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互诉
苏佑的十六引车辇就候在殿外,赫萍与赫琳秉承他的意思先将朱芷潋扶上了车,刚要跟着随行,被苏佑伸手止住:“你们不必跟着,去殿内告诉大巫神,这一来一去须得耗上不少时辰,他若是等不及,也不用干坐在这里,和众人先散了等明日再说不迟。”
赫琳一听不许跟着,脸上颇有些失望的神色,她入太液城时见各处亭台楼阁宫宇连绵,已是大开了眼界,听说还能入涌金门去,暗自兴奋不已,不料却被苏佑吩咐留下。
赫萍则没她那么失望,回道:“方才奴婢出殿时大巫神已传过话来,说玺印之事乃是头等的大事,今夜便是等到半夜子时,也要在殿中候着。温枢密还说让莫族长安排了所有人的膳食,回头到了傍晚便送到章德殿中来,国主只管放心去取玺印。”
赫氏二姝说的都是南语,朱芷潋在车中听得一怔,心想这两个婢女穿的都是伊穆兰人的服色,说的南语却如此标准,看着倒像是南域出身。于是悄悄掀起车窗的帘子朝外望去,将赫琳与赫萍的面相细细瞧了一番。
苏佑一听,皱起眉头来。这温氏二老真是配合得默契,连一丝拖延的机会也不给自己。说是在章德殿内等候,实际上是将明皇和碧海群臣全都扣在了身边,以告诫小潋入了来仪宫后只老老实实地盖了玺印,休要动了别的心思。
他看了看车后方,血焰王祁烈已经跨在大乌云狮上,身后还让兵士牵着他的小乌云狮。祁烈朝赫琳招了招手,唤到身边说道:“去禀告国主,坐骑有我替他牵着,他想坐车便坐车,想骑马时就下来换马。”
苏佑听了此话,知道他的意思。
方才章德殿中暗波汹涌,祁烈特意牵上小乌云狮也是单独有话想要与自己说。
至于什么时候说……我就在车后面跟着,看你自己把握。
时值午后,日头渐西,淡金色的光辉将祁烈的身影映得越发巨伟,几乎将车辇遮住了半边,也罩在了苏佑的身上。
苏佑缓缓抬步登辇,忽然从脚下涌上一阵身心俱疲的乏力感。
北漠,南域。
自己就像被夹在这两座山间的河流一样,只能见缝插针地向前蜿蜒流淌,既看不到方向,又无法回头。哪一边的地势低了,便会流向哪一边,每一刻都是随波逐流的无奈。
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彼此间却好像隔着山峰数重,说不上话。
苏佑入了车辇,朱芷潋紫衣金冠地正坐在那里,脸色既不喜也不忧,目光朝前望去,似是全然瞧不见他。
苏佑默默地坐在另一侧,一时无言以出。
车辇缓缓地沿着太清九殿前的甬道出了太清岛,转向东侧的流芳门。
车内一片寂静,时不时地从窗棂边透进来几缕阳光,照在桌几之上,桌上置着一套碧海毓窑的黑瓷茶具和几碟点心,茶壶和茶杯上都是掐了金丝的上等黑瓷,被余辉掠过,闪耀出精巧喜人的光芒。
苏佑知道壶中一定已经凉好了黑岩青针,这是赫萍每次都会在他坐车前事先备好的。
他低头走过去,拿起茶壶斟了一杯七分满的茶水递向她,没有说话。
朱芷潋既不接过,也不出声,紧咬着双唇只把目光投向低处。
苏佑僵在那里有些尴尬,不得已举杯将茶水一口气全喝了,这才放下杯子自嘲般地笑道:
“许是早上吃得咸了……我再饮一杯罢。”说着又自斟了一杯,尚未举杯,泪水再也憋不住,顺着脸颊便流下来。
朱芷潋见他这般,壶梁阁中的往事犹如倒影一般历历现于眼前。
多少次她从窗前跳进来,也像这般自己拿起杯子自斟自饮,大苏见多不怪了,便只管自己埋头看书,有时也不招呼她。
于是她就拿着杯子坐在桌旁,痴痴地看着他举着书。
可他明明背对着自己,有时却会被盯得背如芒刺,心猿意马起来。
那总是她最期待的一刻,只消再等上片刻,他就会慢慢转过头来,露着白牙笑问自己:“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尤其享受他弃书转头看过来的瞬间。
青衫、玉冠、墨香、折扇。
清爽的笑容犹如夏日阵雨过后湖上掠过的微风,让人心怡不已。
然后她就会故意反驳道:“明明是你来看我,反问我做什么。”
说的都是些没来由的话,只有笑意是随心流露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执手相看两不厌。
朱芷潋抬起头来,不意与他四目相触。
白袍、金冠、荆纹、弯匕。
她终于再难强撑下去,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大苏……为何偏偏是你。”言罢,两行泪下,泣不成声。
“你问得不错,为何偏偏是我……倘若我能回答,大约也不至于心苦至此。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一夜之间,舅舅、舅母、老杨和你,所有人与我亲近的人全都不见了踪影。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像被圈养的珍兽,被仔细地关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地喂着,没有人告诉我要去何处,也没有人告诉我明天要做什么。就算是到了大都,他们告诉我这样那样的秘密,也只是一种知会。”
苏佑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高声问道:“小潋,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不管他们如何尊敬你,卑躬屈膝地拜在你身前,可是他们永远都是居高临下地知会我,知会我的身世,知会我使团的秘密,知会我佑伯伯是因何而死,知会银泉公主为何被劫。好像这世上所有发生的事,都只不过是他们按部就班排演的一出戏文,由他们决定了生旦净丑的生死哀乐,甚至让人觉得就连我自己,也不过是他们安排的其中一角。我没有丝毫能够反抗的余地!”
朱芷潋听他这般辩解,止了泪水,冷笑一声:“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可你是国主!就像方才在殿上你说的,你是伊穆兰百族之首!谁敢忤逆?”
苏佑被她寒霜般的笑容刺了一下,摇头道:“小潋……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朱芷潋抬头瞧着苏佑反问道:“你没有变吗?你现在的样子,果然和我那次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就连你头上的那顶金冠,都一模一样。你说梦都是相反的,可现在你与梦中的那个异国之主全无分别,我听他们说,你连名字都改了去。你说我变了,可你还是那个大苏吗?我认识的大苏,宁可自己不会游水也要跳到湖里,只为不愿把我带下水,妖兽当前挡在我身前让我先跑也不曾退缩过半步,为了替我作辩在抚星台上不惜得罪陆氏一族也要力证我的公允。我认识的大苏,他……他从未忘记过清涟宫前与我的约定。可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怕是连他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小潋……衣冠也好,姓名也罢,我从未忘记过我是谁,我也从未忘记过你我当日的盟誓。从知道你出太液城寻我的那一天起,我无时不刻不在惦念你的下落,然而我……我虽是伊穆兰的一国之主,实际上却处处被温兰他们牵制得动弹不得,我……我……”苏佑把住桌角的那只手的手背上已憋得青筋暴突,显然心中不甘到了极点。
“我知道你在恨我,伊穆兰大军攻破霖州,金羽全灭。如今又兵临城下,拿住你母亲就势逼人。而我又是伊穆兰的国主!你不恨我又去恨谁……可是!你仔细想一想,倘若我不随军南下只躲在大都里,温兰便能不出兵吗?他酝酿了近二十年的谋局,岂会因我一个初登国主之位的王储而罢手止戈?一旦他亲自坐镇军中,下手之时岂能有留情?只怕碧海如今更是哀嚎千里的一片废土了!”
苏佑越说越激动,他指了指窗外:“你可知我身为国主为何连两个身边的两个侍女都不让跟着?你方才也悄悄以观心之术瞧了她们的面相,可瞧出了端倪?”
朱芷潋沉默了片刻,答道:“我确实观了那二人的面相,其中一人应是无碍,另一人却心怀诡谲,我猜想大约是有人安插在你身边你的耳目。”
苏佑苦笑一声:“不错,其中有一人确实是温氏派来的耳目,我也知道是谁,可就连这样小小的一个侍女,我都没有办法除掉,只能装成看不出两人间谁是细作的样子,将她们都带在身边,唯恐打草惊蛇。你试想一下,这些日子以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身为国主便可号令千军随心所欲了吗?不能啊!”
“小潋……你不知道,伊穆兰血鹰刃三族之间你争我斗的局面超乎想象。说起来也许不信,保得你碧海二十年太平无事的原因并非是伊穆兰与碧海之间通商通路,以利交好,反而是这三族彼此互相谋算各有所图的结果!温兰以我为国主,不过就是为了将三族人置于我这个傀儡国主的名义之下,而他则掩在背后牵着线来操控于我罢了。所以我必须留在大军之中,不得不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因为这太液城中有我必须保护的人,除了你,还有佑伯伯托付我的银泉公主,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改名为苏佑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有些人有些事,一辈子都不能忘!忘了,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我了……你能明白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冰释
朱芷潋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年以来她第一次如此细微地注视。
大苏……我真希望,这辈子永远都用不到观心术来看你。
苏佑痛苦地将脸埋在双手中,低声说道:“小潋,我知道你恨温兰,他以杨怀仁的面具骗了我那么久,骗了你更久。可是你还不知道,我父亲当年……便是死在他的暗算之中。此恨此仇,哪怕冬雷夏雪乾坤倒置我亦不能忘却!”
朱芷潋听了为之一震,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苏佑将脸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答道:
“小潋,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对你绝无半分虚言。”
朱芷潋凝神望去,苏佑则不避不让地同样看着他,眉宇间一股浩然正气,连半分的怯意也没有。
没有虚言。
他说的是真的……
自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便说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亏了舅舅舅母才抚养成人,还道他父母是病死的,不料竟然是死于温兰之手。方才大殿上分明瞧着他与温兰已是水火之势,真不知道这一年来他隐忍了多少痛楚,又压抑了多少仇恨。
她忽然有些恻隐起来:“那你舅舅他……”
苏佑一声不响地从怀中贴身处摸去,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信封封口处已被磨得起了毛,分明是不知道被翻阅了多少次,正是叶知秋在瀚江边那一夜留下的亲笔。
朱芷潋接过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喃喃自语道:“秋月果然猜得不错,这个叶知秋……大有蹊跷。”
苏佑不解,问道:“秋月?是何人?”
朱芷潋不愿多说,只将信重新折好塞回去还给了苏佑道:“原来你也是离了太液城之后才知道的这些事。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堂堂太子伴读的殿前学士丢了,为何苍梧国不与我碧海国来讨要人。想必也是叶知秋从中遮掩了去。我那时还去问了我姐姐……”
说到长姐,朱芷潋忽然又是心里一阵绞痛。
苏佑见她已不像方才那样全神戒备地坐在那里,而是吃力地将身子靠在一角,忍不住心中怜意大盛,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小潋……我知道你心里和我一样,恨不得将那温兰碎尸万段,你姐姐的死,都是他一手的谋划。连银花和铁花也都是他十几年前便备下的棋子。我听说铁花和阡守阁的阁顶一起摔在了霖州城中已是身亡,只是那银花还不知去向,你若见到了她,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朱芷潋被他抱入怀里,忙一把将他推开,脸上已是通红。
“你……你休要以为几句话便让我原谅了你!你如今是我碧海的仇人,我不管与你昔日如何,若转眼间便投怀送抱,岂非遭碧海万民唾骂?”
苏佑被她说得一时情急,大声说道:“我发誓我苏晓尘此生至今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倘若你觉得杀了我便可替你碧海一国上下替你母亲姐姐报仇雪辱,只管来取我性命便是!”
说着一手扯开衣袍露出胸口,“我知道你额头上有取人性命的暗器,你朝这边打过来,我绝不闪躲!”
话语间,两眼已是暴红,双手扯着衣领犹如要将胸中的不甘全都宣泄出来一般。
朱芷潋见他脸上已现了三四种决绝之像,没想到他真的是存了以死明志之意,想必他见自己仍然视他为仇敌,一时愤然才反应得如此激烈。
她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走近苏佑身前,轻轻地替他掩上衣领,轻声说道:“你这是何苦……你若无害我碧海之心,我又怎会伤你半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那银花当日将我骗到伊穆兰商馆用药将我迷倒,之后便一直让莫大虬把我囚在后院。如今我也不知道那银花去了何处……原来……铁花已经死了。闻和贵倒是没有告诉我。”
苏佑见她肯放缓语气与自己说话,心中略略好受了些。
“小潋,你大约还不知道,闻和贵是假名,他本名温和,是温兰的亲弟弟,也是我伊穆兰枢密五老之一,连你我当年同去南华岛的事,都是被他们事先谋划好的。”
“原来如此……”朱芷潋忽然有些奇怪,问道:“你是说……同去南华岛之事也……那你我的相识……”
她骤然想起本来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会认识苏佑的,就算当初使团于嘉德殿上觐见母皇,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地见上一面,带着她伏在菜筐里一路看着苏佑被毛贼抓去又逃跑的是银花。既然银花是温兰的耳目,那么自己与苏佑的相识也就是……
苏佑点头道:“不错,是温兰暗中的安排。他与温和早已察觉到当年南华销金案的真相,便一步步地诱使我们上岛盘查,你还记得他以老杨的名义说要我们查探民变之事么?其实就连民变也是温和私下派人在岛上故意滋生的事端。”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你姐姐扳倒陆文驰。”
“扳倒陆文驰?为了替赵无垠报仇?不……不会的。我长姐虽然对赵无垠用情至深,但她永远都是以国事为重,绝不会为了一桩旧案就……”
“报仇只是其次,你姐姐早已盯上了南华岛的金锭,想要收为己有。”
“我不信,这碧海哪一寸土哪一提金不是我朱氏的,我姐姐是将来的碧海之主,何须如此?”
“因为你姐姐有谋逆之心,但是没有南华岛的金锭,不掌控户部,她便不敢冒然行事。”
“谋逆?”朱芷潋吃了一惊,用全然难以置信的神情“哈”了一声:“皇位非她莫属,天下皆知!我长姐何来谋逆的念头?”
苏佑叹了口气,将温兰如何将南华岛送入朱芷凌的手中,又如何诱使温帝欺骗朱芷凌发兵十万相助北伐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目瞪口呆,若非她在瀚江边上亲见了慕云佐遇刺之事,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长姐会派了银花来炸沉?头舰。
“温兰的计策何止是算计了你长姐,他还以温帝出兵十万,你长姐出兵六万为口实,逼着我与他击掌为誓,以南下抵御苍梧碧海合兵北伐为名出兵十二万到宝坻城。他这一计,骗了我和你姐姐好苦……其实他早已摸透了底细,知晓温帝不会派兵过江,这才趁势以两倍的兵力直取霖州!”苏佑越说越沮丧,低声道:“小潋,我真的尽力了……我以佑伯伯传我的霖州布阵图暗中埋下计策,想要伏击温氏趁势杀了他们。不料你母亲实在太厉害,战场上的情形又瞬息万变,我最多只是坑杀了刃族的族长罗布,却被温兰和温和逃了性命。尤其是那温和,也不知是得了什么风声,竟然在开战之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大营,到了太液国都!”
朱芷潋喃喃道:“是……他到了国都,到了商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只是他终究没有你说得这般详尽,言语中也多有遮遮掩掩,虚实难料之处,不能尽信。”
“还好我的话你还是能信的,不是么?”苏佑殷切地望向她问道。
朱芷潋没说话,似乎算是默认了。
“这温兰……自入了沐恩院后,我当是机缘巧合有了面识,后来又为我百般取乐,就连那个号角也是他送的我。”朱芷潋说到此处眼圈一红,她见苏佑腰间尚自悬着那个号角,便起身想要夺过来。
苏佑知她心中忿恨想要毁了号角,慌忙躲过,劝道:“使不得!这虽是他赠予你的,却也是你赠予我的。在我心里,这号角犹如性命般重要,且若没了它,我只怕早被风沙埋在大漠里了,哪里还能再见到你。”
朱芷潋恨恨道:“只可恨此人太过工于心机,所作所为看似没有恶意,实则是满盘的算计,就连你我相识怕也是他的手笔!”
朱芷潋是个聪明人,自己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过来。温兰必然是早就打算将自己和苏佑扭在一处,为的便是将来好将碧海国无声无息地吞入伊穆兰的疆域!
