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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海山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txt下载     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三十二章 洁衣

    朱芷潋默然半晌,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止。

    “他竟然是在骗我……他竟然是伊穆兰人。”

    “他没有骗你,直到我将他带回沙柯耶大都之前,他什么也不知道。回大都途中,他为了从护送的车队逃脱,还半路孤身入了大漠,险些就葬身于风沙之中。不过所幸遇上了血焰王出手相救,才安然无虞。据说,他是吹了一个琥珀号角,才被血族的人察觉,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他……他还带着那个号角?”

    “国主身边的那个号角,形影不离,听说除了睡觉无时不刻不带在身边。”

    朱芷潋惨然笑道:“原来他也不知道……他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温和见桌上放着各色点心足有七八样,瞧着应是新鲜刚端过来不久的,便拣了一盘推到朱芷潋跟前,轻声道:“殿下,先吃上一些,老朽去泡一壶茶来。咱们边吃边聊,可好?”

    说完,转身去屋内寻茶。

    朱芷潋料定自己若不吃,温和便不会说下去,不得已拈了一块酥饼在手,怎奈喉头像是堵得一团棉絮,如何吃得下去。

    这边温和已寻了茶叶茶具端了出来,仔细地搁在桌上。

    洗皿、煮水、挑叶、注茶。

    温和故意放慢动作,看着朱芷潋将那块酥饼塞入口中,方递了一杯茶道:“殿下请用茶,莫要噎着了。老朽这就为殿下细细说来。”

    他自斟了一杯搁在面前,缓缓说道:

    “国主自一岁多起,便被送到了苍梧国的叶知秋的府中教养。叶知秋与我伊穆兰的大巫神乃是至交,故而一直以来,叶知秋养育国主也可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国主成人之后,到了该归还伊穆兰的时候,于是借出使碧海之机,先到了太液国都,这才与殿下有了面识。”

    “那叶知秋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会与你们伊穆兰人有勾结?你们能将自己的国主放到远隔万里的地方去托人养育,你们一定是关系匪浅对不对?是不是连我姨母在落英湖被劫的事,也是叶知秋告诉了你们的行踪,你们才有了机会下手的?”

    “叶知秋与我们伊穆兰相交深厚不差,但落英湖被劫之事,是你长姐派铁花和银花去做的。”

    “胡说!”

    “此事明皇也知晓,有了她的首肯,你长姐才能谋局在先。殿下若不信,他日可一问明皇便知。”

    朱芷潋知道母亲和大姐之间有许多秘密,她从小既不关心,也不过问。她虽然每天无忧无虑,但她也知晓有些事若追问下去,必会揭出血淋淋的真相,就像南华销金案一样,她怎么也想不到一桶蚀金水的背后竟然会牵出那么多的人命。

    “叶知秋……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不是大苏的舅舅?”

    温和笑着摇摇头。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大苏是不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国主起初不知道,不过现在是知道了。不过叶知秋是什么人,其实与殿下并无太大的干系……”温和一边说,又拣了另一盘小食端过来,“不如殿下再吃一点,我也好继续为殿下解疑。”

    朱芷潋只好又拿起一块递到嘴边,未及入口忽然想起瀚江边上秋月与她说的那番话。他那时就说,这叶知秋定然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大苏被劫,想必与他无不干系。

    “大苏,也是你们与叶知秋合谋在瀚江边劫走的?”

    温和心中一奇,他暗忖劫走苏佑之事十分隐秘,即便方才点破自己与叶知秋有来往,如何朱芷潋能如此精准地说出这其中有叶知秋的设计。

    “是。”

    “银花也在其中?”

    温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手中的点心只拿着未动。

    朱芷潋只好先吃了一口。

    “那一晚,银花倒不在瀚江边。”

    朱芷潋疑惑地看了看他,暗忖既是那一晚银花不在瀚江边,?头舰上截杀慕云佐的却一定是她无疑。这个银花,究竟是什么人……

    “闻老丈,你告诉我,银花到底是什么人?”

    “金羽双花,都是我伊穆兰刃族人,此事你长姐始终未知,她们潜伏于抚星台上,只是为了助我伊穆兰人的南征大计。”

    “原来是她们害死了我长姐!”朱芷潋骤然大怒,将手中点心重重地一掷落入池中,顿时引得那群锦鲤竞相来食。

    温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害死你长姐的并非是此二人,她们只是看着你长姐从瞰月楼上跳了下去。真正害死你长姐的,是明皇本人,你长姐那日逼宫谋反不成,又被明皇杀了赵无垠,一时万念俱灰,才纵身一跃了断了性命。此事虽然隐秘,却并非无人知晓,日后你也可与你母亲一一对质,看我说的真也不真。”

    温和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且神态自若,毫无掩饰,让人纵然不信,也无从疑起。

    朱芷潋听得胸口一阵气短。

    逼宫、跳楼、谋反、自尽。每一个字眼都让从不问政事的自己听得心惊胆战,这等刀光血影的事如何会出现在母亲和姐姐之间?母亲确实不喜姐夫赵无垠,可最多不过是懒待理睬,怎会下旨杀了他?

    温和自忖说的这些话题也确实让人难以下咽继续吃下去,转了话头道:“殿下,有些事之后再提也不迟,难道殿下就不想知道国主的一些事么?”

    “他已成了你们的国主,又能有什么事……”

    “国主初回大都,凡事诸多不适应,起初的日子里得知了各种真相时,也和殿下一样躁怒不已,在老朽看来,说句僭越的话,你们俩人都是至善至纯的好孩子,不管世事如何险恶,彼此之间的情意却是再真不过了,还当好好珍惜才是啊。”

    “珍惜……”朱芷潋苦笑了一声:“他是你们的国主,对不对?”

    “对啊。”

    “那他为什么要带着伊穆兰大军攻打我碧海国的霖州?为什么要抓了我母皇扣在营中?”朱芷潋忽然高声质问。

    “这……”温和一时语塞。

    “为什么……他要做尽这一切,他不是口口声声以天下苍生为己念么?他不是立志要造福百姓护卫苍梧吗?怎么转眼便变了脸孔?带着铁骑来蹂躏我碧海的疆土了?”朱芷潋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伸手捂住脸孔呜咽道:“为什么?他不来见我……他说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他说过梦都是反的……”

    “殿下,你和国主都没有错,只是这世事变化太无常,何况有些因果早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种下,实在是不能归罪于任何一方。可是就像老朽方才说的,你们的情意不假,即便到了现在,国主对殿下依然念念不忘,殿下何必将这份情意摧之毁之呢?”

    朱芷潋抬起头来,投来无助的眼神,“刀兵相见,国破人亡,事已至此你们还想怎样?又说什么情意?你们费尽心机南侵碧海,如今人也拿了,地也占了,我为鱼肉,又能如何?你何必在此与我惺惺作态说这些连篇赘言。”

    “殿下,日月更替,草木枯荣,万事万物皆是如此。没有不败的花朵,也没有不灭的荣华。如今我伊穆兰大军虽然已入了碧海,但碧海未必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碧海的百姓还是明皇的性命,如今都系于殿下一人身上。”

    朱芷潋听得迷惑,止住哭声道:“此言何意?”

    “诚如老朽所说,国主与殿下情真意切又是两厢情愿,殿下出身帝裔,国主亦是鄂浑之后,若你二人能珠联璧合,那么到时候不管是伊穆兰人还是碧海人,不都是国主与王后的子民吗?只要殿下成了我伊穆兰的王后,两国百姓又何须再分彼此,明皇陛下当然也可继续留在来仪宫中颐养天年啊。”

    “原来……原来你们打的是这样的算盘。”朱芷潋恍然大悟,她冷笑一声,“闻和贵,且不说我与他到底有几分情意,单是让我嫁给一个破我国门,杀我臣民的凶徒,我便死也不能从!即便我死了,我大姐死了,我也还有二姐在苍梧国,她定会让苍梧起兵为我朱氏报仇雪恨!”

    温和摇头轻笑一声。

    “清乐公主么?她若有那个能耐,苍梧国怎会眼睁睁看着我伊穆兰攻打霖州而无动于衷呢?哦,是了,苍梧国的太师都被你大姐暗算沉了瀚江了,又怎会出手相助呢?”

    其实话说出口,朱芷潋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当日在瀚江边知晓截杀了慕云佐的人是银花之后,她便知道苍梧国与碧海国之间定有嫌隙。

    “殿下是冰雪聪明之人,老朽的话其实并不难懂,眼前的情形也都说于殿下听了。有些事,不如顺势而为,退一步海阔天空,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碧海国最好,也许再过个数年回头来看,殿下会明白老朽今日这番话的好意。老朽今日先告辞,请殿下务必三思一番,倘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随时唤老朽过来。过几日待国主和明皇陛下到了太液城,相信还会有相见的日子,老朽希望殿下可以将身体休养好,不要让明皇陛下生了忧思。毕竟,她最是疼爱殿下。”

    说完,温和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朝亭外走去,未行几步又回头说道:“这几日殿下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无论是什么,只管吩咐下来,老朽定全力照办。”

    温和走到院门边,拉了拉门上的绳索,自出了门,身后隐约是一阵哭声传来,只是温和转了个弯后,便听不见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安抚

    距离霖州之战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十日。

    除去没有什么损伤的鹰族之外,刃族和血族分别重编了剩余的人马,毕竟伤亡惨重需要休整,且伊穆兰人最是重视死后的葬礼。霖州城的冰川水渐渐退去之后,清理并掩埋阵亡将士的尸体也费了不少的工夫。

    铁花因身材魁梧十分显眼,其尸首也很快就被扫城的兵士们发现。温兰听说之后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没说话。这一枚棋子埋藏了这样久,虽然已经物尽其用,但这样的死法未免太过可惜,毕竟当年托祁烈花费了那样多的功夫教习武艺。只能说明皇的洞察之力实在厉害,且又如此沉得住气。

    还有百部众中侥幸逃脱的小部族也陆续寻到了大营,不过部族数已是屈指可数,有些传承百年的部族正统已彻底地湮灭于这场战火,再无后人。

    苏佑知晓温和已先一步去了太液城,他也知晓温和与温兰一阴一阳分工不同,此次去太液城,多半是为了温兰手中那张掣肘自己的底牌------朱芷潋。既然眼下刃族实力大损,那么温兰便更需要借助这张底牌的力量。换而言之,小潋暂时应是无虞了。

    与明皇深谈之后,苏佑又急忙将祁烈唤到王帐中来好言安抚。八骑损了六骑,打击不可谓不沉重。祁烈起初想不明白,为何苏佑不肯提前告诉他城中有火雷,倘若知道整个霖州城都将变成坟场,将兵士送入城中岂非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苏佑知道此事重大,单要靠解释也是口说无凭,便取出随身的《云策》。

    这是慕云佑传授的隐密之物,苏佑从不轻易示人。今日不得已才拿了出来。祁烈取来翻看,发现看不懂其中文字,皱眉道:“你拿来这叫人看不懂的书,是何意思?”

    “这书虽是南域的文字,但图总是能看懂的,你且翻看最后几页。”

    祁烈依言翻开书末,发现是几张附图,其中一张依稀有些眼熟,仿佛自己曾经在战前的军议中看过,应该就是那幅霖州军防图。

    “这张图我曾临摹下来给所有人都看过,所以你大概还有印象,但有些内容我确实故意没有标注上去,譬如这里,还有这里,还有……那里。”苏佑指了指图中的几处地方,“这几处地方的地下都埋有火雷,这些都是当年慕云氏派人潜入霖州城刺探到的军情。我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我需要……”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需要把罗布和温兰送到那里去。”

    祁烈一惊,“你是说……罗布攻打城西之事是你的谋算?”

    苏佑点了点头。

    “具体缘由你也不必再问,总之你现在若细细回想起来,应该能明白罗布当初如此自告奋勇定是不寻常的,只可惜温兰命大,终究是逃过了一劫,而温和更是提前一步离开了霖州……”

    祁烈低头略一思索,觉得那日的罗布的确不同于往常,原来是受了苏佑的诱使。

    苏佑叹道:“然而就算是慕云氏当年也未能将整个霖州城的布防打探清楚,亦或者明皇在后来又多埋了那许多火雷也未可知,总之我没有料到那阡守阁竟然不仅是防守的阁楼,更是杀人的利器,这确实是我之过。是我高估了自己。”说着,不禁泪下。

    祁烈见他脸上悔恨之意,心中的怒气减了几分。他是亲历了整场战役之人,明皇麾下的碧海女将们的各种战术也确实令人出其不意,且个个都是以死相搏。

    攻城本来就比守城的伤亡要来得沉重,对方若是怀了死志,则更是防不胜防。何况苏佑已明令自己见了敌将就放过,只一心去取南城门,终究是自己忍不住恋战了几分,被纠缠于阡守阁下,若非如此,至少损兵折将的程度不会像现在这样。

    “血烟八骑跟随我多年,虽谈不上南征北战,但也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他们本以为打完这一仗便可让族中老小再无温饱之忧,现在……”祁烈瞥了一眼站在帐外的兀术,手中正拿着科都的那对乌铁锤。

    “血族此战骁勇,大战之后必当好好嘉奖封赏。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定当好好补偿。”

    “国主,我一直信你,也不疑你,即便这次我血族折损至此,我也不曾对你放弃过希望。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你的仇恨我也无不明白,然而如果将来你又为了复仇之事而将我手足的性命、族人的利益置于悬崖边上,我祁烈也不会再奉你为主。这一点,希望国主能够明白!”

    苏佑从未见过祁烈待他如此严肃,迄今为止祁烈待他都是如父辈般的呵护,而方才这席话,已是对当日盟誓的重申,没有一个字是可以儿戏的。

    “我记下了。”

    苏佑很清楚,这是原谅,也是警告。

    人生没有那么多第二次机会等着自己,父亲就不曾有过。

    自己迄今为止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不断有人在暗中保驾护航,在苍梧是舅舅和佑伯伯,到了碧海是温氏二老,到了伊穆兰则是珲英和祁烈。然而他们当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呵护,有多少是利益所驱?即便如祁烈这般念及旧情的父辈,倘若不能在人情尚存的阶段便建立起新的维系,也终有情分殆尽坐吃山空的一天。

    罗布与温兰之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倘若不是温兰过于压榨罗布,自己又怎会有机可趁?只怕罗布得了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去向温兰告了密,将自己卖个干净了。

    两人说话间,一人直接走入王帐来。

    祁烈正要斥责兀术如何连个门也看守不住,随意便放了人进来。再一看,也只能忍气吞了声。

    祁楚笑嘻嘻朝苏佑略行一礼,算是见过国主,身后则跟着寸步不离的哥黎罕。

    这个哥黎罕,怎么成了祁楚的贴身侍卫一般!

    “哥黎罕!不去忙正事,总跟在我姐姐身后做什么?”

    哥黎罕一脸委屈尚未分辩,祁楚已怼在弟弟面前:“护卫我难道不是最正的正事嘛?”

    祁楚初归血族,祁烈即便是族长,也拿她没辙,只得闭口不说话。

    “不过你们俩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祁楚狐疑道:“国主不是不通晓伊穆兰语么?你们是靠打手势的吗?”

    苏佑不得已尴尬一笑:“我粗通一些,并非完全不懂。方才是在……讨教驯马之术。”

    “哦,我看到你那匹小马驹了,是还不错,就是性子烈了,想要彻底驯服不容易吧?”祁楚改了南语,得意地说道:“你何必向他讨教,他的驯马术还是小时候我教他的呢,你该来问我才对。”

    祁烈虽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但料定又是些胡搅蛮缠的话,苦笑道:“姐姐,我与国主是在说正事,你何苦来这里打扰国主。”

    “巧了,我也有正事啊。你说完了就赶紧出去!”祁楚说着已是伸手去推弟弟,然而哪里推得动。

    祁烈丈余的身材,鬼神不惧,唯独拿这个姐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向苏佑投去个眼神,意思是你多包涵。

    苏佑领会,笑道:“无妨。”

    哥黎罕如获大赦,顺势跟着祁烈要悄声出帐去,不意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哥黎罕,回头我再去找你。”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这个王姐可真是个烫手山芋,怎么就落在自己手中了呢。

    苏佑思忖着她既然是血焰王的姐姐,论身份该称一声王长姬。不料祁楚已是先声夺人:“我听你叫珲英是叫姑姑,我和她辈分一样,与你父亲也是旧识,你也唤我姑姑便是啦,不用与我客气。”

    苏佑有些哭笑不得。

    这究竟是谁在与谁不用客气?

    也罢。

    “楚姑姑,不知今日来寻我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

    “……”,苏佑无语,心想我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祁楚还真就毫无顾忌地仔仔细细把苏佑从上到下看了个够,直看得苏佑浑身不自在。

    “国主,帮我一个忙。”

    苏佑见她忽然郑重,只好问道:“何事?”

