的疤痕,再不能复原。
苏晓尘看着王四和刘八默然不语。
毛贼如何,王公又如何。
情深之处,岂分贵贱?
那王四哭到一半,忽然一抹眼泪,放下刘八,从地上摸到一把方才打落的飞镖,朝着还在地上瞎哼哼的银花走去。
“老子今天就要替我兄弟报仇!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三寸丁,捅了你。”
银花反而叫了起来:“快!快!快杀了我吧,这荨鬼毒实在太难受了!早死早超脱。”
朱芷潋喊道:“慢着。”
王四怒喝道:“怎么?你不让我杀?”
“不是,只是你现在杀她,她反而高兴,让我来教你一招。”
王四一愣,“什么招?”
“银花别的不怕,只怕一样东西。”朱芷潋指了指边上的柳条湖面,“水!”
银花在地上听到,顿时哆嗦起来,不过她本来就已经中了毒后哆嗦个不停,看起来倒也没什么分别。
“果真?”
“她是伊穆兰人,水性极差,你把她丢水里,只怕还没淹死,就先吓死了,岂不胜过你一刀给了她痛快?”
“朱芷潋!你好歹毒!竟然用这一招来对付我!”银花大叫起来。
“银花,你教了我这么多功夫,你也杀了我长姐,你我之间的恩怨难厘,不过今天我把这个报仇的机会留给别人,你就好好地到湖底去悔过你的那些罪孽吧!”
说完,朝王四一点头。
王四会意,从地上一把拎起银花,就像提着一只幼崽。银花口中乱叫,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王四把自己拎到了湖边。
“朱芷潋!你变了!你现在也变成和我一样,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物了!你将来的下场,一定和我也是一样的!哈哈哈,哈哈哈。”银花歇斯底里地笑着,脸上还密密地插着银针,月色之下看着甚是骇人。
她笑得极是欢快,全无朱芷潋说的惧意。
怕水又如何,铁花和爹娘相聚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那一副回天丸,本就不该分开。若都让她服了,也许……
银花没有更多的机会去思索这些,她听到王四咒骂了一句,然后抡圆了膀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自己举起来朝湖心使劲丢去,只听耳边一阵风声,身子已腾空而起,紧接着浑身一凉,湖水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口中鼻中灌了进来。
她嘴角泛起最后一丝笑意,闭上眼睛竭力向怀中摸去。
妹妹……姐姐这里有桃脯,分一半给你吃好不好?
“噗通”,三人看到远处激起一片水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王四望着湖水黯然道:“你们走吧,沿着湖边再走一点点路就是落霞湾了,我得背我兄弟回家去。”
到了柳条湖畔,朱芷潋已经认得路了,其实王四指不指引都没什么问题。眼下见他神情,知道是悲痛到了极点,只好宽慰道:“连累了你们,实非本意,等我有朝一日回到国都,定然重新厚葬他!”
苏晓尘也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
王四已是无力应答,又指了指前方,示意他们不要拖延赶快走。
远处巷角边,两个不易察觉的身影一直掩在暗处。
直到看着朱芷潋和苏晓尘俩人消失在夜幕中,才从巷中现了身。
“大虬,果真不用去湖里救银花么?现在救的话,还来得及。”郝师爷低声问道。
莫大虬笑道:“救她?岂非多此一举?自我任了族长之后,她面儿上听话,背地里可没把我当回事儿,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毕竟知道咱们的事儿太多了,又能直接把消息递给温枢密,有她在,咱们这日子总是过得不舒坦啊。”
郝师爷听了没说话。
莫大虬说的是实情,银花向来个子小脾气大,除了温和,谁的帐都不买,而且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她对上次自己暗地里去宝坻城救人的事知道多少。有她在,确实如鲠在喉。然而终是这么多年共事下来,看着她被人丢进湖里,也有些于心不忍。
莫大虬继续说道:“老郝啊,我知道你心肠软,可是我莫大虬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想,国主毕竟是出手救过我爹娘,趁这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这个人情,不好么?”