苏佑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急忙红脸分辩道:“虽然是温兰的谋算,不过……不过你母皇也并不反对我与你……”话到口边已是窘得说不下去。
母皇不反对的意思方才在大殿之上朱芷潋就已经察觉出来了。只是知晓了温兰迄今为止打的是什么算盘,若还顺着他的计划走下去,总是心里有些不甘。
苏佑见她的脸色没有方才那样严厉了,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你对这桩事意下如何啊……”
“什么事?”朱芷潋明知故问。
苏佑越发窘了起来,憋了半晌,方红脸说道:“当日在清涟宫前我便说过,虽然你我身份悬殊,只要你愿意等,我便央了舅舅过来说亲,如今我既然身为国主,也不用他来,一切只看你意。我苏佑对天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此生绝不负你!你……你……还肯与我在一起么?”
朱芷潋被他问得心慌意乱起来,不知该如何遮掩,只得佯怒道:“那要看你这个伊穆兰国主待我碧海国如何了!”
苏佑忙复了正色郑重道:“你放心!我定当全力护你碧海国周全,不会让那温兰得逞!”
朱芷潋得了他这一句话,安心了不少,稍稍显出一分微笑道:“你这样说,那……那我便信你。”
第三百四十九章 前嫌
十六引的车辇行在帕尔汗宫前的大道上是没什么问题,然而太液三岛上的道路虽然够宽,却多有曲折,一旦遇上拐角少不得要缓行。苏佑却丝毫不着急,反倒盼着能再慢一些,两人这么独处的时刻再多一些才好。
他见朱芷潋一脸的疲色,轻声问道:“要不要让他们行得再慢一些,省得颠簸。”
朱芷潋怎会猜不到他的念头,然而只是脸色一红,应道:“也好。”颇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
两人既是将话说开了去,便余下这一年间久别重逢的相思攒在嘴边,偏是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竟都静静地呆坐在哪里。
好一会儿,朱芷潋才问道:“我瞧车后头那人修罗恶鬼般的模样,好生骇人。”
苏佑笑道:“哦,你说烈叔?他是三族之一血族的族长,武艺超群,伊穆兰的第一勇士。他们三族之中,刃族人的身材相对矮小,与咱们南人的身高差不多,血族人就要魁梧高大得多。”
“原来他就是祁烈!”朱芷潋向来听说过血焰王的名头,只是从未曾亲见,今日遇上方觉得其本人比传言中模样更甚。
“我以为铁花那样的身材就已经是无出其右了,没想到还有更高大的……”朱芷潋忽然想到苏佑方才的话,“你适才提到说金羽双花都是伊穆兰人,铁花那样的身材,看来也是血族人了?”
苏佑摇了摇头道:“金羽双花都是刃族人,铁花变成那样,银花嗜好甜食,都是有原因的。”
当下又把金羽双花出身在刃族逃奴在霖州东边的村子里,后来又误打误撞分食了回天丸之事说了一遍,听得朱芷潋暗暗称奇。
“没想到她们二人还有这样的际遇……”
朱芷潋起初恨透了银花将自己骗至商馆,听苏佑说到她们从小便是受了毒金之战时碧海兵士的诱骗而使家破人亡,不由嗟叹了一声。
仇生仇,恨生恨。
冤冤相报,难解难了。
苏佑见她神情复杂,也知晓她素来与金羽双花的交情颇深,忽然听到这些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也有些闷闷不乐,感叹道:“世上的这些仇恨,果然便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么?”
朱芷潋闻言紧锁了眉头:“依你的意思,莫不是在说我该尽弃前嫌言归于好么?即便毒金之战她们是受了害,可那时我长姐才几岁?能有何干系?我长姐素来待她们不薄,她们只记得报仇却不记得恩情?这样的人我便是知晓先前有些冤屈,将来也定然不会放过!”
苏佑见她又现了怒气,忙宽慰道:“我不是要你不记仇的意思,我自己也是父仇未报日日不敢忘,又怎会劝你去做大肚弥勒佛。”
朱芷潋见他说得真切,这才眉头略舒,肯转了话头。问道:
“他们一会儿血族一会儿刃族,那你到底是什么族?我听你方才唤血焰王叫烈叔,莫非你也是血族?”
“我不是血族人,我是鹰族人,但我祖母是刃族人,所以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刃族的血统。方才大殿上坐在温兰下首的就是我亲姑姑珲英,她也是鹰族的族长。”
朱芷潋听得头大,觉得一时搞不清这三族人的关系,“你亲姑姑?就是你父亲的妹妹?”
“不错,我父亲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
朱芷潋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我怎么不太记得刚才大殿上有你说的这么个人物,我只觉得大殿一角上有个四十上下的伊穆兰女人总盯着我看,见我骂了温兰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笑,个子长得又高又大的……是她么?”
苏佑不知她说的是祁楚,但听她说一直在笑,料想必定不是说珲英,毕竟姑姑除了对自己,平时对别人向来不苟言笑。
“应该不是,我姑姑的个子还没我高。”
朱芷潋想了想又问:“可既然你是鹰族人,怎么又管血族的血焰王叫叔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烈叔与我父亲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亲密无间。他虽是血族人,但凡事都十分护着我,就像父亲一样。我在霖州孤身入大漠时遇到了沙暴,多亏有他相救……”
朱芷潋听他说得虽是情真意切,说到凡事二字时却略有迟疑,问道:“怎么?他也有不肯护着你的时候?”
苏佑被说中了心事,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小潋,其实你不知道,我这个国主虽然与血族鹰族的族长都是叔姑相称,但在他们心里摆在首位的,先是族人的利益,而后才是我这个王侄……我若护着他们,他们自然投桃报李……”
朱芷潋听他的话头,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这又是什么难懂的事?
王室中人并非寻常百姓,骨血相连也好,手足情深也罢,都敌不过实实在在的王权族利。反过来说,身为国主的王侄不能庇护自己的部族,那么这亲近的血缘岂不显得越发撑不起脸面?
这倒并非是在说珲英或祁烈对苏佑是一片虚情假意,然而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难不成对某人好就须得只领情不受利才是真心实意的好?
世间确实有不少将情感的付出和利益的回馈分得清清楚楚的人,这里面固然有些不惜活得与世隔绝也要自证清白的高士,然而更多的不过是些迂儒们的酸臭心思,为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中添几笔高风亮节的名头罢了。远了撇开不提,单是这围绕着丹墀阶前的明争暗斗,若还要谈什么清白和节操,那便是痴人说梦了。
朱芷潋向来将自己排除在争斗的圈子之外,但她一天也不曾忘记过这圈子里的残酷。就像她明明知道二姐朱芷洁被母亲冷落得毫无道理,但她依然没有办法去为她开脱什么,毕竟母亲不仅是母亲,还是碧海国的陛下,冷落的背后潜藏的秘密也许真的不是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可以承受得起的。
所以苏佑的这一份无奈,朱芷潋感同身受,也立刻能明白他这个国主到底有多少不能翻到台面儿上来的委屈。
“我方才瞧他面相,似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我知道,此次霖州一役,血族兵士死伤惨重,烈叔是想为那些死去的将士多讨要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也并非不明白……”
“死伤惨重?”朱芷潋不禁又生了气,这样的话她如何能置若罔闻?
她立时反唇相讥道:“南侵我碧海的是你伊穆兰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若不来攻打霖州,岂会有此下场?你可知我在回国都的路上遇见了多少向南逃命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家园尽毁,他们失去的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听说血焰王之前就已经占了太液国都城东的粮仓,你们还待要怎样?你方才还说要护我碧海周全,转眼便忘了么?”
苏佑被说得越发心烦意乱,只得应道:“小潋,我说过的话必然做到,只是两难之处你也须得体谅我才好。这车中一共就咱俩人,还要针锋相对各据一词,岂不是自寻烦恼?”
俩人其实都知道对方的难处,然而一个是伊穆兰的国主,一个是碧海将来的明皇,自然有自己无法放弃的立场。眼下又逢两国交恶之际,说要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也并非易事。
朱芷潋再次倚靠在角落边,叹了一句:“罢了,我身后的那群大臣们虽然有些人没什么忠义,总胜过你身后的弄权之臣,你比我又不易一些。只是接下去你打算如何做?这车已入了涌金门,来仪宫就在眼前,该来的是避不开的。”
“这你不必担心,等下到了来仪宫,我只在宫外等候,你自去取玺押印便是。”
“你不怕我从密道逃跑么?”
苏佑一脸认真地答道:“怕!我怕你从密道逃走后,就再也见不到你……”
朱芷潋一怔,她想既然苏佑肯让她单独入宫,便没想到苏佑会说怕。不由脸上一红,嗔道:
“呆子……现在这情形,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小潋,虽然你母亲不能再君临碧海,但她年纪大了,你也说了她身体不好,正好趁此良机急流勇退,也是好事。有我在,必然保伊穆兰上下不再为难于她,你须得信我。”
“我自然信你,我只是信不过那温兰。如此艰险狡诈之辈,又潜伏在太液城中那么多年,果然就不会对我母皇动什么坏心思么?”
苏佑迟疑道:“……我觉得不会,既然你母亲肯交权让位于你,她便可不问世事不入纷争一心颐养于城中,那么温兰有什么理由去为难她呢?”
“你说的也是……但愿如你所说,不要有什么别的变故……”朱芷潋说完,心里忽然感到一阵躁动不安,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温兰阴沉的笑容,那笑容里掩藏的是满满的恶意。
这个人,总能够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暗箭射过来,他这样痛快地答应所有厚待母皇的条件,真的不会有别的什么意图隐匿其中么……
第三百五十零章 托辞
朱芷潋抬头看向窗外,已近夕阳,再转身发现苏佑正看着自己。
“你如何这般看着我?”
苏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觉得你的容貌似是与以前不大相同了,而且……”
“有何不同?”
“都说你二姐是绝世佳人,然而我觉得你的容貌丝毫不在她之下。”
朱芷潋被他这般恭维,自己却不以为然,二姐是何等美人她清楚得很,当下嗤笑一声:“我看你也是大不相同了,苏学士本来可不会这般油嘴滑舌的……你方才欲言又止,而且后面是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还多了几分昔日你长姐清鲛公主的凌厉的模样。”
朱芷潋哼了一声:“像长姐不好么?”
有些事,一旦心里做了决定,便再也回不去。我朱芷潋绝不会束手待毙,也绝不会像长姐一样被你们暗算,凌厉也好美貌也罢,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苏佑许久没有被她称作苏学士,这一声又勾起不少往事,两人正各揣思绪时,忽然车停了下来。
来仪宫到了。
苏佑亲手搀着朱芷潋下了车,车后紧随的是血焰王祁烈。
“你独自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果然不同我一起进去么?”朱芷潋有些迟疑。
苏佑报以一笑。
眼见朱芷潋踏入殿去,苏佑回过身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便是来仪宫,碧海国最中心也最神秘的地方。
苏佑有时会想,究竟是女帝们造就了这所讳莫如深的宫殿,还是这所宫殿濡染了行事诡谲的女帝们。
也不知道小潋入了这来仪宫,会不会也变成她母亲的模样……
正胡思乱想间,祁烈下马走过来。
“这女子,国主是想娶来做穆拉么?”
苏佑好不无奈,烈叔你还能问得更直接点么?
“是,我有此意。”
“哦。”
苏佑见他神情淡然,似是不大关心,忍不住反问道:“你觉得她不好?”
“穆拉的事,我祁烈没什么意见,国主要是喜欢,我血族也可进献女子,若是国主没有这个意思,我血族也绝不勉强。”
苏佑知道他意指当年将姐姐送亲之事,不想重蹈覆辙,才说只看自己的意思。
“不过,那女子日后是要将她母亲取而代之的人,即碧海之主。国主切勿要忘了她的这一身份……”祁烈其实想说,不要被一个女子迷得失了魂而被牵着鼻子走,不过想想苏佑毕竟是国主,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苏佑怎会听不出这一层意思,当下脸上有些讪讪,便欲扯开话题。
“听闻烈叔已占了城东的粮仓,当下的军需应是无碍了吧?”
“国主……区区粮仓不过是解一时燃眉之急,祁烈真正心中挂碍的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当初温兰与你约定,太液城落城之时,便是将宝坻城交割与你血族之日,如今城池已落,却仍在刃族手中。你担心的,是血族为了这场南征死伤了那么多将士,而得不到原先该得的战利品是么?”
祁烈双手叉在胸前,闷闷不乐地答道:“昨夜我去问过温兰,何时才能将宝坻城交于我血族。他说当日虽是他提出的这个以地易地的主意,但真正击掌为约的是族长,然而罗布已经死了。”
“他这话分明是推托之辞,是想出尔反尔么?”苏佑脸上显出几分不悦。
这种话,像极了温兰会说的话。
不料祁烈摇摇头道:“我起初听了他这话也是要动怒,不过他说罗布虽然死了,血族奋战的功绩却是抹不掉的,约定就是约定,族长死了,换了新族长也不会不作数,这个他会替我作保。”
“那他到底是想要……”
“他说莫大虬任族长方不过几日,族中事务还有些摸不清头脑,需要他从旁教引些时日……”
苏佑急得打断了话头,忿忿道:“烈叔,你还不明白他的把戏么?他这不过是在拖延时日!”
祁烈面有难色,说道:“这些话我自然不会信,可他说到一件事,却也是实情。”
“何事?”苏佑隐隐觉得不好,这温兰巧舌如簧,惯会迷惑人的心思,不知道又说出什么原委来竟然让祁烈也认同点头。
“他说,交割刃族领土给血族并不难,然而既然要交割,那么势必要将领内的刃族族人南迁到碧海境内来,眼下正是寒冬腊月,雪暴四起,如何能迁?若强令族人出城,岂非等于让人送死?况且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将刃族的族人一个不剩地全迁走,我血族此时此刻都躲在北漠的山洞中避风雪过冬,无法从蚩骨山挪出一步,那么现在立刻交割领土的意义何在?”
“于是你便信了他的鬼话?”苏佑有些急了。
“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不关心,然而他说的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我确实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季节立刻将族人迁过来。不瞒国主,霖州大战之后,我麾下如今只有区区五千不到的军势,与鹰族的三万和刃族的一万兵势相比,我血族势单力薄。所以我出霖州之后就已经派了兵士拼死送信回蚩骨山,传我族长的募兵之令,只要我令一下,即刻就可重新集结起两三万的大军,然而这大军就算集结完毕,也只能先等在蚩骨山的山洞里,不等到开春,是不敢南下的。此等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强逼刃族去迁动他们的族人呢?”
“这……”苏佑不得不再次佩服温兰的狡诈,温兰知晓祁烈最护着族人安危,便以同样的境遇去干扰他。对祁烈这样的人,来硬的一定是行不通的,也只有找中他的软肋,才能一击必中。
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借口,一个连苏佑都无法反驳的借口。
“他既说肯交割宝坻城,又说雪暴不能迁民,那么他想要怎样?”
祁烈回道:“他说只待开春能迁民之时,便即刻交割。”
“就是这么简单?他费劲口舌就只为了让你再等上两个月?”
“他还说,太液国都虽已在咱伊穆兰的掌控之中,但是终究是人心未服,保不定碧海人在暗中有什么谋算,须得我血族与刃族和鹰族同心一致,互为犄角,才能稳稳妥妥过了这个冬天。”
苏佑冷哼一声,“这等冠冕堂皇的话,你应是早领教过的。那你是如何应答的。”
“我答应了他,至多再等两个月,一旦开春冰雪消融,即刻交割城池领土,绝不许再拖。”
“好吧……既然你已答应了温兰,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你寻我想要说的是……?”
“万一,我是说万一!”祁烈眼中忽然凶光闪过:“他要是又有了反复,到那时,请国主应允我一件事。”
“何事?”
“我将以族长的名义正式对刃族下战书,公正对决!”
“这……”苏佑低头想了想,若单论行军打仗,两个金甲兵也不是一个血骑兵的对手,况且血族劫掠成性,若真是一门心思想与刃族开战,自己就算是国主号令,祁烈也未必肯从,何以如此忌惮自己的意思。
他看了看祁烈,忽然醒悟过来!