    “请国主站在那边,然后背手而立,对对对,就这个样子,然后眼睛看前面。想象前面有条河,你就看着那河。”

    苏佑莫名其妙,却少不得照着做了。

    “楚姑姑,这是……”

    祁楚忙打断他道:“嘘……别说话,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王帐之内,静悄悄地只有这两人,一个站着,另一个看着,一时间静得犹如寂寥深谷。

    好一会儿,祁楚才出了一口气,道:“好啦,谢谢国主。”

    她转过身去,悄悄拿衣角擦了擦眼角。

    侧脸看去,果然是一模一样的。

    那年他来蚩骨山避暑,说从未见过塞耶萨尼这般宽阔的大河,便站在河岸边看着不肯走。我笑他虽是一族族长之子,怎这般没见过世面,他却说听说南域的瀚江更是宽阔,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去看看,还说要结伴同行。我记得他那时也是如这孩子这般,长眉细眼,眉骨又深……

第三百三十四章 暗流

    苏佑见她背对自己半晌没有说话,隐隐猜到是想起与父亲的往事。

    这样一个女子,出身高贵又无心机,只因不明就里地陷入了温兰的谋算而误了一生,也是可怜。

    正想着,祁楚忽然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问道:“我真是有正事来找国主。我是想问问,国主打算拿那朱玉澹怎么办?是枭首示众,还是凌迟处死?”

    一句话把苏佑给唬了一跳,忙摆手道:“不不不。”

    “怎么?国主还想留着那老贱人作什么?让碧海人拿钱赎人么?”祁楚一瞪眼睛。

    苏佑无奈,这不愧是血族的王长姬,想的不是杀人,就是劫财。

    “明皇是一国之君,她的处置当慎之又慎,眼下虽然两国交战,然而百姓无辜。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岂不是两全的好事。”

    “哼,玉帛?玉帛是要碧海人双手奉上的,不是拿干戈去化的。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年纪轻轻就一堆??碌览恚?勖且聊吕既耸墙驳督=踩?返模?彩裁吹览戆。俊逼畛?┝擞粥竭媪艘痪洌骸霸趺锤?隳歉霭5?谎?/p>

    苏佑不欲与她解释太多,他知道祁楚与明皇之间有着阴差阳错的怨恨,明明祁楚已是恨之入骨,可能明皇本人还全然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转了话头问道:“楚姑姑,你久别伊穆兰在外,如今终于回了血族,不如我派人送你回蚩骨山先休养一阵?毕竟这里是军中前线,王族女眷也多有……”,苏佑这“不便”二字尚未出口,已被祁楚打断了去。

    “女眷?国主这话好偏颇,若不是我在,岂能拿得住朱玉澹?珲英都能率军打仗我又有什么不能?国主莫不是没听说我祁楚在血族的名头?我不回去!”

    苏佑暗叫不好,这祁楚显然又开始抬杠,珲英虽是女流,好歹是一族的族长,手中握着三万大军,你单枪匹马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那……难不成你就一直随军而行?”

    “我要去瀚江。”

    这……苏佑算是知道为何祁烈也拿这女人没办法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去瀚江要做什么?”

    “听说瀚江要比塞耶萨尼河还要宽,我要国主陪我去看一次瀚江,然后我就回蚩骨山去。”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到那里去,也许到了太液不久我就回沙柯耶去了呢?”

    “那就到那时候再说。”祁楚似是满不在乎。

    “要不然我派别人送你去瀚江看一看?”

    “不!我要国主陪我去!”祁楚十分坚定。

    忽然帐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呵呵呵,祁楚想要国主陪着去看看瀚江,那就去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抬头一看,正是数日卧床不起的温兰,眼见精神是好了许多,人却清瘦了不少。

    祁楚见是温兰,知道他的身份和厉害,比起对苏佑反而更顾忌了些。然而她终是不喜这个终日藏着阴暗心思的刃族人,随口寻了个由头,便告辞出帐了。

    温兰看着祁楚的背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楚姬的性子还是没有怎么变呐,喜怒好恶都写在脸上。”

    “我倒是很喜欢她这样的性子。”苏佑对温兰作了个手势,示意他请坐。

    “大巫神这几日可恢复过来了?”

    “托国主的福,不敢死。”温兰似是话中有话,苏佑则选择不接这个茬。

    “大巫神是我国之重栋,这次霖州一役我伊穆兰伤亡惨重,所幸大巫神安然无恙,否则便是无可挽回的损失了。”

    “国主啊,老臣是侥幸捡了性命,可刃族的族长到底是折了。此一战,刃族可谓是伤了根本,好在尚有一万金甲兵,也算是冥冥中天意可怜。”

    “是啊,金刃王罗布为了咱伊穆兰国可谓是辛劳一生无不勤勉,实是可惜。”

    温兰忽然直直看了过来,盯着苏佑问道:“对罗布的死,国主就没有点别的什么想法么?”

    苏佑被他那道目光刺得极不自在,不禁扭过脸去低声道:“有……”

    “哦?说来听听。”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后怕。”

    “怕什么?”

    “原本该是我姑姑珲英领命去攻打西城门,倘若去的不是罗布而是姑姑……”

    苏佑忽然眼中一红,连声歉意道:“温兰,我不是说罗布死了便不可惜,对你我也不愿说那些虚话。于私心论,珲英毕竟是我的姑姑,要是现在埋在西城门的不是罗布而是她,我在这世上就一个血亲之人都没有了……想到此处,我怎能不怕?罗布死了我定然厚葬,但当我初听到他的死讯时,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说着,看了温兰一眼,才吐出四个字:“……谢天谢地。”

    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彼此的思绪犹如捉迷藏一样在凝重的空气中无声地较量着。

    温兰的疑心并非空穴来风,苏佑的说辞也近臻完美。

    罗布出阵前的请缨,酒席上对自己的回避都十分反常,若说他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温兰是不信的。然而要说跟着自己混了几十年的老家伙忽然转向帮着苏佑来骗自己,那也是不可能的。

    何况罗布确实是死在明皇暗伏的火雷中,而根据林通胜偷听苏佑与明皇二人的对话,苏佑虽然故意隐瞒了明皇逃走的暗道,对火雷和阡守阁的机关却确实不知晓。如此说来,罗布之事岂不是与他无干了?

    温兰并不恼怒苏佑私自放走明皇,他的那点男女缠绵的小私心并误不了大事。事实上即便没有祁楚半路上截住了明皇,他仍然有办法在明皇逃入太液城之前就逮住她,因为莫大虬和先一步去太液国都的温和可不会袖手旁观。

    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一场火雷根本就不止是冲着罗布而去,自己也是众多目标之中的一个。当然,如果一切都只是明皇的算计,那么自己被加入一网打尽的名单里也实属正常,可如果不止是明皇想这样做呢?

    比如那个让祁烈尽快攻下城门然后出城去的人呢?

    他那么说,是真的想让祁烈发挥骑兵的优势呢?还是意料到了城中隐藏的危险才郑重告诫的呢?

    真伪难辨。

    “国主,刃族族长之位极是重要,不可一日空缺。我想了一下,按惯例,三大族的族长皆是由族长亲自指定方可继任,然而若有变故,譬如血族的上一任族长急病去世,或是这一任刃族族长的罗布以身殉国,便当该由族中资历深厚者推任。”

    苏佑一听此话,已心知肚明。

    言下之意,族长的人选是族内事务,国主亦不得干涉,只待族内定下来了,知会一声国主便可。

    而说到刃族族中资历深厚者,除却温氏二老还能有谁?温兰这一番话分明是想将族长之位掌在温氏的手中,多半是想让温和继任。

    既然如此,我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如了你意呢?

    “大巫神此言很是在理。说到才能资历德行兼备之人,除了大巫神以外,非温和莫属。族长之人选虽是你刃族中的内务,不过我瞧着若温和不能继任,真是可惜了。”

    温兰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舍弟的性子我明白,他虽有才,对我伊穆兰国也是忠心无二,怎奈性子散漫,拘束不得。国主你看他,觉得行军打仗没他的事儿,就不甘寂寞自己先跑了。这要是当了族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岂不要坏事?”

    苏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这个温兰,果然工于算计。御前五枢密,他兄弟二人与罗布以三对二,无往不利。如今若是让温和继了族长之任,岂非变成了以二对二的局面?这样亏本的买卖他定然不会做,难怪他要另荐别人。哪怕只是个牵线的木偶,也好过温和亲自任了这族长。

    “哦?听大巫神的口气,似是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这个人国主是见过的,青年才俊,办事稳妥,掌一方天地而有条不紊,任千头万绪亦纹丝不乱。”

    “这样好的人选大巫神就不要卖关子了吧。”苏佑隐约已经猜到他说的是谁。

    “就是太液城伊穆兰商馆的莫大虬。”

    “哦,他呀。”苏佑假意吃惊,实则心中暗喜。自己曾出手相助过莫大虬,由他任了族长,日后大约还能有些周旋的余地,总胜过其他哑巴傀儡一味只凭温兰的操纵。

    “国主以为如何?”

    “虽然并无深交,不甚了解,不过既然大巫神都说好,那我自然相信大巫神的眼光。”苏佑不欲多说,更不想将自己牵涉其中。

    他自小就深受叶知秋个性影响,尤其是在言行上,总能做到“万叶从中过,拂袖不沾花。”当年太师府上众人皆笑温帝性子懦弱,惟独苏佑年纪尚轻却一言不发,慕云佑在一旁看得已是心中暗叹此子沉稳了得,日后当能成大事。

    温兰见他似不在意族长的人选,心中略略一喜。

    莫大虬的人选是他自己独自筛选的,并没有与弟弟商议过,毕竟罗布之死事出突然。不过他相信弟弟的眼光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出入,当不会有异议。兄弟间的配合由来已久,有些事的默契是浑然天成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设局

    “国主,其实老臣最想知道的,和方才楚姬问的是同一件事。”

    “怎么,大巫神也有闲心想让我陪着去看瀚江么?”苏佑不解。

    “哈哈哈,不是问这一桩,老臣想问国主对那明皇的处置有何打算。”

    苏佑一笑,似调侃道:“看来大巫神在帐外立了有些时候了啊,连这一句都听见了。”说得温兰脸上一红。

    “既然大巫神已经听见了,那想必也知道我的意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南征,可既然已经交了手,那就势必得有个胜负。眼下金羽已破,明皇已俘,有了胜负,便是见好就收之时。我并不打算斩尽杀绝。”苏佑说得很是斩钉截铁,意思也分明得毋庸置疑。

    其实温兰早猜到他的打算,无非就是打了胜仗,最多在太液城下过个冬,明年开春就班师回大都去了。既没有南进的意思,更没有西进的计划。本来最初就是以金羽犯境为由诳得他出了兵,如今金羽营荡然无存,再要强逼他进军,也是困难。

    最关键的,现在能逼他的筹码已经不多了。手头的一万金甲最多不过能护自己无虞,想要与背后有珲英支撑的苏佑相抗衡,暂时没有胜算。

    “国主说得不错,凡事以和为贵,我刃族与那碧海交往最为密切,也是最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两国获利丰厚的商路就这么荒废了。那么国主打算如何个收法?”

    “归还明皇,缔城下之盟。如此则两国太平,百姓也得了安宁。”

    “归还?”温兰呵呵一笑,“国主,我等费劲千辛万苦,折损了七万人马才将这个明皇抓到手,如今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国主真不怕在面对那些千万阵亡将士的亲属时没个交代吗?我伊穆兰国与碧海国相比,国土贫瘠,物资匮缺。大军的军需需要多少户人家省吃俭用才能供得出来国主不会不知道。然而如今太液城就在眼前,明皇就在手中,国主却只是以归还二字来裁决,只怕服不得众人之心!”

    苏佑知道温兰已摸透自己的脾性,既然自己最顾及百姓的疾苦安危,他便一味地用伊穆兰的百姓来牵制自己,罗布未死之时藏了多少奇珍异宝,饮食起居又有多少骄奢淫糜,他从来都不曾说过一句。可偏偏肩担一国之任的是自己,而罗布又已死成了灰!

    苏佑也摸透了温兰诡辩的方式,已是心中忿忿,然而温兰说得冠冕堂皇,他只得反问道:“那么依大巫神的意思,又当如何收法?”

    “您是国主,老臣今日来问的也是国主的意思,怎可僭言?”

    此言一出,苏佑已是大怒。

    说是不僭言来问自己的意思,可自己说了意思又被全盘否去,这不是作难于我么?

    苏佑紧紧捏住御座的扶手,恨不得将手边的茶盏一把掷过去。但他知道温兰必是在有意诱他发怒好寻自己的破绽,眼前若是发了怒,便落了下乘。

    他沉声道:“大巫神此话言重了。我这个国主是新任,你这个大巫神却已是久经风浪的,凡事当有商有议徐徐而图,我不过是在询问大巫神的意见,怎么就成了僭言,我若不闻不顾,不听贤谏,岂非自闭耳目,那才是最耽误国事的。大巫神有话不妨直说,不要拐弯抹角。”

    温兰见他并不发火,颇有些意外,又听他逼着自己表态,只得应道:“国主勿要动怒,老臣并非像楚姬那般一心想要置明皇于死地。只是就这么归还于碧海,也说不过去。老臣觉得,明皇此人心机狡诈,手段狠辣,为达目的甚至不惜自损,这才有了霖州之殇。所以即便要将此人放回碧海,也决不能再让她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你的意思是?”

    “倘若明皇肯亲书退位诏书然后昭告天下,那便去了我伊穆兰的心头之患。那么要放她回去,也无不可。”

    “大巫神是想让明皇自己把碧海国交出来给我伊穆兰么?只怕明皇不会答应吧?”苏佑心想,就明皇的性子来说,此事绝无可能。

    “并非如此,其实老臣也觉得缔城下之盟是个不错的法子,既然是缔盟,那碧海国当然不会就这样划入我伊穆兰的国土……”

    苏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指了指温兰道:“温兰,你这话也只好骗骗三岁孩童,如今我伊穆兰若要强吞了碧海,莫说既无这个兵力,也难服民心,即便得了太液国都,不过是多了一座弃之可惜守之不利的一座死城。明明是收不进来的一笔账,却来摆什么大度模样?”

    温兰被他一言刺得中的,笑道:“国主要这样说,那也无妨。总之我与国主想的一样,都不想强取了碧海国。”

    “那么明皇退了位,这碧海国当交予何人?”

    “帝位世袭,自然是交到他们朱氏的后裔手上。”

    苏佑猛然醒悟过来,朱芷凌已死,朱芷洁已嫁去苍梧,那么可袭帝位之人便只剩下朱芷潋一人。

    温兰的目的原来是她!

    既然他手中除了小潋没有别的砝码,那么想办法将这唯一的砝码加重分量便是温兰的用意。小潋若成了第四代明皇,温兰送回了朱玉澹,却控住了新一代明皇在手里,真可谓将这本生意做得继往开来了!

    苏佑不由暗叹了一句好心思。

    温兰却兀自未停,继续说道:“其实不瞒国主,老臣心里还有个私心。再没有第二个人比老臣更明白国主与清洋公主之间是何等两情相悦的了,毕竟从你二人相识的第一天起,老臣便一直旁观在侧。情投意合之处实是令人艳羡……”

    “那也得多谢大巫神的从中撮合,从南华岛之行便开始费尽心机了吧?”苏佑忍不住讽了一句。

    “可国主不也是乐在其中么?从结果上来说,老臣不也还是帮了国主么?”温兰笑了笑,“咱们且不提这些往事。老臣觉得既然国主喜欢,又是地位相当,于公于私都是天造地设,何不就成了这段佳话呢?伊穆兰国的国主与碧海国的明皇结了连理,那两国的百姓才是得真正的太平了吧?”

    “这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若我没记错的话,温和曾经说过,当初我父亲就因为执意要迎娶朱玉澹,才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伊穆兰与碧海联姻也是被你们说成了失德之举,如今你反而来劝说我行我父亲当年这‘失德之举’了?”

    苏佑明知自己的父亲是被温兰一手陷害却不能说出口,听他尚自在那里道貌岸然地行冠冕堂皇之辞,忍不住反唇相讥。

    不料温和将手一摊,反问道:“那么假如明日老臣便让三族各自选出族中贵女来做了国主的穆拉,国主便会愿意么?”