郝师爷终于点了点头,他回忆起宝坻城被困在罗布眼皮子底下的那些事儿来,背上犹自冷汗一片,可他忽然又觉得有些疑问。
“大虬,你让银花今日来奉命拿人,那假如说今天银花未失手,或者说她不失手的可能更大一些,那方才这局面你当如何呢?”
莫大虬忽然嘿嘿一笑道:“恩,总是要报的嘛!”
郝师爷见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正疑惑不解时,忽然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
莫大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银花活下去!
哪怕银花拿了那二人,他也会现身假意接手过来,然后背地里暗算了银花的性命。
不会有错!以他原先的计划,一定是想等银花得手后再现身出其不意地杀了银花,再把那二人放跑,那么国主就更是感恩在心。其实放走二人报恩事小,来取银花性命才是目的。所以这才和自己埋伏在巷角,他压根儿就不是来监视的,而是来暗算的!
这心思……比起当年的罗布也分毫不让!
郝师爷微吸一口冷气,眼前的莫大虬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是昔日那个笑脸捧尽息事宁人的小总管了。
“师爷啊,咱们接下来的事儿还多着呢,就别操心这些人了。碧海人不是有句话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国主也好明皇也罢,随他们去吧。我莫大虬情义已至,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造化了。”
说着,笃悠悠地拐回巷尾,哼着小曲往回走。
第三百七十四章 落霞
郝师爷依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大虬,那你是怎么知道国主会去金带巷找人的?”
莫大虬嘿嘿一笑:“老郝啊,这就好比咱们商馆卖东西,初次来店里的客人本来没打算买的,你也不知道他想买啥,那你该怎么办?欢迎他下次再来?”
郝师爷奇道:“那可不?”
“哈哈,我不会这么做。我会告诉他,这儿的东西虽然齐全,但有个卖得好的东西今儿缺货,下次来了不妨看看。这就等于告诉他,有钱也别挑花了眼,有样好东西下次来值得你买,在他心里先存个念头。”
“那下次他再来时?”
“嗯,多半就会一进店就问我那好东西到货了没。然后我再提价卖他,嘿嘿。”
郝师爷还是没明白,这生意上的道理他懂,可这道理搁今天和国主有什么关系?
莫大虬见他依然疑惑,笑道:“这就好比国主其实不知道该往哪儿逃,但是我若是之前就跟他说,金带巷那边有一人能帮你,你说他会不会去?我这么做看似是在帮他,其实就是为了哪一天遇上今天的这局面,省得我大海捞针去猜他往哪儿逃。”
“你什么时候跟国主说金带巷那儿的人能帮他了?”
“当初把那群毛贼指给国主的时候。”
郝师爷掐指算了算,“那群毛贼在龙王庙绑了国主的事儿……这都过去快两年了,你总不能从那时候就算准了国主要从国都逃出去吧?”
“那当然算不到。可是有些事儿你得未雨绸缪先备着,就好比那来店的客人,也可能下次真不来呢?这谁说得准?可甭管来不来,我不过就是顺口一句话,做生意嘛,可不就是如此么?”
莫大虬说得甚是轻松,全然不像是在亲历了一桩刚刚发生在眼前的凶案。郝师爷则心中暗自感服,这年纪轻轻就能接任刃族族长,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俩人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柳条湖畔,自回商馆去不提。
这边苏晓尘与朱芷潋正加紧脚步向落霞湾赶去。
从太液城门到朱雀大街,再到金带巷、柳条湖,这一路上绝不太平。眼见离落霞湾越近,朱芷潋就越是不安。
按理说即使是半夜,这码头处也应该是挤满了出逃的船只和人群,如何会如此的安静?
苏晓尘与朱芷潋一样,也颇为担忧,他想的则是这追兵中刃族和鹰族的人都已现身过了,唯独还没见血族的人。血族的骑兵迅疾无比,温兰没有可能不让血族出手来追,可到现在也没有遇上,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血族已抢先一步到了落霞湾!