原来如此,他说是请国主令,其实真正忌惮的是我身后的珲英和鹰族!自古以来刃族总是借鹰族一同遏制血族,祁烈苦于无法同时应对两大氏族才恳请我赐予他名正言顺下战书的名义,既然是公平对决,那么言下之意便是要我让珲英两不相帮。
一旦温兰再次食言,祁烈势必与他翻脸,然而不管温兰如何失信在先,伊穆兰三族间同室操戈都是天下大不韪之首,祁烈无论如何也不想犯了这个禁忌,所以他才需要我这个国主替他正名,给他名分。
这才是他今天紧随其后想要与我单独面谈的真正目的!
“好!我答应你!”苏佑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若刃族再有食言,我便许你出战,与刃族自行调节两族间的纷争。”
祁烈听了顿时有了喜色,屈身拜道:“多谢国主!”
苏佑紧紧攀住他的手腕道:“不过,烈叔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国主只管说!”
苏佑压低声音道:“真要是开战了……莫要刀下留人!”
“一定!”
既然要动手,那便趁势除根!以刃族现在的实力,没有鹰族相帮,必然不是血族的对手,只要祁烈不要再被温兰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便没什么悬念。
然而为何温兰的话再怎么在理,也一定是拖延的借口。他为什么非要拖过这个冬天?难道这两个月中还会有什么变故么?
苏佑本能地感觉到,温兰肯定是在等,他到底在等什么?
夕阳西下,薄雾茫茫。
来仪宫前已是寒风瑟瑟,枯叶一堆。不知道宫人们都去了哪里,连个清扫之人都寻不见,昔日的繁花似锦转眼间便已荒落成殇。
苏佑放眼望去,远处的几所宫宇也显得冷冷清清,似是已没什么人居住,他忽然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银泉公主如何了,回头得派人去她宫中探一探。
第三百五十一章 缠绵
既然佑伯伯那么郑重地交代过,那么无论她做过什么错事,也一定要保了她平安才好……
正思索间,朱芷潋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来仪宫鼎香殿的殿门口。
方才入来仪宫时,朱芷潋是带着盟书进去的。既然苏佑无意窥探她碧海国的玉玺藏在何处,自然只能是让她在里面盖上玺印再拿出来。
她下了殿前的青石阶,将手中的盟书交还给苏佑。苏佑看也不看便递给了边上的随从。
“你就不打开看看么?”朱芷潋忍不住问道。
苏佑笑着摇摇头,扶她复上车辇。
车刚走了几步,朱芷潋忽然开口唤道:“大苏……”
这一声大苏真是久违入耳,唤得苏佑忙问道:“何事?”
“回去的路上,我想顺道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你只管说。”
朱芷潋似是有些忸怩,小声道:“……壶梁阁。”
苏佑心里咦了一声,她怎么会想去壶梁阁,莫不是想要……故地重游?不过难得与她重聚,回壶梁阁看看也好。
当下笑道:“这有何妨,那咱们就去一趟。”说着,将国书往窗外一递,高声道:“烈叔,国书在此,烦请将此书带回章德殿,盟书上所书诸多事项均已议定,剩下的便交由大巫神处置罢,我与公主去旧地重游一番,稍后便回。”
祁烈一直惦念的领土交割之事刚才已经谈妥,心中大定,见苏佑将国书委托他带回,便一口应承,又命其余兵士留下继续护卫车辇,自己则单马轻骑携书回太清岛去了。
朱芷潋见祁烈离去,脸上红晕依然,又道:“等下到了壶梁阁,你先在门口别进去,容我去收拾一番。”
苏佑奇道:“收拾?收拾什么?难不成那里还有人住着?”
朱芷潋已是大窘,支吾半晌方说道:“你……离了太液城之后,我就……我就搬到了壶梁阁来住,里面还有不少我日常起居之物,若不收拾就让你进去了,总是多有不便……”。
苏佑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想不到之前离开国都后,小潋竟然如此惦挂自己。涌金门好好的寝宫不住,却要挤到这小小的壶梁阁里来,可见对自己用情至深。她一个女儿家,我还追问她迁居的原因,岂不木讷之极,赶紧闭嘴休要再问才好。
于是他慌忙转头看向窗外,假装没听见方才的话,心里的欢喜却似湖边岸头的浪花般片片不绝。
不一会儿,壶梁阁的阁顶已映入眼帘。
湖风吹来,波光粼粼。
有那么一瞬间,苏佑觉得好像忘了自己国主的身份,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伴卿共举清茗盏,执卷倚窗观斜阳。
如果可以,我宁可做一辈子的苏学士……而不是什么大鄂浑。
“那……大苏你稍等片刻,我先入内,等收拾妥当了再来唤你。”朱芷潋见他望着壶梁阁正出神,便自行下了车辇。
蓬莱、壶梁、岱舆,一院三阁,浑然一体。
太子、舅舅和自己住在这里的事仿佛就在昨日,没想到转眼便都变了模样。
楼阁下的湖岸边依然是芦苇一片……太液城内果然是暖冬似春,尚不至二月,岸边的野鸭便有些蠢蠢欲动了。
过不多久,朱芷潋在远处朝他招了招手。
苏佑有些暗自好笑,这小潋的两个姐姐一个雷厉风行一个温善似水性情大不相同,可哪一个也没像她这般不拘一格,会搬到昔日自己住过的地方来住,全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可自己喜欢的不就是她这一点么?也许是自己从小就被管教得太严了,她的淘气反而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苏佑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的随从都留在阁外,自己则独自踏入院去。
去他的国主大业尚未竟,去他的兵临城下战未平。
眼下我只要这一刻浓情意!
苏佑大步流星地到了壶梁阁,驾轻就熟地入门一拐,眼前的光景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明窗、净机、青壶、白壁。
屋内大抵上一切如旧,因朱芷潋的日常之物又添了几分绮丽。
“原来你果真是住在过这里。”苏佑叹了一句。
“不许笑我……”
“我为何要笑你?”
“总之不许笑……”朱芷潋依然窘意未消。
苏佑只得忍住不笑,他转头看见床榻的床头边还堆着不少书,有几本还是自己当时向碧海借阅未还的古籍,没想到一直就放在那里,不禁走过去想要翻几下。
朱芷潋却挡在前面说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将他拉到了窗前。
“你看那边芦苇丛,可看见什么了?”
苏佑循着她所指的地方望过去,只见一丝银光在夕阳余晖中闪过。
“这不是……你的那艘小银船么?”
“是啦,原来你还记得。”朱芷潋望着那船,笑容明媚了许多,“坐在那艘小船上,咱们可是游过好多地方呢。你还记得船上的墨兰帐吧?”
“记得,怎会不记得?好像是一白一黑?现在也还在么?”
“藏在船舷的边沿里,应该是在的……我也太久没有用了。”朱芷潋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何时还能再坐着这船游一游太液湖……”说着,望着苏佑又添了一句:“……和你。”
苏佑望着她低下眉去,自有一种羞涩的婉丽流转在眼角边,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轻轻将头跟着低下去,想要凑近那片娇柔的粉色,不意脑门忽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哎哟”地一声叫出来。
再一看,原来是朱芷潋头上那顶金冠上的神鸟,鸟咀虽小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额头,难怪会被戳到。
朱芷潋见他神情无奈,吃吃笑了起来。
“小潋,你这凤凰好生厉害……”
“哪里是凤凰,你再仔细看看。”
苏佑细细一看,“哦,原来是重明鸟。”
“是呀,驱邪避恶的重明鸟,你若有魑魅之心,便正好收服你。”朱芷潋故意调侃道。
苏佑尴尬地指了指金冠,陪笑道:“小潋……你能不能……先把这金冠摘了,就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摘是不能摘的。”朱芷潋说得甚是坚决。
苏佑忽然觉得好失望。
“不过……可以这样。”朱芷潋轻轻地将金冠旋了旋,把鸟首转去了一侧,然后又像刚才那样低了头,只是脸上比刚才更红了。
苏佑见此状哪里还能有不明白的,心中大喜,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
一时间唇间蜜意,伴着嘤声流转,温柔无限。(此处略去283字)
这正是:一室春色知芳早,浅尝岂肯辄止归。
壶梁阁这边久别重逢情正浓且按下不提,章德殿中的一众人却等得甚是心焦。
眼见日头已落,碧海众臣都饥肠辘辘,然而谁也不敢说一个饿字,奈何肚子却不争气开始咕咕作响,你方响罢我登场,一片肃静的大殿之上听的是清清楚楚。
祁楚才不管这么多,她向来习惯随身都带着干粮,这时觉得饿了,便取出一片牛肉干开始自顾自吃起来,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又拿出一块来递给身边的哥黎罕,哥黎罕想了想终究觉得不妥,没接。
“不吃拉倒。”祁楚瞪了他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温兰皱着眉头打了个手势,莫大虬早已会意,便朝左右吩咐了下去,不一会儿,从殿外涌进来一堆宫人,分明都是城内之人,手上端的,却都是伊穆兰口味的各色寻常吃食,说不上有什么美食,也就是顶个饿罢了。
碧海群臣们不像伊穆兰人大多都有座位,接了食盒也没地儿摆,只得席地而坐摆在地上,看着好不狼狈。
陆文骥和陆文骧二人似毫不在意,拿起干巴巴的粟饼嚼了几口,居然还你一声我一声地赞不绝口,说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粟饼的风味真是对口之极,言下之意是在彰显自己的刃族血统。其实俩人素日里锦衣玉食什么样的美味珍馐不曾尝过,这般阿谀之泰瞎子都能瞧出原委来。
温兰嫌恶地瞥了那二人一眼,懒得去理会,却看见明皇依然稳坐在那里,既不取食,也不说话,眼前的食盒好像连看都没看见。
哼,亡国之君,还装腔作势,不过是看在国主的面子上敬你几分,真以为能逍遥多久么?
温兰腹中冷笑时,祁烈的身影已出现在殿前。
他将国书递了过去,沉声道:“国主命我先将国书带回,他与清洋暂于别处稍歇即回。剩下的事,大巫神看着办。”
温兰眉头锁得越发紧了,不耐烦地问道:“他又去了哪里?”
祁烈显然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他指了指身后随行的侍从,示意他来说。
那侍从是太液城中之人,自然对太液三岛熟悉得很,当下答道:
“小人依稀听说是去了壶梁阁。”
温兰一听不在涌金门内,脸色稍舒,温和则在一旁附耳道:“都憋了这么久了,又是小孩子家,也得给些甜头,莫要逼得太紧了罢。”
第三百五十二章 出城
温兰犹豫了一下,心想:两国之间撕破了脸,如今又想要联姻,确实得缓转一番才好。方才这两人殿上初见,那朱芷潋乌眼鸡似地瞧着苏佑一脸不如意,也是不好办。说到壶梁阁,左不过是想卿卿我我蜜里调一番油,这等男女之事就由他一时去,省得麻烦自己还得出面替苏佑说好话。
于是低声对弟弟说道:“涌金门内密道多,他二人想要住在涌金门外更好,你就派人盯着一些。”
温和笑着点点头,自出殿安排去了。
温兰这边展开国书,细细看了一遍,果然见朱红色的玺印盖在那里,分毫不差,当即示意人拿过去给明皇也看一遍。
祁楚听得懂南语,一听壶梁阁三字,便悄悄拽住弟弟问:“壶梁阁是在哪里啊?”
祁烈懒得管这些琐事,可又不敢不答姐姐的话,于是灵机一动将方才那侍从叫来代他回答。
祁楚问得仔细,侍从答得尽心。只是这太液城中楼阁众多,风格与帕尔汗宫方方正正讲究中轴对称相反,总是东一拐西一片,务求无论从哪儿望去都是绝不重复的意趣之景,却让这祁楚听得一头雾水全分不清东西南北。
她越听越记不住,越记不住就越烦躁,“你只说那壶梁阁附近有什么一看就明白的东西不?”
侍从想了想,答道:“壶梁阁临着太液湖,湖边是一大片芦苇,整个太液湖虽然大,可有芦苇丛的就只有壶梁阁底下的那一段湖岸,颇是好认。”
祁楚抱怨道:“早说这句不就完了,?禄拐庖淮蠖眩 ?/p>
那侍从脸上陪笑,肚中却暗骂:你个伊穆兰的乡巴佬,寸草不生的地儿,知道芦苇丛长啥样么?
却不知祁楚在碧海境内都呆了十几年了,什么花草没见过。
这边明皇接过国书,只是扫了一眼,便递了回去,似是没什么异议。
温兰见大事已定,便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既是如此,那剩下的便是些细枝末节了,不过有些事还是需要明皇点个头。譬如……”
说着将目光扫向碧海众臣。
那一干大臣们正吃得欢,见温兰目光扫来,都忙咽了口中之食,惶恐地呆在那里,生怕被点了名又遭了什么祸事。
“九门提督陆大人,”温兰终于将目光停留在了陆文骠身上:“听说陆大人辖有守城的八千兵士,既然眼下国都内外不太安宁,虽有我伊穆兰的将士守护,但难免人生地不熟,还须得陆大人从旁协同才好。不知明皇可准许?”
陆文骠暗忖,这是什么意思?国都鸡犬不宁不正是你伊穆兰人在此恣意妄为?真是贼喊捉贼。若没有你这几万兵势屯在城下,守卫国都之职我只怕一千兵都用不了,反正现在都已经是座空城了。
于是他没有吭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作了一揖。
明皇则“嗯”了一声,似是不太情愿。
温兰继续说道:“既然明皇肯让陆大人协同守城,那么发号施令还须得归于一处,否则生了什么误会,不免生出事端。所以,请陆大人凡事听从我伊穆兰枢密院的调遣。”
陆文骠的脸色铁青,他料到伊穆兰人会咄咄逼人,心里已做好了准备,但仍是没想到会嚣张到这种地步!明皇陛下尚且坐在这里,便要自己置主君于不顾而听命于敌国!此等大辱,难道也是父亲叮嘱的分内之事吗?!
他忍不住看向明皇,只见明皇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又似是默许同意。
也罢,既然陛下能观心,应是能明白我陆文骠究竟黑白几何。
陆文骠只得把心一横,双手一拱,应声道:“遵命!”
温兰见明皇方才为了玉玺之事不依不饶,在这件事上反而没什么抵触,颇有些意外。对这八千兵原本他已做好了打算趁着苏佑不在,要多费些口舌逼迫明皇让步,不料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心头一患已解决,那便没什么可多逗留的了。
温兰手一挥,高声道:“来人,送明皇去沐恩院。”
明皇脸色为之一变,碧海群臣亦是同时僵在那里,手中的吃食已举不到嘴边。
沐恩院?
那是供邻邦小国质子使节暂住的地方,竟然让明皇住到那里去?!这……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温兰依然趾高气扬地解释道:“既然将要传位于清洋公主,那么来仪宫是不好居住下去了,将来上明皇的居所还需要些时日准备,就请暂时委屈一下,在沐恩院中小住一阵吧。如今兵荒马乱日子也不太平,除了物资匮缺不说,我看着宫里的宫人们也逃散了大半,所以明皇的饮食起居供应我等虽然会尽心维系,但恐怕无法保证和在来仪宫时一般无二,其中不便之处,明皇应是能体谅。不过话说回来,要怪也只能怪当初的清鲛公主执意要与苍梧国合兵北上,先陈兵于霖州,我等南下应敌之势,也是被逼无奈之措啊。哈哈哈……”
讥讽之意言溢于表,说得明皇脸上一阵阴沉,但仍是不现怒色。
温兰此时心中好不爽快。
沐恩院,你朱玉澹锦衣玉食一生,现在住一住我十年间呆过的清苦之地又有何妨?何况你是一国之君,不拿你来堕一堕碧海国的脸面,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么?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沐恩院是朱芷凌监国后才建起来的地方,一定没有深藏的密道,只有将你圈在那里面,我才放心得下啊。
温兰说罢,改用伊穆兰语命道:“既然国主有事在身,此间事已毕,那么我们也不必继续耗在这儿了,都随我出城去吧。”
太液城中虽然桂殿兰宫,处处玉楼金阁,终究没有城外王帐大营住着安全。温兰明白这个道理,祁烈和珲英更是清楚得很,莫大虬则依然想回商馆去,于是三人都没什么异议,随着起身一起朝殿外走去。
不料祁楚却不乐意,指着远处的一所高阁说要住到那里去。
温兰知道祁楚年轻时就是个被宠坏的性子,不耐烦与她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向弟弟使了个眼色,让他安排去了。
祁楚悄声问道:“哥黎罕,要不要陪我一起住在这太液城里啊?”