    “你……”一句话将苏佑噎得在了原地,这话实在是击中了他的要害,要他娶小潋以外的女子,他自然不会愿意。

    “国主……碧海国是碧海国,老臣深知即便得了这片疆域,想要治理也并非易事,清洋公主聪慧过人,又不像她母亲那般心思歹毒,若有国主在一旁教引,当不会偏了正道。如此一来岂非是两相的好事?至于将来国主与她之间又有了子嗣,那两国便可亲密无间再无隔阂了……”

    苏佑明白了他的意思,言下之意,到了子孙一代,两国自然而然便可合二为一了。这一招实在高明,看似缔盟互不侵犯,实则吞并得无声无息。

    他故意说道:“可小潋现在身在何处尚且未知……”

    “这不难,清洋公主现下已经找到,想必我那个弟弟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匆匆赶去了太液城。国主看中的女子,怎可有闪失呢?”温兰见他对自己说的方案似乎并无异议,心下暗喜。

    苏佑略一沉吟,道:“此事……此事太过突然,须得容我想一想。”

    “那是自然,不过国主也不宜想得太久,毕竟夜长梦多,又是风雪寒天,我伊穆兰大军总不好一直在这野外耽搁下去……”

    苏佑打了个手势止言道:“我知道。但这事我至少要与另两位族长商量一下,看看他们的意思。此事可大可小,若处置不当,在天下人眼中,我便成了劳民伤财动万军之势只为一红颜相伴的昏庸之主了。”

    “哈哈哈,国主这才是言重了。他碧海国陈兵于霖州在先,咱们不过是当头一棒,事后又以联姻收尾,堪称以德报怨,怎会落人口实呢?”

    苏佑佯装脸上一喜,也现出几分笑容道:“不管怎样,既然大巫神能与我的一般思虑,都想与碧海国缔城下之盟,此事便又妥了几分。”

    温兰见话已说到这份上,无需再多言,便起身道:“如此,那老臣就先回去,静候国主的佳音,老臣坐得久了,这筋骨也确实有些撑不住。”

    说着便转身欲行礼出帐。

    苏佑故意宽慰道:“温兰,你的提议,于私心论……倒是很中我意……多谢你思量周全。”似是意指避开伊穆兰传统的三后穆拉制而转与碧海联姻之事。

    温兰没有答话,只颔首一礼,挺胸出帐去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西市

    朱雀大街是太液国都自北向南直通城南落霞湾诸码头的一条大道,大道沿路的两侧分别是从朱雀头条起,二条、三条……直至朱雀十条的十方岔道,通往南城的各个方向。然而想要去码头,沿着大道直行则是最迅捷也最宽阔的路线。

    明皇被俘的消息传到国都已过了五日,西北格的富贵人家都已经逃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南城的百姓人数基本没什么变化。

    不过还是有些官宦之家没有走。

    有一些人是受了几世的皇恩,自己也年近古稀,觉得比起逃离国都苟延残喘个几年远不如留下来保得一世清名来得重要,于是将家里年轻的儿孙们轰到南边去,只留几个仆从守着自己,准备成就忠烈的名头。

    也有些人是挂着小吏的职,当初削尖了脑袋勉强挤到西北格想混入权贵名流,实则是穷苦了几世的底细,若家里人连生场大病都可能被耗得倾家荡产,逢上国难想要逃,竟囊中羞涩得和南城百姓一般无二,只好装成清流闭门不出,惶惶不可终日。

    更有些人是想豪赌一番,万一那足智多谋的明皇陛下还有翻盘的机会呢?毕竟有庆国公被剔出皇籍,贬为庶人的例子在先,反过来说若肯留在国都,就比什么都能证明自己是陛下的忠臣,日后官场平步青云就指日可待了。做官么,才能不够,自然要用忠心来补。

    但西北格的陆氏一族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类人。

    他们也没有离开国都,也没有丝毫转移家产的迹象,反而是家里的仆役们有些胆小的想要回老家去,陆行远也都吩咐了账房,一律给二十两银子以作盘缠,休要为难,好生送出去。

    陆行远见国都日渐冷清,明皇陷在了霖州,监国朱芷凌也过世了月余,他身为丞相只能勉强维持各部各省的空架子,实际上还有多少官员留在任上,已经到了让人不忍心去盘查的地步了。

    大厦将倾,皆是危卵。

    陆行远看着阴蒙蒙的天色,将雪非雪,叹了口气。他登上了那辆陆文驰孝敬他的八骏宝车,低沉一声吩咐道:“去太液城门。”

    九门提督陆文骠是陆行远的四子,从明皇出城之日起,他便日日亲自守在朱雀大街的尽头------太液城门口。

    此时,陆文骠如往常那般冷面寡语看向朱雀大街,这几日他每天都能看着一辆辆的马车疾奔向南城,而那些车上所乘之人,也许曾经同朝为官,从此却可能再不复相见。

    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城门附近,陆文骠识得那是父亲的马车,忙迎了上去。

    “父亲,您怎么来这儿了?”

    “老夫来瞧瞧这出皇城的必经之路上,会出现有多少个老面孔。怎么说也是昔日的同僚,该来送一送他们。”陆行远颤巍巍地扶着儿子的手,下了马车。

    “差不多……都走光了。儿子这几日天天在这里看着,只怕西北格的人里十之**都从这里一去不回头。”陆文骠的话中透着一股失望,也有一丝无奈。

    “父亲……儿子就这么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离陛下而去,儿子确实不明白!他们难道不是戴着乌纱吃着皇粮吗?难道对陛下就没有忠诚敬畏之心?”陆文骠越说越觉不平,“何不让儿子索性将这九门都封了?也好让这些抱头鼠窜之辈反思一下做人的分寸!”

    陆行远摆了摆手。

    “文骠……你手头的八千兵士是用来守皇城的,不是用来整吏治的。你封得了九门,封得住人心吗?”

    “可是……”陆文骠刚想辩解,已被父亲一个眼神制止了。

    陆行远指了指朱雀大街西侧道:“今日这天看着越发阴冷了,为父记得在朱雀三条有家不错的酒楼,陪父亲去边上喝口热酒吧?”

    陆文骠极少见父亲饮酒,哪怕是官宴之上,除非明皇赐酒,不然也是滴酒不沾,今日竟然提出要和自己去酒楼。

    陆文骠刚要命人签过马来,陆行远又道:“不必,朱雀三条不过遥遥数百步,你随为父走着过去吧。”随后唤了几个随从,命他们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陆文骠少不得依言相陪。

    “把你的刀也解了,莫要吓着路人。”

    陆文骠又解了刀。

    于是这一老一壮的父子缓缓地行在光哒哒的青石路面上。

    “文骠,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小时候,父亲有时会带着你去朱雀西市里闲逛?”

    “记得……”

    “你那几个兄弟啊,从小都喜欢奢华的物件,他们若听说是去楠池大街就高兴得很,一听去朱雀西市,便都摇头不肯跟着。只有你……倒是很喜欢。”

    “兄长们都是读书人,读得多了自然识得物件的品相,才有了好恶。我自小就读书少,朱雀西市里的那些杂耍啊,糖人儿啊我瞧着有趣,所以喜欢。”

    “可你也从不嫌那些是寻常百姓不入眼的玩意儿。”

    “不嫌,儿子跟着父亲逛西市,心里高兴。”

    陆行远微微一笑。

    这个儿子的脾性他知道,是怎样就怎样,从不造作。不过陆文骠喜欢朱雀西市的东西不假,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口,那就是可以和父亲单独相处。

    陆行远的儿子很多,长子陆文骏便分去了他一半的宠爱,剩余的即便顾得均匀,陆文骠这个四子也没什么优势可言。朱雀西市是他幼时记忆中不可多得的珍贵。

    “其实老夫也很喜欢朱雀西市,甚至要胜过楠池大街。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文骠没有说话。

    他知道原因,陆行远也曾经说起过,那时候伊穆兰商馆还没有开到楠池大街,朱雀西市里偶尔会遇到从伊穆兰过来的刃族的行脚商人,他们会卖一些颇具刃族风情的小玩意儿,譬如小匕首、小酒壶、或是拿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镶嵌起来的挂坠。

    人总是思根的。

    父亲是刃族的逃奴出身,虽然出身卑微,刃族的这个血统是变不了的。父亲说,从小在宝坻城的时候,日子穷苦,连吃的都有一顿没一顿,更别提玩的东西,所以逛集市就是孩提世代最大的享受。有时只是能看看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就觉得满足得很。

    后来到了太液国都,时不时地还会去朱雀西市寻找那种幼时的感觉。

    “儿子知道,父亲是个念旧之人。”

    “文骠,虽然你们几个都知道自己是刃族之后,为父也不让你们让外人知晓,毕竟这里是碧海国,朝堂之上有些事不能让陛下太为难,但为父并不是要你们忘了自己的血统和出身的意思。相反,为父希望你们能记住且承认,自己是刃族之人。你的那几个兄长除了文骏本来就是南人以外,他们都对自己身上的血统缄口不提。表面上他们是遵从父命,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卑微的出身,觉得有辱咱们陆氏的门楣。然而人的血统虽有贵贱,却不能决定命运,为父难道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父亲说得极是。”

    “贵贱也好,忠奸也罢,人心浮沉,不过一念。要想不辱于人,便得先不辱于己。自己都瞧不上自己的出身,别人又怎会瞧得上呢?”陆行远叹了口气道:“可惜啊……文驰到死也没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儿子,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赞赏:“不过你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你与他们大不同,为父很是欣慰。”

    两人言语间,已到了朱雀三条的路口,只见路上冷冷清清,一家店都没开。

    “父亲……既然是不开张,咱们就先回去吧?”

    “已经到这儿了,何不过去看看,说不定还开着呢?”

    陆文骠无奈,只得跟在身后。

    陆行远走近酒楼,只见门是虚掩着,也没说不做生意,只是推开门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处有一伙计正在打瞌睡。那伙计依稀听见有人进门来,睁眼一看,惊问道:“客……客官……是想要做什么?”

    “你这伙计说得好笑,这酒楼开着门不是让人吃饭喝酒,难不成只是摆了桌椅供人观瞻的么?”陆行远笑道:“莫不是连厨子都没了?”

    那伙计见俩人衣着不凡,不敢怠慢,忙应声道:“有有有,二位里面请。”

    陆行远取出一小锭金子搁在面前道:“老夫是想找个僻静处喝点酒说说话,今日这座酒楼老夫就包了吧,你只管将门掩上,勿要扰了清静,我身后那几个随从自然会守在门口。”

    其实整座酒楼都空无一人,又何须包场?伙计见来人出手阔绰,又见气度不凡,将头点得如鸡啄米般应声道:“小人这就去后厨吩咐。”一时间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敢问,只想着将店里能拿得出来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便是。

    父子二人上了楼上雅间,不一会儿面前已八盘八碟地摞了个满桌。

    陆行远瞅着那伙计年纪轻轻,长得眉清目秀,不禁问道:“这城里的人都逃得差不多了,你怎么没走啊?”

    小伙计笑笑指了指腿:“我这腿不好,以前落下过病根,家里人上个月就已经逃去南边了,我说我这跟着也是累赘,索性留在国都,还能看个家,所以就没走。”

    言语说得轻巧,却掩不住一丝悲凉。

    陆行远看着小伙计一脚高一脚低地下了楼,自言自语道:“是祸是福,自有命数,这年纪轻轻的能就能勘破这些,想着不拖累父母兄弟,实属难得。”

    陆文骠哪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伙计的境遇,他提起酒壶替父亲斟了一杯,低声问道:“父亲,儿子愿意与父亲共守国都,但是伊穆兰人来势汹汹,不知父亲接下来有何打算?儿子手里还有这八千兵,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儿子仔细想过,若是伏在国都北侧的磐古行宫附近,瞅准机会,等伊穆兰人到了山脚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对饮

    陆行远似是听不见他说的话,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大声赞道:“好酒,果然是佳酿。”

    陆文骠见状,只得先闭了嘴。

    “文骠,为父让你们都留在国都,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是为了报效皇恩,与伊穆兰人抗拒到底!”

    “错!”陆行远搁下酒杯,淡淡地说了一句:“为父是为了让你们等在这里去降了伊穆兰人。”

    此言一出,陆文骠忍不住右手一颤,将手中的酒杯洒了半杯出来。

    “父……父亲!”陆文骠做梦也没想到,满腔忠义的父亲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定了定神,复问道:“父亲莫不是在说笑?”

    陆行远没说话,直把儿子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压到腹底。

    “文骠,你小时候有件事可能太久远已经想不起来了。那一年你大约只有五六岁,有一次为父带着你来这朱雀西市闲逛,后来有一人请你我父子二人吃饭,就在这座酒楼之上。”

    陆文骠一怔,这没来由的忽然说起这么一桩事来,他确实已想不起来了。

    “那时啊,那个人除了点了不少好菜,还带了些你没吃过的奇异果子和糕点,为父记得你对那黑椰糕最是喜欢,连吃了三块还不罢手。”

    黑椰糕?

    陆文骠想了想,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些印象。

    “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陆行远呵呵自笑了一声,道:“记不得也没什么,你那时还小,又只顾着吃。”

    “那人有什么来头么?”

    “那人就是伊穆兰的大巫神------温兰。”

    “温兰?!”陆文骠猛然一惊。

    这个名字他早就听说过无数遍,知道是伊穆兰国中一手遮天的云端之人,但从未料到自己小时候便早已打过照面,更想不到会与父亲有瓜葛。这种事被任何人知道,都可能让陆氏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非同小可,可今日竟然会从父亲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

    “父亲怎会与……与他有关系?”

    “那时为父已深受先帝陛下的信任,时常转任各地的巡抚使,官阶虽然不高,但实是受了陛下的嘱托,暗中细细考察各地吏政的实情。那温兰也不知如何得知了为父的出身,又看得出陛下对为父的器重,便悄悄出现在这太液国都,想要说服我私下替他办些事。”

    办些事……

    陆文骠知道,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里能包含多少刀光血影。

    “温兰是想说服父亲通敌?”

    陆行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笑:“他提出的条件可是优待得很。”

    “他说什么?”

    “他说只要为父肯在暗中帮他,那么碧海国太平一天,我就依然是碧海国的重臣,若何时碧海国变了天成了伊穆兰的天下,我也还是能成为伊穆兰的重臣。如此一来,无论将来局势如何,都可保得住一世荣华,岂不让人笃定?”

    “父亲自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的,对不对?!”陆文骠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吃了一个老奸巨猾之人送来的东西。

    “为父当然没有信他,若无先帝陛下,为父早就死在了千凫沼边,哪里还有性命,更不要说你们了。通敌之事,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不过那温兰似乎并不死心,其实早些年他就已经找来过几次。他总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要么就是价不够高,要么……就是未能投其所好。但那一次,为父是狠狠地拒绝了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陆文骠听到此处,松了一口气,但猛然又觉得不对劲,惊问道:“父亲为何今日忽然又提起此事?难道父亲当年不曾做过的事,现在想要做了?”

    “准确地说,其实不是为父要你们降,而是陛下……”

    “陛下?”陆文骠越发吃惊。

    “陛下离开国都之前,就与为父暗中交待过。陛下说霖州一役虽有胜算,但也难保不会出些意外。万一陛下她不能安然回到国都,那便需要为父替她来做之前安排好的一切。”

    “陛下……料到会有今日?”

    “陛下乃一国之主,又是为父看着长大的孩子,论心思缜密,实属世间罕有。她说如果万不得已到了最后一步,可以放任朝中百官自作四散。这些人虽然失了一时的忠义,却是江山社稷不可或缺的坻柱,也只有四散了去,将来才有重聚麾下的可能。倘若像你说的,被关了九门只在城中等死,除了空留忠义之名,又有何益?就算日后有重振朝堂之日,人要是都死光了,岂非成了空谈?”

    “这……”陆文骠被说得一时语塞。

    “而我陆氏又有些不同,一来温兰知道我陆氏始终是刃族出身,要降也降得容易些,且陆氏子孙中如你般重职在身的有不少,伊穆兰人得了太液城,急需有人替他们稳定局面,定然不会拒绝我等纳降。”

    “父亲!”陆文骠听到纳降,有些急了。

    “你且听为父把话说完。”陆行远皱眉道:“大丈夫想要保节重义又是什么难事?纵马厮杀一阵,死了便是忠臣!可这就能保住陛下的江山吗?这便能救碧海于水火吗?”

    “那父亲的意思是……”

    “你与文骥、文骧他们纳降是陛下对为父亲授之计,看似弃了名节,实则韬光养晦,以待时机。陛下说,除了她之外,太液国都中还有两人她最牵挂不下,一位是银泉公主,一位是清洋公主。陛下之前探明清洋公主就在伊穆兰商馆,也让为父暗中监视,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是,儿子遵照父亲的意思,不敢打草惊蛇。”

    “嗯,无论是哪一位公主,都是陛下的血亲之人,我陆氏拼得一门性命,也须得护住她们三人。所以才必须纳降!只有降了伊穆兰人,才能继续保有手中的一部分权力,才更有护住她们的可能。你现在可明白陛下的用意了?”

    “儿子明白了。”陆文骠大大地松了口气。

    “万一……”陆行远的神情变得无比凝重,“为父是说万一……陛下不幸……则至少要保得清洋公主能逃得生天,只有她活着,碧海的帝裔才不至于断绝……。陛下的这份嘱托中,已是有了托孤的觉悟,你一定要知道,只有我陆氏才能负得起这份重托!”