俩人急匆匆地离了柳条湖,从湖边的小道一头扎入了一片民居,朱芷潋靠着自己从儿时便攒下的记忆,带着苏晓尘从那些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穿了出去。一路上漆黑一片,苏晓尘紧紧抓着她的手,唯恐不小心走散了去。
就这样,又走了半炷香的功夫,苏晓尘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是出了巷口到了落霞湾前,面对着的正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船……哪里有船?
陆文骠说也许还有些小邦的船只,得赶紧好好找一找才是!
然而俩人左右望去,湾内七八个码头边竟然连一艘船都没有看见!
这……绝非偶然。
朱芷潋正暗暗心惊,不知是何道理,却见苏晓尘一脸苍白。
“大苏,你怎么了?”
苏晓尘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左岸边。
朱芷潋这才发现,原来左岸边上竟然密密麻麻地列满了一队骑兵。
“是烈叔……他,他居然亲自来追我了。”苏晓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想要摆脱祁烈的追击,眼下就凭他二人,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祁烈显然也瞧见了他二人,作了个手势,命兵势原地待命,自己则纵马奔了过来。
不一会儿,他奔到了苏晓尘跟前,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行了礼。
“国主,这是打算离我伊穆兰国而去么?”
“烈叔,我……”苏晓尘一时语塞,这句话大巧不工,不似温兰那般巧言令色,但正中自己的要害。
国主弃国出走,怎样的理由才算正当?如果说出来的理由过不了祁烈这一关,只怕他也不会再对自己客气。
“怎么?说不出理由么?”祁烈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他指了指朱芷潋道:“莫不是你也要像当年你父亲一般,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把整个伊穆兰都撇在一边?你父亲所做过的糊涂事,你还要再做一遍吗?”
“不!不是这样的!烈叔……”
“那日宝坻城外,你与我击掌为誓,你说你有奇策可以两全,既保我族人温饱安泰,又可铲除奸佞,所以我才一直都暗中护着你。可你今日竟然不辞而别,我知道,这里面定有我姐姐在你耳边教唆了你不少任性的心思,然而你终究是国主,是个男人!岂能像小孩子一样随性而为?你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与我昔日之誓又当如何?你说,如果说得不能让我祁烈信服,即便你是察克多的儿子,我也不会再留情面!”
苏晓尘从未见祁烈对他这般神态过,说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是假话,只是他向来是个磊落的性子,他心想,好歹祁烈与朱芷潋之间无冤无仇,就算不肯放过自己,至少以祁烈恩怨分明的性子,劝说他放小潋脱身大约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走到祁烈跟前,黯然道:“烈叔,我知道我是国主,该有国主的思量。可是你看我现在除了国主的名头,果真还有国主的分量吗?我没有!温兰弄权,我无力抗御,只能任由他随心所欲。我想要阻拦他的事,有哪一件是办到过的?我还算个国主吗?”
“难道因为这样,你就要走?”
“烈叔,其实身不由己的不止是我,你又何尝不是?你勇猛无双,一族之长,然而你不愿意做的事,温兰却能让你做了十几年,你想要的东西,温兰却总是挂在高处让你看得见拿不到。烈叔,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现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你我依然还会是温兰的棋子……”
“不会的!温兰答应过,开了春就把宝坻城让出来。他若食言,我这次定不会饶他!”
“烈叔……他永远都能想出办法来搪塞你,欺骗你,徘徊在你将怒未怒的那条底线边。我们每一分的能耐都被他拿捏得太准了,其实何止是你,我姑姑珲英,我自己,连同新任刃族族长的莫大虬,不都是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受制于他?”
“我知道温兰那老狐狸是不简单,可是你就这样走了,温兰岂不更是无法无天了么?”
“烈叔!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苏晓尘指了指岸边的那群骑兵,大声喊道:“温兰已经无法无天了,我是国主,你是族长,可是只要他一声令下,你不也照样带着自己的骑兵替他来追我吗?我走或不走,他的权势还会比现在更嚣张吗?连烈叔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能差使得如此顺当,我又如何能抵挡他说个不字?”