吓得哥黎罕面如土色,心想,这事儿可了不得,要是一不小心第二天被祁烈发现自己做了个免费大舅子,只怕脑袋要挂不住了,忙摆手连说了七八个不字,祁楚都分不清是他嘴抖了还是自己听岔了。
殿上的事儿已毕,温和的事儿才刚开始。
明皇和祁楚得分别派人送去安住,还得暗中看守。苏佑和朱芷潋那边也得花心思盯着。碧海的群臣得一个不拉地赶出城去,不能叫谁趁自己不注意偷偷留在了城里。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该是快有结果了。
温和紧紧跟随在温兰之后,兄弟俩人上了同一辆马车。
温兰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派去的人可回来了。”
温和摇头道:“应是快了,此处人多眼杂不好说话,我已命他先回大营,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他大约也能到了。”
温兰嗯了一声,问道:“你看方才殿上的情景,觉得如何?可有蹊跷?”
“有。”
“什么地方?”
温和略加思索道:“我也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总觉得明皇似乎太过顺从,这绝不像她的性子。”
“不错,你与我想到了一处!朱玉澹是何等人,岂会坐以待毙?所以我才叮嘱你暗中派人埋伏在涌金门内的禽舍边。至于我猜得准不准,等下到了大营便可见分晓了。”
温和从来都觉得兄长的心思胜过自己十倍,所以兄长叮嘱的事他没有一件是敷衍了事的,这也使温兰对他极其放心。温兰甚至觉得,有些暗地里的事交给弟弟去办,只怕比自己亲自办得更稳妥。
“兄长,国主和清洋那边……”
“我后来想了想,你说得对,是该让他们俩人亲近亲近。何况清洋年岁尚轻,也没什么历练,我不怕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不过今日大殿之上……”温兰忽然脸上有了怒气。
温和知道他是说朱芷潋拿暗器射他之事。
“多亏了你让林通胜提前提防在侧,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温和一笑:“说起来,朱芷潋算是林通胜的徒孙了,她的那点本事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些皮毛微屑。”
“不过你听他二人间的言语了么?似是提到了琉夏国的什么秋月氏。”
“听到了,只是林通胜曾经与我说起过琉夏国的事也不多,隐约有提到皇裔之争,但并未细说,想来这秋月氏也是其中一支吧。”
“没想到这朱芷潋居然会和这秋月氏有瓜葛,这又是什么鬼使神差的事儿?”
“听说是那朱芷潋去南华岛寻国主时被柳明嫣追踪,恰逢秋月氏路过出手相助,才有了结识。”
“原来是只丧家之犬。”温兰掸了掸袖子,言语中极是不屑。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手
“兄长可莫要小瞧这秋月氏,秋月氏本身是剑道国手,且手下也有雾隐流的高手,虽然不及林通胜,也是不容忽视的劲敌。听银花提起,秋月氏曾经来伊穆兰商馆劫持朱芷潋,所幸莫大虬稳妥,未教得手,只是再也不敢藏在地面上,这才将朱芷潋藏到了罗布的隐秘之所。”
“哦?竟有这等事……不过说来好笑,区区米粒般的岛礁之国,也争什么皇裔。何况连国都沉了海,都是自身难保的泥坨子,还争个什么?”温兰嗤笑一声,似是全然瞧不起,话刚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指了指车外,以眼色询问弟弟。
温和笑了笑道:“兄长放心,此时林通胜应该是在城中盯着国主,不在附近,听不到的。”
半个时辰后,温氏二老与三族族长都已出了城,除了莫大虬自归商馆外,其余人各自回了营帐。
温氏二老在车中稍作歇息后,精神好了不少。尤其是温兰,刚一入帐,便急着让温和将密探唤进来。
那密探入帐后,从袖中取出一个一指长的小圆筒递给温和,回道:“按枢密大人的吩咐,小人一直候在来仪宫旁的禽舍边,之前都没什么动静,直到今早有人将此信拴在了鸽鹞的脚上后放出去了。”
温兰闻言一怔:“放出去了?那鸽鹞飞得又高又快,一被放出去你如何还能取到此信?”
温和笑道:“兄长放心,我知道那鸽鹞的本事,所以从兄长吩咐我盯着禽舍时,就早先向珲英借了一只鹰。那鸽鹞飞得再高再快,怎能快过珲英的鹰呢。”
温兰连连点头:“你的心思果然比我细密得多。”说着,忙接过密信看了起来。
温和示意探子先出去,又举了盏灯到兄长跟前替他照着,问道:“信中如何个光景?”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将信递于温和道:“你自己看,果然不出我所料,明皇如此顺从地答应了我的条件,暗地里必有原委。”
温和细细看了一遍,讶异道:“她……她竟然飞书向李厚琮求救搬救兵?”
“哼,可不是么。这一招果然是因势得利!若非我料敌在先,只怕真的要被她算计了去。”
温和不解:“兄长,此话怎讲?我看了此信,依然不明白这明皇所想。之前她担心引狼入室,宁可独自在霖州与我伊穆兰作战也不肯向李厚琮借兵,如今仗都打完了,她如何才肯求救?”
“正因为仗打完了,她才会求救!”温兰冷笑道:“霖州之战胜负为分之时,她埋下那么多阴毒的计策,估摸兴许还有胜算,所以不愿向李厚琮求救兵。如今金羽全灭,她也身陷牢笼,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这时求救兵,怎么着都不会亏了本,这等算盘你怎会打不明白?”
“可是李厚琮何等聪明,怎会只凭一纸书信便如此简单上钩了呢。”
“你看她信中所写,写明了之前因未曾求救于苍梧国而致霖州大败,现如今若得苍梧相救,则肯将滨州界割于苍梧国以作谢资。如果真的如此,瀚江就变成了苍梧国的内河,不再是国境边的天堑。李厚琮怎会不动心?”
“这……这只不过是画饼充饥,区区一纸文书,只好唬得三岁小儿,如何能骗得过李厚琮呢?”
温兰笑道:“弟弟啊,有些地方我不如你,但有些地方你确实是宅心仁厚了些。朱玉澹写不写这封求救之书,李厚琮都已耐不住性子想要出兵,他本就是隔岸观火的打算,如今我伊穆兰与碧海已经两败俱伤,碧海国的滨州割也好,不割也好,他只要能过得江来,便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何况我伊穆兰军势现在正是元气大伤尚未回复之时,此事是现在人人皆知的事实,他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只不过他总是缺个动手的名分,若说是盟国救援,那他早先为何按兵不动,现在才肯出兵,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诟病成坐收渔利的狡诈之人?而妙就妙在朱玉澹摸透了他的心思,特地在信中写明之前是因碧海未曾求援而致大败,责任在碧海不在苍梧,这么一来,苍梧的大军便成了顺势而为的仁义之师,朱玉澹的这一手确实老辣。”
温和将兄长的话反复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就算是如兄长说的这般,但这明皇已是被我们羁押在手中,李厚琮的救兵远在天边,如何能救她?”
“这就又是她的算计了。李厚琮不来,她就只是个人质,连同朱芷潋一起,是生是死都不由她。一旦开春前瀚江边碧海的鼋头舰虎头舰将李厚琮的大军载过江来,形势便大不同。我伊穆兰现在无力抵挡,被雪暴隔绝在南域既逃不回伊穆兰,且后援之兵也在伊穆兰北漠,最快开春后方能南下救援。苍梧大军一到,我们就只能借助朱玉澹的碧海国君的身份与李厚琮斡旋,那么到时候朱玉澹不仅可以保得住性命,还能借机与我们讨价还价,所以我们看似拿下了太液城,实际上却成了朱玉澹的瓮中之鳖!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如此笃定地答应了我提出的各种刁难条件,就连陆文骠的八千守兵划归伊穆兰名下,她都不眨一下眼皮。因为她知道,伊穆兰好景不长,最多也撑不过开春罢了!”
“原来如此……”温和恍然大悟,“这可真是绝处逢生,想不到这明皇竟然是如此深谋之人。”
“这些事既然被我料到了,密信也在我手中,就不足为虑。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兄长在担心什么?”
“你没听方才那密探说么?这信是今早才劫下来的,可那时候朱玉澹正在与我等一起登门入城,如何能系书信放鸽鹞?”
“难道兄长是怀疑朱芷潋所为?”
温兰摇摇头道:“也不是,朱芷潋事先并不知晓她母亲宫中有李厚琮送来的鸽鹞。”
“可她今日在大殿之上与她母亲有过窃窃私语。”
“大殿上朱芷潋与她母亲是相隔多月后初见,之间不曾互通消息,而且相见时已是午后时分,鸽鹞的信则是一早就放出去的。”
温和低头想了想:“兄长想说的是,涌金门内还埋伏有朱玉澹的人?”
“不错,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命你将涌金门内细细清查一遍,为的就是防止她留下什么耳目。她今日登城,鸽鹞便今日送信,这绝非巧合,而是事先有所约定,只怕这约定是朱玉澹去霖州之前就有了的。”温兰瞧了瞧手中的密信,“比如她事先写好密信,然后交予那人,吩咐他万一碧海兵败她也落入敌手,那么来仪宫失守之时便是鸽鹞送信之时。”
“到底会是谁呢?可我确实仔仔细细将涌金门内查了一遍,绝没有纰漏才对啊。”
“这个人其实不难猜,朱玉澹生平最是恪守一句话,非皇族不得入涌金门。除了侍奉左右的宫人以外,这么多年她确实不曾破过例。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我易容入过门,还有就是朱芷凌暗中给了国主一块牌子,许他临时出入了一回。鸽鹞密信这等机要之事,托付给宫人是不可能的,那么这世上就只剩下一个人可以替明皇忠心办事又能不违了她朱氏的祖训。”
“沛国公陆行远?!”温和猛然醒悟。
“不错!我这些日子里一直叮嘱你暗中查访此人踪迹,却始终没有结果,问他的那几个儿子,也只说是去了南疆。可我怎么都不会相信朱玉澹被俘,他就能心安理得地两袖一甩远走他乡了。当年我试过多少次暗中想要劝他弃暗投明都不能成功,如今断没有弃朱玉澹而去的道理。所以他一定还在太液城中,而且,就在来仪宫!”
“那为何我没有发现他?”
温兰轻轻吐出两个字:“密道……。你忘了么?当日抚星台上陆行远就是大摇大摆地从密道入了城,朱玉澹也没将他怎样。知道了一条密道,又何妨多知道一条?朱玉澹看来是把所有的情形都设想到了。”
“那兄长打算怎么办?将这密信撕毁,然后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温兰笑着指了指弟弟:“你这这么做只能是平庸之极的下策,我自有上策将他们一网打尽。”
“哦?何为上策?”温和大为好奇。
温兰摆摆手道:“这上策就还须再等个三五日,如今缔约的国书已妥当,接下去就要尽快让朱玉澹当着天下人的面把皇位传给朱芷潋,你派人将尚未来得及逃出国都的各邻邦小国的质子们都请来观礼,撑一撑场面,咱们客客气气地将这出戏演完,顺便也让国主过几日舒心的日子,把对咱们的敌意减几分。之后么……”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密信揣回圆筒塞入袖中,似自言自语道:
“李厚琮的救兵?朱玉澹不请我也是要请的。那叶知秋等这一天可是等得头发都白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观礼
章德殿之议过后没两天,太清岛上再次热闹起来。
碧海国清洋公主的加冕之仪定在了太清九殿中最宏伟的嘉德殿,“各国”的使臣王公均来观礼,自然是人头涌动。
温兰叮嘱温和务必要将此次仪典办得声势浩大,要的就是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碧海国已易了国君,重要的是这国君还会是将来伊穆兰国主的妻子!
我大伊穆兰国威武如斯,天下人谁敢不服?!
温和当然是竭尽所能地张罗这一切,不过好在陆文骧和陆文骥两人鞍前马后地替他操办,一个肯出钱,一个肯出力,另一边莫大虬还见缝插针地送了人手过来帮衬,所以温和倒也没太累着。
但心思还是要花的,逃得慢的邻邦小国的质子们都被温和派人从码头边“请”了回来,于嘉德殿中也都给了他们观礼的上座。
那些质子们战战兢兢地坐在那里,不敢多说一句话,温兰则亲自过去好言劝慰,说只是观礼而已,别无他意,待礼成之后,自会派船只送他们离开国都,也请他们回了母国后务必将今日之盛况传达给国内。
温兰的话多少让他们不再提心吊胆,然而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让他们感到极度的不自在。
为了体现万国来朝的盛况,温兰叮嘱那些王公质子一定要穿上母国的传统服饰,可那些质子们其实久居碧海早已习惯穿得和碧海人没什么分别,忽然说到要改穿传统服饰,只得急忙翻箱倒柜地找上一通,有不少实在找不到愁眉苦脸又不敢说没有的,只得去央求看似慈眉善目的温和。
于是温和只好让伊穆兰军中的裁缝替他们现做现裁。
然而伊穆兰人哪里见过那些奇装异服,光凭听那些异族人嘴上说说又能明白几分?何况军中的裁缝向来只讲究做工结实,不讲究美观,这七拼八搭硬着头皮做出来的衣服,不仅穿着不舒服,而且样子也极其怪异。
裁缝们正担心交不了差,温兰看了却拍手连声称好。
越是怪异就越是让人觉得得有特色,这才显得出万国风情来嘛,反正别人也不知道这些衣服本来该是什么样。
至于穿着舒不舒服?
干我屁事。
于是各个小国的“代表”们度日如年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观礼席的首座自然是伊穆兰国国主苏佑的御座,接下来按理说应该是安排个苍梧国的什么人来充充数才好。
可就是这个“什么人”,实在是难倒了温和。
就这两日的工夫,哪里还能去苍梧国请人?就算请了,苍梧国还能点头派人来?这哪一件事都是不可能的事儿,更别说搁一块儿了。
不过莫大虬就是有本事。
他挤眉弄眼地跟温和笑着说,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城南有户人家的女儿是嫁去苍梧国的,今年正好女婿陪着女儿回门来过年,这女婿呢是苍梧国一个正八品的县令,如今还没来得及逃回苍梧国去……要是大巫神需要,即刻便可“请”来。
温和听了喜色连连,忙让他赶紧去请,是真请的那种,客气点。
于是这个可怜的苍梧小女婿还没弄清是得罪了谁,就被按在了金碧辉煌的嘉德殿上,还就坐在观礼席的第二位。
他起初看着身边阵势逼人的苏佑,抖抖索索地问道:“敢问……这是,这是碧海皇宫要请吃正月酒么?”
苏佑见他害怕得脸色苍白,想要宽慰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苍梧小女婿是来妻家过年的,自然没有带什么官服。
他一身布衣地坐在那里,无论是左边白袍金冠的苏佑,还是右边一群的奇装异服人士,都显得自己格格不入。
苏佑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身高也差不多,不由叹了口气,低声吩咐身边的赫萍道:“去,将我那一身墨叶衫青玉冠取来借与他穿。”
那小女婿换上衣冠,方才察觉这乃是苍梧国御前殿试前三甲方可得赐之物,更加惊恐,忙拱手道:“在下有眼无珠,竟不知眼前这位是殿前的大学士!”
刚说完又觉得不对,这伊穆兰的国主怎会是苍梧国的学士?当下怔在那里。
苏佑笑道:“无妨,我也是苍梧国的故人,不知今年万桦帝都的枫叶如何?还像往年一样红么?”
那人有些尴尬地,应道:“在下是庆州人士,离着帝都远,且不曾去过几次,不太知晓哩,想必是红得很。”
苏佑略略失望,哦了一声。
他转头向观礼席上一一看去,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林管家……
缘何他会在此?