    “是!”陆文骠郑重应道:“儿子定然牢记在心,只要是父亲所指,儿子无不遵从!那么父亲……也是留在国都等着招降吗?”

    陆行远摇了摇头。

    “不,我已经老了,而且温兰也知晓我的性子,一辈子都不肯纳降的人,现在却肯了,莫说是他,连我自己都不信。”说着,哈哈笑了两声。

    “你们届时可以告诉温兰,就说我是个不识时务的老顽固了,不肯降,所以就逃去了南边。你们都还年轻,既识时务不想送了前程,也想返祖归根,所以留在了国都。这样一说乃是人之常情,温兰大约是肯信的。”

    “父亲……你不和儿子们在一起,却要孤身一人去哪里?”

    “这你就不必多虑了,为父自然还有陛下交代要做的事情。何况为父在你们身边,你们也顾忌太多,说不定还会被温兰拿去掣肘于你们,那就不好了。”

    “可是父亲……”陆文骠有些于心不忍。

    “不必多说了,照为父的意思去办就是了。”陆行远想了想,又道:“你为人温厚,不太会撒谎,刚才那番说辞就让你哥哥文骥去说吧,他是鸿胪寺卿,从小嘴皮子就比你要利索得多。”

    “是……”

    言语间,小伙计已经将热菜端了上来,陆行远越是看他,越觉得可怜,便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铁牌。

    “小哥,伊穆兰人要来了,不要再呆在西市了,你拿着这个牌子,去东三格万柳巷后头寻一个叫岳大娘的,她自会有地方供你藏身,保你性命。切记,只可一人独去!”

    小伙计接过令牌拿在手中看了看,惨然一笑,又搁回到桌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多谢这位老爷怜悯,只是小人已是孤身一人,明日如何并不太在意。而且……小人还要回去看家。老爷的好意小人心领了。”说完,竟然不收那铁牌,自下楼去了。

    陆文骠喃喃道:“看家……看家……家人都没了,还有家么?”说完两眼一红,重重地一拳砸在桌角上。

    他恨恨道:“父亲……既然是那温兰数次来寻过父亲,当日何不早伏些人手在这酒楼附近,拿下了那老贼,岂非杜了一患?”

    “老夫其实那日和你想的一样,是伏了人在这楼下的。”

    “果真?那为何……”陆文骠不解。

    “所以说温兰此人极不简单,他似是料到我会在楼下埋伏兵士,只对为父说了一句话,便安然离去了。”

    “什么话这样厉害?竟能让父亲罢手?”

    陆行远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幽幽地说道:“他说,好歹看在他将那个孩儿送给我做儿子的份上,今日也不该恩将仇报地拿了他……”

    “……父亲,他这话的意思是……大哥是他……”陆文骠已经语无伦次起来。

    “不错……为父没想到,当年就是他将你兄长文骏放在我去霖州的必经之路上……”

    “那么说他知道兄长的身世?”

    “大约吧……那天他下了酒楼后,为父起初是想,他莫不是将某个伊穆兰的贵族之子送来想要鸠占鹊巢,但那时你兄长已是十一岁了,一看便知是南人子弟,全然不是伊穆兰人的长相,所以就放心了不少。直到后来文骏早逝,温兰也没再出现。为父心想,人也死了,去探究那身世又待如何,于是这件事就再没有想起来过,更不曾提过……”

    窗外渐渐飘起了雪点,陆行远望着远处朱雀大街上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还在及二连三地驶过,叹了一声:“也许你说得对,若那日为父拿了他,或许今日就大不同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梦回

    梦。

    重回阔别已久的太液三岛。

    远远望去,来仪巍峨,芳草依旧。

    朱芷潋单手划着那条银边小舟,离了壶梁阁,曳出了芦苇花丛。身后壶梁阁上,临窗似是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看着自己。

    明明近在咫尺,却几乎连面孔都模糊得看不清楚。

    大苏……都说这世事万物都有造化,缘何你我总不能如愿。

    朱芷潋见晴日正好,映得湖面波光粼粼,便信手向湖心划去。一转向,望见不远处一方木莲缓缓驶来,上面坐着两位妙龄女子,正有说有笑。

    “姐姐!”朱芷潋唤了一声,生怕被那俩人错过。

    早有边上的宫女从木莲的缘边伸出长长的钩子,将朱芷潋的小船拉近,扶着她上了船。

    “姐姐们今日起得这样早?”

    朱芷洁笑道:“明明你才是最懒起的一个,我每日无事,自然睡得早起得也早,大姐才是最难得的,抚星台上日理万机,今日还能偷闲陪我行木莲来。”

    朱芷凌正捧着一盏热茶饮着,闻言也笑道:“总说咱姐妹三个要聚在一处行木莲,总也做不到,不是我被困在瀛泽殿里,就是小妹溜出太液城去,要不是今日立夏当休,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得闲。不过今日倒好,正好凑于一处,咱们三个也好好说说话。说起来,怎么小妹今日难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了?”

    朱芷洁也打趣道:“多半是苏学士躲壶梁阁里念书不见她,她又舍不得出城去,所以不得已才来陪我们的。”

    朱芷潋故意一板脸,“姐姐们又来取笑我。你们嫁太子的嫁太子,怀孩子的怀孩子,都是各自如意,我可没你们那般好福气。”

    朱芷凌奇道:“怎么?可是那个苏学士惹你生气了?那也简单,回头我找个时候骂他一顿,叫他回苍梧国的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朱芷洁吃吃一笑:“姐姐总是那样凶,苏学士是外臣,姐姐怎好亲自出面?这种事不如让我告诉重延,让他旁敲侧击地说一说也就够了。”

    朱芷凌更是奇了:“咦,我倒没瞧出来你有这样的性子,素来是不干己事不开口的人,如今也学会背地里指使人了?”

    “不开口姐姐就当我是木头了?都是朱氏的女儿,要学些绵里藏针的心眼儿又有什么难的?”朱芷洁依然笑意不减,“且不说我,单说小妹心思胜我十倍,将来可未必在你之下呢。”

    朱芷潋不待两个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下去,已是打断了话头:“大苏没你们想得那么薄情,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并非故意不肯见我。”

    朱芷凌哼声笑道:“他一闲云野鹤般的书生,见了谁都是那般伶牙俐齿,见了你还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姐姐教你一句,男人但凡有了难言之隐,接下来要说的多半不是难言,而是谎言。”

    “他确实有难言之隐……他说他是伊穆兰人。”

    那俩人似是没料到这一茬,齐齐地“咦”了一声。

    “不过伊穆兰人又怎样,陆行远也是伊穆兰人,母亲不照样待见了一辈子?咱们太液城下各国各族的人多了去了,小妹真是少见多怪。”

    朱芷洁又“咦”了第二声,“陆阿翁是伊穆兰人?我怎么不知道?”

    朱芷凌不以为然地应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自古丹樨阶前有多少秘密不为人知。如今你嫁去了苍梧,还指不定哪天就不小心撞见他们李氏藏着掖着几世几代的龌龊事了呢,我先前想教你观心术你又不肯学,回头就小心捂着眼睛装没看见罢。”

    朱芷潋不去理会姐姐的犀利话,只连声抱怨:“谁是伊穆兰人都与我无关,可惟独大苏不能是啊。”

    朱芷凌摆了个无所谓的手势,言下之意,有何不可?

    朱芷洁劝道:“姐姐,小妹的意思是,苏学士若是伊穆兰人,怕是母亲不会答应他二人……”

    朱芷凌笑道:“那你是真不了解母亲了,你我姐妹三人,都是碧海的嫡公主,母亲择婿只会看对碧海有无益处,益处几何,哪里会在乎哪国哪族。瞧瞧李重延那草包太子,你那么一通闹腾,母亲不也就答应了么?”

    朱芷洁一听草包二字,颇有些恼:“重延待我好得很,也是忠厚之人,不过就是王公子弟的习性重了些,总胜过那些奸险心思的人。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胜过奸险心思?奸险也得脑子好使才能奸得起来,那个草包哪里就能了?”

    朱芷洁脸色一沉,斥道:“姐姐再说他草包,妹妹就下船去了。”

    朱芷凌也觉得有些言过,陪笑道:“好好好,怎么说也是一国的储君殿下,妹妹莫要恼了,咱不说别的只说小妹的事。不过这苏晓尘不过区区一个学士,确实难入母亲的眼,除非他是伊穆兰的国主,大约母亲是会刮目相看的。”

    说完与朱芷洁俩人相视一眼,一同笑了起来,大约觉得这个“除非”犹如痴人说梦。

    朱芷潋闻言却半忧半喜,涨红了脸问道:“若他真是国主,母亲就会答应我二人么?”

    俩人呆了一呆,不管朱芷潋一脸羞臊模样,继续大笑起来。

    “别笑啦!我又没骗你们。他说了,他就是伊穆兰的国主啊!”朱芷潋见两个姐姐笑个不停,一怒之下抓起跟前的一把青枣就要往湖里丢,慌得朱芷凌急忙按下。

    “哎,快给我放下,这是爹爹一早叫人送来给我的,你可别糟践了。喏,那边有一堆的葡萄香梨,要丢你只管丢去,管够。”

    朱芷潋把小脸憋得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他让人告诉我说他就是伊穆兰国主,是他带着兵打到了太液城下,也是他将母亲掳在手中,我想见他问他为什么,他却又闭门不出,只隔着门说有难言之隐。我……我这要如何是好。”

    朱芷洁将妹妹揽在怀中,抚着肩膀宽慰道:“小妹,你是在怕什么?怕他杀了母亲?”

    “嗯……我真怕。”

    “他若真在乎你,便不会这样做的。”

    “当真?”

    朱芷洁点点头。

    朱芷凌边上懒洋洋地附了一句:“怕他杀了母亲?哼,那他也得有那个本事,母亲的心思我可是亲身领教过。”

    朱芷潋想了想,一脸苦恼依旧:“就算母亲自有办法,可他带兵南侵,已逼至城下,终究是我碧海国的仇人……”

    朱芷凌又插嘴道:“可不是么?连我碧海四将都杀得一个不剩,这等手段连我也不一定能有。”

    朱芷潋听得越发急了起来:“那到底要如何才好,我与他本来霁月清风两无芥蒂,不分青皂白地就被填了这许多扯不清的家仇国恨,我究竟是该随了他,还是该……忘了他?”话到嘴边,“恨了他”三个字却始终吐不出来。

    朱芷凌似是自嘲般地叹道:“忘又岂能忘得了,不管是情分还是仇恨,有些事人若记下了,便是一辈子,你看看我与无垠就明白了。一仇复了一仇,一愁又添一愁。”

    朱芷洁不似朱芷凌那般棱角分明,继续温言劝道:“妹妹,你与我不同,你有观心术在身,倘若日后见了,你便观一观他,看看他到底本心如何不就行了?他若是待你之心如初,你便无须烦恼。”

    “可……可母亲会同意吗?”

    朱芷凌搁下茶盏,胸有成竹地答道:“你放心,若他真的是兵临城下,又是一国之主的身份,母亲岂会不同意?只怕还要对你委以重任哩。”

    “重任……什么重任?”

    “碧海的江山社稷啊,我如今已是局外之人,母亲不寄希望于你身上还能有谁?”

    朱芷潋迟疑道:“可不是还有二姐吗?”

    “你二姐?”朱芷凌嗤笑一声,“她远在苍梧鞭长莫及,且旦夕祸福不过瞬间……母亲除了能托付于你去托付谁?要知道,你也是朱氏的女儿,若只剩下了你,你便是不愿意,也得愿意。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

    “可姐姐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会啊……”朱芷潋急了。

    朱芷凌脸色骤变,忽然欺身将面孔逼近,冷面沉声地质问道:“不会?难道我便是天生就会的么?只是轻轻巧巧的一句不会,便能坐视我等枉死了?”

    朱芷洁见姐动了怒,忙劝道:“哎呀好啦,她向来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从不会去算计人,你忽然要她变成你这样,岂非强人所难?好歹也得给她些时日。”

    朱芷凌越发怒气不止,叱道:“时日?她哪里还有什么时日,你瞧瞧她,别人还未动她一根汗毛,她就已经把自己饿了个半死,现在就算放她出去,怕是连大门都走不出去,我朱氏儿女便是这等出息?”

    说着又转头对朱芷潋喝道:“那温兰算计了父亲、母亲,算计了陆阿翁,接着又算计了我和你二姐,就连你的心上人苏学士他也不曾放过。如今怎样?就连他手下一个小小的银花都能将你翻弄于掌上,你身为朱氏难道不会有不甘心么?你难道还有颜面说一句不会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三途

    一席话将朱芷潋说得低头默然,朱芷凌仍不住口,继续训斥道:“天可怜见,我朱氏女帝代代殚精竭虑,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地扶着金冠正襟危坐,如今帝裔子嗣凋零殆尽,只剩下你一人尚有希望。你便是真不会,难道连一丝去学的心思都没有吗?”说着,忽然眼中也是一道血痕流下,挂在腮上凝成了墨黑色,甚是可怖。

    朱芷洁忙掏出手帕遮了姐姐的那半边脸埋怨道:“她小了你整整五岁,如今受的苦也是从未受过的……你不去宽慰她就算了,何苦还去吓她。”

    “小?小又怎样?我今日若不点醒她,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日她命丧黄泉与我等一样漂在这三途河上吗!”

    朱芷潋正惊疑这三途河上是何意思,不料长姐话音刚落,顿时天地变色,艳阳晴日转瞬变成了昏天黑夜,阴森的冷风吹得朱芷潋浑身汗毛倒立。

    再看远处时,涌金门内巍巍来仪宫一众的宫墙楼阁全都化作了尸骨遍地的荒山野岭,岭间尽开着一片片血红色的曼珠沙华,铺就一条大路直接延伸到河岸。细细看去,无数丝状的花蕊犹如勾魂的长舌,舐舔着花下残骨上依附的每一丝魂魄。

    朱芷潋看了看身下,宽敞舒适的木莲成了狭窄的独舟,船头还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隐隐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河水。朱芷凌转身将那油灯拨了拨,一时灯光大亮,照得远近都清晰可见。

    “踌躇不前,最后就只会跌落地狱深渊!你看看……看看这河里!有多少徘徊彷徨的鬼魂,既过不得河去,也回不到岸边,只因忘不了前世的纠缠,又得不到解脱,便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

    朱芷潋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难定,风中夹杂的悲恸声中,还传来阵阵的哀嚎。她循声望去,这才猛然发现河中到处都涌动着一颗颗人头。那些人双手胡乱地扑腾挣扎,却全然不知方向,似是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口中都纷纷哭喊诉求着,无休无止。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一个似曾相似的面孔。

    一个戴着四品雀翎乌纱的老妪,痛苦地揪着自己满头的白发,不停地念叨着:“西北格的宅子?南华岛的金子?我要哪个好?我到底要哪个?难道只能选一个吗?说我贪……比我贪的人比比皆是,为何偏偏是我!我清苦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为什么还要如此下场!哼……翰林院编册成史,流芳百世?那是给我的,还是给明皇的?!”老妪忽然捂住心口大喊起来:“好痛……痛死我了!”

    朱芷潋正看得心惊,发现离那老妪不远处,有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手执着拂尘,一手拼命地朝空中抓着,口中喊道:“师父……师父……您吩咐的一切我都照做了,徒儿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告诉您了,求您别丢下徒儿啊。徒儿知道,在这世上就只有您一个人对我好,徒儿将来发达了一定孝敬您,待您如亲爹一样伺候您到老。徒儿说的是真心话,求求您,别活埋了我,别……”。只见那柄拂尘似是宫中太监常用的物件,稀稀落落已被河水溶得不剩几根拂丝,伸在空中的右手食指已经只剩下一截白骨,皮肉似是被什么东西啄了去。

    朱芷潋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这个小太监,又觉得这太监似乎不是太液城宫中见惯了的。

    这时船另一侧的河中也有一女子,与其他人面容憔悴不同,生得艳如桃李,肤如凝脂,极是貌美。那女子身子起伏于波浪时,隐隐露出喉间,赫然是一道鲜红的血痕。她既不哭诉,也不呼救,只是焦急地四处张望。

    “孩子……孩子,你们去哪儿了?为何娘看不到你们啊。娘答应过,等这一仗打完,娘就带着你们远走高飞,去找个邻国小邦,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娘已经回来了,可你们都去哪儿了啊?娘还带了块玉麒麟给你们……”那女子说着又开始翻拣自己身上,不料却怎么也找不到,急得喊了起来:“去哪儿了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明明是放在了袖中……”

    那女子找了一会儿,忽然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听到有人在跟她说什么,紧接着又急着分辩道:“娘没有骗你们,娘真的给你们带了那块玉回来,那还是明皇亲手送给娘的!娘这一生骗过的人不计其数,可惟独不曾骗过你们啊。你们快出来吧,不要再藏起来吓唬娘了。娘这就带你们离开这里,离开碧海,娘再也不用骗人了,好不好?”