祁烈听到此处,不由捏紧了拳头,他说得没错,哪怕就是出城前一刻,自己的姐姐也还被拿捏在温兰手中,自己手下好歹还有五千的骑兵,他有什么?不过是空有一个国主的头衔,手中没有一个兵,要他去对抗温兰,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可你终究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你走了,伊穆兰国怎么办?就这么临阵退缩,并非大丈夫所为!”
“烈叔,我不会只是一走了之,父仇在身,此生绝不敢忘。我只是不能像皮影戏一样再继续忍受充当温兰的一个牵线人偶了!可是,烈叔你一定要相信我,有朝一日我定会想办法再回来的。我不能再继续呆在温兰的身边,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和我父亲一样,不知何时就又遭了他的暗算,他的蛇蝎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祁烈显然陷入了矛盾,他清楚眼前这个孩子的处境,可是他又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任由他离去,实际上他也希望苏晓尘能给他一个信服的理由。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让兵势涌过来将二人一举拿下。
可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有意放了这两个人,他要如何向温兰交代?毕竟众目睽睽,想要瞒过去,是不大可能的。
朱芷潋静静地站在一旁,她既听不懂俩人的对话,也没有苏晓尘那么着急,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紧张。
因为她从祁烈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这人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抓人。既然如此,那就让大苏和他聊个够吧。
不过很快,她便没有那么淡定了。落霞湾的右岸边传来了整齐的步伐声,紧接着,她看到整队整队的披着金甲的兵士出现在远处,手中的金矛和金刀,比起以前在商馆中见过的金刀护卫的阵势要大上不知道几十倍!
第三百七十五章 绝处
“大苏……你快看!”
苏晓尘和祁烈转头望去,都暗叫一声不好。
金甲大军……这莫不是!
“不会错,是温兰亲自带兵来了!”苏晓尘惊呼了一声,祁烈更是暗暗叫苦,这下如何是好?若温兰在,自己想要放人则更是说不过去了。
金甲兵越涌越多,渐渐地整个右岸都占满了人,无论是身上的铠甲还是手中的武器都是金色一片,好不排场。虽然还未看到领头之人是谁,但这阵势已是温兰亲自领兵无疑。
祁烈暗忖,温兰果然还是疑心于我,怕我暗中放人!
苏晓尘与朱芷潋此刻已是绝望心起,后有追兵前无路,没想到逃了一路,眼看就能逃离国都,却会被困在这落霞湾边。
苏晓尘咬咬牙,沉声对朱芷潋道:“小潋,你听我说,如果我二人还想要逃,一定是逃不走了。但若是我去与温兰周旋,你水性好,趁着天色未明,也许跳入水中还能逃走!”
“不,大苏,我发过誓,此生再不会和你分开!”朱芷潋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但心意甚是坚决。
苏晓尘望向天边,说是天色未明,其实天边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想要趁夜色逃遁,怕也是做不到了。何况岸边这么多双眼睛,水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小潋就算跳入海里,也没可能不被人看见。
“小潋……”苏晓尘轻轻抚向朱芷潋的耳边,“你别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嗯……我信你。”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忘了惧意,眼中只有对方。
苏晓尘解下腰间的那个小号角,上次吹响它的时候还是在茫茫大漠之中,号角声奇迹般地救了他一命,转眼又到了危急关头,也许……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天意了。
他握住号角朝天使劲吹了一声,号角的声音浑厚而沉重,传得极远,隐隐中还透着一分悲凉。
不知道当年的父亲被劫持在蚩骨山下时,是不是也如今天这般的绝望……
号角声尚未消逝,忽然岸上的兵士中有了些骚动,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惊呼起来。
祁烈察觉到了左岸的异动,仔细听去,分明是自己的兵士在那里大喊:“快看海里!有妖怪!好大的妖怪啊!”