苏佑看到林通胜一改平日里管家的装束,穿上了一身宽大的袍子,袍间束腰甚窄,袍子上还印着从未见过的徽纹。那徽纹是个黑色的圆圈,中间横着两道,犹如一轮明月遮着两条乌云一般。
原来他是异国人……
苏佑哪里知道,林通胜的这个席位是温和特意安排的。
这观礼的仪典不过就是一场戏文,但对林通胜来说,却是难得以真面目示人的一个机会。
温和是想告诉他,不要灰心,琉夏国的一切都没有被遗忘。
是的,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人一旦被遗忘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了。
于是,在温和的一手操办下,加冕之仪完成得极为顺利,在碧海众臣一片祥和的歌功颂德声中,简直将前几日伊穆兰国与碧海国之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哪里还有兵临城下的气氛。
苏佑看着明皇亲手将那顶九凤朝阳紫金冠戴在朱芷潋的头上时,心中不由感慨。
这样的一个小脑袋,竟然要戴这样大的一顶金冠。
不过她果真是变了……
苏佑回想起与朱芷潋重逢的这两日里,从音容笑貌到言行神态,都觉得她已大不同。
以前只要是与政事搭一点点边的事,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从来没兴趣。现在却成了碧海之主,每每当自己说起伊穆兰国政之时,都是一字不落地听得极为仔细,生怕漏过哪一句话。
人真的会变。
就像自己初到沙柯耶大都时,连出门逛一逛都还要问温和可不可以,自戴上那顶国主的荆棘金冠之后,便再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当某一顶冠冕戴在头上,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就会自然而然地藏起了真心变成了另一个人。戴得久了,甚至会不愿意摘下,因为一旦摘下,他们会想不起自己原来的样子。冠冕,已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礼毕之后,众人纷纷退去,满目的繁华犹如云烟一般转瞬便已散尽。
明皇依然被送回了沐恩院,临行前她又看了一眼方才的御座。
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国虽未亡,也已岌岌可危。能不能起死回生,只能看潋儿的本事了。
母亲,女儿终是辜负了你。
朱芷潋想要与母亲说几句话,无奈被温兰隔在远处,只能看着母亲步步远去。
她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却被苏佑看在眼里。
“小潋,走吧,咱们一起回壶梁阁去。”
依照苏佑的坚持,这几日他都一直宿在壶梁阁中,考虑到两人毕竟未成婚,苏佑又不想朱芷潋离自己太远,便将她安置在另一侧的岱舆阁。
然而温兰在一旁正色道:“国主,加冕之仪已毕,新明皇自然是该回来仪宫去的,怎可继续住在岱舆阁中?国主若是思念,都在这太液城中,随时都可再见。”
说着,挥了挥手:“来人,将明皇护送回来仪宫去。”
温兰早已命温和将来仪宫的宫人们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只待朱芷潋入宫后便严加监视,只要她有一丝一毫与玉玺或是密道相关的举动,就等于是向自己揭了密。
明皇居来仪宫乃是正理。温兰既然占了理,苏佑便不好说什么,何况小潋初登皇位,就被自己圈在壶梁阁中伴于左右,确实也有损其威名。
但他仍是忍不住说道:“那么……我想去探望一下银泉公主。”
“国主,不巧那朱玉潇抱恙在身,我已派了人尽心看护,等过几日好些了,国主再探望不迟啊。说起来,比起涌金门内的事儿,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国主亲自去做呐。”
“什么事?”
温兰朝那堆奇装异服人士指了指:“那些人都是邻邦小国,礼虽然观了,可是保不定他们回国之后会怎么说咱们伊穆兰人。这就要看国主肯如何亲善示下,好生宽慰了。”
苏佑知道这不过是温兰拿琐事纠缠自己,不想让他与小潋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
这个国主当得,真是窝火之极!
温兰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苏佑过去与那些质子们说话。苏佑却一拂袖子,高声喊道:“牵马来!”
立刻有人将那头小乌云狮牵来,苏佑翻身上马,也不管众人如何,只一夹马肚子,朝太液城门口飞驰而去。
祁楚眼尖,见他那匹小乌云狮甚是雄俊,心中技痒,也忙牵过马来骑上去:“我去护着国主,你们不用担心。”
说着也紧追而去,这一次,她倒没有叫上哥黎罕。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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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正要派人跟着去,温兰却不甚在意,笑了一声道:“由他去,只要不在这太液城中,他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去。”
“兄长就不担心祁楚对国主说些什么?”
“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是个肚里空空的性子,能说什么?她好歹也是我伊穆兰人,何况你忘了?她恨朱玉澹得很,不会为碧海人说话的。对了,说起来……”
温兰慢慢转过头来,对温和悄声道:“仪典已毕,是时候了……我要你预备的东西你备下了么?”
“都齐备了。”
“好,那事不宜迟,就今晚吧。”温兰说完,似是又想起什么,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再去来仪宫取一些金缕香来,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碧湖青山一片旖旎风光间,小乌云狮驮着苏佑一路狂奔,直冲向太液城门口。
此时的苏佑已是心中一片怒火难抑。
阻不得南征犹如傀儡,报不得血仇遥遥无期。
现在就连自己心爱之人也是近在咫尺却还要看着他的脸色来行事!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摆脱他的桎梏?
真可惜不曾在霖州城埋了这老匹夫,以至于死灰复燃又成了弄权之臣!
“驾!”苏佑狠狠地一鞭抽下,小乌云狮似是感到了主人的怒气,脚下犹如踏了风,疾奔之势越发速不可挡。
祁楚骑着的黑骠马也是一等一的好马,然而比起小乌云狮来便差了一大截,是以不过跑了几里地就几乎要看不见苏佑的影子了。
苏佑策马出了城门口,骤然发现城门前大道虽然四通八达,却是一条都不认识。他上马前只是心情烦躁想要骑马发泄一阵,倒并未想着要去哪儿,到了这路口才想起自己不识路。
可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这连一炷香的工夫都没过就回去了,岂非要惹得温兰嗤笑:屁大点的孩子,有什么脾气?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正郁闷时,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扭头一看,原来是祁楚。
祁楚好容易追上他,高声笑道:“国主的马是好马,可我祁楚的骑术好得很,一样能追上。”
苏佑心情不佳,颇有些不想理会她,听她说追得上,年轻人的心性便涌了上来,斜眼道:“我不过是驻马观望,你才能追得上。”
祁楚暗想,这小子比他爹嘴硬,得挫一挫他的锐气,休要让他小觑了我。
于是笑道:“国主不服,那咱们就再赛一程,也好让国主心服口服。”
苏佑自小骑马,骑术相当精湛,如何肯在这件事上示弱,当下应声道:“你想怎么赛?”
“简单得很,从这里往南去,是朱雀大街,大街的尽头是个牌楼,谁先冲过牌楼,就算谁胜。”
“好。”苏佑二话不说,一勒马头,转向那条空荡荡的朱雀大街。
“哎,国主,这次光赛输赢多没意思,咱们得有些赌注。”
“赌什么?”
祁楚笑嘻嘻地说道:“这样吧,各自说件事,输的人便要照做。我先来,要是国主输了,就得陪我在国都里骑马逛一圈。”
苏佑心想,这算什么?莫不是瞧着哥黎罕已经厌倦了,想换个人陪陪?无所谓,反正自己是输不了的,当下回道:“好!那你要是输了,就即刻回城去,别再跟着我!”
祁楚是血族的王长姬,祁烈的亲姐姐。常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主。换做苏佑平时,也是对她礼敬三分。不过今日苏佑实在心情欠佳,言语间毫不客气。
祁楚一点也不生气,同样勒转马头面对着朱雀大街说道:“好,那便一言为定,国主绝不可说话不算数!”
苏佑懒得多说,只打了个手势,似是示意祁楚先走,自己让她三分。
小乌云狮有多大能耐,苏佑心里清楚得很,这世间要说能跑赢自己的,除了骑着大乌云狮的祁烈绝不会有第二人。
祁楚也不谦让,口中一声喝,黑骠马已如箭般地冲了出去。
苏佑见状,手中缰绳一纵,小乌云狮立时会意,紧随其后。
以马速来说,黑骠马使出全力也不过是小乌云狮六成的实力。不过朱雀大街虽然是笔直的一条道,道上却堆积着不少难民逃离国都时纷乱遗失的厢屉行李或是丢弃的垃圾杂物。
祁楚的马不如苏佑的好,胜在骑术确实精湛,见到那些拦在路上的废弃物,哪里该转头绕过,哪里应纵蹄跃过,哪里当直接踏过,都十分的娴熟。反而是苏佑极少遇到这种情况,马速又快,倘若一个不小心,比祁楚更容易一个跟头栽出去,少不得时不时勒一下缰绳减一下速。一时间两人不相上下,竟成了伯仲之势。
朱雀大街是国都最宽阔的大街,且越是往南去,就被拓得越宽。道路宽了,那些废弃物也就没那么碍事,到了后半条街时,苏佑感到视野渐广,终于可以尽情纵马疾奔了。
此时祁楚的黑骠马被催得一路全力奔走已是疲惫,马嘴边还冒出些白沫子,仍然撑着速度不减。
然而小乌云狮这边体力还充沛得很,正是想要撒开蹄子冲的时候。于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又渐渐被拉开,转眼间已经相距了二三十丈。
朱雀大街的牌楼造得甚是气派,为的就是给所有乘船到落霞湾码头后初入国都的人一开始就留下太液国都气势恢宏的印象,所以老远处就能看见。
苏佑心无旁骛,也不管祁楚被甩在后面隔了多远,只管一直向前冲。他见那牌楼渐近,显然已是稳操胜券,心中一笑。
想胜过我小乌云狮,岂非梦呓?
苏佑越骑越快,只听耳边风声啸起,两侧的街景飞快地向后消逝几乎看不清楚,他却仍是不肯放松,似是已将比赛抛到了脑后,只想将一腔的愤恨全都倾泄出来。
温兰!终有一日,我定会……
眼见朱雀大街的牌楼就在不远处,苏佑的仇恨一股脑涌上心头,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哨声。
那哨声舒缓而怪异,有些像夜里的胡枭,又有些像河边的蟾鸣。他正奇怪时,胯下的小乌云狮却渐渐缓了步子,一反刚才乘云踏风般的雄姿。苏佑赶紧挥了几下马鞭,不料小乌云狮不仅不跑,还索性停了下来。
这……
苏佑正惊疑间,身后忽然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飘来一长串女子的笑声。
问也不用问那是谁。
苏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祁楚骑着黑骠马穿过了牌楼,自己却停在了离牌楼不到十丈的距离!
“你……你使了什么古怪法子!”苏佑又惊又怒。
祁楚调转马头,得意地调侃道:“咦,我弟弟不是教过你如何驯马的吗?难道他没提过止马诀?”
“止马诀?那是什么?”
“我们血族人和马的感情最好,养出来的马可是听话得很呢,只要驯马驯得精良,就算不用马鞭和缰绳,一样可以让马儿听自己的话。让它跑就跑,让它停就停。”
“就是用你说的这个什么口诀?”
“对呀,说是口诀,其实就是哨声。从小养大的马听惯了自己的各种哨声,以后一辈子都会不离不弃。这可是我血族的驯马秘术呢。”
苏佑越发恼怒,说道:“没想到这血族的马只听血族人的话,那我骑这马岂不是危险得很,你们哪个血族人一吹哨声,我这坐骑就跟着走了?”
“那也不会,每个人的哨声都是不一样的,马儿只会听从小养自己的人的哨声,所以别的血族人吹哨子,对国主的马没用。”
“可这小乌云狮又不会是你养大的,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对啊,它当然不是我养大的,它肯定是我弟弟养大的啊。”
苏佑明白过来了,这马虽然不是祁楚养大的,但却是祁烈送给自己的,祁楚的哨声能奏效,说明她和祁烈的止马诀用的一样的哨声!
难怪了!苏佑忽然想起大漠中初遇祁烈时曾经想要骑着小乌云狮逃跑,当时祁烈不过是吹了一声哨,大小乌云狮便都跟着嘶鸣。当时以为是两匹马舐犊情深,现在想来,原来是那哨声的缘故!
“烈叔的哨声怎么会和你用的一样?”
祁楚一撇嘴,无所谓似地说:“他的止马诀从小就是我教的,肯定是他懒,不愿意改动,就那么原封不动地用喽。”
祁楚看似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已是不能平静。
几十年前的事,仿佛就在眼前。祁楚依然能想起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姐姐,你教会我的止马诀我就一辈子都不改了。”
“为什么不改?咱们血族人的止马诀可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哦。”
“因为万一哪天姐姐忽然骑马的时候昏过去了,我就可以在边上吹哨子让马停下来!这样姐姐就不会摔下来了。”男孩稚气未脱,却说得一本正经,让祁楚笑出了眼泪。
这个傻孩子……还真是一辈子没改。
祁楚想到刚才与苏佑打赌时其实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知道这些年里祁烈有没有改过止马诀,但她又忍不住想要试一试。所以对苏佑来说赌的不过是一段赛程,对自己来说赌的却是一份羁绊。
第三百五十六章 纾解
“好啦,国主,你输啦。”
“你这是使诈!”苏佑依然怒气未平。
“咦?国主,你耍赖喔。”
“这不能算!”
祁楚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变得严肃而犀利。
“国主,你输了。输了就要作数,不管我是不是使诈!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宅心仁厚的人陪着你玩,更没有人愿意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一直陪你。就算有,那也不会是一辈子!”
苏佑被她的气势一震,一时呆在那里,心里细细回味她的这句话。
祁楚继续说道:“你说我使诈,那我问你,我使了什么诈?你骑的是我血族的马,我用的是我血族的哨,天经地义,何诈之有?我弟弟送了你马,只要你愿意学,止马诀我也可以教你。然而这都是我们的心意,并非是亏欠于你。你若得了好处不知言谢,吃了亏就来怪怨,那便是不知好歹的小孩子!”
苏佑被她一席话骂得默不作声,他想起从小舅母也曾教导他须得知恩图报,绝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人,与祁楚说的是一个意思。说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性情竟然变得与原先不同,日渐暴躁起来。其实不过就是赛一程马,不管结果如何大可一笑置之,如何便这般计较起来。
想到这里,他改了口气,说道:“王长姬,我方才说使诈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祁楚却伸手止言道:“你不必说。我们血族人性子爽快得很,既不喜欢听解释,也不喜欢说解释。你既然已经明白我说的意思了,那就揭过不提。”
苏佑想了想,说:“好!”
祁楚见他认错认得利索,心里喜欢,又复了笑容道:“那么,国主肯服输的话,就要兑现诺言,陪我在这太液国都逛一逛了。”
苏佑无奈,苦笑道:“我虽愿作陪,只是这太液国都我极不熟悉,也不知该往何去。”
祁楚见他松口,笑道:“这个简单,太液城里数你熟,出了城门却是我熟,你跟我走便是。”
苏佑暗想,这哪儿是我陪你啊,不是你陪我么?也罢,今日你说如何便如何了。
“那么你说,去哪儿。”
祁楚朝西南方一指,说道:“我知道有个好去处,从那边穿过菜市大街,再向西走个两三里地,有一座奇山,形似一尊观音像,山顶悬崖处有一株垂柳,像极了菩萨净瓶中的那段杨柳枝条。更奇的是,在垂柳边上,还真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如同净瓶中的甘露洒落人间,堪称一景,名唤……”
“观音座。”
祁楚一脸惊奇:“你还说你对国都不熟,观音座你都知道。”
苏佑想起当日被毛贼绑架一事,不禁苦笑连连,只随口敷衍道:“观音座甚是出名,怎能不知。”
“那就好,我也是久闻其名不得亲见,今日国主正好陪我看一看。”
世事难料,似有神鬼捉弄,他日冒充罗布之侄时可曾想到今日与血族的王长姬并驱同游?
国都已是人迹稀少,南城的百姓就算没有逃走的,也大多闭门不出唯恐被伊穆兰人擒了去,街面上显得愈发冷清。苏佑依稀记得那日绑架解围之后毛贼曾说起有时可去金带巷一家豆腐坊寻他,也不知这金带巷是在哪里,当下随口一问。
祁楚略一思索,答道:“哦,金带巷啊,在城东南处,离白云观不远。你还知道这种羊肠小巷?”
苏佑依然笑笑不答。
两人既然不再赛马,便骑着马慢慢闲逛。苏佑心中原是烦闷,方才疾奔了一阵发泄了不少,祁楚又总挑些太液国都的见闻来说,倒也排解了不少。
祁楚本是个被人宠的性子,如何肯这般耐心待他?