    说着,奋力向岸边游去,不料从身侧一个浪头打来,待及波平之时,已再也瞧不见那女子的踪影了。

    朱芷潋全然不记得这女子是谁,只见身后的长姐朱芷凌望着那浪头过处叹了一声,似是识得那女子。

    她正想细问长姐此人是谁,忽然河中冷不丁伸出一只枯手,牢牢地扒住船边,另一手已拽住自己衣袖丝毫不肯放开。只见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异国的官服,衣领扣得整整齐齐,两颊却已瘦削得不成人形。他眼眶里灰白一片,无目无瞳,口中不住地苦苦哀求道:“拜托……千万要找到阿萤,然后告诉她,我错了……我不该送她去秋月城……爹爹糊涂,自以为一生清白,天地正气,不料却整整错了一辈子,自问羞愧难当,才自尽以死谢了罪。阿萤……你绝不能再错下去了!要么杀了他……要么离开他!他才是祸国乱政的元凶……他才是啊!”

    朱芷潋被吓得尖叫起来,只觉眼前青锋一闪,朱芷凌不知何时取出了那柄御赐的尚方宝剑对着那只枯手便斩了下去。那人一声惨叫被断了四指,顿时离了船缘沉入河中。

    “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吓死人了,快救我出去!”

    “救你出去又如何?姐姐能救你一时,却救不得你一世。你若再不醒悟,这里迟早就会变成你的归宿!你还要像这些孤魂野鬼一般彷徨下去吗?难道真要送了命才肯睁眼吗?”朱芷凌气势凌人,却止不住眼中又一道血泪流下来。

    朱芷洁在一旁柔声劝道:“妹妹……盛世已散,乱世已至,自从苍梧的使团渡过瀚江的那一日起,你就已经没了选择。死了,就是永远的末路。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我们再疼你护你,也只能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只有看你自己了,你记住了么?”

    朱芷潋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孔,已是浑身颤抖,她既不敢看眼前的景象,也不敢去想这些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只能将身子蜷在角落里,只盼能快点捱过这一刻。

    慢慢的,耳边的哀嚎声渐渐消失了,四周又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姐姐的话语萦萦绕绕依然未散。

    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出路。

    萤石壁下,皎洁柔和的光投在院子里,照到四处一片祥和。几尾锦鲤掩在莲叶下划水嬉戏,梅树下依然暗香浮动,淡黄色的花瓣静静地飘落池塘中,点出几圈无声的涟漪。

    小小的凉亭中正伏坐着一个瘦瘦的身影,似是在沉睡,不时传来几声低低的梦呓。

    过了一会儿,那人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擦去泪水呆坐在那里,仿佛心有决意。

    她转身朝院门处走去,拉了拉门旁系着铃铛的绳子。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被推开了,进来一老者,正是温和。

    “殿下,不知有何吩咐。”

    “我有些饿了,去取些饭菜来。”声音出奇地平静,没有一丝怯懦。

    温和有些诧异,不过并没有太意外。人都是识相的,眼前的形势如此,不妥协又能如何?只是这样快便转了态度,倒比想象得要早了一些。

    “好,老朽这就让人为殿下送来,不知其余的还需要些什么?”

    “再送一些……胭脂水粉和簪饰过来。”

    “好,殿下放心,定会选些上好的送过来。”

    温和转身想要退出院去,忽然又被唤住。

    “闻老丈。”

    “在。”

    “我记得,姐姐顶上的双鱼金丝冠好像还是出自你之手。”

    “殿下好记性,正是老朽的拙作。”

    “姐姐对那顶金冠甚是珍爱,既是如此,我想请闻老丈也替我打造一顶金冠,至于式样……”说着,朱芷潋转身看了温和一眼,“碧海朱氏的金冠该是什么样,你心里应是明白的。”

    只是这一眼,温和忽然从心中感到一种不曾有过的战栗。似是想要将他心中的一切全部看穿,又似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温和几乎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这是与君王匹敌的威慑,也是女人独有的洞察,更是居高临下的傲视。

    温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恭顺地应道:“谨遵殿下之命。”

    这正是:

    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

    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第三百四十零章 迷惘

    寒风已息,市井萧条。

    太液国都楠池大街通往城西的路口边,一个老叫花子靠着墙角席地而坐,手中拿着一把二胡,在那里吱吱呀呀地拉着。跟前的破碗里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他却不在意街上早已没了人,只闭着眼自顾自地边拉边唱:

    “眼见他平了你宅舍,眼见他践了你庭堂,眼见那四海平生万象起,眼见那城头破落人已亡。只唱罢这一曲,自有那老君骑牛邀我去,从此欢天喜地无忧虑……”

    唱得腔正调圆自觉得意处,从腰间解下个脏兮兮的酒葫芦嘬上一口。

    大街乃是国都数一数二的宽阔道路,十六引的马驾亦可同时来回,只是这样宽的大街上一辆经过马车都没有,更显得空空荡荡。

    老叫花子塞好酒葫芦,正想提起二胡再来一曲,忽然他依稀听到从西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声音。这声音急促而沉闷,由远到近听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还能让人感到地面的震动。老叫花子正想仔细瞧过去的瞬间,一大群的骑兵犹如潮水涌入了关,已疾奔至眼前。黑压压的不知道多少人,将宽阔的街道占得连两侧都几乎留不出一丝缝隙,不一会儿已布满了整条楠池大街。

    为首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异族人,两人面容都已有些年纪,身姿却矫健不逊年轻人,女子看着便是精通骑术的好手,男子则更像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两人皆是策鞭急行,引得身后的兵士紧随而行。

    “王长姬,这占领粮仓是血焰王下给末将的军令,您这非要和末将同行,不太合适吧?”

    “哥黎罕,他的军令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何况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啊。”

    “可末将如果顾着粮仓,就不能同时顾着王长姬,哪边有了闪失都不好向血焰王交代……”

    “所以我特意来助你一臂之力啊,这样你既能顾着我,占领粮仓还更省力,岂不一举两得?哥黎罕,这太液国都我来过不下几十次,哪儿都比你熟得很,我替你带路去城东,你该谢我才是!”

    祁楚压根儿不在乎哥黎罕一脸的苦相,略加思索又自说自话道:“这样吧,咱们回头找一家好点的饭庄,你请我吃饭,就算是谢过了。我知道哪儿有好店。你赶紧把祁烈的差给办了,别让我饿着了。”

    说着,手中马鞭又是一抽,根本不理会哥黎罕是不是同意。

    哥黎罕心中暗暗叫苦。

    伊穆兰大军已过了城北的磐古行宫,祁烈生怕夜长梦多,便向国主苏佑自动请缨先来取粮仓。本来哥黎罕暗忖接了这军令,则可名正言顺地不用再陪着祁楚,不料刚出营被祁楚撞了个正着,不由分说就跟着一起来。

    这个王长姬,发起火来脾气简直比大乌云狮还要烈,她说要跟着,也是没辙……

    “哥黎罕!快点儿!你怕是骑术还不如我呢。”

    很快,上千人的血族骑兵冲过了楠池大街,直奔城东门而去。尘土飞扬之后,没有人注意到在大道边的一角,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被马蹄踏成了碎片,碎片上依稀还挂着几缕殷红的血迹。

    此时,原本戒严在太液城门口的守兵只剩下区区几十人,与其说是戍卫,不如说只是为了让人一眼看出宫城内外的分界。

    陆文骠早已将大多数的兵士撤回了北三格,在那里不仅有身居要职的陆氏子弟,还有一些自以为与陆氏怀着相同心思的官员们也都聚集到一处。

    他们想着,跟在陆氏之后降了伊穆兰也许不是什么坏事,自古王位上的人走马灯似地换,不变的只有绿水青山。

    哪朝做官不是个做?陆氏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咱会不懂?

    所以这种时候就更需要扎堆取暖,俗话说法不责众不是?降的人多了,难不成还能全都被伊穆兰人给砍了?

    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窃窃私语,彼此交换着从前线传来的关于伊穆兰人的消息,与其说想要从中获取些有价值的信息,不如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坚定一个想法------投降是明智的。

    毕竟大家都降了,好像自己的节操就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不过让他们觉得惊奇的是,人群中居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鲁工部?你居然没走?”对着低调默不作声的鲁秋生,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一声感叹。

    他们纷纷暗想,这鲁秋生是不要命了么?他祖上督造的阡守阁,地下的火雷库,还有那一堆堆的巨型弩车,哪一样不是把伊穆兰人给坑惨了。他就不怕伊穆兰人把他给撕喽?

    没道理啊,他要是想逃去南边,他鲁氏自家造的双桅轻舟堪比南疆白沙营的雀头舰,跑得比谁都快,决不至于逃不掉啊。

    大家既然猜不到鲁秋生的心意,只得归结于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多一人降总是安心。

    只有陆文骠忍不住问了一句:“没想到鲁大人也在。”

    鲁秋生笑了笑,投去一个眼神,似是在说,彼此彼此。

    众官员虽聚在一起,都畏首畏尾地想要尽量表现得不起眼,场面自然而然就转为由陆氏子弟占了主导,其中又以鸿胪寺卿陆文骥最为能说会道,虽然平日里算不上什么大员,不过既然其余陆氏子弟都不言语,将他推了出来,众官员也就纷纷点头默许他作为使节先一步前往伊穆兰人的大营中商榷开城纳降一事。

    这种时候有人愿意当出头鸟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何况这出头鸟还并不好当。

    说得好听叫商榷,其实就是恳求饶命,反正开不开城那伊穆兰的骑兵都已经闯了进来,要说这些官员们能为伊穆兰人阿谀些实在的好处,也仅限于入城后当个缴收各方物资的好向导和好下手了。

    陆文骥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地朝所有人行了一礼,高声道:“诸位同僚,事已至此,我等亦是无可奈何,对那些只顾自家性命逃出国都的鼠辈,我等虽然心有义愤,然而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需要肩负起来,那便是保全国都,莫要让这太液城因负隅顽抗而被付之一炬。我等在朝为官,个人荣辱事小,保得太平事大,我陆文骥虽不才,愿为使者,先一步去与那伊穆兰人交涉,也好探一探陛下的安危!”

    高明的说辞就在于把不光彩的纳降撇开不提,而把各种大义名分给挂在旗头,这样才能凸显自己的高风亮节,留在国都是不愿与那些外逃的鼠辈同流合污,可不是卖国求荣。

    众官员纷纷赞叹陆文骥的话分寸得体,用辞通透,必能探明陛下如今的究竟是何境地。当然,顺便还能将自己的降意委婉又清楚地转达给伊穆兰人。

    只是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忽略了陆氏中独独丞相陆行远已仓皇出逃不知去向的事人家都愿意当出头鸟了,怎好当面打脸,未免太不地道。

    这时,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挤了过来,他虽然不是官员的身份,但身为碧海八大商盟之一的掌舵人,陆文骏和陆文驰亡故后又以他居长,身份比往昔又大不相同,是以虽无官职在身,说话的分量也是举足轻重。

    他笑嘻嘻地提醒了陆文骥一句,听说金刃王罗布不幸遭难了,都是几十年商路上的老交情,莫要忘了替他吊唁一声。那罗布生前可是和自己提起过,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到太液城来养个老,如今他族人若是愿意,大可在酒堡山下替他物色一块风水宝地,也算是他这个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听在边上陆文骠的耳中,心中忍不住暗骂。

    在他看来,三哥陆文骧之厚颜无耻可谓是众兄弟中的翘楚,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话都能腆着脸皮说出来。

    当初私下与罗布在霖州暗开黑市后赶跑小商队的是他,为了大开商路劝说明皇将伊穆兰商馆开到国都的是他,矿源枯竭后向二哥陆文驰巧言令色将南华金锭转运到碧波商盟的是他,如今为了纳降不惜向一个死成灰的伊穆兰仇敌示好的还是他。

    若非是嫡亲的兄长,陆文骠真想与此等衣冠禽兽割了袍子形同陌路。偏生眼下又都是等着纳降的身份,真是乌鸦八哥一般黑,说不出半个理字。

    父亲……儿子这么遵照您的吩咐留下,真的是做对了么?

    陆文骠想起父亲那天在朱雀三条与他吃完酒后,还叮嘱他不用派人护送,也不要派人找他,他自有离开国都的方法。

    事到如今,除了相信父亲的选择也无他法了。

    陆文骠皱眉叹了口气,恰好眼光掠过鲁秋生,忽然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也许……在眼前的这一大群人中,有些人和他怀着相同的目的……。如此层层布局,陛下果然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么?

    可是陛下如今已落入敌手,伊穆兰人才是握着生杀大权的一方,他们难道会轻易放回陛下让她重登御座么?

    陆文骠感到越来越迷茫,眼前的这一张张脸孔,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己,更不知道将来自己将会听命于谁。

    这样的寒冬,何时方是尽头……

第三百四十一章 纳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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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来,国都沦陷后伴随而来的往往是群雄并起,尤其是国君还落入敌手的情况下。

    或是各地有力的节度使趁机分割为据,自立为王,建一方小朝廷。或是旁系的宗亲打着复国保皇的旗号,另择国都延了帝裔。又或是那些寻常的农民百姓,口称神教,聚众成势,见着哪里空虚便打劫哪里,四方流窜。

    然而这些事在碧海国一概皆无。

    这与其国制的特殊无不关系。在历史上以商为盟,以盟合国虽然有过先例,却极是少见,其中女帝承袭者更是绝无仅有。

    碧海建国之前,岛村自治,互不侵扰,已相安无事数百年。男不多寿,使得兵甲不盛,难成规模,相对地也就减少了纷争的可能。建国后,初代明皇朱兰淳集权于一身,虽有数州委任的节度使,但各自手中可动用的兵力至多不过数千。国都陷落之后,各方势力即便想要择机另立门户,也没有这个实力。

    说到旁系的宗亲,更是从一开始便被压制得毫无出头之日。朱兰淳本身是朱氏嫡出的后代,对庶出的兄弟姐妹管教得极严厉,不是将他们当成联姻的工具嫁往他国,就是赐婚于毫无实权的富贵名门,连饮食起居上都与皇室嫡系之间有着严格的区分,七角兰花缀不缀边一事,就可见一斑。如柳明嫣这般随母入了南疆的,甚至连姓都须改了去,移花接木的念头想都别想。

    至于那些百姓们,长寿的是女人,许多渔村的祠堂中供奉母系的牌位要多过父系,一族之长中往往也是德高望重的女族长居多,这从家风治理上就比男人多了几分安分守己的传统。何况碧海人天生就比较安于现状,只要能吃饱喝足活到四十多岁无疾而终,何人称王何人寇,是不大关心的。

    所以这三分土七分水的碧海国,对伊穆兰人能同仇敌忾的最多也就是三分土的这部分疆域中的百姓,那七分水域中偏远一些的地区,甚至连国都沦陷的消息可能都还不知道。

    以陆氏一族为首的碧海投诚派很快便得到了伊穆兰人的认可,这其中固然有鸿胪寺卿陆文骥绝佳的口才起了作用,更主要的是以苏佑为首的几个重要人物对来降一事都显得十分欢迎。

    整场交涉顺利得甚至让陆文骥感到对方是不是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多少官员来降,如何降,如何迎接伊穆兰大军入国都,陆文骥都准备得十分充分,面对温兰的询问也是对答如流。

    只有一件事,当陆文骥趁势提出探望被关押的明皇时,也许是陆文骥那小小的忠诚心忽然触发了一下,他看到明皇只穿着粗布素衣时,恳请能否在入城时让明皇改穿回凤袍,戴回金冠,被温兰一口回绝。

    回绝的理由是不需要的。人在我手里,我说了算。

    正当陆文骥的那点点忠诚心全然不够抵挡温兰一回合准备忍气吞声的时候,苏佑却唤过温兰附耳了几句。

    “既然大巫神想要明皇颁旨退位,至少下旨之前还得给足她面子,若就当成一寻常老妪牵入城去,只怕日后下了旨意也没人当回事了吧?”

    温兰想了一会儿,便松了口,让陆文骥回头便送一套明皇平日里穿的行头来。

    “那么敢问大巫神,我等何时能奉明皇陛下回宫呢?”