苏晓尘和朱芷潋不禁转头望去,只见海里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影子,影子很快就浮出水面,犹如一条黑色的海蛇,蛇身飞快地扭动,向着岸边游来。
兵士们的纷乱和惊惧很快便蔓延开去,
“是蛇!妈呀!这是蛇精现形了吗?”
“还是黑色的!那蛇还在动!”
惊叫声此起彼伏,勇猛无比的血族骑兵阵已全然止不住从岸边往后躲避的脚步。
血族人不怕蛇,蚩骨山下的胡蛇到了冬日里更是被拿来当拐杖用。可是眼前浮出海面的这黑色的巨蛇,实在是大得吓人,且扭动的身躯犹如噬人的妖怪,怨不得那些兵士生了恐慌之意。
苏晓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朱芷潋却已喜极大喊起来:“蛇形舰!是秋月的蛇形舰!”
很快,两条,三条,越来越多的黑影浮出水面,最后足足有九条黑色如海蛇般的船舰就这样忽然出现在落霞湾,将岸边的兵士震慑得面面相觑。
船?这是船?不是妖怪?
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几艘长相怪异的船!你们如此怯懦胆小,哪里还有我伊穆兰人的武勇和荣耀!”
说话的正是大巫神温兰!
他纵马岸边,高声指着朱芷潋喊道:“碧海明皇,你置两国盟誓于不顾,挟持我伊穆兰国主连夜出逃,实是背信弃义,人神共愤之举!众将士听令,速速将此人缉拿归还,护我国主安危!”
此时,最先前的那一艘蛇形舰已经离岸不远,甲板上忽然打开一个口子,跃身跳上来两个人,一位是身材修长的男子,一身灰色长袍飘逸出尘,腰间是一把极长的佩刀,另一位则是名千娇百媚的华服女子,一手持着一把花鸟扇,另一手却挂着一把银铃索。
朱芷潋的心情激荡到了极点,她泪水盈动,挥臂大呼道:“秋月!鹫尾!我在这里!”
温兰身边的温和闻之色变,低声道:“兄长,原来这便是琉夏余党了,可惜林通胜此刻正在宫中看守祁楚……”
温兰哼了一声:“不过是区区余党,看这情形,量其也不过几千人,且他们不过是有船而已,我们只在岸上,他们又能怎样?”
说着,手一挥,喊道:“来人,护住国主,将碧海明皇拿下!”
这边秋月实与鹫尾萤早已从船头纵身一跃上了岸,护在朱芷潋的身边。
苏晓尘惊问道:“小潋,他二人是谁?”
秋月实初见苏晓尘,见他与朱芷潋两两相拥,已猜到他便是朱芷潋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苏学士,心中滋味繁复非一言可尽,但仍是抑住思绪,当下略一躬身道:“在下琉夏国筑紫守秋月实,特来相助,此处非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先上船。”
祁烈在旁见他二人上岸的身手就知道是身怀武艺之人,然而上了岸就要把人送上船,显然是未把自己放在眼里。他本来就因追击苏晓尘之事心情郁躁,这一下更是有火没处发,当下顺手从背后取出那把“落日”弓,对着秋月实便挥了过去。
秋月实起初上岸时看见他身高如巨神,便留了心眼,他只道如此身形的人定是一举一动笨重得很,不料那落日弓挥来却迅猛异常,且风声骤起,心下一惊,急忙朝后一跃躲了过去,只听一声金玉,手上的灵刀荒鹰自然而然已出了鞘!
秋月实是琉夏国的刀剑高手,师承刀神真壁,绝非等闲之辈。高手对阵之时,往往刃随心动,对手的实力有多强,刀刃自然会做出反应。此时荒鹰不仅出了鞘,还微微作颤,显然已经是紧张到了极点。
这人是谁?尚未亮兵刃只是将弓一挥,就能将荒鹰的气势都压制住?