毕竟年岁摆在那里,祁楚与珲英差不多年纪,看苏佑权当是晚辈,且每每侧脸看去,总觉得能看到察克多的影子,便又温柔了几分。
“国主啊,我看你今日心情差得很,为什么事呢?”
苏佑不说话。
“你不说呢,我也能知道,温兰那老东西欺负你对不对啊。”
依旧不说话。
“其实他欺负你,不过是因为你有求于他……”
“我有什么要求他的!”一提到被温兰逼得窝火,苏佑不由愠色又起。
“俗话说无欲则刚,你地位在他之上,却还要忍着他,不是有求于他又是什么?譬如,那个娇滴滴明皇小姑娘?”祁楚笑得越发得意,好似窥破人心思时恶作剧般的调侃。
这句话苏佑不能否认了,温兰确实拿着小潋压得他太久。
“我要是你呀,我就不生气。不仅不生气,我还会想办法。”
苏佑心想,就凭你?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和温兰对着干啊,他也是人,他也一定有欲求,那你专找他想要的东西去捣乱不就行了。”
“谈何容易……”苏佑觉得果然跟一个没啥城府的人合计如何谋算一个鬼谋神算之人是个愚蠢的选择。
“你肯定没仔细想,比如你知道温兰最想要什么吗?”
“他想要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个要你自己去想啊。我不过就是告诉你该怎么办,别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撞。”
苏佑暗忖,她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没错,那温兰想要什么?想要碧海国?想要天下一统?想要三族齐心?那我该怎么办?帮着碧海国?当个搅事儿的?挑拨三族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佑嗤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温兰还想撮合我跟小潋在一起呢,难不成我还特意跟小潋分开?”
祁楚居然哎呀一声:“对啊!你终于开窍了,你看你总想跟那个小明皇呆一起,他就是不让你如意,那你要是反着干呢?比如假装说要娶别的女子做穆拉呢?”
苏佑懒得听她胡说八道,脱口而出道:“那可不就和我爹当年一样了?”
祁楚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苏佑话刚出口便有些懊悔,毕竟不该拿他人的痛处拿来说。不料祁楚却紧咬住不放非要苏佑把话说透。
苏佑好不尴尬,只得将当年父亲察克多为了不续娶穆拉而假意说要与明皇联姻之事告诉了祁楚,这祁楚一听脸涨得通红,又喜又悲。
喜的是原来察克多与朱玉澹根本就毫无瓜葛,更莫要说自己一直误以为在察克多心里朱玉澹要胜过自己。悲的是自己当年一气之下远走南域这么多年,为的只是一件子虚乌有之事。
她知道察克多对自己的穆拉情深义重,何况她也不会想要与一个死了的人去较劲,她心中暗恋察克多,只是碍于脸面不曾说出口,被拒婚后嘴上说痛恨察克多朝三暮四,实则依然留恋未减。现在她得知拒婚一事不过是温兰从中搞的鬼,对察克多的恨意一股脑的烟消云散,反而比当年愈发炽热起来。
“这个老东西!竟然这样暗算我!我一定要亲手砍了他!”祁楚怒道,说完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叫上祁烈一起砍了他!”
苏佑见她方才说得头头是道,一说到自己的事儿便浑蛮不讲理只喊砍砍杀杀,颇有些好笑。
祁楚又问,“这事儿祁烈知不知道?”
“就是烈叔告诉我的。”苏佑回道。其实他没说的是,祁烈只告诉了他一半,另一半是珲英告诉他的。
“他居然知道!他知道还跟这个老狐狸那么客气?!”
“他是族长,就像你说的,温兰知道他有欲求,想要替族人谋利益,便总拿着这一点引得他听命于自己。”
“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现在这么懦弱了?”祁楚愤愤不平,早已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以长辈开导晚辈的身份。
“国主,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学我弟弟没出息的样子!你得像你爹一样,想什么就做什么!”
苏佑暗想,我爹也没有想什么就做什么呀。
祁楚不管他不以为然的脸色继续说道:“譬如你喜欢那个小明皇,那就去喜欢啊!温兰要是不肯让你见,你就偏要去见啊。”
苏佑刚要开口,被祁楚堵住话头。
“我知道国主要说这不是小孩子吵架,没那么容易,你放心,祁烈是族长,我不是,他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只要你对那小明皇一心一意,我就一定帮你。”
苏佑听得颇是感动,但又有些奇怪:“你怎么……忽然对我和小潋的事这么上心了?”
“那小明皇我瞧着性子挺合我意的,那天拿暗器打温兰看得我心里倍儿爽快,脾气又火爆,不似她那个娘,阴里阴气的。”祁楚终究是恨了朱玉澹十几年,现在知道恨错了人,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扭不过来,对朱芷潋倒没那么多影响。
苏佑虽然不知道也不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也有些感动,当下说了句谢。
“其实你这国主当得,确实窝火,要换成我,不当也罢!”祁楚说话毫不顾忌,苏佑被她吓一跳。
想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能那么轻松就好了,佑伯伯说过要以天下之任为己任,我不当这个国主,难道看着温兰胡作非为么?
第三百五十七章 沐恩
“呃……咱们还是去看观音座吧。”苏佑生硬地转了话头。
“不去了。”
苏佑满脑莫名其妙,这个王长姬真是说风就是雨,怎么又不去了。
“现在去了也没兴致,等我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整一整这老东西!让他吃了苦头,我再陪你去看观音座!”祁楚说得甚是认真。
苏佑心想,啥时候又变成你陪我了……也罢,你肯放我不用陪你,那真是正好。当即随她一同拨转马头,改向朱雀大街奔去。
两人骑的都是好马,返程时苏佑又向她讨教了些驯马术,祁楚便细细地说于他听。祁楚孤身一生,膝下寂寥,忽然遇上昔日心上人的孩子,自然是格外疼惜,教起驯马术来也是尽心尽意,只怕比当年教自己的弟弟还有耐心。
苏佑得祁楚一路上纾解,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原以为祁楚就是个娇蛮王女,没想到亲近之后发现也是个体贴之人,全不似先前所猜测的那样,论性子的明快与初识朱芷潋时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小潋又要火爆得多,一言不合便开骂,只要一说到温兰,都不知道唤了有几十声“老东西”。
就这样,两人虽未去观音座,东逛逛西走走不觉已天色渐暗,祁楚兴致不减意犹未尽,还想拉着苏佑去找饭庄一起用饭,苏佑则有些推托。
祁楚看他脸色窘涩,拍掌笑起来:“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和那个小明皇约好了要一同吃饭是么?”
苏佑忍不住笑起来:“看破不说破,你就不能给我留些脸面嘛?”其实他与朱芷潋并未约好,只是这几日他二人一直是同席而食,颇有些难舍难分。温兰现在不让他见面,那么一同吃个饭他总不能再找由头推阻了吧。
“好,好,我不说破,你当我没说破。”祁楚憋着笑假装正经作礼道:“喏,前面不远处就是太液城门口了,国主就请先回吧,祁楚还想再逛一逛,就不作陪了。”说完竟扬鞭自去了。
苏佑暗叹,真是个来去如风的女子,也不知当年她与父亲相处时是不是也是这样。
祁楚看似走远,其实只是拐了个巷角掩了身影,虽然已经到了太液城门的附近,她见苏佑不识路,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便想暗中看着,以防他走错了路。
直到她瞧见苏佑入了城门,这才松了口气。这一瞬间,她忽然卸去了笑容,真正地放松下来。
察克多……当年你可不曾像你儿子这样陪过我这么久……倘若你对我再多用那么几分心思,便是温兰让人来骗我说退婚,我也决计不会信,虽然一样会夺马出营,但不会是朝南去,而是会冲到大都来找你亲自问个究竟。
不过你总是不肯多看我几眼,所以我终究是没有那勇气……
祁楚呆呆地看着太液城门,既不想进去,又无处可去,脑中只一幕幕地回想着当年之事。
一人一马,斜阳孤立。
也不知怔在那里过了多久,只觉得远处城门口已点上了灯,祁楚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她拎转马头朝前慢慢走着,忽然看见远处匆匆赶来一队人马。
为首一人,巨人般的身形,不是祁烈又是谁。
“祁烈!”祁楚远远路高声呼道。
那队人一听居然有人直呼族长之名,都是一惊,再一看忙纷纷下马行礼道:“拜见王长姬。”
祁烈也下马过来,奇道:“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哦,我就是闷得晃,瞎逛逛。”
祁烈看了看她身后,又问道:“哥黎罕呢?”
祁楚瞪了他一眼:“讨厌!我今天乐意一人逛,怎么啦?”
其余众人听祁楚这么呵斥族长,头也不敢抬地听着。
祁楚也看了看弟弟身后,“咦,这都入夜了,你不在营中歇息,带了人又跑来太液城做什么?”
“温兰请三族的族长入城,说有要事一同商议。”
“要事?什么要事?”祁楚哼了一声:“肯定又是一肚子坏水满了没处倒!”
“姐姐!”祁烈又不好说她,只得皱眉给她使个眼色,后面还一堆人跟着,这么当面骂温兰总是欠妥。
“珲英和莫大虬先入了城,弟弟已是来得晚了,得先行一步。”祁烈说完就要上马。
祁楚心念一转,忙叫道:“哎,别忙走,既然是有要事,我也要去看看。”
“姐姐!真的是有要事相商这枢密五老才聚在一起……”
“废话!不是要事我还懒得去呢!”祁楚又问道:“你们枢密五老在一起,那就不知会国主么?”
“按国制是先于枢密院中商议要事,决定之后再呈于国主,所以今晚没有告诉国主。”
祁楚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没有告诉苏佑……那我可更得跟着替他瞧一瞧了。
“反正我要跟着去。”祁楚把头一抬,拿鼻孔对着祁烈。
祁烈一看姐姐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是从小就有的脾气,只要一抬鼻孔,就是天上的月亮阿爹也会想办法摘给她……
“好吧……那姐姐就随弟弟一起入城吧。”
妥协是必然的,这么多年祁烈就没正面硬扛过姐姐。
何况温兰也没说不让带家属……虽说有家属的也只有自己一个。
祁楚喜孜孜地上了黑骠马,和弟弟并排走着,忽然她忍不住坏笑道:“哎,对了,我问你。你那止马诀后来改了没啊?”
祁烈那如同不动金刚般的脸噌地红了。
“什么止马诀啊?”
“你还跟我装蒜?”
祁烈无奈,支吾道:“改……改了。”
“哦哟,改了啊……啧啧啧。”祁楚转过头只管自己肚中暗自诡笑,这次倒没想要戳穿他。
两人入城后一路向太瀛岛而来,祁楚觉得不像是去太清九殿的路,问道:“这是去哪里?”
“说是在什么沐恩院。”
咦,怎么会在那里。祁楚想起午后与苏佑在一起时说道那壶梁阁也是在沐恩院中,缘何会在那里离苏佑那么近却故意不告诉他。
正说着,已到了一处院子前,只见那院子古朴自然,院中凉亭石凳,边上茅舍数座,瓜田半亩,自有一番农家的闲趣,几乎让人觉得不像是在宫中能有的地方。
院子门口已聚着好些人都静候在那里,那些人明显分作两边,一个瘦削身材如师爷般装束的人带着十几名金刀护卫站在左首,右首却是几个猎装装束的勇士,眼光犀利,右臂上都绑有厚厚的护臂,上面停着几只黑鹰。
那些人见了祁烈都低头行礼,那师爷装束的人上前恭敬地说道:“其余人都已到齐,就等血焰王了。”
祁烈看了看架势,估摸是不许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进去,便高声说道:“姐姐,走吧,陪弟弟一同进去。”
此言一出,无人敢再质疑,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祁楚跟着他一同入了院。
一入院中茅舍,只见温氏二老、珲英、莫大虬都已坐在一侧,对面却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人,正是上明皇朱玉澹。
祁楚看那朱玉澹去了明皇御用的华服凤袍,摘了金冠,一头乌发只用根松绿玉簪轻轻地挽着,一身朴素地坐在那里,身边连侍奉的宫女都没有一个,想起这些年来恨错了她,竟隐隐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温兰瞥见祁烈身后还跟着祁楚,先是一怔,随后明显脸上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强忍了下来。
“来人,再备一把椅子。”
祁烈坐下后暗忖,说是枢密五老议事,如何到了这朱玉澹的住处来。于是转头向珲英低声问道:“这是何意?”
珲英摇头道:“我也是刚到不久,不知这温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且看一看罢。”
祁烈只得耐下性子,等温兰开口。
温兰见众人到齐了,高声唤道:“将香炉抬上来。”
立时有人将一尊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香炉抬到屋子的中央,那香炉上雕的是七角兰花,显然是来仪宫御用之物。
不过片刻,炉中薄缕四起,整间屋子都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心神俱静。
众人正陶醉其中,只有朱玉澹骤然落下泪来。
不过只是片刻,她便拭泪抬头笑道:“难得大巫神有心,带了这金缕香来。看来你在这宫中确实潜伏了不少日子,知之甚详。”
温兰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莫说这金缕香该投几分,焚完之后香灰该归何处,如何掩埋,我都清清楚楚。”
“哦?你如何还能知晓这些?”
温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抖开一看,却是一张精致的人脸。
“我会些易容术,有时么就到你来仪宫边上看看,或是去涌金门内的别处转转,转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朱玉澹细细朝那人脸看去,依稀想起似乎还真见过这么张脸,脸上有些皱纹,相貌又是平平,应该是个老宫女。她近身的宫女都是些年轻的姑娘,这样的老宫女多数是拨在了殿外,所以连斜眼瞧一眼都不太有机会。
“你果然聪明,选了这么个离朕又远,又没有机会开口的人物来易容,朕自然是不能知晓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下怀
“都知道朱氏的观心术,我要是选了你相熟的人来易容,岂不迟早要露馅儿?”
“说吧,你今日又是点香又是取出面具,是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要与你叙叙旧。”
朱玉澹轻笑一声,指了指屋内的一圈人:“你说你在太液城中潜伏了十年,说与朕要叙旧,或许还说得通,只是这些人里除了莫大虬朕都没什么面识,真不知有何旧可叙。”
祁烈听不懂南语,全靠祁楚在身边替他通译,听到此处也有些不耐烦,说道:“大巫神,你说是有要事相议我才到了这里,如果你想与她聊天叙旧,恕我不奉陪了。”说着便要起身。
温兰正色道:“血焰王稍安勿躁,今晚以要事相商为名请诸位来确实只是个借口不假,然而所为之事关系开春之前我三军的存亡利害,不得不慎重。我温兰布局二十年,从不做无用之功,这一点血焰王还是知晓的吧?”
温兰提到开春,祁烈心里被牵了一下,只得闷闷不乐地复又坐下。
温兰转头向朱玉澹继续说道:“今日碧海易主,加冕礼成,四海诸邦皆是见证,我伊穆兰国主也是出于善意特意屈尊在阶下观礼,为的乃是两国能偃旗息鼓,重归于好,就像碧海与苍梧一般,缔结友好之盟。”
朱玉澹哼了一声,不做理会。
温兰继续说道:“怎奈事与愿违,人心难料。上明皇已退隐帷后却依然兴风作浪,无事生非!不知此举何解?”
“一派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朱玉澹一掌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温兰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个一指长的圆筒,又从筒中抽出一小卷纸,看在朱玉澹眼中,显出几分惊讶,不似方才那般淡定了。
温兰将纸卷先递于珲英,示意四下传阅一番,莫大虬看完欲交给温和,温和将手一推,表示已经看过了。
温兰继续说道:“这信中所述所表已不消我多说,只是上明皇如此明目张胆地将这封亲笔信用鸽鹞发给苍梧温帝,置我伊穆兰国主欲结秦晋之好的苦心于不顾,未免令人痛心疾首。”
朱玉澹见密信依然败露,怒道:“……你是如何能得到这封信的。”
温兰笑道:“这封信依我猜测,应该是你去霖州前便已备下的,若霖州大胜,则此信无用,若兵败国破,则发信苍梧。是也不是?”