    “不急。”

    温兰不置可否,是因为心中早有打算。

    太液城中的暗道不计其数,虽然自己这些年潜伏城中时探明了不少,可难保没有遗漏的。放朱玉澹回城便犹如纵虎归山,想要再寻她可就未必寻得到了,怎么也得让她将退位诏书和缔盟的国书就在城下全写完了再说。

    陆文骥见苏佑身为国主年纪轻轻,不少事还要看温兰的脸色,暗忖这温兰的话多半才更顶事,便愈发不敢追问。他想着初次交涉既没撕破脸,对方又同意纳降一事,就是天大的功劳了,即便还有别的要求,也不该得寸进尺。于是挖空心思又搬出些恭维话称颂了一番,顺便还提到了代兄长吊唁金刃王一事。听在苏佑耳中,颇是眉头一皱。

    温兰见苏佑脸色不喜,知晓他看不惯陆文骥这等不忠之臣。

    看来慕云佑的那套迂腐的陈词滥调对苏佑的影响不小。不忠之臣又如何?只看为谁所用罢了。有了不忠,才有了兵不血刃。

    想到这里,温兰忍不住讽了一句:“大名鼎鼎的陆丞相现人在何处啊?”

    只是早料到会被问及的问题,陆文骥面不改色,依然陪笑道:“家父已是近九十高龄,精神大不如前,于半年前就已辞官告老还乡过一次。怎奈朝中无人,勉为其难才又出仕了数月,前几日因风雪大盛,风湿又犯,便去南方养病去了。”

    “哦?如此举足轻重的元老,区区风湿就屈了膝了?国主,你信么?”温兰嗤笑一声,转向苏佑问道。

    “毕竟年岁已高……”

    “国主可还记得当日抚星台上?那陆行远与国主唇枪舌剑间,哪里有服老的模样?这才不过一年,就老得连降的力气都没了?”

    陆文骥听得心中一震,他最怕伊穆兰人揪着父亲不降之事不放,眼下也只好一口咬定是精神不济,决不能露出半分不肯降的口风来。

    温兰兀自说道:“其实陆行远来不来降我倒不在乎,他若一心想就此养老,我愿赠他千金作养老之资。就怕他说是去了南方,却潜在了眼皮子底下想要伺机而动,那若是被我逮住了,只怕大家面子上都要不好看了。”

    陆文骥忙摆手道:“不不不,决计不会的。家父前日里已从落霞湾离了码头,此时早已离了国都数百里,怎么可能潜在城中。”

    “哦?那若是万一被真被我给逮到了,就地斩了首,你这个做儿子的会不会怪怨呢?”温兰凑近陆文骥,大有深意地看着他问了一句,脸上的神情犹如猫玩老鼠一般。

    陆文骥被逼问得鼻尖冒汗,既不敢答是,又不敢答不是。

    “温兰,何须纠缠于这些口舌?不过一九旬老人,又有几多时日?自古有言云:子欲养而亲不在。你这样追问,纵然占了理,亦是陷他于两难。他不去逼迫他父亲与己同降,是想给他父亲一个清净,你明知如此,何苦逼他反了人伦呢?”

    陆文骥心中“咦”了一声,这个伊穆兰国主对我南域的教化倒是很熟悉。

    温兰不欲当着陆文骥的面与苏佑起了争执,当下一笑,称道:“也罢,国主仁厚,我就不多说了。你回去后好生知晓其余官员,既然有了降意,便须得一心一意,若有异心,除了自己遭殃不说,定会牵连到他人。倘若不信,大可放马来一试。”

    说得陆文骥汗流浃背,不敢正视,忙唯唯诺诺地应了声,转身逃出营去了。

    苏佑看着陆文骥离去,心里越发不痛快起来。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不管大事小事,温兰的言行与他日益不合。

    他从小便学了叶知秋的隐忍,在同龄人中算是相当懂得收敛的性子了。然而在温兰的咄咄逼人之下,有时仍是忍不住会被激怒。

    要不是为了小潋……

    苏佑忍不住问道:“大巫神,国都也到了,兵也到了城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小潋带过来?”

    “国主望眼欲穿的心情温兰明白,明日我便让人将清洋公主送过来,可好?说起来,也是时候让她们母女二人见上一面了……”温兰若有所思,又道:“只是这太液城虽然已在掌握之中,却轻易不得放此二人入城,不然后患无穷。”

    “为何?”苏佑不解。

    温兰刚想说涌金门内暗道无数,忽然转念暗忖这若是告诉了他,会不会转身反而让他生了别的心思,不如瞒下不提。

    “国主,咱们的大军是驻扎于城外的,自然是离大军越近越安全。太液城内情形复杂,非我等外族人轻易可控,不进也罢。”

    苏佑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能感到他言辞闪烁。

    “温兰,有些事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惟独小潋,你最好让我见到她毫发无伤,否则……”

    苏佑说这话时,双手交于身后背对着温兰,说完便拂袖而去,是以温兰未能看到他的神情。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温兰不再言语,他知道分寸。虽然他不觉得苏佑当前有什么能耐可以与自己相抗衡,但把一个国主弄成刺儿头一样卡在自己前面显然没有半点好处。

    但他也确实有些担心商馆那边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他没见到朱芷潋的时日和苏佑一样长,所有的事都是全权委托给了弟弟温和。且到现在为止温和也好莫大虬也罢,都还没有传来一点点消息。这种沉默式的回应有时就会让人心生蹊跷。

    其实本来温和早早地来到太液城本身就已经是蹊跷了,温兰总觉得,弟弟似乎依然有一部分不想让他知晓的眷恋藏在心里。

    可是,他的白牡丹不是已经枯死了么?

    人为什么总是放着眼前的活色生香看不见,却能一辈子牵挂那些死了的?

第三百四十二章 重明

    昨日在书评区和读者群公布的中秋谜语大家猜到了吗?谜底是:五仁。德+律,这2个字是4人,再加上慕云铉,就是5个人啦。

    猜豆沙(都傻)的那一位,呃,脑洞很棒,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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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碧海国的二月,是春寒与冬寒的交界。尽管其中的区别不易察觉,但朱芷潋偶尔还是能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南国独特的暖意。

    昨日闻老丈端来了不少地道的碧海的菜肴,说是好容易才在城中找到了厨子带到商馆做的。言下之意,太液国都已是空城。

    除了这些菜,她意外地发现还有一碟黑黢黢的糕点,看着与别的菜肴格格不入,且很有些眼熟。

    闻老丈又解释说,这是伊穆兰独有的黑椰糕,因为国主还挺爱吃的,所以特意拿了来,请她也尝一尝。

    呵……黑椰糕。

    朱芷潋想起来了,第一次吃这东西是在老杨的院子里,那时就觉得做得又糙味道又怪,吃惯了姐姐的精细点心,如何能吃得下这等的糕点,只怕说它是糕点都是抬举了。

    大苏竟会爱吃?

    不过他毕竟是伊穆兰人,也是情理之中。

    先前还觉得与他各种气味相投,想不到自己与他还有如此不同,全然不曾察觉。

    朱芷潋看了看镜中人,数日的调养,她的精神已好了不少,只是依然还是有些消瘦。

    她站起身来走到屋外,环视了一圈。

    这座小院,确实造得精致幽雅,匠心处处可见。说是幽禁之所,对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地方。

    也许只有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居所,才会让人彻底冷静下来,去梳理迄今为止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去谋划将来需要走的每一步。

    毕竟她不打算埋骨于此。

    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闻老丈已经站在了院子的门口等着她。

    从伊穆兰王帐大营传来的消息,今日午后,国主会带着重臣以及羁押的明皇一同进入太液城去,兄长特意叮嘱他,要让朱芷潋精心梳妆一番后带来,让国主看到,他们不曾亏待了她。

    朱芷潋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是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或者说她已经料到有这一天。

    在伊穆兰人的眼里,自己是什么?

    贡品?祭品?还是战利品?

    温和觉得自从她讨要吃食的那一天开始,似乎她就渐渐变了,变得心思深沉,也不那么喜怒于形。别人越来越看不透她,而她却越来越能看透别人……就连威严的感觉都与日俱增,温和几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几分朱芷凌的影子。

    “殿下,院门口的鹅卵石路有些不好走,还请小心。”

    温和正要将朱芷潋引出门,她却驻了足。

    她回过头又细细地将整个院子看了一遍,轻声问道:“闻老丈,这个院子你觉得如何?”

    “这是金刃王精心布置的住所,确实是个幽静的好地方。”

    “哦?看来闻老丈很是中意这里了?更胜过当日南华岛上的闻宅么?”

    “呵呵,殿下说笑了,老朽的闻宅不过是有些蠢大,其中多了些奇珍异石,论匠心意趣,确实不如这里。”

    “那么有朝一日让闻老丈也住在这里,你觉得意下如何呢?”

    “那自然乐意至极。”

    “若是要你一直住下去呢?”朱芷潋回过头来,波澜不惊地看着温和笑问道。

    温和忽然再次感到了和那一天一样的惧意。

    一直,的意思是……莫不是说……?

    “说笑了,看来闻老丈在这地面之上也还有别的牵挂,舍不得把时光都打法在这里。”朱芷潋忽然笑了起来,“我也是。”

    说着,昂首走出了院子,再没有回头。

    她穿过曲折的地道,爬上狭窄的阶梯,重新回到了地面。眼前的院子里,断壁依然,被雷火珠熏黑的墙头边依稀还能让人回想起那一夜秋月与鹫尾的身影。

    秋月君……不知道梅陇屿那边会不会下雪,太液城的今年可是霜雪满地,人面不知。

    你大约还是那个为了族人四处奔波的秋月,我却再不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清洋了。

    倘若有缘再能相见,或许我可以告诉你,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夜你将勾玉解下来给我时的心情了。

    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孤注一掷?

    如果算,也许我现在要做和你一样的事了。

    温和陪在她身边,见她出神,还道她不知道该往那边走,便朝右侧欠身一引。

    莫大虬已候在了院落的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宫女。那些宫女自然识得朱芷潋,纷纷叩拜行礼。朱芷潋也认出来那是来仪宫宫女的服色。

    莫大虬笑眯眯地说道:“这些是我等特意从太液城中请来服侍殿下的宫女,想必她们陪着殿下,有些事比我们更得心应手。”

    朱芷潋眉头一皱。

    请来的宫女?大约是冲进涌金门直接掳来的吧?

    仔细看去,那些宫女个个犹如受惊的兔子,诚惶诚恐。

    “还好殿下一切安好……”她们见朱芷潋虽然清瘦了些,看上去大抵还是无碍,都纷纷松了口气。

    朱芷潋不由苦笑。

    安好?

    已是山穷水尽,惟有背水一战。

    这几日自己竭力摒除杂念,多吃多睡,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姐姐们说得对,死了,就是末路。

    朱芷潋见宫女们手上个个捧着锦盒,瞧着十分眼熟,分明也都是从母亲宫中现取来的旧物,忍不住鼻头一酸。

    是不是来仪宫已被这些伊穆兰人洗劫一空了?

    她背过身去,强忍住泪水问了一句:“闻老丈,金冠可做好了?”

    温和谦恭地应道:“做好了,已置于西暖阁,殿下可前去一观。”

    “好,劳烦为我引路。”

    朱芷潋转身将斗篷一摆,跟着温和向西而去,那些宫女十分自然地排成两列尾随其后,与平时跟在明皇身后的阵仗如出一辙,看得莫大虬一呆。

    这小妮子不过几日未见,言行举止竟与初入商馆时判若两人,全然不是旧日里的那个天真烂漫的模样了。

    一入西暖阁,朱芷潋发现桌上已摆满了物件,除了衣物、各色钗饰,正中间还置着一方玳瑁玉手盒。温和小心地打开盒盖,显露出一顶赤金冠,冠首是一尊神鸟,双眼细长如月,每只眼中又有双瞳,形似凤凰却又不像。

    “这是……”

    “这是老朽替殿下打造的金缕重明冠。”

    朱芷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尊神鸟,出口诵道:

    “东?阒衲癯鲈啤?/p>

    不食生灵,但饮脂琼。

    鸣似凤啼,魍魉不近。

    双翼双睛,是为重明。

    ……这不是凤凰,是重明鸟。”

    “不错……殿下身怀观心奇术,重明鸟双睛慧目,正应了殿下识人断面的好本事。且重明鸟退恶枭、除妖魔,守得一方平安乐土,堪称王德之鸟。”

    朱芷潋见那金冠上的神鸟鸟颈微屈,长喙朝上,似仰天长啼。双翅丰翼轻展之侧珠华遍缀,犹如落羽缤纷,正应了褪羽重生的典故。

    “果然精致华美,令人过目不忘。”

    温和呵呵一笑,“能得殿下赞誉,老朽不胜荣幸。殿下若是满意,那便请更衣着冠,午后老朽会亲送殿下入太液城。”

    “入城?”朱芷潋有些意外,“闻老丈,之前不是听你说你们的大巫神温兰不肯将会面之地安排在城内么?”

    “先前确实是如此,但事情又有了些变化,其实殿下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殿下马上就可以见到国主和明皇陛下了。”

    温和依然笑容不改,但心里却没有那么轻松。

    入城还是不入城一事,虽然不过是昨夜一夜之间,但他已听说兄长温兰与明皇朱玉澹之间的交锋却激烈异常。

    绝不放明皇入城是兄长的意见没错,然而明皇却出奇地坚持必须要入城才肯答应受降。以兄长的性子哪里能忍得住这般讨价还价,一听明皇此言,便威胁说,若明皇识大体,便依言乖乖地在王帐大营中缔约国书,否则便直接绑坐营中,又岂容得你来选。

    明皇听了不仅毫无惧意,反而笑道:“休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花花肠子,你们是打着主意想把朕的女儿嫁于你们国主,顺带着便把这碧海江山做了嫁妆不是么?其实本来朕觉得这桩姻缘也无不可,不过自古嫁娶都是父母之命,你们若是行事规矩,朕也会通情达理。你们若是对朕有半分不敬,那么嫁娶之事,朕至死都不会点一下头。朕的女儿虽然年轻,却是至善至孝之人,没有朕的首肯,你们觉得这桩婚能顺风顺水么?”

    明皇的话显然捏住了兄长的痛处,他思前想后,确实觉得苏佑与明皇尚未成岳婿便已撕破了脸,必会更加坐实了伊穆兰人暴虐成性的名声。何况苏佑也不会允许自己真的绑了明皇。

    然而眼见这太液城里暗道密布,终是放心不下。

    明皇似是瞧出了他的心思,又说知道他定是在担心城内密道之事。若是这样大有办法可以折中。太液三岛上只有两个岛上有密道,唯独太清岛上没有,因为那是接见外臣的地方,纯属政务公用之地。

    兄长犹豫了很久,方才妥协答应了明皇的要求,将缔约之地改在了太清岛上的太清九殿,为了以防万一,还特意选了其中最不起眼的章德殿。

    明皇听了只是一笑,说,无妨。

第三百四十三章 入殿

    两年前,苍梧太子李重延带着使团觐见碧海明皇,苏佑以太子伴读的身份一同登上太清岛,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宏伟的太清九殿,那时他的名字还叫苏晓尘。

    当然,除了这九殿,还有许多其他的第一次邂逅。

    譬如和莫大虬。

    这一次,莫大虬终于可以不用偷偷挤眉弄眼地朝苏佑递笑容,而是正儿八经地向苏佑行礼了。

    不过与上次相同的是,行礼之后,御座之下依然有他落座的一席之地。因为他的新身份,是刃族的族长,与祁烈和珲英齐肩了。

    苏佑看着阶下,他能感觉得出来,莫大虬行礼时,有那么几分感激暗含在那里。他其实很想悄悄问问他把莫氏二老安置在了哪里,不过他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做了人情若还去提醒别人,未免显得有些刻意。

    叶知秋曾经教过他。恩惠,便要施得不动声色才是好分寸。

    祁烈是第一次登入太液城,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确实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各处亭台楼阁奢华精致的程度甚至让他见过最为叹服的宝坻城都显得黯然失色。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罗布和温兰肯答应太液落城之后,便肯将宝坻城交割于他。其实在前几日哥黎罕占了城东的粮仓之后,便已经惊讶地来向他回禀了眼见的一切。

    “粮仓里的粮食满溢得几乎要淹到屋檐!有些仓门我都不敢打开,只怕一开就再关不上了!碧海人的粮食真是多得怎么都吃不完啊,光是一仓的口粮就够咱血族吃大半年!”

    同行的祁楚则没有哥黎罕那么激动,她潜入过太液国都几十次,粮仓有多大,里面能存多少粮食远远路就能瞧见。其实对一年三熟的碧海人来说,唾手可得的又何止是粮食,还有吃不尽的海产和挖不尽的矿山。几座粮仓……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祁烈暗忖罗布一定是事先都知晓这一切的。刃族人岂会做划不来的生意?这一座太液城只怕抵得上十座宝坻城也绰绰有余了。

    刃族人,总是像抛下食饵一样诱着血族人向前冲,每次的食饵都那么诱人,可到手之后才发现和刃族人得到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祁烈心中的不爽已是到了极点。

    到底是什么使得血族永远像猎犬一样被刃族人拽着脖子牵来牵去?是刃族的兵强马壮吗?是国主的偏袒包庇吗?还是坑蒙拐骗了血族?