秋月不由又退了两步,他生平对敌鲜有骇意,但眼前他已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祁烈,一刻也不敢松懈。
鹫尾在一旁比秋月更惊惧,她从未与伊穆兰人交过手,暗忖这才刚刚上岸就遇到个如此鬼神般的人物,殊不知她遇上的这位莫说是伊穆兰的无双之勇,就连全天下怕是也难觅敌手的祁烈。
她心思敏捷且护主心切,怎肯让秋月吃半分亏。眼见祁烈执着一把黑弓,心想他若是敢拔箭,自己便用缝影术转到他背后,然后抱着他引爆雷火珠!
危急时刻,她不会考虑任何人,甚至不会去想这雷火珠会不会殃及身边的朱芷潋或是苏晓尘。
伤害秋月君的人,都得死!
一时间场上的气氛犹如天干物燥的火药库,只需一点火星,便会被引爆。
朱芷潋与苏晓尘见状急忙同时喊道:“住手!”只不过苏晓尘情急之下喊的是伊穆兰语。
远处温兰听见,不觉一皱眉道:“怎么……国主的伊穆兰语进步不小啊。”
那边金甲兵已是奉命涌了上来,见秋月实一人立在边上落了单,便将他团团围住举起金矛一同刺去。苏晓尘正担心他寡不敌众,忽然见他改单手持刀为双手,将那把灵刀荒鹰朝空中划了个银色的半弧。
大?o密妙流十二刀------千魂斩!
朱芷潋记得那一夜,秋月正是用这一招以寡敌众,斩断伊穆兰商馆护卫的金刀和臂膀无数。
荒鹰的刃光犹如划破天际的闪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都没有看清秋月的身影,一同刺出的六柄长矛已齐齐被斩断,紧接着那荒鹰的锋刃顺势回走,划出又一道银弧,甚至连半分声息都不曾听见,六条胳膊就被削落在地!
随即一片哀嚎声起,那六位兵士的臂膀处已是连手带甲被削断了去,喷溅出来的血水甚至将身后兵士的金甲都染成了红色,众人顿时惊得再不敢上前。
苏晓尘见秋月实出手如此凌厉,正目瞪口呆时,水里又浮出两个脑袋,大声叫道:“公主,快上船呀,再不走,要被呛到了。”
“是呀是呀,公主别管他们了,船上有菱角,阿藤都剥好了。”
正是久违的阿葵和阿藤。
朱芷潋闻言,急忙拽起苏晓尘就往船上走,她知晓凭秋月和鹫尾的本事,应当是能全身而退,且她以观心术看了看祁烈,并未察觉有什么敌意。
果然,祁烈在旁见温兰威势凌人,想到苏晓尘方才的那席话,越想越是心寒。
或许真的应该放手让这孩子自己去闯一闯。
他既然有心放人,便未加阻拦,只默默地将落日弓重新悬在背后。
那一边温兰如何肯罢休,大怒道:“所有人,敢退一步者,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只听银铃般的娇笑声响起,鹫尾如同一只花蝴蝶般地跃在空中,朝金甲兵人群最密集处丢了颗雷火珠下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逢春
只听一声巨响,岸边凭空被炸出了一个大缺口,顿时炸死一堆兵士,还不算被炸下海又不识水性的,只在水中扑腾。
此时朱芷潋已将苏晓尘拉上了甲板,见岸上雷火珠爆炸后一阵浓烟,心想阿葵说的果然不错,晚一步真的要被呛到了。这边阿葵和阿藤也已从水里爬上了船,笑嘻嘻地拉着朱芷潋公主长公主短,仿佛眼前的那些刀光血影与她们全然无关,甚至连边上的苏晓尘都视作无物。
小姑娘们总是有些小性子。
定是这个什么苏学士害得公主朝思夜想还四处奔波吃苦头!这种男人有什么好?还不如我家的筑紫大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武功超群样样全能!
温兰见自己的金甲兵吃了亏,怎会甘心,转身对温和说:“去,快将先前落霞湾上收缴的船只调派过来!我就不信拿不住他二人!”