朱玉澹脸色阴沉,没有说话,显然是被说中了意图。
温兰环视四下一周,问道:“诸位,倘若此信落入苍梧温帝手中,那苍梧国欲行渔利,趁机渡过瀚江攻过来,而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既回不得伊穆兰又无力抗衡,是不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这样的大事,我岂能不请你们来一同商议?”
莫大虬初任族长手中尚无兵权倒也罢了,珲英与祁烈皆是一惊,原来温兰手中竟然握着这样重要的证物!现在伊穆兰手中有多少兵力,其中还有多少残兵伤兵自己一清二楚,而苍梧大军十万完好无伤地就在瀚江对面,绝非儿戏。
温兰转向朱玉澹叹了口气:“我向鹰语王借了神鹰啄死鸽鹞才得了这封密信,可是上明皇怕是还不领情吧?我截下的这封信,不仅关系到我伊穆兰的存亡,更是救了你次女清乐公主朱芷洁的性命啊。”
朱玉澹听得犹如云山雾罩,这温兰惯会巧言令色……怎么会和洁儿的性命有关了?
“此话说来就长,”温兰略略思索,自言自语道:“该从何处说起呢?也罢……就从这苍梧国已作古的前任太师慕云铎说起吧。”
朱玉澹被他拿了密信,正想该如何应对,听他转了话头说起慕云铎,暗想正好观一观此人面相,好得知他到底是何真意。
不料温兰见她看过来,笑道:“我既然不怕说于你听,就不会虚言诳你,你拿观心之术看过来我正求之不得。”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天上月色暗淡,乌云似遮。这一间屋子他住了十年,窗前的景象已是再熟悉不过。
“慕云氏智冠天下,代代都是稀世的谋将,慕云铎更是其中的翘楚,与其祖上的开国太师慕云啸齐名于世。然而这样的人物啊,虽智谋不遑多让于先祖,忠君之心却是半分也无。他见李氏天资愚钝,身体孱弱,便总想着如何取而代之。早将他祖上当年蒙李氏出手庇佑全族人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唉……族人,还有比这个更值得珍视的么?”温兰一边说,一边看向祁烈,似有深意。
他继续说道:“其实以慕云铎的智谋,要取一国并非难事,不过他大约是觉得人生苦短,而他的野心又大得惊人。也许他觉得以他慕云氏之智仅仅统辖一国是屈才了,于是除了盯上了苍梧国的皇位,邻邦的阴牟国,连同你碧海国也成了他的垂涎之物。除此之外,慕云铎外宽内严,表里不一,还一心想要剿灭淞阳国的常氏后人。哎……他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致于如此迫不及待地自恃聪明设下了连环之策,想凭此一策将这四国四氏一举收入囊中。”
朱玉澹知晓慕云佑与慕云佐死后,慕云氏已绝了门户,听温兰说起这段匪夷所思的往事,虽然有些讶异,但不以为然,冷笑道:“那慕云铎当初先帝也曾见过,虽是个人物,哪里就有那样的本事,能一策收四国?如今他已作古,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可见你说的都是些危言耸听之辞。”
“有没有这样的本事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有些事上明皇知道,但也有些事你不知道。譬如当年的毒金之战,上明皇就真以为碧海国就是被慕云铎给救了么?”温兰的话中颇有讥讽之意,然而后面的话却无不自嘲:“说到那毒金之战,慕云铎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对我伊穆兰国那时国内的各种弊端了如指掌。譬如三族相争,粮食短缺。他将我国的底细摸得如此透彻,才能拟出这连环策来。当年苏利国主率兵六万去霖州夺粮,他使了伪报之计诱我国主将六万大军变为十二万,还放出风声到你碧海说我伊穆兰想要兵临国都,然后就等着你碧海国求救于他慕云氏。”
此言一出,朱玉澹虽未作驳,心里却被刺了一下。母亲当年在世时对这毒金之战耿耿于怀,说是被慕云铎算计了,但看来母亲依然不知道被算计了如此之多。当时看伊穆兰人已是缺粮,还敢以十二万人的军势来犯,显然不合情理,慕云氏的解释是伊穆兰人有勇无谋背水一战,可他拿金山退敌,难道又算是什么高招么?不过是当时束手无策才不得以听了他的计策罢了,事后母亲才幡然醒悟,这慕云氏是借了伊穆兰之手来耗尽我碧海的国库。
温兰见她默不作声,嘿嘿笑道:“也不是只有你碧海国被算计了,我伊穆兰国不也损了足足六万人么?可见这慕云氏有多奸险,说到这金山之策,其实不过是他连环策中的一环,而这计策的先头还得从苍梧国说起。苍梧国虽然国境辽阔但群山峻林众多,南境之处接壤的阴牟国犹如一个山岭的缺口,只要一越过阴牟国,便是一马平川。阴牟国自降了苍梧成了属国之后便尽心尽意地承起苍梧国的门户之责。不过慕云氏还是不满足,总想将阴牟国纳入苍梧国的疆土。慕云铎在朝堂之上试着向钦文帝提过几次,无奈钦文帝生性懦弱胸无大志,说既已是属国何须再去强逼,两下相安无事便是百姓的造化,并未予以采纳,使得慕云铎不得已另谋计策。此时恰逢淞阳常氏后人隐秘居住之地被他查明,于是他便特意挑选了阴牟国进万桦帝都纳贡前夕的日子,以出兵征讨常氏余孽为名北上离了帝都,却暗中叫卫国公的儿子故意调戏阴牟国长公主挑起冲突,在混乱中又刺死了阴牟国国主黎摩,为的就是酿成一出不可挽回的祸事。”
朱玉澹想起妹妹朱玉潇初回碧海时向她提过这黎摩被刺死之事,那时她还问了一句,难道慕云太师便眼睁睁看着么?妹妹说三太师恰逢远征不在朝中。现在听温兰所述,竟是故意避开的?
“慕云氏为何要故意避开?”
“区区常氏后人,慕云三太师随便去一人便足以对付,却三人倾巢出动,就是想躲得远远的好不叫阴牟后人记恨,也好将黎氏的两位公主收为己用。”
“黎氏的公主?慕云氏收来何用?”
温兰反问道:“上明皇的妹妹难道没有说过么,你碧海金山上浇的毒水乃是黎摩的次女黎太君黎柔所制,没有她黎氏的毒,安有那毒金之战?当然,黎柔不过是锦上添花,慕云铎实际上看上的是她的姐姐。他灭了常氏后星夜率军回了帝都,将黎摩的两个女儿保护起来,自然也就成了她们眼中的救星。”
第三百五十九章 移花
温兰继续说道:“随后慕云铎又借黎氏二姬的名义和信物,潜入阴牟旧地煽动当地的住民,黎摩本是个体贴善下的国主,不明不白地枉死帝都还被扣上了行刺的污名,阴牟国人如何能忍得下去,所以民变就成了兵变。这下子,钦文帝急了。”
朱玉澹明白了,钦文帝一急,就正中慕云氏的下怀。
果然,温兰又说道:“钦文帝没主意,当然只好去问慕云铎,慕云铎就顺水推舟趁机劝钦文帝纳了阴牟国的长公主为?妃,又假意流露出对其妹妹一见钟情,钦文帝见一桩喋血殿上的凶事竟成了双喜良缘的好事,当然乐得将黎柔赐给了慕云铎。其实他哪里知道,在?妃被送入宫之前就已经得了慕云铎的授意,于入宫后多次以探望妹妹为由出入太师府。慕云铎则又使自己的弟弟慕云铉与?妃在府中相会,暗结珠胎。”
朱玉澹一拍扶手,骂道:“该死!”
碧海代代女帝,所有嫡系的皇嗣不管父亲是谁,总是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自然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有鱼目混珠的嫌疑。而苍梧国便不同了,慕云氏身负皇恩代代公侯,竟以如此下作的手段妄图鸠占鹊巢,令人不齿自不在话下,更是身为君王最为忌恨和防范的典型。
朱玉澹以前觉得他李氏智亏平庸,自己同为国君颇有些轻视,但也觉得绝无因此就要被权臣翻弄于股掌之上的道理,当下颇有些替钦文帝鸣不平之意。而不平之外,她更多的是惊讶,她实在没想到温兰说的话竟然直指温帝李厚琮身上的血脉并非承于李氏。
温兰不理会朱玉澹的怒气,继续说道:“?妃怀上的孩子是慕云铉的儿子,当然自小就聪明又伶俐,钦文帝还觉得李氏总算得了个能出息的子嗣,疼惜得不得了,一心想将皇位传于他,却不知一直被慕云氏蒙在鼓里,这一蒙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妃暗地里一个个地把钦文帝与其他嫔妃的子嗣一一根除,只留下自己的孩子。钦文帝却因常年宠爱?妃,眼中只有李厚琮这么一个皇子,再加上脑子蠢笨,黎氏下毒的功夫又隐秘,全然不曾察觉。一直到了临死才被人告知自己被慕云氏给骗了。然而为时晚矣,他李氏的血脉,早就断了……”
朱玉澹暗想,难怪这李厚琮全无智亏之症,原来是慕云氏之后,连妹妹也提过,慕云佑曾评价此人是聪颖之主。只可怜这李氏一族,以仁政闻名于世,却落得子孙血脉尽断,善因恶果,实是令人嗟叹。
温兰自笑道:“不过世上总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那钦文帝实心眼儿地养了李厚琮十年,竟然将这孩子养得一心向李,以至于钦文帝临死前要他立下誓言,将来一定要将慕云氏铲除而不肯认宗,他也都一一照做了。所以你女儿清鲛与他合谋共图慕云佑与慕云佐才会一拍即合,若没有那个智亏的钦文帝,你碧海国哪能那样容易便离间得了天下闻名的‘君仁臣智’呢?”
“他慕云氏向来狡诈诡谲,慕云铎千算万算,就算他的后人得了皇位也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且有恶念者,终会自食恶果,灭了慕云氏的可不还是他慕云氏么?矛盾相击的下场也是活该。”朱玉澹自觉这李氏与慕云氏再如何窝里斗,都是隔岸之事不痛不痒,听在耳中纯属饭后余谈一般。
温兰却拍掌大笑起来:“灭了慕云氏的还是他慕云氏?妙!此言甚妙!哈哈哈!”
朱玉澹觉得他笑得蹊跷,能观出他话中有话,却观不出是何意思。
温兰转了话头问道:“你就不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
仍是一副故弄玄虚的嘴脸,看得朱玉澹心中厌烦,扭过头去。
反正……不问你也是会说的,今晚你揪了一群人过来,不就是想要大放厥词么?
果然温兰见朱玉澹不问,自叹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家父那时还在世时,于苍梧国中安插了一些眼线。苍梧国中原有从常氏降去李氏的旧部,他就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些旧部,又顺藤摸瓜地找到常氏侥幸逃脱的后人。托他们的福,太师府中慕云铉与?妃**暗合的那些龌龊事才能被打探得清清楚楚。当年那?妃怀了慕云铉的孩子,慕云氏的多生子天下皆知,慕云铉做贼心虚,怕万一这一胎也是多生子,就算慕云氏权倾朝野,也难压得住流言四起。结果到了临盆之时,生下来的果然是双生子,好在慕云氏心思缜密得很,预想到可能会有此情形,便按原先计划事先抱走了一个,只留下另一个孩子。这留下的孩子便是如今的温帝李厚琮。而那另一个孩子,你猜,去了哪里?”
这等他国的后宫之事,与我何干。朱玉澹越听越乏味,根本不在意。
温兰见她神色间甚是厌恶,笑着吩咐道:“替上明皇再添两分金缕香,省得等下她心郁。”
香入铜炉,香气顿时有些浓郁起来。
温兰见香已添上,便继续说道:“慕云氏当时想的是,这个抱走的孩子偷偷养在哪里也不能养在苍梧国的境内,否则日后万一被人发现和李厚琮的相貌一模一样,岂不要败露?于是就暗地里派了个心腹侍卫将他送出苍梧国去。按慕云铎的吩咐,既然碧海国多的是富商豪贾,那就送到碧海国,寻一户好人家托付。我那时还年轻,听父亲得知此消息后,纯属心血来潮,便建议父亲截下这个婴儿。于是他便听了我的建议派人手假冒成碧海的富商,暗中盯着那侍卫,只待他一过瀚江,便与之套近乎,又假称虽家财万贯奈何膝下无儿。那侍卫见我的人出手一掷千金又和蔼可亲,不过数日便觉得是值得托付之人,竟然将那孩儿交了出去,还说一文不收只求善待。所以啊,我这都没花什么钱就得了个慕云氏的孩子,上明皇说说,我这笔生意做得可还划算?”
“你们刃族人向来喜欢做买卖奴隶的生意,这朕也早有所耳闻。我碧海国虽然也有卖身立契,但总是两边情愿,且买卖之后绝不会草菅人命,不像你们刃族人,把人当作牲口!唉……慕云三太师虽然恶念滔天,这孩子总是无辜,这样被你买去当成奴隶,想必也没什么好下场。”朱玉澹出言间颇是不屑,于她看来,买卖人口实是蛮荒之举,未得教化的证明。
“哈哈哈,上明皇说笑了,那可是智冠天下的慕云氏的后代,我怎舍得让他当奴隶,更不会把他当牲口。不过……当成礼物送人还是有的。”
朱玉澹听得不禁好奇,问道:“当成礼物?你送给谁了?”
温兰笑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是刃族人,自然是要送给刃族人。只不过这个刃族人却不在我伊穆兰,而是在你碧海国。”
朱玉澹闻之色变,忽然,她心头涌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一瞬,已犹如闷头一棍让她头晕目眩起来。她颤声问道:“你……你说的在碧海国的刃族人,是谁?”
温兰再次在朱玉澹面前坐了下来,直面看着她,用清晰得无可置疑的口气说道:
“陆行远。”
朱玉澹被这个名字彻底击溃了理智,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忽然大叫了一声:“不!你撒谎!”
“那就请上明皇用你朱氏独步天下的观心术好好看看我像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温兰踏前一步,将脸逼近朱玉澹,骇得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只是浑身作颤。
不仅是朱玉澹,在座除了温和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惊讶万分,尤其是祁楚,她没有料到被自己暗中盯梢了十几年丝毫破绽都没有的朱玉澹,竟然会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她当然知道陆行远是谁,但她不知道陆行远会是刃族人,更没想到养了个儿子会是慕云氏。
珲英和祁烈更是惊讶不已,虽然慕云氏对碧海和阴牟的种种谋算与他们无干,但温兰的手段仍然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这样的一个秘密,就像一瓶老酒被深埋地下许多年,他今夜忽然肯打开酒塞不再掩藏,就一定有值得他这么做的原因。
“你……你为什么要送给陆行远!文骏他,他……”朱玉澹抓着椅子的双手几近痉挛,惨白的脸孔因惊骇而变得扭曲,她口中的质问声没有丝毫的理直气壮,相反从喉中带出了一阵嘶哑的啜泣。
“为什么?”温兰双眉一扬,“我说了,那时我还年轻,偶尔听父亲说起陆行远,是我刃族的逃奴,居然会被碧海明皇所看重。父亲曾感叹若能说服此人暗中助我伊穆兰国,则无往不利。于是我就想打听一下,看看这陆行远缺什么,就送他点什么。可这陆行远清心寡欲,连俸禄都不想取,所需所用全凭赏赐,还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再后来,我终于发现他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他也未此事苦恼不已,于是就把这孩子放在他巡视霖州时的必经之路上,想献个殷勤给陆行远,还想着日后他归顺了我伊穆兰,那么这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自然也就重归到我手下,将来岂不如虎添翼?这陆行远自小就是孤儿,见了孩子哪能视而不见,果然想也不想地就收了去,还自以为是老天开眼送他的。可这世上哪儿有什么老天爷,直到好多年之后我告诉他是我送的,他那表情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
第三百六十零章 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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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远知道文骏是你送给他的孩子?”朱玉澹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沉,她从未听陆行远向自己提起过此事,也无法相信自己会没有看出陆行远在刻意隐瞒。
“这个么,你倒不能怪他,他知道是我送的孩子,却不知道送来的会是慕云氏的孩子。且金泉驸马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对驸马之事缄口不言也不许旁人提及,他何必要节外生枝来自讨没趣?”