    好像哪一条都不是,就连坑蒙拐骗这顶帽子,祁烈都觉得强要扣给刃族也是有些牵强。因为南征的犒赏事先就明码标价在那里,没人强迫你答应。

    而愿者上钩这一点使得祁烈觉得更加窝火。

    也许血族真的缺乏一个像温兰这样有头脑的人物。就连遭受了三万金甲军和族长全灭的打击之后,依然可以如此迅速地重振旗鼓稳住刃族在伊穆兰三族中的地位。

    祁烈看了一眼坐在高处的苏佑。

    他毫不怀疑比起刃族苏佑要远远偏向血族得多,何况苏佑的心里还埋着一份血仇,有这块奠基石在,他不怕苏佑会帮着刃族来奴役自己。然而从霖州之战来看,苏佑终究还是稚嫩了些。慕云氏的军略也好,对血族的偏袒也罢,从结果看,最终能入了太液国都的只有血族的不到五千人马。就算自己只要在蚩骨山下一声吼,便立刻又能征召出几万的兵势,可眼下远水救不得近火,要形容他祁烈现在的境遇就只四个字:势单力薄。

    幸运的是,眼下势力最盛的鹰族应该没有得寸进尺的打算。

    比起死去的罗布,祁烈与珲英之间的沟通要多一些,尤其是苏佑继任了国主之后,共同呵护这孩子的心思也算是一条纽带。

    祁烈知道,珲英的注意力从未出过大都以东。他虽然不明白这些鹰族人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就是守着西台山不肯离开,但他至少能确定一点------就算是给珲英三个太液城,她也不会答应离开西台山半步。

    所以南域的水土再丰沃,珲英没有兴趣,更不会借着与苏佑亲密的姑侄关系而趁机提出多占些在南域的利益。

    这是利点。

    然而事情总是一分为二,利点伴随的往往也是缺点。

    正所谓无欲则刚,珲英在南域没有利益需求,便越发没有什么能够左右她的因素。祁烈想要借助鹰族的力量在这太液城**同抗衡刃族,珲英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祁烈脑中思绪不断之时,苏佑则正坐在御座之上。

    这章德殿是太清九殿里数一数二的小,御座之下也不过只能再搁下二三十把椅子。而苏佑却还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设两把御座,东西各置一座。

    言下之意,是想与明皇保持对等的身份。

    温兰当然是再次反对,故意将明皇置于御座之下,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趾高气扬,战胜国岂可没有胜利者的姿态?

    然而苏佑根本不理会他这一点,坚持要这么做,最让温兰恼火的是,苏佑甚至连理由都不肯给他。直到温兰逼问急了,苏佑才斜眼反问了一句:“老杨,你可设身处地地为我想过?”

    温兰终于明白了过来。

    此时苏佑骤然重提他杨怀仁的假名是想告诉他,朱芷潋与他久别重逢在即,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骑在明皇头上的样子,这显然会让他和朱芷潋的重逢变得更加难堪。虽然孰胜孰败一目了然,但保持与明皇平起平坐的姿态是他能给予朱芷潋最大程度的缓冲。

    分别时还是两情相悦,再见时已成弱肉强食。

    也许善待明皇,才能尽可能地体现自己对爱人的善意。

    温兰心中冷哼一声,真是慕云佑的好徒弟,连多愁善感的性子都承袭得不让分毫,只怕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榆木疙瘩!

    既然明白了苏佑的心思,温兰自忖再强硬下去也是无益,只得命人匆忙再准备一把御座。然而御座岂能是说得就得的,所幸莫大虬的脑子灵光,在一旁悄声建言,章德殿边上还有别的殿,里面的御座规制式样都是一模一样,从那儿现搬一座御座过来岂不正好?

    温兰刚点了头,莫大虬便将手一挥,早有十几个烫着刺青的金刀护卫出殿搬座椅去了。

    这莫大虬,还真是会来事儿。

    明皇自从入了殿,便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直到御座搬了来,也不等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去,这本就是她的座位。

    殿右侧已是挤满了纳降而来旧臣们。当然,这些人从名分上来说姑且还是碧海的臣子,见了明皇也纷纷叩头跪拜,以示忠义之心。

    明皇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出言安抚。她眼光一一掠过每一个人,没有一张脸不在她的注视之下。

    自然,她也注意到了陆氏一族除了陆行远以外尽聚于此。

    很好。

    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不能移去。

    鲁秋生。

    明皇笑问道:“鲁尚书,你也在这里。”

    鲁秋生的头低得更低了,欠身道:“是。”

    “你是打算弃朕而去了么?”说着,直视着鲁秋生逼问道。

    鲁秋生不得已抬起头来,有些尴尬地迟疑道:“臣……臣……”

    明皇的脸上似是有些失望,好像没有料到曾经如此器重的重臣也会生出叛意。

    她失望之余,转头向温兰笑道:“你们还不知道他是谁吧?他可是我碧海国出了名的格致大师。阡守阁、火雷库、巨弩墙都是出自他鲁氏之手,坑杀了你们八万军士的首功当非他莫属,如今见碧海变了天,便想另谋出路了,真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呐。”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

    一席话说得鲁秋生慌乱不已,另一边祁烈听到边上通译说完,“噌”地一下站起来。

    原来这就是害得我血烟八骑支离破碎的狡诈之人!今日我祁烈正好砍了你的头,以祭奠那些屈死在阴谋暗算里的弟兄们!

    祁烈入殿时并没有带兵器,只顺手抄起身下的一把回纹嵌宝紫檀椅便要砸过去。慌得鲁秋生吓得赶忙躲到了殿上盘龙柱的后面连声讨饶。

    苏佑高声喝住了祁烈,温兰则朝莫大虬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令那些金刀护卫死命扯住祁烈。

    明皇见此变故,只是坐在座上,似是幸灾乐祸地笑着。

    温兰寻思道,这鲁秋生是碧海国的格致世家,朱玉澹如今已是大势已去,必然不想让如此有才之人为我所用,所以才故意出言相激,想要借我等的手杀了他,切不可中了她的计。

    当下故意改用伊穆兰语高声劝道:“血焰王的血仇与我刃族一样的心痛难消,可如果杀了这样的有才之人,岂不是可惜之极?眼下碧海已破,正是用人之即,血焰王杀了他,还有哪个敢来降?之后我伊穆兰国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难上加难?试问血焰王还剩下多少兵士可以硬碰硬地耗下去?何况国主尚坐在这里,你便擅自裁断,这要置国主的脸面于何地?”

第三百四十四章 重逢

    祁烈哪里管这鲁秋生有不有才,只是听到温兰问他还有多少兵力剩余时方不得已停了脚步,想到毕竟不能拂了苏佑的面子,只得住了手。饶是如此仍是怒气难消,转身只手将那把七八十斤的椅子对着边上的一根盘龙柱砸了过去,顿时将椅子砸了个稀烂,盘龙柱随之颤了一颤,殿内所有人甚至能清楚感到整座大殿的殿顶隐约发出了几声??的声音,吓得碧海的大臣们中不乏抱头掩目之辈。

    正在此时,殿外匆匆进来一随从通传道:“温枢密已带着人到了。”

    “快请!”苏佑一声高喝,人已是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只见先头进来的正是枢密五老之一------温和。

    他依然穿着南华岛的那一身黑底暗红如意格绕襟深袍,头戴镂花素金冠,手拄罗布当日赠予的黑曜翡翠枭头杖。

    精神抖擞,笑意绵绵。

    碧海群臣纷纷暗想,此人被称作温枢密,显然是极要紧的政要人物,穿得却是一副富道家翁的模样。

    只有碧波商盟盟主陆文骧回忆起来父亲旧时好像与此人有过来往,后来二哥陆文驰与之交往更为密切,尤其是对其勘矿的本事赞口不绝,如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枢密的身份?

    他一细想,惊觉不好,这枢密老翁姓温,莫不是和大巫神温兰系出一脉?忙递眼偷偷往温兰那边看去,果不其然,两人的容貌与眉眼间甚是相似,只不过气质却大相径庭。

    这温枢密慈眉善目,身周尽是祥和之气。而温兰却是一副杀伐决断让人不由退避三尺的凌厉模样。日后若是打交道大约是这温和要好说话得多。

    他哪里知道,这些年来比起温兰,死在温和暗算中的人可是只多不少,更不乏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糊涂鬼。

    只有御座上的明皇皱了皱眉。

    原来此人也是温氏一族,早年呈金饰造金钗远远瞧见过几次并未在意,没想到竟然潜伏于碧海这样多年,温氏果然都是些有耐心的人。

    苏佑见了温和只是略略点头示意,早把目光抛向他身后。

    只见殿外徐徐步入一人。

    紫衣碧钏,高髻云鬟。

    姿如宝瓶,秀如菡萏。

    苏佑不觉看得一怔,这是小潋?

    想起初见于太液湖上时,丰颜青丝一缕间,如今一年不见,容貌竟大不同。

    苏佑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那个琥珀号角。

    小潋……你憔悴了。

    莫大虬是在商馆见了朱芷潋出秘所之后急急登了太液城的,温和比他要慢了一步,等朱芷潋精心梳妆完毕后才亲自送到城内,是以当莫大虬再次看到朱芷潋的时候,惊讶的程度与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什么分别。

    果然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不过一个时辰未见,竟然判若两人。虽然人确实瘦了一些,却脱去了少女的那几份稚气,丹唇玉颊间多了几分女人的?丽。

    碧海众臣们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叹,都说清乐公主朱芷洁倾城之姿天下称叹,没想到女大十八变,这清洋公主的容貌竟丝毫不在姐姐之下,而这举手投足的气宇间又颇有几分清鲛公主朱芷凌的英气,真是兼了两人之长,出类而拔了萃啊。

    朱芷潋低头对着御座缓缓行了一礼,顶上金缕重明冠的鸟首亦如凤点头一般轻颔而顾,明皇眼中早已是泪水满盈,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威严如常。

    “小潋……小潋!”苏佑再也忍耐不住,下了御座疾步走了过去想要伸手将朱芷潋扶起身来,不料朱芷潋却自己站起身来,两眼毫不避讳地看向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果然是你。”

    世事无常,难以尽信,千猜万疑,不如一见。

    可待到见了,又能如何?希望是他?希望不是他?

    苏佑知道她这一句里已是五味俱全,待要安慰她时,心中愧疚之意涌起,方过了咽喉又被堵在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芷潋见母亲正高座一旁看着她,满眼都是柔和目光投来,犹如沐春之意心头一暖。她提起脚下长袍,如以前进了来仪宫习惯了那般朝阶上奔去,扑在明皇的脚下。

    温兰见状,低喝一声:“拦住她!”

    那群金刀护卫立刻一涌上前,忽然身影闪过,一袭白色的衣袍横在眼前,袍上的金丝绣着伊穆兰百族的徽纹,庄肃之意迎面震慑而来,正是国主苏佑。

    “我乃伊穆兰百族之首!谁敢动她?”

    一声高喝响彻整座大殿,唬得那群护卫立刻低头退散开去。

    苏佑依然是背对着众人,宽大的衣袍犹如一道屏障,隔在了明皇母女二人与伊穆兰众人之间。

    温兰见苏佑立于殿中身形岿然不动,隔在十步开外都能感到他内心的决意。莫大虬坐在一边低头假意没看见,珲英和祁烈却敌意大盛地盯着他,而身侧的弟弟温和投来一个眼神,似是在劝他暂且隐忍。

    温兰暗叹一声,即便自己是大巫神,此时也感到一种孤掌难鸣的落寞。

    明皇抚着女儿头,反复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几遍,方才叹道:“看来……这些日子的苦,你没有白吃。”

    “母亲……长姐她……?”朱芷潋第一次以观心之术的目光投向母亲的脸庞。方才母亲与她双目相对时,已是心领神会,俩人都会观心,倘若不掩神色,便可不语而知真伪。

    明皇答道:“有些事,既已酿成,便无可挽回。如今朕惟有期冀于你,先前朕还担心你能不能禁得住,今日一见……”

    朱芷潋努力揉出一丝笑容宽慰母亲,悄声回道:“母亲放心,无论将来如何,这些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言语犀利处,令人寒意顿生。

    明皇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悄声道:“好,很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朕就放心了,有些人朕已安排下去,时机成熟自会出来助你。只是你记住,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切不可半途而废。”

    朱芷潋点头道:“女儿也一定会保住母皇周全。”

    明皇笑了笑,“不必,他们暂时还动不了我。”

    苏佑看着她母女二人舐犊情深,呆呆地不能移步,只怔在那里暗想:是我害得她落入如此田地,我却要如何解释才好。温兰说温和已将大多情形都转述于她,她该是明白我的苦衷,可方才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比去年分别时冷漠了许多,偏偏这大殿之上我有口难辩……

    苏佑看着朱芷潋,却不知晓在大殿一角另一人也在盯着他看。

    祁楚死磨硬泡地要跟着祁烈入殿,温兰想了想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置了把椅子让她坐在偏远处。

    她起初见祁烈举起椅子砸向鲁秋生时,丝毫不以为意。她的这个弟弟就是这脾气,别说一个鲁秋生,要不是今日有人拦着,只怕这座大殿也能一人拆了去。

    然而朱芷潋进来时的那一幕却让她心乱如麻。

    察克多生的这个臭小子,竟然真的喜欢上朱玉澹的女儿?

    这是什么样的孽缘啊?难道这种事也是讲究子承父志的?

    祁楚心中一阵恼火,可她看了一阵,又觉得有点奇怪。

    这个小丫头,看着似是与苏佑两情相悦,可为何又有种仇深似海的怨意?难不成这苏佑也和他父亲一样三心二意?

    这可真是让人纠结,究竟是该讨厌这老贱人朱玉澹的女儿,还是该讨厌和他爹一样三心二意的苏佑?

    她心烦意乱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忽然目光停留在了温兰身上。

    对!这个老东西最讨厌!

    既然是温和把人送过来的,就一定是和他哥俩串通好的主意。

    当年给察克多说媒的是温兰,现在给苏佑撮合的还是他!

    一张嘴毁两代人。

    他怎么不去死啊!

    祁楚越想越不高兴,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

    以后这个老东西说要怎样,我就偏不怎样,和你对着干!早点气死你!

    温兰忽然觉得鼻中一阵痒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哪里知道角落里祁楚的心思。他耐着性子等苏佑护着那对母女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声道:“国主……已过了未时,再耽搁下去,太阳可就要下山了。”

    苏佑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御座,眼光仍是不能从朱芷潋身上移开。

    “来人,在明皇的御座边上再添一张椅子。”苏佑命道。

    好容易才见到一面没说上几句话就把她与明皇分开……于心何忍。

    话音刚落,还是先前那些金刀护卫,赶紧搬着椅子送了上去。看得温兰真是火大。

    这个莫大虬,哪边的马屁也不曾落下!真是比罗布青出于蓝胜于蓝!

    朱芷潋这才转过头来,对苏佑说了声:“谢谢你。”

    殿上的所有人,再看不明白的人也算是看明白了。

    这欲言又止似情未了的两人,果然颇有渊源。

    如陆文骧之辈更是心中窃喜。哎呀呀,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朱芷潋可是兄长陆文骏之女,有了这层关系,我陆氏岂不安泰得很?莫看现在好像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整个太液城都被伊穆兰人拿下了,区区一个公主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迟早的事?

    他回过头来朝弟弟们诡笑了一下,陆文骥显然与他一般的心思,也是同样喜孜孜地望过来。陆文骠却避开了目光,望向别处。

    陆文骧肚中暗骂了一句。

    切,装什么清高……

第三百四十五章 玺印

    明皇见到了朱芷潋,一时心中有了些起伏,但很快又稳住了心境。看到女儿一切安好,母亲脸上独有的那份神色渐渐退去,随之而来的依然是一方国君的气势。

    “既然今日已齐聚于此,那么该办的事儿,就都办了吧。”明皇淡淡地说道。

    两国交戈,两败俱伤。这局面,只要不瞎谁都看得见,然而胜利者哪怕只是以微弱优势制胜,也是胜利者。败了,就只能任人鱼肉。

    肯缔结罢兵的合约是建立在明皇自愿退位的前提之下,这一点苏佑前几日已经委婉地向明皇提及。

    明皇丝毫不以为然,倒不如说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换成是她只怕还会逼得更狠一些------难道不该赐一壶毒酒么?

    苏佑在说完请明皇宣诏退位的条件之后,又附上了许多细节,包括退位之后可以让碧海国继续尊明皇为上明皇,可以保留在位时的一切皇室优待,除了居所之殿得挪个地儿。因为根据温兰的坚持,伊穆兰人将会把沐恩院中的一部分另兴土木建成新的宫殿,专供上明皇起居。

    明皇对这些话是何含义心知肚明。

    苏佑之所以加上这些优待的条件,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想尽量缓和与自己的关系,或者说他心里是暗中寄希望于自己可以反过来从中斡旋,修复他和潋儿的关系。而温兰另兴土木摆明了是想让自己远离那些密道。

    沐恩院……肯放心让自己住到那里去,想必温兰对那里是了如指掌,也许……那里就是他这些年潜藏的居所也未可知。

    不过说实话,明皇确实有些诧异温兰没有对自己追击到底。

    她细细观过温兰的面相,断定此人是个做事决绝,斩草必除根之人。那么肯尊自己为上明皇,岂不是太意外了?