温和刚要转身去调船,只听越来越多的兵士惊呼起来,好像又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时天色已是大亮,将整个落霞湾照得一览无遗。温兰放眼望去,忽然心头一震,这……这怎么可能?
他仔细盯着远处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惊愕。
鲲头舰!
如此巨舰来到国都却不为人知,定是趁着先前夜色未明时悄悄驶入的落霞湾,如今天色一亮就忽然出现在眼前。
温兰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蛇形舰,鲲头舰一起出现在落霞湾,这绝非巧合,也更不会是临时起意。
从嘉德殿加冕观礼、到沐恩院灌药逼死上明皇,再到连夜追击苏朱二人,不过是一日之内的事,琉夏余党和南疆总督府的反应再如何迅捷也不可能立刻就能赶得过来。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早已候在了落霞湾附近……
是谁能有如此的盘算?是柳明嫣?还是朱玉澹?
可是听林通胜说起过,那南疆总督府和琉夏余党不是水火不容犹如猫捉耗子般的关系么?如何又能联手在一起来对付我伊穆兰?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媾和于一处的?
无数的疑问从温兰的脑中闪过,他越来越确信的是,碧海明皇可能真的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也许这朱玉澹的心思和她母亲一样,就算是死了,也依然能埋下摆布活人的计策!
温和在一旁见兄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知道此时就算是兄长也已陷入两难的境地。
看着朱芷潋逃向鲲头舰?那必然是纵虎归山。且一旦苏佑跟着上了船,那么国主出逃的事又如何向举国交代。等待伊穆兰国的又会是三族各自为政的分裂局面,而这一次兄长未必还能像以往那样继续号令鹰族和血族,因为他手上已失去了把控两族人的筹码。
可是眼下又能怎样呢?
如果说凭着手头的兵力和缴获的碧海船只也许还能追击一下这琉夏余党,那么面对这鲲头舰则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白沙营虽然人数没有金羽营那么多,但也是南北齐名的战力。想要上岸来战伊穆兰方是不惧,可想要上船入海一战,那简直就是送死。
不止如此,温兰和温和都知晓鲲头舰的厉害,更知晓舰上的火炮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整个落霞湾轰成平地。就算是死了心放弃追捕朱芷潋,也不能继续呆在这落霞湾,得赶紧撤退!
须知这落霞湾的兵士里是他刃族全部的兵力,加上祁烈的五千骑兵,说是伊穆兰的根基也不为过,要是就这样被几发炮弹给轰得灰飞烟灭,那可是阴沟里翻船了。
温和轻轻地劝了一句:“兄长……”
温兰很是烦躁地打断了他:“我知道!”
再不情愿也没有办法,眼见那鲲头舰越驶越近,舰身上的火炮似是已对准了岸上!温兰几乎能感到自己的汗毛都开始竖了起来。
他终于恨恨地喊了一声:“所有人,即刻退回城中,快!”
伊穆兰的兵士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朝北逃去,不管是近处的黑色蛇形舰,还是远处如山一般的鲲头舰,都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的战舰,且跟前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无不让不识水性的人胆战心惊,早没了战意。
祁烈却依然立马站在岸边,与甲板上的苏晓尘对视着。
孩子,也许烈叔替你打算好的路确实行不通,抱歉的是烈叔也无法告诉你该走什么样的路,因为他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祁烈见那一边秋月和鹫尾已与金甲兵撤手罢战,正赶着上甲板。这一次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只是看了他二人一眼。
秋月则略点了点头,似是对他的放行表示谢意。
祁烈眼见那蛇形舰就要离岸而去,他终于决了心意。他忽然口中哨声响起,胯下的大乌云狮跟着嘶鸣了一声。
紧接着,从远处极快地跑来一匹骏马,正是苏晓尘的爱骑小乌云狮。
小乌云狮跑到岸边,把头蹭在大乌云狮的耳边似是有些恋恋不舍,然而大乌云狮依然嘶鸣不断,似有催促之意。
终于,小乌云狮不再犹豫,它后撤了几步朝蛇形舰奔去,马蹄踏到岸边时忽然凌空一跃,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看在秋月眼中不禁暗叹一声,好神骏的马!