温兰笑了几声,又将眉头一皱,似有些不爽:“可惜没料到这个陆行远……竟然三番五次拒绝了我的好意,到最后也没肯归顺我伊穆兰,还把孩子送入宫里做了驸马!真是……暴殄天物。还有你!非要守着你母亲的什么遗命,给金泉驸马下了毒。你知不知道,他又不是你们吃鲡鱼的碧海人,吃得活不过五十岁。倘若你没毒死他,他说不定活得比陆行远还长久。”
鲡鱼的秘密,毒杀驸马的秘密,这些朱玉澹以为被封入坛中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从温兰口中说了出来,在场的人中除了温和事先知晓以外,无不震惊。尤其是莫大虬自诩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见惯了明争暗斗,又在碧海国呆了这许多年,以为对太液城中的一切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自己听都没听过,听到也难以置信的秘密。
当然,最震惊的自然是朱玉澹。
活得也许比陆行远还长久……这句话搅得她脑中犹如翻江倒海。
朱芷凌逼宫鸾香殿的那一晚,自己曾经劝过女儿,为了一个如朝露般转瞬即逝的男人而抛下自己的一切不值得,她不曾告诉女儿的是,这句话是几十年前先帝劝过她的话。
一直以来她便是用这句话在心中反复,好减轻一些自己的悔意。毕竟他至多也就只能再陪自己十年,之后自己还是会孤独一生,所以选择了皇位有什么错?!
然而温兰的这句话将她最理直气壮的念头击得粉碎。
他不是碧海人,他本可以活得很久,甚至……比陆行远还要久?
朱玉澹觉得自己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文骏……文骏……你不是碧海人……你竟然不是碧海人。”
“不错,他是慕云氏!还有你那三个女儿,都是慕云氏!”温兰拍掌大笑起来:“所以你刚才说能灭了慕云氏的也只有慕云氏,这句话实在是妙啊!朱芷凌和李厚琮都是慕云氏,又联手谋算了慕云铎的双生子,妙不可言!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慕云铉与?妃生下孩子时曾取了名字,温帝李厚琮的本名叫慕云德,而金泉驸马的本名叫慕云律。你母亲自以为洞察先机,只让朱玉潇嫁了慕云氏,殊不知你们姐妹俩都是慕云氏的女人。不过她比你幸运,不曾生育没什么牵挂。而你,却将这碧海江山塞到了慕云氏的手中。哈哈哈,这么说起来,这慕云铎老贼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我啊?他的暗渡之策败于自己的子孙慕云德手中,是我无意中替他完成了鸠占鹊巢的计策,这一番阴差阳错,真是精彩!”
朱玉澹已经几近崩溃,心中一阵悸动,方才多投了两分的金缕香嗅入鼻中,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却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文骏……文骏,想不到你的命运从出生起便如此坎坷,更想不到我与你的三个女儿会是慕云氏之后……
“那么说,洁儿……洁儿她……”朱玉澹忽然想起了女儿朱芷洁,若文骏和那李厚琮是孪生的慕云氏兄弟,那洁儿与李重延岂非是……
“这你倒不用担心,慕云氏末子血亏,那李厚琮是末子,不能生育。所以李重延不是李厚琮的亲生儿子,只是个李厚琮授意之下让某个嫔妃与侍卫的私通之子。李氏代代近亲联姻深受智亏之苦,李厚琮即便知晓太子妃是亲兄长的女儿,也明白两人之间并无血缘。不过一旦他知晓了,就绝不会让你女儿活下去了。”
“他为何会这样做?不会的,不会的!洁儿是他兄长的孩子,是他血亲之人,他不会下此毒手的!”朱玉澹竭力嘶喊道。
“不会下此毒手?”温兰冷哼一声,“谁让他对钦文帝立过毒誓一定要将慕云氏斩草除根呢?何况他身为国君却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为了掩盖他的慕云氏的身份他何时手软过?血亲之人又如何?慕云佑和慕云佐是他的血亲,不也都遭了他的暗算?他能亲手掐死自己姨母黎太君,灭了自己的族兄弟,区区兄长之女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是慕云氏,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你的女儿,啧啧啧,在劫难逃了。”
“然而温帝又如何能知道这些事?只要你不说,他必然也不知道洁儿是他兄长的孩子啊!”朱玉澹忽然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这也许是所有无可挽回的不幸中唯一能幸免的事。
“那可就不好说了。”温兰似漠不关心一般说道:“世上之事,总有那么些出人意料的,譬如我怎么会料到你还送了一幅陆文骏的画像到苍梧国去……黎太君死后,他就一直在暗中找寻他的这个失散多年的兄长,这若是让李厚琮瞧见了画上之人与自己的脸一模一样,除非他真是李氏的智亏之症,不然还能不明白吗?”
朱玉澹猛然想起朱芷洁在临行前向她索要的那副画像,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画像……画像!
她越是不敢见到的那张脸,女儿们便越是好奇。将画像束之高阁,将文骏闭口不提,反而让洁儿生了疑念。凌儿临死前说过洁儿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敢看她的脸才心灰意冷远嫁苍梧,她定是被妹妹朱玉潇暗中撺掇才知道这一切的!
朱玉澹愈发后悔起来,要不是双泉亭中与妹妹撕破了脸面,又怎会使妹妹暗中行挑唆之事?说到底,这因果报应竟应到了自己的身上。
洁儿……母亲还以为允了那幅画像与你,能成为一份小小的补偿,没想到竟然会成了你的催命符……
“不……不!”朱玉澹忽然从椅子上强撑着立起来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将那副画像取回来!”她俨然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的气势,却失了那份气定神闲的自信,只是狂怒般地大吼起来:“你们都聋了么?朕的话,你们听不见?”
然而哪里会有人应她,祁楚坐在角落边看着朱玉澹几近癫狂的神情心中暗叹,没想到这女人的悲惨际遇还真不在自己之下。
“太迟啦,那画像早就已经送到了万桦帝都。只不过我听宫中的眼线说,暂时还搁置在库房里,不曾被翻拣出来。”温兰冷眼在旁看着她,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笑,“何况你以为,你还是昔日的明皇么?”
朱玉澹被他说得呆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的一身素服,这才忽然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来仪宫,头上也再没有紫金冠,自己只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别无他尔。没了权力,没了威势,甚至身无分文,能拿什么去发号施令?又有谁会去听她的话?
她几近绝望地看向温兰,仔细辨认他的神情。
观心术……我还有观心术,定能观出他所欲所求。
是了,他看不惯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要将我踩在脚下,他做的这一切一定只是为了平复他压抑已久的怨恨!那我就成全他,我去恳求他,满足他想羞辱我的目的。
朱玉澹悲哀之极竟然隐隐有了一份侥幸之喜,至少自己还有昔日的尊贵可以供他践踏,并非一无所有。
她紧紧抓住温兰的衣袖,无比哀求地说道:“大巫神,朕请你……哦不,我求你,求你让你在苍梧皇宫里的人悄悄地将那画像取回来,我求你了……”哽咽处已是泣不成声。
“上明皇……你在求人办事之前,难道就不想想是如何待人的么?”温兰手中捏着那封卷成纸卷的密信朝她扬了扬,幸灾乐祸似地瞧着她。
“是我不好,是我思虑不周……一切都错在我,还望大巫神不计前嫌。”
“便只这点诚意?”温兰依然皮笑肉不笑。
朱玉澹将嘴角的眼泪咽下,强作镇静地答道:“这信……这信如今已是被你截下,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取回画像不提此事,我愿……我愿在此立刻剃度削发为尼,此生永不踏出这沐恩院一步,也再不问任何尘世俗事,可好?”
祁楚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温兰!你这么拿她的女儿去逼她一个妇道人家,你羞不羞耻?!”
温兰回头怒喝道:“妇道人家?!你知不知道这个妇道人家在霖州城坑杀了我多少伊穆兰将士?我刃族族长死于她手,两万金甲兵埋骨地下,她当日心狠手辣时可曾想过我那些族人的女儿们在何处痛啼不止?!你现在来与我谈论羞耻?你们血族连族人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羞耻?!”
第三百六十一章 无念
一句话戳中祁烈的痛处,血族是霖州大战中损失最惨重的部族,祁烈见温兰如此逼迫明皇虽然觉得很不道义,可想到那死在明皇埋伏下的血烟六骑,也没有要插手制止温兰的意思,纯粹只是旁观不语。但温兰呵斥了自己的姐姐,他终是生了护短之心。当下一声低吼道:
“不管什么事,别朝她发火!”一句话,火药味立刻弥漫开去。他转头朝祁楚说道:“姐姐,这是枢密议政,你莫要再开口了。”
祁楚见弟弟一脸肃然,也只得暂且闭了口。
珲英被眼前的情形震惊得难以言表,屋里的氛围让人感到几近气短,她忍不住走到窗前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她甚至在想,如果当时自己与苏佑埋伏在霖州城北门的弓箭手射死了温兰,是不是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就不用遭这些罪了。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可以被掩盖的吗?假如温兰死了,便没有别人知晓这些秘密了吗?
她不禁回头看了眼那盛气凌人的大巫神。
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明明恨透了温兰,却又不敢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的原因。
温兰当日说过,伊穆兰大军不过瀚江,就决不能推开苏佑身上的鹰神骨,不然鹰族就会永远失去苏佑。她不愿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因为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她的恐惧和眼前的这个叫朱玉澹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简直没有任何区别,朱玉澹的惧意她感同身受。
因为温兰好像拥有一种能力,他只要随时说上一句话,这句话就会像一个咒语一般,会立刻牵出一个不知道从何时起就深埋起来的秘密,然后将对手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其实即便她在霖州暗中射死了温兰,她猜想自己依然会照他的话去做:大军不过瀚江,就绝不推开鹰神骨。
失去苏佑?她永远都没有去犯这个险的勇气。
温兰撇下闭了嘴的祁楚,转头看向朱玉澹,犹如看着一个乞丐,忽然大笑起来:“削发为尼?上明皇可真是抬举自己,造下这么多的罪孽,事到如今,还想着能吃斋念佛无疾终老么?”
朱玉澹竭力向温兰的脸上看去,她渴求看出温兰的真意,她想知道温兰既然当着自己的面把秘密揭出来,定是有所目的,既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那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她凝神再次看去,却越看越不敢相信,喃喃自语道:“不会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我这样,你是希望我……死?”
“看来观心之术还是能省却不少口舌,既然你能明白,那就省得我再多说什么。”温兰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与寻常用来包药的纸包一样。
朱玉澹惊恐地望着他摇头道:“不,我不明白!为何……为何你要这样做?如果你要杀我,回太液城之前就可以这样做,为何要到今日。即便你不想亲自动手,哪怕在我膳食中下毒,也可做到不动声色,为什么如此费劲地一定要我亲自服毒?”
温兰叹道:“我有什么办法?倘若你那个宝贝女儿像她二姐一样不识观心之术,我自然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可如果我暗中毒死了你,你那明皇女儿来逼问是不是我下的手又拿观心术看我,我就扯不得谎,她就算无力替你报仇,倘若因此日日在我伊穆兰国主的跟前吹枕边风,那我岂非永无宁日?所以,你不仅必须死,还必须得自己服毒死。那么日后我被人盘问,只消说‘是上明皇自服的毒药’便可。噢,对了,你服毒之前还须得给我手书一封,告诉她你是愧对碧海百姓而服的毒,加上你的亲笔字迹,你女儿总怪不到我头上来了。”
朱玉澹泪流满面,忽然歇斯底里般地大笑起来。
观心之术。
母亲教了这举世无双的秘术,却料不到也会成了催命追魂的由头。
她靠着椅脚坐在地上,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口中念到:“倘若我不答应呢……”
“你若不答应,我就将另一封信塞入筒中,让鸽鹞带回万桦帝都去,信里自会将慕云氏和你女儿的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当时李厚琮送了你两只鸽鹞,被我用黑鹰啄死了一只截了信,还剩下一只。你也是知道的,这鸽鹞一旦飞出去,就会直接将信送到李厚琮的手上,可不会像那副画像一样还被搁置在库房中。”
“不……不……”朱玉澹再也没有了任何明皇的气势和尊严,低声下气的恳求成了她唯一与温兰沟通的希望。于是她像个仆从一样匍匐在温兰的脚下,以最卑微的姿态抬头哀求道:“大巫神,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洁儿的心思我知道,她从未害过任何人,将来也不会!从她出生起我就不曾善待过她,我亏欠她,愧对她,我怎能再害她做了异国的冤魂啊!”
温兰有些不耐烦了,反驳道:“既然想让我帮你,那你还不速速将药服了?”
朱玉澹已哭得声嘶力竭,温兰则向弟弟看了一眼。温和会意,接过他手上的药包,将其中的药粉洒入了朱玉澹身边茶几上的茶盏中。
温和依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将茶盏递了过去,和颜悦色道:“上明皇,这黑岩青针是晾凉了的,正是当品之时。”
朱玉澹抖抖索索地接过那碗茶盏,颊边已被汗水和泪水打得湿透。
温兰瞟了她一眼,说道:“你放心,这药服下还须得一两个时辰才会毒发,足够你写完亲笔的遗书了。就和当时陆文驰在碧波水牢里服的那包是一样的。”
“果真……果真我服了此药,你便可保我儿性命么?”朱玉澹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希冀过一件事,然而她又不得不去相信温兰的承诺,因为她已没得选择。
“嗯。”温兰答得随意之极,听在朱玉澹耳中却是如获至宝,她即便怀疑,也没有去质疑的勇气,生怕连这个“嗯”字都会被温兰再收回去。
她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盏,忽然她觉得有些平静下来。
洁儿……母亲此生未能给你任何东西,最后能给的,也许只有这条命。若神灵护佑,能庇你平安一生,母亲到了地下也许能不再愧对你父亲。
祁楚将头转了过去,她不忍心继续再往下看。祁烈不让她说话,她只能用手强捂住自己的嘴,忽然她觉得手上一湿。
怎么会……祁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天为了这个朱玉澹而流泪。
温和收回了茶盏,看了看杯盏已然不剩,才放心地搁回到桌上。
朱玉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拭去脸上的眼泪,又整了整衣袍和发髻,这才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写到一半忽然止了笔,怔怔地望着纸面低唤一声:“凌儿……这个字你替朕看看,是不是用词太过了。”片刻后居然又有了丝笑意,自言自语道:“你说好,那便好。”执起笔继续往下写。
足足写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写到窗外月升高空,银水般的光辉照将下来,方止了笔。
温兰将那封遗书收在手中在月下看了一遍,似是还算满意。朱玉澹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
“取鸽鹞来。”温兰忽然一声高喝。
这句话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将朱玉澹整个人从椅子上惊跳起来。
“你……你怎可出尔反尔?”朱玉澹失了方才的从容和赴死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无边的愤怒和恨意。她如同发了疯似地捶向温兰,恨不得用牙齿将他咬成碎片,却被温兰一把推向了桌边,撞到了桌角,登时额角上撞出一片紫血,溅在那身素净的衣衫上,点点殷红。
“我便是出尔反尔,你又奈我何?!”温兰一声喝,掐灭了朱玉澹所有的希望,“哼,你们碧海人不是最讲究货银两讫么?你把药喝了,信也写好了,我还管你作甚?自从你将朝阳紫金冠戴到你女儿头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是废弃之人,留着也只是祸患,我对一个祸患有什么信诺可守?!来人!将鸽鹞取来!”
鸽鹞按温和的吩咐早已备在院外,只等温兰一声取用。
朱玉澹双手双脚都被侍卫死死地按在地上,口中的哭喊声已是嘶哑。她眼睁睁地看着温兰将圆筒绑在了那只鸽鹞的脚上,走到窗边将鸽鹞朝空中一纵,轻盈的翅膀扑了几下,很快就消失在那片月色之中。
鸽鹞已经放了出去,温和作了个手势,侍卫们这才松了手。
朱玉澹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地上,血迹斑斑的脸紧贴着青石地面,泪水似已凝固般地挂在鼻梁边。
她既不挣扎,也不再哀求。
洁儿……你在哪里?
朱玉澹缓缓站起身来,喃喃不断,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疯狂地朝门口冲去,口中兀自大喊:“洁儿!洁儿!母亲来救你,你别怕!”
郝师爷在院外听见喊声,刚要带人入院,被温兰喝道:“休要拦她!”只得立刻闪到了一边,任由那朱玉澹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