    她虽然事先已经预备了底牌来保自己性命,然而还不等她亮出底牌,温兰就已经迁就了苏佑的意思,肯放过自己,实在有些奇怪。

    不管怎样,现在的情形看似碧海已经落败,其实并不然。

    按明皇心中的谋算,清鲛虽然已死,清乐与清洋依然活着。

    这会是个奇妙的互相制衡局面。

    自己与清洋一日安泰,清乐就只是个苍梧国的太子妃,对温兰毫无威胁。但一旦自己母女二人出了什么意外,碧海之主的名分便会顺理成章地转到清乐的头上,那么形势便大不同了。

    温帝李厚琮对碧海国土向来垂涎三尺,伊穆兰人现在又是强弩之末,温帝现在未入战局不过是之前想坐山观虎斗,且没有自己对瀚江边上的大小战舰下达旨意他也过不了江来。若是碧海生变清乐承了帝祚,李厚琮借清乐这碧海之主的名分起兵,瀚江边上的那些大小战舰势必一呼百应载他过江来,这是伊穆兰人现在无力承受的结果。

    当然,反过来说,如果自己现在秘密传诏去苍梧国将帝位让于清乐,让她求助温帝发兵救援,那么自己和清洋的存在就会变得多余,不等救兵到,就已必死无疑了。

    所以,这个制衡关系很奇妙。

    远在苍梧的清乐是自己和清洋的保命符,而自己则成了温兰抵挡苍梧大军过江的挡箭牌。

    这个平衡力度若能把握好,足以为清洋争取到必要的时日以伺机反扑,何况还有一个痴情的国主女婿挡在中间,不可谓不方便之极。

    而把握这样的政治力度对明皇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又有什么难的呢?

    所以明皇现在的心里很笃定,退位的同时她传位于清洋,虽然比起以前在位时,自己手中可掌控的权力大减,但依然可以在太液城中暗中庇护女儿,提点她一些人和事都不在话下。

    从结果上来看,与之前的生活改变大约只是监国从清鲛换成了清洋,自己又可以回到原先懒居深宫的日子了。

    嗯……回头要跟这个未来的国主女婿提一句,来仪宫可以不住,金缕香是要带走的。这点点的要求,想来他也不会不同意。

    想到这里,明皇气定神闲望向苏佑和温兰那边,明明自己是等着被鱼肉的一方,却没有显出丝毫落败的气息。

    缔盟的国书是早已拟好的,上面所陈条款也基本都与之前苏佑告诉过明皇的内容没什么两样。温兰则很配合地还在那些优待条件之后又加了一些额外的内容,其内容的优渥几乎让人要忘了他是个怎样咄咄逼人的角色,而苏佑的脸色也确实因为这些内容变得舒缓了不少。

    朱芷潋仔细地在一旁看着那些国书条款,说实话,这已比她预期的要好不少。

    至少……至少母亲没有大碍,这就好……

    欣喜之下,她忍不住向苏佑投去一个眼神,略略有那么一点感激的意思。

    碧海旧臣们在一旁瞥见国书,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明皇退位,清洋即位,碧海依旧,山河依旧。

    看来这步棋是赌对了!

    自己不会背上遗臭万年的降敌骂名,取而代之的将是流芳百世的固守国都的忠义节操。

    众臣又都暗叹,陆氏不愧是陆氏,对风向的判断的确要比自己高明出不知道多少倍,看来以后根本就不需要去挖空心思多想什么,只管跟在陆氏后面就对了!

    可说起来怎么那个陆行远反而犯了傻呢?

    嗯,九十了,老糊涂了呗,不提也罢……

    自己反正是活不到九十的,所以一辈子都不会犯糊涂,不错不错。

    条约中唯一有了分歧又之前不曾提到的,就是关于国界的划分。

    温兰提出,要将霖州界整个划归为伊穆兰的国土。

    骤然提出的这一条,苏佑也始料未及。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温兰一定是故意选在这样的时机上提出来的。

    如果之前便在伊穆兰内部商议,苏佑一定会持反对的态度,珲英则会因为无关痛痒而继续支持苏佑。那么只有在缔约时忽然来这么一手,让苏佑措不及防才好。

    果然,温兰这么一提,珲英那优柔寡断的性子立刻犹豫了起来,她看着苏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祁楚则在祁烈的耳边悄声道:“霖州划归了伊穆兰,这到时候很好。”她心里惦着她的那个村子,琢磨着若是归了伊穆兰国境,当然要胜过小心翼翼在碧海国中。何况将来宝坻城也会是血族的,从那村子快马赶向宝坻城的话,一日足矣,到时候两边轮流住,哪边住厌了就换一边,岂不爽快。

    但明皇毕竟老辣,沉吟了片刻便说:“既然这一条各执己见,不妨暂且搁置,现在霖州已是废土一堆,不管划归哪里,短期内都不会有什么起色,须得重新修筑整饬。其实现在比霖州紧要的事还有不少,何不维持现状,待将来再做商议呢?”

    温兰脑中一转,这说得倒是很有道理,眼下霖州重建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与物力,且全无利益可获,归了伊穆兰,那么修筑之事自然也就归到了自己头上。这种苦差事不如先丢给碧海,让他们一切整修完之后,再争过来便是。何况到了那时,明皇早就由朱玉澹变成了朱芷潋,小妮子怎么说也比她母亲要来得好对付,那时再议此事岂不更加手到擒来?

    各怀鬼胎之下,竟然连划定国界的这等大事都迎刃而解。

    一切议定之后,便须盖上两国的玺印。

    伊穆兰国的玉玺自然是温兰早就替苏佑备好的,碧海国的玺印却不在明皇身边。

    “在来仪宫。”明皇淡淡地答了一句。

    温兰知道在来仪宫,这他潜伏城中时就听来仪宫的宫女说起过。但他无论潜入来仪宫多少次,也没有发现那方玉玺。太液城落城之后,他让温和带人去宫中搜罗宫女和簪钗水粉送去给朱芷潋的同时,还暗中叮嘱他好好搜遍每个角落,看看有没有玉玺的蛛丝马迹。

    结果当然是没有。

    温兰对明皇说道:“可是国书上若无玺印,便生不得效,若是在来仪宫,还望明皇将玉玺置于宫中何处晓知于我,我这便派人去来仪宫取来。”

    明皇冷笑一声:“玉玺所置乃是碧海国天大的机密,全凭我碧海女帝代代口口相传,便是先前的监国清鲛,朕也不曾口授于她,怎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你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此话说得毫不客气,温兰面皮一红,待要发作,被苏佑一个眼神制止。

    “那按你的意思,要怎样才肯说?”

    “女儿,附耳过来,让母亲告诉你。”

    温兰再不爽,也只好忍了下去。他眼看着明皇在朱芷潋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只见朱芷潋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末了,她转过身来高声说道:“母皇旨意,我碧海国的玉玺不可出来仪宫,若要玺印,可由我持国书去宫中,盖完印后再将国书拿过来。”

    “不可!”温兰比谁都知道来仪宫是个什么地方,如此狡兔三窟之地,怎可轻易放朱芷潋进去?

第三百四十六章 暗刺

    “那你待如何?你若知晓了玉玺所在,狼子野心夺了去,我碧海的敕令岂不成了你手中随心所欲之物!”朱芷潋忽然双眉一横,厉声反驳,言语间比明皇更不给温兰留情面。

    不等温兰反驳,朱芷潋转身逼近苏佑身前,直视他问道:“你们伊穆兰国,究竟你是国主,还是他是?”

    温和在一旁轻笑了一声,这个朱芷潋果然是得刮目相看,话虽不多,却如打蛇七寸一般正中了兄长的要害。且先前对苏佑恨得多一句话都不肯说,现在却肯借他手去对付兄长,当真凌厉。

    温兰被逼得不得已,只得大声说道:“你来仪宫中密道甚多,我若放了你入宫,焉知你不会携了玉玺逃出城去!今日除非让我与你同去来仪宫,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你入宫!”

    苏佑恍然大悟,原来温兰一直遮遮掩掩的是这个秘密,来仪宫中的密道……他连我也不肯说,莫不是他心中也在提防我会用密道做些什么?不由心中生出几分怒意。

    不料朱芷潋毫不退让,反驳道:“我乃碧海国的嫡公主,是自小便受王恩教化之人。在我南域之国,遵纲常、恪孝悌,从礼信,知廉耻,都是为人立世的根本!我碧海国的陛下尚且坐在这里,这一殿的臣子还需要我去庇佑,我若携了玉玺逃出宫去,岂非成了无君无父无信无义之人?即便出了宫去又怎样,你以为凭一方玉玺便可号令得了碧海万民来朝吗?以你这等小人之心度我碧海泱泱大国之器量岂非井底之蛙痴人说梦?!我劝你休要逞三寸利舌,行僭越之事!”

    一席话说得温兰暴怒不已,却句句都敲打在了苏佑的心中,苏佑与朱芷潋一样,都是南域教化,受慕云佑的教导又深,礼信廉耻之事本就根深蒂固,听到朱芷潋驳得温兰句句犀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当即也冷笑一声道:“老杨,小潋说得颇是在理,这一轮,你输了。”

    温兰一身的怒气忽然如同被抽空了一般,滞立在原地。

    以往在沐恩院中,苏佑、朱芷潋和自己三人常常喝茶聊天,有时会命题作辩。两人辩论时,另一人便在旁做判。其中苏佑和自己常常能辩得不分上下各执一词,而朱芷潋总是辩不过几句便落了下风,能胜过自己的次数一个手都数得过来,还不算上故意输给她的,所以辩得少,裁得多。

    苏佑忽然提起这往事来,不仅乱了他心神,更是揭了他的身份。

    朱芷潋闻言不禁身子一晃,她万料不到眼前的这个温兰,竟然会是在城中伴她多年的杨怀仁!

    昔日一同嬉笑游戏无忧无虑,原来不过是居心叵测的一张迷网。自己从小就知道,这大殿之上多得是明争暗斗波云诡谲,然而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抚星台上才有的风景吗?我只道置身其外便可逍遥一生,懵懵懂懂地过了这些年,今日才大梦初醒,发现自己从来就没能逃离过!真是可笑之至!

    “老杨……老杨?”朱芷潋顿时仰天大笑起来,“想不到沐恩院一别,竟然会在这里重逢,竟然会是这等的身份!想当初你一开始假意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你会易容,让我对你深信不疑。而你却从未显露过真面目,这一招骗术骗得我浑然不觉,不愧是伊穆兰的大巫神,当真是好耐性,好手段!”

    笑声犹如银铃响彻大殿之上,笑得碧海众臣尽皆失色,陆文骧等人甚至开始担心这朱芷潋是不是打算就在这大殿之上与温氏撕破脸皮。刚才还庆幸这是兄长的女儿,如今就该担心会不会被这口不择言的小东西给牵连了!

    朱芷潋笑声未绝,忽然将头一侧,以额角对准温兰,右手往发髻中一推,只听一阵细微声响起,似是有什么东西直向温兰飞去。

    就在那一瞬,殿上一个身影极快地闪到温兰跟前,手中一根银铃索朝前刷过去,众人再定睛看时,那根银铃索上蓝光莹莹,不知是何物。

    温兰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挡在身前的正是林通胜。

    林通胜小心地将银铃索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淡淡地说了一句:“浸了铃兰荨鬼毒的牛毛针?哼,鹫尾家的婢子做出来的东西还是那么华而不实。”

    说得正是鹫尾萤当日在瀚江岸边赠予朱芷潋的暗器。

    鹫尾萤本身擅长自制暗器,又能将暗器之型藏于各式首饰之中。她送的这门暗器外形看就是一枚精巧的发簪,戴在头上很难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平常人以暗器伤人都是靠手劲,这枚发簪却暗藏了机括,发射时只需将额角对准目标,以手指插.入发髻推动机括,便可射出毒针,令人防不胜防。

    温和事先命人给朱芷潋更衣着冠时,每一样东西都是事先查验过,不料这枚发簪做得实在巧妙,竟然连精通打造簪钗的温和都被瞒过了。但他知晓朱芷潋身怀五行之术,为了以防万一,他命林通胜乔装成护卫的样子伏在殿侧,所以从一开始,朱芷潋的一举一动就从未离开过林通胜的眼睛。

    朱芷潋见他说出了鹫尾萤的名字,料定了这林管家便是秋月口中的林通胜,便讥讽道:“你便是林通胜?没想到堂堂琉夏的一族皇裔竟然也会成了温兰的鹰犬!正好,秋月君要我带句话给你,过眼黄粱归泡影,丧主之犬终断首!他会用‘荒鹰’等着你的!”

    其实秋月实如何能知道朱芷潋会何时遇到林通胜,只不过前一句过眼黄粱是他诵读过的一句诗,乃是琉夏国国主生前所作,后一句却是朱芷潋临时起意附上去的,听在林通胜的耳中,自然会误认为就是出自秋月之口,待朱芷潋提到荒鹰二字,更是心中无疑。

    喜怒从不显于形的林通胜没想到朱芷潋竟然会与筑紫秋月氏有如此深的交往,心中被催动了往事,当下动了真怒狠狠地回道:“好!那我林通胜便等着领教他的大?o密妙流十二刀!”

    碧海众臣本就听得殿上剑拔弩张,担心得要死,忽然还动起了手来,更是吓得面如土色。陆文骧和陆文骥两人急得脸上直冒汗,都暗想该说点什么把场面缓和一下才好。

    只有明皇在旁先是听得朱芷潋对着温兰骂得一阵痛快,又听到女儿提到琉夏国和筑紫秋月氏时不禁沉思,依稀觉得好像记忆中还真和碧海国曾有些什么渊源。

    大殿之上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苏佑一声喝道:“都住手!全都退下去!”

    朱芷潋理了理发髻,重新将金缕重明冠戴端正,坐回了明皇身边,依然是分毫不让的气势,看在一旁祁楚的眼中竟是暗暗叫好。她见这小丫头年纪虽轻,对着温兰时却不露怯意骂得酣畅淋漓,实是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又见她出手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更是心中一阵雀跃,只可惜被个怪人挡在前面没能得手,只得叹了口气,早忘了这小丫头是自己最痛恨的老贱人的女儿。

    苏佑看也不看被气得不轻的温兰,环视大殿上的众人道:“玺印一事我已知晓,由清洋公主单独入来仪宫确实不妥,须得由我伊穆兰人同行方可。”

    温兰一听苏佑这话,顿时脸色缓和了不少,虽然刚才险些被朱芷潋暗算了去,不过国主的意思显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苏佑话锋一转:“派何人同行入来仪宫,此事当慎重。大巫神近来忧思劳神,不宜再多走动。不如……就由我亲自与清洋公主同行入宫取玺。”

    温兰一听,顿时反应过来,这哪里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分明是要将自己隔在外面和朱芷潋说悄悄话!这可是决不能够的!

    不料苏佑早有准备,紧接着便转向祁烈说道:“请血焰王亲自护卫我左右!”

    祁烈听懂意思之后,当即站起身来,沉声应道:“遵国主命!”

    温和瞧了一眼兄长,颇有些心疼。

    如此局面,即便是兄长,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二人出殿去了吧。

    他忽然有些懊丧,早知道会有今天这等的变故,应该在昨日就于来仪宫中暗插耳目,那么待苏佑与朱芷潋到了宫中,不仅能够偷听到两人的对话,也许还能探明玉玺的所在。

    不过现在为时也不晚,以林通胜的本事,应该可以赶在他们前面到达来仪宫。

    温和刚打算看向林通胜给他使眼色,忽然迎面撞上了一道野兽般的目光。

    祁烈似是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正死死地盯过来,右手虚握一拳,随即忽然捏紧,好像是在告诫自己:休要打什么歪主意,不然便拧断你的脖子!

    温和自苦笑一声,也罢……即便林通胜能一时得手,按这血焰王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毕竟是一族的族长,秋后再和自己算账也是头疼,算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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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介绍:
说什么血海深仇嫉如火,君不见弹指之间尽成灰。 方执起七尺青锋冲冠去,蓦回首一抔黄土殁残碑。 忆昨夜堂上瑜瑕皆是客,谈笑间执盏奉君欲同归。 待今日断梁残阙现魍魉,哭不尽丹樨阶前血中泪。 绝世之局,请君入瓮。 技术流权谋烧脑文,欢迎加书群:799127090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碧海风云之谋定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