苏晓尘见小乌云狮踏上船来,又惊又喜,这匹马与他已相伴多时,虽然每次见了大乌云狮都会抛下他一阵,但今天竟然肯选择追随自己,不禁大为感动。
祁烈抚了抚大乌云狮的鬃毛,叹声道:“就让孩子们自己闯荡去吧,咱们终该有放手的一天,是不是?”
于此同时,落霞湾西侧的一座丘陵上,几个身着猎装的勇士正登在高处往下看,此处虽不甚高,却能将落霞湾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为首的一位女子,正是鹰族的族长珲英。她看着苏晓尘上了船,又看着那匹小乌云狮跟着跃上了甲板。
赫桂嬷嬷在一旁问道:“族长,真的不用再劝一劝国主吗?”
珲英黯然道:“劝了又如何……他在这国主之位上哪里还有国主的尊荣,简直就像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温兰当年那样用计谋将察克多困在帕尔汗宫,今天又何尝不是想用同样的手段将这孩子困在太液城?我已经痛失了兄长,不能再眼见这个孩子一步步地被温兰荼毒下去。他走了也好,至少不在温兰的把控之中,也许能更自由自在一些。咱们鹰族人,不能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就等于失去了一切。暂且就先由他去吧……”
说着,也将手放入口中吹了一声哨。
空中盘旋的数只鹰中,立刻有一只小鹰飞落下来。
珲英望着那只小鹰炯炯有神的眼睛,伸手从行囊中取出一物,塞在了那鹰嘴中。
“好好衔住了,去带给你的主人,然后跟着他,保护他,再也不要回来了,知道吗?”
小鹰似懂非懂,顺从地低下头,紧紧衔起那颗碧绿晶莹的小石头,然后双翅一展直冲天空,很快便折转了方向,向苏晓尘在的那艘蛇形舰飞了下去。
“赫桂,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珲英望着那只小鹰,淡淡地说道。
赫桂立在身后,低头恭听。
“他是国主,但他首先是咱们鹰族的勇士,是一个男人,国主之位对他来说得来得太容易,也许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咱们的神鹰不也是这样么?要想入神鹰营之前,总得先放出野外让它历练几个月,不经历些风霜雪雨,哪里能够挺得过后面的凶险困难呢?说到底,还是咱们太过慈母心切,护得紧了。”
“可是……您真的就忍心这样放任国主离去么?要不要奴婢暗中……”赫桂与珲英的年纪相仿,在她的眼里,苏晓尘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珲英放心不下,这一点她能察觉到。
珲英摆了摆手:“不,这一次我想让他自己试一试。”
她看着那艘蛇形舰离岸边渐渐远去,伸手轻轻挥了挥,似是在作别。
世间百禽,无不俯首向东朝凤,惟有雄鹰桀骜,顾首向西。真正的鹰王,栖于枯崖,行于九霄,不争朝夕,不王而王。
孩子,姑姑愿你能早日成长为真正的王者,凌驾于碧空之上,不王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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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道路中有理想的规划,就必然有突发的意外。
没有什么事会中规中矩地匀速进行,自己的一次小小抉择也许就是某个蝴蝶效应的开始,继而动荡整个未来。
随着第二十七卷《孤魂承双脉》今日收卷,卷中收录的亡魂之名又多了几个。他们中的有些人也许是临死才知晓真相,有些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甚至还有些人的故事不过是寥寥数语便被湮没其中,但他们承受的悲痛并不亚于任何一个身份显赫的角色。
太液城落,碧海国破,旧的势力已经冰消瓦解。然而随着鲲头舰和蛇形舰的出现,新的势力正在渐渐集结。在碧海明皇殒命太液湖的同时,苍梧国万桦帝都内的谋局也在步步紧逼地进行着。欢迎明日继续关注第二十八卷《叶落霜满天》。神州历史的下一页,依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